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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病秧虎

作者:璇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城南柿子巷的夜,是被饥饿和困苦打磨过的粗糙砂纸,磨蚀着每一寸生的指望。


    程栀坐在破席旁,守着小小的炭盆。盆里的火苗怯怯的,如同她此刻的心跳,被那枚贴身藏着的、染着母亲旧血的“谢”字残玉硌得生疼。


    窗外,巷子里白日短暂的喧嚣彻底死寂下去,只剩下风穿过残破窗纸时尖锐的呜咽。


    门“吱呀”一声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半捆干柴挪进来,是隔壁瞎眼杜婆婆的孙儿铁蛋。他把柴轻轻放在墙角,小声说:“栀姐姐,杜婆婆让我送来的。她说,苇姐姐的病……要熬着呢。”


    “替我谢谢婆婆。”程栀的声音干涩,目光落在席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瘦弱身影上。


    那是她的妹妹,程苇。


    十二岁,本该是抽条的年纪,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脸蜡黄,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铁蛋走后,程栀用火钳拨了拨炭火,添了两根柴,火光跳跃着,将她眉宇间深重的忧虑映照得更加分明。寒食节后巷口的冲突,赵德海贼心不死的爪牙在周围窥探的动静,都让她不敢合眼,也让程苇本就孱弱的精神绷紧到了极限。


    一丝微弱又急促的呻吟响起。


    程栀的心猛地提起。她扑到席边,握住妹妹的手:“苇儿?苇儿别怕,姐姐在……”


    程苇的手冰冷,却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了程栀的手指。她双眼紧闭,睫毛剧烈地颤动,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


    “来了……又来了……”她细弱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哭腔,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好多……好多烟……好红……好大的声音……爹……娘……”她开始语无伦次地挣扎。


    程栀死死抱住妹妹,用尽全力试图安抚她。这是程苇从小到大的“癔症”,发作没有规律,却次次都像一场酷刑,让她痛苦地沉溺在恐惧和混乱的记忆碎片里。


    程栀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避免一切刺激,本以为随着年龄增长会慢慢好转,但自她从当铺回来,拿出那枚残玉后,程苇似乎变得更加敏感脆弱,发作也更加频繁剧烈。


    “别怕…苇儿……都过去了……姐姐在呢……程栀的声音带着哽咽,一遍遍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


    “血…玉佩碎了…不…别过来!”程苇猛地睁开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怯意和懵懂的眼睛,此刻却直勾勾地瞪着虚空,瞳孔放大,充满了惊骇欲绝的光芒,“娘……娘抱紧我……墙……墙后面有眼睛…看我们…”


    程栀如坠冰窟。


    墙后面有眼睛!这”是程苇第一次在癔症中说出如此具象可怕的情景!是她无意识的联想,还是……她真的看见过什么?!


    更让她血液凝固的还在后面。


    程苇突然在程栀怀里疯狂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小小的脸憋得发紫。她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指向房间角落那个破旧的、用来遮挡简陋的布帘子,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喉咙:


    “别烧!求求你别烧!红帐子!红帐子里面有金环……不要烧啊——”


    声音戛然而止。


    程苇像骤然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浑身瘫软下去,双眼再次紧闭,只有沉重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证明她还活着。


    这一次发作,比任何一次都耗尽了她的心力。


    “苇儿!”程栀失声痛哭,紧紧抱着妹妹瘦小的身体,眼泪汹涌而下。


    那声绝望的哭喊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反复捅刺着程栀的心。


    “红帐子”、“金环”、“别烧”………这些碎片般的词语,如同凌乱却致命的暗器,扎进她的脑海,试图拼凑出一个她不敢深想的画面,大火?母亲?藏着东西的红色帐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墙角那块被程苇指过的深红色旧布帘子,又猛地烫到般收回。


    是巧合吗?


    还是妹妹混乱的意识中,真的残留着那个血色夜晚的记忆?那“金环”又是什么?


    惊魂未定的程栀不敢再深想下去。


    妹妹高烧起来,额头滚烫,嘴唇干裂,小小身体在无意识中依旧惊悸地抽搐着。


    不能再拖了!


    天色灰蒙刚亮,程栀便背着昏迷的程苇,踏着晨露未干的湿泞小路,穿过尚在沉睡的贫民区,跌跌撞撞地赶往南城唯一那位愿意为穷人看诊的孙郎中家。


    “孙伯伯!孙伯伯!”程栀焦急地拍打着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声音嘶哑。


    门开了,孙郎中,一个胡子花白、神色疲惫的老者,看到程栀和她背上烧得人事不省的程苇,叹着气侧身让她们进来。


    “怎么又弄成这样?”孙郎中一边探着程苇微弱的脉搏,翻看她的眼皮,一边低声道。他认识这对姐妹,对程苇的心智问题也略知一二。


    “昨晚……又发了病,这次很重……”程栀的声音带着哭腔。


    孙郎中查看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又仔细询问了发作时的具体情况。


    当程栀犹豫片刻,断断续续地复述了程苇喊出的那些词语,尤其是“红帐子别烧”、“金环”时,孙郎中的手微微一颤,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用一种更沉、更无奈的语气说:


    “栀丫头……苇丫头的病根儿,这些年一直沉在心里,如同一个幽深冰冷的墨池。


    这次发作如此凶险,又添了惊惧高热不退,身体底子早已被掏空了七分。若再这般沉沦于内耗惊扰之中,如烛火熬干灯油,恐怕……神仙难救了。”


    程栀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点站不稳,紧紧抓住旁边的桌角:“孙伯伯!求您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不管什么药……”


    孙郎中看着程栀绝望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眼神,又是重重一叹:“医者之心,悬壶济世。


    若是寻常风寒惊悸,开副安心宁神的汤药调理便是。可这丫头的症结太过深重,寻常草药已如隔靴搔痒!必须有一味药力极其深厚、既能祛除陈寒积郁又可滋养心神本源、宛若开山辟路般将淤塞阴霾强行荡涤之药作为主引,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艰涩起来,目光怜悯地看着程栀苍白如纸的脸:“这药,乃是极阴极寒之地的魁首奇珍,百年雪山灵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沉得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程栀心上,“此物只在千仞雪峰绝壁向阳背风处偶有生长,非宗师药者或皇家供奉之力难以采集。其价……以京城米价计,一株品相最下的也足以抵得上寻常五口之家……十年嚼谷不止。”


    十年嚼谷!


    这四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程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背着妹妹出来时,仅有的几枚铜钱已被方才抓药用尽,此刻怀里只剩那枚烫手的“谢”字残玉。


    十年……她就算把自己榨干,卖上一辈子的胭脂和汤药,也不可能凑够一个零头!


    绝望如同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看着席子上昏睡中依旧不安蹙眉的妹妹,程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竟未觉疼痛,只有一片冰寒蔓延。


    “孙伯伯……“程栀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仿佛从深渊里挤出来,“除了这灵芝……当真别无他法吗?”


    孙郎中沉重地摇头,随即又像想起什么,看着程苇烧得通红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除非……能找到根治她心疾恐惧的本源,彻底打开那封闭的心结,再辅以猛药调养,或可免于灵芝……“


    心结?本源?程栀猛地抬头,看向孙郎中。


    难道……这位行医几十载的老人,从程苇颠三倒四的呓语中,窥见了什么?他也知道当年……


    孙郎中却只是轻轻摇头,避开程栀探究的目光,转而写了张普通的退热安神方子:“先照这个方子抓药,尽力退热,或许能缓几日。丫头……”


    他把方子递给程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中带着一丝不忍的告诫:“世事艰难,强求无益。有时,放下也是一种解脱。”


    放下?


    程栀接过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逾千斤的药方,死死攥紧。她能放下吗?父母的血,妹妹的病,藏在她血脉深处的深仇……如何放下?!十年嚼谷的雪山灵芝,如同一道她此生无法跨越的绝壁深渊,而深渊对岸,妹妹的生命之火正在风中剧烈摇曳。


    她背着依旧昏迷的程苇,如同背着一整个世界沉重的哀伤,一步一步,蹒跚地离开了孙郎中的小屋。


    外面的阳光刺眼,却照不进她冰冷的眼眸。


    ~


    不同于南城的灰败压抑,谢府正堂的书房里,气氛更接近一种无形的战场。


    户部赵友仁的案子如同一根引线,点燃了朝堂下盘根错节的雷区。


    程家旧案与今案如鬼魅般的重叠手法,让整个案子的复杂性陡增数倍。


    几案上堆满了从“通达商行”查抄出的可疑票据、从丁字废仓挖出的一小片锈蚀的军用箭头碎片、以及无数指向线索又不断被人为掐断的线头。


    谢楚衍已经十几个时辰未曾合眼,只靠着浓酽的苦茶强行提神。


    但高强度的心神损耗和潜藏的、难以言说的巨大压力,终于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堤防。


    一种熟悉的、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攒刺头颅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


    从太阳穴瞬间蔓延开,尖锐、暴戾,带着强烈的眩晕和阵阵耳鸣。


    这是少有人知的旧疾,每逢心绪烦乱压抑至极点时便会发作,疼痛程度一次比一次剧烈。


    饶是谢楚衍心志坚如铁石,猝不及防之下,也不由得身形一晃,手指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重重地抵在沉实冰冷的紫檀木案角上。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鬓角滑落,嘴唇也失了血色。


    “大人!”一直侍立在外间的副将周毅闻声抢入,见状大惊失色。他知道大人有这头痛的痼疾,但从未见发作得如此突然又这般凶猛。立刻上前搀扶,“您又……药呢?我马上去取!”


    他习惯性地便要去寻大人常备的、由太医院专门配制的定痛药膏。那药膏用名贵药材调成,每次发作涂抹于太阳穴,虽不能根除,但至少能暂时缓解。


    “在……内室抽屉……“谢楚衍的声音都因剧痛而微微发颤,勉强维持着神志清明,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周毅急忙冲进内室翻找,但越是心急,越是手忙脚乱。那装着定痛药膏的紫檀木小圆盒似乎跟他作对,一时竟摸不到。


    剧痛如同潮水一阵阵拍打着谢楚衍的意识,那尖锐的鸣响几乎淹没他的听觉。他紧闭双眼,额头青筋暴跳,痛苦地低哼一声,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痉挛,支撑着案几的手臂也晃了一下。


    就在此刻!


    放在案几最边缘的那一叠关于“通达商行”的票据被手臂带过,最上面一张飘了下来。一同被带落的,还有一个青瓷小圆盒!这盒子是昨夜搜查“通达商行”一个分号时,在账房先生的抽屉角落里意外翻到的。账房说是前几日一个姑娘当的胭脂,样子新奇,老板看着青瓷质地不错,就留下了。搜查时因不是什么重要证物,随手便连同票据一起放在了谢楚衍书案上!


    此刻,这小巧的青瓷圆盒正正地落在了谢楚衍那只抵着桌角、因痛楚而略微松弛的手边!


    周毅终于在内室柜子深处找到了那盒定痛药膏,心中急切,看也不看,拿起药膏飞快地挖了一大坨乳白色的药膏在指尖!


    “大人,您忍着点!”周毅一步冲到因剧痛而略微低俯着身子的谢楚衍身侧,为了涂抹药膏的位置精准到位,他下意识地将手指上的药膏直接朝着谢楚衍剧烈跳动的左侧太阳穴按去!


    但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


    噗。


    细微的一声轻响。那力道没有控制好,周毅蘸了过多药膏的手指因为快速的动作以及谢楚衍因为忍痛不经意间的一个轻微偏头动作,擦过了那片区域,却没能准确地贴在太阳穴上!


    那过分油腻的一大坨乳白色药膏,竟有小半意外地蹭进了谢楚衍因疼痛而紧抿、此刻又因周毅靠近时带起的微风流露出一丝缝隙的薄唇嘴角!一股奇特的、带着淡淡草木幽香、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杏仁清苦气味的膏体,瞬间接触到了他唇舌的感知!


    谢楚衍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内服触感和味道惊得猛一抬头!剧痛中爆发的力量让他一把拂开了周毅的手腕,怒斥几乎冲口而出:“混账!这是……”


    他本想呵斥周毅拿错了东西或弄错了地方,但下一瞬间,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取代了暴怒。


    那沾染到唇舌间、带着草木清苦和杏仁气息的膏体的部分,仿佛在口腔中迅速化开了一小片!一股极其幽微、难以言喻的凉意,如同冬日第一片雪花落入温热的掌心,虽不足以驱散严寒,却以一种奇妙地、无法预测地轨迹,悄无声息地渗透开去,竟似瞬间渗入了颅骨深处那暴戾跳动的神经!


    那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刺般的剧痛核心区域,仿佛遭受了一股细小却无比精准、清冷如同山涧冰泉般的“水流”冲击!


    谢楚衍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痛得僵住,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缓解”所震惊!


    那肆虐的疼痛并未消失,但就在这清冷感渗入的短暂片刻里,中心区域那最无法忍受的暴烈核心,被明显地、奇异地震慑、安抚住了一瞬!就像狂躁凶兽被一道无形的清凉符咒短暂定身!


    剧痛如同翻涌的海浪暂时退去一潮,让谢楚衍获得了一线宝贵的、喘息的机会!他的神志在狂涛般的疼痛中被猛然拉回了一丝清明!


    “呃…”一声因痛楚余韵和惊诧混杂的闷哼从唇间逸出。


    周毅被拂开,正惶恐得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失手加重了大人的痛苦,却听见这声闷哼,抬头见谢楚衍虽然依旧面色苍白如纸,汗水淋漓,但那双如寒星般深邃锐利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那只滚落在他手边、盖子已经松脱的青瓷胭脂盒!盒盖翻在一旁,里面是如同春日初绽桃花般娇嫩的粉红色膏体,正是刚刚被周毅误挖、又意外蹭进谢楚衍嘴角的那一点。


    谢楚衍甚至没有去看周毅慌乱递上的、那盒散发着浓郁冰片麝香气味的正牌定痛药膏。


    他强忍着痛楚余波带来的眩晕和恶心,用一种近乎野兽般锐利的探究目光,紧锁着那抹粉嫩。


    就是这个!刚刚那转瞬即逝的清冷缓解感!这胭脂?!


    “这……这东西从哪来的?!”谢楚衍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碾过。他还未完全从剧痛中恢复,但思维的锋芒已经彻底被这意外引燃。


    周毅被他眼中的光芒慑住,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昨夜搜查‘通达商行’城南分号账房时发现的…说是前几天…一个姑娘当了换钱的胭脂……当票也……也找到了……”


    他急忙从那一叠飘落的票据里翻出一张揉皱的当票,呈到谢楚衍面前。


    当票日期清晰印着:寒食节次日。


    典当人:程氏。


    寒食节!程氏!


    朱雀街那个卖青瓷胭脂、颈悬带刀痕玉佩的少女身影,如同闪电般劈入谢楚衍脑海!她叫程栀!她在雨中的朱雀街,卖的正是这样青瓷盒子的胭脂!谢楚衍的瞳孔深处,风暴翻涌。周毅误打误撞将胭脂蹭入他口中,竟阴差阳错地短暂压制了他的头痛?这胭脂里到底有什么?!这是巧合?还是……某种可怕的安排?!


    “来人!”谢楚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强压着剧烈的耳鸣和残余的抽痛,将那张当票死死攥在手心,“立刻去找城中最好的药铺掌柜!尤其是懂香料和方剂的!把孙济堂的李老和宝仁堂的杜老都给我请到府里来!立刻!告诉他们,我这里有样东西,请他们帮我辩识!”他眼神如刀,“务必验清这东西所有的成份!一丝一毫都不可遗漏!快——!”


    命令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在书房中炸响,而谢楚衍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个打开的胭脂盒上。那粉嫩的膏体,此刻在他眼中,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磷火,危险而神秘。这盒程栀因为营生无着而典当掉的胭脂,竟然…意外触碰到了他痛疾的谜团?而头痛稍缓间,脑海中闪过的是寒食节雨中程栀苍白的脸,还有孙郎中那句“放下也是一种解脱,一种混杂着震惊、疑虑、甚至一丝荒谬的愧意,悄然在剧痛后的空隙里弥散开来。


    程栀为救妹妹陷入绝望深渊,而她的“胭脂”,却在谢府的夜中,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揭开了另一个层面的迷局。


    命运之手翻云覆雨,将两个本应永无交集的人,推向更深、更不可测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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