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裙下之臣
◎第二年◎
因为礼肃和梁嗣做了同窗,郁安担心他被找麻烦,时不时就要溜去他们的学堂外看一下。
学子们大多是宗室子弟,休息时会围在太子殿下身边勤献殷勤。
麟茂质子又起身去了院中,有人爱看热闹,追在窗边往外看,果不其然瞧见了院里立着的清瘦公主。
那人呵呵一笑,转头冲梁嗣玩笑道:“太子殿下,令妹又来了。”
梁嗣脸色一黑,按着桌角不应声。
那人吃瘪,讷讷感叹:“公主来得未免太勤了,生怕那个质子跑了似的。”
不是怕礼肃跑,是怕礼肃在他这受委屈。
梁嗣冷笑,看不惯郁安对礼肃过分热络的态度,却也懒得搭理他们。
一个小国送来的质子,哪值得皇室的人费心?
终究只有玉安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才会对这种人大献殷勤。
心下不屑,梁嗣想起李氏多次叮嘱自己在学宫里不要理睬郁安做什么事,待他即位,这些卑贱之人自会哭喊着跪在他脚下。
想明白这茬,梁嗣心中郁结一散,瞪了多事的人一眼,在一众学子的阿谀奉承里骄矜微笑。
梁嗣的傲慢不作为,令郁安稍微放下心来,得以和礼肃安稳度日。
暑去冬来,在十岁生辰的时候,郁安特意让郁氏多做了一碗长寿面,要和受邀前来的礼肃一起吃。
将面碗小心翼翼端到礼肃面前,郁安仰头一笑,“沾沾喜气!愿你顺心如意,阿肃。”
去年此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收到了礼肃的冷眼,所有好意都被拒绝。
但此刻,烛灯下的少年极淡地勾起唇角,将面碗接过,对他说:“生辰快乐,阿郁。也愿你一切如愿。”
在这个位面,郁安每年的愿望只有一个,希望和礼肃一起安稳长大。
郁氏掩唇,笑看两个少年的互动,眼神温柔。
安儿看中的这位朋友,性子虽冷些,但对安儿确实是好。
一年里郁安吹风受冻,小病不断的时候,这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脸色难看得像是病的是自个儿似的,差点把照料的活都抢完了。
确实是个好孩子呀,郁氏如是想着。
十岁过后的日子依旧平静。
暑夏时分,郁安惊喜地发现自己长高了一些,不用踩石头,光是踮踮脚就能看到窗台边的礼肃了。
下学路上,他欢欣地向礼肃分享了这件事。
晚霞穿过繁茂的皇室园林,落在他晶亮的眼睛里,将那对乌黑瞳眸照得很清澈。
很好看,让礼肃想起了母亲簪上的璀璨晶石。
但比那晶石还漂亮。
郁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肩膀处比划了一下,“你瞧,我已经到你肩膀了!”
听不见礼肃回话,郁安顺势将手搭在礼肃肩上,“阿肃,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夏日衣衫轻薄,能很轻易就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礼肃回神,淡声道:“你发簪歪了。”
“嗯?”
郁安去摸自己头上的轻便对簪,没摸出个所以然。
礼肃已经趁此机会走开好远。
郁安眯着眼看清了他泛红的耳朵,低低一笑后提裙去追他,边追边喊:“阿肃等等我——”
盛夏将过之际,学宫里出现了很多新面孔。
郁安问紫兰怎么回事,紫兰简要解释几句,声称是武将回朝述职,有的会将家眷安置在国都里,孩子自然就进了学宫学书。
此事与后宫的人无甚关系,紫兰不管多说,郁安自然也不会再追问。
下了学,他依旧让紫兰先回去,然后去学宫另一头等礼肃。
日落西山但余热仍在,郁安在院子围墙边的桂树下寻了到阴凉地,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枯等了一会,终于听见一阵桌椅挪动声响,学堂里也传出学子们的闲聊声。
猜到是结束了,郁安站直身,等着礼肃出来。
三三两两学子自学堂而来,看见郁安都要会意一笑,更有甚者语气会带着不合时宜的夸张:“又来了啊,小殿下。”
郁安垂目笑了,一身天青色水波纹窄袖长裙,将他衬得像是夏日池塘里搅得涟漪阵阵的那片莲叶。
见他态度和善,这些人也好不意思再多调侃,灰溜溜地走了。
半天也没等到礼肃出来,郁安决定进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正着。
他微微后仰,准备退下台阶。
来人却误以为他没站稳,扶了一把他的小臂,“小心。”
郁安抬头,脸上泛起一层笑意,“阿肃?”
礼肃扶着他的小臂未松,牵着他稳步下了台阶,看他站稳了才松开手。
“怎么不在外面等?”
郁安无辜道:“你好久都没出来,我才来看看。”
礼肃语气平淡:“有事耽搁了。”
郁安看出他心情一般,直觉和梁嗣有关,“什么事呀?”
果然,在礼肃开口回答前,有道突兀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皇妹,可巧啊。”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刹那,梁嗣噙着笑意出现在了门口。
郁安皮笑肉不笑和他打招呼:“皇兄,好巧。”
梁嗣抬了抬下巴,“来得正好,快来见过你远之哥哥。”
郁安也笑,好奇似的问了一句:“不知是哪位远之哥哥?”
在梁嗣哼笑之际,有道挺拔的身影跨出门槛,“是我。”
郁安抬眸,看清了那张年轻的脸。
五官带着北国人特有的粗犷,眼睛像狼一样。
“谅我年少,”郁安对上来人饶有趣味的视线,“不知面前这位是何来历?”
梁嗣站到那人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正一品的常胜将军——赵将军的公子,皇妹久居深宫,自是无缘得见。”
郁安像是听不出他言语的讥诮,老神在在地点头,对赵远之略略行了一礼,“既如此,那便见过赵公子了。”
梁嗣没放过他,“我与远之同岁,皇妹你也当唤他哥哥才是。”
没想到这人小心眼到会为难十岁小孩,郁安暗叹,正要发挥演技敷衍过去,却被攥住了手腕。
他抬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礼肃,心中一动。
“时辰不早了,殿下吩咐的事我自会去做,望二位放我们回去。”
梁嗣嘴角向下一撇,“我与妹妹说话,干你什么事?”
赵远之懒懒道:“急什么?人家都答应我们为我们做事了,还不许人逞逞威风?”
说着,他又冲探出头的郁安眨眨眼,“你说对吧?玉安妹妹。”
不知道几人在打什么哑谜,郁安心情很糟,面上却还是微微笑着,配着稚嫩苍白的脸,无害得像是山野田间随风而动的花朵。
事情最终以郁安要大家各退一步,又冲两位毫无好感的假哥哥告辞结束。
一离开二人的视线范围,郁安立即问礼肃答应了他们什么。
礼肃不甚在意地说是帮他们做功课。
郁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恼怒,“赵远之好歹是一个将军之子,没有一点担当就罢了,怎么能将功课甩给无辜人?还有,梁嗣有那么多侍从陪读,为何偏偏要你来帮?他们就是成心要欺负人。”
礼肃低垂眼帘,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这两位,都是你兄长。”
郁安有点烦躁:“才不是。”
平复了一会,他又说:“我帮你一起写,之后再同他们说理。”
礼肃摇头,“你尚且年幼,莫要牵扯进来。”
郁安不赞同:“他们欺人太甚,我自然生气,怎么能不帮你?”
算着日子又该向王后请安了,郁安估摸着向她漏点太子仗势欺人的口风,虽然李氏必然会偏袒对方,但好歹他开了口王后也不好装不知道。
礼肃在远梁国中处境实在艰难,不仅是异乡人,更是敌国战败送来的人质,宫里宫外都不为人所喜。
郁安心疼礼肃的处境,自然不能对这些人变本加厉的欺辱视而不见。
于是他一连几天夜里都挑灯陪在礼肃身边,帮他一起翻阅古籍抄写词赋,做各类杂事。
熬得太晚,郁安困了就直接趴在桌案上睡过去,反正一觉醒来往往都会躺在礼肃床上。
礼肃则在小榻上将就着,抽条的身体缩成一团,守礼到了可怜的地步。
郁安不忍心再让他睡小榻,干脆也不再留宿,晚了就自己提灯走了。
困得直打呵欠的朝白将他送回无云宫,郁安让他下次不必再送,被朝白一脸为难地拒绝了。
郁安慢半拍反应过来,原来是礼肃在不放心。
后来,郁安还是把代做功课的事告到了李氏那里,借着年仅十岁的壳子,很认真地要她好好管束皇兄,让对方可以自己做功课。
李氏笑着应了,捏着茶盏的指尖发白。
郁安才不管她在心底怎么骂自己,解决完这件事,就又每日和礼肃一起去学宫。
礼肃每晚要完成的课业少了,梁嗣的那份不必再做,但赵远之的仍在。
郁安不喜欢赵远之,每每听他吊儿郎当喊自己“玉安妹妹”就一阵恶寒。
但礼肃好像比郁安本人还生气,眼神如冰装都不装了。
郁安一边替他遮掩,一边又想笑。
怎么有关礼肃自己的事情就不在意,关于他的倒是比谁都来劲。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阿肃。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关于进度的问题,因为是走竹马养成系,我喜欢感情循序渐进一点,所以前期稍微有一点慢,会慢慢拉进度的,一起来养成小宝吧!
112 裙下之臣
◎第四年◎
回朝述职的武将们回边关了,但赵远之却被赵大将军留在了国都。
郁安对此非常遗憾,以至于每次在学宫里遇到对方都觉得心累。
对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不甚走心,眼中闪动的恶意分明。
郁安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因为这人老是找礼肃麻烦!
也许是因为出身武将家族,赵远之有着很天然的正直,但一腔正气全都用在了学宫里唯一的异乡人身上,像是觉得将这个质子欺辱到尘土里,就算是为国效力了。
郁安试图和他好好讲道理,但对方显然把他看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甚至还反过来劝他不要和礼肃为伍。
郁安无言,又阻止了他几次无果,在赵远之又一次劝他别管礼肃的时候,恨恨道:“赵公子先管好自己的事罢,若是你再对他如此,我不会放过你。”
赵远之觉得好笑:“你能做什么?我若是动手打了他,你也要打我不成?”
郁安脸上伪装的温软消失了,“你敢。”
看着他苍白的面色,赵远之又笑了,“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这不是没打么?”
郁安不理会,兀自走了。
接下来的两年里,赵远之虽然没对礼肃动手,但时不时就要给礼肃使绊子。
他太恶劣,有时是将礼肃费心写出的文章诗词撕个干净,将他的书箱推倒,不放过一切能损坏的东西,或是打发朝白去做苦力,然后看着礼肃面无表情的模样哈哈大笑。
最过分的一次,他借口礼肃弄脏了自己的书桌,要罚礼肃清扫整个学宫。
而梁嗣就在一边看热闹,还乐呵呵地表示赞同。
太子殿下都发话了,自然无人敢不从。
郁安直接去请了最德高望重的夫子评理,将告状的精髓贯彻到极致。
他生得标致,又是一副病弱模样,眼含焦急寻求帮助的时候,连最古板的老先生都无法拒绝。
那事最终被夫子翻篇,郁安对赵远之这人印象跌至谷底。
他面不改色地撕干净了赵远之书箱里的所有书籍,在赵远之气得瞪他的时候,拍着胸口装作呼吸不畅缩进了礼肃怀里。
他抬头,看着礼肃流畅的下颌,“阿肃,我好害怕。”
礼肃扶住他的腰,将他挡去身后,“别怕。”
两年里,礼肃身量也高了许多,本就清隽的面容长开了,线条依旧柔和,却不再像易折的春日柳枝,反而显出几分凌厉,带着高悬明月似的清冷风华。
在郁安看来,他总是文弱可欺的,那双秀气的柳叶眼眸里总是如含秋水,整个人宛如不染世俗的君子。
礼肃又哄了郁安几句,转眸前视之时,那双眼睛里温和褪尽,凝成无限霜寒。
“赵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远之眼睁睁看着这人的态度变化,见他又在郁安面前装,原本不算强烈的怒火轰然炸开,变成了一点就燃的炮仗。
“我怎么就不饶人了?你眼瞎了?我动玉安一根手指头了吗?”
郁安探头道:“你吓到我了。”
他拍拍胸脯,像是心有余悸一样,小脸苍白。
赵远之对他胳膊肘往外拐的行径更是气得不行,脑子里一时找不出话来,只好恶狠狠地吼礼肃。
“礼肃!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管我们的事?你这种人,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郁安听不得他骂礼肃,寒着脸就要冲上去,“赵远之!”
“赵公子慎言。”
礼肃很克制地牵住郁安的手腕,将他拉回身后,“阿郁莫急,赵公子不是有意的。”
郁安仰面看着他息事宁人的温柔眉眼,眉头一皱,转头狠狠刮了赵远之一眼。
此事没完!
赵远之被他俩气得头疼,撑在桌边沉着脸不说话。
梁嗣假笑着和稀泥:“各退一步各退一步。小妹无知便罢了,远之兄又何必跟礼肃一般见识?皇妹,还不过来给你远之哥哥赔礼?”
郁安深吸一口气,笑了,“皇兄既说是我年幼无知,又何必强求我道歉?”
梁嗣没想到这几年他脾气见长,脸上的笑容一僵,预备冷脸搬出太子的威严。
不料郁安话锋一转,又笑着说:“好啦!我与皇兄说笑呢——”
察觉到手腕处一紧,郁安抬眸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礼肃,示意他不必在意。
短暂的眼神交汇后,郁安侧目看向赵远之,不甚走心地说:“远之哥哥,原谅我不懂事。你不会怪我的,是吧?”
赵远之自认不会同弱女子计较太多,见他态度放软,便清清嗓子不再追究,声音紧绷地应了一句“自然”。
此类风波在之后里也上演过好几次,郁安不惯着赵远之的烂脾气,一见他刁难礼肃就直接怼回去,末了又装柔弱,叫赵远之不好再迁怒。
只有一点,郁安想不太明白,为何礼肃越是长大情绪反而内收了,完全看不出幼时别扭刺人的样子,像是彻底收敛锋芒,变成了个好脾气的人。
礼肃太好说话了,郁安非常忧心,总怀疑自己不在对方就会被闷声欺负到哭。
于是他将赵远之盯得更紧,不让这人有机会找茬。
但礼肃好像对此不太高兴,每次都会轻轻带一下郁安的手,在他视线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语气平淡地让他不必在意赵远之。
郁安答应了,但还是不太放心,偶尔会偷溜过去看他。
撞见过几次礼肃冷冰冰地将找事的赵远之堵得失语,郁安终于稍微安心了一点。
原来礼肃并不是脾气变好了,只是不会再在郁安面前冷脸了。
郁安心中一松,没再过多把心神放在太子以及姓赵的身上,专心守着他的阿肃。
秋末冬初之际,郁安染了风寒。
这几年他不愿在闺阁里长待,总是围着礼肃打转,外出时虽也有意避免吹风受冻,但随着季节更迭依旧小病不断。
近来天寒,郁安守在学堂外等礼肃下学,吹了几场冷风,夜里脑子就不太清醒了。
郁氏即刻让香若去请了太医,又挥退紫兰等人,亲自在郁安床前照料。
太医对无云宫深夜召集的事司空见惯,近年来国君分到公主这边的目光也多了,太医院的人更是不敢怠慢。
很快,那个常为郁安诊脉的太医提着医箱来了,匆匆入了房门,为探出绯色床幔的那只手号脉。
太医摸着脉象,眉头一锁,又细问了站在一边的郁氏有关公主的近来行踪和病症。
郁氏细致地答了,追问太医郁安是否有碍。
太医回答无碍,解释道公主发热未醒是一时受寒所致。
说着,他提笔快速写下药方,又叮嘱郁氏让下人时刻关注公主症状,一有变动立即再请他来,此外房内还要注意透气,但又不可让病人再受寒。
郁氏一一应了,和善地送走了太医,给郁安喂药之后,在他床前守了一夜。
药效上来后,郁安头虽晕着,但对周遭环境也是有所感知的。
天色将明时,他挣扎着醒过来,让郁氏先回去休息。
郁氏摇头,心疼地摸他的额头,“我儿受苦了。”
郁安说自己不苦,拜托郁氏替自己向学宫那边告假。
郁氏道:“已经打发紫兰去了。”
郁安又问起礼肃。
郁氏替他擦去额角的薄汗,“时辰尚早,他还没来。你放心,待会母亲自会替你去和肃儿说。他会体谅你的。”
郁安担心的其实是别的事,但也不好和郁氏多说,只好勉强笑了一下,坚持要她别再守着自己了。
郁氏又守了一会,确认他已经退了热,这厢又被通传麟茂质子到了。
她美目一垂,看了一眼郁安阖眸浅眠的模样,终于还是理理裙子离开了。
这一觉,郁安睡得不算安稳,中途被叫醒起来喝粥吃药,汤汁苦得他拧眉。
但身子实在不舒服,他喝了药又很快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灯影朦胧中,有道修长人影静立床前,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但郁安认出了他的身份,手肘撑了一下床板,“阿肃。”
一开口他才惊觉自己嗓音沙哑难听,不由抿了一下唇。
“还难受吗?”礼肃隔着床幔问他。
郁安轻轻摇头,“不难受。”
他废力撑起身,挑开那层轻软的纱帐,又抬眸去看礼肃,“阿肃。”
礼肃低下眼睛没看他,目光落在他搭在暗色床沿的纤细手指上。
“以后下学别再等我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猜出了自己受寒的缘由,郁安一默,拒绝道:“不行。”
礼肃敛眸,淡声叫他“阿郁”。
是要郁安听话的意思。
郁安不想听话,撇开了目光。
两人陷入了隐隐对峙的长久沉默。
为着通风,卧房里雕花窗棂未合。
郁安扫了一眼那灌风的源头,指尖一滑,将挑开的床幔放了下去。
视线被遮住后,郁安听见立在床前的少年低声开口:“我不想阿郁再生病。”
郁安将手搭在锦被上,并不答话。
礼肃没在意他的沉默,继续剖白:“你生病的时候,我会很难受。”
平淡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费解,少年凝视着床上模糊的人影。
“我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
讨厌言不由衷。
讨厌牵强附会、阿谀奉承。
讨厌一切身不由己地婉转讨好。
讨厌自己在意的人受苦,更讨厌无权无势卑微求生的自己。
郁安拧眉欲劝:“阿肃……”
风寒未愈,郁安一吸气就喉头发干,不由掩唇低咳起来。
一声又一声,像是敲在心间的重锤。
礼肃立即拉开床幔,躬身去替郁安顺气。
郁安顺势靠在礼肃的胸前,咳嗽还未止住,就抬头去看他冰霜似的脸。
看清了礼肃眼中的忧躁,郁安弯起唇角。
“……阿肃哥哥。”他细声唤道。
礼肃动作一顿,贴在郁安单薄脊背上的手僵得像块石头。
郁安像是看不出礼肃的无措,额头抵着他下颚蹭了一下,“阿肃,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礼肃身体更僵硬了,耳边鼓噪,险些没听清郁安在说什么。
但他一向懂得如何保持沉稳,开口时声音听不出异样,“你还在病中,莫要忧思过重。”
郁安不忿道:“分明是阿肃忧思过重。”
察觉到礼肃抽手的动作,郁安仰起头去看他,“阿肃要走了?”
礼肃不答,只平淡道:“你该喝药了。”
语毕,他像是没看到郁安苦下来的面色,抽身绕过那道山水屏风,在外间低语几句,很快就端着散着热气的药碗回来了。
郁安看见那浓黑的药汁就口中发苦,默默往床里挪。
礼肃将床幔挂上银勾,端着药碗看向郁安,“过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着搬家,好累,心态微炸
113 裙下之臣
◎第五年◎
只有在郁安喝药的时候,好说话的礼肃才会带上这样果决的态度。
一句“过来”掷地有声,连眼神都沉硬如石,不容置喙。
郁安抬头,与自己陪伴着长大的少年对视,一时竟陷入到地位颠倒的混乱中。
平常虽总爱嘴上叫人哥哥,但郁安从来都是把这个别扭的小少年当做需要保护的下位者看待。
但每每被礼肃态度强硬地催着喝药,郁安都有一种错觉——好像在这人看来,自己才是需要保护和照顾的对象。
保护者也好,被保护者也罢,只要是礼肃愿意的,郁安都甘之如饴。
眼下又该喝药了,虽然礼肃做什么,郁安都乐意奉陪,但喝这药确实有点为难人。
这个位面里,他这具年幼的身体味觉太灵敏,苦涩的药汁漫过唇齿、在五脏六腑里翻涌的滋味很不好受。
这份不适郁安本可以忍受,可经过了几个位面的磨砺,他自认心性未改,却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人的纵容下,自己真的变得娇气了。
于是郁安恃宠而骄,缩在床内侧,装没听见礼肃要他过去的要求。
礼肃面色沉静,被郁安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半晌,仍旧四平八稳地端着药碗。
他又说了一遍:“阿郁,过来。”
郁安抱着被子不动,和他打商量:“等药凉些再喝,好不好?”
“已让香若姑娘放了一阵了,”礼肃淡淡道,“温度正好,可以喝。”
见床上的人还磨磨蹭蹭不动,他眼帘一垂,声音低了几度:“手好酸。”
话是这样说,端着药碗的手却没抖一下,演得很不用心。
但郁安很吃这一套,默默裹着被子挪了过来。
计划达成,礼肃唇角微勾。
他看着郁安抿着唇接过药碗,哪怕抵触也还是将一碗药汁一口饮尽,清亮眼眸因为药苦泛起一层浅淡的水色。
像一对沁水的墨色玉石。
郁安喝完药,药碗被接走后还没来得说话,嘴里就被塞了一小块蜜饯。
他诧异地看向礼肃,“唔?”
礼肃瞥了一眼他睁大的眼睛和鼓胀的脸颊,“药苦不知道讨点糖吃?”
郁安将那小块蜜饯嚼碎咽下去,“我当然知道。只是母亲不让我吃,说是……”
“说是会坏牙。”礼肃接话。
郁安弯起眼睛,“嗯,所以没想到阿肃会给我糖。阿肃爱吃糖吗?”
礼肃说:“我不爱吃。”
话音一顿,他平静道:“这是朝白托人出宫买的零嘴,多了吃不完,给你带点。”
哪怕有了自己的帮衬,他们主仆二人在宫中生活依旧不易,郁安对此心知肚明。
“阿肃骗人。”他直起腰。
礼肃不接话,见郁安一半身体都探出锦被,额角一跳,躬身替他捂好被子。
“不冷?”
郁安笑着被塞回被窝,“不冷。”
说是不冷,他尤在病中的脸色却难掩倦色,宛如即将在秋风里萧瑟殆尽的金桂花。
礼肃不放心,决定今晚在这守着他。
礼肃要陪着,郁安不会拒绝,晚间简单净面漱口后,头脑昏沉便倒在枕头上要睡。
但他还记着坐在床前的礼肃,“阿肃……”
礼肃看他眼睛都睁不开还要撒娇,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又替他拉好被子。
“快睡。”是命令的语气。
郁安听话地睡过去了。
半夜依旧睡得不安稳,他勉强睁眼的时候,透过沉重的眼帘和模糊的灯光,瞧见礼肃还坐在他床边。
少年双眸微阖,撑着头靠在床板上,五官姿态雅致得像是一副云山雾罩的墨画。
郁安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会,挪动身体蹭过去,碰到了对方随意搭在床上的手指。
礼肃睁开眼,就听见郁安很小声地叫他:“阿肃。”
“冷吗?”
礼肃问着,视线一转,看向了一边半开的窗。
这是郁氏叮嘱的不关窗,但还未入冬又没到烧炭的时候,因而屋里只能灌着冷风。
郁安回道:“不冷。”
他脸上还氤氲着淡淡的粉意,缩在被子里的模样乖极了。
礼肃回看了一眼他有些苍白的唇瓣,起身去把窗关了,又从桌边倒了一盏温热的茶水递过来。
郁安就着礼肃的手把水喝了。
喝水的时候,纤长睫毛微微垂着,配着那张素白的小脸,像一只听话的猫。
礼肃没养过猫,只在父皇宠妃的怀里见过几次。
他认为那是养不熟的娇贵物,给它一点好处,就能被那东西嗓音发嗲地投怀送抱。
礼肃不喜这份谄媚,因而对此类物种都敬而远之。
但如果是郁安的话,礼肃是不会拒绝的。
他对这个娇气又粘人的妹妹总是多了很多耐心。
郁安还不知道礼肃一直记着当初他随口一说的兄妹言论,喝完水就裹着被子往床铺里一滚。
滚了一圈,他从被窝里探出头,“阿肃。”
“何事?”
礼肃一面答着,一面倾身,帮他把额前凌乱的头发理顺。
郁安说:“上来睡吧,床很大。”
礼肃动作一顿,刚替对方梳理好的头发就从指缝划过。
一时沉默。
猜到小古板性格的礼肃又要拒绝,郁安笑了一下。
“不行就算啦。”
将风寒传染给礼肃就不好了。
郁安想清这一点就要躺回去,重新缩进被子里。
礼肃指尖微收,那柔顺的头发已经彻底从手心滑走了。
他垂眼看了一眼停顿的手指,又去看郁安的后脑勺。
对方已经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团了。
生气了吗?
柳叶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礼肃直起身,沉默地站在床前。
片刻后,他坐在了床边。
又过了片刻,他脱掉了靴子,脊背靠上床头。
秋冬的夜风吹到窗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礼肃迟疑一下,缩着身体小心地躺了下来,和床内侧的人隔了半臂远。
这一系列动作发出的声响很轻,郁安没有反应。
礼肃盯着绯色的床帐看了半晌,下定决心一般,试探地往郁安的身边靠过去。
终于靠得很近了,他轻声开口:“阿郁别生气。”
郁安没回答。
礼肃抓住一点他漏在被外的发尾,指尖研磨几下,撑身去看郁安的脸。
原来这人已经套在被子里睡着了。
说不上是不是松了口气,礼肃重新躺了下来。
后半夜郁安迷迷糊糊觉得冷,下意识往身后的热源靠。
礼肃被挤得退到床边,退无可退之后叹息一声,隔着被子将他抱住了。
不知何时,又有风透过缝隙灌进来,吹在纱帐上,轻纱如湖波般起伏。
暖色浮动,遮掩住了相拥而眠的两个少年。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0%]
被这场突然又猛烈的风寒耽误了课业,郁安一连数日都没能去成学宫。
后来天更冷些,郁氏更不准他再出门,连13岁的生辰都只是请礼肃上门来,一起围在添着热炭的房间里用膳聊天。
礼肃体热,被旺盛的炭火一烤就面带薄汗。
出汗后的皮肤更显清透,玉面薄唇,在烛光下好看极了。
郁安几次用手帕给他擦汗,被郁氏瞥了一眼,只好收了帕子,口头提醒礼肃。
他虽病愈,嗓子却还是哑的。
沙哑的症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郁安估摸着自己是到了变声期,说话时尽量简短轻细,也不再高声言语,叫外人看出问题。
郁氏对儿子的情况心知肚明,借着郁安易病的理由,主动求见国君,请求对方准许郁安冬日里在皇宫里受教习,省得再受霜雪风寒。
国君已不像早年那样漠视他们母子二人,这些年大小宴会都会召二人前去,面对郁安时面色和煦,像是终于将这个孩子记挂在心了。
郁氏对此喜忧参半,喜的是得了国君重视宫中人便不会怠慢郁安,忧的是君心无定,随时都能转移。
王后的目光也过多落在了郁安身上,紫兰将整个无云宫都盯得很紧。
随着郁安长大,身世的秘密势必难以遮掩。
忧心太多也无益处,郁氏收敛忧思,趁着当下国君还未转念,尽力为他们母子谋求生计。
郁安不必冒着严寒去学宫了,但也失去了和礼肃同行的机会。
整个冬日里,郁安只能在礼肃下学过来的时候见到对方,陪着对方在烛灯下完成课业。
郁安总疑心赵远之会趁他不在就欺负礼肃,时不时就会问。
礼肃听了,往往安抚一笑,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要是郁安追问,礼肃就会不太开心,低声劝他不要总去在意赵远之。
郁安在意的并不是赵远之,但看礼肃一副不受那人影响的模样,也便将信将疑,不再多话了。
此后又过去许多时日,由冬入春,夏与秋交,秋天已过,寒冬又来了。
春夏的时候,郁安依旧过着每日围着礼肃转,以及日常警告赵远之的生活。
归因于国君抬爱,梁嗣并不会像从前一样对郁安轻言嘲弄了,态度却无改轻视。
郁安随他轻视,只不准这些人针对礼肃。
可冬天一到,郁安就不能和礼肃一起上学了。
郁安很遗憾,在礼肃答应会每日来看他之后,才高兴了一些。
十四岁的生辰,郁安依旧和礼肃一起过。
郁氏为两人做了长寿面,看着他们捧着面碗在低声聊天。
刚开始她还眼含笑意,可当见到郁安因为偏头的动作而发簪歪斜、礼肃顺手将发簪取下又重新为他戴好,两人相视一笑的时候,郁氏才若有所思起来。
桌上的两人对此并不知情,还在说着话。
因着声线暗哑,郁安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要细听才能听清,所以礼肃才不自觉侧过耳去,以防错漏。
礼肃早两年虽然经历了类似的情况,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只以为郁安轻声细语,是在讲究淑女礼仪。
虽然不知道向来不喜娴静的人为何突然文雅起来,但这是郁安的自由,礼肃不会干涉太多。
【作者有话说】
啊啊存稿没了所以要现写,晚了一点点
114 裙下之臣
◎第六年◎
这年年宴的时候,国君照例问完梁嗣课业,又问到近处的郁安。
郁安答了,还未还没做回座位,就听见李氏道:“听闻公主才过了14岁生辰……”
她知道也不奇怪,只是突然提及必然有诈。
国君有些诧异,感叹郁安竟年满十四了,自觉有失职责,连孩子生辰年岁都忙忘了。
其实不是忙忘了,到底是不上心罢了。
郁氏听着国君关于明年为郁安大办及笄礼的承诺,心中一沉。
但她面上却故作喜色,引着还在沉思的郁安起身谢恩。
在此方位面待了几年,郁安不至于连女子及笄算作成年的事都不知道,一听李氏还有后话,微微冷笑。
李氏言辞恳切,向国君建议公主在及笄前应由宫中女官教导,读书识字倒是其次,培养礼仪才是要紧。
言外之意是为及笄后的嫁娶管事做准备。
郁氏柔声反驳说这些事都还太早,劝李氏不必过多替孩子忧心,又道郁安入学晚,正是好学的时候,还是再精进些为好。
两位女子一刚一柔,国君被闹得面色微沉,但念在郁妃素来不问俗事,此番种种也是护子心切,也并未怪罪。
国君叫停争论不休的双方,说此事容后再议,眼下守岁要紧。
可年夜宴的后半段,随依旧歌舞升平,但没人再关心守岁的事。
郁安看着隐隐焦躁的郁氏,安抚般碰了碰她扶在膝上的手背。
事后,郁安被国君单独叫去问话,虽陈述了自己想要继续上学的情愿,但看着对方冷硬的脸,又联想到国君与李氏夫妻情深的事,又觉得此事恐怕难有转机。
该学的都学了,再深的没学到也就罢了,只是礼肃是一定要见的,其他的事,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开春之后,无云宫里来了几位教习礼仪的女官,个个端肃庄严,讲习时严厉至极。
郁安被迫学着女子的各式礼仪,每日天还未亮就被香若按在妆奁前,赶在礼仪女官来之前,将逐渐明显的喉结用脂粉盖住。
这事还要做得隐蔽,紫兰随时都会从郁氏那边过来。
这些年郁安穿衣沐浴都不方便,盯梢的紫兰始终是个麻烦。
要找个机会摘掉这个眼线才行。
但当下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郁安还在教习女官那里脱不开身。
衣妆与仪态都要规范,将日常的宫廷礼仪学通以后,又要学庆宴礼仪和祭祀礼仪,到后面还有关于及笄和婚嫁内容的教习。
刚开始,郁安还能忍受。
他学东西很快,因此就算女官严苛也并未吃太多苦,在礼肃傍晚过来的时候,并不提自己白日的处境,倒是笑意盈盈地问他今日见闻。
但是越到后面,郁安被各类礼仪的延伸细则折磨得头痛,又被安排着每天看一本砖厚的书,关于礼仪规范和女德管事,或是陶冶类的文史。
看书太多觉得眼花,郁安拍拍裙子就往学宫的方向溜去。
香若及时拦住要跟上去的紫兰,“殿下知晓分寸的。”
紫兰冷冷地看她一眼,“你倒是护主。”
香若微笑,“紫兰姑娘不也是一心护主么?”
紫兰睨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郁安不知道两位侍女的针锋相对,进了学宫,轻车熟路就去了礼肃所在的学堂。
奇怪的是明明还未散学,学堂里却空无一人。
有学子路过,瞧见院中立了道素色倩影,步伐一顿,“姑娘找谁?”
郁安一顿,转回了身。
那学子看清了那张标致的脸,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玉安公主。
许久未见,竟有些认不出了。
郁安见这人眼熟,想必对方是礼肃的同窗,便低声问道:“劳烦,可有见到礼肃?”
那学子多瞧了几眼他的脸,咽下惯常的打趣,让他去武艺堂找找看,最近武夫子正在教习武艺。
郁安道了谢,又找去了武艺堂。
馆中学子甚众,偏堂里传来阵阵喝彩。
郁安循着声音过去,看到十来位学子围挤在一起,望着场中央,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
近来郁安又高了些,在一众比自己大些的学子身后,倒也没被完全遮挡住视线。
穿过交头接耳的人群,他望见了场中不断交手的两人。
一人马尾高竖,身材壮硕,动作遒劲如风中长枪。
另一人白衣胜雪,身姿如竹,对所有招数都应对自如,连腰间别着的皎色玉佩起伏痕迹都透着淡然。
这块天生地养的温润原石,是郁安亲自为那人戴上的。
正是礼肃。
终于找着了想见的人,郁安却能没欢喜起来,反而忧心忡忡。
他盯着招式越发迅猛的赵远之,眉心一锁,并不言语。
他虽不出声,但周围的学子们也渐渐止住话头,互使眼色,偷瞄着堂里突然出现的“女子”。
乍一看只觉这位清丽佳人有些眼熟,有大胆的人细细打量佳人的眉眼,这才恍然大悟。
哦,是那位自小就将礼肃看得很紧的玉安殿下,这可是敢和远之公子叫板的人。
想清楚这一点,众人不仅没觉得失望,反而用一种自认淡定实则火热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穿巡,静待看戏的模样。
郁安只忧心了一刹,瞧见赵远之的所有攻势都被礼肃巧妙化解,也就慢慢放了心。
他顺着人群让开的一条道走到前排,安静地等礼肃比试结束。
多番进攻都被四两拨千斤反击回来,赵远之耐心已然告罄,出手越发急切。
又是一个扫腿被折身闪开,不仅没讨到好处,肩膀反被掣肘,扭身甩开后又被肘打了一击。
人群声音止歇后,赵远之只想速战速决,右手发力迅速打出一掌,疾如雷电。
礼肃本可背手躲开,眼角余光瞥见一点素白衣裙,身影一顿,竟硬生生吃了这一击。
这一掌赵远之使了八分力气,像是要把对面人肩骨都拍断。
但礼肃的骨头倒是没事,只捂着肩膀退了几步,低低叹出一口气。
赵远之扬眉吐气,自觉掰回一城畅快至极,立即都要乘胜追击。
“赵远之!——”
一道冷沉的声音将赵远之还没流露出的笑意打散。
他动作一停,寻声看去,只见郁安捂着嘴唇咳嗽。
咳了几声,衣装清艳的“女子”对他微微一笑,仿佛方才高昂又沙哑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一样。
“远之哥哥,你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被许久不见的人叫着哥哥,赵远之哪怕再不待见对方也不好拒绝,何况这还是相识几年都没给他好脸色看的郁安。
赵远之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品着那声“远之哥哥”,头脑发热地让人替了自己的位置,就领着郁安进了馆内的一处厢房。
礼肃放下了搭在肩上的手,眸光落在两人的背影上,轻柔又幽深,像只自无名洞口扑翅飞出的暗色蝴蝶。
除去开始的笑语,郁安一路都很沉默,进了屋子目光都没放在赵远之身上。
赵远之将门关了,大步寻了个软榻坐了。
见郁安站在一边不语,他率先出声:“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郁安垂下眉目,“你别再刁难礼肃了。”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赵远之嗤笑,“就为这个?”
郁安道:“这几年,你总是刁难他。”
“你不是护他护得紧么?”赵远之兴味索然地往后一靠,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我哪有机会刁难他?”
看着郁安低眉顺眼的模样,他又混不吝似的笑了,“再说,刁难他又如何?本公子行事向来坦荡,教训教训这个敌国丢过来的杂碎,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你是公主,梁嗣是太子,我是功臣后代,只有我们才是一类人。”
他甚至还没放弃劝解郁安,“别再顾忌那个废物了,听你远之哥哥的话,这样对你我都好。玉安妹妹……”
越说越动情,他晃着腿又叫郁安,刚喊出一声妹妹,却听“铮”的一声——
下一刻,冰冷的剑锋已经抵在脖颈上了。
赵远之抬头,对上郁安冷漠的眼。
郁安反手执剑,膝盖抵在榻上,压得赵远之动弹不得。
冷光打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构造出一种锋芒毕露的艳丽。
赵远之怔怔地看着郁安,恍惚地想到,梁嗣的这个妹妹,好像快要及笄了。
见赵远之还神游天外,郁安沉眸,倾身警告:“再为难礼肃,我会杀了你。”
离得太近了,赵远之依稀能嗅到郁安身上的脂粉香。
对方声音暗哑,说话间热气全铺洒在面上,赵远之小麦色的肌肤忽然泛起了红晕。
郁安:?
他面色古怪地盯着对方看了几秒,撤身离开。
还在犹豫要不要将抵在这人脖子上的剑收了,突然听见房门一声“嘭”响。
郁安回眸,刚好看到礼肃一本正经地收回了踢门的脚。
这人甚至还理了理衣摆,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待看清了屋内情形,他眉头一皱,快步上前。
“赵远之做了什么?”声音冷得像冰。
郁安看了看手里的剑,又看了看赵远之怔然泛红的脸,视线撤回,抬眸对上礼肃沉冷的眼睛。
这么一会功夫,礼肃像是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如玉的脸庞紧绷着,眸中霜寒一片,显然是动了杀心。
【作者有话说】
熬夜做饭,来不及了,明天再捉虫
115 裙下之臣
◎看伤◎
眉目凌然的礼肃揭去了君子表象,眼神像是雷声阵阵的阴雨天。
郁安怕他气出个好歹,及时坦白道:“赵远之没做什么,是我在威胁他。”
他眼神真切,素白的衣裙纤尘不染,连发簪都未乱,确实不像是受了欺负。
礼肃压下汹涌的心绪,垂眸扫了一眼赵远之不自然的脸,重新看向郁安。
“是么?”
郁安点头如捣蒜,默默移开抵着人的剑尖。
“他太坏了,我不准他欺负你。”他补充说。
礼肃漫不经心牵住郁安的手腕,指尖沿着细腻的腕侧下滑,“他没有欺负我。”
看着他几乎算是轻佻的动作,赵远之目光一变,猛然从榻上撑起身,“礼肃!”
礼肃没理会这人的大呼小叫,手指沿皮肤肌理下滑,一路碰到郁安手掌,而后从那温热的掌心里接过了那柄利剑。
将剑提在手里,少年长睫一垂,眸光落在剑锋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表现得很平静,修长的手指却不紧不慢搭紧剑柄。
郁安去牵他衣袖,“阿肃。”
礼肃攥住郁安的手,将他牵到身前,轻声告诫:“刀剑无眼,阿郁用时要小心。”
郁安冲他弯眸,“这是自然。”
赵远之死死盯着两人贴近的手心,从坐塌上猛然起身,“礼肃,你放开她!”
礼肃将郁安牵至身侧,顺势挽了个剑花,长剑飞掷,被钉回一旁固立的剑鞘中。
在剑鞘的铮鸣声里,礼肃侧眸,瞥了赵远之一眼。
“我和阿郁的事,与你无关。”
赵远之瞪着他,一跃而起就要冲上来,“礼肃,你真以为——”
郁安冷声打断:“别忘了我说的。”
这不是第一次被郁安不给好脸了,但赵远之还是觉得气血上涌,因着那点初生的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的朦胧心思,又生出一点委屈。
“……玉安妹妹。”
郁安一听到这个称呼就身心不适,正欲要他以后不要再叫,还未开口就感受到礼肃往自己身边靠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见少年苍白的面容上,神情似有隐忍。
此时此刻,郁安终于想起来自己单独找赵远之算账的初衷。
这厮伤了礼肃!
郁安顿时什么心思没了,将礼肃的小臂一揽,半搀半扶带着人往外走。
素来爱逞强的礼肃居然也很顺从,将身体轻轻靠在郁安肩上,像是披在屋檐上的新春雪。
郁安以为他是伤疼得不行才如此示弱,更是着急,脚步不断加快。
方才还生龙活虎、气焰嚣张的人转眼就弱柳扶风,柔柔弱弱往郁安身上一靠,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赵远之看着要气死了,简直想指着礼肃破口大骂。
他也真骂了:“礼肃你少装模作样,算什么正人君子!”
礼肃装听不见,倒是郁安停下脚步,转身狠狠刮了赵远之一眼,“恃强凌弱,更不是君子所为。”
赵远之觉得很冤,想要开口辩解。
郁安并不理会,回身牵着礼肃离开了。
礼肃自始至终目不斜视,没分给赵远之一个多余的眼神,安静地被郁安拉着。
察觉到掌心发热,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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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知赵远之在暗地里是怎样把礼肃骂了一遍又一遍,礼肃尝到了装弱好处的同时,也承担了一定的后果。
事情依旧由肩上的伤说起——
虽说礼肃出了武艺堂就直起腰,表示自己没有大碍,可郁安并不相信,执意要搀着他走。
礼肃想提醒郁安男女有别,但对上对方焦急的眼神,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缄默无法后,他略略垂袖,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在旁人看热闹的眼神里,若无其事与郁安并肩。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回了无云宫。
一回宫,郁安急急召来太医,片刻后又催人去煎药。
郁氏被这阵仗吓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茬子,也扶着发簪站在房门看。
然后就瞧见了自家儿子要扒人家衣服的场景。
郁氏:“……”
她视线移开,用帕子掩唇低低咳嗽一声,算作提醒。
郁安被引去注意,看见了门边的郁氏,动作一顿。
礼肃借机退开身位,闪身去了屏风后面。
郁安被郁氏紧盯着也不敢再妄动,站在原地,看礼肃稍显急切地整理着衣领。
这人避之不及的态度让郁安眼眉一压。
“为何太医看得,我就看不得?”
礼肃抬眸看向他,稍显诧异地开口:“阿郁,你已快及笄了。”
言外之意是要他设好男女之防。
郁安一窒,讷讷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受伤了,我也不能看看么?”
礼肃摇头,“不可。”
他手指不停,很快就将被太医拉开的领口理好,衣冠楚楚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礼肃油盐不进的态度令郁安觉得恼火,这份不虞哪怕在见到对方乖乖喝药之后也未止息。
再三强调自己无事后,礼肃就要打道回府。
郁安一反常态没有挽留,只轻轻一笑后就让香若送他出门。
礼肃脚步一缓,转眸去看郁安的脸。
然而坐在桌边的郁安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对他下逐客令,“既然无事,就早些回去休息,阿肃。”
礼肃眸光清浅地应了好,抬步离开了。
转身的一瞬间,眸中的笑意如云烟般消散。
阿郁不挽留,为什么?
这个答案很快得到解答。
当夜穿着寝衣被压在床榻上的时候,礼肃头脑空白,借着入户的月色,迷惘地看着按着自己胸口的郁安。
这人衣衫轻薄,身上还带着点湿润的水汽,怕是沐浴过后就跑过来了。
“阿肃,让我看看你的伤。”
对上礼肃朦胧的睡眼,郁安为自己扰人清梦的行径感到自责,但仍实打实按着礼肃,让他难以动弹。
怕少年推开自己,郁安塌下腰,又小声打商量:“我就看一下。”
暑夏才过,礼肃不担心郁安穿成这样会冷,但状况外的一切都让他难以招架。
紧贴的身躯是柔软而温暖的,肌肤的热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在身上烧起了一把火。
这些年来,礼肃自认自己已经处变不惊,可在郁安靠近自己的时候,身体还是硬得像块石头。
感受到了对方的吐息,他略微偏过脸,发声很艰难:“阿郁……”
郁安提醒他:“小声些,我偷偷跑来的,连朝白都不知道。”
礼肃闭上眼睛,“你先起来。”
郁安拒绝道:“不行,等会你又跑。”
“我不会的,你先放开我。”礼肃压低声音哄他,“屋里太黑了,这样你看不清的。”
郁安笑了一下,“我带了火折。”
礼肃一静,下一刻就感受到有只手摸上了肩膀。
那是白日里被打出的伤处。
其实本不严重,郁安却吓得一直问他是不是很疼。
皮肉伤倒是不疼,在御医看来都没伤到筋骨,若非郁安执意要开药,御医都只会让礼肃养养就好了。
可眼下被那只手轻柔地碰着,礼肃只觉得痒。
他肩膀一动,却被更用力地按严实了。
郁安没再犹豫,摸到他的衣领就将寝衣猛的拉开。
礼肃身体彻底僵住了。
确实太黑了,郁安依稀只能看清少年紧绷的轮廓,并不能再看见其他。
奇怪的是,郁安等了半晌,始终没等到礼肃再开口。
他直起腰,从衣袖里摸出火折,还未点亮就听见梁上传来一声轻微响动。
还没来得反应,眼前就天旋地转,再回神时郁安已被裹进了礼肃的被子里。
礼肃则翻身下床,一面穿好衣服,一面冷声质问:“来者何人?”
屋内屋外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片刻后,一个黑影夺窗而出。
礼肃要郁安待在床上别动,
借着微弱的月光,郁安看清了他冷肃的侧脸,以及颊边还未散尽的残红。
那片红晕动人极了,像是暖玉染血,不容亵渎中又透出旖旎。
时机不对,郁安咽下了赞叹,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礼肃抽身去追黑影了。
郁安则掀开薄被也下了床,来到半阖的门边,瞧着院中对峙的二人。
他观察了片刻,并没从那黑衣人身上看到杀意。
过了一会,郁安觉得冷,干脆在架子顺了一件礼肃的外袍穿,还没来得及将衣服穿好,迎面就撞见了回屋的礼肃。
没想到对方回来得这样快,郁安愣了一下,然后就被礼肃拉着回到床边。
“不是让你在床上等我?”礼肃看他一眼。
郁安乖乖坐在床沿,“我在等的。”
礼肃皱眉,“阿郁——”
郁安及时将他的啰嗦打断,“方才那人是谁?”
礼肃停顿一下,淡淡道:“一个可疑之人。”
见他不愿多说,郁安便不再问,看看地上的月光,又看看眼前的礼肃。
“阿肃。”
“何事?”
“能给我看看你的伤吗?”
“……”
“我就只看一下。”
“……不行。”
“可我担心你。”
“……那也不可以。”
礼肃在某些方面表现得出奇的固执,郁安忍不住叹气,怎么都无法动摇对方的决心。
郁安软磨硬泡了很久,说了一串串好话,见礼肃始终无动于衷,最后忍无可忍,放狠话说若是再拒绝就别怪他半夜爬床。
礼肃沉默了很久,终于松了口。
看伤的时候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这人面红耳赤拉着领口的模样,让郁安隐约觉得自己是个轻薄无礼的登徒子。
登徒子毫不收敛,还使坏逗礼肃,将他的衣领往下拉了又拉。
结果就是,一直到及笄礼之前,郁安都被礼肃绕道躲着走。
【作者有话说】
饭勺在手,继续熬夜做饭
116 裙下之臣
◎及笄礼物◎
远梁公主的及笄礼定在十五岁生辰这日,由国君亲自敲定。
在远梁皇族里,各阶内命妇都对这玉安公主颇为好奇。
前些年里,这个名字未曾过耳,就算是有人偶然提及,众人也不过是感慨一句:哦,是那个和郁妃一起被丢进冷宫的小可怜虫。
但这几年形势大有不同。
未曾想到行事果决的国君居然也会心思多变,忽然将那母女二人放至人前,对那小殿下多有照拂,这不,如今连及笄大礼也办上了。
怀揣着看热闹的心态,命妇们拿到请柬纷纷赴宴,分立台下两侧,端着姿态,眼神却悄悄往上方的郁妃身上放。
这位久居深宫的妇人气质出尘,纵使虚度无数岁月也娇妍如初,像是高高挂在枝上的白梨花。
倒是一点也看不出为女儿操办及笄之礼的喜色。
不免有人觉得无趣,时不时往气势巍峨的大殿外瞅,想瞧瞧能让国君坐镇观礼的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终于挨过一阵冗长肃穆的宫廷乐音,众人听见了一声又一声宫人传报,几息后,远远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自殿外走近。
来者容妆极盛,一身华服风姿绰约,几个婀娜的宫女陪侍身后,为其托举逶迤垂地的繁复裙摆。
众命妇将目光放在那人身上,不论是否服气都要由衷感慨,这玉安公主确实生得极美,一瞥一笑自有风情,只是身量未免太高,竟与寻常男子无异了。
且不论她们在心底如何评价,面上都是一副和煦模样,含笑看着这及笄公主向国君叩首三次,手叠额前行了大礼。
大礼共行三次,在国君沉稳地让他平身后,郁安直起身,看向了高座上的远梁君主。
“上前来。”君主如是道。
郁安看了一眼宫廷女眷那列,最先看到的是郁氏情绪深重的眼睛。
她也很不好受,孩子被扮作女身,连成年大礼都只能依照女子习俗落成。
但无论如何,他们母子二人要在深宫中存活,都只能如此。
郁安将她的愧疚与挣扎看在眼底,对自己的处境并不会抱怨什么。
于他看来,只要达到目的,无所谓用何种手段。
求生如此,做事更如此。
心下一片清明,郁安拾阶而上,众侍女则回退左右,屏息凝神地观礼。
来到国君与王后身边,郁安垂眸跪下,露出顺从的姿态。
王后眼神里带着似真似假的欣慰,优雅起身,自一边女官呈上的托盘中取出一支雕饰精致的发簪。
拾起发簪,她纤长的指节一停,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顿在某个角落。
而后她收回目光,用手中的雕花金簪轻轻盘起郁安半垂的乌青长发。
“玉安公主,贺你成年。”
郁安抬眸对上李氏含笑的眼睛,“多谢王后。”
不必旁人相扶,郁安理好衣裙站起身来,早已不见幼时被裙摆绊倒的窘迫。
他站在王后身侧,转身面对着前来观礼的一干人等,从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里准确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礼肃静立在最下方,眸光浅浅,像一片皎洁温和的月光。
及时接住了郁安投过来的视线,礼肃眼尾一弯,笑颜轻展。
郁安也对他弯眸,但人多眼杂很快就掩去笑痕,接过了宫人呈过来的醴酒。
将两人心照不宣的互动看得分明,站在梁嗣身侧的赵远之吸气,恨不得用眼神把礼肃大卸八块。
一直盯着这个伪君子看也不值当,他冷哼一声,又转头去看郁安。
向来简朴的玉安妹妹浓妆艳抹起来也很好看,赵远之看了一会,莫名其妙脸又红了。
饮酒结束后是听封赐字,郁安将醴酒饮尽,专心听着宦官高吟圣旨。
圣旨无非是歌颂国运鸿昌,又赞美公主品行淑端温良恭顺,今此及笄,望其团结亲族爱子爱民,身作表率弘扬皇室之风。
说是赐字,其实还是“玉安”二字未改,郁安听罢,跪地谢恩。
宦官将御旨交出,郁安抬手去接,跪地长拜几息,缓缓直起身来。
在礼成的前一刻,变故发生了——
郁安听见耳边一声脆响,如玉石相击,而后颈侧一沉,盘好的发丝已尽数散开。
墨发倾洒如瀑,遮住他的侧脸。
在四下的惊呼里,高台上的华服“公主”垂下眼睫,看向了断成两段坠落在地的金簪。
象征吉祥的金簪无故断裂,虽未有实在的损失,但终究寓意不好。
公主的及笄大典出了这样的差错,饶是国君沉稳,也不由皱着眉头问责了礼仪司。
礼仪司中人人自危,表示金簪是年中就让出了名的工匠在做的,每个环节都有人盯梢,绝无残次一说。
既然金簪本身没问题,出问题的就是接触金簪的人。
但这东西一直由专门的宫人妥善保管,从无疏忽,怎么一放在公主身上就断开了呢?
国君下了死令要查,底下的人不敢不从,刨根问底抽丝剥茧盘问过无数宫人,最终一无所获。
可除此之外,也只有王后和公主碰过金簪了,没人敢疑心待人宽厚的王后。
事实难以探查,但宫中已渐渐有传言说:玉安公主是不被神佛承认的不详之人。
金簪断裂,预示此女不受护佑,于家于国不堪大用。
多番搜查没有后续,国君动了怒,后来被王后好言劝解,又查了一阵无果,最终也不再查了。
此事无疾而终。
在宫中风声鹤唳之时,郁安每日就宅在无云宫里,房门不出,躲个清闲。
遇到前来探查的紫兰,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床头,像是因为及笄大典的变故暗自神伤。
紫兰安慰他:“真凶定会被抓出来,公主是无辜的。”
郁安当然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也知道倾全宫之力都探查不出的真凶是谁。
在这深宫里能只手遮天的人,还能有谁呢?
无论是及笄礼上李氏笑意融融的眼神,还是举座喧哗里梁嗣冷笑的脸,都把答案直白地推到了郁安面前。
原来沉寂了这么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啊。
让国君重新厌弃郁氏母子,然后让梁嗣完全占据对方的视线,做独一无二的储君,将他们重新踩在脚下。
太贪心了。
可这些贪心之人的愿景好像要落空了,郁安并不在乎自己是美名还是骂名,事情既已发生了,不如顺势谋些好处。
他在人前装作食不下咽的模样,混淆有心之人的判断,并挖掘出了一项娱情活动:钓鱼。
整日不出门除了不必应付他人外,还有一个的好处,就是不用梳妆打扮,连裙子都不用再穿。
郁安自由了一段时间,穿着中衣中裤在房间里行动自如,冬日里烧着热炭也不会冷。
郁氏倒是担心他被大典的事伤到,毕竟神佛一说过于沉重,可见着自家儿子在房里撒欢全然不受影响,也就慢慢放了心,可在外人面前还是一副忧愁样。
母子二人演技一流,真让众人信了八分。
而在此期间,郁安也真正钓到了鱼。
这条名作“礼肃”的鱼清白持正,乖乖送上门的时候,可爱得不行。
那双弧度柔美的柳叶眼面对外人时很凌厉,可对上郁安时,就化成树梢上滴落的初春雪水。
有点冷,但更多的是温柔。
一见到郁安,礼肃眼眸一闪,立即就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郁安身上,将对方雪白的中衣遮进内里。
“穿好衣服。”
郁安默默将披风系好,“噢。”
见他乖乖听话,礼肃眼神微柔,将他的脸看了又看,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清瘦了些。
郁安抬起眼睛,“阿肃。”
一声“阿肃”叫得亲昵又婉转,配着放轻的声线,像是交付了全身心的信任。
他眼睛里有眼前人小小的倒影,宛如一对清亮的湖泊。
礼肃看了一会,没忍住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他的眼尾,“谣言不必去听。”
少年的动作很轻,郁安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蝴蝶吻了一下。
他睫毛颤动一下,低声答道:“我知道的。”
礼肃叹息一声,替他整理好披风,“知道还这样难过?”
郁安沉默,按住了礼肃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他低眉敛目的神情和那日受礼时如出一辙,金簪落地时独身而立,在议论纷纷里孤立无援。
哪怕场合和时机都不对,礼肃却只有一个念头——
想将那人护在晴天之下,守住对方的笑容与温暖,南方的春雁合该自由翱翔,而非冻死在北国冷风中。
若非国君沉着脸宣布大典继续,礼肃真会头昏脑涨抛开一切,不顾当下的身份处境,去到郁安身边。
但这样做的后果,两人都无法承担。
往事已矣,礼肃忽然扣住郁安的手,将他往身前带了一下,“穿好衣服,和我走。”
郁安愣了一下,即使不知道礼肃意欲何为,也从不会拒绝礼肃。
“好。”
在十五岁的第一个春天,郁安被礼肃带离了远梁皇宫,这个困住了他们数年的地方。
衣裙是随便穿的,没再讲究所谓的女子规范,言笑是肆意随心的,也不再具备习得的公主礼仪。
乌发半颓,珠翠了了,随性而自由。
倒是礼肃看不惯郁安梳得潦草的头发,动手替他将发簪解散,手法生疏地为他理顺长发,而后用什么东西挽起了那些柔软的发丝。
郁安接过礼肃递过来的一面镜子,侧了侧头,看见了一支梅花纹样的白玉簪头。
“阿肃——”
礼肃很温柔地看着他,“阿郁,生辰快乐……”
“阿肃,只有新婚丈夫才会妻子梳头。”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要送簪子呢,肃
117 裙下之臣
◎阿郁会喜欢吗◎
此话一出,一时寂静。
郁安放下了镜子,感叹自己最近真是被教习女官教昏了头,才会说出男婚女嫁这样荒唐的话来。
这样的玩笑对礼肃而言,好像有些太过分了。
果然,礼肃表情空白几秒,耳廓染上一层朱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一边传来一声闷笑,郁安转头,望着坐在石头上的黑衣男子。
“范大哥,你笑什么?”
此人全名范泉,正是几个月前打扰过礼郁二人的梁上君子。
礼肃向郁安解释,这人这是他母亲的旧部,去年戍边结束后就自麟茂而来,特地归属幼主。
忠心真假有待商榷,但对方拿得出礼肃母亲的信物,又对那位女将军的生前事迹极为清楚。
礼肃考察数月,觉得此人还算可信,必要时或可一用。
这个必要之时,就好比当下,礼肃能借他顺利带郁安出宫散心。
出宫时也有个小插曲,范泉打量着郁安,思考着将主上这位的青梅竹马扛在肩上还是提在手里。
还没等他打量多久,就察觉到身边冒起了冷气。
范泉看向旁边的礼肃,被幼主冷然的眼睛盯得哭笑不得。
“不可冒犯阿郁。”礼肃警告道。
范泉忍笑,主上年纪不大,竟是个故作沉稳的小古板。
于是他干脆不再多看,一手一个,将两个半大小孩挂在臂弯里,足尖一点就上了红墙,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时间拉回现下,范泉被郁安一问,嘴角抽搐着,似乎又想再笑。
但被礼肃眼神一扫,他勉强稳住表情,冷静道:“没笑什么。”
于是郁安不再管他,扭头看向礼肃,见他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这才细声道:“阿肃,对不住,方才是我胡说的。”
礼肃神情还是有些僵硬,眼睛没看他,视线落到他颈侧一缕垂落的发丝上。
“……嗯。”
郁安瞄了一眼少年耳侧还没消退的红,自觉过分,又巴巴地道歉:“真的,我是说笑的,阿肃莫要当真。”
奇怪的是,他如此认真的保证,却让礼肃纤长的睫羽垂得更低,将浅色的唇瓣一抿。
好像还是不满意。
郁安摸不准他意思,决定使出转移注意力大法,“阿肃,难得出宫,这晴日里又暖,不若我们去踏青吧?”
礼肃目光上移,终于看向郁安的眼睛,“想去踏青?”
郁安煞有介事地点头。
他说想去,礼肃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三人租了辆马车逛去京郊。
郊野里踏青的人很多,郁安和礼肃都衣着简单,混在一众百姓和小贵族中并不突兀。
怕郁安走散,礼肃跟得很紧。
郁安却当他是人多不适应,干脆牵着他往前走。
礼肃步伐一顿,而后手指微动,扣住了对方温暖的掌心。
范泉抱着剑远远坠在他们后面,目光放在二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没忍住乐了。
人家开个玩笑都会害羞生气,怎么现下又拉着人家不放了呢?
怪有意思的。
春日里阳光很好,郁安走了一阵觉得热,想解披风又被礼肃叫停。
见郁安目露疑惑,少年轻轻挣开他的手,“在此处等我。”
语毕,他看了一眼后方的范泉。
范泉会意,抱剑上前,站在了郁安身侧。
礼肃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把无花色的纸伞。
伞面一撑,为伞下人庇去一方阴凉。
温暖的阳光被隔绝,郁安抬头看向礼肃。
“阿肃,晒到日光也没关系的。”
礼肃很会照顾人,但这种体贴像是对女孩子,时常让郁安觉得尴尬。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没那么娇气。”
礼肃撑着伞不动,只说:“可是阿郁很热。”
没说照顾妹妹或是关照女子之类话,他只是语调温和地叫他“阿郁”。
暗示着这是仅针对郁安的关怀。
所以在少年清潺如水的眸光里,郁安释怀了。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在京郊并肩许久,结伴漫步春光。
伞面遮去日光和外人的窥视,为伞下两人开辟出一方亲密的空间。
最后还是郁安喊累,礼肃才带着他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礼肃去雇车,郁安被安置在闹市外等待。
等了又等不见礼肃回来,郁安心下疑忧,决定进去找人。
刚带着范泉走到闹市街前,郁安就瞧见牵着马车往这边赶的礼肃,而他身边,有位扎着长辫的姑娘正巧笑倩兮地与他说着什么。
郁安眼睛一眯,抱着手臂,立在原地不动了。
礼肃一眼就看见了街前的郁安,脚步不由加快,不想叫他等急了。
而那长辫姑娘也快步疾行,最终和礼肃一起停在郁安身前。
赶在郁安开口之前,长辫姑娘对他微微一笑。
“愿花神护佑你们。”
郁安不明所以,“什么?”
长辫姑娘摇摇头,并不多说,挂着笑意对几人颔首,而后挎着空篮翩然离去。
见郁安目光追着卖花女的背影,礼肃态度淡淡,将马车勒停又摆好小梯。
“不必在意她的话。”
郁安细问礼肃到底怎么回事,被对方敷衍过去,被扶上马车的时候还茫茫然的。
但心间的惘然在掀开车帘时消散无踪,郁安看见了青玉瓶中层叠参差的白山茶。
他身形一顿,嗅着空气里淡雅的花香,慢慢在车厢里落了座。
礼肃上来之后,发现郁安神色复杂,沉默地盯着花枝。
范泉在外御车驾马,车内的两人默然无声。
过了片刻,礼肃低声问:“不喜欢吗?”
郁安不答反问:“阿肃怎么会想到买这个?”
礼肃很平静:“碰巧看到,就买了。”
与郁安对视时,少年眼眸里闪着微光,宛若湖面月影。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迟疑的语气说道:“这花丰盈,不受远梁人喜爱。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会喜欢。”
郁安不语。
礼肃敛眸看向那些洁白的花朵,声音放轻:“阿郁不喜欢吗?”
“我喜欢。”郁安终于开口。
对上礼肃看过来的眼睛,他重复道:“我很喜欢,阿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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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郁分明说的是喜欢花,但礼肃此刻只觉得对方说的是其他的东西。
因着这一点歧义,礼肃后半程竟不敢再看郁安的眼睛。
分别前,郁安道:“阿肃,你的簪子和花,我都很喜欢。”
礼肃问他:“阿郁,你开心吗?”
“嗯,”郁安笑了,“谢谢你带我出宫散心。”
礼肃怔了一下,“原来你知道。”
郁安弯着眼睛,站在台阶上拍拍他的肩膀,“不用太担心我,阿肃。”
郁安比礼肃想象得要坚强许多,这一点在这些年里不断得到应证,甚至在未来的很多时光里都是如此。
春末夏初的时候,传来南方动乱止息的消息,原来麟茂国与无竭国交战数年,终于将无竭吞并,一改天下四分的格局。
麟茂如今在南边一家独大,这让在远梁国充当质子的礼肃地位都水涨船高。
同样是寄人篱下,不仅没人再敢轻视欺辱,还要看他眼色小心行事了。
礼肃对此反应平平,没有因为旁人改观就自视甚高,每日里该去学宫便去,并不理会赵远之等人。
但有一点要提,公主办了及笄礼就算是成年,自然不必再来学宫。
可郁安不仅要来,还每天都来,没有进门只是待在马车里等礼肃散学。
而今梁嗣长居东宫,自有太傅教导,郁安去学宫不必担心撞见对方,只用应付赵远之一个,倒是轻松太多。
刚开始郁安还是会进学宫的,但赵远之那厮近些日子脑袋发昏,一见到郁安就黏黏糊糊地叫妹妹,竟真有几分情真意切。
郁安见他没再刁难礼肃,不好再发火,可老是被追着叫妹妹也确实接受无能,于是干脆等在侧门的马车里了。
走侧门的都是宫中人,来来往往的人不多,基本都知晓公主与质子感情甚笃的事。
不详之人和厌弃之人凑到一起,竟是自幼的青梅竹马,倒也是奇事一桩。
郁安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自从及笄大典生变之后,故作消沉几天,也就我行我素起来。
旁人只觉得他是自暴自弃,但郁安却觉得好受得多。
没有教习女官约束,紫兰又事不关己懒于盯梢,郁安不必再穿繁重的宫裙,随意套一件衣裳就要出门。
然后被香若塞了一条浅色襦裙在怀里。
还不等郁安拒绝,香若又从妆奁里熟练地挑出粉盒,为他遮掩喉结。
待梳好发髻挑选簪子,郁安将顶层的那根白玉簪递给她,“用这个。”
香若没问他为何只偏爱这一支,沉默地接过那支栩栩如生的梅花簪,轻轻别在那稠密乌亮的发间。
一根簪子足够了,再多的话殿下会闹。
香若做好一切之后,便极有眼色地退下,又为院外的紫兰找些事做,以防她总是将目光放在郁安身上。
而郁安则借机溜走,去接礼肃。
按照礼制,公主成年之后要搬出皇宫自己立府,趁着眼下国君还没提,而宫里的人又对自己避之不及,郁安要尽可能地多和礼肃相处。
质子之约为期十年,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熬夜掌勺
118 裙下之臣
◎祈雨仪式◎
这一年入春之后雨水益少,到了夏月,昼夜更见不着一点水色。
日光炎炎烘烤黄土,一出门就是扑面而来的暑热。
眼见着要收成的季节,流着热汗的百姓只能望着旱裂的土地哀嚎,骤减的米粟数量自给都困难,又如何上贡朝廷呢?
不只是民间,宫中亦缩减了用水耗量,水井枯竭,宫河干涸,连王后宫中都置备的冰盆都少了。
王后都如此节俭,更妄论宫中其他人。上行下效,整个远梁国用水大减,热意一时间席卷了这片土地。
有传言说是这是南方战乱带来的天罚。
亦有人说公主及笄之年大旱至此,恐是不祥之兆。
干旱年岁惹得人心恐慌,会牵扯出各式说法,郁安当然明白这一点。
只是他不在乎有心人泼来的脏水,却也不会让他们借此机会将他再往下踩。
国君不信鬼神之说,对待郁安一切如旧,只是偶尔被国事与太子那边绊住脚,忙得焦头烂额,召见郁安的次数少了很多。
长期如此,恐会生变。
而礼肃也不会理会那些无稽之谈,在学宫因为酷暑休假的时间里,时常翻墙出宫,似乎有事在做。
怕郁安大热天找他时扑空,礼肃让郁安就待在无云宫里,自己稍有空闲就会来看他。
于是郁安听话地等了,苦等无果时,总幻视自己是等待夫君回家的怨妇。
这就是长时间穿女装的后遗症吗?!
郁安如梦初醒,也不继续在无云宫里胡思乱想了,由香若跟着出去散步了。
远梁地处北域,因为久旱未雨,空气干燥至极。
但今日倒是奇怪,这样闷燥,来往宫人竟也很多,全不复平日的稀散萧索。
郁安留心观察了她们手中的物什,有香炉有酒器,像是某种供奉品。
日落时分,燥热犹存。
郁安没有多想,寻了小道沿着绿林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后方的清影潭。
那是他与礼肃初识的地方。
孩童时期辽阔幽深的深色寒潭,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方圆百米的石底潭湖。
物燥天干,清影潭只余下底层的浅水,火红晚天倒映其中,铺成一张色彩极佳的画卷。
郁安垂眸看了那湾水半晌,靠在了潭边屹立的墨石上。
这样的天气里,连风都奢侈。
香若手执团扇轻轻扇风,像是也觉得燥热。
此方世界里,郁安素来体寒,在旱热天气里也不觉得多热,见她额角带汗,便让她先回去。
香若摇头拒绝了,请求郁安再过片刻就回住处去。
无他,只因对方太热太冷都要闹病,在外久留不是良策。
郁安对自己的体弱程度深有体会,自是不会为自己多找事做。
又看了会晚天与潭水,郁安撤回目光,站直身体,转头叫香若打道回府。
然后他抬眼前视,望见了一个缓步而来的人。
少年眉目柔和,白衣皎洁,显得那半垂在肩的长发尤黑。
黑白墨色,如画铺展。
“阿肃——”
声音里轻快情绪几乎都要溢出来。
礼肃停步,眼神定在向自己跑来的人身上。
如幼时一般,飞鸟无畏,急速而来,靠近的姿态却又轻盈灵动。
在它身后,无边晚霞逼近高树,与清澈池潭连成一片。
礼肃眸光微动,比纷乱思维还先做出反应的,是下意识伸出的右手。
跑近的郁安顺势搭住了礼肃的手掌,跑太急还未将气息喘匀,一时不察踩到裙摆,直接摔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次,礼肃接住了那只靠近的飞鸟。
说这是一个拥抱都算勉强,横在腰背的是少年手腕一带的部分。
对方背过掌心,没有实质性地碰到他。
郁安眨了眨眼睛,然后被礼肃拉着站好。
礼肃皱眉提醒:“当心些。”
郁安干巴巴地回答:“噢。”
应声之后,他又问:“阿肃为何来此?”
礼肃道:“宫中人说在这边看到过阿郁,我就来看看。”
郁安笑了,“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礼肃看了一眼他的笑脸,“可以这么说。”
于是郁安精致面孔上的笑意愈浓,“阿肃,你真好。”
礼肃无言,又在那张脸上看了一会,视线上移,看见了对方别在发间的白玉簪。
簪上雕着一枝洁白梅花。
礼肃睫毛一颤,彻底移开目光,带着郁安往回走。
香若沉默地跟在二人身后,团扇扇了又扇,掩去了唇角的笑痕。
回程走的依旧是来时的路,又遇见过几个端着托盘的侍女。
郁安:“今日为何宫人这样多?”
礼肃反应平淡,“十日后有场祈雨仪式,许是在准备。”
郁安点点头,“原是如此。”
见他没有细问,礼肃又开口道:“届时人多,阿郁莫要乱跑。”
郁安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礼肃敛眸,很轻地笑了一下,“嗯,是我多虑。”
少年纵容的姿态让郁安耳热,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礼肃反而话多起来:“这几日要探查消息,委屈阿郁枯等。”
郁安表现得毫不在意,“没事的。”
礼肃看着他白皙的侧脸,没从对方脸上看出特别的情绪。
是真的没关系吗?
礼肃并不知道。
之后两人不再言语,一路回了无云宫。
屋内也很热,晚间无冰少水,擦身过后身体黏腻。
郁安躺在床上,看着绯红的床幔,又想起分开时礼肃问他是否会一直戴着那根玉簪。
得到郁安肯定的答案后,礼肃有点怀疑,“什么场合都会戴吗?”
郁安说会,怕礼肃不信,差点拍胸脯保证。
最后礼肃点头,声音温和,“阿郁要说到做到。”
想起这件事,郁安又觉得奇怪。
好像按礼肃的性子,送出的东西,并不会在意收礼者如何处置。
这次怎么会介意他是不是带在身上呢?
想来想去想不通,郁安只能归因于礼肃很重视这根簪子,因而想要郁安也重视起来,恨不得他天天戴才好。
十日时光转瞬即逝,郁安被郁氏带着来到祭坛的时候,隔着人潮远远和礼肃对视了一眼。
郁安对他弯了一下眼睛。
礼肃唇角不甚明显地勾起,像是微融的冰雪。
终究占了个公主身份,郁安被安排着站在人群前面,郁氏则去了内命妇那边。
郁安站定,前方是国君王后,梁嗣在右。
两人不尴不尬地打了招呼,相看两厌,于是各自撇开了脸。
正夏久旱,向上天祈雨这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说服国君的。
这场仪式办得盛大,主祭者据说是这片大陆有名的道者,带着徒弟在各国间随心游历,日子清贫却潇洒。
这样的随性之人能答应主持仪式,也是难得。
辅祭则是礼部的人,在光洁无尘的祭坛边忙前忙后打下手,对着那位主祭道长态度热络。
郁安对那位长须老者倒是没什么看法,哪怕对方扫视全场后将目光移在自己身上时,也没有太大波动。
祭坛早已被清扫完毕,香炉大鼎祭品高香都已经备好。
仪式很快开始了,主祭者一脸肃容立在祭坛前,观者不敢言语,屏息凝神齐齐望着祭台之上。
乐师弹奏轻音,敲响祭祀专用的编钟。
仙风道骨的老者点燃长香,向祭坛四方礼拜。
连同国君在内,下方所有人跟着长拜。
琴音消逝后跪拜结束,那老者引着众人起身,站在摆满祭品的祭台边,高声宣读祭文。
祭文深奥晦涩,郁安听了几句就不感兴趣,目光落在地砖上不动,跟着指令或站或跪。
又叩拜了几次,郁安听见那老者声音愈高,在对着各方神明虔诚陈愿。
祈求风调雨顺,祈求五谷丰登,不外如是。
又是一阵冗长的起拜祝酒,老者话音止息,一道年轻些的男音继续陈愿。
想来是这位道长的亲传弟子了。
亲传弟子的言语倒是简洁许多,陈愿祝酒后,又是跪拜。
起身之后,他转身面向台下的远梁皇族,忽然提出一个要求——
请神不易,要想获得天佑,需要在远梁国中找出一个福泽延绵的人。
范围太广,台下一时哗然。
国君眉头一皱,似有威压,“事发突然,这如何做到?”
那弟子却微笑道:“正是要神明亲临,亲自挑选有缘人才是最好。”
王后目光在这人身上穿巡,口中接道:“那这有缘人要如何找?”
“此事不难,”那弟子脸上带着八风不动的笑,“水属阴,而午时阳盛。若要两相融洽,还需寅时出生的贵人调和。烦请场中寅时出生的男女都上前一步。”
十来位皇族来到阶梯前。
郁安顿了一下,也走上前去。
那弟子一面走下台阶,一面继续道:“不瞒国君,我天生异瞳,能看见凡人身上的气数,师父说这是通了神意。可惜凡人力衰,若要观人命数,一旬里只可动用一次,未提前告知,还望国君莫怪。”
国君嘴角拉平,不置可否。
虽不信鬼神,但祈愿仪式已进行过半,不好再强行叫停。
所以国君沉默片刻,沉声道:“也罢,烦请小道长在人前一观。”
那年轻男子谢恩应好。
他急吟几声法咒,终于走下祭台,来到下方的数位寅时出生的皇族身前,脚步极缓,似乎真在极力观命。
郁安置身事外地听着,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果然,脚步声来到身前就停住了,一片青蓝衣角映入眼帘。
郁安察觉有异,略一抬头,对上了那个重瞳男子的目光。
小道士凝眸看了郁安片刻,而后对他拱手。
“这位贵人,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改好了,仪式经不起推敲,是我根据查到的资料改写的
119 裙下之臣
◎阿郁应该得到一切◎
生得一对重瞳的道长,看人时目光很纯净,瞧不出一丝虚伪。
周遭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到身上,郁安声音平稳:“道长,你选了我?”
小道士点点头,态度恭顺,“您周身清气澄澈,是命格不俗之人。”
身后传来不住的吸气声,来自那些不愿露面的造谣者。
不是说公主不详么?怎么又成了有福之人?
女子命格能担此大任吗?若是在祈雨祭祀里冒犯了神佛可如何是好!
他们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妄加指责,只好寄希望于位高者提出异议。
王后侧目望着国君,“陛下……”
“既已选了公主,那便罢了,”行事利落的国君不愿再拖延,冲祭坛边的主祭老者行了一礼,“烦请大师继续祈雨。”
那老者对他还礼,然后让自家弟子带着选出的人上来。
于是那小道士引着郁安上前。
再走近些,郁安发现老者气质清幽,却有一双极为锐利的眼睛。
像是能把人盯穿似的。
直觉告诉郁安,对方不喜自己。
既然反感,为何还要引他入局呢?
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郁安作出拘谨模样,微微颔首,避开了长者暗藏锋芒的视线。
他顺着主祭者的要求长跪于地,叩拜几息,而后接过三支稻色长香,在所有人的紧密注视下,将燃香插进青铜大鼎中。
有风轻扫脸颊,将袅袅燃烟吹向苍穹。
这象征着神明接受供奉。
郁安心下稍松,听见小道士柔声开口:“贵人请起。”
郁安依言起身,被引导着站去祭坛一角,路过老者时,察觉到对方瞥了一眼自己。
这次,敌意好像少了很多。
懒得对方深究转变的契机是什么,郁安站定后,抽空去看礼肃在做什么。
略一转眸,郁安很轻易就抓住了礼肃看过来的视线。
这人姿态从容,视线不闪不避,像是从方才到现在都一直在看他似的。
目光交接那一刻,礼肃对郁安轻轻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却在此间祭祀时一再破例,就像是在安抚。
乐音又起,主祭与辅祭齐身再拜,众人随拜,仪式接近尾声了。
回宫路上,郁安没机会去找礼肃,而是被郁氏拉到一边,被很忧心地叮嘱要一切小心。
今日此局来得突然,见王后的样子,此前并不知情。
那又是谁?
郁安越发疑惑,回了无云宫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此事和礼肃的怪异态度脱不了干系。
阿肃到底想做什么?
晚间日光倾颓,晴空万里的天际竟飘来了薄云。
之前也有过天中有云的情况,但宫里宫外满怀希冀地望天半晌,却发现那些云又散去了。
不想空欢喜一场,这次众人只多看了天边映成彩色的软云几眼,继续保持着心平气和。
哪知那层薄薄的云彩许久未散,甚至在日落后累积厚度,倒挂高山般沉沉垂在渐暗的天幕上。
待天空彻底黑下来,积云已厚重如海,越是下压,暑气越浓。
用过晚膳后,郁安撑在窗边看了会黑沉沉的天。
携沙的风吹在脸上,触感很奇怪。
他没再多看看,折身入室梳洗去了。
净面漱口后,他坐在镜前,请求香若替他解散发髻。
长发垂落,郁安正看着手中的发簪出神,却听屋外几声雷响,大雨倾盆而来。
“殿下,下雨了。”
久旱甘霖,让内敛的香若都面染笑意。
见郁安索然不语,她又低眸劝慰:“如道长所言,殿下是有福之人。此番祈雨事成,宫中人定然不敢再随意编排殿下。”
她本意是让郁安宽心,却不想,安静的少年忽然将手中物什一放,挺直脊背从梨花凳上站了起来。
“殿下?”香若一脸茫然。
郁安接过她手里的木梳放到桌上,问道:“香若姐姐,下午你去传消息,可有见到阿肃本人?”
香若道:“婢子是向礼肃殿下当面传告的,礼肃殿下答应了晚间会来。”
“可是已经下雨了……”
郁安听着檐下积水哗哗作响,急急来到湿润的窗边,望见了外边连天接地的无边水汽。
他皱了皱眉,“这雨太大了。”
这样大的雨,就算撑了伞也会被淋湿的。
香若跟上前来,安慰道:“或许等雨小些,礼肃殿下才会过来。”
暴雨如注,又是大旱过后,一时之间谈何雨小。
香若走后,郁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听着屋外雨水淋漓,越发着急起来。
纵使告诫自己平心静气,但郁安一遇到那个人的事,总会心浮气躁。
想见礼肃。
按耐着性子听了会雨声,郁安面色愈沉,最后从架上捞了一件绣花披风往身上搭,决定冒雨去找礼肃。
刚将手放上门扇,房门倏地向外方打开。
推门的礼肃诧异地看着他,手里的伞将收未收。
伞是踏春时买的油纸伞,雨水正滴滴答答地沿着伞骨下坠,砸出一汪水花。
郁安看着他深色的衣摆和袖口,心中发涩,“……阿肃。”
礼肃将伞靠在门沿,而后领着郁安进屋,“怎么了?”
少年转身关门,郁安看见了他滴水的发尾和湿透的脊背。
大雨落下的时候,暑夏燥热全消,待在空旷的室内会觉得冷。
郁安望着礼肃,“脱衣服吗?”
礼肃动作停顿一下,垂眸对上郁安明亮的眼睛,反应过来对方是担心自己淋雨受寒。
“我不冷。”
郁安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来,低声道:“阿肃总是在骗人。”
礼肃看着他散开的乌发,想将他的青丝挽起,但察觉到浸了雨水后的指尖冰凉,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不骗你。”
知道少年嘴里的话大多数时候半真半假,郁安将披风搭回架上,重新面对礼肃,“今日的事,是你安排的?”
“是。”
郁安目光一抬,“为什么?”
礼肃沉默片刻,轻声道:“这是阿郁应得的。”
万众瞩目,赞誉加身,一生顺遂,都是应得的。
郁安要永远活在光亮里,光芒万丈,不染污泥。
典礼被破坏就用一场春花来偿,金簪断裂就铸一簪梅花来配。
有人或明或暗乱嚼舌根,礼肃不仅会堵好流言,还要将所有的污言秽语重新塞回那些人的肚子里。
郁安是福泽,是好运,是冬月的阳光,是沐雪而来的飞燕。
是礼肃在整个北国里最在意的人。
少年弧度柔和的眼睛里情绪浓重,凝视着身前的人,极认真地开口:“所有人都该知道,阿郁不是灾厄,是福报。”
他的眼神坚定,将心中所想一一剖白。
雨声依旧很大,混在话语声里织就出一曲绵长的乐音,这次郁安却不再觉得心烦。
心间发烫,他猛然扑进了礼肃怀里,“阿肃!”
淋过雨的礼肃身体发寒,被他一扑,觉得怀中被塞了一个小火炉。
小火炉身上脂粉气已褪,却还存着淡淡的香气,像是从肌肤里渗出来的。
礼肃用手腕扶了一下郁安的腰,有些僵硬地喊他“阿郁”。
郁安在礼肃带着水汽的颈侧蹭了一下,而后侧过脸,望向礼肃的眼睛,“谢谢你,阿肃。”
他弯眸笑起来,一缕长过腰身的乌发自肩上滑落,轻柔地打在礼肃身上。
心间像是落下了一滴露水,或是一片飞花。
礼肃默然良久,虚虚扶在郁安腰上的手一紧,终于松开掌心,将他彻底抱进怀里。
少年俯首,将鼻尖抵在郁安耳侧,低低叫他“笨蛋阿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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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因为自己不顾礼仪被骂,郁安非常无辜,“我不笨的,阿肃。”
礼肃抱着他没松,只将脸移开距离,“那为什么任由别人泼脏水?”
郁安答道:“他们要说便说,我无碍的。”
“不是无碍,”礼肃松开他,眼神微暗,“你会难过。”
郁安讨好般去牵他的手,“我不难过。你和母亲都在身边,我就不会难过。”
礼肃没挣扎,只垂眸道:“阿郁,男女有别。”
郁安:“……”
短暂停顿之后,他勾住了礼肃的小指,很小声地说:“又不是没牵过。”
赶在礼肃要说大道理之前,郁安问他:“你怎么知道,今日一定会下雨?”
礼肃抽手道:“不是今日也会是之后,此地注定有雨。”
见郁安盯着自己的手不放,礼肃叹了口气,“过了雨水的手很脏。”
郁安接受了这个说法,在门口招来香若,要她备好热水与干净中衣。
香若称是,没过多久就前来敲门。
热水烧好了,郁安拉着礼肃出门,借着灯笼的微光,一路踩着雨水溅湿的长廊地板,将他推到了浴堂。
不是不能在郁安房间里洗,只是照着礼肃的性子,恐怕又要说这于礼不合。
“你且去洗一下,我在门口等你。”
大雨还没停,打在瓦砾上发出的声响很大,说出的话要叫对方听见都需要扬声。
礼肃看了一眼郁安被浸湿的裙摆,伸手将他往身前带。
“阿肃?”郁安一脸疑惑。
“天黑雨大,进来等。”
说此话时,礼肃并未深想,只设想了一下郁安独自守在外间吹冷风的模样,就干脆利落地决定将人带上。
但当他真正和郁安进了浴堂,看见灯火幽微,而浴桶和置架之间只隔了一扇屏风时,又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太潦草。
礼肃步伐停住,侧过脸看向郁安。
看出了他隐隐为难,郁安笑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阿肃,是你让我进来的。”
礼肃安静片刻,在房间里四下扫视,而后在昏黑的角落寻见一个小凳。
他领着郁安去了那里,“阿郁坐这里。”
郁安毫无异议:“哦。”
他将灯笼放在一边,还没坐下,就又被礼肃叫住。
少年表情很镇定地提出要求:“要背对着坐,不要转过来,阿郁。”
120 裙下之臣
◎十六岁生辰◎
郁安答应了。
他的目光在少年艳若朱玉的耳垂上停留,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移开了。
见郁安果真在小凳上乖乖背对着坐好,礼肃眸光温和,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将将碰上领口,他就听见角落里的郁安出声——
“可以和阿肃说话吗?”
礼肃将衣带解开,稳声回答:“可以。”
“阿肃怎么知道会有雨?”
“前些日子曾在京郊看到过卷云,晚间田野里亦有蛙鸣。”
“阿肃好聪明。”
聊天的间隙,郁安听见了轻微的水声,猜到礼肃已经开始沐浴了。
他垂眸盯着自己的裙裾,隔了一会又去看旁边发着光的灯笼,觉得封闭的浴堂气温有些高。
静静听着礼肃洗澡的声音,总觉得自己很像个想入非非的变态。
郁安咳了一下。
礼肃很轻易就捕捉到他的异样,水声一停。
“冷了?”
郁安回答“不冷”,没忍住找话道:“那两位道长又是怎么回事?”
“幼时我随母亲游历,曾顺手搭救过那两位出家人。”
“……”
“他们答应会报答。但母亲已逝,这份恩情只能报给我了。前些日子我在京城与那两人打过照面,后来听闻国君请他们主持祭雨,便挟恩图报,要他们为阿郁讨回清白。”
郁安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是赞是骂,没想到礼肃会因为这种事为他奔波,只是为了让他不再难过。
即使这些失意难过都是装的。
郁安眼神定在灯笼上,盯得太久眼眶酸涩,“阿肃,谢谢你。”
礼肃平淡道:“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郁安又笑,“嗯。”
两人又拖拖拉拉说了一些话,京中趣闻和宫中琐事一切皆有。
不知不觉间,屋外雨声小了。
郁安说:“雨要停了。”
“雨停还会再下,无人再敢胡乱揣测远梁公主。”
悦耳柔润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郁安转头,看见披好外衣的礼肃就站在自己身后。
少年对他微笑,“阿郁,回去了。”
一场夏雨后,暑气消退,又落了几场雨,秋天来了。
由于干旱,今年收成不及从前,却也比人们预设的好上太多。
宫里宫外都说那场祭雨仪式感动上天,那游走四方的师徒二人修道有为,救民水火。
再后来,远梁公主福慧双修、在仪式上祈雨上香之后当夜就大雨如注的事也传入民间。
百姓们赞叹这位殿下慈爱子民,受神眷顾,有女如此,是国君和远梁之福。
公主从前的种种污名消失了,故事经过百姓们的口耳相传渐渐传远,以至于让郁安在整个国度都美名远扬。
郁安先前并不知道民间对自己的评价,中秋时和礼肃偷溜出宫,在茶馆里听了一耳朵公主祈雨的故事,尴尬得差点找地缝钻进去。
礼肃拉住他的小臂,如实提醒:“阿郁,你脸红了。”
郁安拽着他的手往外走,“别说了。”
礼肃眉眼含笑,顺从地被郁安带出了茶楼,牵到了大街上。
察觉到两人又一次掌心相贴,他笑意凝滞,却没再多说什么。
阿郁还小,不懂男女之事。
但没关系,礼肃会代梁嗣行兄长之职,慢慢教给郁安礼节,告诉对方所有的应该和不该。
眼下阿郁不过是要牵个手罢了,礼肃当然会满足。
毕竟他没有觊觎之心,是将阿郁从小看大的兄长。
郁安发现礼肃对自己又纵容了许多,可以靠近,可以牵手,偶尔也可以进行一个克制的拥抱。
但郁安知道,礼肃只是将他当做了“妹妹”,这人从小到大都守礼得过分,认定的事情绝无更改。
好在两条任务进度都在推进。
自无竭灭国后,位面异变下降了10%,若是四国统一,这条任务便不是难事。
收集度先前也在涨,最近卡在80%不动了,许是年纪太小感情未到,经历的事还太少。
在这个世界待了近七年了,郁安心态放得很平,只偶尔会想将来某天礼肃回了麟茂国,两地远隔数千里,届时他们该如何见面。
但思考这个还为时尚早,他很快将这事抛之脑后,眼看快到时间,要出门去接礼肃散学。
还没走出无云宫门,郁安就被香若叫住了。
郁氏要他过去。
郁安脚步一转,往郁氏的主殿去了。
郁氏叫他是要说今年生辰的事,之前国君不理宫中事,去年办了公主及笄宴,这一年来诸事颇多,心念不停转改,到了年尾竟又问起郁安的生辰来。
许是到处都在传公主美名,国君分给郁安的注意也多了,况且“女儿”既已及笄,每年的生辰糊弄不得。
恰逢年末,撞上月耀国三年一次的拜会,王后与国君商议,不妨将迎使宴办得更大些,顺道为公主庆生了。
国君本没答应,觉得未免敷衍,但有快马传信说月耀使者已经入了远梁国界,不日就将抵达国都了。
这样的情景下,国君也不好再另外设宴,便同意了王后的提议。
郁氏提及此事时,神色冷淡,只夸王后识大体。
这样顺道的庆生,甚至还没有早几年母子俩私下庆祝来得快意。
可事到如今,孩子一日日大了,来到人前却还是要看人眼色。
郁安对此没有太多感觉,反倒安慰郁氏莫要在意,生辰年年都有,设宴也好不设也罢,不必让无关的人妨碍心绪。
郁氏一怔,然后掩唇笑了起来,“我儿豁达,是母亲不及你。”
但参加宴会确实是件麻烦事。
郁安被香若裹了一层又一层,内裙外裙层层叠叠,为了避风又披上了白毛大氅。
他一看见妆奁里的胭脂都觉得头疼,再三向香若确认是否一定要上妆。
及笄那日为了模糊他面容的棱角,香若巧手一挥,描眉画黛涂脂点唇。
那次结束之后郁安洗了好久的脸,才卸尽了妆。
看出了小殿下的抵触,香若这次没再为他涂脂抹粉,只简单描了细眉擦点口脂就算作罢。
郁安松了口气,忍着唇瓣上的黏腻,提着裙摆往外走。
礼肃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墨发朱衣,眉眼冷冽如携春雪。
但他牵唇一笑后,那捧春雪很快化开,显出五官妍丽来。
礼肃看着郁安走近,视线在他绯红的唇瓣上停留一秒,而后听见这位“端庄淑女”绷着嗓音说:“快扶一下我,裙子太沉了。”
礼肃伸出手,想让郁安挽着他的小臂,没曾想对方直接将手往他手心一搭,借着他的力道蹭进了他怀里。
毛茸茸的大氅蹭到了礼肃的胸口,郁安抬起头对他笑,“阿肃要扶好我。”
礼肃牵紧了他的手,往身后看了一眼,见香若垂着眼睛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这才慢悠悠收回了目光。
今年是暖冬,大雪一直到年关才落下来。
郁安让郁氏乘了轿辇,由香若陪着先过去,自己则和礼肃慢慢步行。
出了无云宫门,望见白雪自漆黑的天空倾落。
紫兰递了纸伞过来,看了一眼两人挨在一起的衣袖,然后提着宫灯走在前面引路。
礼肃很自然地将伞撑开,为郁安遮去雪光。
他是知道紫兰这个眼线的,有她在前,便避嫌般不再同郁安说话。
郁安也是不语,走了一会觉得身上太沉,就装作踩雪滑倒的模样往礼肃肩膀处倒。
礼肃将伞面一斜,用手扶了一下郁安的腰。
似乎还是不放心,他将执伞的手一换,隔着厚厚的大氅,扶住了郁安的肩膀。
郁安无声笑了,往他身前一靠,由对方带着自己前行。
宴会设在靠近前朝的大殿里,白日里国君已接见了来使,让使者们在接待阁中稍作休息,晚间才参宴开席。
待两人磨磨蹭蹭走到了前殿,殿中已隐隐传出乐声。
一到光亮处,礼肃就松开了郁安,在檐下收了伞,听见旁边一声低咳。
他转眸看去,“冻着了?”
郁安摇头,“没有。”
一路上礼肃都挡在他身前,抵去了大半寒风,若是这样都还受冻,那这身子未免太娇弱了。
礼肃用探寻的目光将郁安一扫,像是在判断他是否在逞强。
郁安还没来得及心虚,礼肃就已经靠过来,然后微一俯身,替他拢了拢敞开的大氅。
大殿灯火落入礼肃眼睛里,将瞳色照得清浅,叫人觉得,日月光辉都不及他眸中神采。
此时此刻,郁安恍惚生出一个想法——
那个面对他人好意会下意识冷脸的小少年,好像真的长大了。
郁安有些难以将初见时那张倔强冷嘲的脸,与如今沉稳自若的礼肃联系在一起。
这让他觉得奇妙。
礼肃被郁安稀奇的目光盯着,倒也神色自若,理好氅衣后不急着收手,反倒替对方扶正了倾斜的发簪。
他的目光落在显眼处的白梅玉簪上,“阿郁一直戴着?”
郁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点点头,“嗯,答应过你的。”
礼肃先前要郁安长戴,只是为了方便那两位祈雨道长辨认公主是谁,却不想郁安真的会说到做到,始终戴着。
这支梅花簪原是为祝贺对方及笄,但放在宫宴一类的场合未免被人看低。
于是礼肃轻声道:“簪子太素,日后再送你一支。”
他笑颜一展,宛如昙花盛放。
郁安被美色晃了下眼睛,一直到入殿请安落座之后,喝了一口清酒才缓过来。
乐音婉转,台上舞女姿态曼妙,回首抬袖,面纱被微风吹开一角,惹来观者窥视。
舞姬虽美,却抵不过礼肃一笑。
郁安收回目光,低头专心用膳。
他本不欲多事,但无奈好事者太多。
郁安被人不算友善地打量了半天,忍无可忍,抬起眼睛看向目光的源头。
见他看来,深目鹰鼻的男人笑了,将长袍一理,拱手对着国君行了一礼,“远梁陛下,听闻今日是公主生辰,可否容我们献上贺礼?”【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