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月照沟渠
◎大火◎
入殿的是生面孔,一身华服气派非凡。
皇帝从来人腰间的玉佩识别出对方的时身份:“……你是承正王家的儿子?”
邝橼躬身行礼,“正是。”
皇帝笑了,看看郁安又看看邝橼,语气稀奇:“你们都有话说?”
两人又是齐声应答。
萧嫔闭上嘴,不甚欢喜地看着这两位坏事精。
皇帝则笑出来,连声应好,正欲让他们一个一个开始说,就听见殿外骤然变得嘈杂喧嚣。
他眉头一紧,敛去笑颜:“出了何事?”
恰巧有个管事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近大殿,闻言往坚实的地砖上一跪,颤抖着身子回答:“秉陛下,走、走水了!!”
殿内事不关己的众官员们听了,都不受控制站起来。
皇帝站直身冷脸喝止躁动的人群,又质问道:“什么走水,说清楚!”
管事太监抬起被烟熏黑的脸,着急得声音都在抖:“不知、不知哪位守夜宫人打翻了烛台,火从西宫烧起来,一路燃着枯枝竹木,往大殿来了!!!”
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事态严峻,这下原本安心看戏的贵族臣子们都坐不住了,都推搡叫喊着要往外逃。
皇帝皱着眉头冷斥众人,但收效甚微,坐上龙椅多年第一次压不住场。
两位妃子牵着劝着,使这位真龙天子走向暗道,像外围安全地带撤离。
夏火随枝燃,很快大殿也弥漫起焦味。
没了主心骨,贵族们也就乱作一团,不顾一切朝外奔逃,犹如成千上万只蝶蜂同在一室,挣扎着拥挤着,漫无目的地蜂拥出门。
四周一片喧哗,郁安被人推着出了大殿,与其他郁家人分散。
外面同样混乱,宫灯被打翻,或明或暗的地界在夜色里显得可怖。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惊恐的人群,看不见郁宁等人的影子。
太尉尚武,自会照顾好自家夫人。但郁宁武艺略疏,又没有侍者傍身,又有谁帮她呢?
一出大殿,贵族四散奔开,宫人们则捂面提着水桶往绵延的火光出泼。
郁安转身想回大殿找郁宁,无奈逆着人群实在难以归返。
他捂住口鼻,眼眸被宫外燃烧着的上好木质牌匾照亮。
那牌匾发出咔咔响动,同房梁一齐燃烧。
郁安踏上石阶,在进入房檐的前一瞬间,被人大力拉回。
“嘭——”
烧得黑焦的圣上亲写的殿匾应声而落,砸在两人面前。
郁安不去看着团火光,撑在秋烺的胸膛,急切道:“秋烺哥哥,阿姊、要找到我阿姊。她还是一个人……”
秋烺指腹擦了擦他脸颊上的乌黑,应道:“我知。”
他松开郁安,一边将人往火场外沿带,一边快语道:“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要先顾及自己的安危,属下才能放心折返寻人。”
郁安被领着大步向前,徒劳地挣了挣对方的手,“不行,这样太慢了。你送我走了,阿姊那边怎么办?她……”
秋烺步伐毫不停顿,强硬地拉着他绕过复杂的宫路,冷静分析着局势:“可若你贸然回去,也于事无补。据我所知,公子并不精通武艺。倒不如去到安全之处静候佳音。”
郁安道:“我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可与其心焦如焚地干等,还不如放手一搏!我只是太担心我阿姊了……”
徒步前进终究太慢,秋烺停下脚步,转身勾住少年细瘦的腰身,将人轻松抱起,像是抓住一只不乖扑蝶的幼虎。
“公子还是安静些,这样更快。”
惊呼被咽回口中,郁安呛了口浓烟,红着脸咳嗽起来,也分不出神再反驳。
于是时不时提水来往的宫人完全没发现,一道低调黑影怀中抱着华衫少年郎,踏上松散的砖瓦踩入夜色。
彻底出了行宫,山庄大门处已经三三两两站着带着劫后余生表情的狼狈贵族,皇帝和两位后妃也在其中。
他们站在门外一角,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郁安被放在干冷的地面,前方是火光明亮的山中庄园,身后是寂静深寒的远人山岭。
冷风阵阵,吹起满天火光。
秋烺将人平安放下,见少年盯着哗哗燃烧的山火不说话,心中微陷。
“郁安。”他低低喊出少年的名字。
郁安闻声看向秋烺,只听银面影卫用沙哑的声音郑重道:“我曾向你许诺,永远为你排忧解难。这次也不会例外。”
语毕,秋烺不再与小公子忡然的双眸对视,转身重新掠入黑暗,往光亮处赶去。
然而他折返入园,在几乎被火焰包围吞噬的赏清殿中却没寻到郁宁的身影。
银面影卫沉着眸光,立即在附近奔忙寻觅,像一种永不疲惫的黑鹰。
而庄园的另一角,郁宁此刻正撑在宫墙边,艰难地呼吸着。
邝橼亦步亦趋伴她左右,想要出手相扶又默默退却。
郁宁看出他的纠结,脑海中浮现出惊慌人潮中对方不顾一切来到她身旁的场景,眼神微暖。
“谢世子好意,郁宁无碍。”
将面前人额角的冷汗看在眼中,邝橼心中急切,声音竭力保持着温和:“患处可是疼得厉害?”
殿中大乱时,郁宁曾被人推倒在地,伤了脚处筋骨,此时行走显得十分费力。
火越烧越大,遇木则燃,渐渐侵袭园林各处。
空气中飘起烟雾,一股呛人的气息无声弥漫,让人难以呼吸。
郁宁捂着面纱咳了几声,仍旧道:“郁宁无碍。”
她撑着墙要往前走,恰逢一卷火丛被夜风吹得从高处坠下,将将从手边的墙壁滚落。
郁宁立即收回手,身体没了支撑要往下坠,好在轻微晃动后还是站住了脚。
“郁姑娘!”
邝橼被这番变动惊了一下,没能再保持沉着镇静的态度,大步上前扶住了郁宁的小臂。
郁宁身形一顿,看向近在咫尺的邝橼。
邝橼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要撤回手,却又不知缘由地停住动作。
他态度少有的强硬,“抱歉,请容许邝橼越界一次。火势逼人,姑娘有伤在身,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这位承正世子此番言语未曾带笑,被浓烟熏得呼吸沉重,扶着她的手力道却很轻。
自己都快支撑不住却还在担心别人的安危,未免太过善良了些。
郁宁注视那双坚定的眼睛,终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有劳世子。”
没被拒绝,邝橼心底放松,温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郁宁不再扶墙,而是借着手臂上属于另一人的力气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山庄大门却依旧未见踪影。
救火的宫人们来来往往去往主殿,这条直通大门的狭长宫路稍显荒凉。
宫灯未亮,一路却被火光映得光明。
空气中的烟雾越发浓郁,两人走得越发吃力。
郁宁伤处钝痛难忍,加上呼吸不畅,身体不由阵阵发软。
她意识混沌几分,轻声道:“世子可放下郁宁,若再勉强行善,恐会被郁宁拖累。”
邝橼看向双眸微微涣散的郁宁,手臂发力,任由对方卸去力道靠向自己。
“我不会丢下郁姑娘,无论如何都不会。”
郁宁勉强被他撑着向前走,慢慢苦笑:“你又是何必……”
她轻颤的话音未落,被一道兵器破空而来的声音打断。
邝橼反应很快,立即勾着郁宁的手弯侧身闪躲。
他转眸看向来人,眉心一蹙,“是你?”
一波进攻未成,萧玮舟举剑指向邝橼,沉声道:“放开宁儿。”
平和庄严的氛围里,他或许会忌惮身份偏差带来的权势压力,但在漫天大火里,他不必再怕,所有人都如草芥蝼蚁般,再大的权势钱财也无济于事。
他们已无尊卑之分。
听见了这有些熟悉的声音,郁宁在邝橼肩边费力抬眼,在明暗的火光里看清了来人的脸。
萧玮舟对上她有些空洞的视线,嗓音立即放柔:“宁儿,到我这来,我带你走。从前或许做错了事,但我已知错。咱们冰释前嫌可好?你知道的,玮郎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你。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宁儿……”
这番话说得情深至极,不单是说给郁宁听,还有此刻与郁宁举止亲密的邝橼。
他在借机警告这位突然跳出来的世子,他与郁宁情深不寿不容插足。
邝橼对此毫不不理会,只垂下眼看向郁宁,等待着她的回答。
本就昏沉的头脑被这套听倦的说辞弄得刺痛,郁宁闭了闭眼,唤道:“玮郎?”
久违的称呼让萧玮舟心底升起希望,举剑的手一颤,“宁儿,你……”
只见郁宁继续道:“你走吧。”
几句言语叫她又吸进浓烟,不由闷闷咳嗽着。
邝橼扶住了她倾倒的身体,掀起眼帘看向满脸不可置信的萧玮舟,声音极其温和:“话已至此,萧郎君还要纠缠么?”
“我不信。宁儿是违心之言,不过是受你蛊惑!定是你……”
他怒不可揭的时候,邝橼已料到终有一战,便将虚弱的郁宁安置在一个远火的水缸边。
“郁姑娘稍等,让我处理这件事。”
面对他的低声叮嘱,郁宁眼中愧疚与感激交杂,最终道:“有劳你了,邝橼世子。”
72 月照沟渠
◎大火(下)◎
郁宁靠在水缸边,眼前一阵发黑。
吸了太多浓烟,她气力散尽,连左踝的痛楚都无暇顾及,自然也没去注意那两位男子的打斗场景。
她早已经知晓结果。
风声嘈杂,刀剑声停住,传来几声骨头错位的轻响。
“郁姑娘。”是邝橼舒缓如风的声音。
郁宁抬了抬眼,果然瞧见对方正面不改色地将萧玮舟反扣在地。
紫袍落地,染上燃灰。萧玮舟被按着半跪在地,长剑打落一遍。
他回过头发狠地盯着邝橼,怒吼道:“世子阁下夺人妻子,这便是君子所为吗?郁宁是我的!她要跟我走!!”
满面烟尘,血丝暴出,目眦欲裂,再不复风流公子的形象。
这又是郁宁从未见过的一面。
她莫名疲惫,缓了会力气,然后撑着水缸粗粝的边缘站起身。
邝橼手下用力,将萧玮舟又往地上按几分,在对方的惨叫声里神色淡淡道:“萧郎君未经允许便夸大事情,未免太过自负。”
他回首,看见郁宁一瘸一拐地靠近,不由目露担忧。
郁宁对邝橼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来到萧玮舟面前,哑着嗓子唤出一声:“玮郎。”
萧玮舟挣扎的力度加大了,从地上勉强抬头望向郁宁,杏裙女子所立背光,瞧不出表情。
他便凭着自己的心意,慌张解释道:“宁儿!宁儿你跟我走,我所做一切都是出自真心,你相信我……”
郁宁忽然打断他:“那么,你愿为我抛掷花楼遣散妻妾么?”
“我!——”
萧玮舟犹豫了。
郁宁不语,垂眸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在头脑又一次发昏前,揭下了自己不再光洁的面纱。
邝橼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一闪,急忙像是躲避日光一般匆匆移眼。
只听郁宁沉静地问萧玮舟:“玮郎喜欢的,是我的脸吗?”
萧玮舟急忙开口:“不,并非如此!”
郁宁却微微笑着,自顾自道:“有人与我说,你楼中那些姑娘是你走南闯北娶到的妻子,自愿随你入京在楼中卖艺。那些姑娘身世各异,我也见了,也知她们千姿百态。不过这其中似乎缺了高官之女名门闺秀模样的……”
听着自己从前最爱的轻声细语,萧玮舟背后发寒。
饶是方才被反扣着跪在地上,他心中也没有一刻害怕,更多的是不服。
此刻他终于看清微光里郁宁深邃的眼眸,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心悦与喜欢,是不是也对其他女子说过呢?”郁宁认真地问,“你并非忠我一人是么?既然不是非我不可,那为何又要苦苦纠缠?这是我心中一直不解之处。”
在烟里说了太多话,她掩面咳了几声,引得邝橼眉目微动欲劝未劝。
郁宁没分神注意他,兀自道:“但方才我突然想通了。因为缺我一个,你的花楼缺我一个。因为我的身世,还有我的脸,是不是?”
隐秘的心思被道破,萧玮舟挣扎着要脱离邝橼的钳制,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成功了。
邝橼对郁宁的话一知半解,却也能凭着这些琐碎的信息拼凑出大致的事实。
松开萧玮舟并不意味着要放过他,只是因为邝橼心中的轻视完全转变成了另一种情感。
无人可见,那双温润的眼眸中短暂升起了阴郁黑云。
一得自由,萧玮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要拉郁宁的手,“宁儿,不是的,并非是这样。你误会了,且听我说!”
当面质问完毕心中的重担卸去,疑云全消后,郁宁头脑发昏,一时只觉天旋地转。
见萧玮舟贴过来,她慢慢后退一步,身形一晃被另一人紧紧搀扶住。
她迷茫地侧过脸,看见了面容冷凝的邝橼,动动唇瓣想说什么,却终是意识一沉昏了过去。
邝橼扶着郁宁退开几分,足间一踢,挑起地上的剑指向萧玮舟,“萧郎君,请自重。”
声音恍若一月夹雪的冷风。
亲身的佩剑被反指向自己,萧玮舟前进步伐生生顿住,目光死死盯住邝橼怀里的郁宁,“放开她——”
邝橼换了个姿势,虚虚扶着郁宁的腰身,让她更舒服的靠在自己怀中。
他抬眸时,表情恢复成一片冷硬:“郁姑娘已经做出了选择,你何必自欺欺人?还是说,你要凭一个逃兵的身份,接着祸害旁人?”
没错,逃兵。
同萧玮舟交手的过程中,邝橼躲过阵阵致命刀光,将对方的剑击落在地之前曾短暂地使了使那兵器。
邝橼将冷剑把控得很好,反刺向萧玮舟时用了轻手,只划破他背侧的衣衫,让一道不甚寻常的烙印透过缺口显现出来。
是从军受罚的印记。
邝橼对萧玮舟的身份略知一二,知晓对方是富绅之子乐于云游,却不知这人为何会与官军有牵扯。
但稍稍思考后,他得出答案——既然喜好云游总爱轻装出行,这位浪荡子想来不屑显露家世,这样一来被作为壮丁抓去从军也不足为奇。而对方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不能适应军中生活,恐怕总盘算着逃出军营。
没有深谋远虑,只靠一次尝试是不能成功的,所以才被长军官留下这道罚印。
但无论如何,萧玮舟最终还是逃离了军营,所以才能如此气定神闲地混在京中贵族中,又趾高气昂地勾搭良家女子。
心底埋藏的秘密被面前的男女一前一后彻底揭开,萧玮舟表面再如何硬气,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将警告说得色令内荏,却在邝橼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慢慢泄了气。
最终,他只好卸去惊怒,低声下气请求邝橼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又咬牙同意了邝橼让他不再纠缠郁宁的要求,这才灰头土脸地离去。
事情解决,邝橼已经将失去意识的郁宁背上肩头,小心勾住对方腿弯,又保持着分寸不去碰其他地方。
这半盏茶的功夫,大火已经逼近周遭的丛林,眼看要燎到面前。
黑烟弥散,几乎遮挡了视线。
邝橼稳稳背着郁宁,凭着记忆快步前进,一路往山庄大门直行。
背上的人呼吸越浅,他步伐就越急,最后竟然不顾一切地小跑起来。
邝橼甚至懊恼自己和那萧姓懦夫拖延太久,让自己放在心尖的金枝玉叶多受了苦楚。
可祸患不除终究后患无穷,他不后悔自己参与这件事,只后悔自己没有快刀斩乱麻。
但一切想法都消散夜风,在看见山庄大门时,邝橼心中一松,脚步却更快了。
那厢,郁安心急如焚地守在太尉夫妻身边,在庄园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折返的秋烺。
那抹轻盈的黑影落到郁安身旁,发出沙哑的声音:“小姐与邝橼世子同在一处,正往门边赶。”
郁安略略放下心,询问了郁宁的状况后又皱起眉头。
门口人多,他不好同秋烺多说,只好伸手碰了碰秋烺冰冷的银面,小声道:“辛苦你了,秋烺哥哥。”
秋烺微微摇头,一如往常般的沉默低调,重新匿身于暗处。
郁安转回视线,却发现了皇帝那边的异动。
原来是贵族们纷纷逃出山庄后,各自在空地上或站或坐的休息着,皇帝和两位后妃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有着还算体面的坐席,想来是护驾的侍卫搬来的。
此刻皇帝刚读完从侍卫长手中接过的匿名信,本就因宴会失火暗愤,又知晓了一桩非人哉的荒唐事,不由勃然大怒。
两位后妃也读了信,神色各异。
郁安挪身往那边去,准备听个热闹。
皇帝连道了几声“荒唐”,命人去查明事情原委,萧嫔劝他息怒说其中定有误会,而郁贵妃则在一边微笑,要萧嫔以己度人,说她既会编排郁家事,就不要怕别人朝萧家泼水,毕竟树大招风谁都不易。
郁安不知贵妃娘娘瞧着端庄少语,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厉害人物。
他心底敬佩,自知郁家此事算是扳回一城,而信中所指估计与萧家脱不开关系。
事实正如郁安所想,在满身狼狈的萧玮舟从山庄逃出,就吸引了一众目光。
皇帝问出这人的身份后,怒目圆睁道:“你便是萧家那个混账?!”
哦,原来是关于萧玮舟的事。
未署名的信件在贵族手中传了几圈,终于到了郁安的手里。
他先是留意到那潇洒利落的字迹,略显柔细,多是出自女子手笔。
看完内容,郁安只能道句精彩。
信中不仅有关于萧玮舟这些年四处勾搭女子任意娶妻的事,也将眠柳楼的事揭了个彻底,原来楼中姑娘之所以卖艺不卖身,是因为早就与萧玮舟有染,嫁做人妇自然不会再委身他人。但这是个驳论,既然都是萧玮舟的爱妻,为何又会流入风尘,供人尚乐?
萧玮舟那混蛋真是恶趣味。
至于写信人么,也不算难猜。那没进大殿又恰巧是眠柳楼中人的明珠姑娘,不就有动机么?
萧玮舟多行不义,总会惹来正直者的报复。
被圣上厉呵,萧玮舟情绪被刺激了一晚上,一时慌张急忙跪下,磕头不止,几乎算是不打自招。
萧嫔只好不住为他求情。
皇帝气得不轻,也不理自己爱妃声泪俱下的请诉,命人去砸了眠柳楼的招牌、散去众女,又降下口谕令萧玮舟永不入京。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郁安看完一出好戏,便也没兴趣再观赏萧玮舟如丧家之犬被拉走,只朝山庄大门张望。
而此时,邝橼恰好背着双目紧闭的郁宁大步踏出山庄大门。
郁安心中一紧,急忙带上在人群里忙前忙后的太医迎了上去。
73 月照沟渠
◎回京◎
皇帝也注意到了背着郁家千金出山庄的邝橼,这位波澜不惊的世子眉目透着隐忧,到叫人稀奇。
对皇帝的若有所思不得而知,郁安在太医看诊的功夫,留意到郁宁的面纱散落在侧,脸颊被蹭上灰尘难见真容。
心知那点尘土是被有意装点,不让外人看去未出阁女子的真容。
他替姐姐擦去尘土又戴好面纱,这才抬头看向守在一边的邝橼。
“多谢你了,承正世子。”
谢的不止是对方对郁宁的救命之恩,也是谢对方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也不忘照顾郁宁的隐私。
快要天明的时候,大火才被扑熄。
宫人们汗流浃背,能救的殿宇都尽力在救,但这避暑山庄的亭台楼阁还是被毁去大半。
发落了萧玮舟后,皇帝烦厌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恢复到平易近人的状态,从容地安置完门口等得疲惫不堪的贵族们,便由郁贵妃陪着往东边受损最小的殿宇去,而无人问津的萧嫔只能巴巴地跟在二人身后。
经此一事,郁安觉得圣宠实在虚假,当朝皇帝随时人人称道的圣明,却也并非全然的好脾气,有些时候是升是贬全凭心意,并不稳定。
郁家受到这样的君主重视不是好事,处处受限不说,招来君主的忌惮与算计才是大难临头。
需要想个方法剥去这份“恩宠”,郁安在心底暗暗有了考量。
但回到现实里,条件所迫,郁家人与其他贵族被安置一处未受火灾的僻静小院,庭院狭小容纳几家人显得十分拥挤。
郁安将两个房间分别让给了太尉夫妻和昏迷不醒的郁宁,自己则在院子里对着花架走神。
一夜未眠,众人一到住处就洗漱一番各自歇下,剩郁安一人眼神清明地站在院中。
旭日东升,闪耀的阳光撒落大地。
郁安晒了一会,便受不住地躲到背光的屋檐下。
他抖了抖沾灰的袖子,一侧身就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秋烺。
“秋烺哥哥。”
少年眸中的笑意如流水倾洒,带着毫不设防的依赖。
秋烺看着,心头不知怎的有些发痒,像是被轻轻勾了一下。
见银面影卫眸光渐深,郁安鬼使神差地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看破不说破,他默默转移话题道:“邝橼还守在外面吗?”
安排好住处后,邝橼执意亲自将郁宁送回来,郁家人对他点到为止的体贴热络拒绝无能,只能同意。
但到了地方也做出告别,郁安走到最后,回头张望时还见邝橼面色凝重地站在院门口,一副想看又不愿看的模样。
倒是真对郁宁有几分上心。
秋烺目光从郁安一张一合的唇瓣上移开,眼神恢复成薄凉。
消肿了么?
银面影卫不着边际地想着,见郁安还等着他回话,便淡淡回答:“嗯。”
郁安笑了一下,道:“日头盛了,他站在外面也不嫌难受么?”
秋烺对其他人的事漠不关心,只垂着眼眸不回答。
有侍女从郁宁的房间走出,碰上郁安便匆匆行礼,告知小姐苏醒的事情。
郁安点点头,吩咐侍女去煎药,自己则动身去看看姐姐。
侍女应是撤离,郁安也走到了郁宁房门口,正要抬手敲门,手腕就被一只从背后伸来的大手握住。
他转过头,对上秋烺冷沁如冰的眼睛,不由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事实上,在侍女出来的时候,他就以为秋烺又像往常一样匿去了。
眼下,并未离去的秋烺沉默地牵着郁安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足够将人带得侧身回来。
郁安顺着秋烺的动作转过身,抬着头更近距离看着秋烺的眼睛。
那双凤眸因为逆光而显得晦暗,读不出其中情绪。
但也无须读明,因为下一刻,秋烺微微倾身的动作已经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郁安忍着笑按住银面影卫的宽阔肩膀,轻轻摇头。
诚然,互明心意后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在浅尝辄止的试探了几番后,秋烺哥哥解锁了新属性,郁安没忘记自己被按在树干上嘴唇发麻的感觉。
虽然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有点喜欢,但显然此时此地不适合重温。
秋烺察觉到少年的拒绝,凤眸半垂,略略退开了距离。
显然也知道这不是适合亲近的时机。
手腕上的力道放松了,郁安及时反握住对方的手,在掌心小小地刮了刮。
见秋烺看过来,郁安弯着眼睛笑笑,启唇无声道:“再等等。”
不说等什么,也不说等多久,只是遥遥无期的假设。
饶是如此,秋烺还认真颔首,像是和眼前人达成了什么君子协议似的,眸中的墨色烟海不再翻涌,心平气和地撤回手抽身离去。
郁安被他听话的离开逗得心痒,不知是第几次发自内心觉得秋烺可爱。
当然,发狠亲他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可爱了。
但瑕不掩瑜,秋烺哥哥在他心里确实是独一份的特别。
郁安在原地笑了一下,不再深想,叩响的郁宁的房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细微的答音便推门而入。
郁宁吸了太多浓烟,嗓子发哑精神不佳,郁安陪姐姐说了会话,临走前让她安心养病,郁宁自然应好。
告别郁宁,郁安出了院子,又同傻等在外面的邝橼说了会话。
听闻郁宁转醒,邝橼松了口气,这才在郁安的礼貌相送下,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如是过了两日,山庄正式开始修葺,而皇帝则下令回京。
整顿行囊又闷闷坐了十日马车,郁安重新住回自己太尉府的小阁楼里,感到了由衷的舒心。
郁宁回了自己的小院养病,终日待在闺房不常外出,常常神色倦怠,下人们都不知是何缘由。
萧玮舟被勒令不再入京,而眠柳楼一倒,各色美貌女子由京四散,不受约束后就将楼主的风流事传了出来。
这事在民间各处掀起轩然大波,这楼主养了一花楼的妻妾,倒比皇帝还逍遥自在。
赞道的只在少数,更多的百姓骂声一片,对这种作乐人间的荒淫事不耻至极。
再联系告示栏张贴的无数驱逐令,人们自然而然将此事与尚书萧家联系,对高官贵族大为轻看。
到底是件不堪的奇闻,爱看热闹的人对哪家千金疑似私奔的失踪便完全不关注了,讨论更多的是这位最后惊动了圣上的萧郎君。
郁宁对萧玮舟的丑闻略有耳闻,却低垂眼帘不予置评。
此人与她再无关系,或好或坏都不必在放心上。
往事不可追,她勒令自己不再去想,可清除了此人的痕迹后,却觉脑中空空怅然若失。
不是因为留恋什么,只是觉得不值,痴情恋慕不过如此,此人彼人也并无区别,倒叫人乏味。
郁宁将从没放在心底最深位置的情爱之事拂得更远,专注做些其他的事。
托人去办的户籍一事终有着落,给明珠姑娘的承诺也能兑现了。
郁宁推进此事落成,以为此后再也不会与那耀如明珠的女子有相交的机会,所以在收到对方信件时感到几分讶然。
明珠在信中仍客气得体地称郁宁为郁姑娘,用心谢过郁宁出手助自己脱籍的事,又说自己不日将要动身前去西北寻亲,此番一别可能再难相见。
字迹娟秀,语句真切,看不出那日同萧语蓉斗嘴的张扬。
郁宁读着信,由衷祝福明珠姑娘此行能一帆风顺,此后无拘无束潇洒快意。
读至末尾,有一段试探的语句:郁姑娘同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姐们大有不同,是适合结交的人。郁姑娘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如果可以,我也可以叫你阿宁吗?我觉得这样亲近些……
郁宁看罢,不由会心一笑。
她回忆起那双明亮的眼眸,在心底默默回答:当然可以,郁宁很愿意成为明珠姑娘的朋友。
回信自然是来不及了,且不论她对明珠如今的住处不甚了解,就从看到信的时间而言,明珠恐怕已经离京了。
但容不得郁宁继续想明珠的事,就见自家弟弟进了小院。
“阿姊——”是独属于郁安的清朗声音。
站在窗边的郁宁慢慢收好信件,抬头对走近的少年微笑。
郁安来到窗边,歪了歪脑袋,“阿姊在读信么?是……语蓉姐姐?”
说到那个名字,他眉头不甚明显地皱了皱。
回京前后,萧语蓉找过郁宁几次,有时见面有时写信,言语间回忆过两人的过往,又在维护萧玮舟甚至怪世人不能明辨是非,央求郁宁不要轻看表哥。
郁安偶然遇上过她纠缠郁宁的场景,见这人实在好笑,便冷笑着反问:“是众人不明是非还是语蓉姐姐你不明是非?语蓉姐姐你这样护着你表哥,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究竟是为什么?你不想我阿姊轻看他,要阿姊一直原谅他也继续喜欢他,为何要如此?到底该是我阿姊喜欢这人还是你喜欢这人?”
最后这几句几乎要将萧语蓉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摆在人前。
萧语蓉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半晌,憋出一句:“……郁小公子怎么会这样想?”
郁安看出了她心神俱震,只微微一笑,道:“语蓉姐姐,你看,你自己都没第一时间反驳我。”
因为自己高享尚书千金的身份,又与萧玮舟是表亲兄妹,便不敢越界也不敢下嫁,所以撮合央求好友与之相好,只为讨心上人欢心。
郁安最初只当萧家这对表兄妹是亲近有加,后来觉得这份亲近并不是相互对等的,萧语蓉对萧玮舟的态度实在奇怪,总有些过分讨好。
直到萧玮舟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整个尚书府以之为耻,萧语蓉却始终不离不弃态度不改,这就更引人遐想了。
这种不求回报的单方面付出,不像是亲情,倒像是……爱情。
【作者有话说】
这个星期在忙一个考试,所以更新频率会有一点点拉胯:(
74 月照沟渠
◎苦甜◎
面对弟弟的询问,郁宁神色未变,只将头摇了一摇,发间步摇轻微晃动,恍若平湖涟漪圈圈绽开。
她动作优雅地收好信件,见郁安还看着自己,这才回道:“是你明珠姐姐的信。”
不提萧语蓉,而有意将话题往别处引。
郁安知道郁宁此番亦是对这位多年好友失望至极,不愿提及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他顺着郁宁的话头,问起明珠的近况,郁安一一说了,又说起曾受过对方照顾的事。
末了,郁安感慨道:“明珠姐姐真是个不错的人。”
不光是因为私放郁宁,也是这几面之缘带来的印象。
毕竟不是谁都有胆量给圣上写举状信。
郁安陪郁宁隔着窗说了会话,见她面露倦色,就自觉告辞。
拒绝了郁宁的相送,他转身欲往小院外走,没走出两步又默默折返。
没等郁宁问他回来的缘由,郁安唤了一声:“阿姊——”
郁宁有些不解:“安儿有事忘说了么?”
“唔,也不是什么要事。”
郁安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偏圆的眼睛微微弯起时,像是一对月光下的水晶。
他笑着问道:“只是,那个缠人精世子又来了,阿姊要见见他吗?”
郁宁迷茫重复:“……缠人精世子?”
问出这句,她忽然从那个象征身份的词汇里获得灵感,将这个怪异的称谓同自己相熟的某人对上,想明白后觉得诧异又好笑。
郁安笑眯眯道:“是呀,阿姊已经猜到是谁了对吗?他今日来府中拜会父亲大人,此时可能还在偏堂。”
要说对方是有意结识太尉大人也没错,可奇就奇在这已经是众人回京后,邝橼第三次来了。
他每次来都是在偏厅坐着陪郁太尉谈天说地,极少时候能收到郁太尉漫步府中的邀约。
交谈中,他也并不主动向郁家人提郁宁,只在某不经意时才问一问郁宁的病情,态度有礼。
可太尉夫妇能猜出一点这位谦逊的玉冠青年前来拜会的意图,毕竟都记得那夜这人将女儿带出大火山庄时的情景——
承正世子明明自己衣衫染灰难掩狼狈,却最先关注昏倒的太尉千金,一贯温和的眉目暗含急切,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在意。
郁安对邝橼屡屡到府的事也知情,知道这人是想来看望郁宁,只是碍于礼数,每每路过郁宁小院时都目不斜视从未踏入一步。
到如今,他不得不佩服表情达意含蓄至极的世子阁下,也便起了推对方一把的心思,将此事向从不知情的郁宁提起。
只是提一嘴罢了,郁宁愿不愿意见全看她心意,郁安不会再干涉。
而郁宁自然听出了弟弟的言外之意,推断出邝橼世子或许在她不知情时来府不止一次。
她沉默片刻,将手中折好的信件收进一旁小柜中,然后转眸看向郁安,“有父亲作陪,希望世子能尽兴而归。”
这是对前去见面的委婉拒绝。
郁安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纠缠,又笑了一笑就再次告辞。
这次他顺畅地离开了郁宁的小院,走出不远刚好遇上了话题的另一主人公。
拒绝了下人相送的邝橼踩着石子路,似乎正要离开。
走石子路会经过郁宁的住处,却是通往太尉府大门的最远路途。
郁安心中明清,面上却一如所知般地和邝橼打了个招呼。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各自错身离开。
没走出几步,郁安回头张望,恰好看到邝橼怔忡地注视着郁宁院前的一片竹林。
郁安收回视线,往自己的住处走。
夏热渐退,这方阁楼撤了冰,每日清风由窗而入,也算舒爽。
让侍女们各自去休息着,郁安拿着书卷躺回自己的摇椅上。
静静看了会书,乏味的内容叫他有些走神,脑海中不免浮现出方才邝橼的眼神。
“不愿靠近,只远远看着,这样也能满足么?”
郁安不明意味感慨了一句,又回想起那渐渐退到50%的位面异变值,还没来得及下出只要郁宁平安无事就好的结论,就察觉手中一空。
泛黄厚重的古卷被抽走了。
冷香在侧,郁安不必回头都能猜出来人的身份。
但他还是以腿支地停住晃动的椅子,撑起身子看向对方,“秋烺哥哥来啦?”
一身劲装的秋烺冷淡道:“读书须专心。”
意思是一心向学时就别说些无关的话。
郁安知道对方又把自己的自言自语听了进去,不由眉眼带笑。
他看着秋烺将古卷合上放在桌边,又把桌案上散落的卷籍理好,从始至终眼神沉静如海,动作却小心细致。
秋烺把东西收好,侧过身对上已经从摇椅上起身的少年的视线,对方目不转睛,也不知看了多久。
见银面影卫看过来,郁安浅浅地笑了一下,很自然地对他伸出手。
秋烺意会,眸光沉沉地上前牵住那只白皙干净的手,又流畅地搭住少年的后颈,而后倾下身来。
双唇相贴,郁安乖乖仰起头,安然承受着这个水到渠成的亲吻。
山庄那次之后,他并未叫秋烺久等,二人常在一处便总是显得亲近。
经过时不时的练习,秋烺哥哥的吻技有了很大提升,让人体验感很好,只是没有了最初那份生涩的可爱,倒叫人怪遗憾的。
郁安在心里默默点评着。
秋烺注意到他的走神,眉心一动,含了一下某片柔软的瓣唇,将探出的舌尖一抵就要往回撤。
郁安被引起了一点兴致,自然不愿放他回去,没忍住追了过来。
他抬起眼睛,准备无声表达自己的谴责,却撞入一双如云雾翻涌的深沉眼眸,气势不由软了三分。
趁着少年晃神的功夫,秋烺将他的手略略松开,转而扣紧那细韧的腰身,用力地回吻对方。
这不知是郁安第几次被这人逼得面红耳赤方寸大乱了。
一吻毕,他双手抱着秋烺的脖子,靠在对方胸膛处平复呼吸。
恢复了点力气后,他双臂收紧,额头微仰就碰上那片冰冷的银质面具。
郁安抬了抬眼眸,对上秋烺低垂的目光,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得到了短暂的满足,秋烺眼中情绪重归稳定,浩瀚翻腾的烟海降凝成冰,暗波浮动其中。
他不再一如从前般沉默,认真回复了怀中人单纯的呼唤:“公子,我在。”
得到了回应的小公子眼眸一弯,伸手隔着面具摸了摸他的脸颊,开口道:“秋烺哥哥,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秋烺的怀抱无疑是温凉舒适的,郁安心中却始终记挂着那个月夜自己指尖在对方额角碰过的崎岖。
秋烺嘴唇一张还未作答,郁安又伸出一节手指盖住那两片薄唇。
银面影卫眸中露出询问的意味。
只听郁安声音轻柔地说道:“秋烺哥哥,我并无他意,只是想知道……”
尾音一断,他将放在秋烺唇边的手指上移,停在了接近额角的地方,神色微凝。
“……只是想知道,你这里是不是受过伤。”
秋烺哑声道:“公子果然机敏。”
与那双漂亮清透的眼眸对视着,遥远的森寒回忆还未漫上心头就被尽数压退。
他不由收紧右臂加深了这个拥抱,将少年更紧密地拢在怀里。
郁安没在意腰间那几乎让人难以喘息的力道,从秋烺的眼睛里没读出拒绝的意味,便将手往面具边侧探去。
解开系带,将颇有重量的面具一揭,黑衣影卫的面容就完全展露眼前。
抛开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肤色不谈,这已是一张出色的容颜。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粉,让人联想到夏夜的山风与鸟鸣,冬日极寒时候的雪与月。
配上那双冷光闪动的眼眸,锐利也自然,像未经雕琢的利刃。
郁安的视线只在那好看的五官上停留一秒,就准确地投向自己的在意之处。
本该光滑的额角处留着两寸左右的褐色伤痕,扁长突兀,像是某种锋利武器所致。
伤口未得及时救治,经年久月祛疤已无可能。
郁安目光停在那道疤上,指腹轻轻从不平的区域滑过,在心里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去追究对方的陈年旧事,但还是不可抑制被负面情绪裹挟。
看出了小公子情绪的转变,秋烺能猜出一点缘由,自觉嘴笨说不出安抚的话,只好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郁安这次却不依,收回手撑住秋烺的肩膀,执拗地盯着那道疤,没忍住喊他:“……秋烺哥哥。”
“公子,”黑衣影卫侧过了脸,似乎想躲开怀中人的注视,“不好看就不看。”
郁安反驳道:“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见秋烺转过眼看他,少年扯扯嘴角短暂地笑了一下,继续说:“若我追问这伤是如何来的,你会不会说?”
面对爱侣唯有坦诚才能不负彼此心意,这是秋烺早就认定的。
他于郁安,是影卫亦是伴侣;郁安于他,是珍重亦是恋慕。
可若真谈及从前,谈起在成为武艺绝佳的影卫之前的记忆,只能是沉重痛苦的。
回忆那份苦楚,对秋烺而言是家常便饭,可若是要坦白给钦慕之人,他的答案只能是否定。
因为这除了带给对方延时的怜惜和难过外,别无益处。
长夜已过,何必再让始终处于明灯之下的人看到污黑呢?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啦!
75 月照沟渠
◎坦白◎
郁安从秋烺的沉默里读出了对方的答案。
对上那双寒星点点的凤眸,他知道自己猜中了对方心中所想,却并不为此感到开心。
他又弯着眼睛笑了一笑,用轻柔的语调说道:“果然,秋烺哥哥想瞒我。”
秋烺环着少年腰肢的手臂一紧。
郁安不愿看对方紧张,便微微踮脚凑近亲了亲那薄如纸片的唇瓣。
双唇相贴一刻,他退开些距离,柔声问:“秋烺哥哥是不是好多事都瞒着我呀?”
秋烺一直配合着郁安动作,此刻略略低着头,注视着几乎要与自己鼻尖相抵的人,简短回复:“并未。”
郁安笑了:“骗人。”
见秋烺垂着眼眸还要再说,他再度凑近吻住对方,意味不明地摩挲几秒,轻轻咬了口那淡色的薄唇才撤开。
“我好像真的不太了解你的事。”
彻底撤开距离后,郁安抱着秋烺的脖子,歪了歪脑袋,又道:“所以可不可以给个机会,为我解开一些困惑呢?秋烺哥哥。”
少年人温热的呼吸尽数扑洒颈侧,秋烺呼吸放缓,开口时声调很低:“公子——”
本就沙哑的声音因为低下来的音调更显出摄人的魅力。
郁安耳朵发痒,保持着镇定的语气道:“放心,我不会问很难的问题。而且……”
尾音拉长,他松开秋烺,从对方的怀里退开,“而且秋烺哥哥答得好的话,会有奖赏。”
秋烺站在原地,视线却随少年而动,问出一句:“公子想问什么?”
这是答应了。
郁安笑容更盛,抬手将垂落在黑衣影卫脸侧的面具取下,妥帖地搁置到旁边的小案上。
放好东西后,他转身靠着屏风,“就从秋烺哥哥的声音开始吧。我猜,秋烺哥哥原本的声音并非是如今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不远处秋烺勾勾手指。
看着秋烺抬步走近,郁安眉眼弯弯,嗓音更柔:“当然啦,秋烺哥哥的声音是怎样的都不影响,我都很喜欢。”
秋烺对小公子时不时的撒娇习以为常,却还是对这过分直白的情话觉得受用。
他来到了少年面前,回道:“我的声音,是幼时高烧未得饮水的缘故。”
是令人难过的原因。
郁安心底一沉,面上却露出一个更温良的笑,用出一贯哄人的语气:“秋烺哥哥答得很好。”
他搭住面前人的肩膀,又一次在那双唇上浅吻了一下,算是奖赏。
三番五次不带旖旎的亲吻勾起了秋烺心海的涟漪。
黑衣影卫覆掌在那节细瘦的腰身上,不想让对方再抽身而去。
郁安察觉到他的意图,眸中笑意加深,却还是挪开那只手,自己往后撤去。
躲过了屏风,少年最后站在了一丈外的床边小桌旁。
“下一个问题是:秋烺哥哥真的天生体凉么?”
不明白小公为何几次在这件事上存疑,秋烺透过屏风看向那道模糊的人影,在对方又一次冲自己勾手时抬步上前。
沉思着走近后,他斟酌回道:“自我有清醒记忆起便是如此,似乎确实是天生。”
难得见秋烺用不确定的语气,郁安目光在那张美玉微瑕的脸上多停了几秒,承认自己在心疼对方。
不想让面前人再陷入搜寻记忆的苦闷,他伸手抱住对方,偏着脸亲了亲那冷白的颈侧,才又开口道:“秋烺哥哥答得很好。”
带笑的嗓音混着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肌肤上,凝成了几不可见的薄珠。
水汽本是冷的,秋烺却觉得拿出肌肤被火烤着似的。
哪怕猜到小公子这次也不会乖乖待在自己怀里,他还是下意识又抱紧对方。
出乎意料的,郁安这次没再逃开。
任由秋烺有些僵硬地抱着自己,郁安问出第三个问题:“秋烺哥哥的名字很好听,是谁取的?”
秋烺回答:“我自己。”
话语刚落,他感受到背后的异动,声音不由发紧:“公子——”
郁安笑着停下自己画圈的手指,撑起身子由对方紧绷的下颚吻到滚动的喉结。
仰面对上秋烺深沉如墨的眼,他无辜道:“这是奖励呀,秋烺哥哥。”
察觉到秋烺呼吸加重,郁安含笑抚过对方光洁的侧脸,突然伸手将人一推。
秋烺任由小公子将自己推到了柔软的床榻上,混沌的思绪炸开了一道灵光,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他眸光晦暗地凝望对方,然后慢慢撑着上身坐起来。
还未成功,一袭蓝衫的小公子就已经扑进他的怀中,低笑着又问出一个问题:“我好像还不知道秋烺哥哥的生辰呢。”
“我、我……不、记得。”
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黑衣影卫看着近在咫尺坐在自己腿上的人,吐字实在艰难。
郁安刚刚将面前人完好的腰带解开一点缝隙,闻言抬眼看向对方,半晌笑了一下:“秋烺哥哥好诚实。”
他将手里的腰带彻底解开,放轻声音道:“没关系,秋烺哥哥若是喜欢,每日都可过生辰。”
渐渐衣衫散开遮不住紧实精壮的肌肉,郁安垂着眼眸,目光凝于那冷白胸膛上最靠近心脏处的崎岖疤痕。
遥远的记忆又一次复现,他问:“……这里的伤,也和你额上的同出一处么?”
秋烺少有的迟疑了一下,回道:“不是。”
事实上,他早忘了这伤的来由,但唯一能肯定的便是这处与其他的伤口不同。
郁安不说话了。
小公子眸中翻涌着的情绪太多,多数都是秋烺看不懂的。
但他能分辨出那些感情的好坏,清楚对方陷入了低迷的心绪。
能做的太少,秋烺凭借本能扶住郁安的下颚靠近吻他。
这个绵长又带着安抚意味的吻唤回了郁安的理智。
看着小公子清明的眼睛,秋烺哑声道:“别怕。”
怎么会怕呢……
郁安摇摇头,重新展露轻松的笑颜。
他抛开那点伤感,神色如常地问道:“秋烺哥哥总是这样体贴么?”
很少被人用“体贴”这个词形容,纵使秋烺有一刹觉得新奇,也做不出回应,只能在游走在肌肤上的亲吻里呼吸愈沉。
偏生郁安察觉到某些悄无声息的变化,还坏心思地问他:“秋烺哥哥为何不说话?”
乐衷于欣赏秋烺隐忍难捱的神情,郁安再说话时,直起身凑近了对方的耳畔,“那我换个问题,你是不是只对我如此呢?”
一句话刚刚问完,他腰肢一紧,下一秒天旋地转,再回神时背后已经抵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压住他的人表情冷静,只一双眼眸波涛汹涌,像是酝酿了一场盛大风暴。
在骤雨降临之前,郁安听到了对方低哑的嗓音——
“你知道答案的,郁安。”
黑幕降临后,有条清澈的溪流自高山下淌,路上畅通无阻流至中游的河中湖时,卷起了一块亘古沉湖的巨石。
四面水花裹着那块黑色岩石,欢乐的溪流对巨石说:“跟我走吧,石头哥哥。要听我的话,石头哥哥。”
早就远离世俗喧嚣的巨石不言,被强行带上了这条水之旅途。
任由清亮的水流冲击身体,它自始至终沉默着。
它和溪流一起看过月亮也受过日晒,彼此陪伴着往旅途的终点去。
溪流问它:“石头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收不到巨石的回答,满心好奇的溪流誓不罢休。
于是它用更猛烈的水波冲击着巨石坚硬的躯壳,试图通过嬉闹找出对方的弱点,引诱对方开口。
巨石任水流滑过自己每道体表缝隙,仿佛向来逆来顺受似的。
渐渐的,溪流习惯了巨石的沉默,也便不忍心再欺负这闷葫芦,只温柔地推着这块石头往大海去。
平静的日子在某夜被打破,本该进入旅行后半段的溪流来到了河道狭窄处,一路裹挟的巨石刚好堵在唯一的出口处。
水流凝滞,在石头上方聚成平河。
从未受阻的溪流感到难受,对巨石撒娇道:“石头哥哥放我走吧——”
素来迁就它的巨石这次却态度强硬地堵在出口处,冷漠地看着陷入滞缓困境的溪流。
它问道:“很难受吗?”
溪流来不及惊讶这块石头居然会开口说话,身体不能自由流动,只能发出颤抖的回音:“当然……当然难受啦……”
巨石不退不让堵在原地,耳边是溪流逐渐藏不住的呻吟,不免由内而外地紧绷着身体。
难捱的溪流没再有闲心关注对方的状况,只走投无路地拍打着石块坚硬的体表,妄图从那偶尔冲过石面的水流里获得安慰。
但这点安慰远远不够。
溪流只能徒劳地靠着那块石头,由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脱力的轻抚,难受到极致只能发出可怜的哀求:“石头哥哥,你放了我……”
“前方就是下游平原了,那时你的力量不足以再带动我。”
看出同伴已经快到极限,巨石没将心底的心软丝毫表现出来,只用更沉哑的声音说着话,“所以有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一是把我留在平原之前而你获得自由,二是我们一起堵在这里,谁也不用再前进。你要选哪个?”
停泊的溪流痛苦得只能发出呜咽,却还是认真听完了巨石的话。
说话只能靠蓄力,它带着哭腔回答:“……我要和你留在这里。”
“……为何?”
“是我带你来的,我会为你负责。”
巨石道:“可若你被堵在这里不能汇入江海,最终只会被烈日照成干河。而我,在哪里都是一样。”
溪流虚弱得声音完全低了下去:“……不行,我不能把你留下。”
“为何?”
“因为、因为我很喜欢你。”
一句真假难辨的告白,让如山伫立的巨石让开一条缝隙,积攒的水流立刻从那道出口倾泻而出。
重获自由的溪流向前淌去,巨石也再次放松自己,随着水流而去。
“我……也喜欢你。”
良久,巨石说。
溪流和巨石重新踏上旅途,前路是坎坷还是顺遂?最后又能不能汇入江海共看波涛呢?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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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月照沟渠
◎明月◎
在邝橼造访太尉府的第七次,郁宁终于愿意与对方相见。
彼时已近十月,她穿上稍厚的衣衫,走向了竹林外的人。
心心念念的人骤然出现,原本呆立在林外的玉冠青年惊了一下,保持着镇定同郁宁寒暄。
郁宁对他态度并不冷淡,却也不算热络。
邝橼询问着病况,郁宁认真地答了,此后无话。
许久未见,两人之间生疏了许多。
郁宁顾念着对方许常常造访却始终没打扰自己,便提出要陪他走走。
邝橼自然应好。
两人离开竹林往外走,一路时不时说着话,最后停在了某地连绵的花丛边。
见邝橼目光长久的落在花上,郁宁温声解释:“世子见谅。家母喜花,府中便多种了些花树草丛。”
“不妨事,很有雅趣。”邝橼回答。
说话间,他将看花的目光移在了面前人身上,一对上郁宁平和的眼眸,声音就不由自主轻了很多:“郁姑娘也喜欢花吗?”
戴着面纱的郁宁说:“谈不上喜欢。”
邝橼附和道:“也好,都好。”
一时无话,场面又冷了下去,两人各自看花看云。
在又一次捕捉到邝橼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后,郁宁掩唇咳嗽了一声。
邝橼立即劝道:“外面风大,姑娘又在病中,不宜久立。”
全然放弃了自己要与对方多些独处时间的最初想法。
郁宁放下袖子,眼神沉静地看向邝橼,见对方因为自己的注视而白面泛红,心底的猜想不由加深几分。
她垂眸道谢:“多谢世子提醒。”
邝橼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人态度的转变,感到无措的同时下意识地回话:“郁姑娘不必言谢,身子要紧。我送姑娘回去可好?”
话一出口,他又觉越界,怪自己吟诗布阵时聪明至极,面对心悦之人时却像个不会思考的傻人,只会惹人嫌弃。
果然,郁宁听了他的话并未表现出舒心,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浅色步摇随着微风晃荡,替主人显示出不平的心绪。
在邝橼因为这尴尬的沉默忐忑到想致歉时,郁宁出声道:“多谢邝橼世子。”
这郑重的语气没有让邝橼松一口气,心中的不安反而加剧。
他再次回答:“郁姑娘不必言谢。”
“世子仪表堂堂,温文尔雅,是真正的好男儿,”郁宁抬起眼睛看向邝橼,神色认真,“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世子对郁宁没有轻视,反而照顾有加。点拨护送也好,救命之恩也好,郁宁都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只是……”
眸中忽的流露出伤怀,她继续道:“只是恕郁宁不能给出世子想要的。”
前面那些类似诀别的话早已叫邝橼心底泛起了波澜,听到最后一句,他满心的苦涩几乎要溢出来。
“我……我从未想从郁姑娘那里得到什么。只是心中常常挂念,就总是贸贸然来此。若是惹姑娘不快,邝某此后便不再叨扰。”
郁宁听出了他言语的颤抖,狠下心偏过了脸,回道:“能得到世子的理解,是郁宁之幸。”
邝橼冲她拱手道:“能结识姑娘才是邝橼之幸。”
他敛去了眉眼的沉痛,白玉容颜恢复了镇静:“秋日风凉,姑娘早些回去罢。若姑娘不弃,邝橼愿陪姑娘走一程。”
才对面前人说了过分的话,郁宁不愿再在这种小事上拒绝对方:“劳烦世子。”
那双温润的眼眸因为得到应允而泛出微光,像是获得了不可多得的珍宝。
郁宁注意到了这点特殊的转变,回程时纵使不去看,脑海中也一直复现着那双眼。
她知道这也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心中关于对方的记忆就不由自主地涌现。
河岸上灯火中的玉冠,指在书卷字行间的手指,夏日树荫下微红的耳廓,带着她穿梭火海的脊背……
到了分叉路,向左数百步是郁宁的小院,向右是直通太尉府大门的捷径。
无需多言,郁宁知道邝橼不会陪着自己向左去。
已经是分别的时候了。
于是她说:“再会了,承正世子。”
说完,她抬步走向了左边的青石路,将将走出数十步,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离得近了,那脚步声一停。
郁宁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去,对上了几步开外邝橼的视线。
白纱被微风吹起一角,露出其中端正美丽的容颜。
邝橼挪开眼,问道:“我以后还能再见郁姑娘么?”
郁宁被他尊重的举动搅得心乱,却说不出什么逼人的话:“世子为何想见我?”
问题的答案漫上唇齿,向来能言善辩的邝橼犹豫了:“我……”
一句话没说出来,郁宁已先开了口:“郁宁骂名在身,世子还是少见为妙。”
这次邝橼答得毫不犹豫:“世人迷茫,大多人云亦云。我不信那些乌有之事,也不会受其影响。”
那阵微风停下,他重新看向郁宁的双眼,“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知郁姑娘并非传言中那样,就更不用在意谣言所说。”
郁宁被这决绝笃定的语气说动,错开眼不再看邝橼,“若我说,那些都是真的呢?”
邝橼一怔:“……什么?”
“我说世人所言不假。私相授受是真,准备出逃是真,失踪多日也是真。唯一有误差的,不过是我归家的原因,倒不是被赶出来的,而是因为一些事改变了心意。”
一口气说了很多,她笑了一下,自暴自弃般继续说:“至于情郎,世子在山庄时不是也亲眼见过了吗?铁证如山,郁宁不会抵赖。”
视线久久停在路边的草木上,郁宁以为邝橼会被她搬出的事实吓住,心底生出后悔与她结交的想法,然后退避三舍。
但在沉默了几个呼吸后,那端雅俊逸的玉面郎君说道:“不是的。”
又是一次出乎意料的回答。
郁宁定在草木植物上的目光动了动,缓缓移到了邝橼的脸上。
邝橼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不是这样,郁姑娘。我不知真相究竟为何,但知道郁姑娘绝非世人所说那样。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无论他人如何,我都不会怀疑姑娘的品性。”
那对明亮的瞳眸里闪着温柔的光,郁宁隔着几步的距离与之对视,忽的回忆起那阵阵浓烟里,不顾一切带着她前进的可靠脊背。
她恍然一瞬:“你就不在意我曾经……”
树叶沙沙,有阵强风自远方接近。
邝橼立即向郁宁走近几步,右臂一掀披风,锦绣披风如翼张开,为怀中人遮开大多数的劲风。
只剩烟尘迷眼。
在风声里,邝橼回答道:“不在意。”
见郁宁仰着头过来,他唇瓣微掀,又道:“这话说来像陈词滥调,但自邝橼见到郁姑娘第一眼起,便觉得姑娘你是天上明月。
月照大地,照平地也照沟渠,无论阴晴圆缺都高悬中天,供人尊重追捧。
姑娘也是如此,或许从前做错过事,但始终秉持心中准则不会退却,为人克制守礼,待人亲和妥帖,如月光映人,半点不偏差。
摘月是空谈,院中晒月才是常态。邝橼不奢求得姑娘青眼,惟愿偶然的相见畅叙,除了这点头之交外再不敢要求其它。明月只需高挂苍穹,姑娘亦不必做什么。
民间无根据的流言是该到了管教的时候,我不会让姑娘背着骂名,明辨是非的人应该说该说的话。
言尽至此,若是姑娘不愿再见我,我亦无憾。”
你是不可求,我从不敢冒昧上前。
若停在原地也是冒犯,我便再退一步,由院中退回屋檐下,只隔着窗看看月亮就好。
这次郁宁沉默了很久。
强风停歇,蓝裙女子面色仍显得苍白。
退回原地的邝橼解开披风带子,想将自己的披风为对方披上挡风,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停住。
终究觉得直接靠近不合礼数,他将披风叠好,小心递给郁宁,“郁姑娘……”
郁宁摇头拒绝了这份好意。
邝橼正为难间,只听郁宁缓缓开口道:“我想我该收回之前那些不合适的话。”
邝橼思绪一断,怔然唤道:“郁姑娘?”
而郁宁眼神平和,认真问他:“世子方才所言是否出自真心?”
见她如此,邝橼几乎是一令一动,诚实答道:“发自肺腑,不敢有半点虚假。”
郁宁眸中沉重的黑云褪去了,呈现出天气放晴的轻松。
“那就以时间为证罢。”她最后说。
真情不因岁月偏移,邝橼世子若是真心,便用此后漫长光阴为她证明。
过往的经历叫郁宁不愿再轻易相信某人,但她愿意给那双清透温和的眼睛一次机会。
不单是因为这人的卑微甜言,也是为了那不止一次坚定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77 月照沟渠
◎月色入怀◎
在郁宁与邝橼感情峰回路转的时候,郁安正趴在小阁楼的桌案边看秋烺画画。
事情的起因是:太尉府藏书室的古卷在郁安高强度的阅读下已经所剩无几,因为对科考所需的刻板文章实在不感兴趣,郁安终日闷在楼中颇觉无趣,便开始提笔画丹青。
郁安画技尚可,只是疏于使用这个时代的工具,成品总是差强人意。
在又一次绘画失败后,他望向了靠在一边书架上翻书的秋烺。
而秋烺对他总是有求必应。
事实证明,秋烺哥哥果然无所不能。
郁安撑着桌子,在秋烺起身去净手时,细细看着桌案上墨迹半干的梅花映雪图。
“秋烺哥哥画得真好!”他感叹道,并且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夸人。
“公子喜欢就好。”独属于秋烺的沙哑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郁安笑了一下,抱着观摩学习的心态,又倾了倾身仔细看着画。
色彩简明,笔触恰当,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意境,确实值得夸赞。
大雪扬纷纷,覆盖红梅三两朵,远山近灯错落,画得实在可爱。
郁安继续笑盈盈地夸人:“文武兼备的全才不过尔尔,在我见过的人里面,秋烺哥哥是独一份。”
秋烺的声音从身后更近的地方传来:“原来公子不知属下略同画技,是我失职。”
互明心意后,秋烺很少再自称属下。
偶一入耳,沉迷看画的郁安只觉得有些奇怪,暂时没想到怪异之处究竟在哪也就作了罢。
他将干透的画纸拿起来,想对着窗边的亮光再看看,不料一将后背挺直就撞上了另一人紧实的胸膛。
被郁安撞上的人伸出手虚虚环着他的腹部,把他更紧密的抱进怀里,然后垂首靠近他耳畔:“那我主动坦白,会有奖赏么?”
一提到奖赏,郁安脑海里某些不太妙的记忆就争相涌现。
有一秒时间的沉默,他回顾起自己作妖不成反被教训的经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可立马察觉到什么变数,又将到嘴的话尽数咽回。
抱住郁安的罪魁祸首贴着他的每一处都在发热,不留退路地将人抵在桌边,而后语气淡淡地问道:“公子为何不回答?”
郁安被这一出始料未及的调戏弄得腿软,手里举着的画纸一松,不留神就让轻薄的纸张飘落地面。
他无心再留意那画,说话时声音已经微微发颤:“秋烺哥哥……”
环腰的小臂加紧,秋烺倾身靠近骤然紧张的小公子,彻底将人拥入怀中后,才安抚般的哑声喊他:“郁安。”
饶是郁安心中有万般忐忑推拒,也不免在这声低哑的呼唤里败下阵来。
他不会不记得,情浓至深时,对方眸中酝酿的点点微光,如墨云中的隐星,而后珍重之至地唤他“郁安”。
再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下意识扶住了那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
背后束好的乌发散落,郁安偏过脑袋看向秋烺,然后接收了一个炽热的吻。
内敛寡言的影卫吻过他的唇,滑过侧脸到了颈脖。
身后人眉目染上欲色,郁安仰了仰脖子,不由自主低喊了一声:“秋烺哥哥……”
是在请求对方别在明显的地方留痕。
秋烺稍稍挪开唇,声音喑哑地回答:“我明白。”
唯一的担忧被抚平,郁安彻底放松身体,顺从地塌下了腰。
衣衫散下,犹如绿叶剥落。
笔砚错位,案上颜料被打翻,青色与朱色混杂,在白纸上开出各色的花。
已是深秋,窗外树叶繁茂,室内却恍如入春,花香与鸟鸣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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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受人为控制地向前走,爱侣间情意更深,验情者则心智更坚。
在第二年冬天来临时,初入朝堂的邝橼长跪理政殿外,求圣上赐婚于太尉独女。
这倒是奇闻,文武官员们虽为男子却也乐得见人喜事,对这对金童玉女津津乐道。
彼时有关郁宁的谣言早已澄清,人们都知这位金枝玉叶端庄温婉,只是从前险些受歹人所害,幸得福大命大脱困其中,被亲弟救出,姐弟情深成为一时美谈。
描述或许与事实有所偏差,但对于不知真相只爱热闹的人们而言,已是个难得圆满的故事。
风向一改,从前吓退的求亲者又纷纷上门,一对上同处一堂的承正世子,再次知难而退。
邝橼与郁宁进展缓慢,但感情平稳,如此细水长流最终也修得了真情。
对这位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了解越深,郁宁心中的感激之情就越发转变为欣赏,爱慕当然也有,只是不再是孤注一掷的浓烈,而是不能被轻易割舍的平淡如水。
她常想,若在真心错付之前就遇上邝橼,自己的感情或许真的不会再为其他人偏移。
邝橼世子确实有这样的魅力。
对方展现的真心很多,她能回报却很少,所幸这点回报足够换取邝橼的感动。
他总是如此,一分的回应就表现出七分的欢喜,又往往因一时欢欣失了礼数感到羞窘,只好耳廓发红地看着她。
原来不是怕热,是怕羞。
很久以后的郁宁如是想着,会心一笑。
两人心意明朗后,邝橼立即带着无数贵重的聘礼造访太尉府,真诚郑重地对端坐主位一脸复杂的太尉夫妻言明诉求。
他决心求娶郁宁,此生唯她一人,斗转星移天崩海枯也不改心意。
邝橼来时,郁安也在偏堂,一见到聘礼中那道玉屏风,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调转脑海里有关气运之女的命途描述,从稀少朦胧的字句中拼凑出一个不得不说的事实——
二八年华嫁与所爱。
心中所爱以千金求娶,成亲后房中玉屏常立,寓意二人情意长存。
郁安看了看面板上的文字,又看了看那送来的号称圣上亲赐的暖玉屏风,在心底默默感叹:“原来你就是那位‘心中所爱’。”
倒真是命运弄人了。
对于承正世子这特殊的身份,太尉夫妻仍有顾忌,但也早就将家女与对方点到为止的时时相见看在眼里,情愫作不得假,品性也作不得假。
他们不忧心其他,只有唯一的顾虑。
所以在女儿与世子长拜身前时,郁太尉对邝橼开口道:“世子之真心,我心中有数。只是高官之女,嫁娶从来不是只由父母做主。”
于是邝橼这才求到了皇帝面前。
辉煌大殿外,如玉佳公子长跪落雪中,在数个时辰后如愿求得一道圣旨。
皇帝并非是被他的决心打动,只是碍于昔日战友情面,又顾及郁家三世基底,这才以明君的假面许给两个小辈婚约。
婚旨是下了,两座实力庞大的大山靠拢,皇帝日夜难眠,在心中算计着要如何削去这两家人的气焰,又该如何把那在朝中人脉甚广的郁太尉拉下马。
一接到赐婚圣旨,郁家人心底各有考量,都知道此事恐怕埋下了隐忧。
但未发生的事不必长久占据胸膛,太尉夫妻便着手准备郁宁在次年春天的婚事了。
婚期一定,两家人各自忙碌。
最好的绣娘昼夜不停地赶工,一套精美绝伦的嫁衣呈入府中。
郁宁将其换上,引得一众侍女的惊叹。
出于习俗,邝橼在成亲之前不能再与郁宁相见。
纵使心中思念,他亦不会抱怨一句。
事实上,自郁宁说出那句“我愿嫁你”后,他只觉一切恍如梦中,再不能更满足。
自知责任重大,邝橼与王府中人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嫁娶事宜,在侍奉父亲时也时不时露出笑颜。
承正王年事已高,却很少见得儿子如此开心,含笑打趣对方的同时,也对将入门的儿媳抱有好意。
他很感谢这位郁家小姐让情绪内敛的儿子喜形于色,原来,一心只晓得读书的闷小子有朝一日也会开窍。
在众人的期盼中,春天来了。
大婚之日,公子上宝马,迎亲队伍如龙长。
百姓围满街,看千金掩面朱裙上喜轿。
到地下脚,周遭红绿一片,锣鼓喧嚣,喜庆非凡。
吉时已到,跨火盆,拜天地。
大礼既成,举座欢庆。
才子佳人,眷侣天成。
……
在郁宁成亲后的第一个夏天,郁安入宫面圣。
近来郁太尉朝中屡屡受阻,先是被参公务疏忽不时犯错,后又因属下失职令皇帝大怒。
有心人都道郁家好景不长了。
郁安面见圣上是为此事,也为另一件事。
进了秩序森严的理政殿,高坐龙椅的皇帝若无其事地同他寒暄,慈爱至极地问他近况。
郁安礼貌地答了,自始至终面带微笑。
并不冷场的对话持续了快两柱香,直到皇帝先问他:“郁小郎君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啊?”
郁安等到了机会,便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堂中,对高位的君主谨慎地行了个大礼。
在皇帝含笑又暗带提防“快快平身”的命令后,郁安却未依言起身,只脊背笔直跪在中央,一脸认真地请求圣上罢除自己的官子身份,降为平民。
郁家的小儿子来此不是求官,而是请降?
谋划已久的皇帝对这个不合常理的请求感到匪夷所思。
他板着脸说这事非同儿戏,又询问郁安为何这样做,得到的理由却是无才读书又无心官场、只想要游历山河一类。
郁安知道自己所言在他人看来实在不可信,郑重地对主位之人磕了个头,又说出了另一个理由。
太尉之子是天生断袖,将来不留后代,无法承袭任何官职,与其官位空缺倒不如留给其他人。
皇帝被这直白的理由震了一下,好几个呼吸里表情都是僵硬的。
直到那郁家小郎问他,拨出的影卫是否会被收回,皇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明了一切。
怪不得,原来起因竟是自己的无心之举……
说不出震惊更多还是讽刺更多,皇帝严肃地要郁安再考虑考虑这事的利弊,摆足了明君的架势。
郁安却说自己考虑得很清楚了。
太尉夫妻刚知情时,也觉得震惊可笑,怀疑幼子昏头中邪,为何执意同毫无身份的人混在一起。
他们是知道儿子身边有位始终以银具覆面的侍从的,也知对方从前是保卫安全的影卫,而今成了寸步不离的侍卫。可无论如何,这种人和高官之子都不该有半点越界的联系。
长居在承正王府的郁宁知晓后,却并未表现得过分惊讶。
她对弟弟身侧时不时出现的那人颇有印象,也知对方为弟弟做的事太多太杂,产生情感倒也不稀奇。只是理解是一回事,挽起长发更显华贵的郁宁还是劝郁安三思,不必要连身份也抛弃。
虽说官位不能世袭,但官场轮替,补位的也多是高官荫蔽亲属。若自降身份沦为平民,可就连回头的机会也没了。
可无论他们怎么劝,郁安都没回转心意。
秋烺注视着对此事格外倔强的小公子,似乎想告诉他不必做到这份上。
但郁安笑盈盈地靠在他怀里,会读心声似的,“秋烺哥哥不想和我出去玩吗?京城太热闹了,我早待腻啦!”
不提身份的负累,只表达自己想同爱侣一起出游的愿望。
于是秋烺便不再有异议,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组织主位及各类公务悉数传下去,一身轻松的留在郁安身边。
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人疯了。
亲子叛离,太尉受创,朝中失信,诸多要紧官位将要空悬。
皇帝乐得如此,装模作样的犹豫很久,终于松了口,下了降除的圣令。
郁安心满意足地叩拜接旨。
他不去管摩拳擦掌预备扶起各类新官的皇帝,顺畅地离了宫。
圣旨已下,不得悔改。
郁安同太尉夫妻彻夜谈心一场,终于彻底将自己将来的打算告知二老。
郁太尉自然知道亲子此举会打消圣上的戒备之心,心疼的同时,也颇有无可挽回、早退还乡之感。
他扶住垂泪的太尉夫人,最后对郁安道:“既如此,你便去吧。不必留恋,我与你母亲会安心留此。”
郁安收拾了行囊,告别了含泪的郁家父母,又再拜会了一次郁宁与邝橼,不日就坐上秋烺亲驾的马车离了京。
任旁人如何编排嘲笑,这对爱侣乐得逍遥。
郁安乐于享受和秋烺的独处时光,哪怕是沉默着共处一室也觉得欢喜,尽情地说想说的话,做亲密的事,再无需顾忌旁人的眼光。
这个年代车马缓慢,他们走走停停,时而安歇于民风淳朴的小镇,时而又栖居于烟雨蒙蒙的湖海扁舟。
两人悠闲地下了趟细雨江南,此后又惬意北上,看过漫漫黄沙和鹅毛大雪。
极尽肆意,极尽痛快。
在第三个年头,及冠之年的郁安带着不再以面具示人的秋烺回了京城。
马车停下,车夫在帘外提醒目的地已到。
郁安掀帘探身,车铃叮当响着,那彻底长开的眉眼展露在外。
候在太尉府门外的家仆多是新面孔,恍然见到这样一位明耀的面容,都呆了一下。
呆愣只有一刻,他们又想起太尉大人的嘱咐,便有人恭敬地迎上来。
已是平民身份,郁安拒绝了这些人的簇拥,转身对着慢半步下车的秋烺伸出手。
一袭黑袍的冷面男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像是捧住了一汪为他而流的溪水。
郁安弯起眼睛,并不理睬家仆们的神情是如何诧异,兀自牵着秋烺往府中走。
几年过去,太尉夫妻容颜依旧,身子健朗,一见到阔别已久的儿子都有些动容。
他们关心了一番郁安的状况,又问起他这几年的行踪。
郁安绘声绘色描述了自己的经历与所遇趣事,自始至终拉着秋烺的手没松,时不时将话题带到秋烺身上,给父母留留印象。
太尉夫妻将小儿子的心思看在眼底,并不戳穿,只偶尔淡淡地看几眼那寡言的男子,也算是招呼。
秋烺虽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但胜在礼数周全,来去都对高堂问好行礼,严谨规整的模样倒叫人挑不出错处。
太尉夫妻如今一见他的真容,找麻烦的心思都各自淡了,只胸中还有些不顺畅,挑剔地看看那额角痕迹,又不好戳人伤疤,只能各自憋闷。
郁安明白二老的别扭,又笑盈盈地将话题引到几人都能参与的地方,助力他们破冰。
顶着如今的身份,他们再入太尉府是用的过客身份,不能久留。
待过半天,郁安便提出告辞,告与双亲自己明日再来。
太尉大人问及儿子的住处,郁安指指秋烺,道:“秋烺哥哥在京中有处房产。”
事实上,两人旅途里的支出银两大多来源于秋烺。
每每郁安要取出家中人为他备好的盘缠,秋烺瞥见,便面无表情地将厚叠的银票摆在他面前。
“公子的存着罢,用我的。”
是认真的语气。
郁安乖乖应了好。
总之,听说是要住这人的房产,太尉夫妻最终没说什么,只叮嘱儿子照顾好自己。
从郁府出来,郁安又马不停蹄去看了郁宁。
承正王府依旧气派,仆从众多,秩序井然。
小厮在府中传了话,很快送来回音,恭身领着郁安和秋烺往府内走,一路到了花草繁茂的小园。
远远的,郁安看到院中亭里一左一右坐着一青一蓝两道娉婷身影。
风度翩翩的沉稳青年守在亭外,淡笑赏花。
离得近了,郁安同邝橼打过招呼,说话声不可避免吸引了亭中两人的注意。
正处于小亭外延的郁宁率先看见弟弟的身影,撑着身子靠近亭栏,“安儿——”
青丝高挽,珠钗点缀,粉面红唇,仪态万千。
清婉善良的少女长成了端庄温柔的妇人,岁月厚待,只沉淀气势不蹉跎外貌。
郁安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读出了宁静平和的情绪,知道姐姐没在此地受委屈,心中稍稍放心。
虽说那已经降到30%一下的位面异变值完完全全可以说明郁宁的状况,郁安还是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所见不虚,他对姐姐扬起一个笑脸,“阿姊!”
此时,与郁宁对坐的青衫女子缓步上前,露出一张清丽张扬的脸。
两张极为出色的脸放在一起,各有特色,赏心悦目至极。
郁安凭着来人的眼睛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明珠姐姐?”
已然从西北寻亲折返的明珠笑了一笑,“郁小公子还记得我?”
“明珠姐姐是好人,我自然不会忘。”
郁安点头回了,又道:“还有,我已不是郁家的小公子了,明珠姐姐可以直接叫我郁安。”
对郁安求旨自贬的事略有耳闻,明珠没在这个话题上细说,只含笑道:“那我便随阿宁唤你安儿?正愁缺个乖模样的弟弟玩,你便来了,你说巧是不巧?”
孪生的姐弟因为各自履历与心境不同,曾经相似的容颜渐渐长出差别,分开时都是一等一的相貌却不会叫人想到一处,相聚时却能让观者轻易猜出两人的身份联系。
这便是血缘的奇妙之处么?
明珠好奇地想着,没忍住撑着栏杆俯身要去摸郁安的脸。
一直站在郁安身后的秋烺沉默上前,想为他挡开那只属于女子的手。
但明珠的手只伸出一半,就被郁宁微笑着挽住了。
“莫闹他了。”温和的世子妃这样说。
这些年郁宁同明珠也有书信来往,书信时而不通,二人的友谊倒是一直没断。
因此此番稍稍越界的行为,并没引起明珠的不适。
相反的,明珠顺势挽住那只白皙的手,笑嘻嘻地看了看底下的几人,叹息道:“好吧好吧,看在阿宁的面子上。”
此事就算作罢。
一边的邝橼看出姐弟俩都有想要交谈的意愿,做了个请的手势,“花园多风,不如去偏厅叙旧?”
见郁安没提出反对,郁宁看向邝橼。
夫妻二人一经对视,眉眼皆倾泻出温柔的笑意。
相视而笑后,郁宁道:“也好。”
明珠看得牙疼,默默挽紧了那节白玉似的小臂,在郁宁幽幽看来时,为她扶正了偏斜的发簪。
而郁安则自觉牵好秋烺的手,对上黑袍男子镇静的眼眸,微微一笑。
叙旧持续了半天,接近傍晚的时候,郁安告别了王府三人,和秋烺一起坐上归家的马车。
这个“家”郁安从未去过,据说是秋烺处理公务的暂住之地,但无论去没去过,只要能和心爱之人安居,都算是家。
他们在京城停留了半个月,拜会了几年才带兵返京的慕信,各处都逛过,便又收拾着启程了。
临行前,郁安最后一次去太尉府,郁太尉告诉幼子,自己不久便要告老辞官,带着夫人探故还乡,届时如要再会,便来故乡寻他们。
为官数载,尔虞我诈凡事都要思量再三,郁太尉终于觉得疲惫。他与夫人辛劳一世,育有的一对儿女都各有打算,已无须他们再操心。
如今辞官离开,他乐得清闲,倒真能兑现和夫人一起赏景观花的承诺了。
郁安明白太尉所想,郑重地点头,表示自己和姐姐会常回去看他们。
太尉夫人笑着摇头:“你二人都少有相聚,还谈何一起回来?”
郁安道:“虽少相聚,但有机会的。母亲、父亲,我与阿姊都会挂念着你们。”
他态度实在坚定,太尉夫人只能信了,感动之余瞥向静立在郁安身边的人,忽然轻声道:“这位……也来罢。若是你有心记得我们,便来做做客。”
太尉大人挽着夫人的肩膀,也默认了这份邀请。
郁安一怔,而后露出一个笑,“好。”
秋烺则抬眸认真地看向二老,哑声道:“……多谢夫人,多谢大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近,他表情从容,身体却微微僵硬,颇有些无措之态。
郁安将这份紧张看在眼中,不由侧了侧身,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勾住对方的小指。
无声地表达安抚。
太尉夫妻都没漏过他的小动作,可看见了只当没看见,为幼子备好盘缠,又叮嘱他照看好自己。
郁安一一应了,搬好东西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看向车边的父母。
“父亲、母亲,再会!我们会安全回来的!”
五官舒朗的青年对二老挥挥手,在风中扬起笑脸,像一只蓄势高飞的鸟。
太尉夫人又一次叮嘱小儿子注意安全,太尉大人则祝他一路顺风。
郁安笑着应好,然后看向坐在车前的秋烺,“出发吧!秋烺哥哥。”
于是外形简单的马车缓缓向着城门行去,看似轻盈,却载满了很多人的感情。
高飞的鸟雀从不形单影只,它自有同伴。
爱侣在侧,谈笑风生,前路漫漫,彼此相伴。
将心中牵挂握在手心,已是人生无憾。
【作者有话说】
进行了一个二合一的章节!写了好久好久好久,我总是卡住,尽力在描绘我想要的结局。
好啦,第二个位面结束啦!第三个位面还在构思,想尝试单纯的感情流,更新时间不定,预计下周开始。最近三次元太多事啦,我会努力抽时间攒稿!
大家晚安~
第三卷
78 笼中之鸟
◎雨夜◎
[叮!位面载入成功。当前世界进度40%,任务数为1,可随时打开系统背包进行查看。]
无机质的机械音破开混沌迷雾,刚刚恢复意识的青年有片刻失重,就近扶住了一片冰冷坚硬的物体。
待失重感褪去,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他才发现自己正撑在设计简约的洗手台边,水池中残留着水痕,显然是才被使用没多久。
郁安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对面干净光滑的镜面。
镜中的青年有一张极为出色的脸,相较于前两个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
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外在分明足够优秀,却给人一种寡淡之感,仿佛别无所求,对世间一切一视同仁。
郁安与镜中人对视几秒,收回视线后试图在这具身体的脑海中搜索出记忆。
思维一经调动,自己过往的记忆同这具身体本身涌现的记忆突然相撞,一时混乱不堪。
郁安对这种混乱已经习以为常,没花多长时间就将记忆理清,梳理出有关原身的部分。
依旧是个和他同名的人,经历甚至与他颇为相似。
同样是父母早逝,自幼吃苦,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如今。可不同于他招摇撞骗美梦做大到甚至妄图拨正世界秩序,原身选择了一条更平稳的路。
无权无势又身无分文,想要养活自己总是很难的。于是原身在兢兢业业打零工攒学费的时候,抱着尝试的心态接受了有个装扮奇怪的人的邀请,参与试镜,获得角色,凭着极高的天赋和优越的外形一炮而红,签上公司,一路通告不断,金奖拿满,成为当代最有名气的影帝。
成名之后,原身却并不感到快乐,并非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在财富累积到一定程度时就对其无感,不必担心温饱,努力也似乎失去方向。
他不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是什么,或许从未有过,于是只好在无数粉丝的期待与呼吁中,尽己所能参演了很多影片,作为对那些喜爱的回报。
所有人都说他热爱演戏,而他本人只感到疲惫。
生活越来越无味,随着新生演员的出现,原身因为倦怠渐渐退居幕后,很少再参演电影,但名气却不降反升。
日子日复一日,已经很少有人能牵动他的思绪,直到某天出席某场活动时,被某个闪耀开朗的笑容吸引住目光。
倒不是因为什么爱情,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这样笑得开怀,竟破天荒为自己觉得可悲。
他想将这个笑容留在身边,就当是为生活增添一点趣味。
于是他问对方:“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那人愣了一下,开口时嘴角的笑意莫名有些冷:“郁老师是想包养我么?”
圈子里的风气并不怎么好,原身略有耳闻却无意深究,自己都解释不清自己的动机,最终只留下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出乎意料,这位笑容好看的新星真的带着名片来找他了。
本着公平原则,他们拟定了协议,原身许诺条件,新星许诺陪伴。
饶是原身强调过二人的关系并非包养,新星也点头应是了,但两人的氛围依旧奇怪。
出于协约,两人必须同住一处。
新星搬来了原身的别墅,吃穿不愁一应俱全,完全算是拎包入住。新星住一楼,原身住二楼,除了起居相遇,几乎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看出这一点后,新星的表情似乎好看了一点,又似乎没有。
原身一贯不懂看人眼色,因此回忆中也是模糊的,郁安从来看不清这位“同居对象”的脸。
但这并没有任何影响,郁安飞速过了一遍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然后点开了系统面板。
这次只有收集意识碎片唯一的任务,他看了一眼0%的任务进度条,又看了看40%世界进度,选择接收位面剧情。
这又是一方由文字衍生的位面,气运之子家中富贵,权势滔天,却是个独立自强的人。他不愿靠着父母的钱与权在圈子里横行,从小到大低调至极,一心要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在成年之后循着自己的爱好隐姓埋名进了娱乐圈。
家中父母对此自然知情,只道自己的儿子年轻贪玩,不以为意,只要他多几年回家继承家业就好。
谁知气运之子在演戏方面颇有天赋,又因为性子讨喜,颇受各种演技大佬的青睐,一路都受指点顿悟颇多,各种角色都试过,将国内国外的奖赏都拿完,最后成为了当代最年轻也最负盛名的国际巨星。
偏生对方天性好玩,在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女之前,已经同圈中各类美人传过无根据的绯闻,是真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看似来者不拒,实则坚守底线,倒是有趣。
而郁安寄居的这具身体只是和这位气运之子的绯闻对象之一,可那所谓的金主与金丝雀的传言倒也不是全无依据,毕竟协约是真的,同居也是真的。
他的结局,同多数和气运之子传过绯闻的明星一样,被气运之子的家族势力压迫,或站出来澄清绯闻然后干脆拿钱隐退,或贪得无厌不愿罢休最后只能被雪藏不再出现在公众眼前。
而故事的最后,气运之子收获了真正的爱情,功成名就后贵族少爷的身份得到公开,公众一片哗然,感叹对方演技已足够让人嫉妒,出身则更让人望尘莫及。
郁安看完了位面剧情,吐出一口气,又看向面板上唯一的任务。
这个世界没有发生位面异变,是因为受到神陨的波及最少,还是……因为那个人的意识在这里最稀薄呢?
一想起那个人,郁安不可控地回想起那伴他半生的冷面影卫。
在数年的游山玩水后,他的生命走到了终点,虽然已经尽可能减缓碎片收集的速度,也努力陪在秋烺身边,但衰老与死亡最终将他们分开。
临别之际,郁安靠在对方的怀中,看着早已刷满的任务进度,又抬头望向眸光冷寂死死抱他入怀的人,已无力说出一个字。
可饶是如此,秋烺一接受到他的目光,就立即明白了郁安的意思。
古井般的眼眸翻起波浪,他最终只是说:“睡吧……我会很快来找你。”
郁安关于上个世界的最后记忆是那个紧紧相贴的温暖拥抱。
紧密又珍重,不舍又无奈。
郁安费力从回忆中抽身,对系统问出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问题:“这具身体的主人去哪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这具身体尚存生气,并非已死之人。
[原主自愿用身躯与系统交换转生机会,放弃当前一切所得。]系统回答。
转世再生,似乎也是“郁安”会做的选择。但愿对方重头来过,在下次会有圆满的结局。
郁安在心底祝愿。
待完全掌握了身体的自主权,他松开撑住洗手台的手,站直了身体。
郁安能知道“自己”正身处某场电影杀青宴的饭局,离散场还有遥遥无期,此刻不过是借故来洗手间缓神静思的。
缓神结束,也该回到饭厅了。
郁安拿起反扣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翻转双眸被微光照亮。
屏幕上跳跃着不止一条未接来电的通知,还未细看,又是一通静音电话打来。
郁安看清来电显示,指尖一滑接通了来电。
经纪人陈一柔和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你去得有些久,现在还好吗?知道自己不能多喝就别逞强了,我替你在孙导那告了假……小承刚好回来了,我让他来接你回去……”
说话声与笑闹声闹作一团,陈一的声音夹杂其中,叫人听不真切。
知道对方已经努力在避开隔墙之耳与自己通话,郁安表示理解,出声答应对方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远方传来几声闷雷,在安静的洗手间里显得可怖。
郁安完全不受影响,兀自将陈一口中的“小承”同自己已接收到的信息对上,而后收好手机洗手离开。
既然已经早退告假,他自然不必再回饭厅,一面关了手机的静音模式,一面戴好口罩往饭店出口走。
“叮”的一声,有新消息接入。
郁安垂眸看了一眼名为“XC”的发件人,然后将那句简短的“我在侧门等你”读过,这才调转了脚步。
他顺利找到侧门的方位已是半刻钟之后了。
期间在询问工作人员时,对方看清郁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就不由眸光发亮,显然是已经认出他的身份,强压下激动的心情,热情地为这位国民偶像指明方向。
郁安依照原身的人设对她道谢,从始至终客气疏离。
因为路并不熟,他来到侧门时并没有在此发现自己要见的人。
夏夜闷热,闷雷带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晚风夹雨吹去了暑热,行走其中不免染上凉意。
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周边环境,路灯了了,人烟稀少,但也不排除暗处有狗仔蹲点的可能。
剧组庆功找的餐厅虽然隐蔽,但架不住原身知名度太高,行事又低调,被抓拍到恐怕一秒就要上热搜。
郁安把口罩往上拉了点,取出手机正考量着是否要发消息询问那人的确切位置,目光忽的被街角走来身影吸引。
昏暗街灯下,那人身形高挑,面容被鸭舌帽挡住大半,衣着简单,身材比例却堪称完美。
郁安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对方若有所觉,伸手抬起一点帽檐,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就这样看过来。
对视的一瞬间,郁安口罩后的唇瓣一动,叫出他的名字。
“卓承。”
79 笼中之鸟
◎笑容◎
停隔已久的闷雷在远方响起,轰隆隆,不轻不重敲在听者的心上。
卓承在郁安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取下口罩,对他露出一个笑。
“郁老师。”
这人身量太高,站在台阶上的郁安堪堪与他平视,视线持平便顺势观察起他的样貌。
男人五官标致,眉目收敛时冷峻逼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却很亮,叫人联想到草原晴夜里远天的星星,旷远,明亮,不含杂质。
模样极具反差,不愧是迷倒过圈中无数美貌男女的人。
见郁安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卓承短暂的沉默后,不甚走心地又说道:“郁老师怎么自己出来了?该在里面等我的。”
郁安看着那张耀眼又极具欺骗性的脸,回道:“我自己出来也可以。”
而卓承同样在观察他,心中异样。
在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时候,连向来不在意容貌的卓承也心中感慨,不管是在银幕里还是现实中,郁大影帝这张脸都太好看。
可惜那双眼睛太木了,叫人想起寸草不生的荒原。
可此时此刻,在远离路灯的昏暗光线下,在躁人的雷声里,那双细长的眼睛闪动着细碎的光。
那片荒原长成了一片绿意青葱的无边森林。
北方的黄沙被热带的微风取代,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卓承觉得好奇,话再出口时又夹带上笑意:“怪不得渔粉们都夸郁老师好脾气呢,郁老师你真是没有架子。”
渔粉是原身粉丝团的名字,同他们的偶像一样与世无争,却个个都是夸夸群群主。
提到喜爱自己的人们,郁安眸光稍融,那抹温和转瞬即逝,眼神很快恢复平静,“大家都是平常人,摆架子没有意义。”
他实在守礼得过分,说话的时候目光不会从听者脸上离开,哪怕被对方暗含锋芒的眼眸刺中,却不会闪退分毫。
于是卓承便也不挪开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双眼眸,心中存着不自知的探究。
他对眼神清冷的青年招手道:“车停在巷口,要麻烦郁老师走几步了。”
招手这个动作在亲密好友之间很常见,而用在在雇佣者与雇主之间却显得轻慢。
但郁安却仿佛习以为常,甚至没留意到这一细节般,直接走下台阶来到了他身边。
离得近了,那双眼睛显得更漂亮了。
漂亮眼睛的主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不知道喝了多少。
卓承懒得去思考和自己无关的事,和郁安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一起往巷口走。
一路无话。
看见车子,他自觉替郁安开了副驾驶的门,又行云流水地绕去另一边坐上驾驶座。
郁安遵从着原身沉默寡言的人设,安静地坐上了副驾驶位。
卓承在他面前一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看见他系好安全带,就干脆踩下油门,往城郊的别墅区驶去。
车里一阵静默。
郁安摘下了遮脸的口罩,一面在脑中梳理着有关卓承的各种情况,一面问道:“拍戏还顺利吗?”
对方在三个月前就飞去南方某个风景如画的城市拍戏,作为儒雅多才的男二号为那部历史剧添彩。
原身和那部戏的总导略有交情,看完剧本之后觉得那个角色很适合卓承,饰演温善大义的性格需要演技,而角色本身与卓承本人有很大反差,若是演得出彩将是全新的突破。
可他做的不过是与那边交涉过几句,通过试镜顺利拿到角色的还是卓承本人。
这在原身看来自己不过借花献佛,至于卓承和其他人是如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的车辆正路过红绿灯路口,红灯长亮。
卓承停车,含着笑看向郁安,“顺利拍完了,托郁老师的福,赵导没骂过我一句,大家都对我不错。”
用的是一贯的调笑口气。
郁安摇摇头,表情淡淡:“不是因为我。”
赵导为人耿直,拍戏精益求精,不会因为个人私交对谁放水,不被骂只是因为对方演技好。而卓承能受剧组的人欢迎,靠的也是个人的魅力。
卓承如此说,不知是真心在表达感谢还是在逗弄他。
签订协约同住一处后,二人交集不多,原身倒是真的担起“郁老师”的称呼,对卓承的演技方面多有指点。
郁安亦自认问心无愧,于是眼神坦然地回视对方。
哪怕在昏黑的雨夜里,他的眼睛亮得出奇,其中微光闪动,像是静谧的银河。
心中的疑惑不断加深,卓承收住笑,眼中的探究几乎藏不住,“好久不见了,郁老师像是……”
变了一个人。
这话没说完,后方传来一连串表示催促的喇叭声。
卓承止住话头,看了一眼已经跳成绿光的交通灯,将车重新启动往二人的住处直行。
郁安躲过不太妙的追问,在心中感叹对方的敏锐程度,面上却是表情寡淡,“是不是什么?”
卓承操纵着方向盘,没抽空往他这边看,想要询问的念头一过,又嘴角带笑地回道:“没什么。只是感觉郁老师今天有些不一样。”
他喊老师喊得自然至极,清亮爽朗得像夏夜的风。
郁安不为所动,淡声道:“我酒精不耐受,请见谅。”
将自己异常的表现归为喝酒,他飞速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眉眼半垂地说完话就靠在座椅上,路边的一道一道灯光透过车窗,照亮了半张粉若桃花的容颜。
终究是与郁安不常相处,卓承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此刻只是一笑而过,也不知信了还没信。
车内重新陷入静谧。
车辆驶进别墅区时已经是凌晨,卓承解开安全带再看向副驾驶的位置,只看见一张安然阖眸的睡颜。
清澈得不同以往的眼睛被那层薄眼皮遮挡,带着肉感的唇瓣呈现出绯红的色彩,领口外的脖子纤长白皙,叫人联想到无害脆弱的羔羊。
很少见与世无争的人这样不设防的模样,卓承多看了一眼,然后知情识趣地收回目光。
快到凌晨,车库昏黑安静,只有墙边小灯亮着微弱的光线。
卓承开门下车。
杀青前连轴转了几天,好不容易赶上飞机飞回C市又被指派着来接人,饶是卓承身体素质极佳,也不由觉得身心俱疲,当务之急是早点回去洗漱入睡,明早还有封面要拍。
英俊疲惫的青年吐出一口气,然后折身走到另一边,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车窗,“郁老师。”
靠着车窗睡着的人脑袋一晃,而后直起了身子。
缓了几秒后,郁安解开安全带开了车门,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时面色如常,眼神也恢复清明。
森林和荒原都消失了。
是……酒醒了么?
卓承漫无目的地想着,锁了车迈步走进别墅。
郁安默不作声地与卓承并肩而行,却因为梦中惊醒后脚步虚浮,被路边的石块绊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向前扑去。
他没摔在雨后潮湿的地面上,而是手臂一紧,下一秒被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属于另一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郁安抬起头,看向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
卓承沉默地注视着他,一双狐狸眼情绪不明,眼帘半垂的模样恐怕会让他的任何粉丝发出疯狂尖叫。
怀中的青年矮他一头,仰面看向自己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迷茫,呼吸都慢了半拍,像是没搞清状况。
卓承乐于在这张冷静自持的脸上看到特别的表情,就像是白纸染色,木头美人被注入了灵魂。
他垂着眼眸欣赏着对方难得的失态,甚至在对方嘴唇微张时,留心用耳朵去听对方将要发表的见解。
但郁安没有立即说话,嘴唇一张,在某个呼吸间牵起了唇角,露出一点清浅的笑痕。
这一瞬间拨云见日,冰消雪融。
他靠在卓承的胸膛,像是后知后觉因为没走稳差点摔倒而感到羞耻,耳朵和脸都带着粉。
像是三月枝头开得最好的桃花。
接着,这个眼眸水润的人小声道:“谢谢。”
那一瞬间,卓承甚至怀疑自己在高强度工作后出现了幻觉。
什么荒原什么森林全都去见鬼,他竟然头昏脑涨地觉得这人在自己怀里笑着道谢的样子乖得要死。
完了,他打工打疯了。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
没去理会卓承内心如何天塌地陷,郁安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在那温热宽阔的胸膛边多靠了两秒,而后退开距离,从他的手掌中挣脱。
对上卓承看过来的眼睛,郁安说道:“该回去了。”
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露出了笑容。
郁老师果然是酒还没醒。
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卓承心如止水笑着点头:“好。”
他们一起进了别墅大门,而后不带感情地道别,在各自的房间洗漱完毕后一夜安歇。
第二天郁安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很少接戏后,生活倒算清闲,不必被催促着做什么。
郁安穿好衣服,搭着楼梯扶手下楼,一楼卓承的房门紧锁着,房间主人早已出门。
事业正处上升期的气运之子是很辛苦,总在赶通告积累名气,是被公认的事业心强,能天天见面才是有鬼。
郁安对此接受良好,独自吃完了阿姨准备的早饭,然后转身去了二楼书房。
他如今已经很能从一方世界的书本里娴熟地获取知识,对各方历史了解有余,天文地理也多有涉及,以应对不时之需。
多学总是有好处的。
【作者有话说】
把前面的内容全部重修了一下,大家好久不见!
80 笼中之鸟
◎剧本◎
虽然住在一起,但一连几天两人都没见对方一面。
郁安参与了新电影的宣发工作,手中又收到陈一塞来的一沓名导剧本。
事实证明,哪怕退居幕后,要维持自己正蓬勃发展的工作室顺畅运转,身为老板的郁安每年还是要有至少一部影视作品增加曝光量。
今年已经拍过一部了,郁安没有增加工作量的打算,但闲来无事还是随意翻了几页剧本。
这一翻倒是翻出一个意外之喜。
卓承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返回别墅,推开大门,只看到一室冷清。
他只当自己又和那位郁姓雇主行程岔开了,于是反手带上门,换好鞋就往二楼书房去。
今天的工作相对轻松些,经纪人手里的剧本收了很多只选出最有利的几个,要他带回来看看。
书房可以算是两人的公共区域,只是二人都很少在那里遇见罢了。
整栋别墅安静无比,卓承本来已经断定郁安不在,在拿着剧本推开书房门发现里面有人时难免露出了几分意外。
办公桌边的青年一身舒适的真丝睡衣,正戴着一副银框眼镜翻阅着资料。
他身后是满墙书架,一侧是飘纱的半开玻璃窗,一侧是不知年份的古朴油画,灯光打在他身上,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听见开门的声响,郁安抬起眼睛,目光轻巧又准确地落在了门口的卓承身上。
镜片阻隔不了那双细长眼眸的风采,正如薄雾无法盖住一片青翠山林。
被扑面而来的美色闪了一下眼睛,卓承松开门把手,缓缓笑开了:“原来郁老师在啊。”
郁安颔首。
他眼神清明,全然不见那夜被拥入怀中后的清浅笑意。
一问一答的对话太过尴尬,卓承却像感受不到似的,继续道:“我以为郁老师今天也有工作……”
郁安:“电影杀青之后,工作就少了很多。”
他说话时习惯直视对方,修长的手指搭在暗色的书页上,如白桦枝柳,干净又有力。
卓承将视线从那双白得晃眼的手上移开,笑道:“空闲得让人好羡慕啊,郁老师。”
他笑起来眉眼俱弯,但眼尾上扬着,给人以纯善勾人的假象。
这种笑常常引起很多人的好感,面前的郁老师似乎也很喜欢。
卓承没有刻意讨好对方的意思,不论是一时兴起签下那份儿戏般的“包养”条约,还是那天若无其事地把要摔倒的醉鬼拉进怀中,都是随性而为。
可此刻并非出于讨好本意的笑容却起了效果,让原本那眼神平淡注视自己的人神色柔和下去。
薄薄的眼皮一垂,郁安指着书桌斜侧供人临时休息的沙发,主动道:“坐下吧。”
卓承假模假样地问:“我会打扰到郁老师吗?”
看见郁安摇头,他才走进书房,到沙发边坐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的小桌,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了自己带来的剧本。
姿态散漫,但落在白纸黑字上的眼神却认真,倒算是拿出了自己的工作态度。
快将手里走向颇为无趣的几个本子翻完的时候,卓承趁着翻页的间隙,掀起眼帘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郁安。
思绪放空一秒,他忽的回想起前几天挂上热搜的稿子——
“惊!卓承雨夜会佳人!经粉丝认证,佳人神似某郁姓影帝……”
郁姓的影帝不多,极富灵气最有天赋又最被人们熟知的却只有那么一位。
每日圈子里爆出的绯闻多如牛毛,光是有关他卓承的不在少数,可涉及郁安的却少之又少。
卓承向来不在意狗仔是如何编排自己,而经纪人也觉得这类炒作无伤大雅,索性放任自流,这次也不例外。
卓承本无意深究稿子内容,可一看见文中有关郁安的字眼,却还是抱着看稀奇的态度点了进去。
稿文无甚逻辑,却因为图文并茂没被两家粉丝喷得体无完肤,那些人将他和郁安昨夜相遇交谈、同车远行的点滴拍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最后被别墅区的保安拦下,偷拍者甚至要跟进他们的住地。
而全凭那口罩没遮住的模糊眼睛认出郁安,真不该说是这群人火眼金睛,还是郁安的外貌太有辨识度。
这些都无关紧要,读完那篇写得稀烂的文章,卓承本该像往常一般一笑而过,为这场信口胡说的闹剧画个句号,但又总是莫名回想起这事,觉得好玩。
也许是因为那晚的那抹带着酒气的笑,也许只是单纯因为他想看热闹。
入怀的身躯是温软的,转瞬而逝的笑意是轻柔的,同卓承熟识的木头美人完全不同。
卓承不得不承认,他想再看一遍那个全新的、完全生动的郁老师。
不自觉盯着人走神了半天,卓承飘飞的思绪终于回归,然后对上了郁安的眼睛。
没想到偷看会被抓包,他咳了一声,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
但郁安贴心地先给他递了台阶:“在看什么剧本?”
卓承立即顺坡下驴:“张姐给了我几个本子,我还在选。”
“是哪些角色?”郁安循循善诱。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卓承答道:“一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个吊儿郎当的民国少爷、还有一个……”
说到最后一个角色,他久违地感到难以启齿,“呃,痴心追爱的便利店小老板。”
这个文本衍生的世界,故事线才刚开始不久,主角进入娱乐圈的时间尚短,哪怕外形和演技都一流,拿到的剧本都很难有好的。
郁安非常理解,但是看卓承尴尬得想挠头的样子还是觉得想笑。
前两个位面,这人都是一副游刃有余成熟稳重的面孔,乍然见到他稚嫩拘谨的样子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他抿了一下唇瓣,把隐隐上扬的唇角压下去,一本正经地问:“挑出来了吗?”
“……没有。”
莫名的尴尬持续时间很短,卓承恢复八风不动。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世家公子的出场很少,是背景板的角色;民国少爷人设扁平,剧情也没有新意;小老板是小成本制作,剧情又太创新了,走向有点奇怪。”
这么快就能找出几个剧本各自的缺点,这人眼光老练,将来登顶也在情理之中。
郁安不置可否,摘下眼镜站起身来,拿起桌上挑出的一本册子来到卓承面前。
“看看这个。”
他将册子递给沙发上抬头看过来的卓承。
卓承挑了挑眉,倒也不客气,从他手里接过册子随意地翻了几页,“剧本?”
“嗯。”
见沙发旁边铺着厚厚的地毯,郁安索性坐下,补充道:“是乔放导演的新剧本,演员还没定。”
乔放,娱乐圈鼎鼎有名的文艺片女性导演,以大胆的立意和细腻的镜头语言出名。
她对角色契合度要求很高,只要符合要求,才不管你是国际巨星还是无名素人。
原身拍过一部她的片子,饰演的是一个因为原生家庭影响而永远活在幻想里的病患,一个场景能被乔放反反复复磨几十遍,只为符合她要的感觉。
拍病患的那三个月,甚至连向来能吃苦的原身都觉得难熬。
但无论如何,从那一沓纸张里,郁安只相中了乔放这一个剧本。
《远山雾色》是一个关于逃犯自我洗脑与被救赎的故事。
主角出生在最下等的贫民区,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他跟着嗜酒好赌的父亲长到九岁。
在十岁生日那晚,每次喝酒回来都会大发脾气对他拳打脚踢的的父亲坠楼了。
剧本并没有直写父亲坠楼是意外还是人为,只采用了隐晦的叙述。
被砸破脑袋醒来的主角缺失了记忆,看着楼下父亲的尸体,决定把自己放逐成为逃犯。
十岁的他成了孤儿,此后十多年辗转各地,最终长成了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光芒万丈的大人。
逃犯成了镁光灯下的新星。
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但他知道自己从十岁起就病了,这十来年没做过一天正常人。
他偏爱残缺的东西,喜欢畸形的贝壳、残缺的玉石等各种奇怪的死物。
但他不养活物。
瘸腿的流浪猫狗能逗他发笑,却不能让他停留。
他可以善意地给他们喂食,也能冷眼旁观它们死去。
逃犯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无聊度过,但命运不会放过他。
一个中年妇女找上门来,是住在贫民区曾经和父亲一起进场的哑巴邻居。
她如今依旧贫困,知道逃犯闻名世界,找上门来是寻求逃犯的帮助。
但看到她的一瞬间,逃犯脑海中灵光乍现,时隔十几年又想起父亲死去的那个夜晚。
这次他记起了一个细节,记起自己在洗手台洗去了一手鲜血。
血是从何而来?他完全想不起。
于是逃犯将哑女关了起来,作为他养的第一个宠物。
这个宠物很乖,只会呜呜求饶,只是眼泪和口水混在一起的模样有点恶心。
逃犯养的第二个宠物是一个叫季远的青年。
季远先天性失明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很符合逃犯的审美。
但季远总是不乖,所以逃犯决定驯化他。
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得到一个驯化成功的季远,最后却发现自己错得过分。
原来驯化宠物的同时,宠物也在驯化他。
【作者有话说】
回来填坑啦宝宝们!
最近修了一遍文,大家看的时候发现错误可以帮我指出来,谢谢宝宝们!【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