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医生在睦成有单独的诊室,每周二,周四全天坐诊,坐诊的时候方晴好就在她身边坐着,遇到有隐私要求的她也会十分长眼色的离开。
上午的人不算多,送走那位娱乐圈当红小花后,还剩最后一个临时加号的病人。
方晴好回到诊室,却没见董医生的影子,她往走廊那边探了探,看到她正在接电话。
揉揉酸胀的脖子,方晴好看了眼手机,爸爸发来的消息,中午下班后在医院门口接上她。
笑了笑,方晴好回复好。
她爸爸是位从业几十年的出租车司机,之前跟人一起干,后来手头宽裕了,就自己包了个车,挣得多少不说,空闲的时间宽裕了不少。
丁敏常说他们父女俩一模一样,都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还多次惋惜女儿没继承自己的能言善辩。
对此,父女俩只是露出一样的笑容,其实方晴好很庆幸自己像爸爸,拥有稳定的情绪和敏感的内心,如果遗传了妈妈的性格,她大概不会做这行。
刚把手机放进白大褂,门口传来动静,方晴好那句“董医生暂时不在”还没说出口,看到来人愣住。
和她穿着同样白大褂的男子带了一个小姑娘过来。
方晴好总共来了不到三个月,同事自然也没认全。当下只能礼貌的问道:“老师您找董主任吗,她去接电话了,马上回来。”
那男子拽着工牌示意给她看:“普外袁蒙,这姑娘挂错号了,我领她过来。”
方晴好点头,目光转移到小姑娘身上。
很瘦的一个女孩,神色淡漠。还穿着校服,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正是敏感的时候。
方晴好让她坐下,眼神温柔:“妹妹,你坐着等一下会儿好吗。”
女孩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
任务完成,袁蒙对女孩叮嘱:“别乱跑,等你妈妈过来。”
说完,像是想到什么,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弯腰递给她:“开心点儿,小朋友。”
方晴好弯眉,送他出去时不忘问道:“袁医生,她家长去哪了?”
袁蒙脸色难看,话里话外透着嫌弃:“谁知道啊,接个电话人就没影儿了,真是够不负责的。孩子都出现这么严重的心理问题了,还跑去挂个普外的号,真是服了。”
挂错号很常见,但扔下孩子不管的确让人生气,方晴好理解他的心情:“那她知道孩子在这边吗?”
袁蒙笑的有些恶趣味:“知道,但是…咱医院的心理诊室这么隐蔽,估计要费一番工夫了。”
这位袁医生还真是孩子心性,明明看上去是很严肃的人。
想起自己还没来及的同他介绍自己,方晴好也学他那样扯扯胸牌:“我是精神科医生,方晴好。”
袁蒙眼睛微眯,看清三个小字后笑出声:“水光潋滟晴方好。”
这几乎是每个看到她名字的人都会想起的第一句话。据说是当年快到预产期的时候,丁敏在电视上看到的,一眼就相中了。
话音刚落,方晴好听到袁蒙补充,他眼睫含笑,对她伸出了手:“我是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蒙,我妈是在杭州怀上我的,用我的名字来纪念他和我爸之间伟大的爱情。”
说话蛮逗,但也不难看出这位袁医生和家里人关系不错。
方晴好露出礼貌的微笑,微凉的掌心轻轻搭在他伸出的手上,一触即离:“很高兴认识你。”
袁蒙笑意更深,从小到大他没少被人嘲笑这名字像个女孩儿,但看着这个姓氏和名字都和他对上号的人,他头回觉得这名字起的真好。
原来他爸妈埋的伏笔在这里。
董主任打完电话过来,方晴好匆匆对他说声再见,忙去为主任介绍那个小姑娘。
袁蒙看着她白大褂在空中扬起的弧度,剥了颗糖果扔进嘴里,哼着歌走远。
诊室内,小姑娘坐在靠墙的凳子上,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
董主任瞥她一眼,示意方晴好关上门,没有回到自己的椅子,而是径直坐在她的身边。
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就拉近了不少,方晴好坐在自己的小桌子边,操作电脑。
董主任先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起了头,说话的声音很轻:“您好,我叫宋落落,今年15岁。”
很乖的孩子,也很有礼貌。方晴好打字的手顿了一下,按耐下自己想要看向她的眼睛。
董主任接着问:“落落,你愿意让你妈妈和我们一起聊聊吗?”
宋落落再次垂下了眼睛,握着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到屏幕上妈妈发来的消息。
落落,小煜发烧了,妈妈先回去看看,待会儿你小舅舅会来接你。
她面无情绪的眨了下眼睛,看着手机息屏,然后回答:“不愿意。”
说话的声音带着远超这个年纪的沉稳和冷静。
董医生点点头:“好,那就听你的。袁大夫说你是因为呕吐才来的,现在还想吐吗?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情况?”
宋落落仍是无悲无喜的样子:”好多了。”
她的回答很封闭,让人难以找到话题开展的切口。
与此同时,方晴好还注意到她指端的倒刺被撕的露出粉色的嫩肉,尖锐的如同犬牙咬过般凌乱的伤口密密麻麻的布满她的指尖。
再配上她频繁的呕吐,消瘦的体型和淡漠的神志,她已经有了躯体化的症状。
面对她的寡言,董医生仍不气馁,循循善诱的开导着这个小姑娘:“落落,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撕手上的倒刺吗,撕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宋落落沉默了,半晌,她抬起头,眼睛看向的却是电脑后的方晴好:“董医生,我想让那位姐姐做我的医生可以吗。”
惊讶的不仅是方晴好,更是董主任,但她深知与这种病人建立联系的基础就是信任,既然这个小姑娘愿意相信方晴好,那她睁只眼闭只眼又如何。
花一般的年纪却要遭受这种痛苦,谁会不心疼。
所以在方晴好拒绝的话说出口之前她先一步应下:“只要你们双方都同意,我没有意见。”
宋落落看向方晴好的眼睛毫无波澜,但她说话的声音却带着隐隐的颤意。
她在向方晴好表达求救信号。
老大都发了话,方晴好心里的那些顾虑淡了许多,她温柔一笑:“谢谢你相信我,落落。”
事已至此,董主任利索的站起身离开,把空间留给两人。
方晴好坐到落落身边,同她介绍着自己:“先来互相认识一下,我叫方晴好。”
或许是她的笑容太有亲和力,也或许是她背后自带一双神圣的翅膀,总之宋落落不自觉的就坐的离她近了些:“宋落落,落落大方的那个落落。”
说完她又忍不住自嘲一笑,她还真是长成了同妈妈想象的完全相反的样子。
观察到她神色转变,再想到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的落落妈妈,方晴好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但她决定按下不提,通过别的方式展开对话,她的目光落在宋落落的手上:“落落,疼吗?”
宋落落有些麻木:“撕的时候不觉得疼。”
即使是选择了方晴好做自己的医生,可她还是回避交流,把真实的内心缩在坚硬壳子里。
方晴好不想用蛮力撬开这个壳,她想让落落主动的走出来,可她也明白,对于现阶段的宋落落来说,这事太难了。
“落落,撕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还是要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落落沉默的低着头,当方晴好以为自己不会等到答案的时候,她听到落落带着疑惑的回答:“我在想……为什么他们没那么爱我。”
不是全心全意的爱,也不是不爱,而是每次在她都信以为他们很爱很爱她的时候,偏偏又会漏出一点马脚。
弟弟出生以后,宋落落才明白,原来爱也有深浅,爱也有区别。
“我每天都在他们爱我和不爱我之间反复横跳,爸爸说生了弟弟是为了以后有人陪我的时候我觉得他很爱我,所以我同意他们生二胎。可当我听到他酒后跟别人说弟弟才是他这辈子的指望时,我又觉得他曾经说过的话仿佛一场梦。妈妈也是,她总说我是她最好的宝贝,是她上辈子求神拜佛求来的女儿,可…那些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我常常觉得世界虚幻,一边是他们爱我的表现,一边又是他们不爱我的本心。”
平静的叙述完,落落抬起了头,眼睛里全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姐姐,我就想知道,他们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到底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会让他们的爱没法平等的分成两份。明明..我都可以把同等的爱分给爸爸妈妈。”
方晴好无言,心里万分叹息。
小孩子总是想得很简单,但对于很多孩子来说,承认父母没那么爱自己,是长大的第一课。
她怜惜的抚摸落落的脑袋,这个在最敏感的青春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女孩,让她心疼:“落落,这不是你的错,爱是一种能力,不是一种本能。”
“我..不太懂。所以他们没有爱我的能力吗?”
“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他们的爱有了偏颇。落落,在你的记忆中,一定有感受到被爱的时刻吧。”
落落点头,回忆起从前,眉心舒展几分:“有过,甚至是很多次。”
她有的这种矛盾的感受也不过是近几年才有的,在此之前,她从未质疑过父母对自己的爱,但也正因如此,意识到这点的宋落落才更加痛苦。
方晴好眉眼弯弯,在她和落落的对话之间,她更像个善解人意的知心姐姐:“感受到被爱是一种幸福,我想,这其实就已经够了。学会爱自己,以自我为本位,才是人生真正的开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