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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货郎计

作者:璇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年嚼谷的雪山灵芝,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狠狠斩断了程栀所有的退路。


    孙郎中的那声叹息和“放下”的忠告,在程苇每一次惊悸的喘息、在妹妹昏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面前,显得苍白又残忍。放弃?程栀的手指抚过贴身藏着的那枚染血残玉,那冰冷的“谢”字烙印如同烧红的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父母的血仇未雪,妹妹性命垂危,她背负着沉重的秘密,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


    出路只有一条,刀山火海也要闯。


    谢楚衍。


    “谢家商号招募北上商队账房先生,识文断算者皆可一试,管吃住,酬银优厚!”


    朱雀街口新张贴的告示,被一个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的清瘦少年仔细看了很久。


    少年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头发用破布巾胡乱束在脑后,脸上甚至故意抹了些灶灰,使得五官略显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溪,却又沉静如渊深不可测。正是女扮男装的程栀。她盯着“酬银优厚”四个字,心口鼓噪如擂。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有可能接触到巨额财富的机会!


    只要能拿到预支或足够丰厚的报酬,苇儿的灵芝就有一线希望!


    报名的人排成了长龙,三教九流皆有。谢家商号在京城信誉极好,远赴北境的商路虽苦,但酬劳确实远超同行。


    轮到程栀时,负责登记的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管事,姓王,眼光毒辣地从上到下扫视着眼前这个过分瘦小、气质却有些说不出的“少年”。


    “姓名?”


    “程知。”程栀刻意压低了嗓音,带着一丝江南地区口音。


    “年龄?”


    “十八。”她面不改色地虚报了两岁。


    “何方人士?做过账房?”


    “江州,跟着老师父学过几年,小本生意也管过账。”程栀的谎言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滴水不漏。那点管理胭脂采买和零散诊金收支的经验,在她口中化作了熟练账房的底气。


    王管事的目光在她过于纤细、毫无劳动痕迹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可会用算盘?速算如何?”这是关键。


    程栀手心有些冒汗,面上却沉稳点头:“尚可。”


    她解下背上那个用破布缠裹的长条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当缠布被一层层打开时,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副算盘。


    却与寻常黄梨木或紫檀算盘迥然不同。整个框架和算珠,竟是用一种罕见的、色泽泛着幽青荧光的沉水石打磨而成!石质温润沁凉。十三道档杆,串着圆润剔透、每一颗都经过精心打磨的青色算珠。更引人注目的是,每颗算珠的中心,都嵌着一点极其微小、几乎肉眼难辨的米粒银星!冷光在微尘浮动的空气中幽幽流转,透着一股古朴奇诡的气息。


    周围排队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多看了几眼,议论纷纷。


    “这什么材质的算盘?没见过啊!”


    “瞅着倒像个古董?”


    “值钱吧这小子?”


    王管事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多问,只指着桌上一堆乱账:“一盏茶时间,算出这些账的总和、差额、本月最大三笔开支及流向。”


    这已经是筛选的关卡,极为考验心算速度和记录能力。


    程栀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如水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苇儿苍白的小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化为她指尖的力量。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第一颗青色的、中心嵌着银星的算珠。


    她的指法极快,却并不符合常见的珠算口诀顺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跳跃感。更让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观察的清秀“杂役”。


    瞳孔微缩的是,在计算一组复杂叠加项时,程栀的手指竟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采用了在普通人眼中极其不合常理甚至多余的动作。


    她在某些进位归位时,会非常短暂地在档杆上一个看似无珠的位置做一次极其轻微的停顿虚拨!就像那里本应该有一颗无形的算珠存在过!而这正是前朝失传已久的“点星归流术”!一种只在少数前朝秘传的账房世家中才懂的高阶计数法!


    影七的心猛地一沉。他受命于谢大人,假扮杂役混入应聘人群,正是为了寻找大人曾暗示过的那些“蛛丝马迹”,与程家有关联的痕迹!前朝点星归流术,程家在被抄没前,正是掌握此术的寥寥世家之一!


    程栀对此毫无所觉。她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数字的洪流里,苇儿的命悬在绳子上,容不得半分差错!指尖拨动算珠的节奏越来越快,仿佛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跳跃的精灵。她沉浸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计算韵律里,那是儿时父亲在灯下教导兄长时,她在母亲怀里隐约听过的调子……


    那段被深深压抑、埋藏在最底层的记忆碎片,在高度专注的算力驱动下,竟自行浮出水面,引导着她的手指。


    “成了!”程栀最后一个算珠落下,指尖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将最终结果清晰利落地写在答卷上,时间刚刚好,不多不少一盏茶。


    王管事拿过答卷核对,脸上惊讶更浓——不仅结果全对,而且清晰明了,甚至还指出了账目中一笔微小的、常人几乎无法察觉的错漏!


    “好!很好!”王管事忍不住赞了一声,“你被录用了!明日卯时正刻,城北商号车队集合!”


    程栀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几乎要虚脱。成了!


    她没有察觉,暗处的影七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水滴融入海洋。


    ~


    同一时间,谢府书房。


    窗棂透过的夕阳余晖将谢楚衍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他正听着孙济堂李老掌柜和宝仁堂杜老掌柜的回禀,眉心锁成一道深刻的川字。


    “大人,此胭脂膏体之成分配制,实在精妙绝伦,远超老朽所料!”李掌柜捻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所用香料皆为上品,调和比例已是千锤百炼。但这膏体清苦之药效核心,却并非来自香料本身!”


    他指向被小心刮下的一小点粉嫩膏体:“那点清苦凉意,根源在于掺入了一种极其罕见的伴生药材—,“霜星草’的微量花粉!此草生于苦寒雪山灵芝周遭,汲取雪山灵芝百年灵气才能开花,花粉蕴含一丝阴寒之气,能镇惊定痛,解微毒之淤!


    但其花粉若未精炼过量直接内服,毒性亦猛!而此药之精妙在于胭脂配方中其他数味看似寻常的药材,竟完美中和了霜星草的微毒,只余下了那一缕涤荡神魂的凉意!”


    杜掌柜补充道:“霜星草花粉融入此法,已是医药圣手级别的玄妙手法!非世家大族秘传,根本无法参透!


    更绝的是,这配方巧妙利用了脂膏融温生津之物性,使药力缓慢散逸入肤养颜,但若真遇体内潜藏淤塞之‘瘀’,则花粉凉意会本能渗透!大人您头痛核心如焚炉烈火,此花粉凉意恰若冰晶入炉,瞬息虽不能灭火,却也能暂时压下炉中一点核心最烈之火苗!这正是大人当时感到‘奇效’的根由!”


    谢楚衍的指节在书案上轻轻叩击着,每一下都敲在程家秘传与程栀身世之谜的交汇点上。胭脂暗藏解药是巧合?那内含的霜星草花粉能暂缓他的头痛,也是巧合?


    不可能!这针对性太强!程栀的胭脂...或许本就不是单纯的妆品!这更像是...程家专门用于某种特殊情形的秘药!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三声叩响。


    影七到了。


    影七简洁清晰地将在登记点所见汇报完毕。当说到“点星归流术”几个字时,谢楚衍平静如深潭的眼眸骤然掀起了风暴!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依旧隐隐作痛的颅骨,但他毫不在意!


    “点星归流术..……前朝旧制计数法!”谢楚衍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冰冷的铁证砸中的森然,“程家……果然是程家!此法,便是当年程颐督办军需账册时所用的、用来标识暗账流向的核心标记符!外人根本看不懂!甚至找不到!若非此法在程家抄没后便彻底失传,那批军械根本不可能凭空消失十五年后才以‘丝绸’之名重现!”


    书房内死寂一片。


    霜星草花粉的秘药。点星归流的前朝计数法。带着刀痕程字玉佩的孤女。一切指向程家遗孤的证据链条,被这突如其来的计数法展示彻底焊死、闭合!


    谢楚衍走到窗边,望着渐渐沉入暮色的庭院。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真相即将破土的锐利,有对程家冤案的重新审视,更有对程栀这个女子本身,她接近自己目的,的洞悉以及一种被她“自投罗网”的行径勾起的、难以言喻的掌控欲与冰冷的兴味。


    “程知?”谢楚衍低声念出这个假名,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好一个程知。明日卯时,商队出发?”


    “是,大人。”影七恭敬应道。


    “去安排。告诉王管事,明日所有录用的账房学徒,全部打散,随三支不同的支线商队分别出发。


    城北这支为主队,‘程知’单独安排,跟随我的车驾走。”谢楚衍的声音恢复了平直的冷冽,“另,把商队这次要结算的那几笔旧账,贞元二年那批丝路过境‘损耗’最重的账本,单独拿出来,明日给‘程知’路上处理。”


    影七领命而去。贞元二年,正是程颐获罪、程家覆灭的年份!那批所谓的“损耗”账,正是当年军械倒手贪墨的核心疑点之一!这根本不是什么考核任务,而是谢楚衍为“程知”量身定做的、包裹着糖衣的致命剧毒!


    “程栀...”谢楚衍低声自语,窗外的暮色沉沉压下,“你为救妹妹而来,携着程家秘术与旧案线索,如扑火的飞蛾。这刀光剑影的棋盘之上,你我终究要以这天下为局,下一场不知胜负的棋。只是不知...”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盒青瓷胭脂上,幽深难测,“…这枚棋子,最终是破局的钥匙,还是被牺牲的弃子?”


    谢楚衍已经布下了他的网。而此刻的程栀,背着那副内含无数杀机的沉水石算盘,刚踏进谢家商号为新人账房统一安排的简陋通铺。她怀揣着预支工钱的渺茫希望,抚摸着算盘上一颗颗冰凉的青色算珠,这是昨夜苇儿昏睡中突然清醒片刻,仿佛回光返照般挣扎着交到她手上的!苇儿只艰难地说了两个字:“哥……做的……针……藏好……”


    程栀指尖在其中一个算珠上轻轻一按。


    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那颗算珠顶部的银星瞬间向上弹起了一根细如牛毛、泛着幽幽蓝光的淬毒银针!针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这是苇儿做的!


    是妹妹唯一能为她争取的护身符!


    她知道前路凶险。带着“谢”字火漆烙印的血玉,进入谢楚衍的势力核心,如同怀抱薪柴投入冰寒刺骨的烈焰地狱。谢家庞大的商号网,北上艰险的路途,每一步都是未知的陷阱,更不知何时会暴露女儿身。她不知道的是,那个男人,早已洞悉了她的身份、她的目的,甚至看穿了那无意识的计数法秘术,并针对性地设下了一个她无法拒绝也无法逃开的死亡棋局。


    程栀轻轻将银针按回算珠。冰冷的算珠贴着她跳动的脉搏。苇儿,姐姐一定能拿到灵芝,一定!夜色沉沉,笼罩着这座充斥着财富、算计与无声硝烟的谢家商号。明日启程,等待程栀的,将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货郎陷阱”。


    账面上的每一个数字,都可能通往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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