121 裙下之臣
◎求娶公主◎
悠然的乐音停了,舞姬福了福身,识趣退下。
月耀使者在国都里待了只有几日,居然就知晓了公主生辰的事。
国君眉峰一压,不甚热络地看了那所谓的月耀皇子一眼,“皇子费心了,只是寻常生辰,不必劳烦。”
百年前终是一家,月耀皇子汉话说得很标准,“陛下言重了,不算费心。事发突然,也来不及备上厚礼。”
说着,他看向郁安,勾唇一笑,“早听过公主美名,今日一见,果然花容月貌,像有福之人……”
初次见面就对他人妄加点评,这人太过无礼。
王后打断他的滔滔不绝:“皇子谬赞,公主怕会惶恐。”
月耀皇子耸肩道:“实话实话而已。”
他从宽袖中取出一条色彩鲜妍的长链,命侍者呈上,“但以此物相赠,愿玉安公主喜乐平安。”
是条品质上乘的绿松石项链,镶着金玉,边角很光滑。
国君看着侍者高举过头的托盘,沉声道:“皇子好意,远梁感激不尽。但于礼不合,恕不能受。”
那皇子仍是坚持:“这石头在月耀预示好运,佩戴在身能够聚敛福泽。陛下不用急着拒绝,不妨问问公主的意思。”
于是场中人的目光全向郁安凝聚。
郁安顶着压力缓缓起身,对那高鼻男人颔首,“皇子好意,玉安心领。”
这是拒绝了。
场中人捏了把汗,担心月曜人又要闹。
谁知皇子却一改先前的咄咄逼人,眯起眼笑了起来,“不是什么稀罕物,公主不喜欢便算了。”
态度转变得太快,令人瞠目。
此事未完,他又殷切道:“那之后,我再送些公主喜欢的。”
郁安敛目,油盐不进道:“多谢皇子,送礼就算了,不必为我奔波。”
月耀皇子笑得有点痞,“公主言重了,为美人做事,这算不得麻烦。”
男人语调轻松,随行身侧的几个臣子脸色却吓得煞白,纷纷对他使眼色。
有位带着高冠的臣子立即下跪,“求陛下饶恕,皇子大人言行无度,我主特令我等看顾教导,未曾想还是冲撞了贵人。”
国君刚毅的脸上无甚情绪,不与小子计较,只说:“那诸位还需多多管教才是。”
几个使臣急忙应是,匆匆将皇子拉回位置上坐下。
月耀皇子坐回席间,却没去管复起的歌舞,一直将目光放在郁安身上。
郁安忽视掉各式目光,自顾自地浅饮用餐。
之后除了祝酒,月耀皇子都不再起身,众人逐渐放下心,饮酒闲聊,不在话下。
一场宫宴算是宾主尽欢。
到了末尾的时候,那皇子又端酒起身。
“月耀与远梁一衣带水,两国交好数年,边境来往亦是繁多。
但仅凭宸帝余荫,恐怕难得永好,若是能接得姻亲,自然亲如一家,福祉绵延。
我在家中排行第三,前面两位哥哥皆已婚娶,独我挑剔。久闻公主贤淑慈悯,今日一见更觉不凡,心中敬仰万分。小国边远,玉石尤多,若得公主垂怜,愿以三成为聘,缔结良缘。”
整场宴会都安然吃菜的礼肃动作一顿,而后睫羽一掀,眼神阴冷地看了过来。
场面死寂良久,是梁嗣接了话:“皇子是想求娶我皇妹?”
月耀皇子拱手道:“若公主不弃,愿结秦晋之好。”
郁安停著,先是去看礼肃的脸色。
嗯,不太好看。
他收了视线,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淡声道:“谢皇子厚爱,恐难从命。”
月耀皇子胜券在握的表情一僵,“为何?”
这种情况下怎么回答都容易被挑错,于是郁安抬眼看向了高座上的国君。
王后打圆场道:“皇子求娶突然,公主年纪尚轻,阅历又浅,自是一时情急。”
国君冕旒未动,声线沉稳:“此事需从长计议,月耀皇子若是真心,便在国都多留些时日,一赏远梁风光。”
月耀皇子答应了。
在宴会结束之后,郁安被国君叫去了议事殿。
见他态度平淡,国君问他可愿远嫁。
郁安当然说不愿,眼睛一垂一抬间,泪水如珠滚落。
他拭去眼泪,说出自己不愿嫁人的理由,不舍得相依为命的母亲和面冷心热的父皇。
看不出国君信没信,郁安又说月耀无礼,对他实在不算尊重。
其实这些他都无所谓,但当下为了卖惨,只有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国君表情一直未变,到了放他离开的时候,都没说出自己的最终决定。
公主到底会不会远嫁?
这是近来整个国都热衷讨论的话题。
有人觉得为了两国邦交,牺牲公主未尝不可;也有人说公主福泽深厚,远嫁实非良策,远梁好男儿这样多,又何必便宜那些月耀人。
皇家春祭,有人混去在东郊祭坛边观礼,望见那高台之上,华服“女子”身姿翩然,精致容颜被春阳照耀,连发间玉簪都烨烨生辉。
直到那时,他们才明白公主不仅福运加身,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所以月耀皇子会不远万里来朝觐见,以至于用三成玉矿求得公主下嫁。
这样的女子,远嫁未免太可惜了。
但所有人唏嘘感叹的时候,郁安已经知晓了国君的答案。
远梁与月耀虽说交好,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远梁战胜麟茂又收了质子,国势日渐大涨。而月耀式微,又依托商贸,这些年来隐隐成了远梁的附属。
附属国献上的三成国力,不过就是往后几年上供的总和。
仅靠那点薄利就想娶到远梁大国的公主,但凡国君会算账,都不会同意。
虽然他多年来与郁安关系不亲不疏,但唯一的公主棋子用来堵月耀的嘴,确实得不偿失。
这步棋还有更好的下法,执棋者捻子未动,只待看清四座筹码,才将棋子放入棋盘。
而后落子无悔。
将国君的想法猜了个大概,郁安还是尽职尽责地在外人面前演好自己的角色。
郁氏整日里忧心忡忡,听了郁安的分析,也没放松多少。
她太大意,只想着郁安长大便好,却没想到有心人会将婚嫁的主意打到对方身上。
儿子扮做女子本就委屈了,又如何能嫁给男人?
会不会被拆穿身份还是其次,郁氏更担忧郁安会因此生异。
那晚郁安红着眼睛从议事殿出来,被礼肃紧紧牵住,柔声哄劝无果后被抱进怀里轻拍脊背的情形,郁氏还历历在目。
“礼肃可知道你是男子?”
不明白郁氏怎么突然提到此事,郁安一默,答道:“他不知道。”
坦白的事一拖再拖,刚开始是担心尴尬,到如今是怕礼肃被吓到。
郁氏道:“他同你一起长大,你要小心。”
小心青梅竹马的情谊,小心对方心生旖旎,这段关系不可再错。
“母亲,礼肃是很好的人。”
“那我问你,若是他要娶你,你可愿意?”
“……”
见郁安沉默,郁氏平静道:“男婚女嫁,全凭彼此心意。但他当你是女子,这便是错的。”
她眼中隐含不安,郁安不好再争辩,点头应是。
心下却想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礼肃坦白。
月耀的人留在国都里也不消停,那多事皇子不知从哪打听到郁安体弱,将京中滋补的药材买断,直托人往无云宫送。
郁安烦不胜烦,托信要他别断掉其他买药人的活路。
月耀皇子收了信,不再送药,其他东西还是接连不断。
但乱子还不止这些。
由于礼肃今年已不再去学宫,经常不在宫中,郁安在无云宫待得无聊,偶尔会出去逛逛。
礼肃得知以后,空出很多时间来陪他,两人顺着宫墙悠悠散步。
春雨过后,郁安想去看看清影潭是否涨了水,便和礼肃走得远了些。
潭水果然涨了,底部又成了深黑。
郁安靠近后还没看几眼,就被礼肃以“寒潭清幽,不利身体”的理由带着后退。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沿着小道回去。
路过园林时,听见踩到碎枝的声音,隐约有个高大身影在走近。
郁安没管那人,带着礼肃径直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一声突兀的高喊——
“玉安妹妹!”
能叫出这个称呼的只有一个人,郁安想装没听见继续走,那人却追了上来。
“玉安妹妹。”又这样叫。
郁安不虞地看着这人,“……赵远之。”
来人道:“这些日子我在东宫做梁嗣的伴读,时常在各处走动。”
这是在解释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看郁安神色淡淡,赵远之擦了把薄汗,由衷感叹:“终于等到你了。”
礼肃将郁安往身后带,漫不经心道:“赵公子事忙,等我们做什么?”
他意在嘲讽赵远之,但对方显然没听出这层意思,反而恳切道:“没等你,我等的是玉安妹妹。”
郁安轻轻挣开礼肃的手,“等我什么?”
他挣脱的动作行云流水,礼肃睫羽半垂,默然不语。
“我听说了迎宾宴的事,月耀的皇子在纠缠你。月耀人自大无礼,唯利是图。他们想从远梁谋利,居心叵测不可轻信。”
“玉安妹妹最好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赵远之表情凝重,“如果你没有依靠又无力推拒,我、我会向国君请旨,让你嫁给我。”
郁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赵远之咽了咽口水,郑重道:“我说,我想娶你。”
“……”
“我父亲是朝廷大将,深得国君重用。国君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不一定会拒绝。而我与你兄长交情甚好,他定然也不会反对。”
“至于我与你,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在学宫里打打闹闹这么多年,彼此感情深厚,又互知底细。若是你要嫁,我便是最好的人选。”
【作者有话说】
赵远之:我们是青梅竹马,我是最好的人选!
礼肃:你再说一遍^_^
122 裙下之臣
◎阿郁太小,不要嫁人◎
在郁安拧着眉头奇怪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的时候,礼肃已经率先做出反应。
少年冷冷一笑,点评道:“痴人说梦。”
如是说着,少年冷淡的目光将赵远之上下一扫,眉头蹙紧,像是在看一滩淤泥。
赵远之不甘示弱地回瞪他,“怎么哪都有你?”
还未等赵远之继续骂,郁安出声道:“我不会嫁给你。”
将骂未骂的赵远之卡住,僵硬地对上郁安的视线,“玉安妹妹……”
郁安语调一沉:“别这样叫我,我说过,我不喜欢。”
“好,不叫了,”赵远之讷讷,“可是月耀那边……”
礼肃及时打断:“这桩婚事不会成。”
被对方沉黑的眼睛一盯,饶是赵远之是武将家族出生,也不由胆寒。
他眉头一皱,强撑着冷哼道:“结不成当然最好,但我和公主说话,你又插什么嘴?礼肃,不要以为和我们一起上了几年学宫,就会让人高看你一眼,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不敢,”礼肃面无表情,“不过烦请赵公子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擅闯深宫可是重罪。”
“我什么时候擅闯……”
郁安懒得再和赵远之废话,牵起礼肃的手就走,“时辰不早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等等,玉安妹玉安,”赵远之急急跟了上来,神色紧张道,“我是说真的!如果真是走投无路,别忘了你远之哥哥。”
礼肃步伐微顿,侧过脸瞥了他一眼。
又来了,这看癞蛤蟆的眼神。
赵远之气得半死,碍于郁安在场又不敢破口大骂,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又追出百米,郁安终于偏头看他,“多谢你,但还是算了。”
“你再想想!玉安,家父功勋显赫,家中积蓄颇丰,你嫁给我不会吃亏的!我也算仪表堂堂,玉安,你再想想!玉安妹妹”
未尽的话音渐听不见,郁安被礼肃反牵着手腕,疾步带离了此地。
赵远之没再追上来,因为被郁安带着警告意味的回眸遏制了动作,不敢妄动。
礼肃带着郁安走出好长一段距离。
这虚弱身子经不住劳累,郁安喘着气叫礼肃停一停。
礼肃刚开始没应,但被郁安抱住手臂,拖着声音喊“阿肃”,脚步还是不由自主缓了下来。
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礼肃放开了他。
得空休息,郁安缓了口气,活动着被僵硬的手腕,“手疼。”
换声结束,他的声线重新变得干净,如果不刻意放柔还是叫人会听出少年气。
在礼肃面前,郁安向来是懒得装的,但奇就奇在,明明破绽这样多,礼肃还是一根筋把他当做女孩子看。
听他说疼,默不作声的礼肃挪过目光,看向了郁安遮在袖中的手。
郁安闻弦知意,将左手往礼肃眼前递。
“你看。”
抬手的时候,素色的衣袖垂落,露出那节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原本皙白的肤色爬满红痕,像是受了暴行,却又显出异样的美感。
礼肃看了一眼就别过头,“……抱歉。”
郁安被他睫毛轻颤的模样逗得想笑,收回手,好脾气地说:“没关系的,阿肃。”
礼肃不语。
郁安瞄着他不佳的面色,“阿肃,你生气了吗?”
礼肃笑得很好看,“气什么?”
反问出这一句,他就头也不回往前走。
郁安匆匆跟上去与礼肃并肩,不时侧过头望一下对方淡漠的侧脸,脑中飞速思考着该怎么顺毛。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礼肃倏然止步,认真地看向郁安。
郁安摸不准他的意思,“阿肃……”
礼肃缓声道:“月耀微末,你父皇不会将你嫁过去。”
郁安回答:“我知道。”
此事的结果早已明了,礼肃除却在刚开始的失态,此后在郁安面前一直都反应平常。
虽然他能很快想通其中关窍,也知晓那皇子比起公主本人,更想要的是搭稳远梁这条大船。
但知道是一回事,一想到郁安被恶心的蝼蚁觊觎,礼肃心火尤盛,或笑或嘲,不过都是为了掩盖愈发浓烈的怒气。
偏生赵远之那个没长脑子的还来添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好一副深情厚谊。
刹那间,礼肃心中划过无数想法,开口时维持着镇定:“赵远之并非良配。”
没瞧出他的深意,郁安只觉得少年一本正经的口吻实在可爱。
郁安没忍住伸手,想碰一碰礼肃白皙的脸,“阿肃,我知道的。”
礼肃淡淡投来一瞥。
郁安不敢动了,手指僵在半空,只能卖乖地喊他“阿肃”。
礼肃抬手握住郁安泛冰的五指,轻轻偏过脸,将对方的手按向了自己柔和的侧脸。
郁安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片棉花。
棉花的主人对他温柔一笑,“去我那里?”
郁安点点头。
礼肃的小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朝白和范泉都不在,郁安被礼肃领进了主屋里。
一进门,郁安就被按在门上,礼肃眸色沉沉地压着他的肩膀。
“太轻信别人了,阿郁。”
郁安神色安然地靠着门,“你又不是别人。”
礼肃稳声道:“要存有戒心,无论是对谁。”
他按着郁安肩膀的手没松,将另一只手抚上了郁安的脸。
郁安对他突然的轻佻感到诧异,“阿肃?”
礼肃不应,在那细腻的脸上摩挲几下,而后将手指一滑,搓弄到了耳垂和颈侧的交界。
那片肌肤细滑柔皙,礼肃还没用力,就搓出了一点红痕。
郁安颤了一下,“阿肃……”
礼肃收回手,平静道:“不要相信那些男子,他们会做类似这样的过分事。”
被礼肃面不改色的亲身示范行径镇住,郁安头脑发晕,“嗯,这样啊……”
礼肃摇摇头,“当然不止如此,更越界的事也是常有。”
连常识性的内容被对方亲自教导,郁安自觉颜面无光,但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扮演天真。
“阿肃,你不会这样的。”
礼肃睫羽轻垂,“阿郁,你要知道,世间男子都非善类。”
郁安:“……”
礼肃一句话把他们两个都骂了,郁安一时沉默,过了一会低声辩解:“也有好人的。”
在礼肃反驳之前,他认真道:“阿肃,你就很好。你不会伤害我的,对吗?”
礼肃呼吸都放缓了,“我不会。”
看着郁安满含信赖的眼睛,礼肃话锋一转:“但其他人会,他们会不顾你的意愿,说难听的话,做过分的事,变着花样欺负你。”
怕郁安听不懂,他顿了顿,补充道:“欺负你,不论是在平常,还是在……欢好之事上。”
说这话时,礼肃难以启齿,觉得污了郁安的耳朵。
谁知郁安在短暂的愣神后,问出一个叫人始料未及的问题:“……阿肃怎么知道?”
他表情怔然,“难道,你欺负过别人?”
礼肃立即反驳:“没有!”
郁安很疑惑:“那你怎么知道?”
礼肃压低声音:“在花楼见过别人……”
郁安眉头一挑:“你还偷偷逛花楼?”
礼肃:“……去找范泉。”
不想正事被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礼肃及时端正神色,“我说的,可记住了?”
语气非常严肃。
郁安点头说“记住了”。
礼肃仔细地叮嘱:“言语轻浮者、高傲自负者、别有用心者都不要理会,至于其他的,也要仔细斟酌才可来往。”
郁安不住点头,应到最后,不得不感叹礼肃对自己真的很不放心。
自己表现得有那么笨吗?
那天的最后,粉饰太平的无害假面被揭开一角,礼肃垂眸,终于道出真意:“阿郁太小,很容易就被哄骗。嫁人一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被那双柔如春风的眼睛一看,郁安自然什么都答应。
而国君将那冒昧的月耀皇子晾了数日,最终尊口一开,回拒了月耀的请求。
理由是公主乃千金之体,山遥水长,奔波无穷,国君爱女心切,不愿让对方受此苦处。至于两国邦交,自是人心所向,就算没有姻亲关系,也当永以为好……
洋洋洒洒陈列了数百字,一言蔽之,就是不嫁公主。
月耀人暗自咬牙,却也不敢提出异议,眼下结亲无望又滞留许久,便灰溜溜收拾行囊打道回府。
此间还出了一桩趣事。
却说月耀使臣们走出远梁国都上百里,竟遇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山匪,那群山匪不要财宝,叫嚣春困天热惹人心烦,竟将一行人狠狠打了一顿,还掳走了月耀皇子。
随使们捂着伤处到处找,终在深山树林里找到呜咽不止的皇子大人。
皇子大人完全没了趾高气昂的威风,鼻青脸肿被吊在树上,一见到人就高喊救命,狼狈得不行。
月耀人此行颜面尽失,明明痛得要死,却被医师断言只受了皮外伤,讨理讨不到,只能夹着尾巴回了月耀。
这件事传到郁安耳朵里,已经是夏月里了。
彼时他正被宫中诸事搅得心烦,便跟着礼肃逃到宫外躲清静。
没想到往茶馆里一坐,听到几个外乡人在那讨论此事。
郁安静静听完,笑得不行。
礼肃坐在他对面,慢酌浅斟,将一盏清茶喝得很高雅。
郁安也品了一口茶,“此事大快人心,也不知是哪方壮士做的好事。”
礼肃将茶盏搁在桌上,“此事混账,不可尽学。”
郁安感慨道:“虽然行事粗暴了些,但结果是好的。”
既平了怨气,也没闹出人命,分寸把握得很好。
礼肃垂眸一笑,事不关己道:“是么……”
123 裙下之臣
◎分别前夕◎
自月耀求娶被拒一事后,国中上下放在公主身上的目光也多了起来。
原先只道是个虽有声名却不堪大用的深宫女子,而今看来也还有些用处。
朝臣们察观四方局势,感叹南有麟茂虎视眈眈,西有月耀或存二心,想着将来国境不稳时这位公主或可一用,也好拖延时间稳定局势。
而世家子弟们则心思活络,若能搭上线,豢养美人倒是其次,主要还是能与国君亲近,世袭承爵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能为家族谋利,也算两全其美。
有这种想法的纨绔不在少数,在大小宫宴里更是削尖脑袋往郁安面前凑。
郁安烦不胜烦,想把这些腼着脸凑上来的人全部丢出去。
穿女装尚可忍耐,但被一堆人追着夸闭月羞花、想要登门求娶也太荒谬了。
早前答应礼肃的时候,郁安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好事者闻着味就过来。
现在倒好,不仅礼肃会认为他言而无信,就连郁安自己都觉得此事过分。
好在礼肃没计较郁安食言的事,非常贴心地帮他拦下了那堆好事者,面对旁人讽刺挖苦的时候也态度谦卑。
郁安见不得礼肃白受委屈,便缠着他出宫,走在京都大街上,比困在深宫里舒坦太多。
而民间也渐渐也流传出玉安公主的画像,只是画技一般又多是臆想,画中人与郁安本人的眉眼大相径庭。
但人多眼杂,难免会撞上皇族的人,郁安出宫,干脆就换成了男装。
乌发高挽的少年衣着干练,弯着眼睛对礼肃笑。
礼肃乍然一见,愣了好久。
郁安见他连惯常的君子外衣都维持不下了,不免心软,不想吓他太过,只好解释说,自己穿成这样是为了避人耳目。
礼肃慢半拍回神,并未提出异议,只是在郁安伸手过来牵他的时候身体一僵。
显然还是不太适应。
郁安眨眨眼,默默将手往回收,但收到一半就被礼肃攥住。
对方目视前方不看他,却又攥着他的手不放,几秒后,五指微动,滞缓地穿过彼此指缝。
两人掌心相贴。
郁安偷笑,在礼肃看过来的时候又恢复成一派正经。
其实出宫也没什么要做的,郁安陪在礼肃身边,更多的时候是看对方如何和商民周旋。
这两年时常出宫,礼肃将南方的情形摸得很透,又贯彻了谋生之道,将积蓄投进商贾行列,交易往来,买卖均沾,竟渐渐成了富甲一方的闻名商户了。
礼肃对外用的是郁姓,郁安初次听说的时候,还调侃了礼肃。
当初介绍名姓时,礼肃表现得太漠然,郁安以为他毫不在意,但没想到对方不仅将他的话听进去了,还一声声“阿郁”地叫了这么多年。
不是玉石安然,是郁郁桓桓,愿君长安,每一声呼唤都在祝所念之人青葱平安。
郁安问礼肃为什么要用他的姓氏,对方只轻轻一笑,“是想借阿郁的光。”
他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很美,郁安想起了很多次的烟花盛放。
在这个位面,他们也一起看过烟花。
那时国君并未将这个孩子放在眼中,各类宴会都不提郁安的名字。
每到佳节,在郁氏那里请安过后,郁安都会去找礼肃。
大概是过节时情绪放松,郁安问起礼肃,为何从不过生辰。
礼肃没有说话。
郁安也不追问,坐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抬头看星星。
远天震响,烟火如花。
少年哑声开口:“我不愿贺生。但若是阿郁生辰,我定庆贺。”
于是往后数年,郁安在自己生辰时,都会祝礼肃顺意如愿,贺二人又涨一岁。
往事太远,当下的郁安被礼肃带着接触各类商贾之事,渐渐得出一个结论。
礼肃似乎在有意教他。
被郁安拆穿,礼肃淡定解释:“乾坤偌大,阿郁不该被困于一方天地。”
对着少年模样的郁安,礼肃再难说出“男女授受不亲”一类的话,因而只牵着他的手唤他“阿郁”。
郁安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便专心学起来。
从前的位面接触过贸易,如今学起古代经商,倒也不难。
礼肃刚开始表现出几分讶然,但很快就接受良好,将那些东西教得更细。
“女子不囿闺中,若他日无处可以,无人归依,便靠自己站起来。”
轻看你的人也会怕你出众,想不出其他法子,便卑劣得从婚嫁之事入手,想将你困在深宅。
受人磋磨,无尽悲哀。
飞雁应该翱翔,而非折翼。
凛冬的梅花就该自由盛放枝上,而非被早早折下,枯萎瓶中。
对上郁安漂亮的眼睛,礼肃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只求秋风吹落桂花的速度再慢一些,他的阿郁温软而良善,太年幼,太脆弱,易被哄骗,又总是被强权漠视,被无端觊觎。
礼肃想教给郁安谋生之道,想教给郁安识人之术,想教给郁安提防和爱。
循序渐进,将阿郁养大。
终有一天,他摊开掌心,那只承载祝福的蝴蝶会振翅而起,山川湖海自由蹁跹。
礼肃如此想着,以为时间还长,却不知分别之时已近在眼前。
郁安是在问安结束告退时被王后叫住的。
“公主近来还是少去西边,麟茂质子一事,还是少牵扯为好。”
王后朱唇轻启,劝诫的话音很柔和。
惯来强势的女人作出一副慈母模样,郁安觉出反常,语调却镇定自若:“王后何出此言?”
王后掩唇笑了,“我知你与那质子有几年交情,但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劝公主不要掺和。”
郁安眉心一皱,“什么意思?”
王后没计较他的无礼,高高在上道:“公主若是想知道,便去看看陛下桌上的麟茂传书。”
郁安心中发沉,出了王后寝宫也不管跟在身后的紫兰,兀自往理政殿去了。
见他找来,国君一丝意外也无。
郁安向他问安,还说明来意,国君就已开口:“听闻你近来时常不在宫中?”
这事瞒不住,紫兰那个盯梢怪总是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郁安回答:“是。”
国君翻了一页奏章,“出宫做什么?”
郁安道:“躲人。”
国君沉眸看来。
郁安仰起头,“总有人来谄媚讨好,觉得心烦,便逃出宫了。”
“谁带你出去的?”
“……”
“是麟茂质子。”
“……父皇。”
国君将手中奏折放下,“你九岁时曾对父皇说,你与他相处是为了善待远客,可如今呢?”
郁安看向地砖,“礼肃与我而言,是兄长亦是好友。”
“兄友?”
国君指尖在奏纸上敲击着,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郁安身上,“在旁人看来,你们这是男女之情。”
“既无父母之命,也媒妁之言。你们是不顾礼节,私相授受。”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但令人遗憾的是,礼肃并没有那个意思。
而郁安毕竟不是真的女子,对这些教条陈规更是不屑一顾,被国君眼神一压,还能应对自如。
他长睫半抬,显出几分受伤的神色,“父皇,你怎会这样想?”
国君不答,猛然将一旁的镶金文书掷了过来。
文书落在脚边,郁安弯腰捡了起来。
几个呼吸间,他就将文书上的内容看了个遍。
目光在“愿易改协约,换皇子归国”停留一瞬,郁安抬起眼睛,看向了面色发沉的国君。
国君道:“麟茂国君病重,将传位储君,特命质子归国观礼。”
礼肃始终洞察南国局势,社稷平稳未有大乱,此刻麟茂却突然传信说国君垂危,任谁见了都觉得蹊跷。
国主重病,必然会在四处求医,但民间却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而储君已定,即将登位,此刻却急召作为帝国质子的长子回去观礼,未免太古怪。
储君按例该立嫡立长,而今幼子即位,竟叫名正言顺的长兄回去,若非有完全把握,就是兵行险招,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这封归国诏书是不是国君亲笔也未可知,换言之,礼肃此行恐怕凶多吉少。
构思着如何说服国君拒绝此事,郁安轻声道:“父皇……”
国君冷硬地拆穿道:“公主,你逾矩了。”
郁安一顿,低声答道:“不敢。”
“麟茂质子已答应归国了。”
郁安骤然抬眼,“他答应了?”
他脸上伪装出的顺从尽数消失,国君见了,竟面色一缓。
“他要回去,你说朕是放是留?”
惊诧过后,郁安心脏颤动不止,却也明白礼肃一定会同意。
但凡有一点机会,礼肃都会抓住。
于他而言,故国留存着少时的欢欣,也暗含着绵延的屈辱和恨。
变心的父皇、讥笑的宫妃以及傲慢的皇弟都在那里,总要将丧母之痛折辱之苦一一报还。
郁安能理解礼肃的心情,却也难掩怅然。
礼肃离开的决定下得太果决,就像在远梁的这些年里,从没有人或事能让他停留。
春风过处,竟也无情。
郁安垂下眼睛,“那便放他走吧。”
国君说,麟茂为换质子提前归国,会割地相赔。国君不甚看重那几块薄地,却向郁安提出要求,若要换质子归国,需要郁安付出代价。
不知道对方为何固执己见认定他们二人有情,郁安问他代价是什么。
国君说是郁安的婚事,要他别再做出私相授受的荒唐事,此后只听父母之言,婚嫁一事再无抗拒。
又是婚事。
郁安敛眸,轻声答应了。
成婚罢了,届时婚裙一褪,把新郎吓死也怪不得他。
若是他被惹急了,干脆就带着郁氏逃跑好了。
天地之大,可以先去郁氏南方的故乡,当然,路上能遇到礼肃就更好了。
124 裙下之臣
◎分别之时◎
郁安从理政殿出来后,径直就回了无云宫。
之后几日,他没再见过礼肃。
以往恨不得日日相见的两人,如今竟然好几天没来往。
郁氏已听说了送还质子的事,没表现出异样,为对着窗外走神的儿子披上一件外衣。
瑟瑟秋风吹动枯枝,送还质子日子一天天近了。
离别的前一天,郁安去了礼肃的小院,却只看见将大小行囊罗列规整的朝白。
见着郁安,朝白急忙行礼,“小殿下。”
郁安还未开口,他又嗫嚅道:“公子不在宫中,若是殿下着急,晚间公子回来,我再让他来找您。”
对方避而不见的意图太明显,郁安默然。
“不必了。我来过的事,也不必对他说。”
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虽然说了不必,但半夜听见敲窗声响时,郁安还是倏地起身,急步来到窗前。
推开窗,礼肃就站在檐下,眉目柔和,沐着月光。
“阿郁。”礼肃声音温柔。
这人一言不发就答应了回去,多日来态度冷淡,而今又站在郁安面前,若无其事叫他“阿郁”。
看郁安撑着窗不语,礼肃笑意散去,迟疑片刻,问道:“阿郁生气了吗?”
郁安回道:“生气了。”
“是我不好,”礼肃抬眸看他,“不敢见你。”
即使背光,他的眼眸依旧透亮,纤长的睫羽也像是有生命般,揉着无措和焦躁。
众人常夸郁安的皮相,郁安却觉得他们瞎眼,礼肃才是那个百里无一的美人。
想到明日就要远行,这人大半夜还到处乱跑。
郁安支着窗户,骂他:“你太笨了。”
礼肃从善如流:“嗯,是我太笨。”
他态度实在纵容,郁安心中遏制不住的怨念突然就消散了。
这一晚,他们隔着窗户说了很久的话。
从幼时趣事说到当今时事,眼见星月位移、天色将明,郁安让礼肃快点回去休息。
礼肃不会拂他的意,答应回去了。
但清晨来临的时候,礼肃打开院门,看见了披着斗篷的郁安。
一夜未眠的两人彼此对视。
郁安说:“我只送你到宫门前。”
礼肃同意了。
他要带回麟茂的行囊,比昨日郁安撞见的还要少,应该又被扔下了一些。
无用的东西会被丢弃,无用的人也是吗?
东西太少,朝白一人都拿得下。
他双手不空,但在郁安过来帮忙的时候,还是急忙推拒。
“小殿下和公子一起走就好,我可以的。”
朝白表现得很坚决,郁安不再勉强,走回了礼肃身边。
两人并肩同行。
这是难得的晴日,两侧幽深的宫墙伫立,彼此无话的时光里,两人的眼角余光都是深红的墙面。
分明每走一步都踩着阳光,郁安的心却不住下沉。
他看向礼肃,率先打破沉默:“此行艰险,你要小心。”
礼肃读出他眼中的隐忧,眸光微动,回道:“我会的。”
郁安视线未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阿肃,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但无论如何都要以自己性命为重,否则,我不会再放你走。”
兜帽太大,那张黑亮的眼睛被挡去大半。
其中眼神恳切,像是在强调自己所言非虚。
分明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强势的模样,礼肃却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语调自然地应了一声“好”。
他们沉默着走了许久。
隐隐看见那道金辉拱门时,郁安脚步未停,从容违背了自己先前“只送到门前”的说辞。
还是礼肃执住他的手,温声提醒:“外边杂人太多,会冲撞到阿郁。”
郁安知道这是借口,礼肃是担心那些人乱传男女谣言,抹黑公主名声。
虽然已经答应了国君,但此刻郁安只想食言。
外人如何,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郁安的准则只有一个,就是陪在礼肃身边。
“我想送你。”他坚持说。
朝白看出气氛不对,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提着大小行囊先一步装备马车去了。
而礼肃则看着郁安倔强的眼睛,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玛瑙玉镯,轻轻推上了郁安手腕。
红泽点缀腕间,绮丽至极。
郁安视线落在上面,有一瞬间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
但他缓过神来,又觉得礼肃应当不会喜欢送这样艳丽的首饰。
“阿肃,这是?”
礼肃目光在那节被衬得愈发白皙的细腕上停留一瞬,而后移开目光,自若道:“离别礼。”
郁安眼帘半垂,“阿肃”
脑中思绪万千,他喊出一声称呼后停顿了一会,只道:“愿你如愿。”
没问对方会否回来,郁安知道,礼肃一直不喜欢远梁国。
冷眼嘲弄,讥笑谩骂,都是令人不悦的东西。
郁安并非没有经历过这些,但还是会为礼肃觉得不平。
受过的苦总要讨回去,礼肃要做到这些,终是要离开的。
郁安调整好了心态,祝愿对方一切顺意。
郁安的祝福,礼肃这些年里听过很多次,或是祝他平安顺遂,或是祝他喜乐安康,语气总是这样饱含期盼。
即使是在将要分离的当下,郁安还是不提其他,在真心祝愿他。
今日一别,何时再见?
阿郁惯会缠人,这次却没问过一句类似的话,就像是经此一别,他们之间数年情分尽断。
那双澄澈的眼眸不再看他的时候,又会热切而依恋地注视谁呢?
是那些吊儿郎当的纨绔?
还是将从武职的赵远之?
又或者,是其他门户登对的人?
礼肃眸光深深,忽然开口:“我的愿望,阿郁都会应允吗?”
郁安看向他,认真点头,“只要阿肃开口,我都会答应的。”
萧瑟秋风自身后刮来,将斗篷布料吹得混动不止。
眼见着飘荡的兜帽边角要遮住视线,郁安抬手想去整理,头顶的布料却被礼肃先一步按住。
郁安略一仰头,对上了礼肃雪水般的目光。
很冷,很静。
大风止息,礼肃却没收手,手指微动,在郁安鬓角轻柔抚过。
带着某种不可知的眷恋。
郁安看着礼肃的柳叶似的眼睛,听见对方以低柔的声线对他说:“我的愿望是,阿郁不要嫁给那些人。”
郁安一愣,“什么?”
“不要嫁给他们,”礼肃耐心重复,眼神似乎都带着重量,“他们配不上你。”
郁安回神,笑了一下,“那我该嫁给谁呢?阿肃。”
那秀气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春夏交接时,远天可遇不可求的绚烂云霞。
礼肃很想触碰那片柔软美丽的云霞。
但他真正做出来的,只是在短暂的凝滞后,开口道:“嫁人的话,一定要嫁给你喜欢的。”
郁安攥紧了袖下的手掌,面上却还能保持微笑,“是吗?”
他不以为意的模样令礼肃蹙眉。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进行让人心烦的说教,又抚了一下郁安的侧脸,轻声低语:“阿郁,不要忘记我。”
郁安回答:“我不会的。”
礼肃对他微微笑了,而后撤回手,转身向皇宫出口走去。
郁安没有挽留。
礼肃前行的脚步越来越慢,很快就停了下来。
他折身返回,重新回到垂首的人身边。
“阿郁。”
郁安低着头没说话。
礼肃替他将兜帽取下,看见了他随意绑起的乌发。
“抬起头。”
郁安默然,抬起头看他。
看清对方眸中情绪寂然,礼肃启唇道:“阿郁,给我两年时间。”
在郁安做出回应之前,礼肃继续说:“两年,只要两年,我会站上更高的位置,不再被世俗掣肘。”
“到那时,我们不再分别,可以肆意相处,无人再敢质疑。而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阿郁,你愿意等我吗?”
对于这人,郁安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郁安说:“我愿意的。”
心间像是下了一场雪,无法判断霜雪之下会是新生还是消亡。
礼肃认清自己的感情也好,认不清也罢,郁安不再强求。
要是两年的时间,能帮助礼肃过得更好,他当然愿意。
等礼肃站得更高,等自己摆脱所有的束缚,他们之间的阻力,或许真的会小很多。
待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也被吹落在地,秋天彻底过去。
寒风带来了白雪。
大雪落满屋棚瓦砾之际,郁安待在温暖无风的室内,伸出泛凉的手烤炭火。
这是没有礼肃相伴的第一个冬天,郁安除了偶尔会怅然若失,并没有觉得日子有何不同。
香若捧着药汤进来。
滋补的汤药喝了太多年,一到易受风寒的时候,郁氏就会将催着下人为郁安抓药熬汤。
郁安习惯了苦涩,接过药碗,仰头将浓黑的药汁饮尽。
“此处无事,香若姐姐,你去母亲那里吧。”
归因于和国君的那次谈判,郁安提到宫中眼线的事。国君先前并不知道有此事,闻言一默,为了安抚郁安,答应会与王后谈谈。
没人好奇那对夫妻是如何谈的,事情的结果就是紫兰顺利被调离。
而香若作为无云宫中唯一的高阶女官,在大小主人间来回奔波并不轻松。
于是郁安让可靠的香若陪着郁氏,自己则自力更生,除非必要才会支使一两个小侍女。
小侍女也是香若一手提拔的,不会多看多言。
不用自己再动手清理眼线,郁安觉得轻松。
如今他在自己的地盘,不用再有所顾忌,每日里态度懒散,只要不外出,一概穿着男装在屋里活动。
他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在偶然一天穿过长廊的时候,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仆从犯懒晚起,没来得及扫去厚雪。
地上的雪都整齐铺排着,房檐上的白雪却显出几分凌乱痕迹。
就像是,曾有人借着房檐踏足而上,蹲上过屋顶似的。
125 裙下之臣
◎回音◎
被人监视了。
郁安得出这个结论,推测不出这场窥视从何而起,却还能保持镇定,甚至凭空生出几分兴趣来。
礼肃不在的日子都太无聊,以至于一点新事都能让郁安分去注意。
一到冬天,更是大小宫宴不断,国君让郁安不必再去,想来是要亲自考察“女婿”人选。
郁安不用外出,自然多的是时间来抓出房顶上的老鼠。
对方隐忍蛰伏,显然存的不是杀心,只是在不明原因的窥视。
说是窥视也不准确,夜间吹灭烛火之后,郁安站在堂中未动,半柱香后听见一点类似落雪的声音。
有人踩着房檐上去了。
呼啸寒风里,夹杂着非常轻微的响动。
片刻后,声响消失。
郁安仰面上望,并未发现有任何瓦片的缺失,也没有看见什么陌生的眼睛。
那人只是蹲在屋顶,既没有揭瓦偷窥,也没有打道回府,只兀自不动。
郁安猜不透这人守着自己的目的,眉心一皱,见边角的火盆将灭,便过去添柴。
走到一半,他需要绕过屏风,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一聚,又打量起那架高大木屏风来。
几息后,屋内传出一阵震天响动,携着“公主”的低呼。
此后寂静无声,竟没有宫人闻声赶来。
待在房顶沉默蹲守的人脑袋动了动,瞥了一眼堆满厚雪,又去看漆黑的天幕。
过了一会,那人凝神细听,屋中还是死寂一片。
出岔子了?
那人眉头拧得死紧,觉得麻烦,但为了任务,还是不得不活动一下冻僵的腿脚,几步跳下屋檐。
站到窗边,在揭瓦偷看和隔窗偷看之间二选一,那人选了后者。
可窗纸太厚,看不出室内是何情形。
无计可施,那人抽着嘴角,握上窗柩,将窗扇悄悄掀起一角。
他弯腰去看,对上了窗边郁安笑意盈盈的眼睛。
认出了那张不羁的脸,郁安笑意一凝,有些惊讶,“……范泉?”
屋顶的老鼠是范泉,郁安始料未及。
两人隔着窗户面面相觑,一时分不出谁更错愕。
这人已是礼肃的得力干将,理应跟着礼肃南来北往,伴主身侧。
惊讶过后,郁安皱眉问道:“你没跟着阿肃回麟茂?”
“主上让我留下,”一身黑衣的范泉踢了一脚阶下的雪,“保护公主。”
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的将军,竟然成了深宫女子的护卫,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能在远梁见到范泉,就意味着此时群狼环伺的礼肃身边战力骤减,甚至可能是孤军作战。
郁安面色一白,急问道:“那礼肃怎么样了?身边有人可用吗?你与他,可有书信往来?”
他眼中的担忧不似作伪,全然不见多日来的淡定从容。
范泉怨气稍散,心道主上这位爱穿男装的小青梅还算有点良心。
“主上无事,已由其余部下接应,如今在麟茂宫中看顾国君。”
说是看顾国君,实则是步步为营的接触试探,要想在异母兄弟眼下容身谈何容易?
郁安想到这点就心底发沉,又问:“你与礼肃可有通书信?多久一次?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范泉探究似的看他一眼,才老实答道:“主上吩咐,让属下两月去信一次,汇报远梁国近况。若非颁布新令,主上不会主动回信。”
郁安追问道:“那下次可否由我执笔?”
范泉犹豫着没答应。
毕竟礼肃将他在北梁,是要他暗中保护郁安,不要惊扰到对方。
如今不到半年就被抓住了,自诩武艺高深的范泉颜面无光,怕礼肃来信责罚。
但他素来是知道,主上对这远梁公主存着在意,也依稀摸出一点二人的相处门道。
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一挂,倒像是隔了窗户纸的临门一脚。
只可惜路遥山高,这对鸳鸯好事未成。
郁安低下声音:“我想写信给阿肃,我很担心他。”
开着缝的窗户灌进冷风,郁安坚持了这么一会,就已经喉头发痒。
这幅忍病的模样太可怜,范泉不想拂了主上心上人的面子,干脆点头答应。
忍着咳嗽,郁安对窗外的范泉颔首,“多谢你,范大哥。”
在腊月的尾端,郁安给礼肃寄出了第一封信。
开头是“阿肃,见字如晤”,结尾是“愿君平安”,中间提了自己几个月来的琐碎生活,又说母亲和自己一切无碍,还望礼肃小心保重,莫要轻易涉险。
想了想,郁安又加上,范泉是被自己设局抓出来的,请礼肃不要责怪对方。
停笔之后,他通看全篇,感慨自己写信冗长,絮叨得都不像自己。
若是礼肃事忙,恐怕都没时间细读。
于是郁安又写,他是因为挂念才会提笔,阿肃不必回信,以自己的事情为重。
但飞鸽远行后,郁安还是会想,单薄信纸真的能被礼肃收到吗?对方收到信件时是何反应?认出他的笔迹会否觉得惊喜呢?
范泉说那几只信鸽是麾下军队特用的,训练得很规整,但凡被放飞,就一定会掠去指定的地点。
而礼肃要求范泉呈报远梁近况,其实主要是汇报公主的情况,是否外人受欺压,是否身体安康,诸如此类。
小事不必报,大事漏不得。
但既然当事人主动将这活揽了过去,范泉也就乐得轻松,每日里撑在房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宫人,带着看戏似的悠闲。
写给礼肃的信件没有回音。
郁安也不失望,毕竟范泉保证了信件一定会送到礼肃手中,对方没有回应,许是事务繁忙,又或者听了郁安让他不必回信的话。
于是郁安不受影响,后来又给礼肃寄去了第二封信。
这次他说的是,春日里公主府落成的事。
其实及笄就该出宫立府了,可那年波折太多,郁安又忙着待在礼肃身边,自然能拖就拖。
而今无事,长住宫中始终不便,公主府一落成,郁氏就催着郁安出宫做事。
郁安没有立即答应。
郁氏知道儿子是担心自己,眼神一柔,“母亲无事,安儿只管放心。”
她如是强调了几次,郁安才收拾行李,按着钦定的吉日搬出了宫。
公主府的仆从全是生面孔,其中不乏各方力量安插的眼线。
这些眼线探查的不是郁安的真实身份,而是他的行踪轨迹各项日程。
这也导致了郁安外出时,总会“巧遇”一些名门公子哥,被他们逮着聊个没完。
郁安冷了脸,范泉也不好再看戏,很快就将那些安插的钉子拔得干干净净。
府中仆从少了很多,郁安又不需要侍女在侧,见日常起居没收到太大影响,也懒得再招揽新的下人。
但有一点不好,郁安没过几天清闲日子,就有奉了圣命的教习女官找上门来,说是要继续引导公主学习礼仪。
各类大典的礼仪已经学完了,如今要学的是婚嫁相关的内容。
既要学珠算管家,也要学相夫教子。
当真是一点也轻松不得,被迫要学为妻之道的郁安仰天叹息。
这太滑稽。
所以郁安在给礼肃写信时,除开问好和表述相思,就不可避免地提及此事。
但他没提及婚嫁相关,只道女官严苛,内容太多,叫苦说学得很累。
其实不累,只是想让礼肃心疼一点。
但这次,礼肃依旧没有回信。
郁安觉出几分颓丧,趴在窗边不住叹息。
范泉被他叹得想笑,见他实在担心,便动了一点手段联系了同僚,探查主上的消息。
同僚警觉,反复确认了信纸和笔迹,认出确实是范泉的标识,这才将信将疑回了几个字。
“宫中诡谲,主上安好。”
范泉将这句回音一字未改地传给了郁安。
郁安撑着头,手肘压在桌上训诫女子的典籍上。
礼肃安好,只是不愿回信。
是情形复杂,不方便回信吗?
还是觉得书信内容无趣,懒得动笔回书。
也许礼肃只是太忙了。
郁安善解人意,一直到能听池塘蛙鸣的时节,才重新提笔为礼肃写信。
这次他没再叫苦,说起了自己院中池塘里的荷叶莲蓬。
莲子很脆,口感清甜。但母亲劝他少食,以免体寒腹痛。
郁安问礼肃,南方的莲花是否如常开谢,他是否也尝到了莲子。
说完吃食,他又说自己近来身体渐好,许久不喝汤药也没有生病,要礼肃不必担心。
之后又絮絮叨叨写了很多。
一切都说完,郁安将信纸封好,绑上了信鸽的胫部。
白鸟高飞不见后,郁安收回视线。
远梁的夏天很热,夜里开窗却觉得冷。
郁安关上窗户,叹息两年的时间真的好长,以至于写信后的每次等待都那样难熬。
虽然觉得时日消磨太慢,但郁安很快就有事可做了。
夏日炎炎,郁安没跟着女官学礼,坐在廷尉公子身边,安静地品茶。
廷尉家的小公子偷偷拭汗,没想到玉安公主这样高挑,竟与他身量相差无几了。
不尴不尬地喝完一盏茶,廷尉公子终于想出一个话题,清嗓道:“暑热难耐,京郊有处广袤荷池,或可一游。”
郁安神色淡然,“也好。”
【作者有话说】
肃,妻危,速归
126 裙下之臣
◎追捧◎
赏荷一行,实在无趣。
烈日似火,那片粉绿池塘即使生机盎然,也叫凉亭中人无心观赏。
廷尉公子本是个话少之人,但无奈面对的是一国公主,只能绞尽脑汁想话题。
郁安一直兴致缺缺,看他急得汗都出来了,便顺着他的话问了几句。
廷尉公子松了口气,应答之后,擦了擦汗,不再无穷无止地找话题。
郁安递给他一盏茶,廷尉公子急忙道谢,恭顺之至地接了过去。
远处的范泉摘了片莲叶罩在头上,为自家主上叹了口气。
应付了国君默许王后安排的廷尉公子半日,郁安倦怠至极,洗浴完往床上一倒,直接睡过去了。
但接下来的日子,他将要应付的远不止一个廷尉公子。
不同于性子内敛的廷尉公子,太常公子和少府公子都是性情热烈、精力旺盛之人,安排的行程很满。
郁安奉陪了几日,后来直接顺着性子推了。
此后还有各类高官家的公子世侄,面孔有新有旧,有的甚至曾是郁安上学宫时的同窗。这些人虽有家族底蕴但为人一般,或是学识出众却寒门无依。
也有人品和家世都相当的,这类人的邀约,郁安看在国君的面子上推脱不得。
借此机会,郁安将这个时代的娱乐玩了个遍,赏荷泛舟、四处游玩无尽风雅,静坐时抚琴作画也能接受。
他被带着听过几场戏,欣赏了一些起伏夸张的情节,觉得还算有趣。
蹴鞠投壶也是有的,有时世家宴会,郁安被催促着参与,被众人簇拥着拔得头筹,神情却还是平淡的。
但郁安反应越是冷淡,那些人越是喜欢逗他说话,大大小小的稀罕物奉上眼前,像是觉得博美人一笑也是莫大功德了。
郁安觉得厌烦,却不能翻脸,只好将应酬能推就推,只参与那些实在躲不开的位高者的宴会。
宴会上需要应付的人少了很多,炽热的目光少了很多,且不是所有的世家公子都想娶公主,做驸马固然为家族争光,可入朝为官未尝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和这类人接触,郁安压力稍减,只当是结交朋友罢了。
在夏末的一次宴集上,郁安见到了梁嗣。
近几年梁嗣沉寂在东宫,专注学习帝王之道,郁安仅在几次年宴见过对方。
国君在年初为梁嗣行了一场隆重的冠礼,礼成乐起,阶下群臣跪地,高呼储君千岁。
及冠之后,梁嗣不再拘在东宫,开始协助国君处理国事,在外露面的频率也高了起来。
郁安能在臣子宴集上见到对方,也不算稀奇。
按例储君与臣子不得交往过密,梁嗣应当适当避嫌。他能拒绝小官的阿谀,可对朝廷重臣奉承的宴约,却不会直接推掉。
态度暧昧,显然也有结交权臣之意。
郁安能猜出梁嗣的想法,对此行径不过多评价,遇见了就颔首示意,算是对异母兄长的招呼。
后几年梁嗣对他的恶意不再表现在脸上,但眼角眉梢尽是轻蔑,见郁安主动示好,嗤笑着转开了头。
郁安不理会他的轻慢,也挪开了眼。
场中之人将“兄妹”二人的互动看在眼中,神色各异。
太子殿下不喜公主,这在国都里不算秘密,只是没想到二人既已成年,都还是交情尚浅。
若是想搭上公主这条线,就意味着会得罪太子,一时间想要溜须拍马之人陷入两难。
可国君授意的驸马人选们则没有选择的余地,有玩世不恭者偏爱那张美丽的脸,也有居心叵测者贪求国君姻亲。
这些人手段尽显,争得好不热闹。
郁安忙于虚与委蛇,不得空闲,却还记着问范泉礼肃是否回信。
范泉神色不明,说主上未有回应。
一年多不见礼肃了,郁安洗漱后取下钗环,敛眸深思几秒,然后将那簪白梅连同玛瑙镯一起装进了妆奁最下层。
已经有人向国君提到公主推约的事,郁安被国君目光一压,便不再拒绝权贵们的邀约,宴会作乐也好,外出赏景也罢,反正闲来无事,能去则去。
日子越过越无趣,在郁安暗暗计划着,要带着郁氏离开的时候,京中忽然传出一则奇异的谣言。
由于公主近来被权贵们争相讨好,四处游玩,民间自有见过公主真容的人,感慨确实对方是金玉之人,实乃福运加身的远梁明珠。
却说有个异乡人,听闻公主美名心生敬仰,求娶心切,无奈地位悬殊,只能有求神佛。也不知他从何处求来公主生辰八字,找了个江湖算卦的无名道士看看二人八字是否相合。
但夫妻缘分没算出来,那无名道士一见公主生辰年月,高呼此女虽有运势,却命格绝惨,是个亲缘寡淡无夫无子之人。
那人吓得不敢再生旖旎,连夜逃出国都此生都不敢再来。
要深究这则故事源起,那异乡人和算卦道士已然无踪,唯留这些无根据谣言喧嚣尘上。
自那年求雨灵验,公主一直是远梁国中有福之人的代表,眼下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站出来说公主“命格有损”“夫家难旺”“子女缘薄”。
有人不信邪,也偷偷请人为公主算命,却卦象混乱,难得结果,将信将疑过后被人一劝,也就随波逐流起来。
公主虽好,却是个克夫之人,娶不得,娶不得。
信奉神佛之说的人不在少数,世家大族比常人更讲究运势,纵有少数人意见相左,但见大家都对公主避之不及,也不好公然为公主发声。
一夕之间,门庭若市的公主府重归平静,连市井闲人都不愿路过。
郁安听了范泉的关于民间事的汇总,躺在躺椅上不禁唏嘘。
神佛之说总是引得这些人观念一再改动,一人的好坏竟由不得自己,要全凭他人定夺。
真是可笑。
这谣言源头不可探知,若要是说看不惯他的梁嗣所为,实在牵强,对方巴不得郁安快嫁出去,小门小户也好,王后家族也好,只待将他捏扁揉圆。
皇室名声被无稽之谈败坏,国君震怒,一面下令肃清谣言,一面搜捕着罪魁祸首。
谣言清除过后,乱传谣言的人也没抓住,公主克夫一事已是人尽皆知。
没人再敢上门,郁安得了空闲,有些感谢这场空穴来风,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存着某种直觉,郁安没让范泉去查谣言的散布者,慢悠悠往檀木椅上一靠,吃着郁氏宫中送来的糕点。
吃着吃着,他不知想起什么,眯起眼睛笑了。
花瓣形状的糕点小巧,一口咬下去,桂花香就在唇齿间化开。
郁安品着这点香气,想起了礼肃温暖的掌心。
少年的眼睛是清冷的霜雪,启唇唤他“阿郁”时,嗓音温柔得像是风扫湖泊,刹那间薄冰碎裂,冰消雪融。
隆冬之时,赵远之回京了。
去年赵远之从国君处得了闲差,做了个低阶武将,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只能跟着老将学练。
暮春时他听闻西边有悍匪出没,便自请出征,要去历练历练。未曾想这一历练就是大半年时间,悍匪狡诈,赵远之花了点力气才打得他们心服口服。
赵远之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述职,而后又赶去东宫看看太子。
太子无恙,依旧傲慢,在听赵远之问起郁安的时候,冷笑嘲讽:“你怎么老记着我的这个妹妹?”
赵远之干咳一声,说自己是例行关心。
只是这份关心太过,郁安敬谢不敏,被一担担送到府上的礼品晃得眼疼。
浮雕玉石,厚密毛毯,尽是西部盛产。
礼虽先行,但送礼的赵远之却迟迟不到。
郁安耐着性子等了几日,无果,索性披上大氅,拿着礼品单就找上门去。
“赵远之——”
赵远之本想修养几日恢复形象,没想到郁安会杀上门来,惊得直接从椅上蹿了起来,竟比带兵打仗还要紧张。
“玉安妹……”剩下的称呼被郁安眼神一扫,生生憋了回去。
赵远之强装镇定地改口:“玉安公主。”
这个称呼也没好到哪去。
郁安懒得再纠正,直言道:“你送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赵远之挠头,“是从西边的特产,不值几个钱,想着公主会喜欢,就顺手带了回来。”
那些玉石很通透,想来也价值不菲,郁安不想欠他人情。
“太贵重了,我不要。”
“这算什么贵重?都是边民塞进来的。听闻前些日子京中各家大族的公子,都陪着公主赏玩风光,很是快意。”
赵远之向郁安走近,“怎么那些公子送的东西,公主就要收?”
提到这个,郁安不甚在意地笑了,“都是酸诗,顺手就烧了,自然不会想着归还。”
赵远之接道:“那玉石和毛毯你不喜欢,也都烧了罢。”
这人杵在自己面前,郁安头都没抬,“玉石可烧不得。”
“那就摔了。”
郁安眉心一皱。
赵远之盯着他越发精致的眉眼不放,稳着声音说:“玉安公主,我想娶你。”
郁安诧异抬头,“你疯了?”
赵远之对他一笑,“我说过的,公主若是走投无路,就考虑考虑你远之哥哥。”
这是很久前的妄言,那时郁安就觉得赵远之这人不对劲,谁会向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妹妹”求婚,此人多半脑子有问题。
不过郁安倒没想到,赵远之这有问题的脑子,竟然现在还没恢复正常。
这次求娶,礼肃那个碍事精不在,赵远之稍微放松了一点,但对上郁安的眼睛,心脏就砰砰响个不停。
他维持着沉稳,“公主也不必急着拒绝,可以慢慢考虑。”
“那些公子哥多是不堪大用之辈,没有才学只空占着父祖功勋。”
“才权皆备的人少之又少,论起家世人品,我断言他们必不及我。”
“何况,陛下已经在催你成亲了,对吧?”
【作者有话说】
肃,妻危,速速速归
127 裙下之臣
◎好事将近◎
在赵远之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郁安从容一笑。
“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赵远之也笑,“我回京已有几日,这些消息不必打听都会传进耳朵。”
郁安扫他一眼,“那你应当听过公主克夫的事。我若说这是真的,你当如何?”
赵远之摆手道:“我命格很硬,不怕这个。”
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令人窝火,郁安不再和赵远之争论,转身就走。
见他要走,赵远之立即就维持不住淡定,急步跟上来,“公主!玉安殿下……”
“……”
“殿下殿下,你会考虑我的吧?”
被紧紧追着不放,郁安很不耐烦地回答:“不考虑。”
赵远之一愣,“为何?”
郁安直白道:“我不喜欢你。”
“这个不是问题,”赵远之自我安慰的水平一流,“我会让你喜欢我的,到那时,你就答应了,对吗?”
郁安不理会,径直走出了将军府。
为了得到郁安的喜欢,赵远之接下来付出了很多努力。
郁安把玉石毛毯退回来,赵远之就给他送更贵重的。
郁安拒不接受,赵远之就将那些财宝往公主府门前一放,也不收回。
郁安不想见他,赵远之就守在公主府外,也不管那些百姓如何指点,衣摆一掀往台阶上一坐。
每日到点来到点走,如是坐了几日,京中人都对公主府门前的小将军有所耳闻。
有好事者问起,赵远之就说自己憧憬公主已久,特来孝敬。
他生得痞气,不笑时却显出正派,被问起听没听过克夫传言时,还能吊儿郎当地说自己不信这个。
于是京中开始传,这年轻将军是个痴情郎,为求得公主芳心,竟将生死置之度外。
传言越发离奇,郁安听得眉头紧蹙,下令放赵远之进门了。
赵远之深受鼓舞,公主府来得更勤了,稀奇古怪的东西送了一大堆。
郁安全部退了回去,提笔要给礼肃写信抱怨,想了想又停了笔,这等小事还是不要打扰礼肃了。
这半年他又送了两封过去,礼肃在中秋时回信了——
[阿郁安好,吾亦无恙。团圆之时,愿卿喜乐。]
竟是掐着时间送的信。
收起信纸,郁安推开窗,恰好看见微风吹开云雾。
圆月出来了。
耳边传来久违的进度上涨提示。
原来天各一方的两人,此刻都在抬头望月。
腊月里下了雪,郁安披了件银鼠毛氅衣立在窗前,院中池塘冰冻一片。
范泉的声音很闷:“殿下,本月账本。”
礼肃留下的郁姓商户仍在运作,这些日子都是郁安做主打理。
郁安头都没回,“来窗边。”
范泉抱着账本来到窗边,瞧见郁安雪白的面色,不由挑着眉多说了一句:“殿下还是少吹些风。”
这一年里,范泉也见过郁安生病,双眸紧闭缩在床上,脆弱得像是即将消逝的霜花。
郁安不以为意,对他伸手,“账本。”
范泉将账本奉上,悄无声息退下了去,心底估摸着要不要修书一封,状告公主不爱惜身体的事。
不听话的青梅竹马,还需主上亲自磋磨才行。
赵远之缠郁安缠得太紧,以至于年宴时国君都问到这件事。
眼看着国君开始考量这人做驸马的可行性,郁安及时划清界限,“赵小将军重情豁达,与皇兄结友多年,如今这般,只是顺带着照拂我罢了。”
梁嗣呵呵一笑,低头喝了口酒。
国君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沉吟过后,说起了其他事。
话题就此揭过。
进入到春日时,赵远之依旧热情不改,在郁安面前露面的频率很高。
看着因为自己多分去一个眼神就开始傻笑的人,郁安觉得头疼,“赵远之,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赵远之弱弱纠正。
郁安烦躁地揉了一下额角,“你这样,别人会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赵远之咳嗽一声,“我本来就心悦你。”
对上郁安稍显愕然的眼睛,他有些尴尬,“我喜欢你,从你用剑抵着我就开始喜欢了。不然,为什么总在你面前晃?”
郁安叹气,“我以为你是想找事。”
“那我让你嫁给我的时候,这意思够明确了吧?殿下竟然不知?”
这人的思维不能用正常人的概括。
郁安无力扶额,“我还是觉得你疯了。”
“我是喜欢你!”赵远之冤枉至极,“我喜欢你,玉安公主,我要娶你。”
“喜欢我什么?”
“……”
赵远之不说话,目光落在郁安脸上。
那一刹那,郁安福至心灵,“喜欢我的脸?”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赵远之从前只当梁嗣的这个妹妹是只柔弱的兔子,直到命门被抵,才知对方是朵凛雪的花。
赵远之不敢说这些,梗着脖子说:“你长得好,性子也好,所以我喜欢你。”
郁安兀自一笑,从他慌乱的眼睛里得出了答案。
赵远之的肤浅合情合理,郁安不予点评,阴暗地想着若是对方知道他是男子,回想如今的事怕是要恶心得不行。
之后,赵远之仍是时不时上门来,同郁安聊天闲玩,或是邀约出游。
奇怪的是,郁安竟不再抵触,反而笑意盎然,看向赵远之的目光带着几分诡异。
赵远之心底发毛,但又因为郁安态度的转变而高兴。
他们并肩出现的场合太多,所有人都觉得二人好事将近。
将军与公主青梅竹马,确实是一段佳话。
将这些日子的憋闷连本带利还给赵远之以后,郁安玩心消散,正准备摊牌和这人聊一聊,却收到对方又要出征的消息。
这次是平定南边的一波叛军。
出征之前,还是不要动摇将心为好。
郁安良心发现,没和赵远之唱反调,甚至还为他送了行。
临行时,赵远之目光如炬,“待我凯旋,会向陛下讨要一个恩典。”
郁安也道:“待你回来,我有话与你说。”
二人并未敛声,有心人将此话一听,不由捂嘴。
这两位,难道是要定下了?
此前公主克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又有赵远之不惧生死只为求得公主芳心,京中对二人的关注更是有增无减。
经此一见,怕是等那赵小将军回程,就要与公主大婚了。
郎情妾意,两厢成全,实在妙极。
二人要成婚愿景太真切,以至于某个当事人都是这么想的,在前线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引得士气大涨,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班师回朝了。
范泉听闻,惊了一下,虽然明白主上不会不知远梁国都之事,但还是没忍住急急唤来了信鸽,绑去一封小信。
几日后收到回音,看清信中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等”字,范泉擦了擦汗。
不愧是主上,确实沉得住气。
郁安不清楚这些人的担忧,倒被另一桩事情气得发狠。
起因是,闲来无事,郁安回了无云宫,预备看看郁氏。
搬出宫后,他除了参与宫宴,平日很少踏足宫内,之前是因为被各式相看,后来是因为赵远之的穷追猛打。
郁氏顾念儿子,便不时托宫人给郁安送东西。
所以郁安并不知道无云宫这一年里的情况,久违踏入无云宫门,瞧见其中光景,眉头一皱。
宫人少了很多。
见面时,郁氏衣裙朴素,发髻上只有一支素簪。
郁安追问原因,郁氏摇头,只道无事。
事后郁安问了香若,得知这是王后的意思,说是缩减开支之用。
眼见公主离宫待嫁,李氏也越来越不收敛对郁氏的刁难。
而国君不理后宫之事,自是看不出发妻对其他人的恶意。
拜会王后要与之说理时,对方却是高高在上,好整以暇地欣赏染着丹蔻的指甲。
“本宫也知公主体恤母亲,只是礼制如此,宫妃中子女未在膝下者,月例自该扣减。”
这不容拒绝的态度,郁安这些年里见过不止一次。
他神色未改,心底对这些人的厌恶程度更深。
无云宫的月银不够,郁安就用自己那份来填,带着少有的强硬无视了郁氏的推拒。
季令更迭时,郁氏染了风寒。
郁安一听闻消息,立即就冲进无云宫,郁氏刚刚睡下,柔婉的脸上一片苍白。
郁氏不常生病,如今病倒,是凡事亲耕积劳成疾。
香若拿着药方,为难地说宫中药材不够。
郁安这才知道,那些人已将他们欺压至此。
国君的事不关己,王后的漫不经心,梁嗣的盛气凌人,都是这样叫人恼怒。
这厢逼着公主出嫁,那厢又苛待公主母亲,母子二人竟无一幸免。
若郁安真是女子,被按着头嫁给国君意欲分权的世家,或是跋涉和亲,冠以夫姓被夺去所有自由,后半生将永无宁日。
但郁安不是。
他又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人,虽擅长遮掩忍耐,但被欺负到头上,又何必一退再退?
王后他们做这些,是为了储君登位长治久安。
这储君之位,看似高贵,却是个人都能坐。
既然高傲无礼的梁嗣都可以,那么郁安也可以。
玩弄权术那一套,郁安不是不会,而今既已下定决心,自然就放手去做。
从春试新纳入朝廷的小官开始,郁安给他们投去钱财,又与他们谈论朝事利弊,谦和地表达自己关切国事的愿景,很轻易就赢得了那些年轻人的信任。
玉安公主善待人才的名声在圈子里慢慢传开。
与此同时,赵小将军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入国都。
这日,郁安正与一位文官谈完近日国事,听见楼下有人说起赵小将军打了胜仗的事。
那文官笑着对他拱手,“想来赵小将军不日就要回朝,先向殿下贺喜了。”
郁安想起自己使坏的事,微微一笑,“何喜之有?”
文官见他面无反感,在心底感慨传言果然是真的,摇摇头,笑而不语了。
郁安也不追问,理裙起身,在那小官的不住推辞下将他送出了门。
目送文官离开后,郁安也没心思久留,转身向茶楼的另一边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一扇半阖的厢房门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郁安手腕大力一攥。
郁安一惊,还未做出反应,就被那只手臂带进了昏暗的房间。
屋内窗牖紧闭,好像又隔了扇屏风,光线很幽微。
郁安没来得及多看,就被捂着眼睛压在门上。
门扇合紧后,此间只余两人的呼吸。
贴着他的人微微俯首,灼热的气息扑在颈侧,引得皮肤颤栗。
郁安闭上眼,厌恶道:“滚开。”
青天白日遇上这样胆大包天的人,郁安心烦至极,只等着范泉找上门来给这人颜色看看。
冷声警告收效甚微,郁安察觉到身前的人只是顿了顿,而后带着潮气的呼吸来到郁安耳后。
那片肌肤更敏感,郁安觉得洒在皮肤上的呼吸带着烫意。
郁安扭头想躲,却被用劲按着挪动不了分毫。
那人呼吸很沉,郁安难以想象对方在用怎样下流的眼神盯着自己看,于是再次警告:“滚开,不要碰我。”
那人停顿片刻,微凉的唇瓣贴上了郁安滚烫的耳侧。
郁安抬腿要踢,忽然听见对方哑声问道:“那谁能碰你呢?阿郁。”
【作者有话说】
范泉:主上,公主和赵小将军巴拉巴拉……
礼肃:等
范泉:主上真沉得住气
礼肃:我是说等我过来
128 裙下之臣
◎重逢之时◎
这声音太熟悉了,像枯叶坠落,点出湖面阵阵波痕。
顷刻间,郁安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将膝盖放下,他唇边绽开一个极盛的笑,“阿肃?”
礼肃不答,将唇瓣从郁安耳侧挪开。
郁安已经确认是他,伸手去碰礼肃盖在自己眼前的手,“可以放开我吗?好黑呀。”
睫毛在掌心震颤,像是一对轻巧蝴蝶。
礼肃纹丝不动,“回答我的问题。”
郁安慢半拍才回想起他方才的问了什么,轻声笑道:“没有谁能碰,只有阿肃。”
礼肃眼帘半垂,看着他淡色唇瓣开开合合,隐约可以窥见其中贝白的牙齿和殷红的舌尖。
环境太暗,礼肃却起了探究的心思,受蛊惑般向他靠近。
近到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郁安忽然开口了,带着一点疑惑:“阿肃?”
礼肃回神,又瞥了一眼他的唇瓣,这才退开距离,一句“为何只有我能碰”辗转唇齿,终是被咽下肚去。
遮住眼睛的手掌移开了,郁安缓缓眨眼,借着幽微的光线去看礼肃。
数月未见,礼肃眉目轮廓似乎深刻了些,眸色深沉如墨,在幽暗的环境里亮得像是某种兽类。
清风霁月的名门公子不再抚琴烹茶,成了运筹帷幄的执棋者。
清凌褪去,变得沉稳。
郁安对着面前的青年一笑,“阿肃。”
笑意盈盈,依恋如旧。
礼肃握住郁安的手腕一带,将他抱进怀里,“阿郁为何不再来信?”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郁安怔了一下,才回抱住礼肃的肩膀,安抚性地拍了拍。
“怕阿肃觉得无趣,就不再写了。”
礼肃埋首在他颈窝,声音很低:“我一直在等。”
郁安被对方高挺的鼻尖蹭得发痒,缩缩脖子认错:“对不起,阿肃,我太忙了。”
一向宽容的礼肃这次却没宽恕他,“忙着……做赵远之的未婚妻么?”
并不知青年匿在暗处的眉眼已然冷凝,郁安被对方沉闷的语调逗笑,“别说笑了。”
礼肃不再言语,拥紧了郁安的腰身。
这不符合君子礼仪,也不符男女授受不亲那套说辞。
但礼肃居然什么都没说,反而打破原则,将他抱了好久。
郁安对礼肃的转变感到惊讶,被松开之后还盯着礼肃瞧个不停。
礼肃泰然自若,任他怎么看。
郁安问礼肃怎么会来远梁国。
礼肃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但牵着他的手不放。
在郁安追问之前,礼肃目光轻垂,“我是偷偷来的,没有地方落脚。”
郁安立即道:“去公主府,那里都是我的人。”
礼肃迟疑:“这……合适吗?”
郁安当然说合适。
礼肃在远梁不算出名,只是那张俊美的容颜太出众,上街还需遮掩才行。
郁安拉开房门想找人去取幕篱,被礼肃牵住手腕带回屋内梳理微乱的头发。
守在门外的范泉:“……”来早了?
没等他及时退下,郁安已经重新出来,嘱托他去取两个幕篱来。
范泉头也不回就去了。
国都繁盛,来往行人众多,郁安和礼肃都罩幕篱遮掩身份。
玉安公主名声太大,这两年又外出立府,国都中人几乎都认识郁安。
不想礼肃被发现,郁安牵着他疾行下楼,上下马车都有意挡在对方身前。
偏生他生得文弱,挡去别人目光尚且不够,往礼肃身边一站像棵精致的玉竹。
礼肃身形一顿,勾着郁安的腰下了车。
公主府的侍从迎了上来,视线粘在了礼肃搭在郁安腰身的手上。
礼肃睫羽半垂,将手放在郁安侧腰没松。
郁安不知此事,摘下幕篱,对他笑了一下,“随我来。”
两人携手进门,使得那一路的仆从都瞪大眼睛。
原来清凌凌的玉安公主真正笑起来是这样的,原来这位殿下也会这样态度热络地对一个人。
只是看这人身形,不像是赵小将军啊……
郁安将礼肃带去了自己的小院,站在池塘边对他一笑。
“这是我说的,莲子很好吃的池塘。”
“北侧是我的屋子,东西两边的厢房都是干净的。阿肃若是不嫌弃,可在此落脚。”
“若是不喜欢,院子百步外还有一方小阁楼,大热天住着也很舒适。”
“还有……”
礼肃来到滔滔不绝的人身边,目光轻柔得像是将散的露水,“不必麻烦,我很喜欢。”
郁安扬起脸,“阿肃喜欢,那就很好。”
他眉眼弯弯的模样,总是天真又纯粹。
可他太洒脱,很多事情都不愿刨根问底。
一如那些不知原因的回音寥寥的信件,一如当初毫无预兆被告知礼肃的离开。
礼肃却想要他多问,想要他追问不休,想要他死缠烂打。
阿郁总是这样,在不该懂事的时候懂事,任性的时间又太少。
礼肃目光投向清波荡漾的池水,“先前不回信,是因为那边盯得紧。”
郁安看着他清隽的侧脸,“没关系的,我知道的。”
礼肃轻声解释:“阿郁的信,我都有看。”
郁安勾起唇角,“嗯。”
礼肃追问:“阿郁不生气么?”
郁安摇头,“不气。”
他的体贴没换来礼肃的放松,对方转眸看他一眼,眸光又沉又静,像是无尽的深山。
郁安眨眨眼,讨好般去碰他的手背。
礼肃没有拒绝。
于是郁安以为无事,将他的手牵好,唇边的笑意如花绽放。
礼肃突然的到来,打乱了郁安的计划。
朝事不理,赵远之的事更是丢到九霄云外,郁安整个白日都在陪礼肃。
晚间无事,礼肃问起主屋角落凹槽的作用。
郁安解释说那是地窖开关,里边储藏着昔年酿造的美酒。
他没有酿酒的爱好,却在某日里回想起从前上学宫时,桂树花叶落了礼肃满身的事。
白净的少年一身馥郁,在郁安憋笑的时候,很无奈地叫他“阿郁”。
为着这点回忆,郁安一时兴起,酿了几坛桂花酒,想着有朝一日能和不知归期的礼肃一起尝尝。
眼下就是那个时机,礼肃不知原因的归来,要待的时日也不定,郁安不想错过。
封存的美酒被一一取出,被留在地上的郁安本想搭手,但礼肃已经下了地窖,将几个酒坛抱了出来。
美酒陈列,瓷坛花纹精美,只是色泽和纹路都太过喜庆。
郁安当初是在仓库里随意翻找,挑着颜色亮的拿了,如今对着烛光一看,有绵延如真的百花纹,还有蜿蜒绵亘的石榴纹,怎么看都像喜坛。
在郁安惴惴不安观察酒坛纹路的时候,礼肃已经抱着最后一个玉坛上来了。
郁安瞧见上面的双喜字,眼疾手快地将酒坛接了过来。
他努力支开礼肃,“我只命人将酒器放在院中桌上。”
礼肃颔首,折身去屋外取。
郁安则看准机会,将那些喜庆的纹路能遮就遮,遮不住就调转角度,或者干脆往前面一站,将它们挡个干干净净。
干净的酒器陈列桌前,郁安和礼肃隔案对视,硬着头皮选了一坛莲花纹样的酒。
“这酒我是第一次酿,虽有人指点,但气味口感定是不如那些宫酿的。”
酒封轻揭,清淡的花香飘了出来。
坛中玉液轻晃,清澈中流动着金黄的桂花,闻着都馥郁清甜。
郁安松了口气,将酒液倒入杯中,琼浆流淌,香气扑鼻。
礼肃接过酒坛,也倒了一杯,兀自浅饮。
“阿肃,好喝吗?”
最先入口是甘甜的花香,而后是混在酒香里细微的苦涩,虽然工艺生疏,却也不算难喝。
郁安眼巴巴地等着回应,礼肃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应声。
郁安对他一笑,这才放心地将杯中酒饮尽。
窗户开着,抬头能看见明月。
对月饮酒也算雅事一桩。
郁安和礼肃说着国都里的新鲜事,不知不觉月渐西沉。
终于谈到了被那些人纠缠的事,郁安抬头一看,礼肃正撑在桌边,神色自若地又饮尽一杯酒,边上倒着好几个朱红酒坛。
郁安这才惊觉这人已默不作声喝了一杯又一杯,“阿肃?”
被叫到名字的人掀起眼帘,原本沉黑的眼眸晕着迷蒙的雾。
美人半醉,面染酡红。
郁安起身想帮他探查情况,无奈自己脚步虚浮,天旋地转地走出几步,就向这醉眼朦胧的美人身上倒。
郁安暗道不妙,立即撑住对方肩膀。
两目相对,郁安无言。
礼肃抬手,按住他的腰。
“阿郁。”声音倒是清醒。
没听见郁安回话,礼肃略一仰面,“阿郁醉了?”
这是一个少有的角度,郁安俯视着礼肃,被那张玉面吸引了注意,一时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
于是礼肃很肯定地说:“阿郁醉了。”
原本虚虚搭在腰侧的手掌不加收敛,将那节细韧的腰身往自己身上压。
郁安一脸迷茫,只觉得自己和礼肃贴得很近,好像要坐到人家身上去了。
这很不符合对方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
他想撑着礼肃的肩膀起来,“阿肃……”
礼肃眼眸半抬,很轻柔地问:“今夜喝的是阿郁的喜酒吗?”
这人早就看清了酒坛上的龙凤喜纹,却一直到现在才拆穿。
郁安觉得窘迫,“不是喜酒。”
礼肃不语,掌心下压,将苦苦支撑的人彻底按进了怀里。
郁安很僵硬地坐到他腿上,觉得一切都不对劲,“阿肃……”
礼肃抬眼看他,微微笑了,“阿郁要成亲了么?”
手指在侧腰刮过,带着难以言喻的痒。
郁安想躲,却被强硬按着不能挪动分毫。
“受不了了吗?”
礼肃的声音很温柔,宛若雨打莲叶,风吹竹响。
“可是成亲之后,会有更过分的事。阿郁这样怕羞,该如何是好呢?”
【作者有话说】
咋抱着人不松手呢
129 裙下之臣
◎不要嫁给他们,你嫁给我◎
美人静静抬望的眼眸,像流淌的秋水。
郁安被礼肃看得心慌,“阿肃,你怎么了……”
礼肃目光在怀中人秀美的五官上流连,低低叹息一声。
“阿郁好不听话,答应过要等我,却还是要嫁人。”
连脊背都被轻慢地亵玩,郁安睫毛一颤,“我没有。”
饮酒过后,两人的唇瓣都染上色泽,但郁安觉得礼肃的嘴唇尤其好看。
那好看的唇瓣张张合合,吐出一句带着花香的疑问:“阿郁喜欢赵远之?”
直到此刻,郁安才弄清楚重逢后礼肃的所有异样。
他在吃味。
礼肃是何时想清楚的不得而知,郁安缓缓意识到,自己终于在这场关系里占据了主导地位。
他忽然放下心来,对着礼肃轻轻一笑,“阿肃不是说过,要我嫁给喜欢的人。”
礼肃眉心一紧,“所以你属意他?”
郁安摸着他发烫的侧脸,意味不明地说:“不是他也会是其他人。”
礼肃眼睫一垂,将抚在自己侧脸的手执住,“不会是旁人。”
想是为了说服谁,他又低声重复一遍:“不会是旁人。”
礼肃以前总觉得,自己在郁安这里总是得到偏爱。
他们是命运与共的相互扶持,即使两国遥立还能相处如故。
收到郁安的第一封信时,礼肃一眼认出扉页的字迹,那是曾经他亲自教习的。
好笑的是,礼肃真的能展信舒颜,光是读了几个字,就忘了回归麟茂后遇到的种种磨难。
心间分明已经冰封已久,在一刹那却春暖花开。
但礼肃没有回信,因为父亲的宫妃与幼子对他严防死守,以至于他宫内经手的一切都要检查。
连收信都要小心翼翼。
为避免内容被窥看,礼肃只能将信纸烧尽,火舌舔舐薄纸,也烧去他眸中的神采。
麟茂国君确实是生了重病,但远还没到要退位让贤的地步。
借着照看父亲的由头,礼肃整日守在昏睡的国君身侧,国君的吃穿用度都由他经手。
礼肃撤去那些不合时宜的熏香,剔开混着真假药材的药汤,让自己薄情的父亲恢复了清醒。
对于父亲,他不算用心,既记着幼时对方的厚爱,也记着母亲自缢时对方的冷眼。
但眼下国君还退位不得,礼肃向对方言明时下形势,说到了居心叵测的继母和异母弟弟。
麟茂国君气得捶胸,大骂宠妃狼子野心,却没舍得涉及幼子。
对着这个从小养育的爱子,他始终存着溺爱。
礼肃看出了国君的偏颇,竟生出果然如此的想法。
他敛去多余的情感,在国君身边扮演了孝子角色。
长久的收声敛色虚与委蛇带来压抑,在每个沉重阴暗的季节里,礼肃最盼望的是郁安的来信。
阿郁的世界温暖而明亮,最简单的措辞都能打动人心。
阿郁永远温柔,阿郁永远光洁。
礼肃如是想着,在收到远梁传来公主广受追捧的消息时,也还能维持着镇定。
阿郁太好了,以至于会被所有人都看到。
只是阿郁在信中从来不提这些,是觉得不值一提,还是有意回避呢?
礼肃不愿深想,只令人再多加关注,盯紧整个远梁国都。
然后他得知了玉安公主邀约不断、与诸多权贵来往过密的事。
茶盏掷地,碎裂有声。
跪在地上的黑衣属下将头埋得更低,听见礼肃嗓音平静地让他去做一件事。
礼肃渐渐洗去身边的眼线,又动用手段,掌握了整个皇宫的动向。
他终于能为郁安回信了。
这是一个自由又孤寂的新年。
礼肃坐在麟茂国君身边,却不可抑制地思念起郁安灿烂的笑颜。
年后又是枯寂的夺权。
在继母幼弟发现不对,妄图斩草除根时,礼肃将麟茂的兵权牢握掌心。
而郁安已经很久没有来信了。
礼肃眼眸沉黑,唤来心腹,问到玉安公主的近况。
心腹战战兢兢地说公主已经收心,将与心上人永结良缘。
心上人。
心上人。
礼肃咀嚼着这个词,初时神色如冰,渐渐却笑开了。
时常在信中说想他的阿郁,哪来的心上人?
他的阿郁太狡猾了。
嘴上说着好听的话,所作所为又恰恰相反。
一切偏爱都是假的,若是不在跟前紧盯,郁安就会被其他人吸引。
那双漂亮的眼睛多情又无情,总会去注视别人的。
礼肃快速处理完手中的事,含着清浅的笑意,决心亲自去看看他的阿郁。
还有阿郁的心上人。
白日里郁安和那小官的对话,礼肃听在耳中,觉得对方的贺喜声刺耳至极。
郁安毫不抵触的态度让礼肃心冷,以至于没忍住将对方蒙上眼睛拉进昏暗的室内。
认出礼肃的身份后,郁安依旧对他展露笑颜,就像曾经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每一年那样。
郁安对他几乎是盲目信赖,不会追问他的来因,不会担心与他共处一室会有危险。
礼肃利用了郁安的信任,佯装醉酒引得对方主动靠近。
而后香玉满怀。
香玉对他说:“我会嫁人,不是赵远之也会是其他人。”
礼肃不想在对方口中听到其他人的名字,坚持着说:“不会是其他人。”
郁安从他掌心抽手,弯起唇角,“阿肃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嫁给他们。”
礼肃抬起眼帘,柳叶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郁安,“不要嫁给他们,你嫁给我。”
说完这句,他眸中的迷惘褪去,露出细雨之后的沉静山水。
“阿郁,你嫁给我。”
“我与你相识于微末,你知我落魄,我知你隐痛,携手至今,两不相忘。”
“青梅竹马,相处数载,我们才是真的情谊深厚,情深义重。”
“你知我一如我知你,阿郁,我与你,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阿郁,你会愿意嫁给我吗?”
礼肃的手牢牢地捁在自己腰上,郁安直觉若是自己说出一个“不”字,恐怕今日无法脱身。
但他不会拒绝,也不愿脱身。
将手轻轻搭上了礼肃的脖子,郁安对他弯起眼眸,“如果是阿肃的话,我愿意。”
愿意不拒婚嫁,将所有身心奉上。
礼肃望着郁安,缓声道:“阿郁,我心悦你。”
郁安眼中笑意更盛,“我知道。”
不清楚他说的知道指的是什么,礼肃将他松开,语气歉疚:“方才情急,冒犯了阿郁。”
“没关系。”
礼肃有意放郁安起身,谁知对方坐在他腿上未动,反倒彻底放松下来,勾着他的脖子不放。
礼肃一顿,抬眼看向郁安,“阿郁?”
两人此刻的姿态实在不雅,若是被人撞破怕是要闹翻皇城。
郁安对二人的姿势全不在意,只问:“阿肃为什么突然来远梁?”
他表现得太自然,轮到礼肃无措了。
礼肃垂下眼睫,像是回到了从前被按在床上要看伤的时候。
身体想往后挪,却因为腿上柔软的热度不敢妄动。
礼肃后仰,“你先下来。”
郁安顺着他的动作贴过来,恶劣地拆穿他:“阿肃,刚刚是你要抱着我的。”
礼肃眼睫颤得很厉害,本就酡红的面颊色泽更深,仿佛染了一层胭脂。
郁安实在太坏,还凑过去细细欣赏,“阿肃……”
礼肃继续往后退,几乎要贴上窗台,“因为想来见你,也因为我怕……”
郁安好奇:“怕什么?”
礼肃侧过脸,低声说:“怕你真的嫁给赵远之。”
停顿过后,他又道:“阿郁长大了,和以前很不一样。再见之时,阿郁身上没有曾经的影子。”
“物是人非,大抵如此,”他睫羽垂得更低,“我很怕,怕阿郁真的喜欢别人。”
郁安道:“可是,阿肃当时并未反对我婚嫁,只让我找喜欢的人。”
礼肃沉默,片刻后才找回声音:“那时的我,眼盲心浊,看不清自己真心。”
郁安低叹道:“但你那样说,我很伤心。”
礼肃一愣,“为何?”
郁安不答,用手拂过礼肃低垂的睫羽。
礼肃阖上眼睛,忽然感受到温热呼吸靠近眼帘,落下一个带着花香酒气的吻。
在礼肃僵成一块木头的时候,郁安轻声说:“因为那时我就喜欢你。”
礼肃骤然睁眼,双眸弧度睁得很大,像是惊愕至极。
郁安对他笑了一下。
“你……阿郁……”礼肃心中发涩,“所以你是真的愿意嫁我?红妆十里,凤冠霞帔……”
郁安捏住他的脸,“不许说了,我不想穿那个。”
礼肃目露询问。
郁安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却是柔情无限。
礼肃思绪一空,怔然地看着郁安靠近又离开,
末了,礼肃回神,认真承诺:“三书六礼,祭告天地,一样都不会缺。”
郁安含笑点头,刚想说好,礼肃已经抚摸着他的侧脸,轻柔地吻了上来。
原本只是单纯的双唇相贴,可由于郁安启唇开口,礼肃尝到了一点湿润。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一晃而过的雪白牙齿和绯色舌尖。
心间鼓噪,礼肃在那细润的唇瓣上摩挲片刻,便无师自通撬开对方的唇齿。
唇舌相依,无尽缱绻。
礼肃亲了一会,在不可遏制之前止住了动作。
挪开距离后,郁安问他:“还要亲吗?”
礼肃眸中水色犹在,声音很低地说:“要。”
于是郁安重新勾上礼肃的脖子,低头要亲。
但礼肃动作很轻地推开他。
郁安一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仰面躺在了小榻上。
礼肃撑在他上方,背光的眼眸依旧晶亮,“阿郁,我们这样,这是不合礼法的。”
“天地为鉴,你我二人心意互通,婚约已定,无可更改。这意味着,我们也会是被礼法承认的夫妻。”
郁安欲言又止:“阿肃……”
未尽的话语消散于相贴的唇齿。
【作者有话说】
郁安:该怎么和阿肃解释,我们不是夫妻,而是夫夫呢?
130 裙下之臣
◎相逢相别◎
半带醉意的亲吻,缱绻又温柔。
郁安被礼肃刚开始展现的生涩与笨拙蒙蔽,逐步放任自流,被由浅入深地吻了很久。
绵长的亲吻携着不可忽视的掠夺。
唇齿被品尝,呼吸被侵占,郁安吃力仰头,对上礼肃含情的眼眸。
情欲编织成网,捕住了翩跹蝴蝶。
在抽身喊停后还按着脸颊吻过来之际,郁安切实体会了,礼肃所说的世间男子皆非善类这句话。
温柔的阿肃也不例外,他很过分。
偏生如此,郁安还是为面带薄红的礼肃所引诱,偏心又仁慈,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那话说对了,他们都不是善类。
翌日酒醒,礼肃神色自若,只是看向郁安的眼神隐带不安,似乎在忧心他酒醒忘事。
被他一看,郁安立即就回忆起唇舌发麻的感觉,不由拒绝道:“不亲了。”
礼肃镇定点头,“好。”
只要郁安记得昨晚的事,他就一切放心,至于亲密的事,适可而止也好。
郁安也懂适可而止的道理,可独处时被礼肃清冷似叶的眼睛一勾,就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念头。
可眼下还有事要做。
郁安牵着礼肃的手,将他往自己的卧房引。
踏进房间之前,礼肃的脚步微微凝滞,很快就恢复如常,将自己恪守的君子本分抛到一边。
阿郁是他未来的妻子,亲近一些也未尝不可。
郁安不知礼肃的自我安慰,兀自将对方领到妆台边,然后倾身去够旁边柜架上的东西。
礼肃替他将顶端的梨木匣取下,郁安却摇头不收。
“这是给阿肃准备的。”
礼肃稍稍意外,看向郁安的目光柔如春风,“是什么?”
郁安一笑,示意他自己看。
手中木匣带着重量,礼肃没有过多犹豫,抬手将匣子推开。
是一副浅色丝绸包裹着的精美玉冠。
羊脂白玉刻雕出的莲花栩栩如生,配着一支云纹簪玉,光华流转,如含月色。
“分隔千里,未赶上阿肃的及冠礼。这是分别那年,我特意命匠人打的,想着有朝一日能送给阿肃。”
郁安说着,又无声地笑了一下,“礼轻情重,祝贺我的阿肃平安长大。”
礼肃眸光安谧地看着那顶玉冠,语调放低:“我很喜欢。”
“要试试吗?”
还没来得及表态,礼肃已经被拉到妆台边坐下。
透过铜镜,他看见了郁安专注的神情。
对方将他发间的瑞兽银冠轻轻摘下,小心取出那副玉冠莲花为他戴好,甚至倾身过来细致地调整角度。
一切都做好后,郁安视线一抬,看向那张铜镜。
早就发现礼肃在透过镜子看自己,郁安隔着镜子对他弯唇。
“原以为能够和阿肃一起过生辰,但当时时间太短,很多事的没来得及。”
语气中不失低落,扶着祥云簪的手指顺势滑落,搭在青年肩头。
礼肃牵住了郁安垂下的手。
在郁安目光落过来的时候,礼肃郑重道:“时日还长,我和阿郁会有很多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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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肃仅在远梁留了几日,就要乔装打扮遮掩身份回麟茂了。
临行前,他勒着缰绳,神色温和地看向郁安,“阿郁勿念,下月再见。”
这并非临时起意的随口一说。
在礼肃看来,既定婚约,就不该拖延推脱,可眼下局势动荡,两国联姻一事遥遥无期。
在婚期未定的情况下,更不该对未婚妻子不闻不问,敷衍应付。
于是礼肃许诺再忙都会常来看郁安,郁安并不赞同,要他安心做事,不必奔波至此。
至于见面的机会,之后总会有的。
礼肃义正言辞地说这是始乱终弃,要郁安警醒些,莫要被人骗了。
郁安有些无奈:“阿肃又不会骗我。”
礼肃认真道:“君子论迹,我无不同。婚嫁一事,应守礼制。”
郁安觉得头疼,又被礼肃严肃的神色唬住,最后只能答应与他常来常往。
这些天里,礼肃状似不经意,提及了还未归朝的赵远之。
被他沉静的眼神一看,郁安心底发虚,解释说自己是在寻人开心。
礼肃不太理解他说的寻开心的点,但追问之下郁安总是含糊其辞,不由眉心轻皱。
郁安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一定会将此事处理好。
礼肃怅然叹息:“真的?”
郁安点头,见礼肃将信将疑,不由强调自己一定会说到做到,以后也不会再和无关的人纠缠太多。
最微弱的不虞也被抚平。
礼肃敛眸,“静候佳音。”
两地往返的时间几近一月,礼肃此行,确实耽误太多。
且不知麟茂那边局势如何,郁安此刻正静坐在茶馆角落,听着说书先生谈及远梁储君的丰功伟绩。
作为远梁唯一的储君,梁嗣这些年过得着实潇洒,除却课业繁重、易被国君考究以外,走到哪里都受人追捧,几乎可以在整个远梁国横行。
国君的重视,母亲的专宠,梁嗣自幼没吃过苦,但被保护得过于不问世事,储君阅历没增长多少,御下之术也学得平庸,睚眦必究倒是出了名的。
大大小小闹出几次事,王后有意为他遮掩,国君却已看在眼底,见事情处理得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厢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说着梁嗣的政治建树,从前些日子的水利修缮,一直说到入秋后的科考主持,话里话外都是吹捧。
茶馆里听众寥寥,闻言也是反应平淡,只有少数几个外乡人满脸兴味。
见周围人自顾自喝茶聊天,喧嚣声都要盖过说书声。
有个外乡人困惑道:“不是在说远梁储君么,你们为何如此漠不关心?”
有书生回道:“储君有所作为自是远梁幸事,只是……”
说未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立即就佝偻着身子噤声了。
有武夫接上他的话:“只是这些事我们成日都在听,句段都能背下来了,每个先生说得都大差不差,听也听腻了!”
“就是!”
“就是!”
邻桌都在附和,书生探起脑袋道:“诸位,慎言啊!那位可是听不得——”
有人反驳:“谁敢大不敬?那可是要人命的。”
另一个富家子弟笑道:“就是侥幸留命,官途也没了,可惜可惜。”
武夫摇摇脑袋,撑着膝头将茶喝完,“本就来听个书,只听这个也无甚乐趣,也罢!”
说着,起身离开。
茶馆里安静片刻。
说书先生又说起了太子的功绩,底下人还是天南海北地聊着,这次连那几个外乡人也没心思再听书,凑到其他桌上,听着三教九流谈起近日的秘闻。
能叫这些人噤若寒蝉的,是放榜之后的惊变。
一位及第学子本已核实姓名红袍加身,却被一众官兵以榜单有误为由生生脱袍去冠。
可那后换上的及第之人,远不及被夺那位。可见红榜本就无误,那学子只是被有心除名,连中三元的风流人物就这样在大街上风度尽失。
原是这位学子自诩清流,偶然遇见过梁嗣出游,觉得华而不实未免铺张,在诗文里提过几句。
梁嗣当时将他放过,却挑了个这样的时机报复。
此事一出,国中自然无人敢多议论梁嗣。
为挽回太子声誉,王后在市井各处安排歌功颂德的人,又催着梁嗣出来做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
在门客的出谋划策下,梁嗣也确实做了,兴办学堂、资助医馆等等。
但前事太过,于事无补。
对于郁安而言,这是天赐良机。
储君德不配位,就当新立。
郁安早就命人去招揽那饱受磨难的三元学子,送别礼肃后,换下衣裙亲自去见了那人。
确实是个才子,折翼倒也可惜。若是做校考和监察一类的职位,迂腐些也无妨。
于是郁安对那人抛去橄榄枝,说若是还愿为官就跟着他,不愿为官就直接离开。
科举之路已断,他却说还有办法。
那学子警惕地看着郁安:“我不做乱臣贼子。”
郁安失笑,“你且放心,都是名正言顺的。”
学子正迷茫,听见郁安淡然道:“国君血脉,不是只有梁嗣一人。”
回忆结束,这厢郁安在茶馆看完一出戏,范泉终于找了过来。
“赵小将军已经到了。”
郁安戴上幕篱就走。
御香楼一品厢房内,酒菜已经上上来了。
赵远之没坐多久,就听见渐进的脚步声响。
在郁安推开房门的一瞬间,赵远之已经迎了上来。
“玉安!”
郁安摘幕篱的手一停,“守在门口做什么?”
赵远之盯着他不放,“等你。”
郁安将幕篱一摘,指着旁边的桌椅,“过去。”
赵远之没过去,而是紧跟着他的脚步进屋。
“坐吧。”
如是说着,郁安已经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赵远之跟着他坐下,偷瞄着他莹白的侧脸,“一出宫就把我叫过来,什么事儿啊?”
郁安决定先做铺垫,“打仗辛苦,可是赢了?”
少有的寒暄令赵远之意外。
他多看了几眼郁安的脸,没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只好如实道:“几支散军罢了,自然不在话下。”
郁安笑了一下,“赵小将军过谦了。”
素钗“女子”懒懒一笑,在赵远之看来,胜似春花盛放。
“……公主谬赞。”
郁安取过杯盏,倒了一杯热酒,“陛下也夸你年少有为,这次胜仗归来,当是升官有望。”
他一直提官场的事,赵远之有些不明所以,“陛下未提此事。”
郁安将酒递给赵远之,“论功行赏,加官进爵也不过是情理之中。”
褐色酒盏衬得那只手肌肤雪白。
赵远之接过酒杯,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
口中酒香四溢,赵远之看着郁安的眼睛,胸膛热了起来。
“升官倒是其次,有件事更为要紧。”
“……什么事?”
“我和你的事。”
【作者有话说】
礼肃(微笑):你和阿郁的什么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