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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三花花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01   笼中之鸟


    ◎生日宴会◎


    今年夏天的时候,郁安收到了一条意外邀请,署名是牧洋。


    一看到这个名字,郁安立即就想起了那个落在自己脸颊上、软似云朵的亲吻。


    举着拍立得的小男孩眼睛很黑,踮着脚凑上来的时候神情很酷。


    郁安和小孩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也自认不是惹小孩喜欢的人,但那个柔软的吻打破了这个认知。


    对方主动表达了亲近,郁安虽然感到意外,却并不反感。


    所以在接到来自小朋友的生日邀请时,他并没打算拒绝。


    卓承也收到了牧洋的邀请函,牧家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住址,统一让人送到各自所在的工作室或公司。


    回家和郁安一聊到这小孩,卓承语气有点酸:“拍戏的时候他天天在郁老师面前蹭吃蹭喝,我想忘都忘不掉。”


    郁安客观反驳:“那些是我主动给他的,牧洋没有蹭吃蹭喝。”


    卓承更不高兴了,侧过头咬了一口郁安的耳垂,“这是重点吗?哥哥。”


    卓承一这么叫,郁安就毫无办法。


    不仅毫无办法,他还被对方抓住机会猛蹭颈窝,被抵在沙发上动躺不得。


    郁安艰难地偏了偏头,不禁失笑:“你说的重点指的是?”


    “指的是我一直记着他!”


    卓承气得牙痒,收着力气舍不得真弄伤郁安,只能在那节莹白如玉的颈脖上留下一串串红痕。


    亲了一会,他又有些咬牙切齿:“牧洋还亲你,这臭小子”


    郁安拍他的背,“不要骂人。”


    “好,”卓承很听话地应了,抬头用鼻尖蹭了蹭郁安的脸,“我们要去参加他的生日宴吗?”


    郁安摸摸他的头发,“去,他还是小孩子。”


    应该对小孩子多一点爱护和包容。


    卓承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提出反对,毕竟又不是真和小孩一般见识。


    二人就此敲定行程。


    牧洋的生日宴在仲夏夜举行,半露天的场地邀请的宾客并不多,圈内圈外的都有,应该都是和牧家有一定深交的。


    室内明亮的水晶灯高悬,照得地板光洁。庭院里装饰着丝带和鲜花,欧式喷泉水花叮咚,和宴会厅的音乐遥相呼应。


    郁安和卓承低调到场,先去和主人家打招呼。


    牧洋站在衣着干练的牧女士旁边,穿着小西装,嘴唇抿着,眼睛却闪闪发亮。


    有妈妈在一旁陪伴,小朋友好像确实开心了一点。


    郁安走上前向牧女士寒暄了几句,低头发现牧洋正抬头看着自己,目不转睛的样子认真极了。


    他没停顿,从容地送上了自己准备的礼物:“生日快乐,牧洋。”


    牧洋接过了包装精美的礼盒,很矜持地说:“谢谢,郁老师。”


    郁安说不用客气,很快就让开身位,方便身后的卓承上前。


    卓承和牧女士有些交情,也就省去了客套,直接颔首示意。


    他一弯腰,和牧洋对视上了,“生日快乐。”


    “谢谢。”


    牧洋对不熟的前辈态度一视同仁,感受到母亲按了一下自己的肩,他又补充说:“谢谢卓承老师。”


    卓承没在意他的敷衍,笑了一下,将自己准备的礼物递给对方。


    牧洋接了,又乖乖说了谢谢,然后就把礼物放去一边的礼物堆。


    郁老师送的要好好放在桌上,和妈妈她们的放在一起,其他前辈送的太多,就只好放在地上了。


    卓承把小家伙的双标看得明明白白,并不发表意见,只在牧洋折身回来之后,掐了一把他的脸,“还是这么喜欢郁老师啊?”


    牧洋眨了眨眼睛,很诚恳点头。


    小孩态度恳切,又是在牧女士和郁老师面前,卓承反倒不好再多说,挑了挑眉,也就作罢了。


    进餐是自助式的,餐桌上高级海鲜珍藏酒水罗列,各式蛋糕甜点兼备,供宾客选择。


    郁安和卓承随意吃了点东西,然后去庭院里透气散步。


    两人在雕像喷泉背后,听着淅沥水声,有一茬没一茬聊天。


    今晚无月,繁星满天。


    短暂沉默时,郁安抬头望了一眼满天星斗,“星星好多。”


    卓承看着郁安柔和的眉眼,“喜欢看星星吗?”


    “还好。”


    有清凉晚风从远方吹来,郁安解开衬衣领口散热,感受到卓承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又反问他:“你喜欢吗?”


    卓承回答得很快:“我喜欢。”


    郁安见他还是盯着自己不放,默默强调:“我问的是喜不喜欢星星。”


    卓承眉眼舒展,唇角扬起一个极淡极浅的笑,“喜欢,都喜欢。”


    他停顿一秒,压低声音:“最喜欢郁安。”


    郁安心中一动,轻声道:“嗯,我知道。”


    卓承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嘴唇一动,想再乘胜追击向郁安要个告白,却被一道柔婉动听的女声打断。


    “……郁老师?”


    来者站在喷泉外沿,隔着水帘却认出了郁安的背影。


    郁安闻声看去,认出是谁之后眸光定住,又扫了一眼卓承。


    心思千回百转间,郁安冷静地打招呼:“牧小姐。”


    “真的是您!”


    牧千云显得很开心,直接提裙走了过来,“听小洋说您来了,我就来碰碰运气。”


    离得近了,卓承看清了她的真容,明眸皓齿,高挑出尘,好一副温婉白花的模样。


    见女人对郁安态度热络,卓承莫名不快,思考着用什么理由把人打发走。


    恰巧又是一阵微风拂过,一股清雅的香水味扑过鼻尖。


    卓承目光一凝,唇边的笑意消失了。


    牧千云完全感觉不到这人身上的冷气,站在郁安面前时,又带上了面对偶像的紧张感,“上次见面没说,其实我也是牧家人,只是没动用家里姐姐的关系混圈。”


    原来女主是牧女士的妹妹,牧洋的小姨。这些细小的背景没有涵盖在世界剧情里,自然也就不被郁安知道。


    没想到世界这么小,郁安说不出心中感觉,也不敢去看卓承见到女主是什么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原来是这样。”


    “真的很巧,”牧千云清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洋和您待过一个剧组。小洋说,您很照顾他,实在感谢您。”


    说话间,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顺到耳后,耳坠在微光下闪着光,比星辰还闪耀。


    卓承的视线停在那耳坠上,想起郁安也总是被他耳骨夹吸引,眼神冷了下去。


    “都是举手之劳。”郁安摇了摇头,态度不冷不热,“牧洋很听话也很用心,是个很好的孩子。”


    牧千云笑了,“他听到您这么说,一定很开心。”


    见到偶像的激动过去,她终于后知后觉看向沉默已久的高大男人,五官凌厉,眼尾却上扬得很勾人。


    认出了那双标志性的眼睛,她镇定道:“这位,是卓承老师吧?”


    卓承掀起眼帘看过来,眼底的情绪有些冷,“你好。”


    牧千云被他的眼神冻了一下,再眨眼时,又见对方神色平静,和圈内传言的温和形象如出一辙。


    她礼节性地笑了一下,转头正要启唇再和郁安说几句,却听宴会厅里音乐一转,换成了生日歌的旋律。


    “好像要切蛋糕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郁安压下所有不宁心绪,答应了。


    卓承沉默地跟在郁安身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过来。


    三人进了宴会厅,大灯关上四周已经昏黑了,隐约看得见宾客们众星拱月般围在牧洋身边,推车上小而精致的蛋糕上燃着蜡烛,而一早备好的高层蛋糕则被推到大厅中间。


    生日歌接近尾声时,郁安和卓承才走进内圈,在紧密的人群里并肩而立,听着大家浅唱着旋律。


    蜡烛的灯光一闪一闪,照在卓承脸上明明灭灭。


    郁安只看出他神情深沉,却不知道这到底因何而起。


    但细究变数,还是突然出现的牧千云。


    摸不准卓承的意思,郁安收回视线,刚好看到牧千云正在对面站着。


    她亲密地挽着一个男人的手,靠在对方肩上看向中心的牧洋,笑容温柔。


    歌曲结束,牧洋闭眼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


    室内光源消失,郁安察觉到热气逼近。


    他一愣,呼吸就被侵占,温软的唇舌强势地探了进来。


    唇齿相交间,低语四起。


    郁安怕被发现,立即去推身前的人,却被按着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不容拒绝地占有,蛮不讲理地掠夺,吻他的人此刻坏得可怕。


    心如鼓擂间,郁安听见有拨动打火机的声音,不禁在卓承舌上咬了一口。


    卓承动作一顿,又含了一下他的唇瓣才放开他。


    与此同时,光线亮起。


    有人打燃火机,顺着微光终于打开了水晶吊灯的总开关。


    郁安下意识去看周围人的反应,看不出有反常的,才稍微安下心来。


    确认无人发现后,他皱眉看向卓承,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嘴唇上残存着的水光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清楚楚。


    郁安一静。


    在郁安的注视下,卓承探出舌尖在泛红的嘴唇上舔过,喉结微微滚动。


    这是吞咽的动作。


    想清楚这一点,郁安思绪瞬间空白一片。


    【作者有话说】


    用一点篇幅解决一下卓承遗留的心结


    102   笼中之鸟


    ◎夏天和秋天◎


    后半场宴会,郁安过得浑浑噩噩的,反复回想起那个带着暗示意味的吞咽动作,没心思再去思考世界剧情的事。


    女主没再来搭话,在专心和那个唱生日歌时才赶到的男人说话。


    两人眼神交汇间,传达出秘而不宣的情意。


    郁安对他们的关系了然,之后没再把目光往那边放,临近结束的时候才去向牧女士告辞。


    牧洋困得直揉眼睛,早就被牧女士叫去睡了。


    郁安领着神情冷淡的卓承,和牧女士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卓承开车,郁安坐在副座上,偏头去看窗外的午夜风景。


    窗外斑驳的光影撒在他的侧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


    二人一路无话,回了枫庭。


    经过大半年的长住,这套原本冷清的房子添上了许多物件,不同款式的柔软地毯广铺在所有房间地板上。


    郁安伸手按亮灯光,一边脱下西服外套一边往主卧走,“我先去洗澡。”


    走出几步,背后扑过来一个滚烫的胸膛。


    卓承默不作声地抱住郁安的腰,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毛茸茸的脑袋抵着肩膀。


    郁安脚步一停,“怎么了?”


    卓承不语,双臂紧抱着郁安,呼吸撒在他颈侧的皮肤上,莫名炽热。


    郁安侧过脸,却见这人靠在他肩上,将脸埋在颈窝里,无法看清对方的神情。


    过了几个呼吸,卓承声线沉哑地问:“可以一起洗吗?”


    这是他第一次提出共浴请求,虽然有些突然,但在亲密的恋人之间并不过分。


    郁安答应了。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密闭的空间,光洁的瓷砖滑而冰冷。


    在升腾的水汽里,湿润的皮肤紧紧相贴,脊背抵着瓷墙的郁安又冷又热,偏头躲开卓承无休止的亲吻,喘息着说“够了”。


    花洒还开着,温暖的水流冲刷着二人的身躯。


    面前的人发丝全都打湿了,眼瞳很黑,眼尾微微上扬,哪怕敛眸静立也像个勾人的妖精。


    他说:“不够。”


    然后又低头去够郁安绯红的唇瓣,直到再次被躲开,卓承眸色深沉,用手按住他的下颌,急急地又去吻他。


    郁安觉得有些缺氧,纤细的颈脖不自觉仰起,有水珠自上而下滑落,脆弱而美丽。


    右手从下颌滑到颈部,卓承放过他的唇,在对方大口喘息的时候,吻过他的侧脸和颈肩,然后没有停顿地继续往下。


    过了一会,察觉到郁安有些站不住,卓承将他抱上了洗手台。


    台面也很凉,郁安瑟缩着,靠上了卓承湿透的胸膛。


    卓承松开他的腰,不知碰到了哪里,郁安抖了一下。


    赤诚相对这么久,两人始终没做到那一步。哪怕再亲近,都是用其他方式解决的。


    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郁安无力地按住这人的肩,“等一下。”


    卓承不动了,“你不愿意吗?”


    “愿意的,”郁安呼吸有些乱,“但是……”


    听见他迟疑的转折,卓承心底一沉,“但是什么?”


    郁安抬头,眼睛被雾气熏得带着一点水光,“但是不要后悔。”


    不要后悔,不要再去爱别人。


    卓承看出他的眼神里的悲伤,却不明原因,只能安慰般去吻他的眼睛。


    郁安阖上眼任他亲了。


    卓承退开距离后,极其郑重地说道:“不会后悔。”


    “……”


    “我爱你。”


    后面的事都是水到渠成,刚开始是在浴室,实在站不住去到房间里的时候,郁安已经完全没力气了。


    他嗓子哑得厉害,偏偏卓承还要继续,又一个劲地问他爱不爱。


    郁安说爱。


    卓承仍不罢休,又问是不是只爱他、能不能长长久久爱他一个。


    郁安眼泪都被逼出来了,胡乱地应答着。


    卓承看出他的敷衍,消停了一会,又抓住机会问他当初冷落自己的事。


    郁安不想说,被弄得没办法也只是紧咬牙关。


    卓承心软了,低头亲亲他的唇,终于提起了最后一件事,问他那晚的香水味。


    郁安想不起来是哪天晚上,眼神迷茫。


    见他完全想不起来,卓承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但语句还是像从牙关里挤出来一样:“是去年的时候。那天晚上我等你到好晚,你回来还很凶,身上有其他人的香水味。”


    他停了几秒,“和今晚牧千云身上的一模一样。”


    郁安神色恍惚地回忆起了那件事,卓承已经等不及地俯身咬他的耳朵,“那天你和牧千云见了面吗?”


    郁安红着耳朵,答得艰难:“……嗯。”


    “为什么?”卓承看上去有点生气,动作不停,甚至在他耳垂上磨咬,“为什么和她见面?她当时也对你笑了?”


    郁安受不了想推他,“碰巧遇到的。”


    卓承捉住郁安的手腕压在床头,慢条斯理地问:“你喜欢她?”


    郁安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他泛红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泪水。


    卓承替他擦干眼泪,叹息道:“别哭了,郁郁。”


    郁安有些生气地瞪他。


    卓承轻轻地笑了,再次问郁安:“当时为什么突然冷落我?”


    缓了一会,郁安开口回道:“我当时以为,你不喜欢男人。”


    卓承立刻反驳:“我喜欢你啊。”


    顿了顿,他又笑了,狐狸眼中光华流转,“所以当时你就喜欢我了?所以才刻意远离我,怕我不喜欢你。”


    郁安不说话。


    卓承却从郁安的沉默里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兴奋地又去亲他抱他,抚过他颤抖的脊背,像是珍视到了极点。


    卓承不再说无关紧要的废话了,后半夜都在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喜欢郁安的心情。


    印证他所言非虚。


    郁安到最后连冷脸骂卓承的力气都没有了,快天明的时候才被清理干净重新放回床上,头一偏就睡过去了。


    熬了一夜的卓承眼神还很清明,他贴过来给郁安盖好被子,又亲了一口对方通红的眼尾,然后抱着人不松手了。


    “好喜欢你。”他最后说。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5%!]


    郁安度过了一个混乱又炽热的夏天,不得不佩服卓承精力实在旺盛。


    这人虽然依旧忙得,但总是还能抽出空来做其他的。


    郁安深感佩服,到后来一踏入枫庭的房子都腿软,干脆回了最开始住的郊区别墅。


    然后他发现无论在哪逃不开卓承的哄骗,也就作罢了。


    郁安也义正言辞试图和对方讲道理,要他调整频率注意影响。


    卓承有点疑惑:“为什么?郁老师不喜欢吗?”


    郁安很难说不喜欢,但觉得卓承做得太凶有点害怕。


    卓承看出他的想法,很乖地保证说自己会注意,会好好听话的。


    郁安已经知道这人白天一套晚上一套,对他的承诺不置可否。


    但卓承眼睛亮亮的,保证的话说得很真挚。


    郁安决定给他再一次机会。


    所以在被压在书桌上的时候,郁安哪怕震惊,也没有过多反抗。


    直到看见卓承从柜子里取出不知什么时候备好的齐全物品,他才难以置信地说:“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卓承倾身吻了吻他的脸,“想爱你。”


    郁安哑口无言,很快在对方缱绻的眸光中软化,沉入一场旖旎又燥热的梦境。


    虽然总是对卓承心软,但郁安不是没有管束他的办法,不能让对方一直没有节制。


    后来卓承自己学会了控制频率,很少做得过分,只有少数时间会失控。


    郁安坦然接受了他的所有不乖,偶尔还会安慰似的亲他的额头。


    恋人清冷的温柔融化了卓承以往感受到的种种失落,他终于懂得郁安是真的爱他。


    从始至终,毫无保留。


    入秋后,郁安和卓承各自进了组,分隔两地拍戏,见面的机会很少。


    每天晚上卓承都和郁安通电话,说些很平常的小事,但每次都在末尾加一句想你。


    郁安对卓承的黏人属性深有体会,会温声安抚他的情绪,被哄着说些令人牙疼的软话。


    郁安自己说得耳热,但卓承却很喜欢。


    他带着笑意的悦耳嗓音从听筒穿出来:“我喜欢郁郁哄我。”


    郁安甚至能想象出这人眉眼弯弯笑得张扬的模样。


    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郁安轻声道:“我想你了。”


    卓承一静,再开口时语气有点低:“我知道。”


    但郁安没想到会在第二天的晚上见到卓承。


    彼时大夜戏拍摄刚结束,郁安踩着冷清的月光,收拾好东西准备上保姆车。


    路过小巷的时候,依稀看见灯下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郁安心口一跳,停住脚步。


    低头刷手机的人指尖一顿,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露出那张俊朗的脸。


    郁安没有犹豫就向他走去,步履加快最后扑进对方的怀里。


    来人抬手接住他,将他更紧密地拥进怀里,低声叫他“郁郁宝宝”。


    没去管这人奇奇怪怪的称呼,郁安主动吻了一下卓承的唇角,“怎么突然来了?”


    卓承揉着他的后颈,道:“你想我,我就来见你。”


    郁安又亲了他一下,“不是在拍戏吗?”


    “请假了,”卓承凝视着郁安,“很急的事假。”


    被温柔的眼神看得心软,郁安抱紧卓承的脖子,在他的怀里轻轻笑了起来。


    “连以敬业出名的卓承老师都请假,导演被吓到了吧。”


    调笑没得到卓承的回应,郁安抬头,发现对方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不放。


    对视的一瞬间,他遵循本心地说:“我很想你。”


    卓承眸光微动,只听怀中人用一种很真诚的语调接着说:“卓承,我爱你。”


    卓承用吻回应了这句告白。


    【作者有话说】


    来啦!


    103   笼中之鸟


    ◎又是一年◎


    一直到年末,两边剧组的拍摄工作才相继结束。


    短暂的异地期间,卓承不止一次偷偷跑来看郁安。


    虽然有了小徐的遮掩,但卓承的高个子实在难以隐藏,每次来只好可怜地躲在车里等郁安下戏。


    所以郁安每每拉开车门,都能对上一双乌黑水亮的眼睛,其中带着安静的期待。


    像某种乖乖等主人回家的巨型犬类。


    郁安会心软地捧着他的脸,然后靠近去轻柔地吻他。


    而郁安也去探过一次卓承的班,哪怕全程非常低调也被狗仔拍到一张照。


    自此,卓承三令五申不让郁安再过去,每次想念到不行的时候就会主动来找他。


    见面和离别都很磨人,好在异地最后终于结束。


    临近过年,郁安问卓承是否又要回家。


    卓承沉默片刻,将自己的家境全盘托出,一边说还一边反复道歉,表示自己并非有意隐瞒。


    郁安对卓承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没表现出太多惊讶。


    如世界剧情提到那样,卓承确实出生在一个富贵显赫的家庭,家中往上几代或经商或从戎,颇有建树。后来先辈退出政界从此只抓一手商界,到如今产业遍地,和国内外大大小小品牌都有联系。


    卓承因为进娱乐圈的事和父母争执过几次,虽然感情胶着,但还是会遵循家中传统,每年都回去过年。


    郁安知道今年也不会例外,所以在听完卓承的话之后,很淡定地又问了一遍:“那你要回家吗?”


    卓承怔了一下,“你不怪我吗?”


    隐瞒身份,无非是担心有人巴结讨好,或者是怕与亲近的人有隔阂。


    郁安知道自己属于后者,卓承一开始没提可能是因为和他关系生疏,后来熟悉起来就更不好再单独说了。


    于是郁安非常善解人意地说:“我理解的。”


    卓承没忍住扑了过来,在郁安颈窝蹭了又蹭,黏黏糊糊地叫他“郁郁宝宝”。


    哪怕已经听过不止一次这种称呼,清醒状态下的郁安还是接受无能,想去捂卓承的嘴。


    卓承很轻巧地躲开了,双眸明耀地喊他:“哥哥。”


    郁安呼吸一顿,然后被卓承抓住机会亲了好久。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喘。


    卓承接上了刚才的话题:“今年应该要回去。”


    郁安对此没什么意见,感受到卓承牵住了自己的手,便抬眸看向对方。


    “想和我一起回去吗?”卓承眼睛很亮,在不遗余力地推销自己,“我妈人很好的,知书达理做饭也好吃,我爸虽然严肃了点,但也不会胡乱打人,嗯,他只打我。”


    郁安问:“打你哪里?”


    卓承不太好意思:“小的时候打屁股,后来用戒尺抽我背。”


    郁安目光描摹着他锋利的眉眼,很难想象这人被追着打的样子。


    他碰了一下卓承的脸,“现在还打吗?”


    “不打了,我都多大了。”


    卓承笑了一下,趁着郁安还没收回怜惜,得寸进尺地多叫了他几声“宝宝”。


    郁安没和卓承计较,按着对方的胸膛问:“你想要我和你一起回家?”


    卓承点头,“嗯。”


    隔着薄衫,郁安指尖停在卓承心口,垂下目光不言语了。


    赤诚相对的时候,这里有一道痕迹。


    致命伤是所有意识碎片共通的,放在其他位面中可能是伤痕,但落在富贵出身锦衣玉食的卓承身上,就是一道天生的怪状红痕。


    硬币大小的独特胎记让卓承觉得困惑,却并不以之为耻。


    但这痕迹好像总能惹郁安心疼,卓承抓住过对方几次凝在上面的目光,干脆就做得更凶些,让郁安没心思去管这个。


    看不出郁安的态度,卓承牵住他的右手,指节移动与他十指相扣,“郁安,你想见见我父母吗?”


    郁安从没有见过这人的家人,无论是在从前相随相伴的时候,还是在后来位面跃迁的过程中,对方都难得身世完满。


    于是郁安没有拒绝卓承提议:“我想和你一起。”


    卓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像只心满意足的猫。


    郁安去摸他的头,卓承笑着任他摸。


    末了,卓承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在郁安手背上亲了一下。


    带郁安回家之前,卓承决定先做好父母的思想工作,坚决不让郁安受一点委屈。


    卓母最先从儿子那知道消息。她常年跟着卓父走南闯北,眼界还算开阔,因此惊讶之后很快就接受了,还追问卓承要带回家的那个圈内男生的具体身份。


    卓承镇定又不失得意地说是郁老师。


    卓母问是哪个郁老师。


    卓承说是郁安。


    卓母把电话挂了。


    卓承摸不清状况,又打了几个没打通,只好去找父亲说回家的事了。


    听完来龙去脉后,卓父比卓承想象得冷静得多,还问了卓承和郁安未来几十年的打算。


    这些事情卓承早有构想,答得很顺畅。


    在郁安不知道的时候,卓承已经暗自决定要黏对方一辈子了。


    甩也甩不掉那种。


    哪怕郁安不喜欢他了,他也要好好喜欢郁安,不会后悔!


    卓父听不惯卓承一套又一套的酸话,也把电话挂了。


    任务完成,卓承欢天喜地带着郁安回家了。


    毕竟是第一次拜访,郁安带了很多礼物,进门之前竟破天荒觉得紧张。


    但紧张感在见到面带微笑的卓母时就消失了,如卓承所说,对方确实温柔又和善,对郁安很好。


    卓父不如卓承所说那样严厉,面对郁安时神情平淡,态度平和地安排他住在卓承隔壁,又问到他工作上的事。


    郁安认真答了。


    卓承怕父亲找麻烦,靠过来坐到郁安身边。


    卓父看到他头疼,又不好甩脸子赶人,干脆强忍了。


    晚上的时候,卓承抱着枕头来敲郁安的房门。


    郁安放他进来,两人躺在床上聊天。


    冬夜的冷风在窗外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


    郁安夸卓承的父母脾气好。


    卓承无情揭穿事实:“我爸是装的,但我妈是真的喜欢你。”


    见郁安面露讶然,卓承把他抱进怀里,解释说:“我妈妈是你粉丝。这几年我不在家,所以不知道。”


    郁安在他的怀抱里翻了个身,“这样啊。”


    卓承搭着郁安的肩把他翻回来,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不用担心,我妈喜欢的人,我爸也会喜欢。虽然他的好脾气是装的,但是我知道他确实不讨厌你。”


    郁安弯起唇角,“嗯,我知道了。”


    临近过年的那几天过得很快,转眼就是跨年。


    大年夜,郁安被卓母叫着和卓承一起守岁,卓父面容肃然地守在妻子身边,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跨年晚会的背景音下聊天。


    时间接近零点,郁安被卓承带上了楼。


    踏进对方卧室的时候,郁安还在疑惑这人为什么回房间要偷偷摸摸的。直到对方开始一边亲他一边解他扣子,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拒绝当然是拒绝了,但被卓承一口一个“哥哥”叫软了脾气,郁安只好让他等会小声点。


    卓承哑声说:“宝宝才应该小声一点。”


    郁安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气得拍了一下卓承的脸。


    卓承握住郁安的手,在那掌心落下一个吻,在对方愣神之际又贴过去亲他的唇。


    新旧年岁交替,户外烟花满天。


    郁安被抵在单向落地窗上,一句完整流畅的句子都说不来,开口就是自己都听不下去的破碎嗓音。


    卓承一直沉默,表情看不出异常,但眼角眉梢却透着发红的狠意。


    见郁安死死咬唇,卓承还用手掰开他的唇瓣,将指节抵进那温热潮湿的口腔。


    外面火光四起,郁安被带着抬起头,感受到卓承压在他肩上。


    “烟花好看吗?”对方声音沙哑。


    郁安的视野被窗外炸开的花火侵占,生理性的眼泪滚落一地。


    “我说过的,我们会在一起很久,一起看不止一次的跨年烟花。”


    郁安狼狈极了,慢半拍从卓承的字句里拼凑出一个荒唐的答案——


    这人居然还在吃去年的醋!


    “怎么不说话?”卓承指尖在郁安的口腔里拨弄一下,抽出时顺势按着他的下颌让他的脸侧过来,“不赞同我的话吗?”


    郁安被迫和卓承对视,轻轻摇了摇头。


    有泪珠顺着他的侧脸下滑,卓承舔掉了那滴眼泪,看郁安颤着睫羽的模样实在可怜,便温柔地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不再狠心欺负他。


    背靠着窗台没有安全感,郁安只能挂着卓承身上,但这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难堪地缓了一会,低声开口:“……去床上。”


    卓承无有不应。


    将郁安放上大床之前,卓承听见怀里人在喊他名字。


    他循声看去,“怎么了?”


    郁安眼尾还红着,吃力地凑过来亲了他一下。


    吻落在眉心,带着宽容和珍爱。


    卓承眸底的寒冰褪去了,有些僵硬地抱紧了郁安。


    郁安揉了揉卓承的耳朵。


    对视的一瞬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烟花不知何时停了,后半夜下起了雪,飘飘扬扬纷飞各地。


    单纯厚重的白堆在庭院里,所有人都度过了一个温柔的夜晚。


    【作者有话说】


    这个世界下章收尾啦


    104   笼中之鸟


    ◎我嗑的cp结婚了◎


    某冲浪平台上,曾经有一篇博文占据了娱乐榜热搜的尾巴。


    发文时间是《远山雾色》剧组第一场直播结束当天,夹在一众期待剧情的话题里不算突出。


    但当人们点进去细读,发现该博主用简单的笔触组织了一段逻辑严密的推理,由卓承老师时不时看向镜头外的行为写起,再到他和郁安对话时露出的微笑,一直分析到两人坐在一起时卓承细微变化的眼神状态。


    时不时四下扫视,是为了搜寻镜头外郁安老师的身影。


    目光紧随说话带笑,是面对喜欢的人时自然流露的占有欲和亲近感。


    郁老师坐在身边,有下意识挺直脊背的动作,是在掩饰紧张猛烈的心跳。


    解读完卓老师的种种反应,博主笔锋一转,直接点出有可能两人感情是双向的。


    毕竟深入简出的郁老师,从不参与电影拍摄外的互动活动,竟然会因为卓老师一句话就走进镜头,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在意。


    行文缜密,众人读完反应各异。


    郁粉一脸问号:博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卓粉急着撇清关系:卓宝没有蹭郁老师热度的意思!苍天明鉴!博主作死!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感谢博主,补了直播回放,这cp我嗑了!


    一条高赞评论夹在各路人马中:该说不说,其实看直播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看完博文才知道,啊,原来是暧昧啊……


    这条评论底下有上万条回复,刷着整齐划一的句子:原来是暧昧啊……


    但由于两家粉丝团体庞大,为了维持双方正主的清誉,很快达成一致,不出半天就把这条博文的热度刷了下去。


    热度下去,这个插曲很快被众人遗忘。


    除了少数格外长情的cp粉。


    这个群体探索和处理信息能力一流,挖出了更早之前两位老师的同框偷拍照,甚至还有年前机场的偷拍图。她们反复嗑着直播回放的糖,撑到冬天,喜不自胜地刷到郁安现身卓承剧组的报道。


    一众CP粉化身尖叫鸡:这是去探班吧!告诉我是不是!明明自己也在拍戏,为什么郁老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剧组!


    但嗑归嗑,大家圈地自萌,也倒和两家粉丝相安无事。


    很快,第二年的春天来了。


    《远山雾色》如期上映。


    这部电影的题材并不是当下热门的,除了两家粉丝在期待以外,就是偏爱此类阴暗题材、慕名而来的路人粉。


    电影上映这天,大部分影厅只坐了三分之二的观众。


    随着光线由暗到亮,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眼睛很黑的男孩。


    他穿着洗到发白的宽大衣裳,在肮脏的小道里走着,手中提着为父亲打的一大罐酒。


    视角由他展开,观众看到了幼年逃犯的生活,孤单的,无知的,憧憬的,麻木的。


    昏暗的小屋,频闪的灯泡,父亲挥起的拳头,散落一地的饭菜,都是经常见到的东西。


    “嘭”的一声,顺着栏杆往下看,酒醉的父亲开出了血色的花。


    观众们的心被高高抛起,画面黑了下去。


    比画面先出现的是快门和尖叫的声音,光线慢慢亮起,观众们看清了舞台上闪闪发光的男人。


    笑容肆意,歌声温柔。


    但大家都能认出那双黑沉的眼睛,是成年后的逃犯。


    那个男孩长大了。


    他万众瞩目,生活光鲜亮丽,拥有了小时候偷偷憧憬的一切。


    但眼神还是很空洞,贫瘠得像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他遇到了幼时的邻居,而邻居又说起了从前的事。


    观众不由自主地紧张,既担心逃犯的身份暴露,又担心哑巴邻居的安全。


    他会被揭穿吗?他要怎么做?


    看到逃犯面带笑容囚禁了哑女,大家的心情沉重下去。


    但故事还在发展。


    直到那个撞进逃犯怀中的青年抬起头,所有观众和镜头里的逃犯一起愣住了。


    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白翳纵横,将原本乌亮的瞳仁遮挡。


    乍看只觉得悚然,细细观察却觉得这样一双眼睛配着俊秀的脸,居然显出奇异的和谐。


    青年名叫季远,在逃犯的逐步引导下,对面前的好心人展露出信任的笑颜。


    全然不知新交的朋友一切都是伪装。


    在看到逃犯带着诡异的笑容、用很温和的语气邀请季远去他家的时候,影院里所有人都心情沉重。


    别去,快逃。


    但镜头里的季远很柔和地笑了一下,答应了。


    逃犯如愿捕捉到自己心仪的猎物。


    可除了他自己,没人为他感到高兴。


    新养的宠物不听话,企图通过祈求和服软计划逃跑。


    逃跑失败了,逃犯将他抱进了冰柜里。


    观众们紧张无果,都在为季远着急,感性一些的还掉起了眼泪。


    季远差点死了。


    看着逃犯尽力为他回温,又纵容季远缩进怀里,大家对这人的观感也并没有太大改变。


    有神经病,快逃!


    而影片里的故事还在继续,逃犯继续驯化季远,要给他打上印记。


    描述很暧昧,现实却很可怕。


    季远又一次了受到切实的伤害,虽然通过流泪求饶逃过一劫,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不会再原谅逃犯了。


    这种人不值得原谅!


    观众们意志坚定,觉得逃犯对季远再好也不能使他们改观。


    新年夜,逃犯和季远接吻了。


    这个充满暴戾情愫的吻直接呈现在大屏幕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好像……怎么……还感觉挺合理的。


    该死,这小子真会亲啊!


    逃犯爱上了季远,给他写了半个月的情书,直白地向季远表达爱意。


    季远害怕地拒绝了。


    大家都觉得这很合理。


    逃犯一次又一次挑战季远底线,又因为没得到季远的亲密允许而焦躁。而季远则触底反弹,借着逃犯的爱反过来向他提出了指令。


    观众们觉得爽了,感叹真是风水轮流转。


    但逃犯居然真的一脸懵懂地听从了季远的话,再焦躁再难受都不会反抗。


    他好像真的爱上季远了。


    饿狼变成了一只被驯化的狗。


    观众们看着逃犯从随心所欲地强求到听话地跟从指令,再到后来寸步不离地守在季远身边。


    在季远的无心引导下,逃犯学会了具体的爱,把季远照顾得无微不至。


    观众们无可否认他的爱,甚至在季远大骂逃犯不会懂爱的时候,在心底悄悄反驳。


    你看不见,他的眼神简直爱死你了。


    季远厌食情况越来越严重了,逃犯也表现得越来越不正常。


    两人的情况都很糟糕,大家也不知道该心疼谁了。


    到最后,逃犯求季远乖乖吃饭的时候态度太卑微,他红着的眼睛甚至叫人怀疑要落泪。


    为了求得季远的原谅,他又无望地做了很多事,毫无保留的祈求态度,与当初的季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观众们渐渐预见了故事的走向——在这种情况下,逃犯恐怕会答应季远的任何要求了,即使对方是要自由。


    事实也确实如此。


    午后阳光下那个吻,温馨又带着悲剧色彩,季远此后获得了自由。


    他的生活恢复如初了,甚至有了复明的机会。


    而狱中的逃犯没停止过为他写信。


    刚开始只有桌前的背影,观众们并不知道逃犯具体在干什么。


    直到镜头扫他低垂的眼睫,带着茧的双手,桌上的信纸已经被戳满盲文,全是关于爱的字符。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窗外的光景不断变化,象征着季节的更迭。


    故事的最后,逃犯又一次展开信纸在书写。


    这次的内容终于被旁白读出——


    [亲爱的季远,这是我为你写的第x封情书,希望能比起第一封有进步,可以得到你的喜欢……


    最近身体好吗?会按时吃饭吗?还会在晚上生病吗?我很想你……]


    于此同时,季远落座在诊台边,听完了主治医生对于复明手术风险的种种陈述。


    [每个白天和黑夜,我都在想你……]


    “季先生,总体而言这个手术风险系数很小,临床试验结果看下来都是可观的。”


    [你总不相信我爱你,所以我每次都想强调,我爱你,非常爱你……]


    “您的眼部情况评估我也看了,是符合手术条件的。”


    [我爱你的很多地方,我爱你坚韧的品质,也爱你滚落的眼泪……]


    “如果您考虑好的话,就请在手术单上印下您的手印。”


    [我爱你清亮的声音,也爱你柔软的嘴唇……]


    纸张被塞进手里,季远摩挲着纸面,沉默了。


    [我爱你不折的风骨,也爱你颤抖的身体……]


    他安静地垂着眼帘,摸索着将纸面铺平,像是在做最后的思考。


    [但我最爱你的眼睛,灰白迷蒙,像远山的雾色]


    季远吐出一口气,把沾了印泥的指腹按压在了正确的位置。


    《远山雾色》电影就此落幕。


    黑暗过后,影院灯光大亮。


    观众席一片沉寂,没人起身离开。


    过了一会,终于有人擦了一把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的泪水,喃喃自语:“就这样,结束了?”


    由衷的感慨打破寂静,有稀稀落落的声音传出来。


    “好突然,但又很合理,是乔放的风格。”


    “我以为至少会有一个读信的镜头啊啊啊!”


    “两位老师是演爽了,我都快哭死了——”


    “……”


    不管观者是如何发表感想,两小时的电影确实是放完了。


    有人觉得不过瘾,又买了下一场反复刷,心痛地发现越品越能从细枝末节的地方找出刀子,糖里带刀,刀尖裹糖,又苦又甜。


    有了第一轮的观众刷屏,很快冲浪平台上《远山雾色》的热度就起来了,一波又一波,很快占据榜首。


    越到后面,观影的人越多,有路人有粉丝,坐满了每个影厅。


    对于影片open ending的看法,网上众说纷纭。


    有人觉得两个角色会有在一起的希望,逃犯出狱后一定会去找季远,而在分别之前,季远没有拒绝他的亲吻,有很多细节都能看出季远确实动容了。


    当然也有人反驳,觉这对是彻底的悲剧,季远从始至终都不喜欢逃犯,人不可能爱上无限强迫自己的人,哪怕对方对自己再好。而且季远接受复明手术,要和过去彻底告别。


    两方争执不下,直接就季远最后是否原谅逃犯发起了投票,数据一时僵持不下。


    剧方最后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以将逃犯和季远看成平行时空中真实存在的人,他们的生活经历、感情走向、最终结局,都由他们自己决定。而对于影片结局的看法,千人千面,你认为结局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


    这个说法虽然有和稀泥的嫌疑,但好歹平衡了两方观点,顺利安抚了大家。


    但郁、卓两人的cp粉群体又扩大了,毕竟两位老师在电影里亲是真亲,抱是真抱,都躺在一床上了,四舍五入就是结婚了。


    两家粉丝中有忍无可忍的直接开喷,却被一众火眼金睛的自来水们用事实回怼。


    前年去年再到今年,两位老师都被偷拍到多少次了,别再说他们只是朋友了!你会和你朋友亲嘴吗?而且是剧本里没写的亲嘴!还有,他俩在宣传活动里对视的时候,眼神都快拉丝了好吗!


    反驳者们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偃旗息鼓不作声了。


    于是cp粉们势力大涨,纷纷向大家安利两位老师的绝美爱情。


    大家从质疑到将信将疑,最后咬定两位是因戏生情。


    但不管是不是因戏生情,从这两位越来越不遮掩的互动里,所有人看出了暧昧的端倪。


    大多数郁粉一如既往的佛系:确实也到谈恋爱的年纪了,郁老师喜欢就好。


    卓粉则没那么团结一心,妈粉姐粉倒还好,女友粉哭成一片,但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自家正主高攀了。


    路人们倒是喜闻乐见,毕竟两位老师在一起的画面对大家的眼睛都很友好。


    所以人都默认了两人的暧昧关系,猜测这俩不是在暧昧就是在谈,但至少还没结婚。


    在暖春的末尾,两位老师的社交账号不约而同地发布了同一张图片。


    是一对交叠在一起的银色素戒。


    读出素戒内侧彼此名字缩写的刻字,网友们沉默又沉默,居然生出果然如此的感觉。


    妈妈,我嗑的cp好像结婚了。


    他们居然真的官宣结婚了!!!


    冷静了一段时间,大家纷纷留言,祝二人新婚快乐。


    粉丝们的反应比郁安预想的要好很多。


    虽然不清楚他们怎么说服自己接受的,但这确实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麻烦陈一帮他们善后了。


    登记结婚过后,郁安和卓承决定去南边度假,算是新婚旅行。


    陈大经纪人已经知道这事,提前帮郁安推掉了未来几个月的工作。


    她看似心如止水,实则在几个月前被通知把包养协议作废处理的时候,人就麻了。


    好的明白了,卓承老师是真的上位了。


    虽然不可否认对方确实帅气潇洒年轻能干,但这恨不得时刻黏在对象身上的劲儿,一两年来从没改变,这对成年人来说会不会太过了……


    可郁安老师对此接受良好,不仅没有受不了还包容至极,现在连婚都结了,真是逃也逃不掉了。


    陈一无数次感慨,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啊!


    郁安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只觉得婚后的卓承又多了一个癖好——


    喜欢给人戴戒指。


    他们睡觉都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所以婚戒基本上都是随带随摘。


    每天早上,睡眼惺忪的郁安会靠在床头,看卓承取出戒指,慎重之至地拉起他的左手,将戒指缓缓推进无名指中。


    这个过程进行很慢,卓承做完之后会抬头,用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凝视着他。


    对视几秒后,卓承会低头去吻郁安的手背,一路啄吻到他带着戒指的无名指,最终停在指尖,用唇瓣亲昵地磨蹭。


    郁安忍着没抽手,但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去捏他的脸。


    开启新婚旅行的那天早上也不例外。


    但唯一不同的是,在卓承给郁安戴好戒指之后,郁安及时反握住他的手,打断了对方下一步动作。


    还没等卓承疑惑,郁安顺势从床头拿起属于卓承的那一枚戒指,在内圈中“Y”“A”两个字母的刻痕上摩挲一下,然后将戒指套上了卓承的手指。


    简易婚礼上,交换戒指的仪式是在宣誓之后举行的,郁安记得卓承当时的眼神。


    幸福的,满足的,像是得到了世间最美好的珍宝。


    郁安心中微动,还没等到牧师的指令,就已经率先靠近亲吻了卓承。


    两人在祝福的掌声里缔结婚姻,许下永远同心的诺言。


    郁安当然知道在婚后的每天早上,卓承给他亲自戴戒指的含义是什么。


    对方是在重演结婚那天的仪式,显然还对他们的婚姻恍然如梦。


    但过了这么多天,卓承居然还没缓过来。


    郁安心中一酸,心脏像是被挤成一团又重新展开的纸张。


    于是他主动配合了卓承,也为卓承戴上戒指,将这场交换仪式进行到底。


    提醒对方二人婚姻是事实,自己不会忘记婚礼上的誓言。


    卓承读懂了郁安眼神里的深意,撑着床面吻了一下他柔软的嘴唇。


    郁安抚摸着卓承的侧脸,很温柔地说:“别再多想了,我们已经结婚了。未来还有很长时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卓承,我很爱你。”


    卓承按住郁安的手,让他温暖的掌心长久地停在自己脸上。


    安静对望的时候,卓承静谧的眼睛里是郁安的倒影,这是他的爱人,他们会有很长的时间相随相伴。


    郁安不会再爱其他人,他只会爱卓承,他只能爱卓承。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99%!]


    荒原长成的无边森林进入生长季,虽然偶尔会覆盖薄薄的霜雪,但早已打破自己拒绝所有生灵的原则。


    雨季过后,兽类在此栖息。


    【作者有话说】


    第三个位面结束啦!!!


    这是我回坑后写的第一个位面,希望没有和前面两个位面有太多的割裂感。真的不太擅长娱乐圈题材,已经尽力在写了,请宝贝们多多包涵!


    看到大家收藏和评论,小作者会很开心,单机码字真的太痛苦了(落泪),还是会坚持写的!


    下章开始新的位面啦!


    第四卷


    105   裙下之臣


    ◎病弱公主◎


    [叮!位面载入成功。当前位面异变值为60%(已超安全阀值30%),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0%]


    [当前世界任务数为2,可随时打开系统背包进行进度查看。]


    位面跃迁结束后,系统毫无感情地将郁安从无尽的黑暗中唤醒。


    忍过熟悉的眩晕感后,郁安睁开眼睛,入眼是菡萏色的薄纱床幔。


    他撑身坐起来,察觉出一丝怪异,视线慢慢落到自己手上。


    小小的掌心带着肉感,拉起衣袖能看见藕节似的小臂。


    这具身体年龄小得让人意外。


    木门吱呀一声,脚步声接踵而至。


    有侍女在屏风外出声提醒:“小殿下,该起身去向娘娘问安了。”


    不待郁安出声,那侍女已经绕过屏风来到床前,替他挑开了床幔。


    将幔子挂上银勾,面容姣好的侍女对着呆坐在床上的的人说:“小殿下,梳洗罢。”


    来人语气又不容置喙,郁安决定静观其变。


    他镇定地掀开锦被,想下床穿鞋,却发现自己的腿甚至够不到地面。


    那侍女很自然地跪下替他穿好鞋,然后夹着他的腋窝把他抱下床去。


    郁安:“……”


    没想过这次会是小孩子的身体,郁安被照顾得心情复杂,头重脚轻地立在床边。


    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但看见侍女展开一件华丽宫装走过来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的心理准备做得不够。


    郁安面上维持着平静,但背地里暗敲系统问它怎么回事。


    系统没回话,放出了世界剧情。


    身体里属于原身的记忆也翻涌而来,郁安有些脱力地扶了一下床。


    在侍女询问的目光下,他自若地眨眨眼睛,展现出温驯的姿态。


    侍女没起疑,动作迅速地为郁安穿好衣裙,简单洗漱后就把他抱上了妆台。


    郁安没再流露出异样,垂着眼睛梳理着挤在一团的纷杂信息。


    这是一个自然衍生的位面。


    气运之子是大诩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宸帝,彼时王朝已兴盛百年即将转衰。


    宸帝临危上任,凭着仁和面目和铁血手腕,肃清政治,治理河山,为日渐倾颓的国家重振百年基业,会成为后世广为称道的千古明君。


    但郁安如今所处的时间点已经太靠后,宸帝已经驾崩一百多年了。


    原本的世界剧情里,大诩经过宸帝振兴,未来几代皇帝光是沿袭基业都能享福数年,哪怕是百年后的今天也不会颓唐。


    但这具身体的记忆告诉郁安,事实并非如此。


    郁安身处的朝代不再是大诩,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纷乱王朝。


    宸帝并没有如世界剧情中那样长命百岁福寿延绵,未到而立之年就已经逝世。此后,宸帝的三子一女争夺帝位手段用尽,最终不欢而散各占一方领土自立为王。


    国土分裂,北有远梁、月耀,南有无竭、麟茂,四国并立,百年来摩擦不断。


    原身名为玉安,是远梁国第三任国主不甚受宠的“公主”,真实性别从一出生就被母亲掩藏。


    母亲郁氏并非远梁国人,从南边飘零至此,原本是远梁国皇宫中的琴女,被国君酒后宠幸,在王后的默许下升为妃子。


    国君和王后是一对璧人,感情甚笃。


    郁氏虽得了妃子之名,在宫中却并不受重视,在得知有了身孕后,更觉得处境艰难。


    远梁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小太子,所以郁氏在生下原身后,第一时间谎报了对方的性别,以免孩子在重重威胁下早夭。


    她给孩子起名,也只用了单单一个“安”字,祈求孩子一生顺遂平安。至于前缀的“玉”,是郁氏取巧用的谐音,带着不敢言说的私心。还是应该感谢不受重视的身份,原身的名字最终被国主不甚在意的敲定了。


    玉安先天不足,自幼缠绵病榻,长到八岁身量还比不上寻常七岁的孩子,还是竭尽郁氏心血呵护出来的。


    今年的寒冬来得更早了,原身很快就病倒了,缠缠绵绵喝着汤药,昨夜由于当值者懈怠,发起高热一时无人觉察,就这样病逝在了冬夜里。


    郁氏做了那么多,只期望孩子平安长寿,但最终对方还是早早亡故。


    这到底是天命还是意外?


    昨晚当值的宫人真的睡熟了吗?


    坐了一会,头晕目眩的感觉褪去,郁安看了看摆在面前的镜子,发现镜中人和自己幼时的长相别无二致,只是清瘦些,带着大病新愈的虚弱。


    郁安没再细看,视线一抬,看向了镜子里为自己梳头的女子,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紫兰姐姐,昨夜冷不冷?”话一出口,他停顿了一下,诧异于自己过于稚嫩的嗓音。


    紫兰有一双笑眼,侍奉原身时却总是不苟言笑,哪怕面对郁氏也是态度不冷不热。


    她是今年调来郁氏这边的,早前曾在王后宫中当值,或许这份倨傲是源自背靠王后的底气。


    听他突然开口,紫兰梳头的动作一停,“不冷,抱着汤婆子倒还好。”


    郁安适应了自己现在的声音,有些羞怯地笑了一下,“风吹得好大声,听着好吓人呀——辛苦姐姐为我守夜了。”


    紫兰对上镜子里那双清澈的眼睛,微微一笑,“小殿下,这是婢子该做的。”


    郁安也笑,仰着稚嫩的小脸随紫兰怎么打扮。


    两人没再说话,昨晚的事被轻轻揭过。


    梳好发髻点上珠翠,郁安被抱下椅子,在地上走出几步就要踩到一次宫装裙角。


    他僵硬地提起一点裙边,谨慎地往门外走。


    一出门就被寒风糊了眼,霜雪扑在面颊上,带来渗人的凉意。


    紫兰姗姗来迟,为他披上白裘大氅。


    郁安拢了一下衣服,看了看灰暗的天色,提出自己想先向母亲请辞的请求。


    紫兰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告诫他时辰临近,不可让王后久等。


    郁安没有坚持,听话地上了步辇。


    昨夜下了雪,黄瓦金砖都铺满了厚重的白霜。


    时间还早,路上却已经有穿着素袄的宫人在扫雪了。


    远远看见步辇过来,她们握着扫帚退到两侧,看向郁安的眼神并不热切,倒是对着一路陪侍的紫兰恭敬有加。


    步辇走得很慢,几个太监缩着脖子,带着晨起做工的恹恹神情。


    郁安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伸手废力地解下布帘,为自己挡一挡扑面而来的冷风。


    厚重的布帘遮去了旁人大半的视线,郁安垂目看了看冻得通红的手心,漫不经心地思考着这次的任务。


    上个世界远离本源位面,受到波动太小以至于没产生太大异动。


    这次则不同,郁安来的时间点靠后,无法判断本来名垂千古的宸帝早逝的具体原因,但异变应该从那时就开始了。


    一统的国家四分五裂,剧情里构想的太平盛世却沦为纷争不休的乱世。


    如今无法再追溯宸帝时期的事,要解决位面异变的问题,恐怕需要结束这场设定之外的混乱局面。


    但平定乱世,对于一个八岁幼童而言为时尚早。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步辇慢慢悠悠速度太慢,所幸出发得早,到王后的远霞宫时不过卯时三刻。


    远梁国君主与王后皆是性格爽朗之人,早年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上行下效,举国以威武豪放为美,并不过多讲究礼仪。


    皇子也请安没有成文规定,但基本是七日一次。


    但对这个多余的公主,王后一向态度平淡,体恤对方体弱便改成每月一次。


    而除开重大宴会,她不会主动召见郁氏,连平常的妃嫔问安都免了。


    由于年纪尚小,每次又只是远远得见,原身对王后的印象不深,甚至连对方的面容都记不太清。


    在宫女通传之后,郁安循着记忆入殿。


    由于还没习惯繁复的宫装,他提着裙角走得很慢。紫兰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连面见王后都没回避。


    只要不主动作妖,郁安一切都随她。


    王后已经等在正殿,衣装隆重,高坐凤位。


    郁安停在殿中央,双膝跪地,对上位的女子行了一个标准的顿首礼,“娘娘万安。”


    稚子面白羸弱,嗓音却像霜糖似的。


    俯身跪拜的身影太小,王后李氏不以为意,接过宫女呈上的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起来吧。”


    “多谢娘娘。”


    身体无力,郁安撑了一下地板站起来,还没立起身差点又踩着裙摆摔了。


    从前虽然曲意逢迎,演过的戏也数不胜数,但扮成女童确实是头一遭。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被裙子折磨成这样,他暗下决心要尽快适应,提了一下裙摆终于站直身体。


    冷眼看了小公主挣扎起身的整个过程,李氏慢声道:“早听闻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还未大好?”


    郁安对上她美艳的眼眸,眼神很澄澈,“日日在喝药,已好些了。”


    李氏有此一问实在多余,恐怕郁妃无云宫内的大小事情,早已被紫兰悉数告与她了。


    大张旗鼓的监视,反倒被伪装成平淡如水的关怀。


    对一个意外得宠的妃子,李氏的态度未免奇怪,若真是伉俪情深又何惧夫君移情?


    对方远不如看上去那样冷静。


    李氏不知道下方的幼童已经看出了自己伪装,又品了一口茶,随口道:“如此甚好。我这备了些从月耀得来的滋补长参,你等会拿去,给你母妃补补身体。”


    近年远梁国国力大涨,在与周边国家几次交锋中都占尽优势,得了不少好处。


    单从王后远霞宫富丽堂皇的装饰来看,对方过得确实比无人问津的郁妃好太多,随手施与的东西都是她们求不得的。


    郁安望着李氏,态度真挚地谢过了她。


    年仅几岁的孩子吐字绵软,略显苍白的小脸带着对高位者的敬畏,像是竭力保持镇定却又不自觉露怯。


    李氏勾起唇角,又问了郁安几个寻常问题。


    郁安能答便答,装作看不懂李氏的刺探,全程都表现得很乖顺。


    片刻后,李氏饮完了手中那盏茶,觉得无趣,便摆手让他离开。


    郁安行礼告退,提着裙摆走得很慢,察觉到紫兰没跟上来也并不在意。


    宫人将他送到门口就退下了,彼时快到辰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细细密密的白晶从天幕倾落,撒在宫门外的地面上,步辇车顶凝起一层白霜。


    无人撑伞,郁安就自己慢慢下了台阶,淋着霜雪走到车前,才被太监们扶上了步辇。


    回程走的是另一条路,郁安猜测是因为下雪他们想抄近道。


    宫装繁复却不御寒,郁安尽可能将身体缩进白狐大氅,护住不断流失的体温。


    毕竟体弱,这么一会功夫就冻得手脚麻木了。


    咽下漫到嘴边的咳嗽,郁安挑开布帘,发现正行经一处枝繁叶茂的花园。


    寒冬腊月的天气,依稀能窥见枝条掩映中沾了霜雪的盛放花叶,布局极尽奢华。


    步辇过了转角,花园无从再看,只能瞧见一片背靠竹林的清亮寒潭。


    潭边同样是卧满白雪,侧方立了块墨色巨石,有一道黑影在石头边上的雪地里团着。


    郁安刚开始以为是宫中的野猫,但细看下来那影子又比野猫大些。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黑影忽然动了动,从雪中撑起身来。


    白雪从身体上滑落,显得那黑影更瘦小了。


    郁安这才知道那是个人,心中莫名一紧,一开口却是停不下的咳嗽。


    他一面按着胸口顺气,一面冲帘外问道:“潭水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这不受宠的公主一向孱弱,太监们对他态度平平。


    半晌才有人应声:“那是从麟茂国来的质子,昨日得罪了太子殿下,被罚跪在清影潭思过。”


    雪中的人像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转眸看了过来。


    郁安挑起沉帘,对上了那双远比寒潭幽深的眼。


    【作者有话说】


    开头卡了好久(精神失常中)


    咳咳,来不及怀念斯文组、忠犬组和大狗狗组了,接下来登场的是竹马组!


    106   裙下之臣


    ◎雪地里,偏殿中◎


    对视的一瞬间,郁安立即令人停下步辇。


    几个抬车的太监本不想听,但辇上的人已经挑开布帘作势要往下跳。


    他们被这大胆的举止吓了一跳,纷纷取下抬木,将辇车急急地往地上一放。


    步辇压在厚重的白雪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动。


    郁安顾不上这些人的无礼,下了轿辇就往那人的方向奔去。


    雪还在下,扑在脸上的触感是带着凉意的疼。


    郁安步履太快又被裙角绊了一下,匆匆站稳,干脆提起裙子往那个方向跑。


    越是靠近,越能看清跪在雪地里的人——


    是一个身着玄衣的清瘦少年人,轮廓柔和,宛若春日里轻摇的稚嫩柳枝。


    但那抬起的眼眸却淬着寒冰,打破了所有的温顺可欺。


    少年眼神阴冷,沉默地注视着逐渐接近的郁安。


    寒风吹起大氅边角,将粉雕玉砌的小人衬得像一只乘风而来的飞燕。


    飞燕落在少年身边,将那冰冷的身躯拢在羽翼之下。


    郁安紧抱着这个沉郁的少年,为他失温的身体回暖。


    霜雪累积在二人脚下,盛开成一朵凌乱的花。


    怀中人睫羽和发丝都覆着浓霜,唯有一双眼睛又沉又冷。


    郁安用面颊去贴他冷硬的脸,被冰得瑟缩也没回退,反而还将自己的身体往对方的身上靠,想把自己本就不多的体温传给他。


    被冻了太久,少年身体僵硬,连推开郁安的力气都没有。


    郁安抱着他的肩膀,留意到他睫毛颤动眼神涣散,不住叮嘱他:“别睡。”


    尾音发颤,显然也是冻得不轻。


    少年扯扯唇角,凝聚的眸光中带着嘲弄。


    郁安不在意对方的冷淡,发现拥抱不足以令人升温后,就利落地解开白狐大氅,反手披在少年瘦削的肩膀上。


    半天不见踪迹的紫兰总算出现,一眼就看到那向来温顺的多病公主在多管闲事,眉头一蹙。


    怕被问责,她急忙赶上去,将怀中抱着的长参木盒搁在雪地里,也脱下了自己外罩的小袄披在郁安身上。


    此刻郁安的脸色甚至比跪了半天的少年还难看。


    “殿下,该回宫了。”


    语毕,紫兰也不等对方回答,不由分说就把白着脸的郁安抱了起来。


    郁安拽着紫兰的衣襟,指了指还跪在地上的少年,“救他。”


    “殿下……”紫兰板起脸。


    郁安没耐心听她找理由:“我说要救他!”


    顿了顿,他又扮上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模样,语气真挚地开口:“母妃和我说过,来者是客,他是麟茂来的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他。”


    “……”


    郁安目光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继续说:“这样冷的天,他在这会被冻死的。紫兰姐姐,你也不想因为见死不救被父王怪罪吧?”


    紫兰沉默了。片刻后,她示意太监扶起了雪中摇摇欲坠的少年。


    郁安和少年一起回了无云宫,坐在隔风步辇里的时候,对方已经几次要晕过去了。


    郁安让少年靠在自己身上,继续揉搓双手为他取暖,对方眼帘半垂没有拒绝。


    待到入了无云宫,御医匆忙赶来的时候,少年还是陷入了昏迷。


    房间里烧着热碳,郁安让御医先为床上的人号脉施针、拥被灌汤,确认对方没有性命之忧后,才倒在闻讯赶来的郁妃怀中。


    再次醒来,房中已亮着烛火。


    “好受些了吗?”


    郁安转头,对上郁氏关切的眼神,对方守在床前,眉目在烛光的映衬下柔婉至极。


    郁安遵循着原身的习惯,向她伸手,“母亲。”


    郁氏将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拍拍他的背。


    郁安乖乖地在她怀里待了一会,抬头问道:“那位质子殿下,他怎么样了?”


    “还在偏殿未醒,”郁氏看向郁安,声音平和,“紫兰说你今日耍了性子。”


    郁安不太开心,“我只是想救人,紫兰姐姐对我太严苛了。”


    郁氏没反驳他对紫兰的评价,抚摸着郁安的鬓角,“委屈我儿了。”


    知道她又在自责,郁安蹭了蹭她的掌心,“我不委屈的,母亲。”


    郁氏欣慰一笑,又柔声告诫他:“母亲明白安儿是出于好心,但不可太冒险,要是又发热病倒了,母亲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郁安靠在郁氏的身前撒娇,语气真挚:“我不会让母亲哭的。”


    这次的身体体质太差,吹吹冷风也会晕倒,但好在没生病。


    在郁氏再三告诫和检查后,郁安借口困了,将郁氏送出了房门。


    确认对方离开,他披上厚外衣,提起灯盏要去偏殿。


    房门外静立着一位名唤“香若”的宫女,是郁氏旧识的女儿,几年来一直侍奉在原身身边,替原身遮掩身份。


    但紫兰来了之后,占了掌事宫女的位置,香若只能与她轮替着在大小主人处侍奉。


    郁氏方才离开顺势调走了紫兰,香若自然就回来了。


    郁安推开房门,香若就迎了上来,“殿下。”


    远梁人生来骨骼偏大,连女子都高挑些。香若却是和郁氏如出一辙的娇小,面容很清秀。


    郁安对她是放心的,没有犹豫就说出自己要去偏殿的要求。


    香若没多问,只躬身替郁安穿好外衣又塞给他一个手炉,然后提着灯引他过去。


    到了偏殿,香若守在门外,郁安推门进去。


    偏殿空旷冷清,唯有床前亮着一盏烛灯。


    郁安借着幽微的光线,提裙来到床前。


    面色苍白的少年正躺在里侧,沾满雪水的玄衣换成了素色里衣,锦被覆盖着的胸膛起起伏伏。


    像一只睡得不安的小动物。


    郁安从这人微蹙的眉心看到干涩的嘴唇,后来直接趴在床前的踏板上,撑在床板上看他。


    殿里没有烧炭,郁安即使捧着手炉也察觉到凉意侵袭。


    见熟睡的少年脸色还是很难看,郁安怕他觉得冷,就伸手去试探对方的体温。


    手指刚刚碰到少年泛凉的手背,就被用力攥住了。


    郁安视线一转,对上了少年冷光凌凌的眼睛。


    “你醒了?”


    少年冷漠地盯着他,“小殿下想干什么?”


    郁安觉得诧异,“你认识我?”


    少年眸光沉得像冷夜池水,攥紧郁安的手不放,“他们叫你小殿下,这皇宫里能称作殿下的除了太子也就剩一个公主了。远梁的公主,你为什么要救我?”


    郁安装傻,动了动手臂没从他的手里挣脱,好脾气地问他:“可以放开吗?”


    两人离得很近,少年看清了他震颤的睫羽,以为面前的小姑娘在害怕,不想以大欺小,默默松了力道。


    郁安重获自由,摸了摸温暖的手炉,回答了他的上个问题:“我想知道你冷不冷,所以才碰你。”


    少年没对这个回答发表见解,清隽的面容上表情淡淡,语气还是很冷:“为何救我?”


    郁安还是那套说辞:“你是客人,我们不能欺负你。”


    少年被他真挚的眼神看得拧眉,半晌,冷笑道:“公主殿下不怕兄长问责吗?”


    听他提到太子,郁安回忆了一下记忆中模糊的影子。


    因为王后态度暧昧,太子对这个“妹妹”也是看不上的,二人上次碰面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惹对方不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郁安回道:“他不会怪我的。”


    少年冷漠地拆穿他:“你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为何笃定他不会怪你?”


    看来对方对远梁国的事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


    郁安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他怪我的话,我就赔礼道歉好了。”


    没想到这长相很乖的小孩会这么无赖,少年沉默了一下,硬邦邦地说:“公主既已救我出来,就莫要反悔。”


    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回去继续跪的。


    郁安笑了,“我只是会道歉,又不是反悔了。”


    趴久了他觉得腿麻,想撑着床沿站起来,绣鞋踩在踏板上滑了一下,下巴差点磕在木头上。


    少年及时扶起他的手臂,避免惨剧的发生。


    郁安蹬掉鞋子,顺着他的力道爬上床,“谢谢。”


    少年不说话了。


    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郁安坐在上面,看了看缩进床内侧的少年,“这里有手炉,你冷吗?”


    说着,他把搁在一边的手炉递过去。


    少年僵着腿,表情冷淡,“不冷。”


    郁安像是听不懂他的拒绝,将手炉塞进了他的怀里。


    在少年皱着眉头把手炉还来之前,郁安认真地说:“你手很冰。”


    少年不想和他争,将手炉握紧了。


    有冷风呼啸着吹打窗台,郁安听了一会,装作害怕地凑了过去,“质子殿下。”


    少年声音比寒风还冷:“别这样叫我。”


    “哦,”郁安点点头,看向他绷紧的侧脸,“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问完,郁安嘴角上扬,缓缓喊出一个称呼:“哥哥?”


    少年没注意他暗藏深意的微笑,又冷着脸让他别叫哥哥。


    郁安叹了口气,“那应该怎么叫你?”


    拖长的声音落在安静的冬夜里,像尝了口裹着糖的蜜饯似的。


    少年觉得牙疼,皱眉盯着郁安,收获了对方无辜的眼神。


    他沉声道:“别一直看着我。”


    “好吧。”郁安很听话地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他捂着嘴闷闷咳了几声。


    少年语气很差地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


    郁安看向他,“你又要休息了吗?”


    “不是我——”


    少年眉心又皱起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作罢了,只淡淡道:“公主殿下该走了。”


    郁安没有坚持,乖乖从他的床上下去,当然下床依旧吃力,被对方扶了一把才成功。


    他穿好鞋子,冲少年道别:“哥哥,我明日再来看你。”


    少年看都没看他,自顾自地铺平被弄乱的被角。


    【作者有话说】


    加入一点傲娇


    107   裙下之臣


    ◎阿肃◎


    虽然少年对自己态度一般,但郁安并不泄气。


    初见时冰雪里的那双眼睛太沉冷,他不想再看到对方露出那样寂然厌世的眼神,只有尽己所能对对方好,即使是装傻痴缠。


    御医日日来为少年冻伤的膝盖施针,郁安每晚也会偷溜去看他。


    说是偷溜,又是香若引路,郁氏自然也是知情的。


    但郁氏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敲打郁安,偏殿里添备齐全的碳火已经暗示了她的态度。


    如是过了十日,太子殿下也没找上门来,看来确实不想和郁安有太多牵扯。


    郁安乐于如此,每日到点了就去逗逗养病的少年。


    少年对这个小殿下说不上喜欢,每次见到郁安都神色冷漠,偏生对方完全不懂看人眼色,老是巴巴地凑过来,眼睛像一对黑珍珠,干净又脆弱,仿佛很轻易就能伤害到他似的。


    少年咽下了难听的话,在这样一双明亮眼睛的注视下,别扭地说不出一个字。


    待能自如下床走动,少年立即就要向郁氏请辞。


    郁安挽留无果,只好亲自送他出去。


    终于可以摆脱某个黏人精,少年在前面走得很快,郁安提裙追了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


    他小跑着想赶上去,却发现这人竟然也幼稚地加快脚步,一点等自己的意思都没有。


    郁安喘了口气,“哥哥——”


    小孩的嗓音很软,拖着声音叫人的时候宛如在撒娇。


    少年身形一顿,转头瞥了他一眼。


    郁安抓住时机来到他的身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少年淡声说道:“我并非你兄长。”


    这是在计较郁安叫哥哥的事。


    体质太弱,郁安按了按剧烈起伏的胸口,这才慢慢回话:“我知道的。”


    少年睨着他发间的珠花,面色平静,“既然知道,为何还总叫哥哥?”


    郁安回答:“你没告诉我名字,所以我只能这样叫你。”


    这话完全像是随口一说,毕竟对方的每声“哥哥”都又轻又软,怎么听都像是故意的。


    少年垂眼看着郁安,眉眼冽然如月夜冷湖。


    郁安猜测他又要生气,准备说点好话:“其实……”


    少年冷声打断他:“我叫礼肃。”


    郁安一愣,“嗯?”


    少年像是没心情再和他周旋,甩下一句“别再乱喊”就踏出了无云宫门。


    以为郁安会被他的无礼吓退,礼肃步履不停,懒得回头再看对方的反应。


    但很快,他察觉到指尖一热,有柔软的手掌抓住了他。


    礼肃一僵,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那个,礼肃、哥哥。”低而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礼肃转头,眸光寸寸下落,最终停在郁安仰起的小脸上。


    略显苍白的脸因为跑动泛起了微薄的粉,小殿下眨眼的频率很慢,带着天然的温吞无辜。


    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郁安看向沉默的少年道:“礼、肃,是哪两个字?”


    “礼义的礼,端肃的肃。”


    少年淡淡解释了,又看了看郁安矮小的身影,怀疑他根本听不懂。


    但郁安抿唇笑了一下,很从容地说:“好,阿肃。可以叫你阿肃吗?”


    这个亲近的称呼,令礼肃回忆起很久之前,还未被逼死的母后会亲切地叫他“肃儿”。


    往事流过眼前,少年握紧拳头,再开口时语气却很平淡:“随你。”


    郁安看出了他的隐忍,想帮他转移注意,便轻轻拉了一下他的尾指。


    见礼肃目光冷淡地看过来,郁安软下声音:“我叫郁安。”


    礼肃唇角染上了嘲弄的笑意,似乎是觉得他的自述多此一举。


    “玉安殿下,久仰大名。”


    郁安摇了摇头,学着先前礼肃的样子介绍自己:“郁安,葱郁的郁,平安的安。”


    他像是看不出对方的排斥,又道:“你可以叫我阿郁。”


    礼肃拽开郁安握住自己的手,语调一冷:“我与殿下不至于亲近至此。”


    “可以亲近的,”郁安望着他,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我想和你做朋友。”


    礼肃眉心微锁,疑心自己听错了。


    “什么?”


    郁安乖乖重复:“想和你做朋友。”


    礼肃一默,“为什么?”


    对上郁安清亮的眼睛,他又克制不住地开口:“小殿下难道不知道,您的兄长是何等厌恶我么?你与我纠缠太多,难道不怕兄长怪罪?还有国君和王后那边,他们会如何对殿下和殿下的母妃……”


    郁安静静听他言明利害,重新握住了礼肃微凉的指尖。


    握着还不够,他将自己的手掌贴进了对方的掌心。


    礼肃停住话头。


    郁安抬眸和他对视,“我会保护好你,也会保护好母亲。”


    礼肃想嗤笑郁安的不自量力,这位小殿下甚至还没自己肩膀高,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凭着一时意气什么都能说出来。


    但对方说得太笃定,斩钉截铁得像是真能做到似的。


    礼肃无言半晌,替他扶正歪斜的发簪,“殿下莫要说笑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10%]


    郁安将礼肃送出无云宫没多远,就被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香若叫住。


    “殿下,娘娘还在等您。”


    知道这是不让自己离宫太远的意思,郁安再次因为年幼而不能自己做主的事感到无力。


    礼肃很轻易就能看出他的不情愿,便神色平静地让他不必再送。


    郁安只能乖乖听话。


    礼肃独自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郁安被郁氏按在避风温暖的阁楼里很少出门,没有机会再见到礼肃。


    已是隆冬,待在烧碳的房间里倒是衣着轻便。


    郁氏虽是唯一的宫妃,但不受圣宠,月例依旧有限,冬日里能从内务府里领到的必需品不多,基本上都贴在了郁安这里。


    郁安几次去她住处,虽然也能见着炭火但始终暖意不足,觉察出异样便劝她照顾好自己,不必顾及他。


    郁氏眉目温柔地答应了,却并不放在心上。


    直到郁安搬出再这样就不喝药的说辞,她才眼含讶异,告诫他不可任性。


    郁安说唯有母亲安好他才情愿,只想要常伴母亲身侧。


    郁氏一怔,摸着他的头感叹道:“我儿长大了。”


    此后她终于愿意更多的顾全自己,可还是往郁安那边添置得多些。


    这次郁安怎么劝都没用了,郁氏很坚持。


    所以郁安不再劝了,整日喝些汤药温养身体,乖顺地在郁氏身边待了大半个月。


    临近年关,大雪一场又一场地下。


    郁安晨起从窗缝里看见又是一院霜雪,有太监在中庭磨磨蹭蹭地扫雪。


    今日该去王后宫中请安了,但紫兰告知郁安,近来王后思虑年夜宴的诸多事宜,恐怕没有精力接见他。


    郁安没了外出的理由,只能继续待在房中,偶尔踮脚撑在窗边,沉默地看着院中光景。


    这里的冬天太冷,那个人该怎么过呢?


    紫兰没理会他的奇怪举止,很快退了下去。


    傍晚的时候,香若来接郁安去郁氏住的主殿用膳。


    属于郁安的位置上摆着小碗面条,瓷碗明净,细面分明,袅袅热气如云升腾。


    见郁安面露不解,郁氏柔和一笑,“安儿连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郁安看了看那小碗细面,又仰头看向郁氏,“母亲”


    “尝尝看罢,不是喜欢母亲的手艺么?”


    郁安碰着温热的碗沿,慢慢从原身的记忆里寻出始末。


    因为国主和王后的冷落,郁氏母子这些年少有外出,更莫说庆生设宴了。


    但每年生辰,郁氏还是会下厨为原身做一碗长寿面为他庆生,祝愿他岁岁无忧、一生平安。


    但她由衷祝愿的孩子已经殒命投胎,郁安占了对方的躯体,作为回报理应完成对方的遗愿——


    愿母亲安稳度日,不再为他忧心。


    但不管是不是为了完成遗愿,郁安都不会让郁氏后半生再受苦楚。


    善良的人理应结局圆满。


    于是郁安将那碗长寿面吃了个干净,用完晚膳又在郁氏面前甜言蜜语卖乖半天,在她怀里甜腻腻地喊人:“母亲。”


    郁氏看出了他的别有用心,“安儿要做什么?”


    郁安眨眨眼睛,“您能再做一碗长寿面吗?”


    孩子生辰提出的请求,郁氏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看见郁安将寿面连同数叠糕点一齐装进食盒,甚至提盒要走时,她忍不住出声问道:“天色已晚,安儿这是要去哪?”


    郁安小声说要去看望麟茂的质子殿下。


    郁氏惊讶于自家儿子对那位内敛质子的上心程度,觉得天已昏黑冷风又重,他太体弱实在不宜出门。


    她试图和孩子讲道理,但没想到对方出奇的倔强,甚至以这事为生辰愿望,请求母亲放他出门。


    郁氏问他为何一定要去。


    郁安说:“我与他是朋友。”


    郁氏不明白二人相处不过几日,对方对郁安又不算热络,郁安为何对人家这样牵肠挂肚。


    日日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关窗不让吹冷风还要冷脸闹脾气。


    虽然闹脾气的方式就是不言不语,但这在见惯了他乖顺模样的人看来还是太明显了。


    见他眼神真切,又再三保证很快回来,郁氏最终松了口。


    香若给郁安穿了好几层内袄,郁氏犹觉不够,给他披上一层衔毛绣花的绯红披风。


    郁安扯着系带,还是不习惯穿太女气的款式,“母亲……”


    郁氏含笑替他理了理发髻,叮嘱道:“安儿穿好,莫要着凉。”


    郁安从那双柔美的眼眸里瞧出关怀,只好不再言语,将披风拉好了。


    礼肃身份敏感,被安排住在皇宫最西边的偏僻一角。


    因为同样无人问津,所以无云宫与其相隔不远。


    香若提灯在前为郁安引路。


    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疼,郁安拉下兜帽,将脸捂进领口的白绒里。


    他小臂上还挂着食盒,食物本不算重,但还是提得吃力。


    香若几次折身想接过来,都被郁安摇头拒绝了。


    好在步程不远,他们很快到了地方。


    不是宫殿,只是一方僻静院落,门口挂着不太亮的灯笼,周遭树影戚戚,狂风将枝叶吹得哗哗作响。


    香若敲了门,隔了一会才有人前来应门。


    院门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怯怯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香若闭口未答,郁安主动开口:“我找礼肃殿下。”


    听见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提及公子名讳,朝白有些迟疑:“你是何人?”


    香若冷声斥责:“卑鄙奴仆,安敢对公主不敬?”


    朝白一惊,连忙冲郁安行了个揖礼,“拜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郁安重复了一遍:“我找礼肃。”


    冬风吹得太凶,他怕呛咳不敢高声言语,声音听起来很小。


    朝白误以为他在不悦,慌慌张张进院通传。


    片刻后,轻柔的脚步声接近。


    郁安以为是那少年回来接他们进去,略略抬头,很快发现不对。


    来人身量没那少年高,却身姿挺拔,像一棵无畏霜寒的松柏。


    毫不犹豫的,郁安对他展露了笑颜,“阿肃。”


    108   裙下之臣


    ◎愿你健康,愿你无忧◎


    时隔数日,郁安再次见到了礼肃。


    先前的担忧应验了,腊月里的少年衣衫依旧简朴,一层素色薄袄将他如玉的面容衬得出尘,带来的暖意却很有限。


    见到找上门来的郁安,礼肃眉心一皱,“你来干什么?”


    兜帽太重,郁安将它往后理,小声回话:“我想来看看你。”


    “看我?”礼肃笑了,“这个时辰来?”


    他唇边的笑意总是带着几分冷嘲,破坏了那张如画容颜的美感。


    郁安装作看不懂他的嘲弄,又问:“我们可以进去吗?外面好冷。”


    礼肃瞥着他发白的脸色,“怕冷还来?”


    郁安认真道:“因为今天不一样。”


    “有何不同?”礼肃不甚走心地问。


    郁安弯着眼睛笑了,“今日是我生辰,所以想来见你,阿肃。”


    礼肃一静,看着他真挚的笑眼不言语。


    多日没有音信,礼肃原以为这位殿下已经忘了他这个无名角色,却不想对方会在生辰这晚冒着寒风赶来。


    像临时起意,又像一直记挂。


    礼肃看不透郁安的想法,在对方面露迷茫之前,还是冷着脸让他进院了。


    院中也没暖和多少,于是礼肃领着郁安去了正屋。


    提着灯的香若没跟进去,和朝白去了侧边的耳房等着。


    屋内陈设也很简单,中间两个坐垫围着一个快熄的火盆,想来该是一主一仆方才在烤火。


    郁安被安排着坐在垫子上,手里愈发沉重的食盒被礼肃接手,顺势要放到一边的榆木桌上。


    “等等!”郁安急忙站起来,差点又踩到裙子。


    礼肃动作一停,“怎么?”


    郁安指了指食盒,“这个,是我带给你的。”


    掐了掐冻得木然的指尖,他难得有些懊恼,“可能已经冷掉了。”


    礼肃没再多问,坐在另一个垫子上,借着火盆的光亮打开了雕花精致的三层食盒。


    前两层是细致糕点,最后一层是凝出油光的清面。


    “长寿面,”郁安挪过来给他解释,“我母亲做的,想带给你尝尝。”


    礼肃垂眸盯着那碗冷面,“殿下专程跑来,就为了送这个?”


    “嗯……”郁安看着他,“这是我让母亲专程为你做的。”


    礼肃将食盒装好,淡淡说道:“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郁安巴巴地望着他,“那我呢?”


    “殿下?”


    礼肃抬起眼睛,缓声道:“谢殿下记挂,专程跑这一趟。”


    这是要撇清关系的意思。


    郁安坐在垫子上不认账,小声喊他“阿肃”。


    火盆里的火光渐渐小了,礼肃随手从一边的书箱里抽出一本古籍,麻木地撕下几页掷进火盆里。


    将熄的火苗有生命般猛然窜起。


    郁安被火光闪了一下眼睛,“为什么要烧书?”


    礼肃觉得他多此一问,又撕了几页丢进盆里。


    “没有木炭,自然只能烧其他的。”


    “……”


    郁安沉默,思索着解决二人困境的方法。


    但两个无权无势的半大孩子,想扭转局面又何等困难。


    他暗自决定回去后跟郁氏说说好话,把自己房里的碳火再分些出来。


    见郁安半天不说话,礼肃又撕了几页纸,“殿下怕冷,还是早些回去吧。”


    郁安摇了摇头,很突兀地说:“今日是我生辰。”


    礼肃看向他,“殿下想说什么?”


    郁安斟酌道:“原本想把母亲做的面给你尝尝,因为……因为母亲说,这样寓意吉祥,可以健康长寿。”


    礼肃捏着古籍的书页,“是么?”


    “所以,”郁安视线一转,从明亮的火光移到眼前人冷淡的脸上,“所以我想给你尝尝,让你沾沾喜气。”


    对上礼肃看过来的眼睛,郁安继续说:“我希望你健康长寿,事事顺意。”


    礼肃不语,几个呼吸后才发出嗤笑,很无奈地叫他“殿下”。


    他表现得全不在意,但郁安耳边传来的收集度上涨的提示却做不得假。


    于是郁安微微一笑,“阿肃,我可以向你许一个愿望吗?”


    见礼肃不回答,他很自然地接上自己的话头:“我想以后可以常来看你,你不可以拒绝我。”


    后半句说得太霸道,礼肃将自己捏皱的书撕下来,“殿下为何要常来看我?”


    郁安回得很快:“因为我想见你。”


    礼肃撕书的动作顿住了,“你……”


    郁安软着声音说:“我想经常见到你,阿肃。”


    直白的话语将礼肃堵得哑口无言。


    他凝眸看着身前的人,那对眼睛黑白分明,直直看过来的时候显得倔强又认真,绯红披风裹着娇小的身形,像是冬夜里突然闯入的一片未熟枫叶。


    小枫叶从不掩饰自己对礼肃的喜爱,在深宫里难得找得到这样大胆的“小姑娘”了。


    无言半晌,礼肃才耳廓通红地憋出一句:“不行。”


    说是不行,郁安却当他同意了。


    经过短暂的接触,他已经很清楚眼前少年的别扭程度。


    这晚郁安好好穿着披风,虽然去的时候吹了冷风,但在礼肃那里并没有受冻,这人一个劲往火盆里丢燃料,想冷都难。


    饶是如此,郁安回程也冷得手脚冰凉。到了住处,他被灌了姜汤又用热水驱寒,脑袋沉了两日,却也没生大病。


    过了九岁生辰,就是年夜宴。


    这样的场合,就算帝后再不喜,郁氏也该按照宗室礼仪到场的。


    虽是家宴,但仍不可随意。


    郁安梳上发髻穿着水红宫裙,僵硬得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脸,临行郁氏又给他披上一件祥云纹披风。


    银白的布料挡住了裙摆,郁安稍微放松一些,乖乖牵住了郁氏的手。


    一整场宫宴下来程序繁琐,郁安终于见到了传闻中威镇四方的远梁国君。


    将到不惑之年的男子身量奇高,骨骼也较寻常人宽大些,面容刚毅,眼神犀利,像是一把染血的大刀。


    下方是年长郁安几岁的太子梁嗣,身着玄红龙纹袍,在抬着下巴看人。


    郁安跟在郁氏身边,一一见礼方才一起落座,宴会全程都和郁氏安静吃菜,未有人在意。


    歌舞升平乐音绕梁终有结束的一刻。


    宴会快要结束时,郁氏已经停筷,将桌上一碟稍远的糕点移到郁安面前。


    此时远梁国君在考问太子学识,看看这一年来对方是否有所长进。


    梁嗣刚开始还能应答如流,但远梁国君问得再深入些就答得颇为吃力了,抓耳挠腮之际一眼瞧见吃糕点的郁安,计上心头。


    “父皇光顾着我了,可莫要冷落旁边的皇妹了。”


    随着这声调侃落地,祥和欢腾的气氛冷了下去。


    国君的目光从高台下落,终于凝在了郁安身上。


    郁安咽下嘴里的糕点,将手里还剩的半块放到碟子里。


    国君沉吟片刻,缓声道:“……安儿。”


    顶着一众目光,郁安站了起来,“父皇。”


    “上前来。”


    安静已久的郁氏忽然起身,牵着郁安绕过小台宴桌,和他一起来到赤色阶梯下。


    “陛下。”郁氏带着郁安见礼。


    行礼过后,郁安抬头看向高坐主位的男子,“父皇。”


    国君深沉的眼神如有实质,紧紧压在下方二人身上,沉默过后问道:“九岁了?”


    抢在郁安开口之前,郁氏镇定地回道:“回陛下,安儿年前刚过了九岁生辰。”


    郁安侧目,望向这个以保护姿态护在自己身前的柔弱女子,一时无言。


    国君没怪罪她的抢话,沉吟片刻,语调冷然:“既已九岁,也该入学了。”


    此话一出,一旁等着看好戏的梁嗣脸色一黑。


    他本意是逃过父亲追问课业,顺势再给这个不受宠的便宜妹妹找找麻烦,却想到父亲会想到对方的学业上去。


    王后扫了一眼下方二人,及时出声:“公主体弱,又常在病中,故而年岁到了也未进学宫。”


    听了她半带推脱的语句,国君倒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细细打量起郁安来。


    确实较一般孩童瘦小些,脸颊清瘦,却显得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看上去聪慧又灵动。


    这些年来,国君确实是很少见到这个女儿,如今凝神一看,倒生出几分怜爱来。


    王后看出了他的意思,却曼声笑道:“公主尊贵易病,不若令几个高阶女官去贴身教习?”


    国君没有答应,又垂视了下方二人几息,沉声对郁安道:“开春后,就和你兄长一起去学宫。”


    王后啜了一口玉液,不再搭话。


    梁嗣面露不忿又不敢反驳,只能闷头吃菜。


    郁安嘴唇一动,还未言语已经被郁氏带着谢恩。


    秀雅的身影盈盈一拜,像是误入北国的南界春风。


    国君的视线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摆手让二人回去。


    有了这个插曲,夜宴后半程气氛一直没回温。


    虽然谢恩的时候态度恭顺,郁氏后来却没再提学宫的事。


    国君事忙,这些入学琐事从来都是王后主持。那位娘娘方才情绪不佳,恐怕此事很难有个结果。


    但孩子培养学识的事不可落下,郁氏早已备好了各类书经,预备天气暖些就亲自教习儿子。


    郁安也没把入学的事放在心上,过了年就总往礼肃的小院跑。


    刚开始还能找找理由,后面干脆就撒娇要去。


    郁氏感到头疼,但没过多干涉。


    自家儿子扮作女身本就受了委屈,难得能在宫中有个能说上话的玩伴,纵使对方身份特殊些,但两方都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所以郁氏只叮嘱郁安行事小心、要注意身体,又告诫他不要将自己的秘密告与旁人,在郁安乖乖答应后就放他去了。


    郁安不止一次在心底感谢郁氏的开明,去找礼肃时也越发光明正大起来。


    109   裙下之臣


    ◎上学宫的第一天◎


    虽然见面的频率多了,但礼肃依旧对郁安不冷不热。


    大多数相处的时间里,往往都是郁安执意追在礼肃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礼肃看书,郁安也趴在桌边上,瞧瞧书页上的古朴文字,又瞧瞧礼肃白玉似的侧脸。


    礼肃执棋,郁安就坐在棋盘旁,好奇地看他与自己对弈。


    熟悉了一些,郁安终于知道院中那十五六岁名叫“朝白”的少年,不是远梁皇宫派给礼肃的下人,是从麟茂跟来的侍从。


    朝白之于礼肃,就如同香若之于郁安,都是从小到大贴身侍奉的人。


    虽有心护主,无奈朝白性子太软,在敌国为礼肃讨不到好处。


    但礼肃也不需要他去讨,只求平淡度日,无人来找麻烦就是。


    可郁安就是现下最大的麻烦。


    礼肃不明白一直没有交集的远梁公主为何会缠上自己,颇有些甩不掉的意思。


    雪地里扑来的身体太小,拥抱却是温暖的。


    礼肃不会忘记对方的恩情,但无意与远梁的人牵扯太多。


    异国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故国还有事要做。


    郁安当然看得出礼肃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态度,仍旧装作眼拙心盲的天真模样,将自己宫里能调动的东西都送了一份过来。


    礼肃多次拒绝无果,干脆木着那张俊秀的脸不开口了。


    十一岁的稚嫩少年人,一脸沉闷都显得可爱。


    郁安几次忍下想捏对方脸的冲动,又为自己不足对方肩膀高的身量叹息。


    暗恼叹息的情绪散得很快,郁安缠人的手段倒是越发精进了。


    越相处得多,他越能发现礼肃的长处。


    对方会的东西实在太多,读书写字博弈抚琴都有造诣,想来在麟茂的时候受到了很好的教导。


    既然如此受重视,那为何会被派来做质子呢?


    郁安不清楚其中缘由,却也明白是出了不小的岔子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这些事不好多问,两人身份毕竟太过对立,或许以后会有了解的机会吧……


    严寒的冬日快要结束了,郁安终于不必每次裹了一层又一层衣物来找礼肃了。


    衣裳是穿薄了,但厚披风还是需要搭在肩上,这是郁氏三令五申不能脱的。


    郁安并不觉得碍事,乖乖答应了。


    正月里咳嗽气喘被连着灌苦药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滋补的汤药本就够苦了,但治病的药汁更是难以入口,郁安实在心有余悸。


    出于对苦药的敬畏,郁安每次都把衣服穿得很严实。


    但到了礼肃这里,披风就不必再穿了,因为房里实在暖和。


    郁安看了看提前烧好的碳火,又去看礼肃若无其事的脸,总是会笑嘻嘻地喊他“阿肃”。


    礼肃默认了这个称呼,但对郁安依旧客气疏离。


    郁安倒是全不在意,一心一意黏在对方身边,像衔枝而来又绕巢不去的无名鸟雀。


    这份殷勤不是没有回报的,郁安能感觉到,礼肃的态度在慢慢软化。


    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宛如冰霜化水,冻湖入春。


    二月里的某天,郁安从礼肃的小院回来,被郁氏叫去了主殿。


    近来郁氏都在教他识字写字。此方位面的文字太复杂,郁安虽并不是真的小孩,却也时常感到费解,倒也实打实用心在学。


    可这日郁氏叫郁安过去,不是让他识字读书的,是说要他上学宫的事。


    年夜宴上国君随口一提之后杳无音信,郁安以为此事已经不了了之,没想到到了日子还真要去。


    远梁皇室的学宫设在皇宫外沿独立成殿,与王宫内部通过御花园相连,不仅接纳皇子公主及其伴读,也收取身份尊贵些的宗室子女。


    难为国君还记得郁安入学的事,见着初春天暖,便让王后安排下去。


    郁安无法,闷闷地收拾好书箱,又匆匆去把这事告诉了礼肃,说以后下学再来陪他。


    礼肃反应平平,让他好好上学。


    郁安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知道眼前人恐怕心情不妙。


    没人缠着,不是应该轻松些么?


    郁安歪了歪头,又强调一遍,自己散学之后会来看他的。


    礼肃神色自若,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于是任务收集度又悄悄涨了。


    陪读人选,郁氏属意的是香若,叫郁安省心些,但无奈紫兰主动提出由她照看郁安。


    知道这是王后的意思,郁氏无力拒绝,只能让郁安多加小心,在同窗面前切记遮掩。


    郁安认真应好。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砺,他总算能面不改色地穿裙戴钗,叫所有见过面的人都挑不出差错。


    除了礼肃。


    或许在礼肃面前,自己总不自觉就得意忘形,才会被少年忍无可忍提醒多次,要他纵使年纪尚轻也要注意贵女礼仪。


    郁安每次乖乖答应,可依旧我行我素。


    不论是奚落嘲弄还是好言相劝都没有转变令郁安态度,礼肃别无他法,只能耳带薄红,亲自替他拉好了翘起的裙摆。


    此事有一就有二。


    每每见到礼肃又是恼火又是脸红的模样,郁安都在心底暗笑,面上却是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


    上学宫的第一日,郁安就开始想念他可爱的阿肃了。


    终究是入了春,御花园里百花繁盛,远比冬日里霜雪打焉却还被强行催放的模样动人。


    郁安无心看花,被提着书箱的紫兰带着穿过一整座园林。


    二人自一条羊肠小道出了皇宫,此后上了马车行过一条深墙大道,在尽头瞧见了皇室学宫的侧门。


    为着服务皇室,这道侧门甚至比面向外界的正门还要气派。


    高头大马的侍卫分立两侧,对下车走近的郁安躬身行礼。


    即使不清楚来者具体是何身份,单看对方来时的方向也该拿出十二分的恭敬。


    郁安平静地受了礼,在言明身后和来意后,被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领进了学堂。


    学宫很大,且分设了不同课业类别,划分出不止一处院落来布置学堂,不论男女,只依据年龄对学子进行分层。


    郁安被安排在启蒙学子一列,听着一位知天命年纪的儒雅先生慢慢悠悠讲课。


    先生学识渊博,要求也多,不会管学子是宫中公主还是官家公子,一视同仁让他们回去抄写几页简易书经作为功课。


    郁安下了学,眼睛还花着,闭上眼都是书卷里一个又一个结构复杂的繁体字。


    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九岁稚童,功课完成得很快,只是撑着桌案执笔太久仍觉得手酸。


    好在天色未晚,郁安按照之前的约定去礼肃那里。


    去的次数多了,早就不用香若来引路,郁安兴致一来,孤身就能去了。


    怕礼肃以为他言而无信,郁安提着裙子走得飞快,小小的身体跑得急了还是容易喘不过气。


    他慢下脚步缓了缓,一颗心怦怦跳动着。


    终于到了地方,远远地看到院门半开着,郁安慢步走近了,透过未合的木门看见了院中石桌旁的礼肃。


    早春的夜来得还是很早,少年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桌边摆了一盏灯笼,橙色烛光将他素色的衣摆照出一层暖色。


    像是十五的月亮,高悬不可即,细看却觉出温柔。


    郁安推开院门,提裙走近院中。


    发出的阵阵声响不大,却足够提醒院子里的少年有人来了。


    礼肃未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郁安靠近准备言语的时候,适时出声:“来了?”


    郁安笑盈盈地走到他身前,“阿肃在等我呀?”


    礼肃淡淡道:“殿下又在自作多情。”


    郁安看着他故作老成的样子就想笑,“阿肃就是在等我。”


    他说着想笑,呛了口夜风,闷闷咳嗽起来。


    礼肃不语,提起桌边的灯笼站起来。


    “殿下受不得寒,进屋罢。”


    郁安不敢再造次,又咳了几下,平复着呼吸跟着礼肃进了里屋。


    屋子里点着夜烛,角落的火盆烧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添好的炭火,一进去暖意融融。


    郁安想摘披风,被礼肃很短暂地按了一下肩膀,不由面露疑惑。


    “阿肃?”


    礼肃很淡定:“别脱了,不是冷吗?”


    郁安怔怔道:“屋里又不冷。”


    礼肃没和他过多分辩,瞥见他停在系带处的指节,“殿下功课很多?”


    郁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目光一凝,彻底摊开双手后在几处地方都看到了点点墨痕。


    “……不多。”


    郁安一面答话,一面将手收回披风里,为自己抄个书都沾了一手墨的事感到羞愧。


    因为要赶着来见礼肃,他确实没顾上收拾好残局。


    没料到小黏人精也会吃瘪,礼肃抽抽嘴角想笑,但看着对方低垂眼睫的可怜样,又不忍心再嘲弄他了。


    因为这点莫名其妙的心软,礼肃取出随身带着的手帕,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帮郁安擦手了。


    “……”


    郁安抬起头,水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礼肃,很快发现对方线条柔和的面容泛起了浅浅的粉意。


    那浅粉随着郁安的细看而逐渐加深,眼见着春日桃花快要变成日暮云霞。


    礼肃终于忍无可忍:“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郁安弯起眼睛,“阿肃,你好怕羞。”


    礼肃拧眉,把手帕往郁安手里手里一塞,闪身退开了距离。


    “男女授受不亲。”


    骤然听他说起性别的事,郁安有些不知所措,“……啊。”


    他下意识在自己的乌金衣裙上拽了一下,思考着言明身份的可行性。


    一切伪装不过是为了在远梁皇宫里有路可走,毕竟这具身体还小,又要护住郁氏,郁安能做的选择实在太少。


    礼肃不是别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到处宣扬。


    可两人相处时间不长,纵然是有可以理解的苦衷,但郁安还是不想给对方留下自己有奇怪癖好的印象。


    现在还为时尚早,坦白的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说】


    加入一点口嫌体正直


    110   裙下之臣


    ◎第一年◎


    做好决定,郁安调整好表情,认下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的说辞。


    他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说:“可是,我才过了九岁生辰,今年冬天也不过十岁。阿肃,你不必把我当女子看待。”


    礼肃皱着眉头,没被他轻易带偏。


    “不论是何年岁,你都是女子。既是女子,我与你相处就该保持分寸。”


    “那……你就把我当做妹妹好么?”


    郁安捏住那张手帕,重新走到礼肃面前,稚气道:“我比你小,可以做你的妹妹。”


    礼肃坚持道:“这不是年纪的问题。”


    郁安仰头看他,“我想要你做我哥哥,阿肃。”


    “你知道的,我的兄长不喜欢我……”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眸光一暗,声音低低的:“他只会欺负我。”


    礼肃和梁嗣打过几场交道,当然不止冬天跪地那一次被找过茬。


    那位太子殿下气量太小,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对自己瞧不上的人绝不会手软。


    礼肃垂眼看着郁安微微颤抖的睫毛,嘴唇一动,想问他受了什么委屈,想了想又闭口不言了。


    自身都难保,还关心不相关的人做什么。


    虽然这个“不相关的人”生了一副乖顺模样,笑起来叫人联想到日出朝露和雨后霓虹,但通通与他礼肃没有关系……


    “阿肃——”


    郁安像是看不出礼肃眼神里的疏离,伸手牵住他袖口的衣料,开口就是黏黏糊糊的语调:“阿肃,阿肃哥哥。”


    礼肃不吭声。


    郁安语气有点委屈:“哥哥?”


    礼肃伸手去推他抵过来的额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郁安欢快地笑了起来。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20%]


    借着把礼肃当哥哥的借口,郁安在礼肃那里讨到的好脸色越来越多。


    礼肃答应之后,好像真把郁安当妹妹看待了,虽然还是称呼他为“殿下”,但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不听话的后辈。


    特别是郁安言行不合女子规范的时候,礼肃会严肃地劝导他,非常恨铁不成钢。


    郁安大多数时间还很听话,受不了才会撒娇似的喊他“哥哥”,然后就会被礼肃放过一马。


    随着学宫学习的深入,夫子每日留的功课也多了起来,见郁安识字写字进步神速,还特意为他准备了另外的课业。


    早就过了启蒙阶段的郁安累得手酸,到最后干脆拿着书和宣纸去找了礼肃。


    礼肃会拿着古籍教郁安更深的东西,再顺手把他的课业做了,把郁安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礼肃在郁安面前永远表现得沉稳,好像无所不能,但相处得久了,郁安也能看出他在强撑。


    毕竟还是个少年,天资再聪颖,年幼时学过再多,被送作质子却也失去了进修的渠道。


    得想个办法,让礼肃和他一起上学宫。


    郁安默默思量着,又向礼肃提要求了,想要他来接自己下学。


    不需要离宫,在御花园等他就好。


    为了避免礼肃撞上梁嗣被找麻烦,郁安摸清了梁嗣那厮的行踪,对方一般下了学还要缠着夫子询问讲义,应当是没机会在他和礼肃面前找事的。


    在学宫里,郁安也曾碰见过梁嗣几回,被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通,装作听不懂就糊弄过去了。


    梁嗣嘴臭便罢了,郁安不计较这个。但此人让礼肃罚跪受冻的事,郁安却一直记得,总要找个机会讨回来。


    但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下学之后,郁安能在御花园就见到礼肃。


    或许是躯体年纪小,郁安总觉得到了此方世界,自己好像也幼稚了许多,会因为很小的一件事就期待半天。


    但能见到那个人年幼的模样,又能和对方一起长大,确实是很新奇的体验了。


    郁安不介意陪礼肃一起,从稚气未脱到成熟稳重。


    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好。


    学宫十日一休,今日下了学,明日能休息一天。


    郁安计划着明日行程,白日在礼肃那里待一天,晚间回了无云宫陪郁氏用膳消食。


    几乎是走出小道的一瞬间,郁安就看见花丛簇拥着的礼肃。


    他快步上前,在礼肃转身看来之际,不自觉就绽开一个笑。


    “阿肃!”


    礼肃已经逐渐习惯了郁安的热切,但见到他因为急切而有些气喘的时候,眉心一紧。


    “急什么?”他板起脸,“我又不会跑。”


    郁安又笑了,“想早点见到阿肃。”


    待他缓过气来,二人顺着石板小路回宫。


    提着书箱的紫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眼含探究地打量着二人。


    回程需要穿过御花园,路上闲来无事,郁安向礼肃介绍园中远梁特有的植株类型,认识的就多介绍几句,不认识的就一句话代过。


    礼肃看着他故作了解的样子,唇角微微扬起。


    郁安不知道身边人已经被他逗笑,还认真地在记忆里调动关于这些花草的内容,最后发现记忆实在模糊,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絮絮叨叨的声音一停,周遭只余下叽喳鸟鸣。


    有微风吹过花草,带来一阵令人闲适的窸窣响动。


    久久等不到郁安出声,礼肃主动开口:“怎么不说了?”


    郁安诚实道:“因为有点记不清了。”


    礼肃唇角的笑意加深,刚要启唇逗他几句,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跪地行礼的声音。


    两人转身,望见了从松柏林里漫步而出的远梁国君。


    紫兰已经躬身跪地,在问安国君。


    没想到会这样巧,郁安眨了一下眼睛,也跟着行礼。


    礼肃一顿,接到国君投来的一瞥,垂首行了个麟茂的礼。


    国君示意众人起来,注意力没停在礼肃身上,只冲郁安抬手道:“安儿,你来。”


    郁安看了一眼礼肃,对方眸光沉静,并没有太多反应。


    郁安掩唇低语一句,然后起身,缓步去到国君身边。


    “父皇。”


    国君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底,面色依旧从容,“陪父皇走走。”


    郁安自然应好。


    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花林拐角,一众内侍连同紫兰都跟了上去。


    礼肃在原地未动,半晌,收回了沉凝的目光,孤身往自己的小院去了。


    郁安陪国君逛了半个林子,终于听对方稳声提起礼肃的事,问郁安是否和他相熟。


    知道此事瞒不过国君,于是郁安言明二人是朋友。


    国君沉声问郁安,年岁相似的人这样多,为何偏挑了礼肃做玩伴。


    郁安道:“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要以礼相待。”


    国君沉默,一瞬后刚毅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没反驳郁安的话。


    郁安趁热打铁,提出自己与礼肃交好、想与他一起去学宫的事。


    有了前面的“远客”一说,国君并不反感此事,见“女儿”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沉吟片刻也就同意了。


    两国相争,稚子何辜?既已到了远梁,若是连学宫都人不让去,反倒落人口柄。


    于是礼肃去学宫的事被国君一锤定音,下面的人立即去办。


    为避免横生枝节,郁安连夜给礼肃收拾书箱,将笔墨纸砚和各类经书一股脑塞进去,又去叮嘱朝白要当好书童。


    小殿下对公子关照有加,是个顶好的姑娘。


    小殿下说的话,朝白无有不听,应声后就欢天喜地为礼肃准备明日要带的膳食去了。


    不同于朝白的喜不自胜,礼肃的反应几乎算是平淡了。


    “此事是你向国君提的。”他断定道。


    郁安回道:“是我。”


    “为何?”


    郁安不答,走回少年身边,仰起头和他对视。


    礼肃半垂着眼帘,看人时眼眸沉黑,像是晕开的墨。


    怕这人指责他多管闲事,郁安抿了抿嘴唇,还是轻轻说道:“因为我想和你一起上学宫。”


    为表明自己强烈的意愿,他又倔强地重复一遍:“我想和你一起。”


    礼肃表情冷静,“我的事,你何必牵扯太多?”


    郁安去勾他的手指,礼肃身体一僵,但没甩开。


    “阿肃,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对你好。”


    “……”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也希望你能变得越来越好。”


    “……”


    郁安拉住他温热的手,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所以,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好吗?”


    “我们都太小了,很多事都不得不依靠别人。但这不是软弱,只是凭风借力罢了。”


    “我只希望,你可以健康顺利地长大,做到所有想做的事。至于途中狼狈,又有什么关系?”


    礼肃不语,郁安又伸手去碰他白净的侧脸,然后被拽住了掌心。


    少年捂着他泛凉的手,冷着嗓音骂他:“啰嗦死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25%]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郁安都和礼肃一起去学宫。


    不同于郁安还由夫子启蒙教导,大他两岁的礼肃在通过学宫测验后,直接和梁嗣一起跟着大儒讲读经义,既学礼乐书法又学射箭御马,课类之多,令人咂舌。


    郁安闲时,会踩着石头踮脚去够礼肃学堂的小窗。


    礼肃坐在窗边,听着夫子口沫横飞地讲学,转头就对上窗台边炯炯有神的眼睛。


    见他发现自己,那双眼睛会微微弯一下,将主人欢喜的心情无声传达。


    礼肃怕他摔倒,几次要郁安别踩石头了,却被对方以“等待太无聊,想快点见你”的说辞堵回来。


    “你身为女子,莫要言辞放浪。”他红着脸告诫。


    郁安想说自己只是实话实话,但逗人太过也不是好事,于是点头应是,下次却照犯不误。


    礼肃无奈,不知疲倦和他说理,最后发现这人不知悔改,只好一次又一次去捂他嘴。


    他们度过了宁静的第一年。【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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