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月照沟渠
◎回归◎
郁宁到达通桥时,才看见了桥头上堆积如山的破乱砖块。
她脚步一停,落后三步的人便自觉为她解惑:“此桥尚在修缮,姑娘可乘舟而过。”
极目远眺,流淌的河水上漂着一只往返河岸的点灯客船。
郁宁回眸,与身后的玉面郎君对上目光。
对方又怔了一下,默默偏过脸去看河岸边亮着的灯笼。
他表现得无害,郁宁却回想起方才对方和那些人交手时身手是何等的利落。
待看清了他腰间玉佩的纹字,那群地痞突然没了战意,反而吓得不住赔罪,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解决了麻烦,对方没急着走,也没如那些攀权富贵的人那样巴巴报上自己姓名要她铭记于心。
对方只是来到她身前三步开外的地方,温声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相送。
姿态竟有些小心翼翼。
郁宁态度温和地表示拒绝。
诚然,这人救过她。对方若是不出现,她最后要脱身也必定费一番功夫。
而如今她只需站在一边,任由此人解决完所有事情,然后对他轻飘飘地表示感谢。
然后彼此交换姓名,此后常常来往,好一出英雄救美的金玉良缘。
郁宁对这份熟悉的套数感到悲哀,不可控制地想要逃离。
眼前这人也好,萧玮舟也好,她都无意再应付。
瞧出了她抵触的态度,那郎君并未失望,而是通情达理地表示接受,放她离去。
事情到此尚未结束,二人要走的方向出乎意料的一致,仿佛天公作美要成就良缘。
为了避嫌,玉面郎君有意落后郁宁几步,也以免她为难。
于是郁宁也没有理由驳斥此人,或是刻意与对方分开。
她已是归家心切。
回忆结束,郁宁方觉自己停留在对方脸上的时间太长,便垂下了眼帘。
灯笼的红光照在二人面颊上,分不清是不是有人真的在怕羞。
那郎君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提醒道:“姑娘,船来了。”
郁宁侧身去看,果然见之前尚在远处的客船已漂停近处岸边。
她对身后人道了句“多谢”,便踩着长木板,提裙上了那只空船。
坐在船中的软垫上,她抬眼回看,发现身后人并未跟来。
云袍玉面的郎君端正地站在河岸边,见她看来便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要目送她离开。
郁宁知道对方也是要乘船的,不与她共渡小舟只是为了叫她安心。
也不知这份恪守礼节究竟是真是假。
船夫收了板子,将船桨往岸边的石头上一抵,船只偏离了河岸。
郁宁在小窗处看了一眼岸边的郎君,光线暗下去不能再看清那张温和的脸,只瞧见对方润泽的玉冠。
倒像是真要等下一趟船的架势。
郁宁周身重担放松些许,却没忍住出声道:“且慢。”
船夫和善地问她所为何事。
郁宁说了自己的请求,对方好脾气地接受了,调转船桨往岸边靠近。
见离岸不过几丈的小船复返,玉面郎君露出诧异的神色。
郁宁探出身来,对岸边的人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若是事急,便也搭上这船罢。”
二人最终坐上了同一只船,相距几尺全程无言。
河水静静流淌,船桨掀动其中,声音倒也和谐。
靠岸了,郁宁理好裙摆,起身欲走。
玉面郎君忽然叫住她:“姑娘。”
郁宁停下步子,转眸看来。
对上她疏离的眼,那郎君一默,语调一低,像是羞于启齿般:“敢问……敢问姑娘芳名?”
见郁宁眉心微蹙,他稍显无措,担心惹她不快,“在下自知失礼。若是、若是姑娘不愿明说,在下亦不强求。唯愿姑娘一路顺风……”
说话时那双温善的眼睛似有不安。
郁宁看着,忽然不明意味地笑了。
她失踪多日,饶是郁家有权势占据一方,京中想必也是流言四起。
郁宁这个名字想必早就沦为权贵们的笑柄了。
她到底是连累了家中众人,枉顾诗礼,不孝不义不忠不贞,无不占全。
她已经毁了。
面前此人瞧着非富即贵端正持重,一但知道她的身份恐怕会立即露出厌恶的神色。
幽暗的念头渐渐占据心底,郁宁笑得弯起眼眸,在对方渐渐迷茫的目光里,低声开口:“你可以叫我郁宁。”
“……郁宁?”
玉面郎君喃喃,眸光如十五月色。
最终,他并未如郁宁所想那般惊讶万分或是嫌恶退避,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真挚开口:“这个名字很配姑娘。”
……
郁安在马车里等了不知多久,将岸边灯火和天边月亮都看了个遍,听着脑海里的位面异变值跌到70%。
郁宁那边又出事了么?
他下了马车,见车前的马匹等得躁动,便摸了摸它们顺滑的鬃毛。
马儿拱了供他的手。
郁安拍拍它,望向旁边无尽的河水。
有道黑影落到他身边,像是一片无声的枯叶。
郁安回头,只看到黑暗里那张银面与半露的苍白下颚。
对方虽不见喘息,但呼吸还是重了几分,似乎是马不停蹄来回奔忙所致。
视线上移,郁安对上那双冷清的凤眸,其中难见疲惫,“秋烺哥哥。”
秋烺却只当他在出声催促搜寻的结果,将眼帘一垂,哑声回复:“小姐不在楼中。”
郁安眨眨眼睛,抬步向他走近。
距离尚未拉进,他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柔女音。
“……安儿?”
郁安眼前一花,只见黑衣影卫飞身而去,避匿于不知名的地方,一片衣角都不再显露。
他收回视线,转身去看,果然瞧见郁宁提了一盏灯笼沿着河岸向他快步走来。
“阿姊?”
郁安讶然,脚步一转飞快地迎上前去。
扶着郁宁的肩膀,他才有了实感,不住问着她的情况。
郁宁眼含泪光,却保持着镇定一一回他。
即将入夏的晚风吹得她肩膀颤动。
郁安察觉到她的状况,便急忙将人扶上车,又取出披风和吃食,细细照顾她。
将郁宁略略安顿下来,郁安掀了帘子,自觉地坐上前板,一甩马鞭,马车就快而稳地往太尉府赶。
一路上,郁安和郁宁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布说话,也慢慢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郁宁语气冷静至极,像是已经对萧玮舟彻底死心。
郁安看了看高悬过线的异变值,对这个猜想持保留意见。
大小姐回来,郁府一阵兵荒马乱。
院子里亮起大大小小照明的灯笼。
太尉大人严肃的面容满是关切,而太尉夫人将女儿拥进怀里,泣不成声。
院子里围着一大圈红着眼睛的侍女小厮。
郁安将空间留给众人,退到了屋檐下光线幽微处。
视线从被簇拥着的郁宁身上挪开,郁安靠上侧墙,低声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影子一样的人无声出现在他身边。
郁安侧过脸,望了一眼与自己并肩的人,在阴影里只看得清对方轮廓分明的下巴。
他忽然直起身向对方靠近。
已经渐渐习惯了少年的近距笑闹,秋烺没躲,任由那张如画的脸慢慢接近。
两人的呼吸第一次交错在一起。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唇瓣上,秋烺身体骤然僵硬。
郁安松开了攀住影卫肩膀的手,退开一步,站回光亮里对他笑了笑,“秋烺哥哥,辛苦你了。”
他转身,不再去管那双更胜寒星的凤眸里翻涌着何种情绪,笑意盈盈地往郁宁身边走。
不经意某一回头,屋檐下的黑衣影卫已不见踪迹。
郁安也不在意,将时间留给对方慢慢消化方才的事。
太尉千金失而复还的消息又在京中传开,贵族豪绅们议论纷纷。
对郁宁故事的解读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更多则是断定郁宁欲与情郎私奔却惨遭抛弃,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归家。
饶是郁宁回府之后闭门不出,也对此颇有耳闻。
郁安将那些爱叫舌根的下人赶出了府,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家长姐日渐消瘦。
他知道对方是在自责,自责自己一人离家失踪酿成丑闻,也自责四起的流言对所有郁家人的耻笑。
郁宁灯会出行的最初目的,只是想同萧玮舟表明自己的想法。
私奔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智的决定,她不敢赌,亦不能赌。
她想劝萧玮舟再想想别的法子,不论是奋力一搏求得父母同意,还是向圣上求情自降平民只为长相厮守,她都不怕。
可若是真的别无他法,她也只能道是缘分已尽,自此桥路各归,与萧玮舟一刀两断。
一切思考妥帖,未曾想会在那眠柳楼见到截然不同的玮郎……
郁安又来小院劝她放宽心,郁宁低叹:“一切因我而起。”
郁安摇摇头,道:“不是因为阿姊。”
正是初夏,两人向对坐于花架下的石桌旁。
郁安搭上长姐冰凉的手背,认真道:“不是因为阿姊,是因为萧玮舟。”
提到这个名字,郁宁目光落了下去,陷入沉默。
郁安继续说:“阿姊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先来招惹阿姊,也是他一步一步将你置于这等境地。”
弟弟的手是温热的。
郁宁感受着这份温热,苦笑着摇头:“若非我忘记正直坚守,便不会与他由此私情。到底是我做错了。”
【作者有话说】
姐姐平安回家,之后是小情侣的恋爱时间!
被亲后的秋烺(心脏砰砰跳但保持冷脸费力思索):公子为什么要亲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62 月照沟渠
◎茶楼◎
从郁宁的住处出来,郁安顺着羊肠小道往前院走。
气运之女因萧玮舟的事生出心结也在情理之中。
她饱受教导却违背礼义私会男子,如今背上世人骂名,心里必定不好受。
郁安在与女子沟通这方面并不擅长,只知晓如何讨人欢心,却不明白如何叫人宽心。
郁宁一事,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想通。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郁安倒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应付。
他畅通无阻领着几个小厮去到一馆规模盛大的茶楼,一踏进门就碰上台上说书人唾沫横飞地编造着太尉千金的风流事。
郁安往台边一站,对着台上人懒懒一笑:“张书生又开始了啊?今日要怎么编排我家?”
楼上楼下的听客闻声看来,果不其然瞧见郁家这小祖宗张扬肆意的脸。
喝茶的听书的各自转回脸不去看他闹,齐齐生出此地不宜久留的想法。
将将把故事说了个开头就被抓个现行,台上的张书生一噎,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郁小公子今日怎么有闲心来饮茶?”
“喝茶倒是次要,”郁安掀起眼皮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主要是想来看看书生你口若悬河的精彩讲演啊!”
对上面前这位惹不起的主,张书生干笑:“郁小公子折煞小生。”
“诶,我也是实话实说,毕竟实在是佩服张书生你。能将莫须有的事如此绘声绘色为大家演出来,就跟事件发生时本人亲临似的,这种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呀!”
“……”
郁安笑吟吟道:“我生性愚笨,自知也学不会书生你的本事,唯有日日来此,多多瞻仰书生你。”
当着一楼人被嘲讽得面红耳赤,张书生额角终于不住冒出冷汗,“郁公子说笑了,小生、小生……”
见他讷讷说不出话,郁安也就不等他,向茶楼小二招手示意,由对方领着自己和小厮们上楼。
刚踏上一节楼梯,郁安又笑着回过头来:“啊,书生你继续,不必在意我。”
张书生战战兢兢地应了好。
但郁安往二楼的听台处一坐,撑着下巴冷冷看来时,那书生还吞吞吐吐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郁宁的事是说不下去了,张书生尴尬半晌,换了个话本故事张口就说起来,流畅至极。
郁安收回目光,端起一盏清茶送入口中。
楼下慢慢恢复了热闹,他不再去瞧,自顾自饮着茶。
自郁宁归家起,京中各大茶楼就开始轮番将她的故事讲演出来,将捏造的□□形象展现人前。
渐渐到了京中百姓都一清二楚的地步。
郁安知道这是萧玮舟的杰作。
无论是按不住的流言,还是压不下的讲演,都是对方想毁了郁宁的表现。
金屋之娇逃离身边,事情完全超出掌控,这个萧姓的富绅之子没有胆子找上门,只敢在背地里使阴招。
摘除自己,将郁宁一道拽入泥中,然后用“事已至此,除我以外谁还愿娶你”这类说辞逼她下嫁就范。
卑鄙至极。
郁安冷笑,不嫌麻烦一一找去各大茶楼,将众多说书人怼得体无完肤,更过分的砸钱闭馆也不是没做过。
但光这样是不够的,无论是用钱还是用权,都无法停下那一波又一波新上台的说书人口中的捏造之词。
于是他便找家最热闹的楼馆一坐,又令人去到其他处茶楼坐阵严待,彻底遏制住这场荒诞可耻的闹剧。
这样做无疑是有成效的。
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很快不再关于郁宁,更多关注那近来高调现身人前的太尉公子,猜他每日是何打扮,又要去哪里踢馆。
毕竟太尉公子实打实生了一副惹眼的样貌。
郁安不在乎这些人的注意,只要郁宁那边情况稳定。
此刻他喝着茶也如是想着,甚至还生出闲心思索如何再用其他事转移大众精力。
多日饮茶让他看见茶水就毫无兴趣,只当喝水似的不去品味。
一盏茶见底,郁安放下杯子,撑着额头在小案边听着楼下张书生抑扬顿挫地编故事。
半晌,他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自语般问道:“是不是很无聊?”
理所应当的,没得到回答。
郁安直起身子,又问道:“你在吗?”
这已经是直白的呼唤了。
房梁上的秋烺无法,只能跳下来,鸦羽般轻盈地落到地板上。
这是那晚过后,郁安第一次呼唤他。
这些天小公子不叫他,秋烺也不主动现身,只沉默无言地跟在郁安身后,看他笑意融融,看他忧心忡忡,也看他横眉冷对逼问好事者,或是漫不经心戏弄旁人。
郁安明白秋烺不出现的原因。
对方或许因为那天的事还感到别扭,这一点光从渐渐涨到75%的意识收集度就可以预见。
多日未见,秋烺依旧戴着郁安赠予的那张银面,凤眸冷若寒冰,薄唇轻抿,肤色苍白。
郁安看不出他的具体想法,便笑着对他招招手:“秋烺哥哥,快来。”
秋烺站在原地未动,视线垂落在对面人那张微微牵着的水润双唇上,心绪忽的偏回到屋檐下阴影里的一吻中。
唇瓣如羽毛刮过,带着轻浅的呼吸和春日微风的香气。
独属于郁小公子的气息撤离得没有丝毫犹豫,那人站回光亮里又对秋烺若无其事的微笑。
好像只发生过一场无端幻梦。
但秋烺清楚那个吻不是梦,却不知对方这样做的是何意图。
这是比“上天眷顾”还难理解数倍的难题,让他始终思考不出答案。
只余心跳纷乱。
但在这茶楼的一方雅间里,屋外小厮侍卫安守下,郁小公子再次扬起温良纯善的笑颜,轻轻叫他秋烺哥哥。
是和嘲讽说书人时截然不同的态度。
在那双黑曜石般眼眸的注视下,秋烺并不觉得自己受骗,只是一时不知该感慨于公子的演技,还是该先让自己失序的心跳平静下来。
黑衣影卫呆站的时间有些长,而意识收集度又在以每个呼吸0.5%的速度上涨,最终停在80%。
郁安笑得眼睛弯起来,出声提醒他:“秋烺哥哥?”
稍显涣散的凤眸微凝,秋烺从沉思中回神,在少年又一次冲他勾手时,抬步向对方走去。
郁安指了指小案一边的座位,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秋烺顺着小公子的意思坐下。
郁安取出托盘里的崭新杯子,斟好茶小心推到秋烺身前。
“其余地方空间狭小,秋烺哥哥光明正大坐着听。”
事实上,秋烺不管是先前还是现在都并未细听楼下说书人口中所言,更多时候是将视线投到郁安白净的脸上。
于是他没回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小公子对那晚的事闭口不提,秋烺也便当做什么也发生过,态度如常同他相处。
看着黑衣影卫喝了茶,郁安好像更开心了一点。
他笑眯眯道:“这家的茶口感尚可,每轮的说书人编排人水平也最高超。”
后半句话不像是夸奖。
秋烺将对方这些日子为郁宁名声一事的奔波看在眼中,始终冷眼旁观不予置评。
但眼下与郁安相对而坐,那张无瑕面容上的表情一览无余。
镇定惬意,却难掩倦怠。
秋烺不知如何回话,只好继续喝着茶。
郁安不介意他的寡言,索性揭过了话茬,歪着脑袋朝楼下看去。
台上的张书生正滔滔不绝说着一出英雄斗歹人的情节,接收到郁安的视线,声音一卡,讲故事的音量低了一度。
郁安勾唇,移开了目光。
张书生紧绷的声线这才放松下去。
郁安转回头,捕捉到秋烺飞快撤离的探寻目光。
少年眼中生出切实的笑意,没向对方探究缘由,只起了个话题道:“你瞧,底下那书生说起话来一环扣一环,但胆子实在小。”
秋烺回忆起郁安揪对方胡子的画面,扯扯嘴角一语不发。
郁安这次却好像误解了他的沉默。
眸光微动,纤密的睫羽一垂,他语气半低道:“秋烺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又任性了?”
秋烺放下茶盏,说出了相见后的第一句话:“未曾。”
“是么?”
郁安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搭在案沿的手指上,继续缓声道:“若是阿姊知道此事,又要气着训我,念叨非君子所为云云。我怕阿姊动气,却也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秋烺看着对面的少年剖明心事,顺着对方的话问道:“为何?”
郁安回答:“因为我想为阿姊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他慢慢抬起眼睛,清澈透亮的黑眸里凝聚了淡淡水光,宛如暗夜升烟,云遮星辰。
“我知道嚣张跋扈以势欺人是不对的,但我实在不能接受他们随意评判我阿姊。这些人任意编排,凭空捏造,将什么脏水都泼到我阿姊身上……
待我最好的阿姊,理应受到所有夸赞。她教我诗书,也引我执剑,从来都善良纯真,待人温和。可是如今为何背上世人骂名?她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是受人蒙骗,是最最无辜者。
那些人对她大加羞辱,究竟意欲为何?既如此,我也不会手软。不为此后悔,因为我不过是想为阿姊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尾音发颤,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63 月照沟渠
◎真心与假意◎
郁安最终没有哭。
眼眶发着烫,他只是狼狈地偏过脸,像是不愿对面人看清自己失态的模样。
可秋烺已经将他由始至终的表现看在眼底。
一如初次见对方眸中的水雾那样,秋烺生出捂住那双眼睛的冲动。
因为他不愿在那双眼睛看到伤感的情绪,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
秋烺捏住茶盏,遏制住自己向对方伸手的动作,稍显无措地出声安慰郁安:“我知……我明白公子的烦忧。此事要追本溯源不难,只要公子一声令下,秋烺在所不辞。”
语句浅薄无力,已经是不善言辞者做出的最大努力。
郁安丝毫不怀疑,自己此刻违背前言命令秋烺去杀人,对方也会照做不误。
他伸手捂住眼睛,险些从方才沉浸的情绪里脱身。
指腹拭去眼尾水意,郁安正欲睁眼,手背忽然碰到一片柔软丝绸。
是秋烺递来的手帕。
他道了声谢,接过帕子的途中指尖不小心刮过对方粗粝的掌心,察觉到那人动作骤然僵硬。
郁安在心底暗笑,面上分毫不显,镇定自若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这才慢慢睁眼。
秋烺已经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坐姿端正,嘴唇绷直。
秋烺哥哥意外的正直纯情。
郁安歪了歪头,又一次被对方可爱到,这次却无关其他。
他观察发现手中的帕子材质滑软,正是自己平日常用的那种。
仔细看,款式也很眼熟。
没再细想,郁安抬起头对秋烺真挚道:“谢谢秋烺哥哥。”
秋烺道:“不必。”
郁安微微笑了一下,撑起身子要将手帕递还回去,手伸到一半,又在空中停住。
这一停让一向镇定的秋烺莫名忐忑。
将公子遗弃的手帕收好洗净,并随身带在身上,又刚好在对方需要时顺手递出,他自恃谨慎,怎会再三做出此等失格之事?
若是郁安问起,他又待如何回话?
对秋烺的纠结一无所知,郁安停下动作后迟疑道:“我洗干净才还给秋烺哥哥好吗?它被我弄脏了。”
不敢担保郁安清洗时会不会想起这是他遗失的帕子,秋烺毫不犹豫道:“不必。”
郁安为难地摸了摸帕子湿处,眉头一皱,“可是……”
单手在桌案撑久了有些发麻,他晃了晃身子。
秋烺抬手稳住郁安的小臂,略一起身视线与对方齐平。
“小心。”他提醒道。
郁安弯起唇角:“嗯。”
距离近了,又维持着向对而拜的姿势,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秋烺苍白的唇瓣上。
他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嗯?”
将手帕自然而然取回自己手中,心底放松些许的秋烺回了个鼻音。
沙哑如风刮落叶,又带着不加掩饰的性感。
郁安耳朵发痒,还是忍着没往后缩,一面与秋烺呼吸交缠,一面直直盯着那两片唇瓣问道:“薄唇的人是不是都很薄情呀?”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秋烺一默,后知后觉察觉到对方视线过分炽热。
身体绷紧,黑衣影卫淡色的唇微抿,不予作答。
郁安怕惹恼对方,便不再看着对方的嘴唇,抬起眼睛与那双狭长眼眸对视。
不想让秋烺太紧张,郁安又道:“这话我也是听说的,秋烺哥哥不想回答就不回答。”
但话已至此,秋烺只是稍觉怪异,却并没有不回答的理由。
于是黑衣影卫放松嘴唇,开口道:“薄情与否与外貌无关。”
不提自己,是单纯的实事求是。
郁安不觉挫败,反而极好奇似的:“可是有一个说法叫相由心生。”
秋烺漠然道:“也有说法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
“也对,”郁安小幅度点头表示认可,满脸认真,“还需要实证才可以。”
他视线下移又落到对面人的嘴唇上,忽然用极低的声音道:“我知道秋烺哥哥一定不是薄情之人。”
秋烺表情无甚变化,问道:“为何?”
“因为……”
趁着说话的空隙,郁安反手搭住秋烺的小臂,像是不愿他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秋烺这才记起两人还维持着极近相对的姿势,目光触及那低垂的浓密睫羽,心口忽的痒了一下。
而郁安已经说完了自己的未尽之语:“秋烺哥哥的嘴唇是软的。”
秋烺一怔,脑中纷乱思绪轰然炸开。
但郁安还在补充:“也很暖。所以秋烺哥哥不会是薄情之人,我能感觉到。”
纤密的睫毛一抬,少年那双黑珍珠似的眼睛看向秋烺,惹得后者身体僵硬。
郁安轻轻一笑,声音和缓道:“秋烺哥哥要不要确认一下?”
秋烺僵着脖子问:“……什么?”
扶着自己的人几乎和冰雕没有区别,郁安在心底低叹一声,生出了欺人太过的愧疚心思。
但此刻氛围太好,他只能一边暗道抱歉,一边面上带笑,语调下压道:“确认一下我是否薄情。”
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太强了,秋烺措手不及,只好沉默。
少年却只当他在默许,微微扬起下巴,一点一点向他靠近,像是真要给他求证。
天生笑意的淡绯双唇逐渐接近,远比那夜突如其来的吻叫人神经紧绷。
秋烺呼吸滞缓,却因郁安还搭着自己,不能强硬避去,只能眼睁睁等着那张精致容颜的接近。
这刹那被无限拉长,秋烺叩问内心,却没在其中发现除紧张茫然之外的反面情绪。
不仅没有抵触,甚至在期待对方的靠近。
这是不对的。
相见是错,相拥是错,相吻更是错。
他知一切都是错,却不知源头在哪,也不知如何制止。
于郁小公子而言,或许只单单出于逗乐戏谑的心思,与下人牵扯不清并非大事,也无需在怀;于秋烺自己而言,任务从始至终只有护主周全,绝无相亲相近之理。
就主仆身份而言,他们早就越了界。而秋烺也并没有对此表示拒绝。
如同此时此刻,秋烺分明可以推开对方,却不解自己为何僵直不动,由着对方靠过来。
那个生来华贵的少年骄矜任性,却机敏聪慧、善良护短,会爱笑着喊他“秋烺哥哥”,在雨天为他斜过伞说“我们不该如此生疏”,也在晴日触碰他面,说“我会为你负责”。
时而易碎如瓷,时而飘逸如风,抓不住,套不牢。
这样的郁安于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如是想着,秋烺别过脸去,只叫那绯润的双唇吻住那冰冷的银面,像是吻住一片冰。
黑衣影卫松开握住郁安小臂的手,哑声道:“不可。”
郁安从那块冰上撤离,小声笑了一下:“好啦,秋烺哥哥会不好意思。我明白。”
他亦松开攥住秋烺袖子的手,忽视了小臂被对方紧握后的痛楚,撤回身子,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我明白的。”
他又低声说了一遍,好像明白的远远不止秋烺的退避缘由。
而少年的表情太过平淡,像是完全没把这份拒绝放在心上。
秋烺垂眸看着,不知怎的就失去了与对方对坐的意愿。
原来真的并未出自真心么?所以才如此满不在乎。
如是自嘲的想着,秋烺将那方手帕收回衣襟里,从座位上起身退到一边,极知情识趣般道:“属下告退。”
郁安掀起眼帘看向他:“要走了吗?”
被那平静幽然的眼睛注视着,秋烺莫名觉得自己才是不负责任的那个。
喉头一滚,他回道:“嗯。”
小少爷这次没用惯用的撒娇手段挽留他,只弯了弯唇角,乖顺地对他扬手:“好。”
说罢,郁安就又靠近栏杆,像是对楼下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很感兴趣。
本该就此无话,在秋烺跳上屋梁的一瞬间,却听见背向他的小少爷用一种很苦恼的语气自语道:“那么,秋烺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不害羞呢?”
“……”黑衣影卫成了房梁上的哑鹰。
郁安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不只是这日,在往后的半个月都没得到回应。
一连多日又被躲,他实打实的觉得懊恼,反问自己是不是把人逗得太过。
可就以往的经验而言,这属实不算过分。
要知道,某人的化身对他做过更过分的,他不过是,小小欺负了一下这位尚且稚嫩的位面体罢了。
这样想着,郁安便也不觉愧疚,只遗憾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银面影卫。
长达数日的坐镇茶楼颇有成效,说书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人前人后却鲜少再提及郁宁的事。
像是背后推动者已经歇了心思。
郁安没有掉以轻心,因为知道萧玮舟还蛰伏京中。
对方只不过减少了去花柳巷的频率,更多时候都安分待在尚书府里,也不知是何意图。
郁安一面令人留意着萧玮舟的动向,一面继续守着茶楼,确定不能再让人掀起水花才作罢。
太尉府都知道小公子成日在忙的事,上下都被打点,嘱咐不能将此事透露给大小姐。
可郁宁见郁安总往外跑,不免疑惑:“安儿在忙什么?”
一月有余的静心修养让她惨白疲惫的容颜恢复了血色,在美目半垂时,还透出几分憔悴失意。
64 月照沟渠
◎明心◎
位面异变值降到60%,显然郁宁已经将错付的痴心收回大半。
面对姐姐的询问,郁安讨好地笑笑:“好阿姊,近来我寻了个乐子,正新鲜着,便总想着出门。”
追问郁安口中的“乐子”无果,郁宁便不再问,只语重心长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切莫耽于玩乐。”
她认真说教的模样太熟悉,几乎与几个月前,郁安初入这方世界时别无二致。
郁安心有感慨,轻轻应道:“我都听阿姊的。”
茶楼风波彻底过去,初夏亦一去不返。
天气渐渐热起来,郁安出府次数少了,常常待在自己的阁楼里,开着窗坐在摇椅上看古卷。
这个位面爵位可世袭,但子承父业要继续做官却仍要通过科考。
他在无意官场中周旋,但太尉夫妻和郁宁却对他寄予厚望,倒不是说要和父亲一样做个一等官员,只求谋个不大不小的闲职,也好继承家族荣光,聊以度日。
郁安被家中长辈叮嘱着读书要义,索性终日将自己锁在楼里看书,四下无人就丢开古板乏味的经义,研究些古籍。
古人诗书兵法各有要旨,他学起来并不觉得乏味。
夏日衣衫轻薄,小公子举起书卷时长袖滑落,露出一截皙白的小臂。
摇椅晃动,衣摆垂在纤尘不染的地面。
看完一卷,他放下书,揉着疲乏的手臂,后仰着窝在椅子上。
太尉夫人顾念幼子读书辛苦,令人在屋内放了降温的冰盆。
所以此时郁安并不觉得热,视线投向窗外被烈日照得耀目的绿意。
“外面热不热呀?”他仰头问道。
持着严谨的态度,小公子又扬起声音加了个称呼:“秋烺哥哥?”
古树下,黑衣影卫如亘古冷石般静立。
听不见回答,郁安后仰着晃动摇椅,衣摆犹如飞虫扑花,在地面一触一分。
“秋烺哥哥——”他拉长声音喊。
下人们早被遣退,各自寻了阴凉处避暑,所以郁安的喊声只有窗外的秋烺能听见。
是独唤他一人。
逃避不过,秋烺扬声回复:“何事?”
依旧是磨人的哑,郁安听多了却觉得好听又顺耳。
终于等到了回应,小公子将搭在腹上的古卷放回桌案上,坐起身来邀请道:“进屋来罢,外面怪热的。”
又是一阵静默。
午后的阳光强烈,注视那一大片发亮的绿叶太久,郁安不由眯起眼睛。
只见窗边黑影一掠,劲瘦修长的人就站在了屋内木质地板上。
郁安顾不上再去瞧绿叶,立即扬起笑容,“秋烺哥哥!”
见他只因自己的出现就如此欢喜,秋烺不解地蹙了蹙眉。
但一切隐在面具后,并不叫小公子发觉。
郁安笑着从摇椅上起身,快步迎过来:“外面太热,快来歇一歇。”
靠得近了,黑衣影卫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有意同他拉开距离。
郁安立即察觉到这份疏远,上前的步子一顿,定在了三尺之外。
他站在那里,带着几分愕然地看向秋烺:“秋烺哥哥……”
靠近窗台,几缕入室的阳光在后背灼烧。
秋烺顶着这份炽热,语气淡淡道:“属下位卑,不配与公子亲近。”
郁安脸上的笑意褪去,轻声道:“不要说这种话,你答应过我。”
小公子眸中闪动着的情绪并不难猜,是未顺心意的茫然与伤怀。
秋烺移开目光不去看,停了几秒,默默道歉:“属下知错。”
郁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叫我什么。”
秋烺当然知道,甚至可以说记忆犹新。
送出面具那夜,少年曾欢喜地允许他可以直呼其名。
说话时,那对眼眸亮若繁星,远胜一切人间灯火。
回忆里的双眸如今粹满伤感,是因为他的远离。
秋烺说不出自己心中是快意还是不忍,心脏犹如一望无际的永夜平原被夜风肆意吹挂刮着。
终于,他出声唤道:“郁安。”
这是郁安第一次从秋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无甚感情,却如水携流沙,说不出的好听。
郁安极轻地勾起唇角,抬步向秋烺靠近一步。
这次黑衣影卫没有后退。
于是少年仿佛得到鼓励似的,小心向对方伸出手,勾住一截冷玉般沁凉的小指。
见秋烺抬眸看来,郁安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又低声喊他:“秋烺哥哥……”
小公子笑得乖顺,生机勃勃的模样像是夏日风中摇曳的常青树枝。
秋烺看着,心原之上的狂风渐渐止歇,风停雨住之后之余宁静。
他任由对方勾着自己的小指,指尖微蜷,伸出另一只空手擦去了少年额角的一抹汗珠。
原来靠近窗边,屋内的冰块就不管用了。郁安不耐热,在不自觉冒汗。
察觉到额头的湿气被拂去,少年一怔,回过神后眼角眉尾寸寸染上欢欣。
“快进来吧。”
他勾着秋烺的手往屋内走,靠近那片带着冷意的空气。
而秋烺则由他拉着,凤眸半垂,视线从那道欢快的背影落到两人逐渐相牵的手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白,或冷或暖,却因为大小原因,一方能将一方轻易包裹。
秋烺顺从心中所想,反扣住那截小指,顺势上移,指腹刮过平软的掌心,彻底拉住对方的手。
感觉到秋烺将自己紧紧牵住,走在前面的郁安短暂地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处理好情绪。
他笑着感慨道:“秋烺哥哥很耐热吗?手还是凉的,很舒服。”
秋烺道:“我素来不怕热。”
到了摇椅旁,郁安稍作沉吟,便小心松开秋烺的手,从旁边搬来一个木椅,将竹编摇椅让给秋烺。
他一弯腰正欲在木椅坐下,忽然被人扶住腰身。
少年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抬头时一张白面染上艳若桃花的色泽。
扶住人的秋烺面无表情,未等郁安开口,便将他安然地按在了摇椅上。
“公子坐。”他淡声道。
显然是将少年先前看书时不时晃动摇椅的惬意情态看在了眼中。
想通这一点,郁安脸上红意更甚,被按回椅子上就乖乖不动。
他嗫嚅道:“谢谢秋烺哥哥。”
“不必。”
小公子少有脸红,秋烺目光不自主在上面多停了片刻,思考着对方害羞的阀限。
银面影卫俯视的角度给人以居高临下的倨傲感,郁安只觉主动权有所颠倒,自己似乎也沦为对方逗弄的对象。
但这没什么不好,礼尚往来而已。
他对此接受良好。
估摸着秋烺看够了,郁安轻轻咳嗽一声,拍拍一边的木椅,对面前人道:“秋烺哥哥快快坐下。”
秋烺依言坐下。
而郁安已经躺回摇椅上,舒张身体微微摇晃着椅身。
那片衣摆又开始若即若离与地面相亲,恍若某种好动的竹林小兽。
秋烺端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在不知是第几次被那节垂落的青色衣衫吸引目光后,终于起身低腰将其拾起。
晃着椅子的郁安定住动作,像是被抓住了命脉。
他张开半眯的眼睛望向秋烺,“怎么啦?”
秋烺没回答,兀自蹲下身将那截衣衫放在摇椅的踏板上,郁安的视线随他而动,仰视变成了平视。
半蹲着的秋烺目光与郁安齐平,能轻易捕捉到小公子晶亮眼眸里的任何情绪。
出乎意料的,里面干净无尘,只有那张银质的精巧面具,是秋烺的脸。
秋烺不能在其中窥探对方的真实想法,索性放弃,用探寻的语调启唇道:“郁安小公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忽而止声。
郁安倾身靠近他,笑意盈然,睫毛弯翘,“秋烺哥哥喊出我的名字,真好听。”
是一贯毫不吝啬和无根据的夸赞。
秋烺脑海中的困惑消退了,或者说,不再是他思索的重点。
他目光定在那双含笑的真挚眼睛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从不知自己是瞻前顾后的懦夫,秋烺陷入深深的怀疑中。
你怎知他不是在装模作样?倘若一切都是假的,你又待如何?
他的想法他的目的你从来看不透,那就严厉地质问他啊!在犹豫什么?
是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可是质问了对方就会回以真话么?他究竟是怕受到欺骗,还是怕……被对方厌倦?
怕那双眼眸不再停留于他,亦怕对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他好像越来越离不开小少爷了,以保护的名义常伴那人身侧,只想听对方亲昵地喊他“秋烺哥哥”。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心悦郁安。
久久等不到秋烺反应,郁安觉得好玩似的,抚了抚对方形状流畅的下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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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炸开的机械音让郁安指尖一抖,不小心触上薄而软的唇瓣。
秋烺被唤回思绪,眸色深沉地看过来。
郁安也不挪开手,在那薄唇上摩挲了一下,笑吟吟地问道:“秋烺哥哥方才想问什么?”
秋烺将那只作乱的手拉下来,紧紧握在手中,像是抓住了一只喜爱高飞的云雀。
看着少年微颤的睫毛,秋烺知道对方亦是心绪不平。
想明一切后,他心中豁然开朗。
小公子是假意也好,认真也罢,他都不愿再放开这只向自己伸来的手。
65 月照沟渠
◎远行◎
七月底,宫中传来圣上将去往行宫避暑的消息。
一天的看书工作结束,郁安按照惯例去主院用晚饭。
刚要进院,一个卷着袖子的小厮从中走出与他擦肩。
灰袖掩饰下纸面的烫金纹样一闪而过。
郁安停住脚步,转头,“等等。”
小厮还未走远,急忙转过来向他行礼,恭顺地唤他公子。
郁安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是承正王府递来的拜帖。”
承正王能文能武,战功赫赫,年轻时是在军中又做军师又做主将的人物,战后留了病根行动不便,已经数年不曾出现人前。
圣上与之并肩而战,顾念旧情与其朝中威名,亲封他为唯一异性王。
郁太尉和此人毫无关联,对方怎会有结交之意?
他皱眉道:“突然递了拜帖来?”
那小厮还跪在地上:“并非突然如此。这是这两个月的第三封。大人让小的去回了那边的人,就说他日会带着亲眷亲自去拜会。”
原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郁安想不出这位异性王是何意图,“帖子给我看看。”
接过黑边烫金帖,其中字迹寥寥,雅正别致,叙事清晰。
不过说些久仰大名想要拜会的空话,下角附上递帖人的名姓和一个鲜红的王印。
邝橼?
据他所知,承正王姓邝,却不是拜帖上的这个名字。那么这个邝橼承得其姓,能下拜帖,又能盖王印,定与承正王关系匪浅。
听闻承正王育有一子,鲜少见于人前。
郁安猜测道:“是承正世子下的贴?”
那小厮摇头:“小的不知,这帖子是那边管事送来的。”
即是管事人,想来还在府外等消息。
于是郁安把拜帖还给他,放他出去回信,自己则回身进了主院。
上了桌,郁太尉提及圣上迁居行宫的事,说是接到吩咐的大臣也要随行,各自家眷也可陪同前往。
不日就要去往消暑山庄,郁安需要回住处,简要收拾一番。
临走前,他问起承正拜帖的事。
郁宁也对此并不知情,露出稍显迷茫的表情。
郁太尉道:“王府如今是世子主事,拜帖也是他送的。不明其意的攀交,能避则避。我们如今自当谨慎,不好与异性王扯上关系。若是实在回不过,我便与世子见上一见。不必担心。”
他们都知道邝橼世子是承正王唯一亲子,将来会继承王爵,不好随意打发。
于是郁安便不再问,点头应和。
……
消暑山庄坐落在距离京都百里外的清谷中,那处天晴草绿,飞燕常停。
一连坐了快十日的马车,每日晴空高照。
车中无冰,郁安觉得燥热,视线一转,看见郁宁安静看书的侧颜,像是全然不受影响。
不去打扰对方,他小心靠近门边,掀开一点车帘,看向前板上沉默赶车的银面侍者。
这次出行,他存了不想让秋烺颠簸隐匿的私心,让对方作侍卫打扮陪在身侧。
受宠小公子的决定没有引起任何异议。
郁安压低声音喊了一声:“秋烺哥哥。”
其实无须出声,秋烺已经察觉到他的靠近。
视线投向车影重重的前路,秋烺启唇问道:“怎么?”
不说车里闷热的情状,郁安讨好地笑了笑:“我出来看看你。”
再说下去打扰到郁宁,郁安又拉下一点帘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瞅着银面侍者。
看出少年在硬撑,秋烺在前板的另一边空位上一拍,道:“坐。”
郁安弯起眼睛,听话地出了车厢,一掀衣摆坐在了秋烺身边。
车帘一起一落,郁宁抬眼,透过帘布缝隙看着幼弟与那以面具示人的影卫亲近,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的傻弟弟似乎对谁都这样,还是要看紧些才是。
郁安对郁宁的想法不得而知,在前板坐好后就安安静静看着秋烺挥鞭赶车。
银质面具为那张脸增添神秘的魅力,对方举手投足简明利落自有要理,不算优雅,却足够叫人难移目光。
郁安吹着微风津津有味看了一会,腰间忽的一紧,本人已经又向银面的赶车人靠近几分。
对上小公子茫然的目光,秋烺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道:“晒到日光了。”
郁安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果真发现上面一片滚烫,显然是日头直照的缘故。
他又向秋烺那边靠了靠,一脸认真道:“谢谢秋烺哥哥。”
小公子抬头时几乎要贴上秋烺的下颚,靠得太近,不知是真怕热还是单纯又要戏弄他。
秋烺无言,转回视线继续驾车。
郁安弯起唇角,嗅着淡淡冷香,没忍住又抬头看向那形状完美的下颚。
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秋烺呼吸依旧平顺,对所有风雨都不为所动。
“你不热吗?秋烺哥哥。”
如是问着,郁安伸手,登徒子似的摸了一把那截好看的下巴。
秋烺转眸看来,似有冷脸的趋势。
郁安及时缩回手,义正言辞地解释说:“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出汗。”
这个理由破绽百出,出汗与否不必手量,目测即可。
秋烺没去追究小公子言语的漏洞,不厌其烦地漠然道:“我不怕热。”
郁安手撑板面坐直身体,感慨道:“真好呀!”
烈日炎炎,坐在马车前板不受日照,迎面是马匹驾车带来的轻风。
挂在边缘的铃铛叮叮当当响着,奏成一曲永不断歇的和谐乐章。
郁安静静听着,手掌后撑,看向湛蓝的远天。
却不知原本专心驾车的人,微微侧目,视线时时停在他身上,透露出点点珍重。
那分特殊的情绪和拂面的风一起,掺杂在铃铛声里,消弭于少年身侧。
抵达山庄时已是夕阳西下。
郁安在前板没坐过一个时辰,就借着犯困的由头脑袋一点一点倒向秋烺。
不知道有没有看出这份伪装,银面侍者不发一言,只在他靠过来的时候放松肩膀,给他留出最舒适的位置。
郁安忍住笑意,还没在那宽厚的肩膀上靠实,就听见车内郁宁的呼唤。
独处时刻结束了,他只是遗憾地对秋烺道句失陪,撑起身子进车厢继续看书了。
所以郁安没看清后一段路的风景,在听见秋烺沙哑的声音后,从车厢里探出身。
望着被天边红霞照出色泽的山庄大门,他自语道:“到了吗?”
先下车的秋烺对他伸出一只手,回道:“嗯。”
郁安知道这是要扶自己的意思,也不逞强,很顺从地搭上那只冷玉般的手,轻巧地跳下马车。
待他站稳了身形,搬着梯子宫人才姗姗来迟。
摆好阶梯,罩着幕篱的郁宁才掀开车帘,慢慢下了马车。
自她露面,车边二人牵着的手立即心照不宣地分开。
郁安若无其事地迎向郁宁:“阿姊。”
姐弟二人商议着先和太尉夫妇汇合,再寻住处安顿行李。
一架又一驾马车停在门口,一波一波达官贵人下车走来,郁安不着痕迹将郁宁护在身后。
郁宁忍俊不禁地喊了他一声:“安儿。”
郁安认真道:“我要保护阿姊的。”
郁宁心有触动,也知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的名声不怎么好听,难保不会有人前来挑衅,弟弟如此做也只是担心她。
说不出呵斥的话,她抿起唇角,轻声道:“先去找父亲和母亲吧。”
郁安应了好,对不远处的秋烺递去一个眼神。
银面侍者对他颔首,示意自己会避开人群跟来。
太尉夫妻的马车还在后面,姐弟俩在下了车的人群里穿行,郁安惹眼的脸吸引了一众目光,嘲弄的,不怀好意的,都不怎么善良。
郁安只当没看到,领着郁宁走到边上的树荫下,等着新来的马车带来双亲。
不出片刻,又一架豪华的马车抵达。
郁安看着上面尚书府的标志,暗道不妙。
他正想带着郁宁避一避,只见那架马车车门一开,蒙面的蓝裙少女已经从中出来。
她先是望了眼天色,低声咳了一下,视线就往这边投来,眼尖至极地看见来两个离去的相似背影。
她双眸一动,慢声喊道:“阿宁。”
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能让附近的人都听清。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郁宁定住脚步,隔着幕篱看向郁安。
知道是躲不过了,郁安低声安抚她:“阿姊莫怕。”
长幼颠倒的错乱感让郁宁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眼眸酸涩。
她点了点头,和弟弟一起转过了身。
而萧语蓉已经下了车,提着裙子小步跑到二人面前。
走近了才觉得无措似的,萧语蓉顶着郁安冷漠的注视,涨红了脸和郁宁寒暄:“阿宁,你也来了啊……”
这话说得不怎么走心,未免有奚落郁宁处境的嫌疑。
郁宁明白这位多年好友的不善言辞,也便不去计较:“是。”
萧语蓉松了口气:“你能来,我很欢喜。这些日子我忧心难寐。如今见到阿宁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些……”
语句因为身后笼罩的阴影断掉。
萧语蓉转身,看见了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萧玮舟。
她下意识露出一个笑:“表哥。”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真甜啊!
ps:山庄之行是萧玮舟在郁宁面前最后的戏份
66 月照沟渠
◎山庄◎
萧玮舟目光黏在郁宁身上不放,像是能透过那层薄纱窥视其中真容。
郁宁侧过脸去。
郁安则向前一步,为自家姐姐挡开那叫人反胃的目光。
萧玮舟收回眼,对萧语蓉笑道:“舟车劳顿,语蓉要好生歇息才是。”
一说到自己的身体,萧语蓉又咳了一声,慢声道:“表哥所言极是,语蓉这就去休息。”
简单地和郁宁告了别,萧语蓉搭上侍女的手,被引着往山庄内走。
尚书千金的背影消失不见,郁安的目光落回背对晚霞那张逍遥公子的脸上。
他冷声道:“你居然还敢来?”
“小公子说笑了。”
萧玮舟大方的一展扇子,摇摇扇柄带来一阵拂发,“萧某行事端正磊落,又有何不敢来?”
少年郎被这份无耻态度噎了一下,眉头紧锁,“你想干什么?”
萧玮舟道:“不过是想和小姐打打招呼罢了。小公子这样紧张作甚?”
眼见着高自己一头的人又要越过自己,肆意扫视长姐,郁安冷笑一声:“你也配?萧玮舟,你真是好不要脸……”
他上前一步,正欲把这人骂个狗血淋头,却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身后人轻轻拽了一下。
到嘴的骂声止住,郁安被迫保持安静,只是冷漠地看向萧玮舟。
郁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在回绝萧玮舟。
从没听过她用如此陌生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萧玮舟急切地唤出一声:“宁儿!”
郁宁从郁安身后走出,素色衣裙被夕阳染成绯色,一如那夜独身在眠柳楼与众人对质时的不让分毫。
轻纱浮动,里面的人似乎抬起了头。
萧玮舟立即柔声解释道:“宁儿,之前是我一时冲动,只想着你别走,忽视了你的想法。我知错了,你知道的,我并非有意……”
“够了,”郁宁轻轻打断他,语气平淡,“此时此地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宁儿,你知道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你……还在怨我吗?”
萧玮舟想上前拉人,惹得周遭一众看好戏的目光更加炽热。
郁安心平气和地打掉他的手,笑了一下:“自重啊,萧公子。”
郁宁则是摇了摇头,对萧玮舟说:“我不怨你,只是不明白……”
后半段话淹没于四起的喧哗声里,萧玮舟能没听清,只听得见周围关于承正王府也参与了山庄之行的议论声。
这趟远行真是热闹。
郁安分去了一点注意,瞧着一架白木马车靠边停下,一道修长身影从中下来。
那人未理会四下的交谈声,被卑顺的宫人领着往大门走。
白玉冠,锦绣袍,眉目端正,举止大方,好一个俏郎君。
俏郎君被众人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若有所感般,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然后定在了某处。
怔然一秒后,他立即做出了决定,快速打发了那些涌上来的人,抬步往这边走来。
喧闹的人群陷入安静。
郁宁有些疑惑,偏了偏脑袋,终于看见了逐渐走近的人。
隔着白纱对上那人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她的思绪又回到星月夜,客船中,那顶莹润的玉冠,以及那声发自内心的夸赞上。
失控冷言相对,却换来由衷的温柔笑颜。
是那个最让她记忆犹新的,玉面郎君。
时隔多日,玉面郎君站在距离他们几步开外处,克制地唤她:“……郁姑娘。”
郁宁攥紧了衣袖,为自己那晚的莽撞而自羞。
她欲发声:“你……”
萧玮舟却看出二人颇有渊源,忍无可忍地质问来人:“你是何人?”
不用玉面郎君发话,郎君身后的下人就自觉呵斥道:“大胆!见了承正世子,为何无理?!”
承正世子,邝橼?
郁安对来人的身份有了认知,感觉到长姐又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他俯身下去,只听郁宁低声道:“此人曾对我伸以援手,本性不坏。”
郁安了然地点头,却没立即放下戒心。
邝橼救过郁宁,若说萍水相逢,却又三递拜帖,恐怕居心不纯。
但能不畏人言,倒也算有自觉。
那厢萧玮舟一听来者身份,气势就低迷三分。
他摇着扇子,笑道:“原是世子,失敬失敬。真是误会一场。”
咄咄逼人的态度在眨眼间就已转变。
邝橼神色未变,如玉面庞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任谁见了都道一声好脾气。
萧玮舟却觉得这分笑意是活脱脱的嘲讽,脸上和善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下去。
邝橼道:“我久不参与京中事,不知公子姓氏,还望海涵。”
他说话的声音叫人联想到远天星光,不算惊艳,但胜在轻缓不突兀。
萧玮舟强笑着报上了自己的身份,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宁静攀谈了几句。
郁安则留意到太尉夫妇的车马终于停靠一旁,便低头知会郁宁。
郁宁了然地点头。
姐弟俩客气地对着两人道别,转身就往太尉夫妻身旁去。
萧玮舟还想挽留:“宁——”
“萧公子,”邝橼出声打断他的话,温善的眼眸显出几分锋芒,“不顾佳人意愿,非君子所为。”
萧玮舟被这句说教训得表情难看,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位异姓世子。
见邝橼对他无害的笑了一下,而郁家姐弟渐渐行远,萧玮舟气得咬紧牙关。
和太尉夫妻会合后,一家人便被宫人指引着进了山庄。
这座消暑庄园规模宏大,设计别出心裁,一砖一瓦都有其深意。
郁家人被安置在一方小院,太尉夫妻住正厢房,姐弟二人被安置在两侧偏房。
郁安把稍大些的偏房让给郁宁,用一句“好男儿不拘泥住行”将姐姐的拒绝堵了回去。
待吃完晚饭,下人们也就打理好房间、收拾了衣裳饰物。
郁安舒舒服服进了浴桶,多日舟车行劳终于得以畅快洗浴。
晚间山中气温降了许多,他沐浴后披上衣服,靠在窗边抬头望着天边闪烁的星星。
夜风吹进尚有余热的房间,冷热交织让郁安打了个喷嚏。
正捂着脸缓身,一方手帕静悄悄地递到面前。
郁安看着窗前矗立的黑影,那张银面在星光夜里闪着冷光。
他不做犹豫,道了谢就把帕子接过来。
这次的手帕似乎与上次有所不同,材质无差,只是款式陌生。
收拾好自己,郁安没把帕子还回去,笑着同秋烺搭话:“秋烺哥哥怎么站在外面?”
问出这句,他想起自己方才在沐浴的事,又觉得自己问出一句废话。
对方这样怕羞,自然不屑在房里看他的。
秋烺却不在意郁安的没话找话,眸光淡淡地答道:“避热。”
可你分明说自己不怕热。
这句话在唇齿间过了一遍,郁安没选择去拆台,反而很喜欢两人互说废话的感觉。
他撑着窗台,探出一点身子更靠近秋烺,问出一句:“外面凉快么?”
无疑是凉快的,冷风已经把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吹得有些战栗。
知道公子又在强撑,那双眼睛离自己太近,秋烺忽然舍不得对方再撤回身去。
于是他说:“嗯。公子要出来试试么?”
郁安果然说好。
但他没回身往正门去,而是就探身的姿势伸出手来,奋力搭上了银面影卫的肩膀。
所幸窗扇是侧边开的,不然郁小公子此番闹,必然是要撞头的。
秋烺扶住对方有些失重的肩膀,将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郁安也就顺势双手抱住窗前的人。
温热的体温遮去灌入的夜风,他抱着秋烺,感受到对方也在紧拥自己,没忍住笑了起来。
声音压低怕打扰到其他郁家人,但带着热气的呼吸尽数洒落秋烺颈侧。
听着这欢畅的笑音,银面影卫不觉得莫名,反倒舒心。
就像听了一场冬日落雪,整夜酣眠。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2%]
除了忙于政务的皇帝与官员,其他在消暑山庄的人行程并不拥挤。
各自赏花逗鸟游山玩水,好不快意。
但郁家人却无意外出,一方面是不喜同他人攀交,一方面是躲开那些居心叵测的好事者。
纵是如此,仍有不死心的人找上门来。
郁安挡在院门前,目光不善地看向萧玮舟,“大清早的,你又想干什么?”
对此见怪不怪,萧玮舟摇着扇子道:“小公子何必如此呢?我不过是来此拜会小姐。”
郁安冷笑:“阿姊与你已经毫无关系。你还不死心?”
“此言差矣,萧某……”
不想听这人在这冠冕堂皇地胡扯,郁安冲巡视的侍卫招了招手,简要说了诉求。
侍卫点头,表示不会再让无关紧要的人靠近他们的院子,然后毫不留情地把萧玮舟请开了。
耳边清净了,郁安心情轻松,趁着日头还没出来,便在附近转转。
不期然遇上了邝橼。
这位承正世子穿得极端雅,顶着初升的太阳望向小院的方向,目光怔忡。
见到郁安从那边过来显然也发现了自己,邝橼忽然咳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道:“郁公子,晨安。”
虽无措窘迫,但顾及礼数周全。
【作者有话说】
撞上小舅子的邝橼(紧张):我该说什么?要怎么做才能给郁家人留下好印象?算了,先问好吧。
67 月照沟渠
◎轻浮◎
这位承正世子表现得太一本正经,好像误入他人地域的并非自己,而是郁安。
但郁安知道邝橼在紧张,这一点从那端正君子不自然的站姿就可以看出。
伸手不打笑脸人,郁安一面向邝橼走近,一面礼节性的回道:“世子晨安。”
见他态度和缓,邝橼似乎松了口气,在少年走到面前后就自然地开启话题:“郁公子这是在晨练?”
郁安家中排行第二,听惯了很多人唤他“郁小公子”,却鲜少听见有人去掉“小”字,客客气气的单称公子。
对这人生出微薄的好感,郁安简单解释了一句:“闲来无事,随便逛逛。”
邝橼道:“公子一表人才,却不自矜,又严于律己,实属难得。”
华衫世子神色温和,话语从容,连夸人都恰到好处。
郁安笑了一下,有意挑刺道:“他们都笑我男生女相,世子居然会夸我一表人才。”
邝橼看着少年那张精致的脸,一脸认真:“公子莫要自嘲。”
“这可不是自嘲。”
郁安摇头,笑得更灿烂了,“我不在乎他人怎么说。双生胎而已,我像我阿姊并不是坏事。”
邝橼对郁家姐弟的事情知之甚少,认为旁敲侧击的打听属实难上台面,若是有意结识,不如坦荡地与之攀交。
灯船一别,他对那双冷清平静的眼眸难忘分毫。
邝橼饱读诗书,翻遍卷宗,自诩并非看重容颜外在的肤浅之人,亦不信什么一见倾心的佳话。
可他却在昏暗的街角,晃动的小船中,因那双眼眸的疏离一瞥而方寸大乱,心如鼓擂。
短暂的相遇太过印象深刻,邝橼一心想着与佳人再会,却也不愿唐突对方,只敢时隔数日才谨慎之至递去一封拜帖。
但却被太尉府四两拨千斤地回复了。
邝橼心中空落,却不愿放弃,隔些日子便又送去一封,希冀太尉大人拨冗相谈。
这份希冀无论被拒绝多少次,都不会消失。
也正因一直不得而见又不愿四处打听,他对郁家的事认识有限。
所以在听了郁安的话后,邝橼双眸微微放大,有些诧异:“你们是……双生子?”
郁安笑着点头。
见他承认,邝橼不自觉撇开目光,竟有些不太敢直视其容颜。
郁公子说自己与阿姊长得很像。既是双生,容貌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可以从郁公子的长相推出郁姑娘的外貌……
邝橼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为揣度佳人而感到羞愧。
正如那晚他不敢直视郁宁那样,他如今也不敢在看郁安的脸。
郁安注意到他的躲闪,问道:“世子怎么了?”
邝橼盯着青石地面,温声回答:“我无事。”
郁安觉得眼前人有些呆,不复第一次见面时清正雅贵的形象。
他顺着邝橼的目光看向地面,没看出个结果。
于是郁安又盯回邝橼的脸,“邝橼世子……”
突然被点名,邝橼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偏了偏脸,却还是不敢看他。
“方才我就想问,”郁安慢慢说道,“世子来这里做什么?”
没想到郁安会用这样平淡的语气把已经躲过的问题再提出来,邝橼心跳快了几分,难得心慌。
他道:“晨起无事,四处走走。”
郁安微笑:“世子怎么借我的话堵我?”
邝橼:“……”
好在郁安并不需要他回答,只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此处未有人烟,向西百米外是太尉院,也就是我们郁家的住处。若我没猜错,皇室住地应当在最东边。此刻尚早,世子哪来的闲心跨了大半个山庄来这里散心?”
邝橼被问得说不出话,自知理亏不愿辩白。
见他闭口不言,郁安下出结论:“你是为我阿姊来的?”
这次邝橼不再沉默,回道:“是。”
承认得太快,颇有斩钉截铁的意味。
郁安不由多看了邝橼一眼,问他:“为何?”
不等邝橼开口,郁安又追问道:“你想见我阿姊是么?特别想?”
心事被道破,邝橼握紧拳头,再次认真应道:“是。”
“为什么?”
“从心而已。”
郁安笑了,并不相信,“你是为了看美人?”
邝橼道:“不,我想见郁姑娘,无关皮相。”
“你可知她如今处境难堪受人唾弃?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恐怕也对那街头巷尾的流言有所耳闻。此时见她,会有损你世子美名。”
邝橼自然听过一些不妙的传言,却也不愿自己未有决断就轻信旁人。
他知道郁宁曾失踪几日的事,也知或许一切并非他想象那般。
但邝橼的回答还是毫不犹豫:“为何要在意旁人所想?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郁安冷漠道:“若流言是真呢?”
“是真是假,明眼人自有决断。”
话语停顿片刻,邝橼又道:“况且,白玉有瑕,人无完人。郁姑娘为何就不能犯错?”
郁安笑了一声:“说得这么好听,你是喜欢我阿姊?”
邝橼沉默。
他并不相信一见钟情,却也不能掩饰自己每次见到郁姑娘就猛烈的心跳。
虽未见其全貌,单是那双眼眸就足够叫他沉沦。
在相思达到鼎盛时,他轻轻喊出那个名字,像是不得皎洁白月,只敢窥窃水中月光。
如果快速心跳是喜欢,时刻思念是喜欢,手足无措是喜欢。
那么邝橼已经坠入这场倾心幻梦里。
而郁安还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回答。
邝橼的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于是他抬起头,对上少年郎清亮干净的眼眸,缓缓应声:“是。”
郁安反驳道:“你不过才见我阿姊几次!”
细细看来,郁公子眼睛偏圆透着稚气,而郁姑娘眼型偏长显得疏远,二者有明显的区别。
邝橼不知怎的就卸去心中重负,不再躲避与之对视。
他温和地说:“与人相会不过全凭心意。若是下定了决心,一面与千面又有何区别?”
……
夏夜虫鸣,郁安沐浴后又撑在窗边看星星。
今晚有些不同寻常,他在窗边看了半天,没数清遥远天空星辰几许,反而莫名走神。
直到月上中天,远星被云翳遮住,郁安感觉到周身气温降低,默默朝院子里张望一眼。
偏房和主厢房都关了灯,郁家夫妻和郁宁已经休息了。
一道山风从院外灌入,叫人不自主打寒战。
郁安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声冷,就感觉到肩头搭上了一件薄披风。
他回头,并未发现身后有其他人的踪迹。
知道秋烺又躲在暗处,郁安也不拆穿,低声道:“谢谢秋烺哥哥。”
这声感谢没得到回应。
郁安对此习以为常,关了半扇窗隔去冷风,然后系好披风往室内走。
“秋烺哥哥听见白日里邝橼与我说的话吗?”
他一面问着,一面漫步到桌边坐下。
安静站在角落里的秋烺回答:“嗯。”
银面影卫一出声,哪怕在阴暗角落里如灰尘堆积,也骤然生出微光降临的存在感。
郁安望向声源,对上那双如冰如水的凤眸,“秋烺哥哥也相信世子说的‘一面与千面’之论么?”
秋烺淡声道:“我不信。”
顿了顿,他看着郁安的眼睛,又简要解释一句:“这个因人而异。”
郁安被这份找补逗笑了,手搭在桌上轻轻叩击几下,止住笑继续说:“那人不过与我阿姊有过几面之缘,就说喜欢。秋烺哥哥不觉得轻浮么?”
没给秋烺作答的时间,郁安又道:“说来可笑,我似乎也是这种轻浮之人……”
秋烺眸光微凝,没出声打断,只待不远处的小公子慢慢把话说完。
关了窗屋内又有浮热,郁安站起身来解开披风,将其在架子上搭好。
处理完披风,他回眸道:“若我说,初次见到秋烺哥哥就心中欢喜,你是否会觉得我刻意说谎?”
秋烺明白这句“心中欢喜”或许只是对救命恩人的短暂崇拜,久而久之就会消散无形。
饶是心中清明,他却仍不愿让对方伤心。
所以他回答:“公子不会说谎,我也相信公子口中所言。”
郁安看出这份信任口不应心,也就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只对秋烺露出一个笑。
他朝秋烺走近几步,问道:“我能不能摸摸秋烺哥哥的脸?是……摘下面具的那种摸。”
是征询意见的语气。
对上秋烺漠然的眼神,郁安低了几分:“我不看,就摸一下。”
高深冷静的公子变回单纯无辜的少年郎,转变得自然至极。
如是转变着,郁安又指了指旁边的烛台,还没遭到拒绝就打起商量:“秋烺哥哥不信的话,我可以闭上眼睛,或者吹灭烛火。”
秋烺没回答,只抬步往郁安的方向靠近。
离得近了,少年忽然生出胆怯来,站到烛台边不再动作。
而秋烺还在向他走近。
最终,两人隔着两尺距离面对面站立着。
秋烺沉着眼眸一言不发,忽然伸出手来。
凭着莫名的直觉,郁安立即揭开灯罩,侧身将蜡烛吹灭。
那只冷白的手挑开了面具,捏着一角银面碰了碰少年的手。
郁安僵在原地不动。
秋烺则扶着郁安的肩膀将人转过来,然后执起他的手缓慢上移,轻轻放在了自己脸侧。
68 月照沟渠
◎进展◎
郁安被秋烺一系列动作弄得心跳加速。
今晚有云,此刻遮住月光,室内无灯,他入眼皆是黑暗。
在一片漆黑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为了缓和气氛,郁安决定说些什么。
秋烺的手掌还覆在自己的手背,温热又不容拒绝。
郁安被迫摸着那张泛凉的面颊,小声开口道:“秋烺哥哥揭的好突然,吓到我了。”
声音不自觉发颤。
秋烺似乎笑了一声,“公子怕黑?”
惊吓被有意误解,是对方在帮他缓解尴尬。
郁安被这份无言的体贴闹得脸热,“……不怕。”
像是要找回主动权,他轻咳一声,挣了挣手想从秋烺的掌心滑出,“秋烺哥哥一直抓着我,我不好摸。”
秋烺道:“周遭太暗,属下是怕公子难辨方位。”
如是说着,他还是放开了郁安。
郁安得以重获自由,却不觉放松,甚至隐隐后悔自己提出摸脸的事。
然而提出要求的是自己,他只好再次伸出手,摸索着要往秋烺的脸上放。
好在很快就触摸到那片光滑的面容。
这次秋烺没再说话,只是任由郁安的双手覆上来。
郁安用指腹与掌心代替目光,细细描摹那张神秘的容颜。
光滑紧致,没有任何伤口。
他放下心来,终于排除掉对方不以真面示人是由于伤疤的可能性。
摸完皮肤就到了骨相,由额头到颧骨又慢慢下移。
眼窝很深,鼻梁高挺,外貌就算不出众也必不会丑。
但人的美丑,从不是以外在定义。
郁安只关心秋烺这个人,倒也不甚在意他的外貌,今晚如此,不过是感于白日邝橼的话。
说到底,相见次数数不胜数,他却从没见过这个位面秋烺的真容。
不能看的话,摸一下也算不留遗憾。
摸完一遍,云遮的明月隐出,清白的月光透过没关紧的窗口洒入室内。
郁安眼前出现光亮,也渐渐能看清身前的人。
他喊出一声:“秋烺哥哥。”
秋烺很快回应:“嗯。”
“不管你信不信那份‘一面与千面’的说辞……”郁安垂下眼睛,不去看那被微光照亮的容颜,“我是相信的。所以才没反驳那位世子的话,也准许他靠近小院。”
“……”
“而我只想和你说,不论我与你见一面还是一千面,心意都不会改变。但能长相见自然最好,我总是欢喜与你相见。”
说到此处,他彻底闭上眼,指腹一滑,不经意碰上了秋烺的额角。
在那里摸到一片崎岖。
郁安忽的睁开眼,望向那逆光的人。
只听银质面具落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而秋烺已经将他拉进怀里,扣住他的后颈,微一俯首,贴上了那柔软的双唇。
带着冷香的空气袭来,郁安呼吸停滞一秒,不做犹豫就抱紧了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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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亲吻并不持续很久,全知全能的秋烺哥哥也有知识盲区,在外唇不得章法地摩挲了半天,就稍稍后退,似乎仅仅满足于此。
郁安被这份生涩弄得心软,抱住眼前人的脖子不愿松手,在对方退却后又追着贴上去,末了咬了一口那薄薄的唇瓣才作罢。
秋烺果然又僵住动作。
郁安知道这人又在思绪翻涌,忍着笑放开对方,压低嗓音喊他:“秋烺哥哥。”
还没来得及再说出什么调笑的话,黑衣影卫已经松开郁安,身形一闪就掠窗而出。
郁安笑盈盈地看他离开,待人彻底消失眼前,才借着月光打燃火折。
屋内重新亮灯,他瞥见地面反射的微光,俯身捡起那张银质面具,拂去灰尘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秋烺哥哥,你急得东西都忘拿了。”
……
闭门不出实非长久之计,郁宁终日侍奉父母照顾幼弟,极少时候也会和太尉夫人一同在附近走走。
就在这极少外出的时间里,她没见到被侍卫们拦开的萧玮舟,却碰上了意料之外的人。
彼时郁宁正扶着太尉夫人在花圃外的树荫下小歇,对上撑伞而过的承正世子,不免诧异。
日头太晒,邝橼顾及她们母女无依,便用一种温和又坚定的态度将自己的伞送出。
太尉夫人对这位谦谦公子印象太好,让郁宁都拒绝无能。
而后邝橼顶着烈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固执地将她们送回住处。
到了地方,郁宁先安置好母亲,然后转身拿着伞追上还未走远的邝橼。
邝橼没料到她会追出来,愣了一下,就温声叮嘱她不必着急。
郁宁将伞还给他,利用二人独处的时间,表达了自己那晚出言不逊的歉意。
“我那时心情太糟了,语气有些不对……”
邝橼微笑着听她说完,垂眸看来眼神几近温柔。
罩着幕篱的女子没留意到这份温情,在陈述完自己的错处后,认真地道了歉。
说完一切,她抬起头,透过薄纱看着邝橼,听见对方回答:“郁姑娘不必介怀,邝橼明白。”
语调微低,那人又含笑道:“何况姑娘愿意将名讳告出,已是邝橼之幸事。”
知礼妥帖,同初见时的表现别无二致。
之每次偶然外出,郁宁总能遇上邝橼。
比起初时的无措尴尬,她对这位承正世子倒是改观许多。
对方的温和有礼与处事稳妥并非伪装,脾性是表里如一的好。
偶遇时,郁宁会同邝橼会聊上几句,每次都有新的发现。
原来这位与世隔绝的世子不仅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知晓天文地理,而且武艺亦不输文采,行兵打仗恐怕也不在话下。
两人心知他们可说的话题很多,可相处时却常常沉默。
郁宁是因为情伤过后无意与其他男子再牵扯不清,邝橼则是看出郁宁无心交谈的疏离态度,便不着痕迹地顺应她的心意。
饶是两人交谈不多,郁宁也从邝橼那认真委婉的语句里得知了在花街遇上对方的缘由。
对方是应约去那带酒楼寻友的,只是自己到了,友人却已经酩酊大醉,早被酒馆的人抬回去了。
他自知白跑一趟,欲返身归家,却遇上地痞围困女子的不义之事,心有不平才出了手。
这些话完全不必要说,郁宁不知邝橼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地向自己解释。
思来想去,她得出结论:承正世子是怕外人误会他是夜逛花楼的浪子,影响承正王府的名声。
郁宁对此表示理解。
可为何每次相遇说话时对方耳朵都那么红呢?是天热发闷吗?
原来邝橼世子也是不耐热的体质么?和她家安儿一样。
……
秋烺又开始躲着郁安了。
这一点从郁安晨起时,发现桌上的银色面具消失不见可以看出。
以往秋烺从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出现又消失,并捎带上什么东西。
哪怕这东西是他自己的。
郁安觉得这份笨拙的躲避很可爱,也便尊重秋烺的意愿不常喊他,给对方留出缓神的时间。
减少相见后,郁安照旧时不时在山庄里转转,每日观景看书倒也清闲。
在山庄小住数日,盛夏已过去大半。
气温依旧高,郁安白日里懒得出门,只有用完晚膳到了黄昏日落时才出院走走。
某日心血来潮,他半下午端着椅子到院里的阴凉地看书,郁宁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姊要外出吗?”
面对弟弟的询问,郁宁点头解释说自己要出去一下,缘由是与人有约。
她态度泰然,完全不惧追问。
郁安也不为难,只笑着要姐姐早去早回。
在郁宁出门不久,郁安便收了书,跟上对方的脚步。
倒不是说不信任,他只是怕碰上某些不死心的人前来纠缠郁宁,使她不得脱身。
怀着隐忧,郁安远远跟在郁宁身后,然后就瞧见了静立在古树下的邝橼。
真是此不死心人非彼不死心人。
郁安看了半刻,瞧着邝橼隔着一拳距离为郁宁指指手中书卷某处,眉目认真地解释什么。
郁宁了然点点头。
微风拂过,吹去两人额角细汗。
郁宁似乎说了什么,看着邝橼露出迷茫不解的表情,忍俊不禁。
天气热了,她不再罩幕篱,换上轻薄些的白纱掩面。
眼眸微弯的模样,令邝橼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廓泛红。
两人相处始终保持客气的距离,也没什么亲密接触。
看邝橼那小心珍重的态度,也不会做出对郁宁不利的事。这一点从郁宁愿主动赴约,并且不表现出半分抵触也能看出。
郁安放下半颗心,转身回了小院。
而郁宁不久后也回来了。
恰逢太尉大人处理完公务,给郁家人捎带回了一个消息——
“暑夏将过,圣上顾念我等随行臣子公务劳苦,将于返京前笙歌办宴,意在一解这多日辛劳,也好辞夏迎冬,接着推行国政。”
事实果然如郁太尉所说,又过去几日,此方行宫众宫人开始为举行宴会而忙碌。
正宴定在十五夜,于赏清殿布座。
赏清殿是这消暑山庄最大的专宴地,殿内布置齐全气派威严,殿前是庄重石阶,殿后是一汪清凉玉湖。
离宴会开始还有几个时辰,郁家人来得不算晚,偏殿已有些京中贵族在兀自笑谈。
这些人一见到郁太尉身旁的郁宁,都停下自己口中所言,彼此对视一眼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69 月照沟渠
◎喜欢◎
郁宁知道这些贵族在笑什么。
在一众讥笑声里,她神色镇定地跟在郁太尉身边,说话时声线平稳。
见殿中的掌权女官登记好郁家人的名册,郁太尉同自家夫人开始同相熟的官员及家眷寒暄,郁宁也有了独处的时间。
顶着一众目光,她欲寻个不招眼的角落安静待着,忽然被自家弟弟扶住手弯。
“阿姊。”
郁安站在郁宁身侧,略略倾身,替她挡开那些好事者不善的眼神,表情自然,“阿姊,这里太无趣了,陪我去后面逛逛好不好?”
郁宁明白这是弟弟替她脱身的借口,眼神微暖,便轻声答应。
来到殿后清湖边,周围低声交谈的达官贵人也少了许多。
郁安领着郁宁坐进一方凉亭,那里既不远离喧闹世俗,又能获得悠闲观湖的雅静。
桌上瓜果茶水齐全,郁安为姐姐斟了一盏茶,见郁宁脸上还微微发白,便笑意盈盈地逗她开心。
如是几番,郁宁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她放柔声音与弟弟说着话,忽的听见一道婉转又清晰的女音——
“郁姑娘,别来无恙。”
郁宁寻声看去,与一身素雅白衣的蒙面女子对上视线,与之相关的记忆也接踵而来。
清丽面,浓花香,轻扣薄纱,艳若明珠。
郁宁站起身体,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温声回答:“别来无恙。”
待那女子走近,郁安也自觉起身,看了看对方有些眼熟的眉眼,笑道:“姑娘与我阿姊相识嘛?敢问该如何称呼?”
直问姓名未免失礼,郁宁看向弟弟。
白衣女子却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快速回道:“你可以叫我明珠。”
郁安点头,笑容更甜:“原来是明珠姐姐,久仰久仰。”
两人对视几秒,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二人初次见面。
明珠倒是见过对方为寻人多次来眠柳楼闹事的景象,可由于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位郁小公子身上,便也不拆穿对方,只表示自己有话和郁宁说。
见郁宁都点头应好,郁安极懂事地转身走开,将凉亭留给她们。
走出数百步,彻底远离那垂着纱帐的凉亭,郁安停下脚步,靠在树边看向清澈湖水。
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他收回远眺的视线,抬头望了望头顶绿意盎然的树叶。
日渐西沉,郁安随意用袖子扇了扇风,一面看树一面出声道:“秋烺哥哥,树上凉快吗?”
他断定自己的影卫就蹲在树上,因为附近确实也没有其他可以藏身地方了。
他的态度太笃定,站在树梢的秋烺不能视而不见,疑心小公子有火眼金睛才轻易看出他的藏身之地。
听不见秋烺作声,郁安慢悠悠冲树上伸出一只手,“秋烺哥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见秋烺还是沉默,郁安晃了晃举起的手,拉长声音喊他:“秋烺哥哥——”
一声还未喊完,只听树叶沙沙响动,树梢一动,黑衣影卫已经跳下树来,一双凤眸冷淡如水。
他手臂一勾,将树下的少年人带入怀里。
两人一起藏进隐蔽的树后。
树干粗壮却不能将两人的身形完全挡住,郁安揪住秋烺的衣袖,在受限的空间里,小心向对方靠近。
秋烺将他按进怀中,将他们的身影彻底藏好。
郁安听着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中的心跳怦怦,抬头看向秋烺,小声道:“秋烺哥哥。”
乖巧安稳的模样同方才招手时的散漫截然不同。
秋烺揽着他的腰身,对上少年蠢蠢欲动的眼神,眉心微动,直觉对方又要闹。
他不由低声警告:“公子还是注意些。”
郁安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没事,不是有你吗?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他垫了垫脚,伸手勾住秋烺的脖子,一面加深这个拥抱,一面惬意开口道:“要拜托秋烺哥哥留意我阿姊那边的动向,她和明珠说完话,估计就要来找我啦。”
脖子被柔滑的面颊贴着,秋烺揭力维持着冷酷自若的态度,根本无心在关注其他。
可公子下的命令,他也不得不听,只好抽空留意远处凉亭的动静。
看不见其中情景,只能看见亭外纱帐迎风飘飞。
郁安很喜欢看秋烺认真做事的模样,视线黏在对方的面部不放,虽然看到的多半是面具,却完全不受影响,依照着记忆描摹对方的容貌。
这目光如有实质,叫秋烺难以维持镇定远眺的状况。
在少年又一次凑上来的时候,秋烺垂眸,忍无可忍地唤他:“公子……”
郁安被冷眼看着,还不知悔改,抬头在对方流畅好看的下颚亲了一口。
秋烺眼眸微沉,欲出言制止。
郁安贴着他,表情无辜地提醒道:“秋烺哥哥,做事要专心。”
于是秋烺只得作罢,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凉亭。
眼神像结了一层霜。
郁安弯唇,心情极好地贴着那冷玉一般的肌肤,倒也不觉得热了。
体表一但舒适,他又生出作妖的心思,一边勾着秋烺的脖子,一边伸手在眼前不时滚动的喉结上轻点。
拨弄琴弦似的。
秋烺被怀中人闹得心慌,偏了偏脸,左手搭上对方后颈使人不得动弹,右手又上移拂上对方脊背,略略发力将人更紧地按在怀里。
从头到尾冷淡又克制。
这下郁安不能再闹,只能安静地贴在秋烺的胸膛处。
听着银面影卫有力的心跳,郁安低头笑了一下,“秋烺哥哥,你心跳好快。”
秋烺:“……”
他默默放松了这个拥抱。
郁安却不许,仰头慢声道:“被放开的话很容易被其他人发现的!”
秋烺动作停住,似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郁安被他耳根软的属性弄得发笑,轻声感叹道:“秋烺哥哥好可爱呀。”
秋烺虽对这话里的某个词汇感到陌生,却也能猜出大意。
安静数秒后,他重新把人抱实,垂眸问出一句:“公子很器重属下么?”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明心思的试探意味。
郁安回答:“当然啦,你可是我唯一的影卫哥哥。”
秋烺心底一沉,犹如暴雨突临。
却听对方话锋一转,又用天真的语调继续道:“不过——”
“……?”
郁安与那双半垂的凤眸对视,低声道:“不过我现在同你站在一起,并非只是出于器重和感激。还因为我很喜欢你。”
心间暴雨止歇,秋烺语气依旧冷淡:“公子莫要捉弄属下……”
郁安抓住重点,忽然道:“你觉得我做这些只是为了戏弄你?”
秋烺反应平平,并不反驳。
郁安不由睁大眼睛,实打实地感到诧异:“秋烺哥哥,你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最后居然不认账!”
完全没料到小公子的关注点如此奇怪,秋烺猝不及防被倒打一耙,但由于对方说的全是实话又无力反驳。
郁安挣开他的怀抱,做了几个深呼吸。
静下心来,他很快明白了秋烺的脑回路,眉心微皱,“你是觉得我对你并非出自真心?”
见郁安如此反应,秋烺退开一步靠上树身,心底根深蒂固的想法不知怎的开始动摇。
他声音不确定了几分:“……并非如此吗?”
郁安严肃摇头:“并非如此。”
“许是我之前觉得太过理所应当,也忘记明说……”他自我反省片刻,咬了下唇瓣,额角又开始冒汗。
离了仿佛在自动制冷的秋烺,他心烦意乱。
想通一切后,郁安抬步走向秋烺,没留意脚下石子,被崴了一下就向前栽倒。
秋烺及时扶住没站稳的人,拧眉叮嘱:“小心。”
郁安反捉他的手,微仰着头,语速飞快道:“秋烺哥哥,你听着——我如此对你,都是因为喜欢你,不是上对下主对仆的喜欢,也不是对亲人朋友的喜欢,是……”
卡了一下,他决定入乡随俗,用出属于这个时代的表述:“是男女之间那种。当然我不是说你是女子,我自己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心慕你,想和你同在一处,牵手拥抱,做什么都可以。或许这应该叫……断袖?”
少年人说话时微微抬头,晚霞洒在他白皙的颈部,照得那片肌肤暖莹至极。
比肌肤更耀眼的是那对墨色琉璃般的眼眸,看人时微微发亮,饱含情愫又莹润无辜。
饶是秋烺心中有千百个理由证明郁安此刻并无真意,但直面那双漂亮眼睛时,仍大脑空白。
在明心之后,秋烺不是没想过将此人裹挟而去,藏到一个远离世俗尘烟的地方。
日日相见,一生不离。
他并不为自己多年筹划布局感到可惜,也无心再在权力场求谋,不怕自己后悔,只怕他的小公子会思乡念故再难欢颜。
可这些或明或暗的想法在那些直白大胆的字句里烟消云散。
秋烺本想堵回那殷红唇瓣吐出的每字每句,可又带上莫名的期待,终究将少年的自白听完。
末了,郁安眼眶酸涩,还在努力强调:“所以,我说的喜欢,是真的喜欢。秋烺哥哥你明不明白?”
秋烺扣住他的手,将少年人拉进怀里,力道之大,像是拥住了自己的所有。
“明白。”他回答,声音完全哑了下去,“我明白了。”
原来枉自揣测是假,彼此心悦是真。
他或许从不该怀疑对方的话,是真是假又有何关系,只要对方开心就好。
我不该让你如此难过的,郁安。
【作者有话说】
告白组上大分
70 月照沟渠
◎宫宴◎
听见秋烺极为认真在答话,郁安心中郁气消散几分。
他在秋烺怀里抬起头,小声问道:“真的吗?”
秋烺颔首道:“嗯。”
“那秋烺哥哥也喜欢我吗?是想牵手、拥抱、接吻唔唔唔……”
剩下的问句被秋烺伸手尽数捂回。
郁安于事无补地挣扎几下,无果,只好睁大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秋烺。
秋烺不为所动,视线投向远方,提醒他:“小姐出亭了。”
郁安立即不再闹,侧过头遥遥朝凉亭的方向望去,只依稀见着一杏一白两道身影相与出亭,慢步小道往花坛处去。
正是郁宁和明珠。
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夹带着冷香的轻浅呼吸就已袭来,秋烺微微俯首,银色面具贴上了郁安的侧脸。
郁安被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昵唤回注意,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秋烺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上移,此刻正在蝴蝶骨处抚摸着。
捂嘴的手也被撤开,郁安重获言语自由,却梗着脖子维持着远眺的姿势不愿转头。
因为转头恐怕就要亲上对方了。
刚刚才严肃地挑明了心意,郁安力图维护自己一本正经的形象,虽是这样想着,发出的声音却不由自主露了怯:“秋烺哥哥,你做什……”
“我也很喜欢公子。”秋烺哑着嗓子打断他。
再多的话都会被这一句直白的告白堵回去。
郁安缓缓眨着眼,暂时无心过问郁宁那边的事,只语气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也喜欢我吗?”
说着话,他转回脸,唇瓣擦过那张冰冷的面具。
秋烺撤开一点距离,凤眸一瞬不瞬地注视怀中人。
少年眸中是他的倒影,他眼中亦只有对方一人。两情相悦已是世间难得,又何必再探寻其他。
于是他态度庄重地回答:“嗯,我也想对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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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秋烺被放开后,郁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快步顺着凉亭小道往前赶。
他还是担心郁宁。
天色渐暗,前殿传来嘈杂响音,宴会要开始了。
郁安脚步不停地赶了会路,终于在一道光线昏暗的矮墙边找见郁宁的身影。
郁宁身边一左一右站着明珠和萧语蓉,那两人的气氛有些奇怪,在隐隐对峙。
此处人烟稀少,几位女子都没再掩面,美得各有特色。
郁安没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喊道:“阿姊。”
郁宁看了过来,一见到弟弟,下意识展露亲近的笑颜:“安儿。”
多了第四人,明珠与萧语蓉也不再对视,一人靠着矮墙,一人掩唇咳嗽。
咳了几声,萧语蓉艰难道:“不论如何,阿宁没必要和你这种人混在一处,败了品德又坏了名声,没有好处。”
“这位小姐自恃高洁,我等自然不敢高攀。”明珠笑了一声,完全没把对方轻蔑的话语听进心里,“可是阿宁就喜欢与我结交。你又能绑她不成?”
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对郁宁的称呼就从“郁姑娘”变成了“阿宁”,也不知是真心亲近,还是单纯为了气萧语蓉。
果然,听见明珠叫出这声“阿宁”,萧语蓉看向郁宁,见后者没有反驳,脸色立刻难看下去。
隔着一段距离,郁安无意探究这两人争锋相对的缘由,只呼唤郁宁要同她一起回大殿。
出于礼节,他又问两人:“明珠姐姐和语蓉姐姐要一起吗?”
明珠则摆手,一张清艳的脸写满了兴致缺缺:“不了,你们去就好。”
萧语蓉一如从前般怯怯点头,对郁安应道:“好。”
在这位尚书千金慌张带面纱的时候,明珠拍拍郁宁的肩头,轻声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阿宁。”
郁宁戴上面纱,眼神沉静地看向明珠,“放心。”
二人不清不楚的对话让萧语蓉面露狐疑,奈何无人为她解答,也只能疑惑在心。
告别了笑吟吟的明珠,郁家姐弟和萧语蓉顺着大道往正殿走。
姐弟俩时不时耳语几句,萧语蓉插不进话,只好闷头作哑。
萧语蓉已经知道了郁宁失踪的真相,却也能明白表哥的苦心。
她想问郁宁对表哥是否还有眷恋,也想向对方再求求情。玮舟表哥已经够苦了,何况又一直真心相待也未曾越界,会做出那件事,不过是因为太心慕阿宁了。
心慕一人,也算错吗?
还有那个明珠姑娘,不过是表哥楼里的卖艺人,又怎么会和阿宁搭上关系?阿宁也会像待她一样,待那个明珠吗?
萧语蓉头脑混乱地想着,到了正殿和郁家姐弟分开后,才惊觉自己只顾空想,一路上竟没和郁宁说上一句话。
这厢郁安带着郁宁远离了萧语蓉,终于得空和姐姐自由说话。
郁宁先开口道:“虽说快要入秋,可却还热着,安儿要注意避暑。今日叫你久等了。”
入夜后暑气尽退,颇为凉爽。
郁安如实回答:“没关系,阿姊。我不热。”
郁宁指了指他的嘴唇,不赞同道:“此处红肿干涩,难道不是积热不疏火气过旺的缘故?安儿,我素来知道你是怕热的,也娇气些。”
郁安一愣,反应过来后咳了几声。
他不好向郁宁解释,便以父母担忧为由,拉着姐姐往中间走,很快找到了属于太尉府的坐席。
姐弟二人坐在了太尉夫妻旁边,不久就见四下安静,一道明黄身影被众人簇拥着入殿。
郁安随着众人行礼,被叫平身后,才起身望了一眼主位的皇帝。
方脸亮眸,不怒自威,倒是很符合上位者的形象。
皇帝准许臣子们重新入座,又说了几句大方得体的漂亮话,无非是众卿辛苦、今夜畅饮美酒共赏歌舞聊以舒心之类。
臣子们皆呼圣上英明,个个笑容满面起身向皇帝敬酒。
高阶官员携家眷轮番向国君敬完酒,国君笑劝他们不必多礼,众人便各自安顿下来,开始欣赏台上的歌舞。
官家乐师坐于外侧,潺潺流水般的乐声倾泻而出,台中心是彩裙漫舞的舞姬,腰肢细软,顾盼生姿。
不碰酒杯,郁安靠近桌案,一面托着下巴看歌舞,一面听着附近大臣们谈乐。
皇帝左右由郁贵妃与萧嫔侍奉,他发妻早亡后位空缺,这些年后宫诸事中都是唯一的贵妃搭理。
郁贵妃温婉可人,处事得体,很受皇帝看中。
很多人认为圣上最后会将郁贵妃扶上后位。
而萧嫔则是这几年诸多嫔妃里较为受宠的一个,年轻娇俏,很会讨君主欢心。
此刻她正笑意盎然地同皇帝说话,让皇帝紧绷威严的表情放松下来。
郁安抬了抬头,望向自己那位贵妃表姐,对方着端坐副位,不去看身边相谈盛欢的两人,像是更关注台下歌舞。
见表亲弟弟看过来,郁贵妃不甚明显地对他颔首,算是打招呼。
郁安回了对方一个浅笑。
仿佛被这个不设防的笑感染,郁贵妃极淡地弯了弯唇角,发间步摇被夜风吹得轻摇。
点到为止的打了招呼,郁安正欲撤回目光,却留意到皇帝身边的萧嫔有一搭没一搭往郁家人这边看。
郁安转过眼,看向了静坐在自己身边的郁宁。
对方垂着眼睛,像是对来自四面八方隐秘的嗤笑不得而知。
郁安道:“阿姊……”
将将喊出一个称呼,语句就被高位上萧嫔落下的声音掐断。
“早听闻郁家有一对容貌极佳的双生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一开口就把话题引到了太尉府,随之而来的是源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乐声渐歇,表演者们知情识趣给大人物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郁贵妃看向出声的萧嫔,眉头微锁。
皇帝则对萧嫔笑道:“你久居宫中又如何见得?这对双子并非徒有其表,长姐端庄幼弟机敏,都是不可多得的奇人。儿女双全,是太尉家有福。”
郁太尉急忙携妻儿起身行礼:“陛下谬赞,卑职空有一对不肖儿女,聊以传家而已,何德何能受此等赞誉。”
皇帝示意他们起身,道:“朕不过从心而论,郁卿又何必谦逊?”
郁太尉弓着身子,不住道:“陛下言重。”
萧嫔笑了一下,“太尉大人未免太谨慎了些。”
她目光落到遮面的郁宁身上,又不轻不重道:“儿女双全本是一大快事,只要安然守规平稳度日,必当余生顺遂,人人羡慕。”
听出萧嫔在含沙射影,郁安暗暗冷笑,心道萧玮舟那厮竟将那些破事闹到宫中去了。
萧嫔公然说起郁家,恐怕也是在为那个混蛋出气。
脑海里思考着对策,他掀起眼帘,正欲辩白。
不料皇帝对萧嫔的话起了兴致,率先问道:“爱妃如此说,是有什么体悟?”
“体悟谈不上,”萧嫔笑了一笑,眼中别有深意,“只是听闻了一些太尉千金的事,颇有些想法罢了。”
“哦?”
这下皇帝倒真疑惑起来,看向下方郁太尉身边亭亭玉立的杏裙女子,重复道:“郁小姐的事?”
在场官员大多都听说过郁家千金失踪多日突然回来的事,茫然的只是少数。但无论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这些人都忌惮郁家久矣,便心照不宣地看热闹,无一开口。
郁安将郁宁惨白如纸的面色看在眼中,心中着急。
见萧嫔张口就要将郁宁的事娓娓道来,郁安立即出声道:“陛下——”
“陛下,臣有一言!”
另一道清润的嗓音同时响起,属于抬步入殿面色焦急的承正世子。
【作者有话说】
护短的小哥哥两枚呀~【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