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月照沟渠
◎还愿◎
可郁安的表情实在可怜,瞳眸清澈而情感真挚,纤密睫羽上沾染的一滴雨珠甚至在幽幽反光。
被这种自然的漂亮烫了下眼睛,秋烺缓声道:“全凭公子吩咐。”
得到了他顺从的允诺,郁安一笑:“那好,我们先下去。”
他先下了车,然后立在青石板地面上,双手发力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
秋烺跳下来的时候,眼前视野一暗。
他看了一眼头顶的米白伞面,转眸看向郁安。
从没听过贵族给下属撑伞的。
但郁安并没有半点介意或是屈辱,坦然地握着伞柄,对他露出一个浅笑。
少年睫毛上那点清透的雨光已经消失不见了。
秋烺看着,说不出此刻的感觉是遗憾还是顺畅。
郁安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挪开一点伞,看向静立一旁的黝黑车夫:“麻烦你在此等候,我们逛逛就回来。若是阿姊出来了,你就沿着这条街来找我。”
车夫连连应好。
郁安撤开视线,淡然道了声谢。
虽然还是轻慢的少爷做派,礼数却周全。
交代完毕,郁安便和秋烺一齐沿着街区走着。
寺庙外沿商贩不多,往前走了半里路渐渐听见了闹市的人声。
飘飘细雨渐渐大了,敲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很少有这样随意逛街的机会,郁安双眸明亮,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周边的商贩小铺。
哪怕隔着一层朦胧的雨雾都看得很开心。
这份轻松的情绪也通过空气传染给了秋烺,让那双藏着寒冰的眼眸冷意稍融。
因为还下着雨,周遭的行人脚步匆匆,很少有人注意到黑衣男子带着面罩,并不把他当做怪人。
于是秋烺本人也就没收到多少怪异的目光。
这一切都归功于身旁的人。
最开始下的雨很小,根本无需撑伞。对方却还是打开了伞,不知是真的娇贵还是又出于那总是显得多余的善心。
无论如何,是这伞替他挡去了绝大多数行人的注视。
这么一会沉思的时间,雨下出了声音,在打湿的青石路上溅起水花,又因为地表凹凸不平重新聚成水洼。
街边摆摊的小商小贩纷纷收摊避雨,唯有郁安还气定神闲地逛着。
纸伞的珠尾哗啦啦地淌着水流,秋烺侧目看了郁安一眼,留意到对方另一侧臂膀的杏色衣料颜色更深,竟是濡湿的。
收回视线,秋烺抱着手臂向上看,这才发现这把小伞是倾斜的。
郁安把更多的伞面偏向了他那侧。
做得悄无声息,不为人知。
握着伞柄的手被另一只稍大些的手握住,郁安偏过脸去:“秋烺哥哥?”
为什么要若无其事做这些?
为什么要对不相干的人这样好?
为什么……是我?
太多问题想问,对上那双清亮眼眸时,秋烺却什么也问不出了。
他就着郁安的手把伞柄扶正,沉默片刻问出一句:“你……为何要唤我哥哥?”
没想他纠结半天会问这个,郁安没忍住笑了一下。
这抹不合人设的笑转瞬即逝,远胜过精心雕琢的假面。
秋烺喉结微微滚动。
郁安整理好状态,又露出独属于矜贵小公子的神色。
他笑着反问:“你不喜欢?”
秋烺默默收回手,移开视线看向前路,到底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无法再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想法,郁安道:“我说笑的。只是瞧着你好像比我年长些,又安静可靠,不自觉就这样叫了。若是你听不惯,我就叫你名字好了。只是这样怪生疏的……”
秋烺忽然停下脚步,转过眼睛看向他。
郁安跟着他停下,有些不解地偏了偏头,但还是接上了自己没说完的话:“……因为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始终伴我左右,又护我周全,真的是最最最好的影卫!我并不想像对其他人一样对你,我们不该那样生疏。”
见秋烺不语,他试探性地征求对方的意见:“你说,对不对?”
秋烺只是眸光淡漠地看着郁安,心中情绪千回百转。
满天大雨倾洒而下。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少年抿抿唇,对着眼前人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轻声唤他:“秋烺哥哥。”
世间万物皆是模糊,唯有伞下的少年是清晰的。
清晰的笑,清晰的眼,清晰的倒影,干净澄澈,像是能洗去一切污浊的清泉圣水。
他独有的圣水。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35%]
“随你。”
留下这句,秋烺继续向前,大步一跨眼看就要步入雨中。
郁安笑着跟上去,举高伞面替他挡去风雨侵袭。
秋烺勾了一下他的肩,将人彻底拉进伞下,这才继续往前走。
郁安笑得更欢了。
回程的时候雨小了,见到庙宇塔尖的时候甚至停了声音。
郁安提了提被雨水溅湿的衣摆,收了伞和秋烺回到马车上。
掀开窗口的锦缎帘子,他看了看山顶的金塔,估摸着郁宁也快出来了。
与郁安推算得别无二致,郁宁正被萧语蓉挽着走下在佛寺外的长阶上。
萧玮舟陪着笑跟在她们身后。
“我很欢喜,阿宁。有情人能冰释前嫌,在我看来着实是桩美谈。”
素白面纱后,萧语蓉清秀苍白的脸上挂着笑,像是真心为好友觉得开心。
郁宁看着向下的台阶没接这话,只说:“未料今日有雨,快些回去罢,免得又受了凉寒。”
萧语蓉不甚在意地回答:“不妨事,我并未觉得冷。”
郁宁还欲再说,追在她们身后的萧玮舟就迈步上前与她并肩。
他柔声道:“若是宁儿觉得冷,我们就先回去。”
于是萧语蓉也改口道:“也是,身体要紧。”
郁宁的语调波澜不惊:“嗯,那便先回去。”
微风将她的幕篱纱沿吹得飘动,恍若一片祥云。
祥云中,蓝衣女子莲步轻移,哪怕是和其他一样垂头下山,姿态也优雅万分。
萧玮舟最爱她这副拒人千里的矜持模样,脸上的笑容不由真切几分:“都听宁儿的。”
郁宁脑袋都没偏,继续向下走着。
“宁儿,这些日子我愧疚难当,寝食难安地担心你,怕你生气不理我,也怕你气坏身体。如今你能不计前嫌,我实在开心……”
萧玮舟一面满脸深情地诉说衷肠,一面从大袖中取出一根簪子递到郁宁面前。
被挡了路,郁宁停下脚步,看向萧玮舟。
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萧玮舟收了笑,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说:“一见到它,我便想起你。这些日子,我也是靠着此物疏解相思之情。只有将簪子握在手中,我才觉得是你陪在我身侧。”
郁宁默然。
萧玮舟将簪子往前递了递,“宁儿,你是知晓的,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从前所愿是游历大好河山,如今只是求得一人心。而你的心意,我也是知晓的。若你还愿垂青,就请收下这根玉簪。”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萧语蓉小心摇了摇郁宁的手臂,像是在劝她。
郁宁不禁回想起方才在佛寺后院的荒谬情景。
奉完神佛上尽香,又捐了香油钱,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
小僧将她与语蓉带到后院避雨,可未料萧玮舟早已候在那处,一见了她就急匆匆上来致歉,说自己那日是无心之失一时冲动云云。
郁宁并不想在肃穆的清修之地谈这些,这未免有亵渎神灵的嫌疑。可萧玮舟却没有这种顾忌,好话说尽只为求她宽恕。
而萧语蓉也在劝她,说自己表哥是万里无一的深情种如何如何,求郁宁再给他一次改过机会。
郁宁左右为难,这才知道这趟佛寺之行是他们兄妹串通好的,只是为了求她原谅。
这太荒谬了!
她立即想逃,却在萧家兄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攻势里失了力气,最后居然无奈答应了萧玮舟的和好请求。
毕竟萧玮舟那天也确实没做什么,就算一刹那有什么不对的想法,事后却也如此放低身份求她原谅。
她真的大题小做了吗?
这个问题到萧玮舟送出红玉簪时,郁宁都还没想明白。
但不容她再想,眼前的俊美男子已经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神色。
仿佛在孤注一掷,为了重获她的心意。
一瞬间,郁宁思绪万千,回过神来已经将手伸出幕篱,接过了那只簪子。
萧玮舟的声音带着惊喜:“宁儿?”
事已至此,郁宁不得不承认,她心里还有对方。
对方的承诺做不得假,而她也说过她会坚守到底。
郁宁吐出一口气,轻轻唤出一声:“玮郎。”
[叮!当前位面异变值80%,即将过载。请宿主注意!]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系统的警告,郁安坐直身子,看向了窗外。
遥远的山梯上,三三两两的香客在来往。
陆陆续续降下60%的异变值猛增了这么多,应该是郁宁又和那个人见面了。
事情起自萧语蓉,而她和萧玮舟又是表兄妹,难免叫人联想。
郁安能猜到此番还愿的事不简单,但却低估了萧语蓉对萧玮舟的重视程度,更没想到这两人会联手来算计郁宁。
原来多年的友情也抵不过那点浅薄稀疏的血缘关系么?
真是出人意料。
52 月照沟渠
◎雨后◎
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后,小少爷眼睛里的融融笑意凝成了碎冰。
对面的秋烺若有所感,眸光淡淡地看过来。
一向擅长捕捉他视线的人,这次却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只是兀自抿着嘴唇不开口。
秋烺半晌没等到他说话,便启唇问道:“湿衣服穿着难受?”
奇异的是,他缄默静坐时没有任何存在感,一旦出声就叫人不由自主将目光牢牢定在他身上,再容不下其他。
那声音仍是沙哑粗粝的,却莫名带着安定人心的魅力。
郁安被唤回了心神,脸上不由重新带笑,“并未觉得难受。”
而秋烺已经探过身,伸手碰了碰少年方才淋过雨的右肩。
质地上乘的衣料触感冷凉,显然还是湿的。
被过分轻柔的动作弄得发痒,郁安往后躲了一下,脊背碰到了车厢。
对上那双情绪浅淡的深色凤眸,他又低声重复:“没有难受……”
秋烺坐回原位,凤眸直直地盯着他的肩膀,惜字如金道:“湿的。”
言下之意是问他衣服是湿的怎么会不难受。
郁安清楚他要表达的意思,看着对面人端正自持的坐姿还是忍不住弯起眼睛。
一被躲开就默默收手坐回去,只用一双眼睛眼巴巴看着,怎么会这么可爱?
不是不能猜出秋烺用武时是何种冷酷模样,但郁安还是不可控地觉得对方很可爱。
被这么一打岔,郁安倒是转移了放在位面异变上的注意,语调如常地笑道:“嗯嗯,回府就换。不妨事的。”
看不出半分敷衍。
得到允诺,秋烺撤回了视线,恢复到透明人的身份里。
车厢陷入静默。
一刻钟后,郁安在下山的香客里看见了郁宁的身影。
萧家兄妹一左一右陪在她身侧,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将两位小姐安置上了马车,萧玮舟大步上马,不远不近跟在缓缓前行的马车后。
姿态舒挺放松,像是一位闲情雅致的公子哥。
郁安放下窗布,对着外面的车夫朗声道:“回府吧。”
不必再跟着郁宁,因为重得芳心的萧玮舟如今急着表现,想必很乐意拦下这份差事。
郁安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太尉府。
刚下马车,阴晴不定的四月天又开始飘起绵绵细雨。
郁安回头看了看,马车车厢里已经没有了那道黑色身影。
他已经答应过仅此一次,旅程结束对方自然又该避匿起身形。
还真是重诺。
郁安收回目光,歇了回车上拿伞的心思,拒绝了上前来侍候的人,就这样淋着淅沥小雨穿过庭院回到住处。
春风和雨是温和无声的,但并不意味着毫无威力。
不把淋雨湿衣放在心上的郁安当晚就发起热,白玉般的面容绯红一片,呼吸都微弱了。
陪护的侍女小厮被吓了个够呛,赶着请了大夫又通知了夫人和小姐,最后甚至惊动了郁太尉。
毕竟是娇宠着长大的亲子,郁太尉和太尉夫人或隐或显都是心疼得不行;郁宁则从与恋人冰释前嫌的欢欣里猛然回神,对幼弟的身体忧心不止,一时把自己和玮郎一事都抛之脑后。
翌日,宫中圣上欲派出御医来府中为郁安把脉,郁太尉诚惶诚恐劝道何至于此,一再推脱可无奈盛情难却,只好客客气气礼重有加地把御医请来了。
御医摸完脉又看了床上困病之人的面色,沉声道少爷是积热遇凉才感了风寒,需地好好调理方能痊愈。
他写下药单背上医箱,就又在郁太尉的好言招待下离府回宫去了。
终是男儿身,女眷们不便长时间陪侍左右,而郁太尉公务繁重也无暇照看亲子,更多时候郁安身边只有一众下人谨慎伺候着。
退了热后,郁安意识清醒几分,隔着一层床纱看见有下人端着托盘呈药进屋。
“公子,该喝药了。”侍女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床上之人。
烧退后喉咙干渴,郁安阖上双眸,哑声回了句:“放那吧,我等会喝。”
他不去看,只听那侍女应了是,接着传来一声盛药的瓷碗轻搁在桌案上的轻闷响声、关门声,脚步声远去。
无人在侧,郁安也就懒得起身,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郁安看见床前立着一个黑色人影。
郁安:“……”
短暂的惊讶后,他半撑起身,张口就想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但少年将将启唇尚未发声,静立着注视他睡颜的人已经开口:“为何不喝药?”
郁安咽回那声“哥哥”,垂下眼睛迟疑道:“……困得难受,便又睡过去。忘喝了。”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
秋烺没回话,凤眸微凉地从少年略显苍白的顺从面容看到他单薄的肩。
锦绣软被因为少年起身的动作滑落,露出了对方白净的里衣。
秋烺收回视线,转身几步行到架子上取下一件对方的外衣,递到对方床前。
郁安抬眸看着他动作,期间视线偏移到窗户,见它被关了大半,只留出小小的缝隙透气。
此刻透过那点缝隙能辨出已是黑夜,窗扇轻响外面正哗哗地吹着风。
屋子里点着一盏小灯,郁安在昏黄的灯光里掀起那层纱帐挂在一旁的银勾里,然后接过了秋烺手里的外衣。
病中无力,他勉强将衣服披在肩头,一抬头又对上那双冷凌凌的眼睛。
郁安开了个话题:“多谢你,现在是什么时……”
无奈喉咙干哑,他话没说完就掩唇低低咳嗽起来。
白颈一垂,瘦削的肩膀轻微颤动着,咳嗽声断断续续地透过指缝压抑地传出来。
秋烺看着,心中没由来地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酒楼那次亦是,仿若在何时何地也见过一般。
眼前一花,模糊中好像见过个更细瘦娇小的人背身垂首咳着,一副风吹就散的脆弱模样。
秋烺凝神,只当这飞快闪过的片段是幻觉,走到桌边为郁安斟了一杯热水,又反身回来递到对方身前。
“酉时。”这是回答郁安刚才没问完的话。
郁安渐渐止住了咳,接过秋烺手里的杯子。
交接时,两人指尖有一瞬间的触碰,秋烺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蜷了一下。
郁安没发现他的异样,喝了口热水后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你了,秋烺。”
苍天可鉴,纵然他骗人成瘾,方才也不是存心咳的,是真的病了,所以此时道谢也是真的道谢。
秋烺眼神淡淡,像是没注意到他改变了称呼,又像是根本不在意。
事实上,郁家的小公子怎么叫他都无所谓,不过是称谓罢了。
雨天的那句“我们不该如此生疏”还尤记在耳,但又仿佛隔了一层薄雾,所以秋烺选择性的遗忘了,只觉得无论怎样一切都由对方心意。
毕竟这是个心思多变的小公子。
他伸手接回郁安喝完的杯子,问:“还要么?”
见郁安点头,秋烺回身又去倒了一杯。
端着杯子,他站在桌案边,指尖在一旁的药碗外侧一抵,仔细的试探温度。
瓷碗光滑冷凉,漆黑的药汁已经失了热度。
后知后觉想起进屋的目的是让人喝药,秋烺沉默,早已冷硬的心忽然生出一点微薄的愧疚来。
因为郁安是为了帮他遮伞,才打湿衣裳染病的。
但微薄的愧疚无须言说,而傻站在桌前在毫无作用,郁安还在等他。
于是秋烺端着热水,重新回到床前,将杯子递给郁安。
郁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在他身上,见水杯再次递来,眼中渐渐透出柔润的笑意来。
他又道了声谢,然后接过杯子慢慢喝起来。
喝水的动作幅度不算大,但肩头的外衣偏偏还是滑落了下去。
看出郁安一时无暇他顾,秋烺倾身,动作极快地替他接住落下的衣衫,将那柔软的衣料又覆回对方肩膀上。
这一过程中,两人有一段时间靠得极近。
冷香袭来,郁安睫羽翕动,不去看那双寒星似的凤眸,咽下了口中温度适宜的水。
很快,秋烺退回床外,无声看着郁安。
如果谁也不开口,他恐怕就要注视着郁安一点一点喝尽杯中水才罢休。
郁安不在意他紧盯的目光,却也不能视若无睹。
他放下杯子,对秋烺微微一笑:“多谢你了,秋烺哥哥。”
秋烺敛眸,回道:“不必言谢。”
不问郁安为什么又叫哥哥,也不问他为何这次自己靠近就不躲。
郁安点点头,继续慢慢喝水。
他自觉话尽,但在秋烺看来,话题似乎还没结束。
黑衣影卫静静看了他片刻,突然道:“以后别再淋雨,也别饮酒。”
这两句话让郁安自动联想到佛寺之行的雨和昭嵩楼呛的酒。
他笑道:“我会记得带上伞,也保证不会再呛酒啦!”
秋烺听了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十几秒后,才缓缓道:“我……并非是说酒楼那次。”
郁安这次是真的不解:“嗯?”
看清少年黑珠般的眼眸里闪动着困惑,秋烺垂在身侧的手又蜷了一下,这才语调缓慢地斟酌道:“其实那日我看见了。”
洗尘宴的第二日,他立在房中,看见郁家的小公子从呼吸已停的状态里喘息着苏醒。
睁眼的一瞬间,那满面的青灰死色恢复成白玉玫瑰般的色泽。
【作者有话说】
秋烺(一脸认真):我看见了哦。
53 月照沟渠
◎病◎
饮尽的空杯从手中下滑,落在被子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郁安对上秋烺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与此同时,长久将目光放在气运之女身上的世界意识若有所感地转过眼,分出一缕意识落入这间气氛凝滞的阁楼里。
窗扇不再摆动。
风声停歇,烛火燃烧的声音也消失了。
万籁俱寂中,郁安心脏停跳几秒,身体一阵发寒。
久久没等到他的回答,秋烺又启唇解释道:“洗尘宴次日,在宫中……”
郁安猛然扑到秋烺身前,伸出一只冷凉的手隔着一层薄罩紧紧捂住对方的嘴。
“别说出来。”
背后升起冷汗,郁安竭力保持着嗓音平稳。
被这个位面的人道破外来者的身份,世界意识纵然与系统有合作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更别提道破者还兼有神明化身这个特殊身份。
真的把事情说开了,难保还能留在此方位面做任务。
清理位面异常的工作刚有起色就又重蹈覆辙,神明意识的收集进度也不算多,他不能放下郁宁和秋烺。
一时间,郁安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而那缕世界意识还在淡淡地注视着两人。
少年的靠近是意料之外,但并非无迹可寻,所以秋烺潜意识里没有想过反抗或者躲开,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扑来。
靠着自己的那具身体在细细发抖,覆在秋烺唇上的温度是冷凉的。
秋烺闭了嘴,少有的迟疑了一下,就伸出臂膀将那具单薄的身躯按近了怀里。
身体在温热的怀抱里回温,骨子里的冷意却没有消退。
郁安知道世界意识还在看,一面死死与秋烺对视着,一面开口道:“好……我会少喝酒,秋烺哥哥相信我吗?会相信我的对不对?我很乖的。不相信也没关系,只要秋烺哥哥在一旁监察我就好。”
嘴上没个把门,他飞快地说完这几句,企图把话题引开:“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秋烺在郁安不停说话时就一直安静地垂着眼睛看着对方。
他知道郁安在紧张,直到眼前那苍白的容颜带上拘谨,才顺着对方的话给出反应,想问他好奇的是什么事。
郁安微凉的手掌还覆在秋烺嘴上,秋烺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透露出询问的意味。
郁安没放下手,轻声道:“我……我只是不明白,秋烺哥哥为何总以黑布覆面?你们影卫皆是如此吗?”
话说出口,郁安就自觉问得太直白了,虽然有转移话题的意图在其中,他心里也真的对秋烺蒙面的事情有些许不解。
倒不是好奇对方的容貌,在这方面他并不在意多少,美丑只是外在罢了。
他是怕其中另有隐情。
怀中人提出的问题难以预料,秋烺缓缓放松了搭在对方腰肢上的手,侧过脸一时无言。
好在空气中莫名的威压慢慢减散,窗外重新吹起了风,世界意识离开了。
危机解除,郁安也就不再纠结秋烺的答案,以免对方为难。
他正欲收回手,不料秋烺刚好转回脸,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就擦过了对方覆面的布料,勾起一根不甚明显的丝线。
没想到自己的指甲没磨平,郁安停住动作,略带尴尬地看向秋烺:“对不起,秋烺……”哥哥。
哥哥二字还未言明,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公子醒了?您要现在用晚膳吗?”下人恭顺的声音从外面传入。
秋烺瞥了郁安一眼,彻底收回环住郁安的手,几步绕过桌案就破窗而出。
郁安看着他身影消失,默默捡起落在床铺上的外衣披上,这才对外面的人哑声说道:“嗯,端进来吧。”
下人依言呈入饭菜,见瓷碗里的药汁没冒热烟就自觉端回去重热。
重热过的药碗被端上桌,郁安撑着身子勉强吃完了饭,便端起来一口饮尽。
下人们收拾好碗筷后躬身退去。
房间里又只剩郁安一人。
他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没去管唇齿间弥漫的苦涩药味,踱步到窗边。
将窗扇用撑杆撑好,郁安被一道扑面而来的夜风吹得掩唇轻咳。
咳了几声,他脸色更加苍白,说话的语调不由低了几度:“秋烺哥哥,外面风大的话可以到房间来。夜里挺冷的。”
这句话没得到回应。
无月的夜晚里只有屋内烛火的淡黄光照,窗边的少年垂了垂眼,犹在病中的白玉面孔色泽浅淡,显得情绪脆弱。
“我答应你,带伞和戒酒都答应。其他话是嘴笨瞎说的,你别生气,是我任性。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无论对错,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小楼房顶瓦砾上的黑色身影沉默而立。
为何被指出时分明在害怕,却说是自己任性?
矜贵公子做到这种程度,只为了讨好一个无关紧要的保护者,倒是令人费解。
面罩后的嘴唇微动,但他最终没出声,只是抬着一双冷眸困惑地望向远空。
郁安知道秋烺就在附近,也可以听清他的话。
问及人家装扮的问题总归越界,要是是禁忌就更不好了。
郁安心中有愧,此刻歉意被言明,也就放下一颗稍悬不安的心,转身往室内走。
吹了几阵风,他头脑又有些昏沉,正欲坐回床边躺下入睡,就听见窗台发出一声轻响。
背后隐隐透来的冷风也消失了。
他回头一看,发现大开的窗扇已经被人从外面合上,而撑杆则规矩的放在一边,在轻轻滚动。
讶然片刻,郁安无声笑了起来。
明明在照顾人却不愿露面,也不怕别人不记你的好。
但显然郁安是会记好的。
不仅是这份暗戳戳照顾他的好,还有其他的好,郁安都一并记得。
那个人是不同的,外冷内热又爱照顾人,沈亦别也是,秋烺也是,总是如此。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虽有御医来过两次,药也坚持喝着,郁安还是病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秋烺一次也没现身,郁安也不急,只由太尉夫人和郁宁陪着专心养病。
皇帝派来御医着实兴师动众,但这也是圣宠皇恩的体现,推脱不得。
圣上重视至此,真的是好事吗?
郁家人明白此事不可一言蔽之,风头能避则避,可很多时候还是不得不被皇帝拎出来在人前“风光”。
太尉夫人忧心忡忡地摸着自己儿子的额头,“儿啊,快些好起来罢。”
郁宁坐在一旁,柔美的脸上也满是愁绪。
每到此时,郁安只能对二人露出无所谓的笑,安慰道:“母亲、阿姊,我无事的。小小风寒,能耐我何?切莫忧心过甚,不仅于身体无益,我也会伤心的。”
他说得轻松,太尉夫人和郁宁忍俊不禁的同时,还是对着那张黯淡容颜暗自心忧。
好在郁安的病真如他所说那样很快就好了,在五月初已经可以面色红润地四处活动了。
穿着一身锦缎云纹衫,郁安骑在红棕马匹的脊背上,看着湖边谈笑郁宁和萧家兄妹。
病好得很是时候,他如是想。
萧府送来的出游邀约,郁宁已经推约了几次,这次终于应承下来。
郁安打着不放心萧玮舟的名义跟来,郁宁沉吟片刻,想着幼弟大病初愈心中郁结也就借着这个由头让他出来散散心。
这位大家闺秀完全没意识到这次出游是情郎为与她幽会的借口,或者说意识到了,但出于礼数考量多带了几个局外人好叫人放心。
萧玮舟才把人哄好没多久,此番被连番拒绝也能保持风度,像是什么都顺着她。
见郁安也来了,萧语蓉表现出几分惊讶,萧玮舟面色有短暂的僵硬,很快神色自如同他问好,一口一个“郁弟”叫得亲切极了。
郁安皮笑肉不笑,不怎么搭理他。
萧语蓉很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家表哥和这位郁小公子似有龃龉,便借着赏景拉着郁宁一直往前走,萧玮舟自然跟着。
郁宁转眸看向没跟上的郁安。
郁安骑着马说了句不必管他,大家赏景便是。
郁宁这才任由萧语蓉往前带。
郁安远远坠在几人后边,隔了一段距离,看见两位女子取下了面纱,正低声交谈,而萧玮舟则摇着扇子跟在两人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上她们的话。
那个游戏人间的萧姓混蛋笑得实在恶心。
郁安眸光一冷,在春夏交接的鸟雀声里懒懒地拽了拽手上的缰绳。
小公子心情不虞展现得很明显,隐在树干背后的秋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紫衫浪荡子,又风轻云淡地重新看回郁安。
嗯,闹脾气的小公子还是比装模做样的风流子好看些。
当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盯紧郁安,排除危机护他周全。
且不管黑衣影卫到底是怎么想,他冷淡的目光始终萦绕在马背上的人身上,如有实质寸步不离。
众人一前一后绕着景湖走了半刻钟,慢慢汇合后见到湖边停了一芥小舟。
萧玮舟向众人解释道:“奔走疲惫,可乘舟散散热气。”
仅供两人对坐的小舟漂在清亮的湖水上,水波荡荡。
郁安勒住马匹,含笑道:“萧官人真是体贴入微,在下佩服。”
四个人却只有一条船,这声“体贴”不知是在夸赞还是在嘲讽。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有点忙,存稿告罄,没时间更新抱歉抱歉。明天更新!
54 月照沟渠
◎游湖◎
被马上的小公子打了脸,萧玮舟还能保持坦然的面色。
他一收扇子,笑了:“郁弟谬赞。只是此地天清风朗、景色绝佳,泛舟湖上想必别有风味。萧某认为风雅之事少而精即可,湖中一芥舟子就足矣。”
郁安也不明意味地笑了一笑,问道:“这么说,萧官人是有意为之?那么舟子只容两人,其余人又当如何?站在岸上看你们?”
这话说得不客气,郁宁稍显诧异地看向郁安,幼弟一改平日里的乖顺模样,正拿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堵人。
这无疑是不合君子礼仪的,但郁宁望着那张血色浅淡的与自己相似的容颜,就舍不得喝止对方了。
于是郁安仗着长姐无声的纵容,抬了抬下巴,看向萧玮舟的眼神很不客气。
萧玮舟倒是对这姐弟二人的反应不算意外,被讽刺了一番还能摆出笑脸。
“萧某并无此意。”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又道:“向东百步外有一方别亭,萧某已遣人备好茶点,郁弟若是愿意也可以去小坐片刻。泛舟是乐事,而凉亭赏景也是乐事。有人喜欢乘舟,有人则喜欢静坐,相信并无冲突,萧某也是出于两方面考量。”
郁安冷笑一声,没回话。
郁宁目光转向萧玮舟,温声道:“有心了。安儿不懂事,玮郎你莫怪罪。”
萧玮舟怜惜地看了看郁宁,“啪”的一声又打开扇子,道:“自然不会。郁弟也是忧心宁儿,我知道的。”
安静已久的萧语蓉也出声道:“我们都明白,阿宁,你不必过多解释。可我这身子太弱,怕是无福吹吹湖风,想来小亭暂坐也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郁小公子愿不愿意送我一程……”
这话说得犹豫,却很自然的把乘舟的位置划给那对爱侣。
久不行动,棕马有些焦躁地踏了踏蹄子。郁安摸了摸它的脖子,这才勾唇对上萧语蓉望过来的眼睛。
少年的眼神很直白,没有面纱遮蔽的萧语蓉下意识低了低头,想躲开他的注视。
好在郁安看了她一眼就移走了目光,显然对她的脸不感兴趣。
也许是看多了郁宁那样的美人,对自己这样的清粥小菜不感兴趣罢。
萧语蓉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郁结。
但没等她再多想,就听郁安毫不客气地说道:“语蓉姐姐,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想和我阿姊一起游湖?就这么把我阿姊推给你的好表哥,我也会不开心的。”
萧语蓉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什么?”
“语蓉姐姐,不然你和你表哥一起去亭里歇着?有亲人陪在身边想必也叫你开心些罢。”郁安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我呢,生性就爱缠着我阿姊,病了好久也没机会同她亲近。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游玩,语蓉姐姐可不可以把阿姊让给我呀?”
见萧语蓉僵着脸不说话,郁安又把视线移到萧玮舟脸上,笑着说:“游湖听起来就很好玩,我相信我和阿姊都会喜欢的。萧官人也不会不愿意成人之美吧?”
计划被全盘打翻,萧玮舟暗自咬牙,表情有些为难:“这……”
吞吞吐吐了半晌,还是郁宁拯救了他。
仪态端庄的女子抬起眼睛看向弟弟,轻声斥道:“好了,休要胡闹。”
郁安收住了笑,委屈地喊她:“阿姊——”
“不必再说,”郁宁摇头,“你今日太任性,只叫旁人难堪。安儿,我问你。你平日都懒于东奔西跑,怎么突然对乘舟游玩一事上了心?是真心要坐舟,还是在闹性子?”
郁安争辩道:“自然是真心的……”
郁宁问:“当真?”
看着阿姊漂亮的眼眸,少年想坚持自己的说辞,但被沉静的目光一看就泄了气,索性撇开视线不说话了。
这件事情最终以萧语蓉说的那样结束,一对爱侣乘舟共渡、游山玩水,郁安则负责领萧语蓉去亭里休息。
萧语蓉在垂着纱帐的雅亭外站定,转过身微笑着对他道谢:“多谢你了,郁公子。”
郁安看了她一眼,“不必言谢。既然语蓉姐姐的好表哥已经顺利和我阿姊待在一处了,想来你也就能安心在这休息了。”
萧语蓉的声音很温柔:“郁公子这是何意?我只是盼着阿宁好,并非出于私心。”
郁安道:“我看见了阿姊的新簪子,工艺倒是特殊,是萧玮舟有心了。”
萧语蓉没料到他陡然转变的话题,下意识接道:“表哥是一心扑在了阿宁身上,自然细致些。”
捕捉到清秀女子瞳眸里闪动的晦涩情绪,郁安追问:“正因萧玮舟求而不得,所以语蓉姐姐才撮合我阿姊同他和好么?”
“并非如此!”萧语蓉心口一跳,细声反驳道,“我是为了阿宁好……”
不等她说完,郁安索然无味地移开了目光,“我想四处逛逛,语蓉姐姐不必管我了。”
“可是郁小公子——”
郁小公子没理会萧语蓉的挽留,兀自拉了缰绳调转马头,就这样慢慢朝着林子里的行去。
不必担心萧语蓉的安全问题,因为尚书府的人就守附近。
重新回到湖边,水中的小舟已经晃晃悠悠游到了湖心,看不清舟中人是何状况。
郁安下了马,把马儿拴在一棵大树旁吃草,然后独身沿着湖畔走。
云藏日光,水光清亮,确实是一年里最悠闲的时日。
他走了一段路,林中起了微风,连衣衫都吹得摇摆。
郁安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一片下摆沾到湖水,繁重地垂在一侧。
他俯下身,拾起那截下摆用手拧了几下,衣料里的湖水滴滴答滴答地落进了草地。
放下那截衣料,又把拧皱的地方拍开,郁安直起身掏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手。
丝绸布料一点一点拭尽了指缝里的水渍,郁安将目光投向远方山水一线之处,湖中小舟已经越行越远了。
听着脑海里的位面值又开始在85%起起伏伏,郁安淡声说道:“我讨厌萧玮舟。”
周遭空无一人,少年像是在对湖边清新的空气说话。
他自言自语道:“骗我阿姊就这么好玩么?真过分啊。”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这样阿姊就不会一门心思扎在一个会毁了她的人身上,我也会放心很多。”
郁安继续说着,如玉面庞神色平静,但手中的帕子已经擦干净指缝,被攥紧在手掌里。
“可不可以让他消失呀?”少年攥着手帕叹出一口气,脸上绽开一抹淡淡笑意,“我知道秋烺哥哥能做到的。”
无声无息出现在少年身后的人垂首回道:“愿为公子效劳。”
郁安将看着湖水和远山的视线收回,轻巧地放在了身后人身上。
清缓如水,又带着点日光的暖。
秋烺被这份目光看得错了神,但很快恢复自如,垂下凤眸等待对方的命令。
一番好意被长姐冷脸呵斥,小公子心有怨怼也是理所当然。杀了从中作梗的外人,只为了让姐弟和好如初。
小公子能开心,这就算本划算的买卖了。
秋烺等着这位任性的公子随意挥霍旁人性命的指令。
但出他所料,郁安松开了手中染上污水的手帕,一面理平帕子的褶皱,一面云淡风轻地说道:“我说着玩的,秋烺哥哥别杀他了。”
见秋烺眼神复杂地看过来,郁安又笑了:“其实阿姊说得没错,我很任性。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扮扮可怜引秋烺哥哥出来见我。”
秋烺眸光微动,却没并不像以往那样沉默应对,而是用他独特的沙哑嗓音笃定道:“不是。”
郁安挑了挑眉,像是在疑惑:“不是?”
“你不是任性,”秋烺解释道,“你是真的厌恶那个人。”
郁安弯起眼睛,问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眼睛是这样说的。
秋烺沉默地转过眼,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郁安也不纠结他的答案,笑着夸他:“好啦,秋烺哥哥真的很聪明。”
“我是讨厌萧玮舟,但一下要了他的命也不是什么好事。事事周到的情郎突然暴毙,只会叫阿姊念念不忘一辈子。”
“我要让他的真面目一点一点暴露人前,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风流公子是什么德行,好叫我阿姊彻底死心。”
“真心错付,我阿姊或许会伤心一段时间,但最终会缓过来,恢复自己正常的生活,并一点一点把这个人渣抛之脑后。”
少年说这些话的时候用着一种低柔轻缓的语调。
仿佛不是在安排那对爱侣的结局,而是几句酒鼾宴乐时半认真半玩笑的戏言。
但秋烺直觉对方所言皆是出自内心。
黑衣影卫的视线从湖边青绿的草叶里移回,像一场冬雪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被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郁安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单纯。
他忽然上前一步,顶着秋烺冷漠的注视,伸出一只细白的手碰了碰对方的侧脸。
说是侧脸不算,郁安只是碰到了那层棉质面具,并不能直接接触到内里的肌肤。
但他还是轻轻按了按那截面具,感受到身前人身体紧绷,竟牵起唇角极快地笑了一下。
“这里,还有一点痕迹。抱歉,我会负责的。”
原来他碰触的是那夜自己指甲刮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就是要贴贴!
55 月照沟渠
◎私逃◎
原先被刮出的细线已经被处理掉,棉质布料上只剩一条凹痕。
一身锦缎的小公子指着这点痕迹,言之凿凿地要对黑衣影卫负责。
本该是有些可笑的画面,但秋烺看着郁安认真的脸,以及那双比他身后湖水和远天还干净的眼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和纸伞下的那截湿掉的少年臂膀一样,升腾起朦胧迷惑的雾气,又化作飘雨零零散散落在心田的土壤中。
无法阻止,无法拒绝。
他不再躲避这雨,也不躲开和少年的对视,只问道:“公子要如何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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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安没理会这突然上涨的数值,收回手说:“总有机会的。”
话锋一转,他唇边的笑意冷落下去:“但当务之急还是查清萧玮舟的底细。”
受到秋烺沉默的注视,郁安一面将手里那块帕子折好,一面说道:“看来还是要去他的那间花楼看看。”
话音落下,将要被收回怀兜里的丝绸手帕从掌心滑走,一片白花似的落在杂草上。
郁安垂眸看了一眼,叹息般道了句“算了”,便漫不经心地转过身,重新眺望着湖中的小舟。
与此同时,脑海里的位面异变值瞬间窜到了90%。
萧玮舟那厮又干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完全没留意身后的影卫并未如往常一般无声退去,而是俯下身体用极快的速度捡起了草地里的那块手帕,然后收进了衣兜里,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是对方自己都觉得鬼迷心窍的程度。
不知过了多久,湖心小舟不再远行,而是慢慢向岸边靠回。
郁安再回首时,秋烺已不知所踪。
他对此习以为常,便回程牵上马快步去接郁宁。
下了船的郁宁面色还算正常,妆容衣衫也完整无缺,只是眼神时不时有些涣散,说话时心不在焉的。
几人去亭子里接萧语蓉,对方已经扬起浅笑在等他们了。
一行人没游玩多久,郁宁像是支撑不住般,想要打道回府。
她一说累,萧玮舟立刻安排车马要送她回家,萧语蓉也忧心忡忡地让她不必勉强。
兄妹二人都殷切至极。
郁安推开两人欲搀扶郁宁的手,将郁宁拉到身后,道:“两位好意我阿姊心领了,只是亲自送阿姊回家的任务,还是我这个家里人来比较好。萧官人也不想落人口实吧?”
萧玮舟自觉的忽略了这最后一句,只听出了他的拒绝:“那好,我就去安排马车。”
态度好极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郁安扶郁宁上了雅致宽敞的马车,自己则跨步上马跟在车夫后面。
回到太尉府,一连几天郁宁很安静,连平日里得心应手的女红都扎了几次手指。
“是发生了什么吗?”郁安帮她处理院子里有些倾落的花架时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彼时郁宁这扶着一株架子上的黄花,闻言扎破的手指不自觉就捻过坚韧的花枝。
“为何这样问?”她神色自若道。
郁安弄好架子,从花坛里挪身出来,“只是感觉阿姊心事重重的。”
郁宁迟疑一下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
郁安看出她神色有异,又问道:“出游那天,是不是萧玮舟和阿姊说了什么?”
被直接道破心事,郁宁一怔,搭在那节花枝上的手指不由收紧。
水天一色的玉湖中,摇动的雅舟内,玮郎神色中的多情调笑悉数褪去,口中所言字字句句都穿进了她心里——
“宁儿,我觉得郁弟很排斥我。说来也是,我与你交心至此,却与你的亲人相知甚少。他厌恶不喜,也是我意料之中。”
“我慕恋你在先,自然该多受些苦。我也甘愿吃苦,因为宁儿千金之躯,理应得到最好的对待。”
“宁儿,相识不过数月,我看你却像是相处经年的旧人般。从前岁月不可追,我此后惟愿与你长相厮守,当不负这大好年华,也不负这冗长人生。”
“可如今但是你幼弟知情,就已反对至此。想来太尉大人也是不许的。我真恨自己出身低微,无法亲自面圣求娶太尉千金。若是有比我更好的郎君上你家提亲,太尉大人怎会拒绝?”
“你若嫁与他人,我无法与你相恋相守,此后也不会再娶。不是不能奋力一搏,只是蜉蝣撼树,想必事情转圜的余地不多。可为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值得。我是无惧外界阻力的,只怕你在其中饱受蹉跎。”
“我待如何?区区富绅之子也妄求得到太尉千金么?我待如何呢?宁儿!我不愿与你分离。”
那张英俊风流的面容满是痛苦。
最终萧玮舟告诉她,要是二人想要长相守,世间只有一个方法——
私奔。
这是多么天方夜谭的法子!
郁宁从前不是不知道有些官家小姐会为了和情郎同在一处,背井离乡改名换姓,使得自己的家族沦为同僚甚至是京圈的笑柄。
可从没听过一品官家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她很清楚,若是自己真的如此做了,从此父亲仕途必定受阻,最亲的母亲和幼弟也会伤心至极。
郁家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整个上京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此耻辱加身再难抬头。
自幼饱受诗书教导的郁宁知道自己万不可如此,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家族的荣誉。
三世的官宦之家,不能毁于她一人之手。
可玮郎当如何呢?一心与她相守的玮郎又能怎么办呢?
郁宁心乱如麻,在舟中一时竟忘了反应。
直到发现萧玮舟离自己越来越近,两人的呼吸都交错在一起。
这是前所未有的亲密,郁宁少有的慌了神,在那个吻落下之前偏了偏脸。
萧玮舟只来得及吻到她唇角。
美人带着馨香的身体近在咫尺,萧玮舟仿佛已经心满意足,又温柔地开口道:“宁儿,我们逃吧?逃到无人知晓之处,成亲作伴朝暮相守。”
郁宁没答应他的私奔请求,却也没拒绝,只说自己要再想想。
这一想,从船上就开始,一直到今日郁安问起也没有答案。
玮郎只给了她两条路,一是分离,二是逃离。
家族亲人,深情情郎,又待如何选择呢?
郁宁沉默了太久。
郁安从她的反应里读出答案:“看来我猜对了。”
任何秘密都无法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逃脱。
郁宁难堪地挪开眼不与他对视,道:“不过说些寻常琐事,安儿不会想知道的。”
“什么琐事啊?”郁安好奇道,“莫不是又是说些让人牙酸的话?还是有更过分的?”
稍作停顿后,他语气转冷:“真是如此,那姓萧的真是好大胆子。阿姊,你冷静些,莫被那人坑蒙拐骗了去。”
郁宁的视线停在手里的花枝上,没做声。
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郁安继续说:“他远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很多事情我们都不知情。比如那间他名下的花楼,又比如那些怪癖,谁又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弟弟的语气急切又满是关心。
郁宁将花枝搭回架子上,终于重新看向郁安,缓缓道:“我知道了,会再多考量考量的。不管是花楼的事,还是其他的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可以,我会亲自去了解那些。”
郁安放心地笑了:“这是自然。”
但放心是不可能放心的。
一离开郁宁的小院,郁安便嘱咐下人留意她的行踪,若是对方出府便立即知会他。
郁宁性子温和,但有些方面却很固执。所以不排除她不通知弟弟,就出府和一些人见面的情况。
距离十五还有几天,郁安踩了暮色出了府,直奔萧玮舟的那所花楼。
花楼名作眠柳楼,规模不大,但胜在精致,上到房梁建构下到花木装点,无不体现出高雅巧丽的特点。
楼中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又大多卖艺不卖身,吟诗作对、弹琴跳舞,文雅之事皆不在话下。
见到生面孔,一个衣着低调的中年男子笑着迎上来,“哟!客官是听曲还是试文呢?”
郁安勾起一个笑,问道:“何为试文?”
“一看客官就是第一次来这眠柳楼,”中年男子对着面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解释,“所谓试文,便是我楼中最有文采的姑娘陪您一道赏识文章,要做对子,甚至是比写文章,都是可以的。”
“哦?”郁安的目光从台上抚弄琵琶的少女身上移开,稀奇地看向中年男子,“你们楼里,还有可以比试文章的才女?怕不是半吊子的!若我说我早已苦读诗书数十载,自认文章无人可及,那姑娘还敢同我比吗?”
“有何不敢?”
恰逢一个掩着面纱的白衣女子路过二人,没忍住驻足反驳。
中年男子被她吓了一跳,连忙给郁安陪着笑脸:“客官莫怪,客官莫怪。”
见郁安慢悠悠地说了声“不妨事”,那男子这才接着之前的话头道:“客官有所不知,我楼里的姑娘也有自幼饱读诗礼的,说起话来连章成句,文采也是一等一的好!客官若是有意,玩着比试一番也是不在话下。”
说完,他几步过去拉着欲出去的白衣女子低语:“哎哟,我的明珠姑娘,你怎么出来啦?不是在准备晚上的歌舞吗!小祖宗诶……”
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作者有话说】
打个补丁:阿姊不是恋爱脑
56 月照沟渠
◎面具◎
明珠姑娘,这倒是个耳熟的称谓。
金春阁与萧玮舟初见,郁安曾在二楼喧闹的人群里听见过“明珠”二字,也亲自在栏杆处瞥见过对方的舞姿。
只不过他突然坠楼引走了大多人的注意,似乎抢走了明珠姑娘谢幕时应有的热闹。
在心底默默道了句抱歉,郁安不去看管事者是怎么好声好气和明珠说话,继续四下打量着这栋花楼。
台上的琵琶女弹唱结束,起身对着台下的观众们福了福身,然后卑怯地退下了。
听众们悠闲地磕着葵籽,在歌姬们中场休息的间隙三三两两自由的谈笑着。
这氛围不像是勾栏花楼,倒像是普普通通的歌舞瓦舍。
不同在于,表演者个个都貌美如花,宛如一盏盏虚幻空洞的纸灯。
不过来自金春阁的明珠姑娘却很鲜活,饶是面纱遮面,露在外面的一双柳叶眼光滑流转,柔秀中带着点英气。
只是对方不知为何会成了萧玮舟的人,她于金春登台献舞,萧玮舟恰好着急离去,二者一联想就没什么好疑惑的了。
萧玮舟用了点手段把人请来了自家,也不知是出于生意考虑,还是出于美色。
没错,美色。
这短暂的会面里,透过那轻薄的白纱,郁安已经推测出明珠有着一副毫不输给郁宁的长相。
萧玮舟这种人又怎么会放过?
管事的中年男子很快回来,而明珠则转身上楼。
洁白的裙角消失在拐角,只留下一阵清淡的花香。
“想来这位客官对歌舞更感兴趣些。”
见少年的目光在明珠身上停留过,管事者继续笑着说:“方才那位是一舞动京城的明珠姑娘,晚些时候会有一场夜演。您若是感兴趣,我给您备个视野好的雅间?要知道,明珠姑娘的舞曲可遇不可求,谢幕时还有机会一睹其芳容……”
郁安道:“求之不得。”
这趟眠柳楼之行,虽然没找出萧玮舟的具体勾当,但也算收获颇多。
郁安在雅间里等到日暮上灯,装模作样地欣赏完明珠的舞蹈之后,发现房里作陪的乐姬自觉已经完成任务掩门离开了。
楼上楼下的男子们喧闹起来,想来是谢幕时明珠不再掩面的缘故。
郁安没怎么在意楼下沸腾的人群,甚至没刻意去看明珠的脸,只是转身进了室内,很快就离开了眠柳楼。
这里给他的感觉太过不同,让人越来越好奇萧玮舟精心策划这一切到底意欲何为。
对方绝不是有闲心经营文雅场所的人,且在江南已有万贯家财,又何必千里迢迢赶来上京?
为了谋个一官半职?为了和上京名流搭线?还是为了游乐?亦或是为了……藏匿什么?
喜欢游山玩水之人不会喜欢在上京宦官名流中处处受限,所以前两种可能性不大。
至于后两种,还有待推敲。
独身出来的好处之一,就是街上闲逛也没人会阻拦。郁安没有闲逛的心思,可在路过一间点着灯的杂货铺时却停住了脚步。
进店出店,用了快一炷香时间。
手里多了个包装齐全的木盒,他重新走上回府的路。
回了自己的住处,郁安将木盒放在桌上,然后推开窗户。
嗅着晚间微风和空气里的淡淡冷香,他弯起唇角问道:“秋烺哥哥觉得那间花楼如何?”
问完这句,郁安就不再言语,望向远方的山间月色。
像是根本没把自己提出的问题放在心上。
但在一分钟的静谧后,有道低沉嘶哑的声音从暗处传出:“不雅不俗。”
郁安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很中肯。”
他偏了偏头,又笑了:“那管事的看我的眼光很平淡,像是见多了无理取闹的纨绔似的。想来也是,那么多漂亮姑娘,又怎么会不吸引一些采花的呢?”
秋烺没理会他这几句感慨。
郁安并不感觉挫败,反而很高兴似的,又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么秋烺哥哥也看了明珠姑娘跳舞喽?她是不是和我阿姊一样好看?”
这话问得很多余,毕竟他自己都没怎么太关注明珠,不说脸,连舞姿都没怎么细看。
但郁安还是这样问了,存着点微不可查的幼稚试探。
无论秋烺怎么回答,他都有话反驳。
所以半晌也没等到秋烺的回应后,郁安便自觉换了个话题:“好啦,不说这个了。秋烺哥哥,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
又是一阵静默,黑衣影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原来这人一直蹲在房梁上。
郁安觉得他四处找隐蔽角落的行为有点可爱,没忍住笑了一下。
秋烺寒眸中带着点迷茫,像是不知道他为何发笑。
但郁安很快止住了笑,冲他招手道:“秋烺哥哥快来。”
屋内灯火摇曳,郁安站在暖光里,看向秋烺时眼睛里闪着银河般细碎的光。
秋烺心尖微微一动,抬步向他走过去。
靴子踩到木质地板上,却没发出一点声响,带着鹰一样的机敏慎重。
郁安留意到这个细节,也明白对方时刻的小心顾虑,知道要进入对方的心房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他仰起头,展露出无害的笑颜:“快来,我给你买了东西。”
说完,他便兴冲冲地把秋烺往屋内领。
很少见到郁安这样开心,秋烺没有摆出冷脸拂掉他的好意,只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对方来到紫檀桌边。
上面躺着一方手帕大小的木盒。
郁安将木盒捧起,回身递到秋烺面前。
他抬起那双闪烁着的漂亮眼眸,小声道:“希望秋烺哥哥能喜欢。”
秋烺沉默,没接盒子,只是淡淡地和郁安对视。
久久等不到他表态,郁安的表情有些忐忑:“不看看是什么吗?”
秋烺还是没接盒子,目光扫过少年捧着盒子的泛白指尖,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什么?”
郁安以为他在看盒子,便把朱色木盒往前面推了推,“看看吧。”
末了,他放轻呼吸,又在秋烺的注视下抿了抿唇,说道:“看看吧,秋烺哥哥。”
这声哥哥语气放得很低很柔,像风吹就散的流沙,又像是软绵衣料里的藏针。
不足以伤人,但够给人留下一道又疼又痒的记忆。
秋烺终究还是接过盒子,在郁安略显紧张的注视下打开锁扣,揭开了木盖。
一个做工精良的银制面具躺在红色丝绸的内衬里,在跳动烛光里闪着无双利刃一般的冷光。
“那间杂货铺里的面具不多,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郁安将手背到身后,想象着秋烺半垂着的眼睛里是何情绪,“没有多特别,我只是觉得它很适合你,好像本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停了几秒,他弯起眼睛,又开口道:“路过杂货铺只是碰巧,而我也只是恰好想到了秋烺哥哥,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才进去逛的。没想到真的有收获,真是上天眷顾。”
秋烺将端详面具的目光上抬,落在了郁安脸上,没有温度,也看不出情绪。
郁安没被唬住,说道:“我说过,我要负责的嘛。今天没找到合适的,我就继续找,总会有机会找到适合秋烺哥哥的面具。一次就找到,其实不是上天眷顾我,是上天眷顾着你。”
面罩后的薄唇扯起一个嘲弄的弧度,秋烺哑着嗓音反问道:“是吗?”
“是。”
郁安点点头,认真道:“正因为上天舍不得让秋烺哥哥久等,才会将它这么快送到我手中。”
秋烺不言语。
郁安默了几秒,忽然问:“秋烺哥哥不喜欢这个面具吗?”
其实谈不上喜欢与否,秋烺的注意力还停在“上天眷顾”那个话题没移开。
几乎是话题一出口,他的思绪就被牵扯回蛛网密布的污浊旧事里。
上天眷顾?
若是老天真的垂青,他怎会被父母遗弃自幼在刀光剑影里求生?
恶语相向无可辩白,受人欺凌无人在意,无论奋起多少次都会被无情踩回泥里,他走到如今,是靠自己手中利剑辟出的生路。
世道危机四伏,你死我亡,所谓的上苍,从来都是冷观旁观。
而现在,在这一方小小的雅楼里,这个坐拥几世荣勋的太尉家的公子,对他说上天是眷顾他的。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但那双眼睛实在干净,没见过一点浊淖,像是一汪清泉。
太尉公子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只因为没得到自己的回应,就流露出几近悲伤的情态来。
不喜欢他的礼物吗?
秋烺无心思考答案,甚至想冷下心说出那句“我不喜欢”,想刺激这位无忧无虑的小公子露出更多难过的表情。
或者,对方与他接触从来都是出于玩心,如同曾经和那个萧玮舟相见的时候一样,拿出精湛的演技把所有人蒙骗于鼓掌之中。
思考这些的时候,秋烺眸光冷冽如冰,落在郁安身上时又水一般的融开。
最终,在郁安越来越无措的眼神里,秋烺喉结一滚,发出沙哑沉重的声音——
“没有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秋烺(恶狠狠):我要让他更难过!
郁安:秋烺哥哥不喜欢我的礼物吗:(
秋烺(面无表情地飞快倒戈):没有不喜欢。
57 月照沟渠
◎小情侣的把戏罢了◎
在秋烺看来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语,却让郁安黯淡的情绪一扫而空,眼中透出黑水晶般的光华。
“真的吗?”他不确定地问。
秋烺目光落在少年精致的脸上,直到对方被看得睫羽颤了几下,这才低声回道:“嗯。”
在做出回答后,秋烺心中积压的阴云轰然消散。
甚至没带来一点雷鸣。
郁安重新弯起眼睛,像是彻底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只要秋烺哥哥不讨厌就好。”
他话音一停,接着轻声说:“要现在试试吗?别担心,在你换好之前,我……我保证不偷看。”
秋烺看着郁安露出心虚的表情,知道对方是又回想起犹在病中时冒失的提问。
到如今对方都还以为他因为那个问题置过气。
他没去刻意纠正对方的想法,只是将长久地将目光停在那张天真的面容上。
半晌,秋烺哑声回答:“好啊。”
郁安没想到他会答应,有些诧异:“秋烺、秋烺哥哥?”
与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眸对视一瞬,秋烺只觉有趣。
他没再多看,就将右手扣在自己的面罩上,指腹捻住棉料边缘作势要摘。
不料秋烺说做就做,郁安慌忙地移开视线,生怕又惹对方不快。
但还是迟了。
他余光所及处,出现了一张苍白模糊的脸。
不待看清,秋烺已经侧过身,看样子是把将朱红木盒放在桌上要取出其中的银面具。
郁安别了过脸。
直到听到秋烺无甚感情地唤了他一声“公子”,郁安才慢慢转回脸,重新将目光投向黑衣影卫。
原来对方棉质面罩下,真的拥有着一张不见血色的容颜,此刻虽也被银质面具挡了大半,但下半张脸仍有一部分露在外面,是光滑无瑕的冷白。
下颚流畅,嘴唇白且薄。
配上那狭长的凤眸,这个人冷得像冰。
郁安目光滑过银面,在那线条完美的下半张脸流连,又泰然自若地收回。
“还挺好看的。”他真心实意地夸奖。
秋烺垂下眼,暴露在外的薄唇勾起一点弧度,“多谢公子。”
那点弧度不像在笑,语调也一如既往的平板无波。
郁安缓缓眨了下眼,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回道:“不必言谢。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第二句话放得很低,几近叹息。
原以为秋烺会继续沉默着扮演空气,但就在郁安话音落下的下一刻,秋烺沙哑的声音忽然传来——
“公子。”
郁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秋烺抬起那双冷冽如冰的眼眸,几乎算是锐利地看过来。
郁安被这个眼神看得心中一跳,“……怎么了?”
“为何说是欠我的?”
秋烺一错不错地盯着郁安,将对方刹那的紧张收进眼里,又重复着追问:“公子欠我什么?”
心脏猛烈跳动着。
郁安被那双冷漠的眼睛逼问,心中的熟悉感快要溢出来。
欠你什么呢?
欠你一颗心,也欠你一条命啊,骞与。
这些都不能说,郁安后退半步,勉强笑了一下:“欠你……一个面具。上次是我太不小心了。”
是他疏忽了,这个位面的秋烺和骞与太过相似,就像是本人亲临一般。
所以在平日里的接触中,他总是无意识拿出熟稔的姿态,笑嘻嘻逗弄对方。
觉得可怜也好可爱也好,都是基于对骞与的感情。
但是二者终究是不同的个体,生长环境人生经历都是全然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论。
或许他应该跳出这个错误的思维,用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位面体。
就如对待之前的沈亦别那样。
想起上个位面的斯文管家,郁安思维跳脱一秒,没由来一阵恍惚。
在他思绪纷飞的时候,秋烺已经一步走近,垂眸看着少年眼中飞快闪过的各种情绪。
清淡的冷香变得浓郁,是距离在拉进。
郁安抬起头,对上那张无机质的银面,一时失语。
秋烺打住动作,就着这一尺距离同郁安对视。
黑衣影卫想问的事有很多,比如公子为何要对自己这样好,比如公子为何说自己欠他,又比如,公子为何紧张又到底在想什么。
但捕捉到少年眸中淡淡的哀伤,他脑中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你在难过,为什么?
但秋烺没问出这个问题,因为猜到对方一定会搪塞过去。
所以他抬起手,盖住了郁安闪动的眸光。
“别哭。”
淡薄的水意消失了,连同少年明亮的双眸一起被盖在掌心。
秋烺不能再与之对视,目光不可避免就落到了对方殷红的唇瓣上。
像是没来得及适应黑暗,郁安嘴唇微微张着,白净的牙齿隐约可见。
“唔。”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就闭上嘴,蝶翼般颤动着的睫毛时不时刮过秋烺掌心。
躬起手背,秋烺匆匆移开视线,看了一眼深木地板,又看回自己的手背。
“你不欠我什么,”他最终开口,“能护卫公子,已是我之幸事。”
郁安轻轻摇头。
秋烺担心伤到他,便要收回手退开。
但郁安像是猜到了他的意图,在眼前掩盖的黑暗褪去之前,先伸手盖住了那只覆在自己眼上的手掌。
秋烺动作一顿。
郁安思维已经冷静下来,此刻心平气和地盖住那只手,低声道:“不要那样说,你与我不必说那种话。”
手被紧紧盖着,秋烺便没有反驳:“嗯。”
郁安牵起一点唇角。
那笑弧太浅,让人疑心自己是否在眼花。
但秋烺明白自己没有眼花,因为郁安声音里也带着细微的笑,仿佛一场携着花香的春风。
春风拂面,温热指尖。
“你没有否定我的话,我很欢喜。”
“……”
“我方才好像说错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了。所以我很怕,怕你不接受这个面具,也怕你拒绝我。”
红润的嘴唇张张合合,秋烺看着,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为何会觉得上天在眷顾?”
郁安没有立即回答,只扣住秋烺的手掌,将它从眼睛上拉了下来。
刚睁眼时不能适应屋内灯光,郁安眯起眼睛,过了两秒才聚焦到秋烺脸上。
“因为我觉得本该如此。”他弯起眼睛,半真半假道,“话本里的主人公天生受到眷顾,不论出身如何,在经历了种种事件后终会有所成就,拥有幸福完满的人生。在我看来,秋烺你也是如此。无论从前如何此后又会怎样,你的命途终将会是完满的。”
秋烺看向那双烛光里的朦胧眼眸,问道:“既定的完满命途么?”
“不是既定的,”郁安摇摇头,双手将秋烺粗粝的手掌裹住,“没有所谓的既定,命中的变数很多。”
郁宁与萧玮舟的事便是例证。
秋烺没急着抽回自己的手,又问:“你,为何会觉得我是你口中的‘主人公’?”
郁安语气笃定道:“直觉。”
神明创造的位面里,祂的意识分身怎么能不是主角之一呢?
就算没有写入所谓的世界剧情里,他们的命运都不该是苦难深重的。
“直觉并不可信。”
说完这句,秋烺收回自己的手,一双凤眸冷淡依旧。
郁安掌心空落,眼中的笑意却不减,“你说的很对。但若我把你视作世间万物的中轴,你便是我话本里的‘主人公’了。”
秋烺目光微凝。
郁安在他的注视下还在微笑,语调放得很轻:“独我所见,仅我所有。秋烺哥哥正是我生命话本里的‘主人公’。”
少年的笑颜不同以往,不能归属天真纯善,也不符合世俗邪气,带着看清一切的精明通透,足够引人注目。
也足够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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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面前的人有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秋烺凝固的目光一点点化开,扯扯唇角似乎想说什么。
但郁安已经先他一步开口,语气自若道:“若是秋烺哥哥不愿意,就当我在说笑罢。”
秋烺冷静道:“没什么愿不愿意之说。”
郁安歪了歪头,只听对面的黑衣影卫用一贯的沉哑腔调继续说——
“我本就是你的影卫。”
本就独你所见,仅你所有。
郁安从那双冷眸里读出了未尽之语,心中怦然,便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秋烺怎么还一本正经地撩拨起人来了?
但他知道对方并无此意,笑笑也便过了,“那秋烺哥哥怎么又不唤我公子了?”
秋烺被这角度刁钻的关注点弄得晃了下神。
郁安看清那双凤眸里一闪而过的迷茫,又笑道:“难道说,秋烺哥哥只有在严肃时才公事公办唤我公子么?平日里就以‘你’‘我’相称?”
摸不准骄矜的小公子所言为何,秋烺谨慎地收回目光,矮身行礼道:“属下逾越。”
“没有什么逾越不逾越的。”
郁安伸手想将人扶起,想了想又打住念头,板着个脸道:“要真算逾越的话,那我唤你哥哥岂不是也不合规矩?”
秋烺垂首不言。
只听郁安继续道:“我提及称谓一事,本意并非问罪于你。之前我便说过,不想与你生疏。所以,此时你也不必如此。不妨抬头看看我。”
黑衣影卫依言抬头,撞进了华服少年带笑的眼睛里。
“秋烺哥哥,或许你可以直接唤我名字——郁安,郁郁桓桓,随遇而安。”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65%]
【作者有话说】
前一张章改了个bug。
这两天有点卡文,鞠躬.jpg
啊啊抱歉,我又修了一下
58 月照沟渠
◎探寻◎
秋烺最终没如郁安所说唤出他名姓。
郁安其实理解,因为这个时代直呼其名似乎是不太礼貌的行为。
他让秋烺叫“公子”不过是出于逗乐的心思,而互叫名字却代表着别样的含义。
不光是相熟的标志,也传达着重视。
但秋烺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尉公子将不合礼数的要求说得直白又坦荡,莫名执拗又莫名真诚。
心尖发软,像是拂过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又下了一场无声细雨。
秋烺维持着淡漠的表情,克制地直起身,没唤出郁安的名字,也没再叫他公子,只是又行了个礼,便几步撤离跳出了窗。
留下郁安站在温暖的灯火里,对着屋外晃动的古树枝条笑个不停。
端午佳节期间,上京管制松懈些许,白天黑夜都热闹非凡。
郁安得知郁宁简装出府的时候,正靠在窗边哄着秋烺一起看月亮。
打发完院卫,赏月心思也就全无,郁安几下套上外衫,将衣服里的长发掀出衣领的同时,转头望向窗外。
“秋烺哥哥,陪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不放心阿姊。”
这话无疑问得多余,影卫的职责便是时刻待在主人身侧,不用郁安多说,秋烺也会沉默着跟随他。
可话既出口,秋烺只能出声应答:“是。”
郁安得到许诺,眼中短暂带了点笑意,想起郁宁的事后又很快冷寂。
他收拾好自己便立即抄近路出府,依着下人对小姐行踪的指向,一路步履匆匆,终于在进入市口前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郁宁出府的理由是与尚书千金有约,因为正值十五在办灯会,这个理由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虽说郁宁出府时间稍晚,但她端庄持重、心地良善的小姐形象实在深入人心。
下人们没有任何异议就放她离开,甚至答应对方不去惊扰已经就寝的太尉夫妻。
于是郁宁靠着口中莫须有的约定,顺利出了太尉府,走上了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大街。
大大小小的精巧灯笼挂了满街。
郁安视线穿过晃人眼睛的盏盏灯光,依稀看见郁宁穿着一身少见的绯色衣裙,头上罩着幕篱,每到拐弯处就和路边商贩短暂交流一下。
根据那些小贩对着某个方向指点的反应,郁安推断出郁宁是在问路。
看见郁宁后,郁安也不急着走近,只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对方走走停停。
街上的花灯越来越多了,周遭是小贩叫卖声和行人欢笑声,每张笑脸在暖色的火光里都显得格外亲切。
郁安坠在郁宁身后,从行人稀疏到人群擦肩,目光始终定在自家姐姐细瘦的背影上。
一直到了城边浅河,人群还喧哗着。
清澈的河水上架着一道小桥,连接着热闹卖市和寻乐场地。
桥上人来人往,提着花灯的姑娘和高大威武的汉子兼有。
才过拐弯,就有大批人群汇入汹涌的人潮。
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
郁安原还留有和路人擦肩的空隙,此番被涌入的人们一挤,自然分毫间隙也没了。
他朝着边上让了让身,被路过的八尺汉子无意撞了一下,还没长开的消瘦身体一时不稳,险些栽进荡着灯船的河里。
一只有力的臂膀拽住少年的细腕,稍稍一带,就将倒向河水的人拉到自己身侧。
郁安被拉回来的时候,顺势撞进了带着淡香的黑色怀抱里。
不必抬头,他已经乖乖喊出一声“秋烺哥哥”。
那横冲直撞的汉子被相会的娘子揪了下耳朵,认命地转过身冲二人道歉:“小公子,对不住、对不住了啊!”
郁安在秋烺的怀里露出头看他,态度随和道:“无事。”
汉子挠挠脑袋,尴尬地笑了一笑,被自家娘子挽住手弯往家走,口中还念念叨叨的。
郁安模糊听见“怪人”、“断袖”、“胆大”等几个词汇,不用组装成句也能猜出对方的意思。
但他全当没听见,抬起眼睛只能看见秋烺冰冷的银面。
一句“秋烺哥哥好会照顾人”之类的甜言蜜语就要漫到嘴边,郁安眉头一拧,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撑着秋烺的肩膀踮起脚尖看向秋烺身后。
人来人往中已经没有那抹红色的身影。
因为少年骤然的靠近,秋烺呼吸一滞,就要将人推开,却听对方用沉了几度的声音喃喃:“我阿姊呢……”
对弟弟那边的兵荒马乱一无所知,郁宁顺着拥挤的人潮过了桥,踏上了独属于花街柳巷的街道。
满街的脂粉香气,郁安躲开了几个跌跌撞撞的醉鬼,绕了几个弯,终于进了一家装潢高雅甚至与这条街道格格不入的楼栋。
门口是烫金的“眠柳楼”牌匾。
楼中客人也多,郁宁一进去,就看见了高台上软语唱曲的美貌姑娘。
她没多看,有位中年管事迎上来道:“姑娘可是有事?”
来往皆是男客,突然进了个袅娜的姑娘,自然吸引了一众关注。
在那些看好戏的目光里,郁宁温声道:“劳烦,我找萧郎君。”
声音掷地,如月光倾洒,没有直言姓名,但已足够形成暗示。
管事会意,多打量了一下这个蒙着幕篱的女子,笑得别有深意。
“郎君今日恰在楼中理事,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便领着您去厢房内稍作等候。待官人处理完琐事,便会来见您。”
郁宁应了好。
管事脸上笑意更深,眯起的眼睛闪过一抹轻视,但眨眼睛间又只剩真诚。
郁宁看出眼前人的表里不一,白纱内的唇角轻抿,却没出声驳斥对方。
放下矜持私会男子,本就不是件好听的事。
她自觉难堪,只好强打着精神跟上管事在前引路的步伐。
与几个妆容精美的歌姬错身而过,一路到了二楼的厢房,郁宁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了点来自那些女子的花香。
她嗅着混杂的花香,被中年管事安置在了一间雅致的厢房,告知过名字后被示意稍作等待。
外面的柔腔透过不厚的墙壁传入室内,郁宁没心思细听,幕篱都没摘又推门而出,视线将将捕捉到那管事拐弯处的衣角。
凭着直觉,她跟上了管事的步伐,遥遥听着对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往楼上去。
郁宁跟着他上了相对空旷的三楼。
楼道里不再有行来行去的美娇娘,甚至听得清绣鞋踩在木板上的细微声响。
幕篱白纱飘动,郁宁摘下它放在地上,借以减轻负担。
没了阻碍,她脚步放得更轻,在每一次中年管事回首之前,先一步侧身躲到柱后。
朱红木柱将绯色衣裙挡了个彻底,管事并非习武之人,捕捉跟踪者的水平与常人别无二致,自然没察觉到一点异常。
于是郁宁默不作声地跟着管事,直到对方走到走廊尽头,敲击两下就推开一扇了雕刻精细的门扉,众多女子的欢笑声瞬间涌入寂静的廊道。
管事闪身而入,门扉一合就为长廊隔绝了笑音。
郁宁放缓步子地走到那扇门边,透过雕花缝隙的麻纸,依稀瞧见室内的光景。
只见中年管事立在屏风前,对着里面的人拱手道:“少爷。”
无人理睬,只有一个含着笑意的娇俏女音透过屏风传出来:“李管事今日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不知此时官人不会见你么?”
“正是,”另一个清冷的女音也混了进来,“官人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倒会来搅兴致。”
娇俏些的女音道:“姐姐怎么又是一副夫子的说教腔调了?莫不是来了这么久还没改过来?官人可不喜欢。”
几个女声同时嘻嘻地笑起来。
李管事用袖子不停在脸上擦拭,似乎已经汗如雨下。
正进退两难时,有道散漫低哑的声音在一众女子的嬉笑声里解救了他。
“何事?”
那道声音从房中模糊传出,落在郁宁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开。
从未听过玮郎用如此玩世不恭的语气说话,她心中莫名恐慌,玉手下意识搭在了雕花木门上。
而屋里的李管事已经向萧玮舟说明了来意:“有个姑娘来此寻您。”
“哦?”还是一开始的娇俏女音先接话,“哎呀呀,官人又给咱们添一个妹妹?”
“芙儿,不得无礼。”萧玮舟声音带笑地斥了一声。
屏风后一阵低闹。
萧玮舟声音重新传出来的时候又哑了几分,“什么姑娘?”
李管事道:“是位穿着红裙不喜多言的姑娘。”
没一点属于郁宁的特征,萧玮舟放下心来,又傲慢道:“我倒是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
清冷的女声接道:“官人日理万机,忘记不要紧的人也在情理之中。那女子莫不是来占咱们便宜的?”
萧玮舟道:“那她是如何得知我是此处的主人?”
“谁知道呢?这种人真是惹人生厌!”娇俏女音道。
你来我往了一个来回,萧玮舟也生出了几分兴致:“那姑娘说了什么?可曾说自己姓甚名谁?”
李管事的冷汗慢慢止住,思索道:“别的倒是没说,我问过那女子的名字。她说……她说她叫郁宁。”
【作者有话说】
萧玮舟(危)
下章阿姊的官配出场
59 月照沟渠
◎失踪◎
李管事话音落下的几秒里,不知屏风后的萧玮舟是何反应,娇俏女声已经笑着先开口道:“郁宁?听起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名字。怎么也干得出这样厚面皮占便宜的事?”
一众女子被她逗得嘻嘻哈哈,郁宁在欢笑声里骤然推门。
房内众人被这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
最靠近门边的李管事被一袭红衣晃了晃眼,没想到那找上门来她竟会跟过来。
视线上移,郁宁愠怒的脸在他视线范围里只停留了一个呼吸。
饶是李管事看过美人无数,也要感叹一句:好一张大家闺秀的端正容颜!
却似乎在哪见过一般。
在绯裙女子目不斜视绕过屏风后,李管事屏住的呼吸才松缓过来,退到门边把大开的房门关好,这才屏息凝神地跟了进去。
郁宁推门那刻是羞愤交加的,在踏入房中进到屏风后,看清其中情境时脸上慢慢呈现出空白的表情。
近十个衣衫轻薄各有特色的美人侍奉在萧玮舟身侧,或靠或跪,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以几近献祭的姿态奉到萧姓官人面前。
一看清来者的容貌,原本潇洒靠在软垫上的萧玮舟下意识推开一个美人喂到眼前的葡萄,站起身来。
美人们见他表情有异,一时也敛去笑颜,各自朝屏风前的女子看去。
然后被那张脱俗的脸牢牢吸引住目光。
萧玮舟慌神道:“宁儿,真的是你……”
郁宁缓缓吸了口气,“这便是你口中所言的不近女色?”
看她漂亮的眼睛里似有水意,萧玮舟抬步上前,想先将人哄住再做打算。
“宁儿,你听我说,事情并非如你所见那样……”
郁宁避开了他拉过来的手,冷静地后退一步,侧过脸道:“萧大官人还是穿好衣衫再说话吧。”
萧玮舟将大敞的衣襟胡乱合上,又急切地过来拉郁宁。
然而又扑了个空。
郁宁再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很少,“你为何要说谎?”
“宁儿,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心悦你,只心悦于你!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其他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没去管对面那些神色各异的女子,郁宁抬起头直视萧玮舟,再次问道:“你为何要说谎?”
萧玮舟匆忙地抱上来:“宁儿,我来此真的只为查账,不会是为了别的!你会理解我的吧?我只是醉了酒一时鬼迷心窍。我从未想过骗你。你会明白的,对不对?”
郁宁用力推开他,生平第一次用这样失态的颤抖声音开口:“我不在意你三妻四妾,可是你为何要骗我?”
“宁儿……”
郁宁吐出一口浊气,不愿再看这个装模作样的人,转身就走。
而萧玮舟心慌意乱,直觉放她离去此后再难与之相见,立刻拽住那截纤细的手腕,想将人硬生生拉回身边。
“宁儿,我并非有意!你会明白我的苦衷,你会明白的。原谅我这一次……”
郁宁被萧玮舟这番言行弄得几欲作呕,用力挣扎好几次,手腕却在对方掌中纹丝不动。
眼见着要被萧玮舟强硬地拥入怀里,郁宁殊死一搏般猛地抽手,手腕终于重获自由。
萧玮舟被她甩得后退半步,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端庄小姐。
郁宁则被后坐力带着撞到一旁的架子上,发髻松散下来。
一根鲜红如血的玉簪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后,碎成两半。
是那日萧玮舟的求好所赠,亦是他们情定之物。
……
这是郁宁消失的第二日,郁安一夜未眠,让人在把那些满是花灯的街道翻了个底朝天,没寻到半点长姐的身影。
脑中位面异变值从昨晚开始降至85%,此后一直起伏不定。
大抵能猜出郁宁的目的地,郁安马不停蹄地往萧玮舟的地方赶。
眠柳楼白日里归于安静,郁安被笑容满面的李管事拦在一楼。
李管事一见到他,就想到昨夜硬闯的红衣女子,两人容颜如此相似想来关系不浅,自然不会透露出任何消息。
“公子,您又来了啊?白日里咱们楼不营业,您这是来早了……什么姑娘?我们这只接男客,可从没见过什么陌生姑娘……啊呀真是不巧,咱们萧官人今日不在楼中,您若是有什么急事我给您向官人带个信?”
无论说什么,那管事总有办法四两拨千斤地堵回来。
郁安冷冷笑了一下,道:“你们若是识相,便把她放回来。否则,后果不会是你们萧官人承担得起的。”
李管事对他的狠话不为所动,“您真是冤枉我了!我们当真没扣留什么姑娘啊……”
郁安不再听他胡扯,抽身离开纵马直奔尚书府。
忽然得知太尉公子的约见,萧语蓉虽然不解,却碍于身份与情面,还是把自家心情不虞的表哥领到了偏厅见客。
萧语蓉离开后,面对郁安的质问,萧玮舟显得很无辜:“小公子在说什么?萧某昨天可没见到你阿姊。想来郁小姐是去寻友觅乐了罢。怎么何事都赖在我萧某身上?”
被他一口一个“郁小姐”说得心烦,郁安面无表情道:“这件事情你该心知肚明。怎么?想攀高枝的时候就唤我阿姊闺名,如今出了事就想拂袖而去?萧玮舟,你当真是好不要脸。”
萧玮舟慢声道:“公子何来的火气?我与小姐不过萍水相逢,又何来攀高枝一说?既然人不见了,小公子不四处去找,怎的有闲心赖在我这?我看,公子也并非如表面那般着急罢。”
这场谈话最终没有结果,郁安离开尚书府的时候突然有些懊悔没让秋烺真的杀了姓萧的。
后悔只有一瞬,他还是决定要郁宁真的认清这人。
郁宁不会是执迷不悟的人。
小姐不见了,郁府人心惶惶,太尉夫人知情后泪如雨下,在太尉的安抚下稍稍压制但还是不住抹泪,夫妻二人都为唯一的女儿担忧。
郁安向他们保证会将阿姊安然无恙地带回来,暂时安稳住二老的忧心。
太尉千金失踪的消息被郁府死死封锁,但不知如何,京中还是流言四起。
郁宁消失的第五天,郁安已经不动声色翻完了整个上京的街头巷尾,盘问过大大小小的街头地痞,没有得到一点郁宁的消息。
灯会那夜人潮拥挤,谁也没注意到那抹红色究竟去了何方。
可位面异变值还在断断续续地下降,这事绝与萧玮舟脱不开关系。
而郁宁也暂时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是一回事,但好端端的小姐离家失踪这种事在京城传出了不同的版本,人人都在暗地讥笑,轻看郁宁乃至整个太尉府又是另一回事。
郁安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却也不想郁宁在内的其他郁家人收到各方的嘲弄。
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回来。
为此,他好言好语拜托秋烺让人在尚书府搜了一番,但仍没有结果。
倒也情有可原,毕竟萧家本家的小姐都不知道这事和萧玮舟有关。
萧玮舟没把人藏在萧府,在京中又没其他的去处,那么摆在郁安面前的最大线索便是那间唤作“眠柳楼”的花楼。
硬闯只怕打草惊蛇,连累郁宁和郁家。
郁安决心稍作伪装,趁着夜晚客多混入其中。
打定主意后,他换上了一套低调的装束,连轴转了好几天也没气力再骑马,索性坐上马车往那边赶。
摇摇晃晃的车厢与闹市人声构成极佳的催眠曲,郁安撑着桌案,阖眸假寐。
意识飘浮,他做了一个亦真亦幻有关往事的梦,梦醒后惊觉四下安静,马车已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郁安的目光在车前横木上靠坐的人影处定住,“秋烺哥哥?”
对车厢内的响动早有感知,秋烺在这一声呼唤后转过头。
那双凝着碎冰的狭长凤眸与梦中人渐渐重叠。
郁安怔了一下,慢半拍才恢复到属于郁小公子的状态。
他挪开视线,看向夜幕降临后翻动着的漆黑河水,出声道:“到了地方为何不叫醒我?”
秋烺道:“您未曾吩咐。”
不直言自己想让对方多睡片刻,黑衣影卫用了个最正经的理由。
休息了这么一会,郁安积攒了精力,眼下仍是青黑的。
他完全不受影响,掀着车帘就要往下跳。
秋烺长臂一伸,将人拦住。
被按回车厢里的少年面露疑惑,“怎么了吗?”
秋烺淡声道:“天色已晚,通桥近日修葺四处杂乱,公子贸然前往恐会伤到。此处尚有光亮,想必是合公子心意的赏灯佳地。”
前后两句没什么关联,郁安却很快明白了秋烺的意思。
他被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逗乐,眼中出现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修葺不影响通行,我也自会小心。”
敛去了笑意,他语调低了一点:“阿姊下落不明,我何来在此赏灯的闲心?若是不能把她接回来,我……”
“我的意思是,此行我愿为公子代劳。”
秋烺忽然打断郁安,薄唇启合间沉哑的嗓音倾落而出。
“……什么?”
“我说,我愿代公子前往。而公子只需观灯赏月,不必再担忧其他。”
【作者有话说】
咳,高估了自己,阿姊官配还要再等等哈。小情侣的戏份没刹住车。
60 月照沟渠
◎出逃◎
这话说得太像某种虚幻得永不兑现的承诺。
郁安与秋烺对视着,在那双幽深冷凝的眼眸下不自觉走了下神。
他勉强把思绪放回事件本身,婉拒道:“这是有关我阿姊的事,我想还是亲自去为好。”
遭到拒绝,秋烺本不该再做无用功,妄图去改易他人的想法。
隔岸灯火火光明灭,在少年脸上投射出温暖光线,像是照亮了一块无暇暖玉。
秋烺看着这张白皙却难掩疲惫的容颜,却再次开口:“我是公子的影卫,理应为公子排忧解难。”
郁安掀着车帘的手指微微蜷起,低声问道:“你、你为何……”
话只说一半,他回忆起涨到70%的意识碎片收集度,就把“为何这样照顾我”的问题咽了回去。
“你确定么?确定能将我阿姊平安无事地带回来?”郁安最终这样问。
秋烺道:“可以。”
犹觉不够,他又很快补充道:“我可以向公子许诺。”
黑衣影卫的眼睛叫人联想到月隐日未出的晨昏,带着朦胧的认真与情深。
郁安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缓声道:“此事过后,我有话与你说。”
少年平日也常用“有话要说”这类理由哄他现身,但今夜的语气却与以往迥然不同,格外郑重似的。
秋烺淡淡答应了。
替少年合上车帘,他足尖一点就掠入了夜色,径直往对岸的花街去。
与此同时,郁宁正被一位白衣女子带出多日未出的房间,被动地闪躲着楼中安插着的各个眼线。
到了二楼拐角,白衣女子先是把郁宁推进了一件空房,观察了一番周遭环境也闪身而入。
房门关闭,郁宁正要开口,白衣女子眼疾手快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直到屋外的长廊走过几个有说有笑的乐姬又重归静谧,白衣女子才松了一口气,解释道:“外面那些大多都是萧官人的姘头,不好应付。我们小心为上。”
郁宁看着眼前人面纱未遮挡处的精致眉眼,轻声道:“多谢姑娘。”
这几日她被萧玮舟囚禁于此,只能偶尔与送餐的人打个照面,却也不能详谈。
这位姑娘曾来看过她几次,今日忽然提出要带她离开。
郁宁虽有怀疑对方的动机,但她对外界的事情感知甚少又实在忧心家中众人,只想快些归去,也便不去探寻对方的真意了。
白衣女子挑眉道:“别人关你,你却道谢。你们这些小姐都是这样吗?”
她目光在郁宁淑雅的脸上停留几秒,又兀自转过头去观察屋外的情形。
“既明事理,理应分得清孰好孰坏。”郁宁轻柔镇静的声音在白衣女子身后响起,“郁宁不知他人作何感想,只愿凭自己的判断行事。”
没发现长廊外有其他的身影,白衣女子重新转回头,没接她的话,而是问道:“对萧官人和这眠柳楼,你当真没有一点要问的?”
突然到访将情郎的真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这位小姐除了一开始表现出愤懑,却很快平静下来。
白衣女子本着事不关己的眼光看待对方,却不由对对方漠不关心的态度产生出好奇。
郁宁的视线落在女子蒙着面纱的脸上,简短道:“不。”
白衣女子被她决绝的语气逗笑了,“是么?”
见郁宁点头,那女子也不再多说,确认过屋外无人,就推开房门谨慎领着郁宁避开人群,往人烟稀少的后门去。
正是入夜,眠柳楼迎来客忙时分,她们此行没引来任何人的注意,毕竟谁也没料到会有自己人要放走郁宁。
将人平安送出后门,白衣女子为郁宁指了个方向:“顺着此路往灯火通明处走,便可看到通桥。”
郁宁顺着她纤长的手指望了眼身后洒满月光的小路,又转回眼看向对方,“多谢姑娘。”
语气充满郑重。
那女子弯了下眼睛,声音带笑道:“不必言谢。只是,我想我该向郁小姐讨些报酬。”
“这是自然。”郁宁表示理解,“姑娘想要什么?”
她认真倾听的表情不似作假,白衣女子不由多看了她几眼,确认没在那双眼睛里瞧出任何不甘或敷衍的成分。
女子收了笑,一面心底感慨这倒是个不错的人,一面低声道:“我要你助我脱离贱籍,许我个平凡人的身份。”
郁宁想都没想,立即应好。
她答应得太痛快,白衣女子眨眨眼,有些诧异。
只听郁宁用轻缓的语调问她:“敢问姑娘名讳?”
“明珠。”白衣女子回答。
顿了顿,她又道:“这并非风月化名,是我自己取的,以后也不会变。”
郁宁点头:“好,多谢明珠姑娘。”
话题结束,她刚准备向对方告辞,却见对方忽然取下那覆面的白纱,露出一张白昙般清丽的容颜。
未等郁宁询问,明珠就走近一步,将自己摘下的面纱覆在了对方脸上。
仔细为郁宁扣好珠质边夹,明珠笑着解释道:“将就一下吧,郁小姐。你这张脸太惹眼了些。”
她笑得轻松,表情舒展开来更显得美貌惊人。
郁宁嗅着她身上的花香,又道谢道:“多谢。”
工作完成,明珠退开一步,摆手道:“不必,快走。”
说完,她回身跨步进门,顺手带上了低矮的后门。
郁宁则转身,沿着小路往光亮处疾行。
上了街区,人声熙攘。
郁宁敛着神色,默不作声与各色男女擦肩而过。
越是远离眠柳楼,她沉重的身体越加轻盈。
置身于温暖的灯火中,周身寒气虽褪去大半,但回忆起萧玮舟此人,郁宁还是背后发凉。
她或许真该听阿弟劝告,不该将那个心思深沉的花蝴蝶看成洁身自好的风流公子。
事实真相是如此令人恶心。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纷杂的思绪被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打断。
郁宁回神,视线停到挡在面前身着布衣的黑壮男子身上。
对方正歪嘴笑着,目光紧紧黏在她蒙着面纱的脸上。
布衣男子身后站了两个瘦小些的黝黑男人,皆一个劲儿地盯着郁宁瞧。
三人周身的胭脂酒气,像是刚从附近的某家花楼出来。
可惜明珠的心意了,即使有了面纱,她依旧遇见了麻烦。
见郁宁不做声,为首的布衣男子又故作风流地笑了一下,追问道:“去哪?要不要爷儿几个送送你?”
郁宁被那些放肆打量的目光看得厌烦,虽久处闺阁却也不是不通世事,自然明白眼前几人的不怀好意。
她撇过脸,简短道:“不必。”
看样子这几人是这几条街出名的地痞,周围普通平民一见他们的脸就自觉躲开了,根本没胆子管他们围住姑娘的事。
所有人都觉得,这条花街不会是良家女会来的地方,而风尘女子也不用他们操心。
所以郁宁没祈祷会有什么从天而降的英雄。
黑壮男子笑得露出散着冷光的牙齿,叫人联想到狡猾的鬣狗:“别急着推拒嘛,这位小娘子。这天都黑了,你一个人出行也不太安全。不如与爷同行,大家都快乐快乐如何?”
郁宁侧着脸不看他,又拒绝道:“不必。”
到底是武官之女,她对武义并非一窍不通,而眼前几人也不像是会武的人,她并非没有胜算。
视线不甚明显地搜寻着下四周可用的自卫武器,郁宁注意到墙边堆着的木柴。
其中不乏有可做兵器的细棍。
而为首的黑壮男子被郁宁接连推拒两次已经有些不耐烦,多看了她精致的眉目几眼,
“小娘子,天色太晚还带什么纱?大热天的,我替你解解闷罢!”
越说越心痒,那男子很快走上前,伸出手来想亲自掀起面纱看看其中真容。
郁宁猛然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冷声道:“请自重。”
黑壮男子笑嘻嘻地紧逼过去,“自重?爷只是一片好心,小娘子怕什么?”
而黑壮男子身后的两人也围上来,表情蠢蠢欲动,一人一句“别害羞嘛”“装什么清高”将空气都逼得稀薄。
郁宁退无可退,视线漂移,寻着空隙想将墙边的细棍握在手里。
那几人却以为她怕了,各自笑开。
黑壮男子自信满满伸出手去够郁宁的面纱,以为再无阻碍却又扑了个空。
郁宁侧身躲开,并找到机会闪到墙角。
她弯腰捡起柴堆里的棍子,忽然被人大力按住肩膀,别有意味地摩挲了一下。
带笑黏腻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小娘子这是做什么?”
郁宁转头,只看得见迎面伸来的粗粝大手。
她欲侧过头躲开,准备用手中武器给这群人一个教训。
而那只伸到一半的粗粝大手在半空中被另一只修长匀净的手钳制住,不能挪动分毫。
目光上移,郁宁与一双温润的眼眸对上视线。
对视的一瞬间,那双眼眸微微怔忡,又很快恢复平静。
来者是白面书生的长相,头顶白玉冠,衣着云纹袍,腰间一片清透玉佩,一派与世无争的优雅贵气。
对方毫不留情将地痞的手反手一拧,在地痞吃痛放开郁宁后,才丢脏东西似的将地痞甩到地上。
那地痞的手下急忙接住他。
而白面书生则看向站直身子的郁宁,镇定问道:“姑娘,你无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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