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程栀缩在朱雀街拐角的屋檐下,看着自己精心摆好的青瓷胭脂摊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她咬住下唇,手指紧紧攥住粗布裙角,指节发白。
"小丫头,谁准你在这儿摆摊的?"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
程栀抬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
三个身着铁甲的城防军站在她面前,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腰间佩刀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军、军爷,我……我这就收拾。"程栀的声音细如蚊蚋,她慌忙去捡散落在地的青瓷盒。
那些盒子是她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烧制的,每一个都精心雕刻着缠枝花纹,里面装着掺了药粉的胭脂,表面是女儿家的妆品,实则是她为城南贫民区那些买不起药的妇人们准备的解毒方子。
"收拾?"城防军一脚踩住她正要捡起的一个盒子,青瓷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朱雀街的摊位费二两银子一个月,你交了吗?"
程栀感觉胸口一阵刺痛。
那盒子里装的是最后一剂能解砒霜毒的方子,是给西街王寡妇准备的,她丈夫在矿上做工,前日不慎中了矿砂里的毒。
"军爷,我……我真的不知道要交钱……”程栀的声音颤抖着,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这些胭脂不值几个钱,我明天一定补上……”
"明天?"城防军狞笑着抬起脚,青瓷盒已经碎成几瓣,里面的胭脂被雨水冲成淡红色的溪流,"老子现在就要!"
他一把揪住程栀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程栀双脚离地,呼吸顿时困难起来。周围的行人纷纷避开目光,无人敢上前。
"住手!"
一声清冷的呵斥穿透雨幕。
城防军的手一松,程栀跌坐在湿冷的地上。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停在街心,马上的男子一身玄色锦袍,腰间悬着一柄乌鞘长剑。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却遮不住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睛。
"谢、谢大人!"城防军立刻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谢楚衍。
程栀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京城谁人不识谢家公子?二十岁便官至刑部侍郎,以铁面无私著称,上月刚处决了一串贪污官员,据说连皇亲国戚的面子都不给。
"朱雀街何时开始收摊位费了?"谢楚衍的声音不大,却让几个城防军抖如筛糠。
"回大人,是……是赵统领新定的规矩……”
谢楚衍冷笑一声:"明日自己去刑部领二十杖。"
说完,他轻夹马腹,黑马迈步向前。
程栀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忽然一阵剧痛从指尖传来,黑马踏过她散落的胭脂盒,污水溅起,最后三个完好的盒子顿时染上污渍。
"我的胭脂!"程栀失声叫道,顾不得疼痛扑向那几个盒子。这是她最后的存货了,若没了这些,王寡妇的丈夫...
谢楚衍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狼狈的卖胭脂少女。
雨水打湿了她的粗布衣裳,贴在单薄的身子上,显得格外瘦小。她跪在地上拼命擦拭那几个脏了的盒子,动作急切得近乎绝望。
谢楚衍皱了皱眉,正欲离开,忽然瞳孔一缩——
程栀弯腰时,颈间一块青白色的玉佩从衣领中滑出。玉佩上隐约可见一个"程"字,却被一道狰狞的刀痕生生劈开。
十五年前的血案在谢楚衍脑海中闪现。
程家满门二十三口,一夜之间……
他猛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程栀面前。程栀还未来得及反应,下巴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抬起。
谢楚衍的目光如刀般刮过她的脸,最后定格在那块玉佩上。
"这玉佩,从何而来?"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程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谢楚衍的手指如铁钳般扣着她的下巴,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
"我...我从小就戴着..."程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谢楚衍的目光更深了。他仔细打量着这张脸,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如画,尤其是那双杏眼,清澈得能映出人影。若细看,确实有几分程家人的影子...
"大人!"一个城防军壮着胆子插话,"这丫头片子就是个卖假胭脂的,您别……”
"滚。"谢楚衍头也不回地吐出一个字,几个城防军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雨越下越大,程栀的头发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不明白这位大人物为何突然对她的玉佩感兴趣,但那目光中的探究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
"叫什么名字?"谢楚衍松开手,声音缓和了些。
"程……程栀。"她小声回答,下意识地将玉佩塞回衣领。
"住在哪里?"
"南城……柿子巷。"程栀警惕地看着他,手指悄悄摸向袖中的银针——那是她防身用的,淬了麻药。
谢楚衍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会医术?"
程栀心头一跳。
他怎么知道?她明明将药方都藏在胭脂里,外表看起来与普通胭脂无异...
"略……略懂一些。"她谨慎地回答。
谢楚衍忽然伸手,从地上捡起一个被踩碎的胭脂盒,指尖沾了一点残存的胭脂,放在鼻尖轻嗅。
"当归、白芍、甘草……”他准确地说出几种药材,"还有……砒霜的解药?"
程栀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寻常人根本闻不出来!
"大人在说什么?这……这只是普通胭脂……”她强作镇定,心跳却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谢楚衍没有拆穿她,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将那几个脏了的胭脂盒一一包好,递还给她。
"明日午时,带着你的胭脂来谢府。"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会按市价十倍购买。"
程栀呆住了。谢府?那个门禁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谢府?
"为……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谢楚衍已经策马前行,闻言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因为我对你的''胭脂''很感兴趣。"
雨水模糊了程栀的视线,那个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锦帕,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谢"字,触手生凉,如同那人给人的感觉。
程栀将锦帕小心收好,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摸向颈间的玉佩——它还在,但那个谢楚衍看它的眼神...
"程家……”她喃喃自语,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却又抓不住具体。
雨幕中,一个黑影悄然跟随在程栀身后,看着她收拾好剩余的胭脂,步履蹒跚地走向南城。黑影目送她进入柿子巷一间低矮的茅屋后,转身消失在雨夜中。
谢府书房,谢楚衍站在窗前,听着暗卫的汇报。
"大人,那姑娘确实住在柿子巷,独自一人。邻居说她三年前搬来,靠卖胭脂和替人看病为生。"
"可有查到她从何处来?"
暗卫摇头:"无人知晓。但她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郊一处荒废的宅院,待上整整一日。"
谢楚衍手指轻叩窗棂:"可是程家旧宅?"
暗卫惊讶地抬头:"大人如何知道?"
谢楚衍没有回答,只是挥手让暗卫退下。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泛黄的案卷,封面上赫然写着"程门血案"四个大字。
十五年前,礼部侍郎程颐一家二十三口惨遭灭门,唯有程颐幼女下落不明。案发现场,程颐至死都紧握着一块被刀劈裂的玉佩...
谢楚衍合上案卷,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块锦帕上——那是他今日给程栀包胭脂用的。若她真是程家遗孤,那么当年血案的真相...
窗外,雨声渐歇,一轮冷月破云而出。
与此同时,柿子巷的茅屋内,程栀将最后一点完好的胭脂装入新盒。
烛光下,她颈间的玉佩泛着幽幽青光,那个被刀痕破坏的"程"字格外刺眼。
"阿爹,阿娘……”程栀轻声唤着,眼泪无声滑落,"我今天...好像遇到了一个知道玉佩来历的人……”
夜风吹动窗纸,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回应着她的低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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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胭脂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