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一次长青雨》 第1章 胭脂劫 寒食节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程栀缩在朱雀街拐角的屋檐下,看着自己精心摆好的青瓷胭脂摊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她咬住下唇,手指紧紧攥住粗布裙角,指节发白。 "小丫头,谁准你在这儿摆摊的?"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 程栀抬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 三个身着铁甲的城防军站在她面前,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腰间佩刀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军、军爷,我……我这就收拾。"程栀的声音细如蚊蚋,她慌忙去捡散落在地的青瓷盒。 那些盒子是她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烧制的,每一个都精心雕刻着缠枝花纹,里面装着掺了药粉的胭脂,表面是女儿家的妆品,实则是她为城南贫民区那些买不起药的妇人们准备的解毒方子。 "收拾?"城防军一脚踩住她正要捡起的一个盒子,青瓷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朱雀街的摊位费二两银子一个月,你交了吗?" 程栀感觉胸口一阵刺痛。 那盒子里装的是最后一剂能解砒霜毒的方子,是给西街王寡妇准备的,她丈夫在矿上做工,前日不慎中了矿砂里的毒。 "军爷,我……我真的不知道要交钱……”程栀的声音颤抖着,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这些胭脂不值几个钱,我明天一定补上……” "明天?"城防军狞笑着抬起脚,青瓷盒已经碎成几瓣,里面的胭脂被雨水冲成淡红色的溪流,"老子现在就要!" 他一把揪住程栀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程栀双脚离地,呼吸顿时困难起来。周围的行人纷纷避开目光,无人敢上前。 "住手!" 一声清冷的呵斥穿透雨幕。 城防军的手一松,程栀跌坐在湿冷的地上。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停在街心,马上的男子一身玄色锦袍,腰间悬着一柄乌鞘长剑。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却遮不住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睛。 "谢、谢大人!"城防军立刻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谢楚衍。 程栀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京城谁人不识谢家公子?二十岁便官至刑部侍郎,以铁面无私著称,上月刚处决了一串贪污官员,据说连皇亲国戚的面子都不给。 "朱雀街何时开始收摊位费了?"谢楚衍的声音不大,却让几个城防军抖如筛糠。 "回大人,是……是赵统领新定的规矩……” 谢楚衍冷笑一声:"明日自己去刑部领二十杖。" 说完,他轻夹马腹,黑马迈步向前。 程栀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忽然一阵剧痛从指尖传来,黑马踏过她散落的胭脂盒,污水溅起,最后三个完好的盒子顿时染上污渍。 "我的胭脂!"程栀失声叫道,顾不得疼痛扑向那几个盒子。这是她最后的存货了,若没了这些,王寡妇的丈夫... 谢楚衍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狼狈的卖胭脂少女。 雨水打湿了她的粗布衣裳,贴在单薄的身子上,显得格外瘦小。她跪在地上拼命擦拭那几个脏了的盒子,动作急切得近乎绝望。 谢楚衍皱了皱眉,正欲离开,忽然瞳孔一缩—— 程栀弯腰时,颈间一块青白色的玉佩从衣领中滑出。玉佩上隐约可见一个"程"字,却被一道狰狞的刀痕生生劈开。 十五年前的血案在谢楚衍脑海中闪现。 程家满门二十三口,一夜之间…… 他猛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程栀面前。程栀还未来得及反应,下巴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抬起。 谢楚衍的目光如刀般刮过她的脸,最后定格在那块玉佩上。 "这玉佩,从何而来?"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程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谢楚衍的手指如铁钳般扣着她的下巴,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 "我...我从小就戴着..."程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谢楚衍的目光更深了。他仔细打量着这张脸,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如画,尤其是那双杏眼,清澈得能映出人影。若细看,确实有几分程家人的影子... "大人!"一个城防军壮着胆子插话,"这丫头片子就是个卖假胭脂的,您别……” "滚。"谢楚衍头也不回地吐出一个字,几个城防军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雨越下越大,程栀的头发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不明白这位大人物为何突然对她的玉佩感兴趣,但那目光中的探究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 "叫什么名字?"谢楚衍松开手,声音缓和了些。 "程……程栀。"她小声回答,下意识地将玉佩塞回衣领。 "住在哪里?" "南城……柿子巷。"程栀警惕地看着他,手指悄悄摸向袖中的银针——那是她防身用的,淬了麻药。 谢楚衍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会医术?" 程栀心头一跳。 他怎么知道?她明明将药方都藏在胭脂里,外表看起来与普通胭脂无异... "略……略懂一些。"她谨慎地回答。 谢楚衍忽然伸手,从地上捡起一个被踩碎的胭脂盒,指尖沾了一点残存的胭脂,放在鼻尖轻嗅。 "当归、白芍、甘草……”他准确地说出几种药材,"还有……砒霜的解药?" 程栀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寻常人根本闻不出来! "大人在说什么?这……这只是普通胭脂……”她强作镇定,心跳却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谢楚衍没有拆穿她,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将那几个脏了的胭脂盒一一包好,递还给她。 "明日午时,带着你的胭脂来谢府。"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会按市价十倍购买。" 程栀呆住了。谢府?那个门禁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谢府? "为……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谢楚衍已经策马前行,闻言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因为我对你的''胭脂''很感兴趣。" 雨水模糊了程栀的视线,那个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锦帕,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谢"字,触手生凉,如同那人给人的感觉。 程栀将锦帕小心收好,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摸向颈间的玉佩——它还在,但那个谢楚衍看它的眼神... "程家……”她喃喃自语,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却又抓不住具体。 雨幕中,一个黑影悄然跟随在程栀身后,看着她收拾好剩余的胭脂,步履蹒跚地走向南城。黑影目送她进入柿子巷一间低矮的茅屋后,转身消失在雨夜中。 谢府书房,谢楚衍站在窗前,听着暗卫的汇报。 "大人,那姑娘确实住在柿子巷,独自一人。邻居说她三年前搬来,靠卖胭脂和替人看病为生。" "可有查到她从何处来?" 暗卫摇头:"无人知晓。但她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郊一处荒废的宅院,待上整整一日。" 谢楚衍手指轻叩窗棂:"可是程家旧宅?" 暗卫惊讶地抬头:"大人如何知道?" 谢楚衍没有回答,只是挥手让暗卫退下。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泛黄的案卷,封面上赫然写着"程门血案"四个大字。 十五年前,礼部侍郎程颐一家二十三口惨遭灭门,唯有程颐幼女下落不明。案发现场,程颐至死都紧握着一块被刀劈裂的玉佩... 谢楚衍合上案卷,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块锦帕上——那是他今日给程栀包胭脂用的。若她真是程家遗孤,那么当年血案的真相... 窗外,雨声渐歇,一轮冷月破云而出。 与此同时,柿子巷的茅屋内,程栀将最后一点完好的胭脂装入新盒。 烛光下,她颈间的玉佩泛着幽幽青光,那个被刀痕破坏的"程"字格外刺眼。 "阿爹,阿娘……”程栀轻声唤着,眼泪无声滑落,"我今天...好像遇到了一个知道玉佩来历的人……” 夜风吹动窗纸,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回应着她的低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胭脂劫 第2章 白骨签 寒食节那场暴雨过后,连日放晴,但笼罩在程栀心头的疑云却越发浓重。 谢楚衍那句“明日午时,带着你的胭脂来谢府”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勒得她喘不过气。颈间的玉佩无端沉重了几分,那个被刀痕劈开的“程”字,每摸一次,心口就跟着隐隐作痛。 她最终没去谢府。 不是不敢,是不能。 谢府的水太深,她这条苟活的小鱼,贸然闯入只会尸骨无存。 那几盒残存的胭脂被她小心地藏在了墙角的暗格里,用油布密密实实包裹好,连同那块绣着“谢”字的锦帕,仿佛藏起的是一件足以致命的凶器。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完成她必须完成的事。 柿子巷最深处那间透风的茅屋里,程栀打开了那个最宝贝的小木箱,里面是寥寥几块散碎银子和一串磨损得发亮的铜钱—掉胭脂积攒了两年又三个月的全部家当。她数了又数,指尖冰凉,最终一咬牙,将它们全部倒进了一个破旧的布囊里。 目的地是位于西市的“源昌当铺”。 当铺高大的柜台像一道幽深的鸿沟,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掌柜刘员外坐在柜台后,半眯着眼,正用一支细小的签子剔着牙缝。见到穿着打补丁粗布衣的程栀走近,也只是懒懒抬了下眼皮。 “赎东西?还是当东西?”声音拖得又长又慢。 “赎东西。”程栀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年前,丁丑年四月初七,一件品相完好的‘雀穿牡丹’织金缎旧式霞帔。” 刘员外剔牙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上下打量着程栀,这张年轻清丽却明显带着穷苦痕迹的脸,怎么也难与“雀穿牡丹”那样富丽堂皇的东西联系起来。 “三年?”他嗤笑一声,“那可是死当!早不知流转到哪里去了。再说了,你有赎银吗?” 程栀将布囊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柜台上,碎银铜钱散开的声音异常刺耳。 “我有。按照当票,丁丑年死当,三年期满付十两可赎,这里是十两。”她紧紧盯着刘员外浑浊的眼睛,手心全是汗。这是她所有的希望。 刘员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拨了拨桌上的银子铜钱,慢悠悠道:“哟,还真凑齐了?难得。”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面高高的货架前,翻找了好一阵。 尘土在光影里飞舞,半晌,他拎着一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包袱皮,重重地放在柜台上,扬起的灰尘呛得程栀咳了几声。 包袱解开,一抹黯淡却依旧能窥见昔日华美的红金色泽露了出来。 正是那件“雀穿牡丹”的霞帔嫁衣!只是再不见当年的流光溢彩,金线有的脱落,牡丹刺绣也失了神采,红缎子暗沉得像凝固的血迹。只有领口袖缘处几道磨损严重却仍依稀可辨的精密织金纹路,昭示着它曾经的贵重。 程栀的眼泪几乎瞬间涌了上来。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冰凉的缎面,如同触摸一段尘封、痛楚的过去。这件嫁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了。 “赶紧拿走,别在这儿碍事儿。”刘员外不耐烦地挥手,但看着程栀小心包裹那件旧衣的样子,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终究还是低声嘟囔了一句:“这衣裳当初送来时,味儿就怪怪的……小姑娘,别太执着旧东西,没好处的。” 程栀没理会他的暗示,或者说,她所有的心神都被这失而复得的嫁衣占据了。 她紧紧抱着这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包袱,快步离开了弥漫着腐朽气味的当铺。 她没有直接回柿子巷。 像是有某种本能牵引着她,她抱着嫁衣,七拐八绕,来到了城南一处荒僻无人的河滩。 正是午后,春日的阳光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骨头缝里冒出的寒气。她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坐下,深吸一口气,解开了包袱。 指尖抚过嫁衣上的每一寸纹理,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扰的蝴蝶,纷乱地撞击着脑海——母亲温柔的笑靥,穿着这件嫁衣转圈的身影,然后是骤然降临的黑暗、血腥、尖叫声、奔逃时耳边呼啸的风…… 她的手停留在了嫁衣宽幅的腰带位置。这里的织金似乎格外厚重些。程栀的心跳得飞快,她用指尖仔细地沿着腰带的缝线一点点摩挲。 突然,在接近右腰侧的里衬边缘,她摸到了一处极细微的凸起,那针脚的走线似乎也与别处略有不同。 找到了!她屏住呼吸,从袖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细小的银针(那同样也是她行医的工具)。她小心翼翼地挑开已经老化发脆的丝线,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进行一场仪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线被挑开了几寸,程栀小心地将里衬掀开一条缝隙。 一片轻薄、凝固、已然变成深褐色的东西粘在内衬和底层稍硬的缎料之间。 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这血迹似乎被当时匆忙缝合的人想尽办法遮盖过。 程栀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母亲…… 就在血迹包裹的中央,藏着一块硬物。程栀的指尖带着剧烈地颤抖,轻轻地将它剥离了出来。 那是一枚玉。一枚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残玉。 玉质本身是上乘的白玉,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下也能看出温润的光泽。但此刻,这温润的光泽却被一种更刺目的东西覆盖了大半,血!同样干涸凝固、呈现出深褐色的血迹,如同跗骨之蛆,深深浸入玉的肌理缝隙,甚至勾勒出了断口的形状。 最令程栀浑身冰凉的,是断口边缘那唯一的、未被血迹完全淹没的图案。 半枚! 那是某种徽记烙印的痕迹! 一枚被烧烫的火漆烙下的徽记! 程栀死死盯着那烙在残玉断口边沿、血迹之间的图形,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火漆印虽只剩小半,却无比清晰地烙着一个字—— “謝”! 刹那间,寒食节朱雀街雨中那双骤然收缩的幽深瞳孔,腰间乌鞘长剑森冷的光芒,以及那双冰冷的手指钳住她下巴的触觉…… 所有关于谢楚衍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此刻手中染血的残玉和那触目惊心的“谢”字火漆印,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撞入她的脑海! 母亲的血……沾在藏有“谢”字火漆的残玉上……而拥有同样“谢”字锦帕的男人,认出了她带着刀痕“程”字的玉佩! 程栀如同被扔进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猛地攥紧了那枚带着血腥气的残玉,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将脸深深埋进母亲冰凉的嫁衣里,身体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多年的巨大悲恸和彻骨的寒意再也无法抑制,化作无声的泪雨,迅速洇湿了那片已经暗沉无光的织金牡丹。 “娘……”她嘶哑的呼唤淹没在寂静的河滩上。 ~ 朱雀街的阴影似乎也盘踞在富丽堂皇的谢府深处。 刑部正堂内,气氛如凝冰霜。 谢楚衍端坐于长案之后,脊背挺得笔直。 堂下跪着的是户部度支司郎中赵友仁,脸色灰败,汗如雨下,官袍的后背湿了一大片。 两侧是面无表情、按刀而立的刑部衙役。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要将中间的位置淹没。 谢楚衍的指尖正点在摊开在正中央的一本账簿上,他点了点其中一行墨迹清晰的文字: “贞元十七年冬,十月丙申,支京平纹细丝三百匹,价银六千两,付‘通达商行’。” “赵大人,”谢楚衍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锥,“这三百匹丝绸,‘通达商行’何时、何地、交付何人?验货签收单据何在?库房实存记录,为何只有一百匹入库?” 赵友仁嘴唇哆嗦着:“请……谢大人明鉴!……时间久远,账目繁多,下官……下官一时也想不周全……或许是下面的人记差了?或者…或者损耗?丝绸这东西,本就易损……“ “损耗?”谢楚衍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打破了冰封般的寂静,却更让人毛骨悚然,“二百匹丝绸,价值四千两白银,就这么‘损耗’了?” 他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翻动着账簿,翻过一页又一页,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堂里清晰得可怕。 赵友仁的心跟着那翻动声,一下沉过一下。 突然,谢楚衍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页的尾端,那里有一行几乎模糊不清、字迹潦草的小字批注,显然是后来草草添上去的,与前面工整的账目格格不入: “货已分装,悉数由漕船运抵,入库暂存丁字三库偏仓。” 丁字三库偏仓……谢楚衍的眼底,仿佛有极寒的冰川在无声地移动。 “本官记得,”谢楚衍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丁字库区偏仓,因其阴冷潮湿且无直通外道,早已废弃多年,专用于存放府中废旧杂物。这样一处废置之地,何时又能成为储存三百匹贵重京平细丝的地方?” 赵友仁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瘫软在地:“下官……下官糊涂!定是……定是下面库吏胡编乱写的存放地!” “胡编乱写?”谢楚衍合上了账簿,那轻微的“啪”一声,却像一道惊雷劈在赵友仁的心上。他站起身,绕过案几,踱步到赵友仁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抖如筛糠的犯官。 “赵友仁,这手法,你觉得熟悉吗?”谢楚衍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凌,“十五年前,贞元二年冬,同样是一笔数额巨大的军需采办。 经办人正是时任兵部侍郎、后因贪墨军资、玩忽职守而致前线军械不足、引发数处城池陷落的程颐!当年的案卷记载,程颐便是以‘绸缎’名义入库了本该是‘军械’的货物,并特意记录存放在一处偏僻废旧的甲字九库侧仓,最终导致朝廷严查时根本找不到所谓‘绸缎’,也查不到本该存在在那里的军械!而程颐最终被定为死罪,满门抄斩!” 轰—— 如同当头棒喝! 赵友仁眼前一黑,整个人几乎彻底晕厥过去。 当年程颐一案牵连甚广,内情复杂如麻,在朝中人尽皆知,最终被铁腕压下。 如今旧事重提,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被这位以铁面无情著称的“阎罗郎君”点破! “而如今,贞元十七年冬,同样是以‘丝绸三百匹’的账面记录,同样的超常高价(实际军械价格会更高),同样的‘废置仓库’存放地点……赵大人,你告诉我,这‘通达商行’交的,到底是丝绸……”谢楚衍猛地俯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赵友仁的眼底深处,“还是本应送往北境大营的…弩机或者箭簇?” “噗通”一声,赵友仁彻底瘫倒在地,汗如雨下,嘴里只剩下含糊不清的求饶:“饶命……大人饶命……下官……下官也只是奉命……” “奉谁的命?”谢楚衍的声音紧追不放,然而赵友仁已是崩溃,除了发抖和求饶,再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谢楚衍直起身,眼底的寒意未消,反而更沉。 同样的手法! 相隔十五年,却如此精准地重现。 是模仿?还是……当年的那只幕后的黑手,从未消失?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寒食节雨中少女颈间滑出的带刀痕玉佩。 十五年……时间点太过吻合! 程颐在贞元二年获罪抄斩,如今贞元十七年的新案,与旧案手法如出一辙。 这绝不仅仅是巧合!程家当年满门被灭,真的是因为程颐贪墨?还是……因为程颐挡了某些人的路,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秘密,被灭口栽赃? “来人!”谢楚衍声音冷肃如铁,“将赵友仁收监,严加看管!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即刻派人去查‘通达商行’!挖地三尺,也要查清这批货的真实去向和‘丁字三库偏仓’最后存放的东西!再去查一查那个废置的丁字三库偏仓,最近可有人出入,哪怕是一只耗子钻进去的痕迹,也要给我报上来!” 命令飞快传达下去,刑部正堂瞬间只剩下冰冷的呼吸声。 谢楚衍独自站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阳光透过高窗,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账簿里的文字、账目的流向、隐蔽的仓库地址……这些都不是程栀那样一个孤女所能接触到的东西。那么她母亲嫁衣里那块带着“谢”字火漆印的染血残玉…还有她颈间带着刀痕的程字玉佩……这两样东西指向的,会是同一条通往深渊的路吗? 他想起那日雨中她倔强擦拭胭脂的眼神,又想起自己派人暗中监视的回报:她在贫民区行医,清苦但独立坚强,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郊一处废弃的宅院…… “大人。”一个亲信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堂下,“跟着程姑娘的人来报。午时三刻,她去了西市‘源昌当铺’,赎回了一件……旧式嫁衣。随后独自去了城南枯水河滩,在那里哭了很久,最后……将赎回来的嫁衣点燃了。”侍卫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分,“不过,我们在她起身离开后,检查了灰烬余留。她烧的只是衣物本身。我们在未燃尽的布料下,发现一点很小的碎片像是什么……断裂的硬物,没烧透。但当时光线太暗,且怕被发现,没敢细寻。” 嫁衣?烧了?! 谢楚衍的瞳孔猛地一缩。 “还有,”侍卫继续禀报,“赵德海似乎还是不死心。他手下几个人今天在南城一带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人。柿子巷附近也出现了他们的眼线。” 赵德海? 谢楚衍眼中瞬间划过一丝冰冷的杀意。这个城防军副统领,仗着是兵部尚书的小舅子,贪色跋扈,屡教不改。看来寒食节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知道了。加派人手,远远盯紧柿子巷,保护好她。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惊扰她。”谢楚衍沉声道,“另外,让人查清楚,程栀三年前典当那件嫁衣的所有细节,当票是何时何人所开,还有源昌当铺掌柜是否记得当时更多的事,比如…衣服上可有特别之处?沾过什么不该沾的东西没有?要快!” 侍卫领命而去。 空旷的正堂里,谢楚衍重新坐回案后。 他拿起那本记录着“丝绸三百匹”的账簿,指尖重重划过那行模糊的批注:“丁字三库偏仓”。 账簿沉重,翻动间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翻动的不是纸页,而是森森白骨。十五年前程门七十三口蒙冤的白骨,是否正在借着这本新的、手法雷同的贪腐账簿,发出无声的控诉? ~ 夕阳熔金,将南城低矮的屋脊都染上了一层近乎悲怆的暗红色。 柿子巷深处那间破败的茅屋里,并未如往常一样升起炊烟。 程栀独自坐在昏暗的窗边,面前只燃着一小截廉价的蜡烛。昏黄跳跃的光晕里,她摊开的手心,静静躺着一枚被血迹浸透的残玉。那半边狰狞的“谢”字火漆印,在烛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幽冷光芒。 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瓷偶。 “娘…”她低低地唤着,指尖缓缓划过残玉上那道深深的断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其碎裂时那种毁灭性的力量。“‘谢’……为什么是‘谢’……” 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混乱而喧哗,带着醉醺醺的骂咧。程栀猛地一颤,飞快地将残玉贴身藏起,吹灭了蜡烛。窗纸上,几个晃动的人影停在了她的篱笆小院外。 “妈/的,真的住这种狗窝?” “赵大人看上她是她的福气!给脸不要脸!” “再不开门,哥几个就把你这破门给拆了!看……”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门外的叫嚣。 有人痛苦地闷哼倒地。紧接着是几声急促短暂的搏斗声,随即归于一片寂静。门外再无任何声响。 程栀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口。外面发生了什么?是……赵德海的人?又走了吗? 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静静等了许久。 直到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面上撒下斑驳的影子。 确信外面再无动静,她才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般,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之间。 恐惧、悲凉、无边的寒意和对未知的深深警惕,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着她。 而在更远处的黑暗中,一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缓缓抽回了击倒最后一名醉汉的短棍。 阿七,是谢楚衍身边的暗卫,沉默地瞥了一眼茅屋的方向,随即再次隐入更深的黑暗里。 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无声无息地跃上旁边更高一处破屋的屋顶,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着下方小小的院落。同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另一处巷口传来的、更轻微的、似乎是属于赵德海真正得力手下的气息…… 两股暗流,无声地在这条破败的深巷里形成对峙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是茅屋里那个握着染血残玉,心绪剧烈翻涌的少女。 月光更冷了,仿佛在这春夜,提前降下了严霜。 第3章 病秧虎 城南柿子巷的夜,是被饥饿和困苦打磨过的粗糙砂纸,磨蚀着每一寸生的指望。 程栀坐在破席旁,守着小小的炭盆。盆里的火苗怯怯的,如同她此刻的心跳,被那枚贴身藏着的、染着母亲旧血的“谢”字残玉硌得生疼。 窗外,巷子里白日短暂的喧嚣彻底死寂下去,只剩下风穿过残破窗纸时尖锐的呜咽。 门“吱呀”一声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半捆干柴挪进来,是隔壁瞎眼杜婆婆的孙儿铁蛋。他把柴轻轻放在墙角,小声说:“栀姐姐,杜婆婆让我送来的。她说,苇姐姐的病……要熬着呢。” “替我谢谢婆婆。”程栀的声音干涩,目光落在席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瘦弱身影上。 那是她的妹妹,程苇。 十二岁,本该是抽条的年纪,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脸蜡黄,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铁蛋走后,程栀用火钳拨了拨炭火,添了两根柴,火光跳跃着,将她眉宇间深重的忧虑映照得更加分明。寒食节后巷口的冲突,赵德海贼心不死的爪牙在周围窥探的动静,都让她不敢合眼,也让程苇本就孱弱的精神绷紧到了极限。 一丝微弱又急促的呻吟响起。 程栀的心猛地提起。她扑到席边,握住妹妹的手:“苇儿?苇儿别怕,姐姐在……” 程苇的手冰冷,却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了程栀的手指。她双眼紧闭,睫毛剧烈地颤动,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 “来了……又来了……”她细弱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哭腔,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好多……好多烟……好红……好大的声音……爹……娘……”她开始语无伦次地挣扎。 程栀死死抱住妹妹,用尽全力试图安抚她。这是程苇从小到大的“癔症”,发作没有规律,却次次都像一场酷刑,让她痛苦地沉溺在恐惧和混乱的记忆碎片里。 程栀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避免一切刺激,本以为随着年龄增长会慢慢好转,但自她从当铺回来,拿出那枚残玉后,程苇似乎变得更加敏感脆弱,发作也更加频繁剧烈。 “别怕…苇儿……都过去了……姐姐在呢……程栀的声音带着哽咽,一遍遍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 “血…玉佩碎了…不…别过来!”程苇猛地睁开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怯意和懵懂的眼睛,此刻却直勾勾地瞪着虚空,瞳孔放大,充满了惊骇欲绝的光芒,“娘……娘抱紧我……墙……墙后面有眼睛…看我们…” 程栀如坠冰窟。 墙后面有眼睛!这”是程苇第一次在癔症中说出如此具象可怕的情景!是她无意识的联想,还是……她真的看见过什么?! 更让她血液凝固的还在后面。 程苇突然在程栀怀里疯狂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小小的脸憋得发紫。她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指向房间角落那个破旧的、用来遮挡简陋的布帘子,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喉咙: “别烧!求求你别烧!红帐子!红帐子里面有金环……不要烧啊——” 声音戛然而止。 程苇像骤然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浑身瘫软下去,双眼再次紧闭,只有沉重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证明她还活着。 这一次发作,比任何一次都耗尽了她的心力。 “苇儿!”程栀失声痛哭,紧紧抱着妹妹瘦小的身体,眼泪汹涌而下。 那声绝望的哭喊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反复捅刺着程栀的心。 “红帐子”、“金环”、“别烧”………这些碎片般的词语,如同凌乱却致命的暗器,扎进她的脑海,试图拼凑出一个她不敢深想的画面,大火?母亲?藏着东西的红色帐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墙角那块被程苇指过的深红色旧布帘子,又猛地烫到般收回。 是巧合吗? 还是妹妹混乱的意识中,真的残留着那个血色夜晚的记忆?那“金环”又是什么? 惊魂未定的程栀不敢再深想下去。 妹妹高烧起来,额头滚烫,嘴唇干裂,小小身体在无意识中依旧惊悸地抽搐着。 不能再拖了! 天色灰蒙刚亮,程栀便背着昏迷的程苇,踏着晨露未干的湿泞小路,穿过尚在沉睡的贫民区,跌跌撞撞地赶往南城唯一那位愿意为穷人看诊的孙郎中家。 “孙伯伯!孙伯伯!”程栀焦急地拍打着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声音嘶哑。 门开了,孙郎中,一个胡子花白、神色疲惫的老者,看到程栀和她背上烧得人事不省的程苇,叹着气侧身让她们进来。 “怎么又弄成这样?”孙郎中一边探着程苇微弱的脉搏,翻看她的眼皮,一边低声道。他认识这对姐妹,对程苇的心智问题也略知一二。 “昨晚……又发了病,这次很重……”程栀的声音带着哭腔。 孙郎中查看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又仔细询问了发作时的具体情况。 当程栀犹豫片刻,断断续续地复述了程苇喊出的那些词语,尤其是“红帐子别烧”、“金环”时,孙郎中的手微微一颤,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用一种更沉、更无奈的语气说: “栀丫头……苇丫头的病根儿,这些年一直沉在心里,如同一个幽深冰冷的墨池。 这次发作如此凶险,又添了惊惧高热不退,身体底子早已被掏空了七分。若再这般沉沦于内耗惊扰之中,如烛火熬干灯油,恐怕……神仙难救了。” 程栀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点站不稳,紧紧抓住旁边的桌角:“孙伯伯!求您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不管什么药……” 孙郎中看着程栀绝望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眼神,又是重重一叹:“医者之心,悬壶济世。 若是寻常风寒惊悸,开副安心宁神的汤药调理便是。可这丫头的症结太过深重,寻常草药已如隔靴搔痒!必须有一味药力极其深厚、既能祛除陈寒积郁又可滋养心神本源、宛若开山辟路般将淤塞阴霾强行荡涤之药作为主引,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艰涩起来,目光怜悯地看着程栀苍白如纸的脸:“这药,乃是极阴极寒之地的魁首奇珍,百年雪山灵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沉得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程栀心上,“此物只在千仞雪峰绝壁向阳背风处偶有生长,非宗师药者或皇家供奉之力难以采集。其价……以京城米价计,一株品相最下的也足以抵得上寻常五口之家……十年嚼谷不止。” 十年嚼谷! 这四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程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背着妹妹出来时,仅有的几枚铜钱已被方才抓药用尽,此刻怀里只剩那枚烫手的“谢”字残玉。 十年……她就算把自己榨干,卖上一辈子的胭脂和汤药,也不可能凑够一个零头! 绝望如同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看着席子上昏睡中依旧不安蹙眉的妹妹,程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竟未觉疼痛,只有一片冰寒蔓延。 “孙伯伯……“程栀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仿佛从深渊里挤出来,“除了这灵芝……当真别无他法吗?” 孙郎中沉重地摇头,随即又像想起什么,看着程苇烧得通红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除非……能找到根治她心疾恐惧的本源,彻底打开那封闭的心结,再辅以猛药调养,或可免于灵芝……“ 心结?本源?程栀猛地抬头,看向孙郎中。 难道……这位行医几十载的老人,从程苇颠三倒四的呓语中,窥见了什么?他也知道当年…… 孙郎中却只是轻轻摇头,避开程栀探究的目光,转而写了张普通的退热安神方子:“先照这个方子抓药,尽力退热,或许能缓几日。丫头……” 他把方子递给程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中带着一丝不忍的告诫:“世事艰难,强求无益。有时,放下也是一种解脱。” 放下? 程栀接过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逾千斤的药方,死死攥紧。她能放下吗?父母的血,妹妹的病,藏在她血脉深处的深仇……如何放下?!十年嚼谷的雪山灵芝,如同一道她此生无法跨越的绝壁深渊,而深渊对岸,妹妹的生命之火正在风中剧烈摇曳。 她背着依旧昏迷的程苇,如同背着一整个世界沉重的哀伤,一步一步,蹒跚地离开了孙郎中的小屋。 外面的阳光刺眼,却照不进她冰冷的眼眸。 ~ 不同于南城的灰败压抑,谢府正堂的书房里,气氛更接近一种无形的战场。 户部赵友仁的案子如同一根引线,点燃了朝堂下盘根错节的雷区。 程家旧案与今案如鬼魅般的重叠手法,让整个案子的复杂性陡增数倍。 几案上堆满了从“通达商行”查抄出的可疑票据、从丁字废仓挖出的一小片锈蚀的军用箭头碎片、以及无数指向线索又不断被人为掐断的线头。 谢楚衍已经十几个时辰未曾合眼,只靠着浓酽的苦茶强行提神。 但高强度的心神损耗和潜藏的、难以言说的巨大压力,终于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堤防。 一种熟悉的、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攒刺头颅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 从太阳穴瞬间蔓延开,尖锐、暴戾,带着强烈的眩晕和阵阵耳鸣。 这是少有人知的旧疾,每逢心绪烦乱压抑至极点时便会发作,疼痛程度一次比一次剧烈。 饶是谢楚衍心志坚如铁石,猝不及防之下,也不由得身形一晃,手指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重重地抵在沉实冰冷的紫檀木案角上。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鬓角滑落,嘴唇也失了血色。 “大人!”一直侍立在外间的副将周毅闻声抢入,见状大惊失色。他知道大人有这头痛的痼疾,但从未见发作得如此突然又这般凶猛。立刻上前搀扶,“您又……药呢?我马上去取!” 他习惯性地便要去寻大人常备的、由太医院专门配制的定痛药膏。那药膏用名贵药材调成,每次发作涂抹于太阳穴,虽不能根除,但至少能暂时缓解。 “在……内室抽屉……“谢楚衍的声音都因剧痛而微微发颤,勉强维持着神志清明,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周毅急忙冲进内室翻找,但越是心急,越是手忙脚乱。那装着定痛药膏的紫檀木小圆盒似乎跟他作对,一时竟摸不到。 剧痛如同潮水一阵阵拍打着谢楚衍的意识,那尖锐的鸣响几乎淹没他的听觉。他紧闭双眼,额头青筋暴跳,痛苦地低哼一声,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痉挛,支撑着案几的手臂也晃了一下。 就在此刻! 放在案几最边缘的那一叠关于“通达商行”的票据被手臂带过,最上面一张飘了下来。一同被带落的,还有一个青瓷小圆盒!这盒子是昨夜搜查“通达商行”一个分号时,在账房先生的抽屉角落里意外翻到的。账房说是前几日一个姑娘当的胭脂,样子新奇,老板看着青瓷质地不错,就留下了。搜查时因不是什么重要证物,随手便连同票据一起放在了谢楚衍书案上! 此刻,这小巧的青瓷圆盒正正地落在了谢楚衍那只抵着桌角、因痛楚而略微松弛的手边! 周毅终于在内室柜子深处找到了那盒定痛药膏,心中急切,看也不看,拿起药膏飞快地挖了一大坨乳白色的药膏在指尖! “大人,您忍着点!”周毅一步冲到因剧痛而略微低俯着身子的谢楚衍身侧,为了涂抹药膏的位置精准到位,他下意识地将手指上的药膏直接朝着谢楚衍剧烈跳动的左侧太阳穴按去! 但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 噗。 细微的一声轻响。那力道没有控制好,周毅蘸了过多药膏的手指因为快速的动作以及谢楚衍因为忍痛不经意间的一个轻微偏头动作,擦过了那片区域,却没能准确地贴在太阳穴上! 那过分油腻的一大坨乳白色药膏,竟有小半意外地蹭进了谢楚衍因疼痛而紧抿、此刻又因周毅靠近时带起的微风流露出一丝缝隙的薄唇嘴角!一股奇特的、带着淡淡草木幽香、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杏仁清苦气味的膏体,瞬间接触到了他唇舌的感知! 谢楚衍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内服触感和味道惊得猛一抬头!剧痛中爆发的力量让他一把拂开了周毅的手腕,怒斥几乎冲口而出:“混账!这是……” 他本想呵斥周毅拿错了东西或弄错了地方,但下一瞬间,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取代了暴怒。 那沾染到唇舌间、带着草木清苦和杏仁气息的膏体的部分,仿佛在口腔中迅速化开了一小片!一股极其幽微、难以言喻的凉意,如同冬日第一片雪花落入温热的掌心,虽不足以驱散严寒,却以一种奇妙地、无法预测地轨迹,悄无声息地渗透开去,竟似瞬间渗入了颅骨深处那暴戾跳动的神经! 那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刺般的剧痛核心区域,仿佛遭受了一股细小却无比精准、清冷如同山涧冰泉般的“水流”冲击! 谢楚衍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痛得僵住,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缓解”所震惊! 那肆虐的疼痛并未消失,但就在这清冷感渗入的短暂片刻里,中心区域那最无法忍受的暴烈核心,被明显地、奇异地震慑、安抚住了一瞬!就像狂躁凶兽被一道无形的清凉符咒短暂定身! 剧痛如同翻涌的海浪暂时退去一潮,让谢楚衍获得了一线宝贵的、喘息的机会!他的神志在狂涛般的疼痛中被猛然拉回了一丝清明! “呃…”一声因痛楚余韵和惊诧混杂的闷哼从唇间逸出。 周毅被拂开,正惶恐得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失手加重了大人的痛苦,却听见这声闷哼,抬头见谢楚衍虽然依旧面色苍白如纸,汗水淋漓,但那双如寒星般深邃锐利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那只滚落在他手边、盖子已经松脱的青瓷胭脂盒!盒盖翻在一旁,里面是如同春日初绽桃花般娇嫩的粉红色膏体,正是刚刚被周毅误挖、又意外蹭进谢楚衍嘴角的那一点。 谢楚衍甚至没有去看周毅慌乱递上的、那盒散发着浓郁冰片麝香气味的正牌定痛药膏。 他强忍着痛楚余波带来的眩晕和恶心,用一种近乎野兽般锐利的探究目光,紧锁着那抹粉嫩。 就是这个!刚刚那转瞬即逝的清冷缓解感!这胭脂?! “这……这东西从哪来的?!”谢楚衍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碾过。他还未完全从剧痛中恢复,但思维的锋芒已经彻底被这意外引燃。 周毅被他眼中的光芒慑住,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昨夜搜查‘通达商行’城南分号账房时发现的…说是前几天…一个姑娘当了换钱的胭脂……当票也……也找到了……” 他急忙从那一叠飘落的票据里翻出一张揉皱的当票,呈到谢楚衍面前。 当票日期清晰印着:寒食节次日。 典当人:程氏。 寒食节!程氏! 朱雀街那个卖青瓷胭脂、颈悬带刀痕玉佩的少女身影,如同闪电般劈入谢楚衍脑海!她叫程栀!她在雨中的朱雀街,卖的正是这样青瓷盒子的胭脂!谢楚衍的瞳孔深处,风暴翻涌。周毅误打误撞将胭脂蹭入他口中,竟阴差阳错地短暂压制了他的头痛?这胭脂里到底有什么?!这是巧合?还是……某种可怕的安排?! “来人!”谢楚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强压着剧烈的耳鸣和残余的抽痛,将那张当票死死攥在手心,“立刻去找城中最好的药铺掌柜!尤其是懂香料和方剂的!把孙济堂的李老和宝仁堂的杜老都给我请到府里来!立刻!告诉他们,我这里有样东西,请他们帮我辩识!”他眼神如刀,“务必验清这东西所有的成份!一丝一毫都不可遗漏!快——!” 命令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在书房中炸响,而谢楚衍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个打开的胭脂盒上。那粉嫩的膏体,此刻在他眼中,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磷火,危险而神秘。这盒程栀因为营生无着而典当掉的胭脂,竟然…意外触碰到了他痛疾的谜团?而头痛稍缓间,脑海中闪过的是寒食节雨中程栀苍白的脸,还有孙郎中那句“放下也是一种解脱,一种混杂着震惊、疑虑、甚至一丝荒谬的愧意,悄然在剧痛后的空隙里弥散开来。 程栀为救妹妹陷入绝望深渊,而她的“胭脂”,却在谢府的夜中,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揭开了另一个层面的迷局。 命运之手翻云覆雨,将两个本应永无交集的人,推向更深、更不可测的漩涡中心。 第4章 货郎计 十年嚼谷的雪山灵芝,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狠狠斩断了程栀所有的退路。 孙郎中的那声叹息和“放下”的忠告,在程苇每一次惊悸的喘息、在妹妹昏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面前,显得苍白又残忍。放弃?程栀的手指抚过贴身藏着的那枚染血残玉,那冰冷的“谢”字烙印如同烧红的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父母的血仇未雪,妹妹性命垂危,她背负着沉重的秘密,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 出路只有一条,刀山火海也要闯。 谢楚衍。 “谢家商号招募北上商队账房先生,识文断算者皆可一试,管吃住,酬银优厚!” 朱雀街口新张贴的告示,被一个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的清瘦少年仔细看了很久。 少年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头发用破布巾胡乱束在脑后,脸上甚至故意抹了些灶灰,使得五官略显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溪,却又沉静如渊深不可测。正是女扮男装的程栀。她盯着“酬银优厚”四个字,心口鼓噪如擂。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有可能接触到巨额财富的机会! 只要能拿到预支或足够丰厚的报酬,苇儿的灵芝就有一线希望! 报名的人排成了长龙,三教九流皆有。谢家商号在京城信誉极好,远赴北境的商路虽苦,但酬劳确实远超同行。 轮到程栀时,负责登记的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管事,姓王,眼光毒辣地从上到下扫视着眼前这个过分瘦小、气质却有些说不出的“少年”。 “姓名?” “程知。”程栀刻意压低了嗓音,带着一丝江南地区口音。 “年龄?” “十八。”她面不改色地虚报了两岁。 “何方人士?做过账房?” “江州,跟着老师父学过几年,小本生意也管过账。”程栀的谎言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滴水不漏。那点管理胭脂采买和零散诊金收支的经验,在她口中化作了熟练账房的底气。 王管事的目光在她过于纤细、毫无劳动痕迹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可会用算盘?速算如何?”这是关键。 程栀手心有些冒汗,面上却沉稳点头:“尚可。” 她解下背上那个用破布缠裹的长条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当缠布被一层层打开时,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副算盘。 却与寻常黄梨木或紫檀算盘迥然不同。整个框架和算珠,竟是用一种罕见的、色泽泛着幽青荧光的沉水石打磨而成!石质温润沁凉。十三道档杆,串着圆润剔透、每一颗都经过精心打磨的青色算珠。更引人注目的是,每颗算珠的中心,都嵌着一点极其微小、几乎肉眼难辨的米粒银星!冷光在微尘浮动的空气中幽幽流转,透着一股古朴奇诡的气息。 周围排队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多看了几眼,议论纷纷。 “这什么材质的算盘?没见过啊!” “瞅着倒像个古董?” “值钱吧这小子?” 王管事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多问,只指着桌上一堆乱账:“一盏茶时间,算出这些账的总和、差额、本月最大三笔开支及流向。” 这已经是筛选的关卡,极为考验心算速度和记录能力。 程栀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如水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苇儿苍白的小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化为她指尖的力量。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第一颗青色的、中心嵌着银星的算珠。 她的指法极快,却并不符合常见的珠算口诀顺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跳跃感。更让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观察的清秀“杂役”。 瞳孔微缩的是,在计算一组复杂叠加项时,程栀的手指竟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采用了在普通人眼中极其不合常理甚至多余的动作。 她在某些进位归位时,会非常短暂地在档杆上一个看似无珠的位置做一次极其轻微的停顿虚拨!就像那里本应该有一颗无形的算珠存在过!而这正是前朝失传已久的“点星归流术”!一种只在少数前朝秘传的账房世家中才懂的高阶计数法! 影七的心猛地一沉。他受命于谢大人,假扮杂役混入应聘人群,正是为了寻找大人曾暗示过的那些“蛛丝马迹”,与程家有关联的痕迹!前朝点星归流术,程家在被抄没前,正是掌握此术的寥寥世家之一! 程栀对此毫无所觉。她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数字的洪流里,苇儿的命悬在绳子上,容不得半分差错!指尖拨动算珠的节奏越来越快,仿佛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跳跃的精灵。她沉浸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计算韵律里,那是儿时父亲在灯下教导兄长时,她在母亲怀里隐约听过的调子…… 那段被深深压抑、埋藏在最底层的记忆碎片,在高度专注的算力驱动下,竟自行浮出水面,引导着她的手指。 “成了!”程栀最后一个算珠落下,指尖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将最终结果清晰利落地写在答卷上,时间刚刚好,不多不少一盏茶。 王管事拿过答卷核对,脸上惊讶更浓——不仅结果全对,而且清晰明了,甚至还指出了账目中一笔微小的、常人几乎无法察觉的错漏! “好!很好!”王管事忍不住赞了一声,“你被录用了!明日卯时正刻,城北商号车队集合!” 程栀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几乎要虚脱。成了! 她没有察觉,暗处的影七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水滴融入海洋。 ~ 同一时间,谢府书房。 窗棂透过的夕阳余晖将谢楚衍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他正听着孙济堂李老掌柜和宝仁堂杜老掌柜的回禀,眉心锁成一道深刻的川字。 “大人,此胭脂膏体之成分配制,实在精妙绝伦,远超老朽所料!”李掌柜捻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所用香料皆为上品,调和比例已是千锤百炼。但这膏体清苦之药效核心,却并非来自香料本身!” 他指向被小心刮下的一小点粉嫩膏体:“那点清苦凉意,根源在于掺入了一种极其罕见的伴生药材—,“霜星草’的微量花粉!此草生于苦寒雪山灵芝周遭,汲取雪山灵芝百年灵气才能开花,花粉蕴含一丝阴寒之气,能镇惊定痛,解微毒之淤! 但其花粉若未精炼过量直接内服,毒性亦猛!而此药之精妙在于胭脂配方中其他数味看似寻常的药材,竟完美中和了霜星草的微毒,只余下了那一缕涤荡神魂的凉意!” 杜掌柜补充道:“霜星草花粉融入此法,已是医药圣手级别的玄妙手法!非世家大族秘传,根本无法参透! 更绝的是,这配方巧妙利用了脂膏融温生津之物性,使药力缓慢散逸入肤养颜,但若真遇体内潜藏淤塞之‘瘀’,则花粉凉意会本能渗透!大人您头痛核心如焚炉烈火,此花粉凉意恰若冰晶入炉,瞬息虽不能灭火,却也能暂时压下炉中一点核心最烈之火苗!这正是大人当时感到‘奇效’的根由!” 谢楚衍的指节在书案上轻轻叩击着,每一下都敲在程家秘传与程栀身世之谜的交汇点上。胭脂暗藏解药是巧合?那内含的霜星草花粉能暂缓他的头痛,也是巧合? 不可能!这针对性太强!程栀的胭脂...或许本就不是单纯的妆品!这更像是...程家专门用于某种特殊情形的秘药!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三声叩响。 影七到了。 影七简洁清晰地将在登记点所见汇报完毕。当说到“点星归流术”几个字时,谢楚衍平静如深潭的眼眸骤然掀起了风暴!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依旧隐隐作痛的颅骨,但他毫不在意! “点星归流术..……前朝旧制计数法!”谢楚衍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冰冷的铁证砸中的森然,“程家……果然是程家!此法,便是当年程颐督办军需账册时所用的、用来标识暗账流向的核心标记符!外人根本看不懂!甚至找不到!若非此法在程家抄没后便彻底失传,那批军械根本不可能凭空消失十五年后才以‘丝绸’之名重现!” 书房内死寂一片。 霜星草花粉的秘药。点星归流的前朝计数法。带着刀痕程字玉佩的孤女。一切指向程家遗孤的证据链条,被这突如其来的计数法展示彻底焊死、闭合! 谢楚衍走到窗边,望着渐渐沉入暮色的庭院。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真相即将破土的锐利,有对程家冤案的重新审视,更有对程栀这个女子本身,她接近自己目的,的洞悉以及一种被她“自投罗网”的行径勾起的、难以言喻的掌控欲与冰冷的兴味。 “程知?”谢楚衍低声念出这个假名,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好一个程知。明日卯时,商队出发?” “是,大人。”影七恭敬应道。 “去安排。告诉王管事,明日所有录用的账房学徒,全部打散,随三支不同的支线商队分别出发。 城北这支为主队,‘程知’单独安排,跟随我的车驾走。”谢楚衍的声音恢复了平直的冷冽,“另,把商队这次要结算的那几笔旧账,贞元二年那批丝路过境‘损耗’最重的账本,单独拿出来,明日给‘程知’路上处理。” 影七领命而去。贞元二年,正是程颐获罪、程家覆灭的年份!那批所谓的“损耗”账,正是当年军械倒手贪墨的核心疑点之一!这根本不是什么考核任务,而是谢楚衍为“程知”量身定做的、包裹着糖衣的致命剧毒! “程栀...”谢楚衍低声自语,窗外的暮色沉沉压下,“你为救妹妹而来,携着程家秘术与旧案线索,如扑火的飞蛾。这刀光剑影的棋盘之上,你我终究要以这天下为局,下一场不知胜负的棋。只是不知...”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盒青瓷胭脂上,幽深难测,“…这枚棋子,最终是破局的钥匙,还是被牺牲的弃子?” 谢楚衍已经布下了他的网。而此刻的程栀,背着那副内含无数杀机的沉水石算盘,刚踏进谢家商号为新人账房统一安排的简陋通铺。她怀揣着预支工钱的渺茫希望,抚摸着算盘上一颗颗冰凉的青色算珠,这是昨夜苇儿昏睡中突然清醒片刻,仿佛回光返照般挣扎着交到她手上的!苇儿只艰难地说了两个字:“哥……做的……针……藏好……” 程栀指尖在其中一个算珠上轻轻一按。 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那颗算珠顶部的银星瞬间向上弹起了一根细如牛毛、泛着幽幽蓝光的淬毒银针!针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这是苇儿做的! 是妹妹唯一能为她争取的护身符! 她知道前路凶险。带着“谢”字火漆烙印的血玉,进入谢楚衍的势力核心,如同怀抱薪柴投入冰寒刺骨的烈焰地狱。谢家庞大的商号网,北上艰险的路途,每一步都是未知的陷阱,更不知何时会暴露女儿身。她不知道的是,那个男人,早已洞悉了她的身份、她的目的,甚至看穿了那无意识的计数法秘术,并针对性地设下了一个她无法拒绝也无法逃开的死亡棋局。 程栀轻轻将银针按回算珠。冰冷的算珠贴着她跳动的脉搏。苇儿,姐姐一定能拿到灵芝,一定!夜色沉沉,笼罩着这座充斥着财富、算计与无声硝烟的谢家商号。明日启程,等待程栀的,将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货郎陷阱”。 账面上的每一个数字,都可能通往深渊。 第5章 逆风行 车轮碾过城郊驿道,扬起蔽日尘土。 谢家商队庞大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巨蟒,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蜿蜒北行。 程栀独坐一辆仅容膝的小车厢内,身侧堆满了厚重的账册,散发着陈旧纸张与尘土混合的呛人气息。最上面那本,封页上墨色冰冷的“贞元二年丝路损耗总录”,便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刃。 车厢摇晃,程栀的手指却稳如磐石,在那副奇异的沉水石算盘上拨动。 青色的算珠在她指尖跳跃,发出清脆又带着石质冰冷的碰撞声。 账目流转,一笔笔含糊不清的“风沙折损”、“暴雨冲销”、“异族劫掠”跃然眼前。 苇儿苍白的小脸在心头交替闪现,与那些触目惊心的、以各种名目销蚀掉的巨大数字重叠。 谢楚衍就在前面的车驾里。 程栀甚至能透过车帘缝隙,看到他端坐的、如孤峰般冷峻的侧影轮廓。他把她放在眼皮底下,又把这本凝聚着程家血泪和疑点的账簿给她看,用意昭然若揭,这是一场冰冷的观察,一个致命的试探! 她必须稳住! 苇儿的命系于一线!程栀强压下翻涌的恨意和焦虑,强迫自己沉浸到账簿里那些看似混乱的数据中。 指尖无意识地拨动,仿佛本能般,在那些“损耗”金额的关键节点处,那些对应着档杆上“无珠位置”的地方,她做了极其隐蔽的虚拨记录。 这本就是程家用以记录暗账流向的“点星归流术”! 她在试图还原这笔巨额亏空真实的方向! 然而,当算到一笔贞元二年腊月自陇西金城入库的“特等生丝千匹”损耗高达三成时,程栀的手指猛地一顿!一颗算珠拨错了位! 不对! 账册记录说是入库验收后才因“保管仓房漏水”而严重损毁。 但按照通用的、包括点星归流术的精髓,大宗贵重货物入库当日的损耗评估是核心!这笔损耗记录的点位在时间轴上存在一个微妙的错位缝隙!更像是……货物根本未入库就被私下分拆转移了大部分,事后才用“仓管损耗”来填补账面窟窿! 父亲当年……就是这样构陷的吗?!程栀心口剧震,几乎拿不住算珠! 就在这一刻,马车猛地一个颠簸,程栀猝不及防,身体向前扑去,手肘重重撞在车厢硬木板上!袖中贴身藏着的那枚冰冷的“谢”字残玉,隔着衣料狠狠硌在了她的肋骨上,寒意瞬间刺骨! 仿佛被那刺骨的寒意惊醒,程栀猛地想起了那个更迫近的目标,百年雪山灵芝。 入夜扎营,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谢楚衍的商队虽庞大,但北上初期多在城外驿站或固定营地休整,核心护卫力量集中在主驾周围,内务管理尤其是药材储存所在的后方辎重区域,未必没有疏漏可寻。 ~ 夜色如墨汁倾泻,营地里只余下篝火和巡夜兵士单调的脚步声。 谢楚衍高大的身影立在主帐前,阴影几乎融入夜色。冷硬的下颌线在跳跃的火光中时隐时现。他的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投向远处程栀所在的那辆小车厢方向。 “大人,影七汇报。”一名亲卫无声靠近,低声道,“‘程知’今日处理‘贞元二年丝路账录’时,账房手法极为精细流畅,进度远超预期。但午后……似乎在一处关键账目节点上心绪明显紊乱,手指颤动,算珠走偏。随后便心不在焉,直到入夜前仍在账本上勾画计算,但对那一处的修正并未进行。另外……”亲卫声音更低了一分,“他似乎对辎重营区域,尤其是存放珍贵药材和大人随行药物的大车位置,格外留意,下午借‘问路’靠近观察过一次。” 谢楚衍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紊乱?走神?对药车格外留意?程知……你的目标果然是灵芝!为救妹妹,甘冒奇险潜入虎穴,这份“勇毅”倒值得“赞许”。也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这死局中,挣扎出几分模样。 “知道了。”谢楚衍的声音比夜色更沉,“按计划,入夜后让‘药库’的戒备‘松懈’一些,尤其通向存放‘百年雪山灵芝’的药格区域。 “影六,你亲自去。但记住,只跟,看清他做什么、拿了什么,不到万不得已,不必抓人,更不必惊扰他取药材。”他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深不可测的幽光,“把锦盒里那株灵芝换成前年库房里存的、品相完好的‘十年份雪山灵芝仿品’,足以以假乱真。真的……放我内室暗格。” “是!”影六领命,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陷阱已开,饵食已置。 谢楚衍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夜色和营帐,锁定了那个为了至亲性命、即将踏入他为她量身定做的“药库惊魂局”中的单薄身影。 ~ 子时过半,营地沉寂如死。 一道黑影如同贴地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程栀那辆小车厢的阴影里闪出。 程栀早已换上了一身偷来的、略不合身的粗布杂役短褐,脸上沾了煤灰,心跳如战鼓在胸腔内轰鸣。她靠着白日观察的记忆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借着杂物堆和车辆的掩护,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队巡营的兵士,摸到了营地最内侧的辎重区。 存放药材的大车被单独围在一片空地上,门口守着两个打着哈欠的杂役。 程栀躲在角落,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那是她从熬药的炉膛里刮出的草木灰混合了她特制的几味能让人短暂昏沉麻痹的药粉。 她深吸一口气,估算着风向,用力将油纸包朝着两个守卫的方向掷了过去! 噗! 纸包散开,灰白色的粉末在微弱的夜风里弥漫开。 两个守卫只觉得一股异香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忍不住咳了几声,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困意和四肢发麻,眼皮沉重,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倚着车辕滑坐下去。 机会! 程栀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不敢丝毫耽搁,像离弦之箭般冲进药车内部! 药车内部空间巨大,一排排坚固的药柜整齐排列,药香混杂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盏气死风灯挂在角落,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 程栀凭借对药材气味过人的辨识力和那份孤注一掷的焦灼,很快在深处找到了一个上了三重铜锁的青檀木独柜!上面用朱砂赫然刻着“百年奇珍”! 锁极精巧,绝非寻常工具能开。程栀眼中决绝之色一闪,毫不犹豫地从贴身处摸出那副沉水石算盘!手指在其中一颗嵌银星的算珠侧面一个极隐蔽的小凸起上用力一按! 咔哒! 那颗算珠中心的银星猛地向上弹起,细如牛毛、泛着幽幽蓝光的毒针赫然弹出了一寸! 这淬毒的针,是妹妹程苇在病痛昏沉中挣扎着完成的秘器! 程栀将毒针对准锁孔深处的一个关键簧片机括,屏息凝神,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旋、一挑。 咯嘣!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机括断裂声响起! 最内层、也是最坚固的那道锁应声而开!程栀冷汗浸透了后背,依样画葫芦,另外两把稍显普通的锁也顺利打开。 柜门无声滑开。 一股浓郁、冰冷、带着高山雪线凛冽气息的药香瞬间弥漫出来!柜中静静躺着一个锦缎包裹的精致木盒,正是存放灵芝的器皿! 程栀眼中狂喜的泪光几乎要涌出,苇儿有救了! 她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去捧那个木盒。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锦缎包裹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传来。 这药香……似乎比她预想中少了几分真正的“百年灵芝”那种沉淀了岁月、磅礴而内敛的生命灵韵! 惊疑不定之下,程栀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她没敢完全打开盒子暴露在昏暗光线下引起动静,却用指尖极其轻巧地揭开锦缎一角,然后飞快地凑近缝隙,用尽全力去辨识、去感受盒中那株药材的气息和形态! 心猛地沉入冰窟! 假的! 虽然外形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根部纹理都仿造得唯妙唯肖,但这气息深处那一丝细微的“死意”和灵韵的匮乏,瞒不过从小在程家这个医药世家耳濡目染的程栀! 谢楚衍!他竟早就调包了!他算准了她要来!这根本就是一个为她准备的圈套,他从头到尾都在戏弄她,把她当成笼中鼠,看着她在绝望的陷阱里徒劳挣扎。 巨大的屈辱、愤怒、以及对妹妹无法挽回的恐惧瞬间淹没了程栀,她被一股冰冷的杀意攫住,猛地收回手,就在这因失望愤怒而动作幅度略大的回抽时,她手腕无意间带到了柜壁上一个并不起眼的挂钩。 哐啷! 一个小小的、隐藏在柜壁夹层里的、布满灰尘的檀木扁匣被带落,摔在地上,匣盖震开。 一本薄薄的、纸页泛黄发脆的小册子滑落出来!最上面那页翻开着,露出几行匆忙潦草的墨迹! 程栀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猛地凝固在那几行字上!那一瞬间的发现,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小册扉页的标题是:《谢府禁库珍药损耗录(贞元元年至十年)》 而滑落翻开的那页最顶端写着一行字: “贞元五年甲申月丁未日:珍雪莲耗损一株……” 这似乎是例行记录,无甚特别。 但紧接在它下方补录的一行更小的、几乎挤在角落里的、墨色也略新的批注,却让程栀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后查,实为取用。制‘朱砂安神散七钱,秘奉上令,分三次入药。损耗记为霉变。录档存疑。” 朱砂安神散七钱! 分三次入药! 这个剂量!这个用药方式!与孙郎中给苇儿开过的、用以镇惊安神、压制癔症发作的主方剂量和服法,分毫不差!孙伯伯说过,这是他根据古方改良的配方,但这“七钱三次入”的核心关键点,是改良自一种早已失传的前朝宫廷秘方!寻常郎中绝无可能知晓如此精确的配比逻辑! 谢府禁库!贞元五年!朱砂安神散七钱! 这时间点……恰好就在程家灭门前两年! 难道是巧合?那批注中的“秘奉上令”是谁?这记录的笔迹……竟与谢府日常账目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谢家,谢家在贞元五年,曾严格按照这个失传的宫廷秘方配制过朱砂安神散,而且需要掩盖取用记录,借口“损耗”。 程家满门灭口的当夜,血洗中是否就混入了这失传的、能直接摧毁人心神的剧毒药引?! 愤怒和恐惧如同巨浪再次掀翻了程栀,就在这时。 “谁在里面!”一声低沉的厉喝伴随着迅疾的破空声骤然在药车门口响起! 追踪而至的暗卫影六终于现身,他如同鹰隼般扑入,显然一直尾随程栀至此,此时才选择现身擒拿,他速度极快,一爪直取程栀后心要穴。 程栀瞳孔骤缩!她刚刚发现了这秘密,绝不能被抓!更绝望的是,她没有拿到真灵芝。 求生的本能在瞬间压倒了愤怒! 就在影六的手爪即将抓到她衣衫的刹那,程栀身体如同柔韧的柳枝般猛地向侧后方一缩,躲开致命一抓!同时,她早已握在另一只手中的一小撮粉末,狠狠向后一扬,直扑影六面门! 影六下意识偏头闭眼格挡! 这瞬息间的干扰,对程栀这种并非以武力见长的人来说,就是唯一的机会。 “想抓我?没那么容易!东西还给七殿下吧!”程栀用一种故意扭曲的、带着奇怪尖利口音的嗓音大喊一句,同时将刚刚摔落在地上的那个装有“朱砂七钱”记录的檀木小扁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药车角落一个最黑暗、堆放着一批标注为“七皇子府上采买御贡绸缎”的货箱方向砸了过去! 扁匣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而程栀在抛出匣子的同时,身体已经借着反作用力,不顾一切地扑向药车另一侧唯一的一个小通风窗!那窗早已被她进来时悄悄破坏了一根木栅,仅容瘦小身躯勉强钻出! “休走!”影六拂开面前的灰烬,眼看程栀已跃窗而出,立刻飞身去抓! 但就在他刚迈出两步时,眼角余光猛然瞥见,那被程栀砸向贡品绸缎堆的檀木小扁匣,力道之大,竟然正好砸开了其中一个看似厚重的绸缎货箱侧面的一个暗格挡板! 暗格开启的瞬间,影六的眼力清晰地捕捉到里面露出的东西,赫然是一卷用明黄色锦缎包裹、但边缘处露出几行熟悉的、带着七皇子印鉴字样的密信。 更醒目的是,压在密信下的半角,是一方极其特殊、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暗红色金线织锦!那质地纹路……像极了某种特供皇室的华贵帷帐材质残片! 七皇子?!暗桩?!密信?!红……红帐子?! 程栀那句“还给七殿下”的尖叫声言犹在耳。 影六追击的身形猛地僵滞一瞬,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 程栀的嫁祸之言与眼前亲眼所见的“皇室内账”铁证瞬间形成致命的联系。 追这个小贼重要,还是即刻将发现“七皇子势力在谢家商队暗藏密信与可能涉及重大秘密的帐材残片”这等惊天情报汇报给大人更重要?! 就是这一瞬间的权衡和判断迟疑。程栀瘦小的身影已经如同泥鳅般,消失在了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中。 ~ 营地顿时被尖锐的警报哨音撕裂!火光和人声如同炸开的油锅! 谢楚衍在主帐中闻声而出,脸色阴沉如水。 影六正半跪在地,飞速将药库内发生的一切,包括程栀(“程知”)的身手、砸出的扁匣、暴露的七皇子暗桩密信、以及那句“还给七殿下”的言语,都详尽禀告!当然,更重要的,是影六亲眼所见的那暗格中泄露出的皇家密信与一角红帐残片! “七皇子…”谢楚衍的唇齿间缓缓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裹着刺骨的寒意。他眼中风暴瞬间凝聚,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射向那辆存放贡品的马车方向,仿佛能穿透车壁。这股深藏在水下的暗流,终于因为这意外一“砸”,被迫探出了一条狰狞的触角! 影六迟疑道:“大人……那贼人程知……还追吗?” “穷寇莫追。”谢楚衍的声音恢复了平直的冰冷,但那冷意下翻涌着前所未有的肃杀,“立即封锁现场!那辆贡品车给我原地看死!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影六,你亲自带人去‘处理’掉那处暴露的暗格,里面的东西,一件不少地给我‘完整’取来!记住,我要最原始的状态,任何人不得经手!违令者,死!” “是!”影六感受到谢楚衍从未有过的绝对肃杀令,心头凛然,立刻带人如风卷残云般扑向那辆被点名的贡品车。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谢楚衍的目光却落在了药库马车上。程栀最后那句话……真的是嫁祸?还是……别有深意?她拼死闯入药库,目标明确是灵芝,却意外撞破了朱砂七钱的记录,更是以一种极其“精准”的方式替他引爆了七皇子安插的暗桩!巧合多到极致,便不再是巧合! “程……栀……”谢楚衍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深邃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倒映出那个雨中卖胭脂、颈悬碎玉的少女倔强的影子,复杂难辨。 此刻,程栀正如同负伤的野兽,在营地外冰冷刺骨的荒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夜风如刀刮过她沾满灰土的脸颊,惊魂未定,后怕与绝望啃噬着她每一寸神经。 灵芝没拿到,苇儿怎么办?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她逃跑前最后看到影六注视暗格时那震惊到僵滞的神情,那句“还给七殿下”是她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却似乎……意外钓出了远超她想象的庞然大物!七皇子?那车贡品里到底藏着什么?还有那朱砂七钱的记录…… 身后追兵似乎被什么更重要的事牵绊住了脚步,并未深入追来,但程栀丝毫不敢停留。 她知道,今晚之后,她与谢楚衍之间那层本就薄如蝉翼的伪装彻底撕破!她偷入药库被发现,暴露了目标,更暴露了她对那本朱砂记录的巨大惊恐和反应!谢楚衍那样的人,会放过这些线索吗? 而她孤注一掷的行动,除了在荒野寒风中夺回一条命,还得到了什么? 等等! 程栀的脚步猛然顿住!一股冰冷的触感正隔着粗布衣服,硌在她的腰肋处!是她刚才从药库逃出时,因动作太急,从怀里掉出的那个包裹假灵芝的锦缎。 慌乱中,那锦缎一角似乎挂在了柜门的木刺上,被她一把扯出塞进怀里!而那锦缎里……似乎卷着什么东西?! 程栀躲到一块巨石后,抖开那块冰凉的锦缎! 果然,在折叠的锦缎夹层里,一张边缘被她的动作撕裂、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血迹斑斑的暗红色绸布残片掉了下来!这残片明显比那贡品箱里掉出的残片小得多,像是从什么完整的布料上强行撕扯下来的!绸布被污迹和几抹深褐色的、早已凝固的陈旧血迹浸染得看不清原本的华丽纹路,唯有残片一角,清晰地残留着一道用暗金丝线绣着的、被血渍模糊了小半的精致纹章! 程栀的呼吸瞬间窒住! 这金丝纹章,这残片的触感…她颤抖的手,缓缓探向自己贴身存放、那块带有“谢”字火漆印的残玉…冰凉的玉触碰到冰冷的、沾血的绸子……一股源自血缘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刺骨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是母亲嫁衣的布料! 是母亲的血! 是那夜被大火焚毁前,娘亲最后撕下来藏在怀里的证物! 娘临死前嘶哑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在她耳边响起:“栀儿,苇儿……活下去……红帐……金环……莫信……”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巨大刺激下疯狂翻涌!那“红帐子”!那程苇癔症中尖叫的“别烧”!还有那本被程栀砸出去、引开影六注意力的檀木扁匣封面上刻的几个字——《药录存疑》! 这被母亲用命藏下的血染残片与扁匣上的字迹,在程栀混乱的脑海中如同雷电劈开了混沌迷雾! “存疑”二字,在母亲藏起的血布上与那本暴露皇家暗桩的禁药录封面上,竟如出一辙! 程栀攥紧那块染血的红绸残片和冰冷的残玉,如同攥住了地狱入口的钥匙。混乱的头绪中,一个最不可能、也最骇人的念头浮出水面:那本暴露七皇子暗桩的禁药录上,“存疑”二字……难道,竟源于母亲的字迹?!谢家的药录,与母亲遗物之间,究竟埋着怎样一条染血的不归路?! 她抬起沾满泥土和冷汗的脸,望向营地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与喧哗,眼底只剩下燃烧一切的恨意与冰封万里的决绝。 谢楚衍……七皇子……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而谢府内室暗格中那株真正的雪山灵芝,此刻正散发着冰冷的光泽,旁边放着影六刚刚送回的那卷用暗红金线织锦包裹的、来自七皇子暗格密档的铁盒。 一场围绕着生死灵药、染血药方与皇室阴谋的暴风眼,正以程栀和谢楚衍为中心,以远超两人预期的恐怖速度疯狂成形。 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逆风行 第6章 蛛网灯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沙砾,终于抵达京城时,已成了宫阙间穿梭的、带着椒兰香气的熏风。 谢家商队庞大的车队停在巍峨宫门外,历经风尘的货物被宫人仔细接管。 程栀混在进献贡品的谢府随从队列里,低垂着头,一身粗布青衣洗得发白,如同角落不起眼的尘粒。她的心,却在胸腔里擂鼓。 自那夜药库惊魂,她深知谢楚衍不会放过自己。 这随队入宫的机会,是她主动向王管事“请缨”换来的——以“通晓香料、精研上品胭脂秘方,可助呈献之物更添风韵”为名。 她知道谢楚衍必会应允,他要看她在这龙潭虎穴里如何挣扎。 她随身的行囊,除了几件替换衣物,便只有那副沉水石算盘和一枚贴身藏匿的青瓷胭脂盒,不再是普通的脂膏容器,内里精巧夹层中,藏着她耗费数日,用仅存的霜星草花粉混合数味中和药材重新调配的、更强效的凝露。 这是她的解毒药,亦是最后反击的武器,更是靠近那株“百年雪山灵芝”的唯一希望。 目的地是西偏殿的暖阁。 今日是皇后生辰前的暖席小宴,来的皆是亲贵皇子、心腹重臣,席面铺陈并不张扬却处处透着皇家气度。 谢家作为皇商之首,贡献的新一批御贡胭脂水粉,便是此刻由一位宫中教引嬷嬷引领、程栀托着朱漆托盘呈上席面的点缀。 低眉垂眼地步入暖阁,浓郁的龙涎香混合着酒食气息几乎让人窒息。 程栀强迫自己眼观鼻、鼻观心,指尖却冰冷,紧紧攥着托盘的边缘。 她能感觉到数道或审视、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身上,其中一道来自上方不远处的谢楚衍,他端坐于皇帝右下首不远处,一身玄色暗金云纹蟒袍,正从容自若地与身边一位面容温润的亲王低语,目光却如同寒冰磨成的利刃,似有似无地扫过她托盘中那一盒盒青瓷胭脂。 就在程栀将托盘奉至皇后近侍宫女面前时,异变陡生。 主位御座之上,当今圣上面色温和,正欲举杯祝词。 七皇子赵煜,正是那夜在谢家商队中被程栀无意炸出暗桩的主角。 面带春风笑意,离席执壶,要为父皇亲自斟酒以表孝心。 他的位置本就紧邻御座,动作恭谨流畅。 皇帝含笑看着他,眼中带着慈爱。 一切都那么和乐融融。 然而,程栀的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定了七皇子身侧、一位端盘侍酒的小宫女。 就在赵煜执壶、身体微侧挡住皇帝视线的那一刹那,小宫女手腕翻转,一根细如发丝、顶端蘸着一点极淡樱粉光泽的金签,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赵煜手边玉杯边缘极隐秘地一点。 那点樱粉色的液珠瞬间浸入温润的白玉内壁,融入刚斟满的琥珀色美酒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色。 遇热则融。 程栀的瞳孔在巨大惊骇中骤然收缩,这手法……这毒光的色泽……分明是《程氏祖训残篇》中提过的、前朝宫廷秘传的奇毒——“红拂醉”。 此毒遇热转淡,无形无味,一旦入喉,初始如醉酒熏然,令人神志飘忽放松警惕,半个时辰后心脉滞涩,无声无息便似醉酒酣睡而亡。而最致命的提示在于,这种毒,唯有以特殊药引朱砂七钱混合淬炼数种珍稀香料方可成功,解法也极为特殊。 恰与程苇每日服食的镇惊药引一脉同源,她脑中轰然炸响。 药库记录,贞元五年的朱砂七钱秘制,与七皇子遇刺,毒杀,红拂醉……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指向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结论。 当年程家血案中可能也混入了此毒,这根本就是同一股势力灭口的凶器。 几乎是同一时刻! 御座之侧,坐在七皇子席位稍后的三皇子赵焃,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扫视全场。 他那张俊美但线条过于锋利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快地上扬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高深莫测。 而七皇子赵煜毫无所觉,端起那杯融合了樱粉死意的美酒,笑意盈盈正要敬献给御座上的父皇:“父皇……” “啪嗒!” 一声突兀的、清脆的响声陡然打断了这温馨的致命画面。 程栀端着托盘的胳膊,因“紧张”而猛地一颤! 托盘最外侧的一盒青瓷胭脂盒倾翻掉落,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那侍立在三皇子赵焃身旁、替他捧痰盂净手的另一位宫女脚边。 青瓷碎裂的清脆声响彻暖阁,粉嫩色的胭脂膏溅了出来,宫女惊呼着狼狈躲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意外的声响引了过去,连皇帝都微微蹙眉看向声音来源。 程栀立刻扑通跪倒,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奴婢该死!奴婢一时手滑冲撞贵人!罪该万死!” 她在叩头谢罪、身体伏低的瞬间,借着宽大宫女衣裙的遮掩,手腕以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轻轻一推。 那颗沾着胭脂的青瓷碎片,精准地划着一道弧线,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无声地滑到了正端着毒酒、也被这变故惊得略微分神的七皇子赵煜的脚边,位置恰到好处,他只需稍一挪步就能踩到。 混乱与目光的焦点瞬间转移到了程栀和三皇子身边那一片狼藉的宫女身上,程栀的突然惊扰和那抹粉色胭脂的炸开,完美掩盖了滑向七皇子的那个小小“信号”。 也就在这瞬息万变的混乱中,另一道目光的主人动了。 谢楚衍一直未曾移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从程栀托盘打翻引起混乱,到她刻意滑出胭脂碎片精准定位七皇子脚边,这一切细微的动作都未能逃脱他的捕捉。 他看见了程栀在看到七皇子酒杯被下毒那一刹,身体极其细微的惊颤。 她认识这毒,她极度在意七皇子的生死。 谢楚衍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眼看七皇子被碎片分神,端着那杯毒酒的动作有了瞬间的迟滞。 电光火石间,一个让程栀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情景发生了。 就在皇帝有些不耐烦,准备开口让赵煜继续敬酒的当口。 一直侍立在御座侧后方的谢楚衍,忽然姿态无比恭谨地离席,上前半步,对着七皇子赵煜极其自然地深深一揖。 “殿下孝心感天动地,然圣体微恙忌生冷,此酒恐太凉伤身。微臣斗胆,恳请殿下容臣略试酒温,再为陛下奉上!”他声音沉稳恭敬,话语间滴水不漏,更将“试温”这份担风险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显得无比忠君体国。 皇帝刚被程栀那边的插曲打断,本有些不悦,闻言神色稍霁,微微颔首默许。 谢楚衍在朝中深得帝心,行事沉稳,他开口必有道理。 七皇子赵煜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谢楚衍的“体贴”,但转瞬便温和一笑:“谢大人有心了。” 竟真的将那杯融入了樱粉色死神的酒,自然而然地递向谢楚衍。 暖阁内,除了不知情的皇帝和三皇子隐晦不明的眼神,所有暗知此行深水的人,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程栀跪伏在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要干什么?!他要当众饮下这杯毒酒?为了嫁祸?还是有恃无恐? 她藏有解药的胭脂盒就在袖中,可此刻众目睽睽,她怎么可能公然送药给谢楚衍。 只见谢楚衍神色如常地接过那杯玉杯。 就在他宽大的蟒袍袖口微微抬起、似要举杯轻嗅试温的刹那。 他那只骨节分明、无比稳健的右手手腕,极其隐蔽地以肉眼几乎无法追及的速度轻轻一颤、一抖、一倾! 杯中的酒液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瞬间汇聚成一道细小水线,无声无息地沿着酒杯内壁流进了他早已准备好的、袖口内衬中一个特殊缝制的吸水囊袋之中。 整个过程快若惊鸿,甚至因为酒液未曾溢出杯壁,在外人看来,他仅仅是将杯子优雅地捧到了唇边稍近处,做了一个轻轻嗅闻的动作。 “尚温。无妨了。”谢楚衍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仿佛真的只是尝了一口。 他将那只内里酒已偷梁换柱的空杯,依旧恭敬而自然地递回给了正有些怔愣的七皇子赵煜。 暖阁内短暂的寂静落针可闻,七皇子下意识接回了杯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度的困惑,但随即被涌上来的复杂情绪掩盖。 三皇子赵焃那张原本带着胜券在握般微妙弧度的嘴角,彻底僵住。 一丝无法置信的惊疑瞬间被强力压下,快得无人察觉。 程栀趴在地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看清楚了整个过程,谢楚衍精准地倒掉了毒酒,他没有嫁祸七皇子,他也没有自己冒险,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玩了一场瞒天过海的魔术,他为什么要救七皇子?测试自己是否认识这毒。 “继续吧。”皇帝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七皇子赵煜握着那只内中藏刀、外表无恙的玉杯,深吸一口气,终究不敢再耽搁,重新调整姿态,恭敬地将“酒”献给了御座。 皇帝含笑浅酌。 一场毒杀风波,似乎被一场小小的宫女失手意外和谢楚衍“忠心”的试温举动,悄然消弭于无形。 ~ 宫宴终散,灯火渐稀。 谢楚衍刚步出暖阁,便被一名内侍恭敬引至一侧幽静的抄手游廊转角。 “谢大人留步。”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七皇子赵煜独自一人立于廊柱阴影下,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身上,更显清贵,只是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惊悸和后怕。 “方才……多谢大人援手。”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疑惑,“赵焃那杯酒……”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殿下言重了。”谢楚衍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平稳如常,“酒确实无恙。微臣职责所在。” 他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抬眼看向七皇子,说:“倒是殿下,圣前侍奉,当更为警醒。宫中虽大,未必无风。” 他点到即止,目光扫过游廊深处。 游廊另一端的阴影里,程栀正被一名掌事嬷嬷训斥着“毛手毛脚冲撞贵人”的罪责,罚她在廊下清扫污迹。 那嬷嬷训斥完毕便自行离去,只留下程栀形单影只,拿着湿布弯腰擦拭地上的胭脂渍。 谢楚衍不动声色地朝程栀的方向略略抬了抬下颌,低沉的嗓音意味深长:“殿下可知,方才若非那位‘粗心’的小宫女闹出一场风波,引开了三殿下那锐利的眼神片刻,微臣……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替殿下‘试温’呢。” 七皇子顺着谢楚衍的示意看去,廊下灯光昏暗,程栀正吃力地清理着地上的狼藉。 他恍然,却又更加困惑,巧合,还是刻意! “她?”七皇子不解,“一介粗使宫女……” “粗使宫女?”谢楚衍的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忽然提高了一点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清晰可闻,却恰巧能让程栀勉强听清,“若她只是个粗使宫女,又怎会在刚才那杯毒酒差点入殿下喉间时,吓得连手中贡品都拿不稳呢?殿下可瞧见了,打翻的,可是能解……朱砂七钱引子毒的霜星花粉胭脂呢。” 轰——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 朱砂七钱! 霜星花粉! 程栀擦拭的动作骤然僵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涌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僵,他果然识破了,他不仅知道那晚是她,他更知道朱砂七钱和霜星草的关系。 他甚至在那千钧一发的宫宴上,利用了自己的惊恐反应引开三皇子视线,他方才一番轻飘飘的话,是在向七皇子点明她的身份……还是……在向她谢楚衍摊牌。 七皇子赵煜更是浑身剧。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廊下那个单薄的背影,又猛地转向谢楚衍。 游廊中,月光如水银泄地,照亮了青砖上残留的胭脂痕。 谢楚衍高大挺拔的身影静静立在光影交界处,眼神深幽如寒潭,静静注视着僵立原地的程栀。 指尖不经意地把玩着袖中那粒从吸水囊袋里凝出的“红拂醉”剧毒冰珠,丝丝寒气缠绕指节。 程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她缓缓、缓缓地直起身子,转过身,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毫无遮拦地迎向谢楚衍的目光。 清冷月色下,她沾着胭脂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缝间,一缕未燃尽的、卷好的纸条微末一角若隐若现那是她从怀中青瓷胭脂夹层中取出的、记录着贞元五年谢府药库朱砂七钱取用疑点的血书复抄。 她本想在今夜冒险传递给任何有可能扳倒谢家/皇室的线索点,却没想到,先被撕开的,是这鲜血淋漓的旧账一角。 谢楚衍的目光掠过她指缝间那抹深谙的纸角痕迹,又落回她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程姑娘,你为妹妹求的那株雪山灵芝……此刻正搁在我的书案之上。是救她性命的琼浆玉露……还是送她最后一程的鸩酒……“ 他微微一顿,月光在他眸中切割出锐利的光影,指向的却是程栀攥紧的手心。 “抑或是,你手中那点染血的字迹,够资格换的药引?” 夜风穿廊而过,吹不散那一触即发的、以人命和真相为砝码的冰冷对峙。 远处宫阙的灯火辉煌,映照不清这幽暗回廊里,三人之间纠缠的命运锁链与那无声指向十五年前灭门惨案的致命“药引”。 三皇子:身份尊贵,母妃是圣上宠妃 希望不会被我写成傻子男女主 我要吃灵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蛛网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