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那场暴雨过后,连日放晴,但笼罩在程栀心头的疑云却越发浓重。
谢楚衍那句“明日午时,带着你的胭脂来谢府”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勒得她喘不过气。颈间的玉佩无端沉重了几分,那个被刀痕劈开的“程”字,每摸一次,心口就跟着隐隐作痛。
她最终没去谢府。
不是不敢,是不能。
谢府的水太深,她这条苟活的小鱼,贸然闯入只会尸骨无存。
那几盒残存的胭脂被她小心地藏在了墙角的暗格里,用油布密密实实包裹好,连同那块绣着“谢”字的锦帕,仿佛藏起的是一件足以致命的凶器。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完成她必须完成的事。
柿子巷最深处那间透风的茅屋里,程栀打开了那个最宝贝的小木箱,里面是寥寥几块散碎银子和一串磨损得发亮的铜钱—掉胭脂积攒了两年又三个月的全部家当。她数了又数,指尖冰凉,最终一咬牙,将它们全部倒进了一个破旧的布囊里。
目的地是位于西市的“源昌当铺”。
当铺高大的柜台像一道幽深的鸿沟,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掌柜刘员外坐在柜台后,半眯着眼,正用一支细小的签子剔着牙缝。见到穿着打补丁粗布衣的程栀走近,也只是懒懒抬了下眼皮。
“赎东西?还是当东西?”声音拖得又长又慢。
“赎东西。”程栀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年前,丁丑年四月初七,一件品相完好的‘雀穿牡丹’织金缎旧式霞帔。”
刘员外剔牙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上下打量着程栀,这张年轻清丽却明显带着穷苦痕迹的脸,怎么也难与“雀穿牡丹”那样富丽堂皇的东西联系起来。
“三年?”他嗤笑一声,“那可是死当!早不知流转到哪里去了。再说了,你有赎银吗?”
程栀将布囊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柜台上,碎银铜钱散开的声音异常刺耳。
“我有。按照当票,丁丑年死当,三年期满付十两可赎,这里是十两。”她紧紧盯着刘员外浑浊的眼睛,手心全是汗。这是她所有的希望。
刘员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拨了拨桌上的银子铜钱,慢悠悠道:“哟,还真凑齐了?难得。”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面高高的货架前,翻找了好一阵。
尘土在光影里飞舞,半晌,他拎着一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包袱皮,重重地放在柜台上,扬起的灰尘呛得程栀咳了几声。
包袱解开,一抹黯淡却依旧能窥见昔日华美的红金色泽露了出来。
正是那件“雀穿牡丹”的霞帔嫁衣!只是再不见当年的流光溢彩,金线有的脱落,牡丹刺绣也失了神采,红缎子暗沉得像凝固的血迹。只有领口袖缘处几道磨损严重却仍依稀可辨的精密织金纹路,昭示着它曾经的贵重。
程栀的眼泪几乎瞬间涌了上来。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冰凉的缎面,如同触摸一段尘封、痛楚的过去。这件嫁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了。
“赶紧拿走,别在这儿碍事儿。”刘员外不耐烦地挥手,但看着程栀小心包裹那件旧衣的样子,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终究还是低声嘟囔了一句:“这衣裳当初送来时,味儿就怪怪的……小姑娘,别太执着旧东西,没好处的。”
程栀没理会他的暗示,或者说,她所有的心神都被这失而复得的嫁衣占据了。
她紧紧抱着这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包袱,快步离开了弥漫着腐朽气味的当铺。
她没有直接回柿子巷。
像是有某种本能牵引着她,她抱着嫁衣,七拐八绕,来到了城南一处荒僻无人的河滩。
正是午后,春日的阳光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骨头缝里冒出的寒气。她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坐下,深吸一口气,解开了包袱。
指尖抚过嫁衣上的每一寸纹理,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扰的蝴蝶,纷乱地撞击着脑海——母亲温柔的笑靥,穿着这件嫁衣转圈的身影,然后是骤然降临的黑暗、血腥、尖叫声、奔逃时耳边呼啸的风……
她的手停留在了嫁衣宽幅的腰带位置。这里的织金似乎格外厚重些。程栀的心跳得飞快,她用指尖仔细地沿着腰带的缝线一点点摩挲。
突然,在接近右腰侧的里衬边缘,她摸到了一处极细微的凸起,那针脚的走线似乎也与别处略有不同。
找到了!她屏住呼吸,从袖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细小的银针(那同样也是她行医的工具)。她小心翼翼地挑开已经老化发脆的丝线,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进行一场仪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线被挑开了几寸,程栀小心地将里衬掀开一条缝隙。
一片轻薄、凝固、已然变成深褐色的东西粘在内衬和底层稍硬的缎料之间。
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这血迹似乎被当时匆忙缝合的人想尽办法遮盖过。
程栀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母亲……
就在血迹包裹的中央,藏着一块硬物。程栀的指尖带着剧烈地颤抖,轻轻地将它剥离了出来。
那是一枚玉。一枚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残玉。
玉质本身是上乘的白玉,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下也能看出温润的光泽。但此刻,这温润的光泽却被一种更刺目的东西覆盖了大半,血!同样干涸凝固、呈现出深褐色的血迹,如同跗骨之蛆,深深浸入玉的肌理缝隙,甚至勾勒出了断口的形状。
最令程栀浑身冰凉的,是断口边缘那唯一的、未被血迹完全淹没的图案。
半枚!
那是某种徽记烙印的痕迹!
一枚被烧烫的火漆烙下的徽记!
程栀死死盯着那烙在残玉断口边沿、血迹之间的图形,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火漆印虽只剩小半,却无比清晰地烙着一个字——
“謝”!
刹那间,寒食节朱雀街雨中那双骤然收缩的幽深瞳孔,腰间乌鞘长剑森冷的光芒,以及那双冰冷的手指钳住她下巴的触觉……
所有关于谢楚衍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此刻手中染血的残玉和那触目惊心的“谢”字火漆印,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撞入她的脑海!
母亲的血……沾在藏有“谢”字火漆的残玉上……而拥有同样“谢”字锦帕的男人,认出了她带着刀痕“程”字的玉佩!
程栀如同被扔进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猛地攥紧了那枚带着血腥气的残玉,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将脸深深埋进母亲冰凉的嫁衣里,身体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多年的巨大悲恸和彻骨的寒意再也无法抑制,化作无声的泪雨,迅速洇湿了那片已经暗沉无光的织金牡丹。
“娘……”她嘶哑的呼唤淹没在寂静的河滩上。
~
朱雀街的阴影似乎也盘踞在富丽堂皇的谢府深处。
刑部正堂内,气氛如凝冰霜。
谢楚衍端坐于长案之后,脊背挺得笔直。
堂下跪着的是户部度支司郎中赵友仁,脸色灰败,汗如雨下,官袍的后背湿了一大片。
两侧是面无表情、按刀而立的刑部衙役。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要将中间的位置淹没。
谢楚衍的指尖正点在摊开在正中央的一本账簿上,他点了点其中一行墨迹清晰的文字:
“贞元十七年冬,十月丙申,支京平纹细丝三百匹,价银六千两,付‘通达商行’。”
“赵大人,”谢楚衍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锥,“这三百匹丝绸,‘通达商行’何时、何地、交付何人?验货签收单据何在?库房实存记录,为何只有一百匹入库?”
赵友仁嘴唇哆嗦着:“请……谢大人明鉴!……时间久远,账目繁多,下官……下官一时也想不周全……或许是下面的人记差了?或者…或者损耗?丝绸这东西,本就易损……“
“损耗?”谢楚衍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打破了冰封般的寂静,却更让人毛骨悚然,“二百匹丝绸,价值四千两白银,就这么‘损耗’了?”
他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翻动着账簿,翻过一页又一页,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堂里清晰得可怕。
赵友仁的心跟着那翻动声,一下沉过一下。
突然,谢楚衍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页的尾端,那里有一行几乎模糊不清、字迹潦草的小字批注,显然是后来草草添上去的,与前面工整的账目格格不入:
“货已分装,悉数由漕船运抵,入库暂存丁字三库偏仓。”
丁字三库偏仓……谢楚衍的眼底,仿佛有极寒的冰川在无声地移动。
“本官记得,”谢楚衍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丁字库区偏仓,因其阴冷潮湿且无直通外道,早已废弃多年,专用于存放府中废旧杂物。这样一处废置之地,何时又能成为储存三百匹贵重京平细丝的地方?”
赵友仁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瘫软在地:“下官……下官糊涂!定是……定是下面库吏胡编乱写的存放地!”
“胡编乱写?”谢楚衍合上了账簿,那轻微的“啪”一声,却像一道惊雷劈在赵友仁的心上。他站起身,绕过案几,踱步到赵友仁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抖如筛糠的犯官。
“赵友仁,这手法,你觉得熟悉吗?”谢楚衍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凌,“十五年前,贞元二年冬,同样是一笔数额巨大的军需采办。
经办人正是时任兵部侍郎、后因贪墨军资、玩忽职守而致前线军械不足、引发数处城池陷落的程颐!当年的案卷记载,程颐便是以‘绸缎’名义入库了本该是‘军械’的货物,并特意记录存放在一处偏僻废旧的甲字九库侧仓,最终导致朝廷严查时根本找不到所谓‘绸缎’,也查不到本该存在在那里的军械!而程颐最终被定为死罪,满门抄斩!”
轰——
如同当头棒喝!
赵友仁眼前一黑,整个人几乎彻底晕厥过去。
当年程颐一案牵连甚广,内情复杂如麻,在朝中人尽皆知,最终被铁腕压下。
如今旧事重提,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被这位以铁面无情著称的“阎罗郎君”点破!
“而如今,贞元十七年冬,同样是以‘丝绸三百匹’的账面记录,同样的超常高价(实际军械价格会更高),同样的‘废置仓库’存放地点……赵大人,你告诉我,这‘通达商行’交的,到底是丝绸……”谢楚衍猛地俯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赵友仁的眼底深处,“还是本应送往北境大营的…弩机或者箭簇?”
“噗通”一声,赵友仁彻底瘫倒在地,汗如雨下,嘴里只剩下含糊不清的求饶:“饶命……大人饶命……下官……下官也只是奉命……”
“奉谁的命?”谢楚衍的声音紧追不放,然而赵友仁已是崩溃,除了发抖和求饶,再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谢楚衍直起身,眼底的寒意未消,反而更沉。
同样的手法!
相隔十五年,却如此精准地重现。
是模仿?还是……当年的那只幕后的黑手,从未消失?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寒食节雨中少女颈间滑出的带刀痕玉佩。
十五年……时间点太过吻合!
程颐在贞元二年获罪抄斩,如今贞元十七年的新案,与旧案手法如出一辙。
这绝不仅仅是巧合!程家当年满门被灭,真的是因为程颐贪墨?还是……因为程颐挡了某些人的路,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秘密,被灭口栽赃?
“来人!”谢楚衍声音冷肃如铁,“将赵友仁收监,严加看管!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即刻派人去查‘通达商行’!挖地三尺,也要查清这批货的真实去向和‘丁字三库偏仓’最后存放的东西!再去查一查那个废置的丁字三库偏仓,最近可有人出入,哪怕是一只耗子钻进去的痕迹,也要给我报上来!”
命令飞快传达下去,刑部正堂瞬间只剩下冰冷的呼吸声。
谢楚衍独自站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阳光透过高窗,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账簿里的文字、账目的流向、隐蔽的仓库地址……这些都不是程栀那样一个孤女所能接触到的东西。那么她母亲嫁衣里那块带着“谢”字火漆印的染血残玉…还有她颈间带着刀痕的程字玉佩……这两样东西指向的,会是同一条通往深渊的路吗?
他想起那日雨中她倔强擦拭胭脂的眼神,又想起自己派人暗中监视的回报:她在贫民区行医,清苦但独立坚强,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郊一处废弃的宅院……
“大人。”一个亲信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堂下,“跟着程姑娘的人来报。午时三刻,她去了西市‘源昌当铺’,赎回了一件……旧式嫁衣。随后独自去了城南枯水河滩,在那里哭了很久,最后……将赎回来的嫁衣点燃了。”侍卫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分,“不过,我们在她起身离开后,检查了灰烬余留。她烧的只是衣物本身。我们在未燃尽的布料下,发现一点很小的碎片像是什么……断裂的硬物,没烧透。但当时光线太暗,且怕被发现,没敢细寻。”
嫁衣?烧了?!
谢楚衍的瞳孔猛地一缩。
“还有,”侍卫继续禀报,“赵德海似乎还是不死心。他手下几个人今天在南城一带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人。柿子巷附近也出现了他们的眼线。”
赵德海?
谢楚衍眼中瞬间划过一丝冰冷的杀意。这个城防军副统领,仗着是兵部尚书的小舅子,贪色跋扈,屡教不改。看来寒食节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知道了。加派人手,远远盯紧柿子巷,保护好她。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惊扰她。”谢楚衍沉声道,“另外,让人查清楚,程栀三年前典当那件嫁衣的所有细节,当票是何时何人所开,还有源昌当铺掌柜是否记得当时更多的事,比如…衣服上可有特别之处?沾过什么不该沾的东西没有?要快!”
侍卫领命而去。
空旷的正堂里,谢楚衍重新坐回案后。
他拿起那本记录着“丝绸三百匹”的账簿,指尖重重划过那行模糊的批注:“丁字三库偏仓”。
账簿沉重,翻动间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翻动的不是纸页,而是森森白骨。十五年前程门七十三口蒙冤的白骨,是否正在借着这本新的、手法雷同的贪腐账簿,发出无声的控诉?
~
夕阳熔金,将南城低矮的屋脊都染上了一层近乎悲怆的暗红色。
柿子巷深处那间破败的茅屋里,并未如往常一样升起炊烟。
程栀独自坐在昏暗的窗边,面前只燃着一小截廉价的蜡烛。昏黄跳跃的光晕里,她摊开的手心,静静躺着一枚被血迹浸透的残玉。那半边狰狞的“谢”字火漆印,在烛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幽冷光芒。
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瓷偶。
“娘…”她低低地唤着,指尖缓缓划过残玉上那道深深的断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其碎裂时那种毁灭性的力量。“‘谢’……为什么是‘谢’……”
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混乱而喧哗,带着醉醺醺的骂咧。程栀猛地一颤,飞快地将残玉贴身藏起,吹灭了蜡烛。窗纸上,几个晃动的人影停在了她的篱笆小院外。
“妈/的,真的住这种狗窝?”
“赵大人看上她是她的福气!给脸不要脸!”
“再不开门,哥几个就把你这破门给拆了!看……”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门外的叫嚣。
有人痛苦地闷哼倒地。紧接着是几声急促短暂的搏斗声,随即归于一片寂静。门外再无任何声响。
程栀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口。外面发生了什么?是……赵德海的人?又走了吗?
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静静等了许久。
直到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面上撒下斑驳的影子。
确信外面再无动静,她才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般,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之间。
恐惧、悲凉、无边的寒意和对未知的深深警惕,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着她。
而在更远处的黑暗中,一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缓缓抽回了击倒最后一名醉汉的短棍。
阿七,是谢楚衍身边的暗卫,沉默地瞥了一眼茅屋的方向,随即再次隐入更深的黑暗里。
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无声无息地跃上旁边更高一处破屋的屋顶,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着下方小小的院落。同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另一处巷口传来的、更轻微的、似乎是属于赵德海真正得力手下的气息……
两股暗流,无声地在这条破败的深巷里形成对峙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是茅屋里那个握着染血残玉,心绪剧烈翻涌的少女。
月光更冷了,仿佛在这春夜,提前降下了严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