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花万行》
1.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一)
张行愿穿到舍离国之后首先干了两件事。
第一,在传喜园附近市调,惊喜发现隔壁羌仓酒肆的掌柜是女的,厨子是女的,连店小二也是女的,绝了,一个现成的尼姑庵,肯定不会闹出职场骚扰,她精神抖擞地上去讨了份差事,分文不取,管吃管住就行。
女掌柜央珍见她文文弱弱,腰没厨娘大腿粗,一咬牙同意了,毕竟是免费劳动力。
第二件事,她向央珍借了身像样的杏色襦裙,昂首阔步去隔壁传喜园见园主了。
这传喜园在舍离国的地位,无异于国家大剧院之于中国,想挤进去当编剧的人多了去了,张行愿为了提高竞聘优势,提出了新型合作模式——
不收稿酬,票房分成。
新鲜啊,园主还没玩过这样的合作,头脑一热决定和张行愿试一试。
这下,张行愿不仅生活有温饱,梦想也有出路了。
这年代,人们管编剧叫话本先生,所以戏园的园主啊,就赏脸地称呼她为行愿先生。
行愿先生创作之路异常艰辛。
羌仓酒肆日中而市,通晓不绝,等把酒客们东倒西歪地送出酒肆,她还得收拾整理一番,才终于有了点自己的时间。
她每天腾出睡眠时间创作,艰苦卓绝地完成了《空花万行》的第一幕戏。
这戏,说的是一个风流公子为追求比丘尼放下所有。
也不是真的所有,诱比丘尼坠入爱河后,他褪去假髻,露出了出家人的真面目。
她是有寂派的比丘尼,他是无寂派的比丘,在政教合一的舍离国,这两教派可是冤冤相报的政敌,这不完了么,他是敌方的比丘,比他是个世俗之人更不该和她相爱。
他们的爱情该何去何从,请看下回分解。
园主对本子赞不绝口,认为这故事非常贴合舍离国国情,称赞她胆子够大,竟敢把爱情的主意打到出家人头上,最关键是,教派分歧一直存在,这个题材永不过时。
“行愿先生很会选题啊,披着情感外衣的教派斗争,说不定连法王都爱看。”
顺着赞美的杆子往上爬,张行愿野心勃勃说,“我想自己选角,自己导戏,毕竟我要对票房负责。”
园主心情很好,来不及点头就笑着同意了。《空花万行》投其所好成功。
过去一个月里,张行愿在羌仓听酒客们聊得最多的就是教派之争,这和舍离国老百姓息息相关,是茶余饭后的必聊话题。
再者,园主也有信仰站队,他是无寂派坚定不移的信徒。
无寂派认为,世间八万四千法,和尚可以娶老婆,酒肉随缘,荤素不忌。而有寂派主张持戒清净,由戒生定,由定生慧,视酒肉女人如三毒。
本子有了,新的问题也来了。
张行愿在传喜园找演员挨个聊完,没人愿意担演比丘尼。
爱美是人之天性,哪个姑娘家家愿意顶着个光秃秃的脑袋到台前供人消遣?
而张行愿又不肯将就,认为女主角一定要是大美女,这不完了么,大美女比小美女更不肯抛出头颅了。
可她铁了心,要和传喜园的当家花旦死磕到底。
衣茉,可谓倾城之色,长发及腰,肤如凝脂,美目盼兮。颜值即是流量,流量即是王道,这道理张行愿太懂了。
她苦追衣茉三天,就差跟着她回家睡觉为她洗衣做饭了,却还是捂不热美人心肠。
“行愿先生,女人断去青丝还美吗?”
“不用真的剃头,用尼帽遮发就行。”
“那也不行,那也丑。”
美人寸步不让,她只能寸步不离,软磨硬泡到底。但她得换个策略,硬说说不通,那就以身试法,让美人相信出演尼姑和出演丑女是两码事。
张行愿从戏园里换了一身比丘尼的海青,戴上尼帽后直奔羌仓酒肆。
羌仓位于传喜园北面的五叶巷,外部墙体呈蝶黄之色,与传喜园的黄墙黛瓦相映成趣,若从高处俯瞰,犹如一只黄鹂栖息在瑰卓宫殿,美不胜收。
每五日,衣茉会到羌仓与情郎相会。
那情郎张行愿见过,那叫一个没齿难忘,他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比女子还美的男人。
见衣茉在酒肆门前徘徊,张行愿上前招呼,被美人及时捂住了嘴,随后被带出几步之遥。
张行愿来不及探究原因,一门心思都扑在选角事上,这女主一日不定下来,她一日寝食难安。
“衣茉,你看,我这身比丘尼打扮,丑吗?”
衣茉心不在焉地瞧了瞧她身上的宽袍,嫌弃的表情到了美人脸上照样好看,“先生不丑,可这身海青肥肥大大,我不喜欢。”
张行愿焦急而亲热地握住她的手,“我的美娇娘啊,你就从了我吧,我这戏非你不取,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比你的情郎还爱你。”
衣茉嫣然一笑,笑得人心神一恍,“阿姐先生,你帮我个忙,我就帮你。”
好个阿姐先生,女一号喊她姐姐,关系是递进了。
张行愿窃喜,问什么忙,衣茉惴惴不安地朝羌仓的酒旗瞥了眼,“等我的人你也见过,你去替我说一声,我不想赴约了,要他以后别来找我。
这个任务,张行愿倒是没想到,“那青年美得连夏花都失色了,你怎么舍得放手。”
衣茉神情恹恹说:“我受够了,回回都是他想找我我才能见他,我想要一个想见就能见到的人,不想耽误下去了。”
“分手不急这一天两天的,我先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张行愿掀起酒肆的厚重布帘,径自朝那青年走去。
她有自己的如意算盘。
那青年年二十,正是风华正茂时。他独坐角落醇酒轻酌,俊美的脸庞拢着几分微醺的迷媚,举手投足间透着不可比拟的风度与风流,一身青色百姓常服落在他巍巍身姿里竟也别有风采,盈盈眉眼处,沉着一抹寂寂诗愁,清雅无匹。
张行愿早就对他动心思了,只等衣茉一点头,他便是衣茉最好的男主角。
这年代可不比现代,缺少解放天性的练习,两人若有感情基础,演感情戏事半功倍,更何况这青年拥有盛世美颜,不用来变现太浪费了。
流量花配俏郎君,《空花万行》必爆无疑!
她按紧了头顶的尼帽,索性到他对面坐下。
掌柜央珍想打发她到后厨帮忙,瞧她这副德性,又看她疯狂对自己眨眼睛,好生忍住了。
青年只瞥了她一眼,澈澈眸光就流向了她身上的宽袍。
她素来不爱绕弯,直截了当说:“公子等的人今晚不会来了。”
他未见波澜,自顾自斟酒,“衣茉让你来的?”
“对。”张行愿又问,“公子可喜欢看戏?可有心仪的戏角?”
一杯饮尽,他说,“喜欢看衣茉的戏。”
等的就是这一句!
张行愿心跳极快,振奋到不行,“公子想没想过和衣茉一同演戏?”
青年眉眼一挑,饶有兴味打量她,“尼僧说戏不说法,岂不是端错了饭碗?”
听得出来他在揶揄她,她很能容人地不去计较,依旧和颜悦色,“我只问公子一句,在乎衣茉吗?在乎,就创造条件与她多多见面,我这里有一个让你们朝夕相处的机会,既能一解相思之苦,又能让你们携手进步……”
青年朝店小二招手,态度也始终温和有礼:“有劳结账,多出的钱给你们家这位扮上的小厮买好吃的。”
啊?他认出她了!
他一副腰缠万贯的气势,结账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行愿忙不迭追出去,他压根没跑,定定立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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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之下,淡淡举目望向对街。
衣茉正倚在一个壮汉怀里,不知那壮汉说了什么,逗得她笑靥如花。
张行愿一阵尴尬,劈腿就劈腿了,干嘛不劈远点,明知道他……除非是故意的?
果然,发现他在观望,衣茉好残忍地拉着新人走到旧人面前,“阿霜,以后别来了。”
青年面沉如水,看不出痛苦和愠怒,这是张行愿见过的情绪最稳定的男人了。
他充满怜惜地看向衣茉,像是替她委屈,“受够了我,直接说就好,何必向他人投怀送抱,辜负自己。”
那壮汉一听即怒,上来就跟他挥拳。
张行愿比谁都急,她的男主角,脸蛋可不能挨揍,当即把男人护在身后。
壮汉又莽撞又多力,一拳把她送进男人怀里。
撞进那副胸膛的瞬间,尼帽掉落,她的马尾辫子随之婀娜翩跹,轻轻抚过青年的脸庞。
衣茉是个有良心的,极力护着张行愿,“住手!这是我的话本先生!”
正事要紧,张行愿懒得去计较那一拳之仇,果断抽身离去。
夜幕遮天,华灯一上,大乘街声色犬马的夜生活就活络起来了。
张行愿紧抓住某君的手腕,带他绕开沿途的扇庄绣坊,卜肆羹店,饼铺肉铺,香坊画摊,棋社诗社,把斗法似的叫卖声通通抛在身后,她带他钻进一个隔绝尘嚣的角落。
舍离国是个宗教气息相当浓厚的国家,三里一小寺,五里一大庙,此时供他们容身的窄巷,便是象马兔寺的庄严朱墙。
月光清清冷冷,高墙斑斑驳驳,把她的瘦影和他的长影凑在了一起,有种难以言喻的暗昧在他们之间徘徊。
不经意间瞥见随影,张行愿才意识到自己把人抓得太牢,忙松开手,一抬眸,便遇上一道如映池水的光芒。
“疼吗?找大夫看看?”他没怪她冒犯。
她揉着肩膀说,“忍辱最多力,我比他力气还大呢,疼一下就不疼了。”
她态度豁然,叫他意外,借着微光,他如赏月自得其乐地端详她。
不是古典美人的骨相,不爱施粉黛,马尾辫子随着她的步姿潇洒摇摆,只有她是这么个发型,好生自在。
一身宽大海青反衬她娇瘦体软,可她峰眉英气外露,在每个昂首的瞬间凝成一种倨傲,声音总是脆生生的,言语里有自处超然和畅然快意,使人相信她一直做自己,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似乎总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这份信力为她添上一抹殊胜的风采。
她身上有种玄妙的自得,比她的美貌更令人艳羡。
她眼珠子一转,动脑筋的模样俏皮又狡黠,“你要不要重新追求衣茉?当她的男主角,和她在戏里戏外都爱得轰轰烈烈,你比那个鲁莽大哥好看多了。”
“不演。”他笑着拒绝。
她侧身堵住巷口,今儿不说个清楚绝不放行,“辞演的原因呢?是觉得戏子的身份上不了台面?”
他瞥了眼随她晃动的马尾辫子,“我没那么迂腐,我就是不能演。”
她歪了歪头,抓住马尾辫子放手中把玩,“至少,等听完我的戏再决定啊。也别光说不演,给我个理由,我才知道有没有坚持的必要。我都为你挨打了,我要你和我坦诚相待。”
“行,坦诚相待。”青年不慌不忙取下假髻。
应该滑稽的动作在静默里升起庄严,不容亵渎。
张行愿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得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
她是假尼姑,他是真和尚?!
弓月清辉如一匹银色柔纱,附着在他洁白胜雪的脸庞,他卧眉呈黛色,朱唇如落英,在月色和夜色交界处,尤为显得冷艳清绝。
她定睛看他,怀疑自己有病,怎么觉得他更性感了?绝色比丘!
2.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二)
在舍离国,出家人受教派监管,决不可能跑到台上招摇,张行愿没再纠缠,道了句“明白”就返回羌仓,之后再没见过他。
这些天晚上,酒客们有了新的话题——
摄政回来了!
据说,摄政大人前些日子在舍离国西南部与达汗国的大君会晤。
张行愿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才不在乎摄政回不回来,她的衣茉不见了!
起初,张行愿先上衣茉家里讨人,她家里人倒是不急,衣茉年轻贪玩胡闹,从前也有过几天不归的情况。
张行愿总觉得不对劲,衣茉在专业上是相当负责的,既已答应了演出,一定会腾出时间和她聊本子,不可能不声不响跑了。
问过园主,园主的看法是衣茉刚领过酬金,这几天没演出任务,出去玩几天是很正常的。
可张行愿就觉得不正常,跑遍大乘街的酒舍和茶肆,美人衣茉没找到,绝色比丘没见到,倒是遇见了一拳之仇的鲁莽大哥。
她上去就问,鲁莽大哥骂骂咧咧,“那个臭婆娘早跟我闹翻了,怨我打人,我管她去哪。”
张行愿感慨,整个舍离城,只有她最想找到衣茉。
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掀起羌仓的缁色门帘,她便听得酒客嚷嚷,“大勇寺的住持被杀头了!”
一句话惊动四座,所有人都围过去听。
张行愿靠着柱子竖起了耳朵。
那酒客痛心疾首宣布,“舍离城最后一座无寂派寺院陷落了。”
有酒客搭话,“那僧人怎么办?会被赶回西南吗?”
惊动四座的酒客说:“能回西南就不错了,我听说,住持的脑袋此刻就放在大勇寺的门槛上,无人敢进出了,都不敢跨过那一颗鲜血淋淋的头颅。”
这事很快就传遍全城,一部分人认为两派之间早晚要短兵相接,一部分人认为打不起来,因为有寂派背后不仅有摄政和贵族势力,还有达汗国的支持。
不幸中的万幸,那颗住持的头颅没有在牌匾下曝晒多久,法王亲临大勇寺,褪下紫袍为其遮羞掩盖,亲手埋葬了年逾半百的老人,获得老百姓一致好评。
“法王慈悲啊。”央珍感慨。
张行愿听着,敬慕之余,忍不住细想——
摄政杀人,法王埋人,难道摄政和法王不是一条心?
法王此举,无疑向世人宣布,杀害住持不是他之授意,乃权臣暴政。
这是在敲打摄政,还是在拉拢无寂派?
据说,法王一家都是无寂派教徒,偏偏他成了有寂派的最高领袖。
据说,法王十四岁就登上圣座,在位六年,而今不过二十,年轻有为啊。
张行愿被满脑子的瞎想领到了传喜园,尚未走进园主房,就听见里头的人大发雷霆,“没了大勇寺,还有我传喜园!有寂派欺人太甚!”
张行愿忍住了叹息,赔着小心走进去问,“园主,有衣茉的消息吗?”
园主是个中年人,中等身材,总穿一身礼佛的装束,很为居士的身份自豪。
经张行愿一问,他的冷静才肯复位,“还没,已经派人去寻了。行愿先生,衣茉固然优秀,但你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准备替补方案吧。”
不等张行愿拒绝,园主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到戏台上升经幡,击法鼓,吹法螺,一时间,戏台变道场,传喜园梵音周遍。
那尊欢喜金刚佛从戏园香堂被请到了戏台之上,接受圣徒的供养和朝拜。
戏台之下,看客仍旧在看戏。
张行愿沉着坐在台下,觉得这一幕荒诞至极。
佛怎么能供在戏台上被膜拜。
这是礼佛,还是戏佛?
有个问题更是令她费解,有寂派忌惮无寂派,传喜园是怎么安然无恙走到今天的?
她很快得出结论,大概,是因为无寂派更懂娱乐吧,毕竟,酒肉女人样样都沾,他们可能阴差阳错地从文娱行业里找到了传道的妙法,而禁酒肉、禁女人、禁娱乐的有寂派,肯定不会想到这种花里胡哨的方式,藉此让无寂派在他们忽视的领域里野蛮生长。
传喜园就这样坐大了。
然而眼下时局动荡,风声鹤唳,舍离城又是有寂派的主场,园主这样明目张胆,无异于自毁长城。
张行愿实在看不下去,黯然离场时却被园主叫住,“先生,情修法门,不正是《空花万行》的妙处?等《空花万行》上台那天,我定让经幡满园,梵音琅琅,为先生助威。”
张行愿看着香火缭绕的戏台,莫名生出几分哀愁来,“园主信的是佛教还是拜佛教?”
园主面露不悦,“先生何意?有话直说。”
张行愿终是没憋住那一声叹息,“勇于敢则死,勇于不敢则活,敢和不敢,是莽撞之勇和智谋之勇,活下去才能办成更多的事。特殊时期特殊情况,心香比线香更更珍贵,有心就行了。这世间多几个人,总好过多几座坟,还望园主珍重,传喜园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吧?”
懒得去看园主的表情,张行愿匆匆离去,所谓君子不立危墙。
在舍离国当编剧真真太难了,本子有了,演员丢了,戏院分分钟关张,人头分分钟不保,张行愿只觉前途堪忧,愁上加愁。
可她很快就愁无可愁了,衣茉露面的那一刻,她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那颗年轻的头颅被随意摆在传喜园高悬的门匾之下,吓得经过的人不敢再经过。
不劳摄政上门清理,园主连夜请佛回堂,偃旗息鼓,遣散同修,无人敢挪动门楣之下那一颗新鲜的头颅。
他们既怕摄政一怒,项上人头会取代衣茉置于街市,又期待法王再度大发慈悲,亲临安抚。
张行愿不忍衣茉遭人唾弃羞辱,毫不犹豫就褪下外穿的藏青衣裙,里里外外裹了几层,抱着衣茉六神无主。
她不知要去哪,送衣茉回家?
可她自己尚未缓过神来,如何应付衣茉家人。
她茫然无措,凭本能迈进传喜园,趁着四下兵荒马乱,她从侧门出去,告别繁华。
一个人影尾随而至,他跟了她一路,终于上前把她拦住,她抬头,才发现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来人,擦了擦眼,竟全是泪。
她抱紧衣茉,与身首异处的故人在悲风中相依,再次朝来人打量,原是那绝色比丘,那什么阿霜。
今晚的他依旧是青年百姓打扮,着一身不起眼的栗色常服。
一股邪火莫名窜上心头,她知道人不是他杀的,但还是忍不住对他大动肝火,“你来得真是时候,衣茉消失,你也消失,她一出现,你就出现,她的死和你有关?还是你能预知她的生死?”
他并不着急回话,只想多给她些冷静的时刻。
今晚的她依旧扎着马尾辫子,素面朝天,为衣茉褪去襦裙,她身上仅余一身墨色布衣布裤,腰间的黑纱带使得宽衣在她身上紧裹,勾勒出她纤美而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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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的身体线条。
这一身是张行愿让成衣铺的掌柜按照她的要求改良的,非常方便办正经事。
半响,他缓声问,“姑娘要去哪?”
张行愿方寸有失,但理智犹存,并不影响她自持筹谋,“会超度吗?”
“会。”
“我要去方便超度她的地方。”
“有点远,随我来。”
他走在前头,领着她弯弯绕绕地穿过许多小巷。
路越走越宽,人越来越少,张行愿不免有些心慌,踏着小碎步跟紧了他。
他听见声响,知她害怕,便停下来等她,随后带她步入一条幽深曲径。
长夜扶风,树影重重,不远处湖泊如镜,映照星河,如此美景,竟无人来赏。
静谧的白杨林是最好的屏障,让躲进去的悲伤不会被告发。
他见她衣衫单薄,脱下外袍给她披身,遭她冷漠拒绝,“你不用管我冷不冷,你只管她早登极乐。”
他没有勉强,默默把衣袍放置一边,到树下结跏趺坐,闭目合掌,微妙庄严。
他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犹如佛掌,绵柔,温热,指甲如玉。
圣妙梵音自他而出,悠扬有力,富有磁性,既能为亡人超度,亦能为生人镇魂。
张行愿与他对坐,如画晚景和清月孤影在他身上刻下一种矛盾而凄绝的幽美。
等他念完经文,她已把未来之事大大小小盘算明白。
他睁开墨瞳看她,“接下来,姑娘如何打算?送衣茉回家?姑娘恐怕说不清楚。”
她主意已决,“我说不清楚,就让杀她的人说清楚。”
这样的手笔,和大勇寺如出一辙,不是摄政又是谁呢。
她唯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是衣茉。
用襦裙重新裹好衣茉,她打算告辞。
他一个箭步将她拦下,“姑娘要去摄政府?”
她态度坚决,“对,我非去不可。”
他面色一沉,“姑娘要做什么?”
她只轻轻扬眉,一身反骨就暴露无遗,“我要把衣茉送到摄政府大门,让走过路过的人都知道,是摄政要了衣茉的命。”
他垂下衣袖,“知道又如何?”
她激进狠厉又沉着坚毅,“衣茉不会再呼吸了,但是百姓会呼吸,我要让摄政在呼吸间听听老百姓是怎么说他的。”
他轻摇头,“他不在乎。”
她咬牙切齿说:“他会慢慢在乎的。我要让舍离城百姓和摄政府上下,永远忘不掉这颗头颅。以后,每当有人经过摄政府,每当有人进出摄政府,都会想起这一缕芳魂。”
顿了顿,她用更决绝也更铿锵的态度说:“我要用世人的众口铄金作衣茉的陪葬,我要让摄政的一生功名为衣茉殉葬。”
她不知道,此时的她比日月明亮,让星河倾倒。
他看得失神,“姑娘比法王还勇敢。”
张行愿攥紧了拳头,“我决定了就不会变,你别劝我,也别拦我。”
“我随你去。”他退至她身旁,与她并肩。
她不敢置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颈脖,“你要和我一起送人头?”
“正是。”
她郑重警告:“你想清楚,这差事做好了要吓个半死,做不好就双双毙命。”
他学着某人的语气说:“我决定了就不会变。”
她会知道她需要他。
3.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三)
摄政府一带是权贵驻地,每晚,都有更夫夜巡,防兵出没。
可那绝色比丘驾轻就熟,如有神助,轻而易举就带她避开了一道道防线。
她敢保证,就是摄政都没他了解巡防路线。
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夜巡任务早已让巡防兵生出懈怠,他们并不特别较真,才让他俩有机可乘。
她的掌心一次次吓出了冷汗,潮乎乎黏乎乎的,让人十分难为情,她好几次想甩开他,终是忍住了,这种时候团结最重要。
他倒是满不在乎,优游不迫,抓起她的手朝身上蹭了两下,替她把手擦干,让她的香汗印在他的衣袍上。
她羞愧得低下了头。
这样的汗手简直叫人没法活了,她的胆怯在月下曝晒。
提心吊胆地到了摄政府,他带她一鼓作气冲向了宅邸大门。
张行愿紧张得浑身颤栗,手忙脚乱地松开紧裹的襦裙,不等她动手,他就帮她抱出衣茉,送达指定地点。
逃离时,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这一刻她才知道,其实他也紧张。
即将走出宵禁区时,他们好死不死地遇见了更夫。
无处可躲,干脆不躲了。张行愿于慌乱中不失理智,赶紧把手里抱着的外衣外裙穿上,好在这身衣裙是藏青色的,让人看不出血渍。
她把他的手拉到腰间,自己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靠在他怀里作出一副病态萧索的样子。
果然,更夫一见人影就提灯上前,照见了张行愿那张吓出半死的惨白面孔。
不等对方发问,她就咳嗽着说,“我病重,夫君怕我熬不到明日,宵禁时段大夫不肯上门,只能我们去找大夫。”
那谁一副妇唱夫随的口吻:“我希望我夫人还能赏到明晚的清月,治病要紧,恳请开个方便。”
更夫摆摆手催促:“快走,巡防兵马上到了。”
他们可不敢真的快走,维持着扶病的造型善始善终地演了一路,演到看戏的更夫消失不见,才放心大胆地奔出宵禁街道。
刚停下来喘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开他的手,张行愿腿一软就跌倒。
他及时将她扶住,不禁笑出了声,“你怕得要死。”
“你不也一样。”她不服气地给他飞去一记眼刀,极力想站稳,奈何那双死腿不争气。
他身影一低,就把她扛到了背上,“我怕的是我不能把你平安带出来。”
他的声音低到藏不住真诚,让人不由得心跳漏两派。
今夜若不是有他,她不可能全身而退。
今夜她和他出生入死。
吊桥效应罢了,她才不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惊心动魄的一晚,她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便索性搂住他的颈脖,头一靠上他的肩膀就睡过去了。
那更夫的好意让张行愿小小地开心了一下。
大概,这舍离国许多小老百姓,都在用不起眼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立场。
他悄然转眸,侧目看向那张沉睡的脸庞,发现她唇角带笑。
他不禁也跟着笑了。
他干过许多离经叛道的事,而今晚最为嚣张。
她比他更勇敢。
他做许多快乐事都奔着死去,而她做要命事是为了寻活。
衣茉死了,但因为她,衣茉成了一个咒愿,从此悬在仇人门前与世长存。
她替衣茉报仇了。
掩盖过衣茉的衣裙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嫌弃,他也不嫌弃。
朦胧转醒时,她发现那双深邃的眼睛离她太近,近得足以让她察觉出自己的悸动。
她不自在地蹬了蹬脚,要从他背上下来,“到了怎么不喊我?”
“喊了,喊不醒。”他小心将她放下。
她简直没脸看他了,埋头大可不必地整理着衣衫,“感谢大恩大德,如果我能平安挺过去,来日一定相报,我回家了。”
羌仓已取下了酒旗,酒肆已经打烊了。
她沿着五叶巷朝后院走去。没走几步,她猛地一转身,发现他还站在月色光影里,似乎在等她走进后院。
她往回走了几步,问他,“饿吗?”
他意外得像孤月等来了星澜。
她不自在地把手藏在身后,十指纠结地拧作一团,“我厨艺不精,只会煮面。”
他知足地笑,“这就很好。”
两人转瞬又恢复了避人耳目鬼鬼祟祟的样子,她拉住他的手,偷感很重地带他穿过后院进了后厨。
所幸,该歇下的人都歇下了,她谨慎地插上门梢,走向灶台时,她朝那谁瞟了一眼,厚着脸皮说,“我真的只会煮面,我的意思是,我连生火都不会,你会吗?”
那谁刚到矮几前盘腿坐下,便又不得不挺起了身走向灶台,替某女烧柴生火。
张行愿一边围观一边解下襦衣襦裙,“你真是多才多艺啊,你怎么什么都会,宜家宜室,十项全能,衣茉挑男人的眼光真心不错,你唯一的缺点就是……”
那谁手里一顿,“是个有寂派。”
她到一旁洗西红柿,“没关系,要真是喜欢世俗生活,大不了还俗嘛。不论哪个教派,总是有路可退的,我看那些寺庙,有入口也有出口,凡事都讲进退。”
他安静得很,不再搭话,炙热的火光映红了他白皙的脸庞,使他眉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愁色在她的眼底全部落网。
他生火完毕,轮到她大展身手。
她记得下面是要先用葱油炸锅的,于是往锅里倒油,火很旺,油香迅速升腾而起,呲呲拉拉,溅手就疼。
她像听不得除夕夜里的炮竹声,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抓起葱粒,扔炸药一般丢进锅里,然后手忙脚乱地拿起锅勺,缩着身子和脖子,如临大敌地朝里头颠巴了几下,然后把切好的西红柿和搅匀的蛋液悉数投入,又抓起锅勺气势汹汹地倒腾了几下,也不管炒得怎么样,火急火燎地朝锅里添水加面条,然后找到铝制锅盖,眼不见心不烦地把那一团乱麻焖在锅里。
她松口气,一回头,发现那谁坐在矮几前笑,方才的愁色一扫而光。
她料想自己的模样定是笨拙可笑的,尴尬地伸手指他,压着声音威胁,“闭嘴。”
他笑意更甚。
她咬着唇别开脸不去看他,守在油锅前等水烧开,陡然想起了什么,气恼地拍额,“我忘了,应该等水烧开了再下面。”
他嗤笑出声,“无妨,姑娘已经尽力了。”
“!!!”
煎熬地等到面条煮好,她盛出两碗端上矮几,与他相视而坐。
瞥了眼碗里的鸡蛋,她后知后觉,“完了,你们持戒严明,不能吃鸡蛋吧?”
“无妨。”他拿起筷子,先吃为敬。
他是有寂派的,行事作风倒像个无寂派,不禁酒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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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交情人……
她眨巴着眼问他,“这就算破戒了?”
“无妨。”他又喝了口面汤,“不敬持戒,不憎毁禁。”
她脱口而出,“不重久习,不轻初学。”
他挑了挑眉梢,面有嘉许之色,“姑娘读过《圆觉经》?”
她微微点头,“只记得这一句。”
他不一会儿就把碗里的鸡蛋吃光,她第一反应是招呼他,“锅里还有。”
说完又想起了他的身份,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你别管我说什么,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他对她微微一笑,“姑娘无需为此烦恼,我愿意吃鸡蛋。”
见他要起来,她主动接过了他的面碗,把锅里的鸡蛋全都给他。
面煮得十分糟糕,可他全部吃光了,算是给足了面子。
天将明未明,她不敢耽搁,筷子一放就送他出后院。
他立在门外要走未走,欲语还休,迎着初晨看向院落,似对悄然流逝的昨夜有了眷恋。
“保重。”她向他挥手。
他合掌轻鞠躬,转身时又恢复那副寡淡的样子。
她目送他远去了几步,才关上院门,快步回后厨收拾。
灶火明明灭灭,她朝里添了些薪柴,把那身襦裙扔了进去,等到火灭物烬,才回房间收拾。
她带了两身换洗的常服,备了把短刃以作防身之用,天一亮,她就离开舍离城,先出去避避风头,过些天再回来。
她没给央珍留下书信,这时候悄然离去最好,省得留下畏罪潜逃的字据。
时候尚早,供老百姓通行的城门仅开了一道,从普雨门出去,大勇寺是必经之路。
葱林绕古刹,静谧而庄严。
林间有棵雄壮古柏,无视天威,直挺挺地向天伸展,几头花鹿被绳索缠缚在它的树干上,眼瞧着在劫难逃。
戎兵押着十来个僧人走出大勇寺,一个劲儿往僧人手里塞弓箭。
张行愿生怕被逮,赶紧趴下,以野草闲花遮身,一朵朵艳黄的康定情人花向她暗渡芬芳。
一年约三十的男子施施然走到僧人面前,他着玄色官服,身姿挺拔,滔天的权势在他眉宇间养出一股骄矜之气,“昨夜不是挺有胆魄?怎么杀头鹿都不敢了?”
“与我们无关。”一僧人冷静自持说,“我们不会改宗,更不会犯杀戒。”
那男子神色一凛,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利落夺过一张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进那僧人的颈项,运用臂力一拉,弓弦便在僧人的脖间勒出血痕。
“敢让人往我府上送人头,今日我把你们的脑袋也提回去,悬于廊檐作人头灯笼。”
一阵恶寒爬满张行愿全身,原来是摄政!
没承想昨夜之举,竟让这些僧人招来杀身之祸!
张行愿此刻的不安犹如昨夜,没了绝色比丘在手边,她的指尖不知不觉就被焦灼的情绪摁进褐土里。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让这些僧人因她丧命。
摄政蓦地松开了弓,那僧人颓然倒地,被一左一右地架回了大勇寺,生死难卜。
戎兵押送完俘虏,顺道搬来了一张紫檀禅椅。摄政摇着扇子懒洋洋坐上去,“不愿改宗,就还俗吧,反正无寂派也挺俗的,人不能什么都要,鹿死还是你们死,选。”
都不死!
张行愿灵光一闪,想到对策了!
4.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四)
她匍匐着向那几头花鹿挪去,摸出短刃割断了绳索。
花鹿随之跳跃奔逃,那些个戎兵第一时间追上去,人跑得哪有鹿快,非但鹿没抓着,还被突然冒泡的张行愿吓了一跳。
摄政坐禅椅上看得真切,那诈尸一般的人儿是积极缴械自投罗网。
他朝押解的戎兵摇扇,“不用带上来,鹿跑了她就是鹿,你们一人一箭,她就万箭穿心。”
好残暴!
张行愿隔着娇枝翠叶朝那残暴物质喊话,“摄政是吗?我要见你!”
摄政不禁动了动眉梢,那厮好大的胆子,竟是个女儿郎。
他宣扇一挥,人就被快递到他的面前。
她一身紧束的苍绿衣裤,宽带缠柳腰,不算太长的乌丝随性地绾在脑后,垂落的秀辫刚刚及肩。
她装扮简单,但很另类,在舍离国,哪有女儿家家这副模样,不爱裙装爱男妆。
权当是开开眼,摄政朝她多去了两眼,眼神一个比一个冷酷。
张行愿没有下跪的习惯,所以她身后的戎兵帮了她一把,她后腿一吃痛,尊严和膝盖就应声倒地。
摄政折起扇子朝她的下颌一挑,“见到我了,然后?”
她这才有了机会打量他。
摄政莲镶则,长得并不像她刻板印象里的那种权臣,他面若冠玉,眉目清朗,书卷气很重,与他方才引弓割喉的肃杀之气截然不同。
他明明着一身玄色,却给人一种白衣渺渺的清逸之感。给他羽扇,他便是诸葛孔明,给他书篓,他便是宁采臣,夺去他的刀光剑影,他便是威而不猛的孔孟之君。
就是这样一个人,让衣茉断首,逼僧人屠鹿,在他诛人诛心时,用的是不足挂齿的语气,端的是睥睨众生的态度。
可恨!
面对杀友仇人,张行愿做不到奴颜婢膝。
她并拢两指,利落推开抵喉的扇骨,“我之所以割绳解鹿,是因为释迦牟尼佛。”
一阵马车轱辘愈来愈近,愈近愈响,沿途碾下两道深深浅浅的车辙。
张行愿偏头望去,但见那丹红雕辇镶着佛门七宝,在芒芒日光下大放异彩。
莲镶则率先行礼叩拜,那些个戎兵见状,齐刷刷合掌顶礼,伏首叩拜,寒光乍现的兵器随之倒地,无寂派的僧人同样恭恭敬敬,虔诚膜拜。
能配得上这等排面,除了法王还能有谁。
许是法王一家都是无寂派的,所以无寂派对他并不抵触,况且他精通两派之教理仪轨,博通经籍,涵今茹古,又善布施,深得万民和僧众爱戴。
张行愿因祸得福,竟有机会得睹法王尊容。
法王自丹红宝辇下来,赫然伫立在高升的橘红之日和伏低的众生之间,长身玉立,姿仪瑰秀。
那一袭绣金紫袍在他周边金光潋滟,与粼粼日光争奇斗艳,艳紫妖红,那张霜白的脸庞就这么被供养得明媚绚丽,绝代芳华。
摄政不似权臣似书生,法王不似圣僧似魅魔,而她……既不似女娇娥又不似男儿郎。
谁也不是谁,一整个乱套,即是所谓众生颠倒。
一遇上那双勾人的眼睛,张行愿便急匆匆撇转脸去,才及时打住惊叫的念头。
这位法王哥她见过,认得,昨晚她还请他吃鸡蛋,在他背上睡过觉。
难怪!
衣茉不可能说见他就见他,先不说从戒备森严的奢摩宫越狱一趟有多难,光是逃出宵禁,就足够棘手。
难怪,他习得夜巡线路,深谙密行之妙法,原是熟能生巧。
一道黑影覆来,张行愿下意识抬了下头,法王已到她近前,神态自若,长手垂侧,高升的晨曦和跪倒的一片把他烘托得英伟傲岸。紫袍一加身,他变了个人,冷冷淡淡中透着摄人的气势,昨夜的温文尔雅、善解人意、随和亲切早已消失不见。
他就在她身旁问话,但不是问她,“摄政要处理什么政务,需要控制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
四周耳目众多,摄政必恭必敬,“足下,这小婢自会交代。”
摄政使了个眼色,便有戎兵从大勇寺搬出一把交椅。
这是打算把禅椅让给法王了。
也是,毕竟早有传闻,说摄政操控法王,这禅椅是非让不行了。
可法王并不领情,指着轮空的禅椅对她说,“姑娘请坐。”
这下好了,法王不落座,摄政陪站又赔站,搬来的交椅成了世俗权力的一席笑话。
既是法王有令,张行愿就不客气了,在法王和摄政之间闲坐,谈笑自若说:“我放鹿归林,是因为感怀佛祖慈悲。
释迦牟尼佛有一世在鹿野苑当鹿王,当时有个国王贪著鹿肉,常带人去打猎,回回都大开杀戒。鹿王为了阻止杀戮,向国王提出了建议,以后不劳国王来杀,鹿野苑会每日安排一头鹿到皇宫自投罗网。国王同意了,鹿野苑于是开始了每天的抽签活动,抽中的当天死,抽不中的改天死。
一天,一头怀胎的母鹿抽到了死签,为保住腹中胎儿,母鹿向鹿王求助,想等小鹿出生后再去,鹿王菩萨心肠,替母鹿进宫待宰。国王见到鹿王十分意外,怎么是你来?鹿王禀明了原委,国王听后身心震动,向鹿王忏悔——
汝为鹿头人,我为人头鹿,我从今日起,不食众生肉。”
张行愿端坐于禅椅之上,因神情肃穆而庄严非凡,有如得受佛威加持,她直刺刺看着莲镶则说,“摄政,你是人面兽,还是兽面人?”
只为这一句,天地间屏住了呼吸。
就连至高无上的法王,也为得见她的高风劲节而低下了头。
就在刚刚,她当众宣布——摄政是禽兽。
莲镶则信步上前,立在她咫尺之间,手中的折扇好像随时能飞出刀片来,“你叫什么。”
有法王在侧,张行愿自我感觉傍上了大款,胆量翻倍之余,就不计较那些表面工夫,卑躬屈膝跪下去回话:“我叫小婢,大人喊我什么我就是什么。如果非要问我本姓,那我就说我姓莲,莲镶则的莲。”
把本尊请出来,辱她即自辱!
法王的眼底有浮浮沉沉的笑意,被她这么一闹,连日的积郁又散落了不少。
他朝摄政迈近两步,离她远了怕护不着她,离她近了怕摄政以她拿捏他。
淡淡然朝僧众一指,他在挥臂间甩出一袖的风,“摄政要他们还俗,我随他们一道好了。”
天地又复死寂,在场的活物安静得快忙不过来了,那边刚明目张胆地羞辱摄政禽兽小婢,这边又紧锣密鼓地宣告还俗!
法王鲜少发难,而今一反常态,公然与摄政对峙,“都说我被操控,今日正好让世人看看,舍离国到底是我听的,还是听摄政的。今日的活口少一个,舍离国的法王就多一个。”
张行愿默默掰着手指头算数,很想告诉法王这出口和进口的买卖不是这么做的。
摄政面色铁青,浑身线条紧绷,硬是忍住了没发作,以免应了那传闻,让无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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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再生事端,速命戎兵将僧人押回大勇寺,随后阴恻恻斜视某女,仿佛要将所有怒火都灌进那一声叫滚里,直把人吓得肝儿一颤。
某女睫毛随身抖了一抖,很是严谨地向法王磕头,“佛爷,小婢能走了吗?”
国君在此,当然得听国君的,摄政算什么东西。
某国君领会了她之用意,意味深长说:“姑娘若有不测,你的尸骨将成为我被操控的铁证,请姑娘务必珍重,别叫世人误会了摄政。”
张行愿旋即向莲镶则行大礼,“摄政,我有责任好好活着,一定不叫世人误会摄政专权嗜杀。”
莲镶则实在气不过,一俯身扣住她的下颌,“你当然要活着,在舍离国,出嫁妇人要随改夫姓,既然你姓莲镶则的莲,我就发一回善心收了你。你可千万别逃,否则认得你和你认得的每一人都必定遭殃。我保证。”
没有该有的颤栗和惶恐,张行愿自恃有法王庇护,很是乐意辱没杀友仇人,嫌恶地推开雪脖间那只发狠的大手,不慌不忙起身离去。
她是连人带壳地穿过来的,连发型都跟着过来了,她是这个世界的孤儿,举目无亲本就寸步难行,一死反倒能回到她的时代。
她早就想家了,只是不知该上哪找死去。若摄政愿意送她回家,她倒也愿意顺道送他下黄泉。
摄政操控法王?张行愿不以为然,法王今儿够强硬的。
就在张行愿刚穿来那会儿,无寂派便以摄政挟佛为由,联络达汗国钦吉部,企图发动战争,扳倒摄政及其同盟的贵族势力,重创有寂派而重掌舍离国;而大勇寺住持承诺,等军队开到舍离城,补给将由大勇寺提供。
凭此一条,摄政就不可能放过大勇寺。
而达汗国的形势比舍离国更乱,各部都想自立为王。
钦吉部已有三年未向其掌国大君俺答藏入朝进贡,理由嘛总是生病,俺答藏早想吞并该部,好出一口鸟气。
莲镶则一得到消息就立马向邻国君通风报信,只是报信内容和事实略有出入——钦吉部勾结我国无寂派,企图推翻你庵答藏的政权。
关键是庵答藏肯信,第一时间同意发兵。
莲镶则并不糊涂,孰轻孰重还是拧得清的,不愿引狼入室,便与庵答藏多番通信对好行程——咱俩兵分两路,你攻你的钦吉部,我打我的无寂派,咱俩都不用公费出国,留在自家地盘省钱过日子。
他再想报复也没犯浑让外人来收拾无寂派,无寂派倒好,反手一个里应外合,与钦吉部把镇守边境的将士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开放城门任铁骑压境。
莲镶则心里那场火,旺得可以把无寂派的福报林都烧毁。所以,他一回舍离城就先砍下住持的脑袋泄愤。
这些,都是张行愿从酒客那听来的。
只是,为什么,戏人衣茉,也遭受同等戮刑?
难道她是住持女儿,被诛连了?
张行愿实在想不通,都把脑洞打到人物关系上了。
又是有惊无险的一天,半路杀出个法王救了个半路杀出的她,可惜了她方才想到的良策,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罢了,平安就好。斯人已去,她的戏还要继续。
在舍离国的有生之年,她要完成《空花万行》才算不枉此行。
谁演女主都危险,戏是她写的,风险就由她自个儿担吧。
张行愿决定自己演女主角——比丘尼同悲。
该找谁来跟她搭戏呢,新的苦恼又来了。
5.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五)
张行愿直奔传喜园,厚着脸皮问园主要东西,她需要一个可供她日夜创作并随时休息的办公室。
正巧,园主正派人四处寻她,光是羌仓酒肆就去了三趟,如今她回来说要打瞌睡,园主很乐意送枕头。
休整一夜后,园主又是一条好汉了,誓要与奸恶强权斗争到底!但方式要刚柔并济,以求常战常胜,常胜常存。
既是戏园,作品是最好的利刃,《空花万行》首当其冲!——这是园主非常私有的想法。
但有几点确实与张行愿不谋而合,譬如酒肆忙里忙外,不如笔上游龙戏凤;尘劳日闲,创作日精;说搬就搬,不要耽搁。
所以不出半天工夫,张行愿就住进了园主命人仓促腾出的地方——传喜园西楼阁楼。
西楼是核心办公楼,平日里园主会客、办事、处理公务都在这,行头库房也在这,里头根据戏服和戏具划分为衣箱区和砌末区,全是园主经营多年囤积的宝贝。
园主是个实用主义,能用的有用的才是珍品,光看不能动手的,除去神像都是累赘。
对了,园主名太淑。
熟了以后,张行愿直呼他太叔。
太淑头一回被喊太叔是特别不高兴的,以为张行愿不分尊卑喊他名讳,经她解释才消了气,他不懂什么谐音梗,只是欣赏她的直爽,又认可她的能耐,干脆认下这便宜侄女。
太叔是个好人,所以张行愿才敢对他直言冒犯,还敢与他嬉闹亲近。他对她不止有知遇之恩,还对她慷慨宽仁。
起初说好不要稿酬,票房分成,可在交稿那天,太叔见她形容枯槁,快瘦成人干,责问她怎么回事。
他怀疑她服食不好的东西以刺激创作,那种不好的东西叫押不芦,服食后能让人上瘾,兴奋,致幻,长期服用会透支神魂,导致记忆早衰,损阳滋阴,蚀夺天年。
她难为情地告诉太叔,她这鬼样子是缺觉害的,睡几天就能好,酒肆和创作都太忙啦!
太叔这才知道她在羌仓打杂,没想到《空花万行》是这样创作出来的,便提前预支了她一笔稿酬,她再三申明,以后要用票房抵扣,才同意领受。
有了自己的小金库,张行愿才得以置办必要的衣物和囤药。在此之前,她穿的用的,都是央珍、厨娘和店小二的旧衣旧物,非常落魄拮据。
如今,她住到西楼阁楼,了去羌仓杂务,可算有了创作自由。
阁楼地方不大,就是个单间屋子,用两道屏风一隔,起居生活和办公创作便割裂成两个世界。离案几不远有一扇雕花合和窗,支起上叶,日光、和风、小雨就钻进阁楼,等到了黄昏,晚霞和悬月跃上天幕,为这方寸天地添景作画。
张行愿心仪这里,有时间和静谧,有自由和自己,有文房四宝任她差遣。
选角一事,张行愿也鼓起勇气和太叔摊牌了——戏是要演的,演员是要找的,但她不要立场分明的人。
立场分明的人轻则容易上头,内耗,假戏真做真干起来,非常不利于精诚团结,重则连累项目中途夭折,指不定哪个就被抓去砍头。
没有立场的演员,才是角色最好的容器。
没有立场的演员,出事了才能把责任甩到本子上,万事有她的人头来担。
太叔与她相处久了,能顺利听懂并灵活运用“演员”一词,非常不满地表示了拒绝。
“传喜园的戏,自然要用传喜园的演员,这样才能说出传喜园最想说的话。”
但张行愿怎么也不肯妥协,拿出一副就是搬出阁楼打回原形也在所不惜的气势,“太叔,《空花万行》不是两派的精神战场,如果我们非要赋予她抗争的意义,那她首先就要有抗争的自由,她必须得听她自己的,妄听他人,偏执一派,她的自由就会受到阉割。被阉割的自由,只能实现个体意志的有限胜利。”
太叔且收敛住随时将她赶出阁楼的狠心,心有不甘说:“你且试试,整个舍离城,我看你能找出几个没有皈依的人,我给你三天,三天你定不了角,就得用我的人,第一幕戏,不能再耽搁了,必须排起来!”
“五天!三天太仓促了,今天都快要过去了,今天不算!”
太叔不屑与她争朝夕,礼让了她三天。
她很珍惜光阴,饱餐一顿后先补了一觉,醒来时夜深得只剩下窗外的如水月华,舍离城早已歇下了。
她蘸着白糖吃着大麦饼充饥,穿越教她适应了粗粮,从前她是绝对咽不下的,锁着蛾眉沏了壶茶,她开始了一夜的困坐愁城。
太叔说得特别对,整座舍离城就没几个立场清净的人,各个都偏执持方陷进了派系的漩涡,其实她最想找的是摄政不敢杀的人。
譬如,达汗国人。
托钦吉部的福,邻国君庵答藏有了踏进舍离城的理由,一来就不肯走,据说要顺道来朝圣。作为同盟,莲镶则的有寂派和庵答藏的伊儿台部正处于蜜月期,若在这时摘一颗达汗国人的脑袋,难免有损两国友谊。
她脑洞开得正入神,楼下骤起一声巨响,是物件从高处坠落的声音。
张行愿扔下麦饼到门后细听,不是幻听,又有什么东西掉落了。
西楼只住着她一人,门锁上了,就是门房来了都不好进来。
响声三至,莫不是进贼了?
她抄起砚台提灯下楼,并不打算要与谁肉搏,只是这声响一下一下的甚是嚣张,她得到门房唤人来一起查看。
刚到楼道,就瞧见个墨影,那厮凭栏立于二层,手里拿着几件戏具兵器,发现她后,当即放下手中累赘,大步流星朝她走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十分嚣张。
张行愿攥紧了手里的砚台,做好迎头痛击的准备,算她运气不好,刚住进来第一晚就……
那人踱到曳曳火光中,以便让她瞧个清楚。
她大骇,绝色比丘!
地真奢摩佛爷!
法王!!!
大概是兵器坠地的声音响得紧,把门房招来了,推不开门,便在外头守了片刻,没再听到异响才放心走开。
张行愿心虚地吹熄了灯,把砚台朝圣宫那位手里一塞,他顺势就握住了她为他腾出的手,跟着她悄无声息地钻回阁楼。
她插上门闩,一回头就瞧见那双近在眼前的清澈的眼睛,有几分使坏之后的沾沾自喜。
今夜她只穿一袭银灰寝裙,严实的衣襟关不住她光洁如瓷的锁骨,长发随意散落,比平日更柔美清丽。
一到夜里,他又是那身平民扮相,只是这回没戴假髻,并未掩饰出家人的身份。
“我想知道姑娘芳名。”他记挂一天了,不问个水落石出是半刻也歇不住。
舍离国唯二人敢与摄政硬碰硬,一个是他,一个是……
“张行愿。”她察觉到他体温异常,把手探上了他的额头,“你生病了。”
他知道,但他不在乎,一心一意全被那名字拴住,“劳烦姑娘说具体些。”
“还要怎么具体?”
“具体到具体用字。”
“明目张胆的张,逆水行舟的行,如愿以偿的愿。”
他抿了抿唇,把她的名字轻轻关进心扉。
她从他手里接回砚台,重置案上,“病着还逃宫?”
他缓步踱去,顺道环顾四周,“我想找姑娘。”
她一时不得要领,“这是传喜园,你想找姑娘,应该到环采阁。”
那是舍离城有口皆碑的寻芳胜地,去过的风流鬼都快活叫好。
那谁一听,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我说的姑娘,是张行愿,再没别的。”
找她?
张行愿想起来了,哪怕当着摄政的面,他也姑娘姑娘地喊她,亲切礼貌得很。
她很不亲切地朝他伸手,“扔我们的戏具,我要你赔。”
圣宫那位心甘情愿、豪情万丈、挥金如土地从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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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摸出来一沓厚厚的银票给她。
她飞快数着,拨动的指尖相当漂亮,像个训练有素的点钞员。
这票子,够她挥霍好些年,“不愧是国君。”
他嗤笑了一声,“我富可敌国。
她随手拿起砚台把银票镇住,“地真佛爷,解释一下你高空抛物的原因。”
地真,是他的法号。
奢摩,是行宫之名。为表示对无上法王的敬意,老百姓总爱把名字喊得长一些,于是便有了“地真奢摩佛爷”之尊称。
历任法王亦如是,要在法号之后配上行宫之名,以此别于掌院高僧,此乃掌国圣上,至尊至贵,不可匹敌。
不可匹敌的那位随她走到窗畔,漏进来的晚风把萦绕在她身上的馨香吹送向他,他如实禀明,“我到羌仓没找到姑娘,问了央珍。传喜园的路径我不熟,不闹出点动静,怕是不易找着姑娘,只能引蛇出洞。”
他是羌仓的常客,因为总是慷慨,掌柜央珍最喜欢他。
行吧,张行愿忍住没甩他个白目,“你引蛇出洞,我引狼入室,我们都是彼此的帮凶。”
他似乎想笑,瞧见她啃食一半的麦饼,拿起就吃,又凭着一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超然气势,征用了她的茶盏品茗解渴,把在意的目光投向了用于置笔的葫芦筒子。
但见月色溶溶映落,那毫无血色的脸庞苍白如邪魅,黑夜吞没晨曦,也吞没了晨曦中独属于他的艳紫妖红。
她心头一紧,忙去药箱里找温病药,敦促他服下后,她去打来一盆温水,直接把人带进屏风,先给他物理降温再说。
若法王在这里病情加重,算她罪过一桩。
他在她这很是自在,挣脱锦靴就躺下迎接她的手帕,来之前凝着股气,他精神振奋,见到她后心愿一了,气就散了,他顿时觉得病体难支。
“我俗名叫皎双。”
她挽起他的衣袖,没半分少女该有的羞赧,倒像个见惯男色且深谙情事的能手,脸不红心不跳地擦拭着他的肘窝。
“皎洁的皎,无双的双。”
“皎双。”她的呼唤轻如呢喃,如风抚过枯枝,又像旧时蝴蝶落在肩上。
荒废许久的名字,终于在今夜被唤醒。
“我总听衣茉喊你阿霜。”之前想他演男一号,她曾厚着脸皮向衣茉打听过,是霜降的霜。
“那是化名,衣茉不知我俗名。姑娘知道押不芦吗?”
她动作一顿,态度欠奉略怀不满地问他:“你服食过?”
他很满意她的反应,“自我十四岁入主奢摩宫,每夜就寝,都有侍女监督我服用。”
很好,逼迫未成年使用邪药。
这算不算侧面印证,摄政真的操控法王?
那她今日在大勇寺之所为,恰恰是抱错了大腿。
“抬头。”
他顺从地完成了她的指定动作,眨巴眼看着她替他擦拭颈脖,翘长的睫毛似能和眉目一起传情。
“让你吃你就吃?”她好歹把那句“让你吃屎你也吃吗”憋了回去。
她恭敬不足的态度令他开怀,就欣赏她这股劲儿。
他笑说:“起初我不知这是邪药,用过几次后感觉异常,就拒绝服用了,侍女也调整了策略,把药投进膳食里。”
“莲镶则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拧干湿水的手帕敷到他的额上。
只听他说:“法王要断亲缘,绝乡思、忘俗名,我做不到,他们就用药帮我忘掉。姑娘可愿与善仁,事善能,动善时,为我写一个圣宫故事,以我的名字命名,让皎双长存世间。”
这是他执意见她的另一个原因。
他早从衣茉那听说过《空花万行》。衣茉只呼她先生,那晚她来邀戏,他才知执笔人是个女子。
他不知能在圣宫桎梏里苦撑多久,有生之年,他要把自己的所有托付给她。
他知道她是可以托付的人。
6.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六)
他的家乡叫珠默,是个遍地跑牛羊的地方。
落成的寺院和落户的人家一样多,朱墙和灰壁在青山间交错,乔木和低草在和风里交光,白羊和白牛在坡道中交织。
他热爱珠默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张面孔,热爱年少时的生活,有宽仁的父母可依靠,有知心的青梅可相伴。
三岁那年,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他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句“这是从舍离城来的人”,他无法向追问的客人解释识破的原因,反正他就这么说了,能怎么着吧。
客人像个货商,背负着许多物件,悉数在他面前铺开,要他从中选取三件。
他挑了手铃、碰铃、手鼓,响的东西最是有趣。
客人似乎很满意,但并不打算把这三样给他,他很是闹了一场,拉着客人的衣摆说:“这是我的!”
都让他挑了,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不给他,何必让他挑,挑了又不给,这不耍流氓?
那客人很绝情地把所有物件统统收回,见他闹腾得厉害,安慰着向他许诺,过些日子会有好礼送到。
哪有什么好礼,不过是来了个背书篓的经师,教他念经识字。
他喜欢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不喜欢让他发出声音的东西,他可不情愿诵经了!
可长辈们对免费之物最是容易上当上瘾,对免费的经师,阿爸阿妈奉若神明,对免费的经籍,阿爸阿妈视若珍宝。
殊不知,免费的最贵,好处占多了自是要偿还的。
十四岁那年来了一伙人,说他符合观湖示象的全部特征,当年选的三样全对,全是法王的贴身法器,要拉他去做继任法王。
这事,找谁评理啊!
那时阿爸已经不在了,阿妈一个根本拉不住抢走他的什么摄政。
那时他不知,那日便是他和阿妈的最后一面。
他就这样被推上师子座。
他们如数家珍说,师子座又名莲花宝座,又名法王圣座,又名金刚尊座……
“又名我不想坐。”他真情实感的一句,换得一个时辰的上师亲训,声音好大,他什么都没听清,反正很凶就是了。
再不想坐也得坐,只要摄政一天不倒。
他从此迎来长达十四小时的每日苦学,无需长途跋涉,朝锦垫一坐就日夜兼程。
很快举行大典,由敬本禅师对他授沙弥戒,就是那个背书篓经师,而今成了他的上师,是唯一一个可以向他当众发难的人。
这是严师对弟子自产自销的一种特权。
那日花团锦簇,梵音不绝于耳,袅袅旃檀和漫天花雨争香,势要把乌泱泱的人熏出个无度芬芳。
能容下数千人的道场,容不下阿妈一个农女。那日欢呼声震动八荒,除了他和他全家,每个人都很满意。
他思乡思亲,思念年少的知心相伴,珠默成了回不去的故乡,他们用佛缘斩断他的亲缘。
他日日持念佛名,夜夜魂锁珠默,背书篓上师责备他有口无心,说诵经念佛要总摄六根。
他一气之下走出经堂,面朝西南屈膝长揖,失去的和怀念的早已灌满了他的眼耳鼻舌身意。
宫墙内沿山铺设的玉阶,高高低低地承载着他的悲戚、不甘和血泪。
从此,每当乡愁涌来,西南的方向总有他磕破的膝盖和淤青的额头。
他拜的不是佛,是被迫辞别的亲人和故乡。
他们要他归佛,而佛归他们,可他过于强大地统领着自己的精神,他们便寻求恶法将他摧垮,从施以邪药到肉身惩罚。
他们不懂,饿着的人是不会忘记觅食的。
他曾在除夕夜登上宫顶,迎着缺月在大雪中呐喊,“我生来是有情众生,还我世俗生活!”
然后摄政下达一道仅针对个人的逐令——他的阿妈,永不得进入舍离城。
他想回家。
此佛不灭,此情不销!
他不知不觉睡去,于梦乡里又为可爱的亲人流泪。
张行愿的指腹轻轻划过他的眼角,他无须睁眼就精准捕捉,牢牢将手揣进颈窝。
她无声叹息,任凭他握着,深藏在心里的乡愁被他掀了个底朝天。
她也想家想妈,想有人相伴,她的故乡也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他始终没睁眼,朝里挪了挪,为她腾出足以容身的空间。
她没有挣扎,在他身旁躺下。
她曾和他出生入死,如今也和他同病相怜。
朦朦胧胧陷进睡意时,一个想法伺机而入——
她要帮他过上理想的夜生活。
她要让他有家可归,有亲可偎。
皎双,你有张行愿了。
她会是他最坚固的盟友。
晴窗栖鸟,晨光锐意闯来,让梦中人下意识躲闪,一只大手便应运覆上她的双眼。
她想推开那掌心,逮住他时,她的指尖也悉数落入他的指网。
她侧转脸看他,晴光中俊逸而柔美的笑脸一下就冲散了她正在聚拢的理智和意志。
一瞬间,神离即神往。
“姑娘,我退热了。”
她下意识把手探向他的额头,被他按下,紧接着他靠了过来,两颗额头轻轻一碰,他和她就紧密相依。
她躺着,他趴着。她本能地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既阻拦了稍有不慎的意外,又使唐突的亲密更进一步。
他的熠熠的眼眸里闪烁着她的警惕和接纳,当他全部占据她的视线时,他的世界也仅容得她一人。
她脸颊一热,浑身滚烫,他亦如是,一阵高烧又向他袭来,灼人的呼吸在仅余的间隙里交融。
相遇那晚的月下暗昧,竟在朗朗乾坤下潜入幽阁对影。
他勾着不合身份的媚笑退开,“看来我没好,姑娘好像也病了。”
张行愿旋身一立退至屏风,神志虽有迷散,态度尚算从容,“下回不必对我行如此大礼,我担不起佛爷的磕头,只能以身直谏。”
佛爷躺倒大笑。
她翩然绕出屏风,“我去弄点吃的来,在这等我。”
圣宫那位隔着屏风说:“姑娘还怕我跑了?”
“不怕,但不提倡。”她在寝裙外套上藏青衣袍,马尾辫子一扎,活脱脱成个女道士。
一回头,发现那谁早已走出屏风,峨峨倚窗看她梳妆。
她朝向晨旭朝向他,这回是不容有失的叮嘱,“在这等我。”
他认真得像是许下一个关乎未来的承诺,“在这等你。”
她这才放了心,甩着马尾辫子出门去。
今日非得把他留在身边不可,她有许多事项需要借助法王神通。
他愈发觉得她非比寻常,若旁人知悉他的身份,早就诚惶诚恐催他回去,她却供他藏身,与他同居,不问祸福。
她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以为她会探究衣茉二三事,可她对此不露声色。
是已然放下,还是沉得住气?
她到附近的杂货铺,给圣宫那位选了个专用夜壶,生怕被谁瞧见她手里的宝贝,她从后院跑进羌仓,找了一身弃用的旧衣遮羞,顺道向央珍讨了些热包子,提着一壶甜茶回去。
甜茶是用马奶或羊奶浇入茶油煮茶而成的,按个人口味可加入黄糖或食盐,可咸可甜,口味很怪,但越喝越离不开。
张行愿把这当作咖啡,一日至少两壶。
人虽迁移,感情犹在,央珍早把她视作羌仓亲人,当她需要就有路可退。
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接下来办的事哪一件都是要命的,她绝不能牵连央珍。
回到阁楼时,那位正坐在案前细读《空花万行》,似乎迷进去了,连她回来都没察觉。
她踱至案前,把吃的喝的放了上去,他一恍回神就劈头盖脸问:“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比丘尼同悲,与比丘川之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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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戏剧人物的关心超过所有人,他是感同身受了?他最有理由感同身受。
张行愿说:“我还在想,还在想,未有定数。”
“原来姑娘早就写了皎双的故事。”他移不开眼地看她,一时间感触良多,“过去听衣茉说起,只以为是两派斗争之事,今日有幸得睹书稿,才知姑娘写的是个人对压迫的抗争。川之翎与同悲,连相爱都是抗争之举,与我的遭遇颇有相似之处。”
她从他手里夺回稿件,“你的人生不会像我的故事那么无奈。”
“姑娘真这么认为?”他难掩心头苦涩。
她毫不犹豫说:“我坚信不会,我们会改变它。”
顿了顿,她笃定、笃信、笃诚说:“它会变好的,虽然它沉重,但它还在你手里。”
专属于她的胸有成竹且志在必得的那股劲儿,又一次在她的身上焕发出迷人的风采。
他想拥抱她,意念越克制越汹涌。
方才无意中提及衣茉,他发现她是在意的,这让克制更难克制,汹涌更加汹涌。
她当然也觉察到,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他的眼底里发酵,她并不畏缩,坦然到他身边去,把怀抱了一路的旧衣双手奉上,“打开看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
他瞧那裹衣,又想起了衣茉,半信半疑揭开,不禁失声一笑。
阁楼有两扇竹编屏风,一扇用于寝室之隔,一扇用于盥室之隔。
她以外交之庄重请君便宜行事,“佛无一虑,人有三急,快些办事,洗手用膳。”
他并不难为情,提着“好东西”走进隔间,等私有的声音一响,难为情的就是某女。
阁楼真的太小,两个人在一处,连最私密的声音都藏不住。
但某女还是很有觉悟且格外奔放地说:“好东西用完放一边,我自会处理,不劳佛爷涉事尘劳。”
他紧抿薄唇,不许自己再走漏笑声。
她不嫌他费事,他也不嫌亲密羞耻。
侍女为他做这些事他从不在意,同样的事换她来做,竟多出些难忘的意义来。
除去侍女,她是他告别母亲后唯一一个为他安排起居的人。
她的安排不是出于必要,只是出于关心。即便是稍嫌卑微的事,她也用心真挚。
他走出屏风,见她靠在案侧站着用膳,把唯一的靠椅留给了他,便在经过她时扣住她的双肩,直接把那倩倩瘦影送上靠椅。
她旋即站起,拉他坐下,“我有许多事要交代,你坐着听好。”
她绕到对面,双手撑着案几看他,见他作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便握起一个热包子给他,“边吃边听。首先,杂役每三日会来打扫阁楼,所以,这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一人份两人用,以免引起怀疑,让谁知道我在这里私藏男人。”
他吃着包子,思绪转到亲密羞耻上,“好东西怎么安排?”
她早就想好了,“我会锁进暗屉,和我的手稿放在一处。”
她似乎有的是逗他开怀的妙法,他又险些没憋住,“连旁枝末节都考虑到了,那姑娘应当知道,窝藏圣宫逃犯,罪不容诛。”
他在帮她敲响警钟,可她泰然自若说:“他们欺人太甚,我跟他们杠上了,我无惧让你作我软肋,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无惧让他作她软肋。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上前把人抢进怀里,指尖朝她唇上一抹,他向她征求许可。
她转开脸无声拒绝。
他心里一急,脱口而出:“衣茉是摄政的人,我从未对她有唐突之举,我和衣茉如何相会,姑娘也是羌仓的旁观客。”
行,有她料到的,有她没料到的,衣茉竟是摄政那边的!
她微扬起头,任长吻印唇,如雨簌簌落下,密密麻麻。
绵柔玉体入怀,那些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围困,在她这里得到了喘息。
7. 话本先生的第一幕戏(一)
《空花万行》第一幕
第一景
[背景是通往大雄宝殿的白阶,台基上立着炉鼎,香火缭绕不绝;
[大殿牌匾齐与天高,以俯冲压迫之势俯瞰众生,苍穹仅余半片白云飘在一角,支离破碎的蓝天从重檐庑殿露出三两块,让挤走蓝天的宝殿更显压抑;
[殿前左侧是菩提树,右侧是隔世朱墙。
第一场
[人物:同悲、川之翎、尼师、尼僧甲
[同悲跪于菩提树下。
[尼师身披袈裟,手持五色绳鞭。
[川之翎作公子扮相,迈出大雄宝殿,立于白阶之上。
尼师:(挥鞭)你可知错,可知有罪?!
同悲:(忍痛忍泪)救人也有错,也有罪?
尼师:那是比丘!是政敌!是无寂派!
同悲:他身受重伤倒于院外,泥垢遮面,我只见人,未见政敌,未见比丘!
尼师:(挥鞭)你可见男子?!
同悲:这寂秀寺内,不乏男信献花点香,见又如何,男又如何?有寂何耻,无寂何耻?
尼师:尼僧之袍,岂容垢男之身!
同悲:人有男女,佛性也有男女?
[川之翎抬手扶住白阶望柱,眉和心紧紧揪着。
[遭尼师掴脸后,同悲倒地,露出后背渗血的僧袍。
尼师:你日日诵经礼佛,日日不知悔改!
同悲:我没有错!错的不是我!
尼师:那错的是谁?!是如来错了?
[尼师挥鞭,往染血的伤口上抽打。
[同悲疼得把脸埋向地面,手直哆嗦。
[川之翎握紧双拳。
尼师:从今日起,汝戴罪之身不得进入佛殿;汝染罪之舌不得诵经持咒;汝取罪之手不得合掌礼佛;汝不悔之心不得禅修观佛!直到你伏于《法华经》前,磕响七万次头,血书真心忏文!(提鞭)我要在菩提树上悬鞭示辱,让尼众以汝之罪障止观自省,肃清六根!来人!
[尼僧甲上,接过五色绳鞭悬挂于菩提树上。
[尼师和尼僧甲下。
[同悲疼得发抖,侧卧于菩提树下,抹泪顽抗一笑,闭目合掌,屈膝犹跪。
[川之翎缓步朝她走去。
同悲:(持名念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川之翎步履一顿,聆听片刻后到同悲身旁。
[同悲止声,睁眼与之对视。
川之翎:(蹲下,伸手)尼僧伤得不轻,容我扶你吧?
[同悲向后一缩,牵一发而痛全身。
[川之翎忙把手握成拳头,将隔着衣袖的胳膊伸去。
川之翎:扶这,我无意冒犯尼僧。
同悲:我自己能起。公子果真是寂秀寺最忠实的香客,就没一天不来的。
[同悲刚支起胳膊又倒下去。
[川之翎及时将她扶稳。
[两人相视一眼便匆匆瞥开,相扶的手却忘记松开。
川之翎:尼僧何必救那僧人?
同悲:公子怎么知道我的事?
川之翎:外间都在议论,寂秀寺尼僧为雪中负伤的不空寺比丘解袍舍帽,实为有寂派对无寂派之羞辱,以此嘲讽无寂派贪著女色,非僧非俗,不伦不类,好比女妆男相。
[同悲略显气恼推开川之翎,扯动背伤,独木难支,双手撑住地面。
[川之翎欲伸手搀扶,被眼神拒绝后悻悻然收手。
川之翎:尼僧后悔吗?救那僧人,不空寺非但不感激,反而生出怨恨,寂秀寺又以蒙羞之怒惩处尼僧。尼僧两边开罪,里外不是,而今落得孤身一人在夹缝中挣扎。
同悲:那我也不后悔,那人倒在雪地里,寒体僵硬,身上负伤,我怎能眼睁睁看他死去。既然不空寺认定我借慈悲之名行龌龊之事,只怕更龌龊的事他们还不知道。
[同悲忍痛而起。
[川之翎担心她伤势,紧随在旁。
川之翎:什么更龌龊的事?
同悲:纵然我解袍舍帽,却捂不热那人冻僵的身体,于是我将他搂进怀里,以我之热体为他供暖,以我之呼吸为他驱寒,以我脸热他脸,以我手热他手。
[川之翎感动听着,注视着那渗血的长袍,因怜惜而伸出的手,几乎就要落到她背上。
[同悲蓦然回首看他。
[川之翎及时把手缩回。
同悲:公子愿意对我施以援手,定是可怜我的?
川之翎:不是可怜,我敬慕尼僧孤勇胜境,无可匹敌。
[同悲转脸掩饰羞赧,朝前踱两步。
同悲:公子可愿帮我?
川之翎:(上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同悲不敢置信,怔怔看他。
川之翎:(淡然一笑)尼僧若不信,我愿以性命起誓(作势起誓)。
同悲:大可不必,我信!
[同悲忙拉下他的手,短暂的碰触,惹得她不自在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川之翎挪步到她面前。
川之翎:请尼僧容我起誓,请尼僧,看我。
[同悲抬眸。
川之翎:(竖指立誓)我若负尼僧,堕无间狱……
[同悲忙出手制止。
[川之翎顺势握住她的手,坚定而恳切说誓。
川之翎:我于这大雄宝殿前起誓,神佛天地为鉴,我川之翎若负尼僧,永生永世流浪三恶道不再为人。
[同悲受宠若惊,低头瞧着他紧握自己的双手,一时忘了挣脱。
[川之翎誓毕,松开了她。
川之翎:不是有意冒犯尼僧,尼僧莫怪。
同悲:公子言重了!何用起誓!
川之翎:许诺太轻,配不上尼僧孤绝至勇。尼僧要我帮什么忙?
同悲:帮我把龌龊之事散布出去,让人人得知我释同悲不仅解袍舍帽,还毁比丘清净法身。
川之翎:不妥,惩罚会更严酷!
同悲:我不怕!什么男相女妆,解衣嘲讽,分明是好坏不分,众生颠倒,那就颠倒吧,他们以黑为白,我就以苦为乐,他们以恨作法,我就以痛作舟,喜得问心无愧!
川之翎:(大受触动)尼僧无愧,我亦无悔!
[川之翎从怀里掏出利刃,到菩提树下割断绳鞭,将断开的一节与利刃一同藏进锦服。
川之翎:从今日起,落在尼僧身上的绳鞭都会被截断,他人对尼僧之恶言,不过是仰天而唾还坌己身!
[同悲向川之翎合掌躬身,随后面向大雄宝殿,屈膝跪佛。
同悲:(念)《佛说罗云忍辱经》
忍为安宅,灾怪不生。
忍为神铠,众兵不加。
忍为大舟,可以渡难。
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第二场
[前场人物、尼僧数人、家丁
[菩提树下置了矮几,几上放着《妙法莲华经》,经书两旁供着鲜花,各点一盏莲花烛。
[菩提树上,重新悬挂新的五色绳鞭。
[张行愿跪在经前。
[尼众从她身旁鱼贯经过,各各对她投之以冷眼、白眼、蔑眼、怨眼,或朝她身上痛使一脚,让曾经染血的长袍蹭上鞋印。她们进入大雄宝殿,梵音传到殿外菩提树。
尼众:(幕后) 真空法性如虚空,常住法宝难思议。我身影现法宝前,一心如法归命礼。
[同悲翻开经文,一字一拜。
同悲:(合掌)一心顶礼大乘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如”宝(拜);
(合掌)一心顶礼大乘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是宝”(拜);
[川之翎上。与同悲并肩,同跪礼经。
同悲、川之翎:(合掌)一心顶礼大乘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我宝(拜);
(合掌)一心顶礼大乘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闻宝(拜);
同悲:(合掌)志心忏悔,弟子同悲……
川之翎:(急切报名)川之翎。
同悲、川之翎:(相貌庄严颂忏文)与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失真心流转生死,六根罪障无量无边,圆妙无上佛乘无以开解,一切所愿不得现前,我今颂持妙法莲花经,以此善根发露黑恶,过现未来三业所造,无边重罪皆得消灭,身心清净惑障蠲除,福智庄严,净因增长,自他行愿速得圆成,愿诸如来常在说法,所有功德起随喜心,回向菩提,证常乐果,命终之日正念现前,面奉弥陀及诸圣众,一刹那顷生莲华中,普愿众生俱成佛道。
同悲:(合掌)弟子同悲。
川之翎:川之翎。
同悲、川之翎:恭送妙法莲华经,恭送法华会上佛菩萨(拜),(合掌)愿以此功德回向十方法界一切众生共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同悲当即退离矮几,审慎打量川之翎。
[川之翎面不改色,镇定立于前。
同悲:公子怎么如此熟悉礼经仪轨?
川之翎:我家人亦礼《法华经》。
同悲:(疑虑)公子家人也像公子这般,连忏文都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吗?
川之翎:(笑)背下不难,尼僧记住我姓名了吗?
同悲:记又如何,不记如何?
川之翎:记,我就不必重复了,不记,我就写到菩提树下,以我之名与尼僧相伴。
[同悲看向菩提树,看向悬挂的五色绳鞭,回看川之翎时,惶恐转身。
同悲:公子少说奇怪话!
[川之翎又是一笑,掏出利刃,抬手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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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五色绳鞭。
[同悲忙将他拉住。
同悲:公子算了罢,旧鞭一断新鞭又至,如此循环往复,生生灭灭,没完没了。
川之翎:我不愿尼僧受辱。
同悲:我并未受辱,尼师悬鞭示辱,好得很,让每个经过的人都记着,援手可越宗门。
川之翎:(收刃)尼僧仁善。
[两人并肩看向悬挂的五色绳鞭。
同悲:寂秀寺今日并无异样,我至今安然无恙,可见公子并履行承诺。
川之翎:有人不同意我大肆宣扬当日之事。
同悲:(讶异)谁?这事除我,还有谁知?
川之翎:当日比丘。
同悲:(震惊)当日比丘?
川之翎:幸得尼僧相救的那个比丘。
同悲:(惊喜)公子与他相识?
川之翎:(笑)是他托我替他走动,他只求尼僧平安,不愿尼僧为他受罪。尼僧似乎很高兴?
同悲:那是自然!他没事便好。我的情况,不劳他烦忧,还请公子报喜不报忧。
川之翎:(怜惜,难掩爱意)可他更想知晓实情。
同悲:不必,萍水相逢而已,那日他昏迷,对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全是我个人所为牵连了他。
川之翎:这怎么能算牵连!尼僧让他无地自容!
同悲:我的事他无需记挂,桥归桥,路归路,各有缘法,过客已已。
[川之翎不由攥紧了手,盯着她百般克制忍耐。
川之翎:(不甘)他的法号是……
同悲:(决绝打断)不必相告,我不想知晓。
川之翎:(难过)尼僧既愿救了他,又为何夺他性命。他定要尼僧知道,否则他一日也活不下去。
同悲:知道又如何?
川之翎:他想到尼僧心里去,尼僧知道他,他才能住到尼僧心上。
同悲:(连退几步)比丘荒唐,公子也荒唐!
川之翎:(连追几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恳求尼僧别让我左右为难。
[同悲想逃,却被男人的胸膛阻挡。
同悲:我是有寂派尼僧!
川之翎:有寂派又如何?尼僧又如何?知道尼僧为他受苦,他寝食难安。
同悲:他好好活着便是报答,何须自寻烦恼。
川之翎:他想与尼僧通信,尼僧可愿看,可愿回信?哪怕只是口信,我愿做你二人信使。
[同悲沉默,想拒绝又于心不忍,想答应又违背初衷。
川之翎:尼僧可愿见信?可想知道他为何被厌弃在雪地中?又是为何身负重伤?
[川之翎取出信件。
[同悲接过,打开。
同悲:(惊叹)他是紫华藏大师?
川之翎:(不屑)不过是个遭宗门厌弃的人。
同悲:(恼)他是英雄!
川之翎:(喜)尼僧欣赏他?
同悲:他想为沙门各宗开放不空寺,改作促膝院,让沙门各派放下偏见走动畅谈,无寂派因此罢黜他的住持官职,而各宗幸灾乐祸,对促膝院嗤之以鼻。
[同悲低头看信。
川之翎:(背信)
尼僧梵行且珍重,莫为弃子枉负伤。
我心忧悬寂秀门,惟盼尼僧平安信。
若累尼僧梵香消,我作尼僧紫花葬。
[同悲将信归还,面露不悦。
川之翎:(藏信于襟)尼僧可有口信?
同悲:(恼)告诉他,想让人好好活着就不要以死相逼。
川之翎:(笑)他实在忧心尼僧安危才出此下策,尼僧若有三长两短,他绝不独活,尼僧平安无事,他才有活路。尼僧能答应吗?
尼众:(幕后齐声)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入海
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和南圣众
同悲:她们要出来了,公子请回。
川之翎:尼僧可还记得我俗名?
同悲:川之翎。
川之翎:他还有福报给你写信吗?
[同悲不安地朝大殿望去。
同悲:(仓促应下)能写!
[同悲到矮几前跪下。
[尼众从大雄宝殿鱼贯而出,下。
[尼师着袈裟,落在最后从殿内走出。
[家丁上,提着宝箱到川之翎身旁,得到示意后走向尼师。
[尼师瞧一眼宝箱,不待家丁走到便迎上川之翎。
尼师:(合掌)阿弥陀佛,财布施者,福泽绵长,公子翎大德。
川之翎:有劳法师为我至亲(瞥向同悲)做一场祈福法事,为她求得平安康乐,多福多寿。
8. 话本先生的第一幕戏(二)
第二景
[窄巷。
[窄巷两旁,寂秀寺与不空寺正对的侧门皆是紧闭,牌匾高度一致,不相上下。
独场
[人物:同悲、川之翎、尼僧甲
[幕启:梵乐配大吉祥天女咒
[同悲小心翼翼打开侧门,走进窄巷四下打量,确定无人后贴墙而坐,取出话本细读。
[响起脚步声,尼僧甲上。
[同悲忙不迭把话本藏到身后,不经意间滑向肘窝的袖袍露出了她小臂上的伤痕。
尼僧甲:(逼近)你身后藏什么了?
同悲:没有。
[同悲小心拿稳身后的话本,一闪身躲开,绕避几步,背朝侧门。
尼僧甲:(冷笑)你又读邪书?
同悲:不懂妄焉知真?真妄本同体,实无有二法!
尼僧甲:你又诡辩,邪书交来!
[尼僧甲上前抢。
[同悲疾步后退,腾出一手阻拦。
[川之翎从侧门出,抽走话本藏至背后,正巧瞧见那些伤痕,不由面色一沉。
[同悲猛一回头撞上了他,瞧见是他,似心安又似心慌。
尼僧甲:(呵斥)莽撞!公子翎是尼师的贵客!
[同悲避嫌退开。
川之翎:不是尼僧的错,是我冒失了。
尼僧甲:(羞赧)公子怎么出来了?里面正在为公子作祈福法会。
川之翎:本想出来透透气,罢了。
[川之翎转身回寂秀寺时,小心把书挪至身前,不让旁人瞧见。
[同悲上前,朝尼僧甲伸出双手。
同悲:瞧罢,瞧个够,我的手干干净净,哪有你说的什么邪书?
尼僧甲:若不是奉尼师之命,你以为我想管你,我可不是落职之人,还有许多事要办,不像你这般清闲。
[尼僧甲下。
[同悲轻揉小臂、后肩、后背,正因伤口未愈疼得紧。
[寂秀寺侧门又开,川之翎上前拉起她的袖袍。
[伤痕刺目,粗长。
川之翎:没人给你上药?
同悲:尼师禁止,要我扛伤忏悔。公子先放开我。
[同悲试着挣脱。
[川之翎把她抢进怀里。
[同悲大骇,奈何推不开他。
同悲:你不该!
川之翎:我难过。
[同悲动作一顿,颓然倚在他怀里。
川之翎:肯定很疼。
同悲:疼,夜里都睡不着。
川之翎:今夜我来给你上药,我在这等你。
同悲:(推开他)不行,公子在府上安心歇着。
川之翎:我就在这等你,你浑身是伤,我怎么安心歇下。
[同悲退开。
同悲:公子确实该出来透透气,清醒清醒。
[同悲作势要走,被挡住退路。
川之翎:紫华藏有信给尼僧。
[同悲朝他摊手。
川之翎:只有口信。
同悲:话本还我。
川之翎:我也想看看,什么好书让尼僧躲进窄巷,等我拜读完了,今晚和药一起奉上。
同悲:(无奈垂手)他说什么?
川之翎:他想知道尼僧俗名。
同悲:他怎么诸多世俗想法。
川之翎:世间法哪一法不在世间修?哪怕是这寂秀寺和不空寺,离了世间就无处可立。
同悲:龙令喜。
[川之翎一怔。
同悲:龙凤的龙,律令的令,欢喜的喜。
川之翎:令喜,喜儿。
[同悲不自在地别转脸。
同悲:许久未用的名字,我更习惯以法号相称。
川之翎:我没法号了。喜儿有想对他说的吗?
同悲:没。
川之翎:(笑)不想想吗?
[同悲思忖一阵。
同悲:要他别再劳烦公子走动了。
川之翎:是我自己愿意。
[同悲飞快瞧了他一眼,绕开他回寂秀寺。
[川之翎伸手将她轻轻拉住。
川之翎:今晚我等你。
[同悲抽手,快步回去。
[川之翎留恋目送。
川之翎:令喜,同悲。悲喜同源,悲喜不二。喜为悲之妙体,悲为喜之妙用。
[川之翎下。
[幕后:打更三声。
[川之翎上,手提膳盒,站侧门一旁焦灼等待。
[同悲推开侧门闪身而出,一回头就迎上他藏不住的欣喜,而她面色严峻。
川之翎:尼僧慈悲,我就知道你不忍我空等。
同悲:下不为例,(伸手)药给我,我自己来。
[川之翎打开膳盒,取出精致的糕点。
川之翎:吃些甜的,上药就不那么疼了。
[同悲接过了糕点放回膳盒。
[川之翎又愈距推起她的衣袖。
[同悲一挣脱就又被紧紧扣住。
同悲:(责备)公子是不把我当尼僧,还是不把我当女的?
川之翎:你伤得太重,我顾不上那些迂腐的禁忌。
[川之翎从衣襟里取药,上药。
[同悲叹息一声,拿起糕点就吃。
川之翎:喜儿可愿离开是非之地,去没有纷争的地方修行?
同悲:我得留下,我想改变这里,佛土既要清净就要先有和平。
川之翎:可这里已经积重难返,喜儿势单力薄,万一改变不了呢。
同悲:那我更得留下,这里需要抗争的坚持。
川之翎:哪怕朝不保夕?哪怕千难万难?
同悲:自古以来哪一场抗争不是这样?抗争的核心在于敢输而不在于必胜。每一场伟大的胜利都是由前人失败的血路铺就的,我不图必胜,我只想成为必胜的助缘。
[川之翎停下了上药的动作,深情注视。
[同悲局促不安,眼睛朝左右闪躲,拿起糕点送到他嘴边。
[川之翎一笑,咬下一口。
同悲:东西要分着吃才好吃,纵然吃的方式各有不同。佛法亦然,繁花周遍是盛放,一枝独秀是凋零。
[同悲抬头打量对门“不空寺”的牌匾。
[川之翎见她出神,握起她的手,把她手中余下的糕点喂进自己嘴里。
[同悲顿时乱了方寸,禁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再次遇上他深情的注视,她心虚地偏转了头。
[暧昧的静谧在两人间流淌。川之翎替她另一只小臂上药。
川之翎:喜儿有想过和平之法吗?
同悲:想过,促膝院若能成,会是很好的开始,可惜。
川之翎:(苦笑)可惜,神权最终还是沦为政权的统治符号。
[同悲思忖,恍然大悟。
同悲:所以,导致纷争不断的,不是宗派分歧,而是政教合一,政权绑架信仰,信仰便沦为权力的工具。
川之翎:神权一旦陷落,人权就朝夕难保。
同悲:应当政教分离!
川之翎:这是喜儿能做到的吗?喜儿还想抗争吗?
同悲:想!总要有人去捍卫神权的纯净,我可以做我力所能及的事,不能枉入沙门。
[川之翎又向她投去惹人红脸的眼神。
[同悲心慌退开。
川之翎:你后背也有伤……
同悲:你离我远些!
[同悲逃脱,不慎踢翻了膳盒。
[川之翎把人逮回来,按在墙上用两手禁锢。
川之翎:伤那么重,还要在乎那些?我只要你好。
[同悲在他方寸之内乱了阵脚,垂头把他极力推开。
同悲:这也是紫华藏要你做的?
[川之翎沉默。
同悲:今晚有他的书信吗?
[又是沉默。
同悲:你与我夜会,他不知晓?
川之翎:他知不知道重要吗?
[同悲不敢与他对视,不安地低下了头。
川之翎:(窃喜)喜儿在意他的想法?
[同悲愤而抬头,将他推远一些。
同悲:以后别来,我不能再见你!
川之翎:如果我做不到呢?
同悲:我会帮你做到,我会向尼师忏悔,夜会川府二公子,尼师定饶不了我。
川之翎:(惊)喜儿!
[同悲转身离开。
[川之翎箭步上前将她拦截。
川之翎:(懊恼)是我错了,我不该夜访,要你为我冒险。
同悲:(狠下心)如果是为我,你不该来寂秀寺!如果是为紫华藏,你更不该来!他盼着我平安,而你只会让我错乱。
川之翎:(茫然)错乱?
同悲:(甩开他)我们不会再见,转告紫华藏,我也愿他珍重!
[同悲跑回寂秀寺。
[川之翎失魂落魄,仰首看向牌匾。
川之翎:紫华藏本已决定殉道,为你才残喘这些日子,不得相见,我何必是川之翎。
[川之翎黯然离去。
[同悲重又走进窄巷,眼角噙泪。
同悲:我真不知,我见你,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你,我竟生出贪想痴妄来,既仰慕他又亲近你!
[同悲从侧门下。
[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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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鱼声愈敲愈急,打更五声。
尼众:(幕后)《谛者品》
欲念所困诸有情,贪心不足喜万种
坠入欲海不自拔,佛陀产生大悲心……
[寂秀寺和不空寺依旧侧门紧闭。
[川之翎仰头看着寂秀寺牌匾,背后不空寺的牌匾同样在向他俯视。
[雪不知不觉下了,不知不觉大了。
[川之翎倒在雪地里,雪渐渐覆盖了他的脸。
[同悲从侧门出,扑上前去扶起川之翎,拍拍他的脸,试图将他唤醒。
同悲:川之翎!川之翎!
川之翎:(睁眼)喜儿?
[同悲帮他拂去眼前雪和脸上雪。
同悲:我早已言明不见,你何苦日日来守!
川之翎:(苦涩地笑)不能见你,能等你也不错,不过百日,你就来了。
同悲:见了又如何?
川之翎:你可记得那夜的谈话?惟你与我志同道合,我得握住你,才能握住来日。
[川之翎紧紧握住她的手。
川之翎:卿可知相思之苦?卿可知我相思之苦?
同悲:我是有寂派,我是尼僧!
川之翎:卿亦是明灯,亦是英雄,卿怀揣着我前途的曙光,我不过是循光而来。
[戒律和渴望将同悲同时俘获又同时释放,她有眼泪夺眶而出。
[川之翎虚弱抬手为她拭泪。
川之翎:你不必为难,我只想你略施仁慈与我相见,若朝朝暮暮太长,一期一会也好。
同悲:天这般冷,你病都熬出来了。
川之翎:(笑)话本还在我这,我怎么也得还你。
同悲:那你为何不进去还我。
川之翎:你不想见我,我只能在这等,等你心甘情愿。
同悲:书还我,现在就还。
川之翎:(笑)我又不想还了。
[同悲摸了摸他的脸颊,发现他冻得厉害,便抱紧他。
川之翎:当日你便是这样为他暖身?
同悲:对。
[同悲把脸贴向他的脸颊,朝他的掌心不住地哈气。
同悲:当日我就是这样。
川之翎:他是有福之人。
同悲:你也是。
川之翎:(笑)他有口信,你可愿听。
同悲:愿听。
川之翎:喜儿还是在意他。
同悲:他是先锋,令我敬仰。
川之翎:那我呢?我只是错乱?让你错乱?
同悲:你确是我的烦恼,专扰我清净。
[同悲扶他起来。
[川之翎揽她入怀,未遇任何抵抗,这使他欣喜万分。
川之翎:你不推开我了?
同悲:推不开。
川之翎:(喜)即便是怜悯也让我欢喜。
同悲:天寒地冻,你回去养好了再来,我会见你,不必日日来守。
川之翎:(喜)紫华藏也想见喜儿,喜儿可愿见他?
同悲:(恼)你又让我错乱,你是为他而来,还是为自己而来?
[川之翎激动地把她的双手按上自己的脸庞。
川之翎:我是为你而来。我早该向你禀明,紫华藏,俗名川之翎。
[同悲震惊。
[川之翎牢牢握住她的双手。
川之翎:还错乱吗?
[同悲惊恐地看向不空寺。
川之翎:喜儿从未想过是同一人?
同悲:你曾说你没有法号,我便不作一想。
川之翎:他们罢黜了我的僧职,也褫夺了我的法号。从今以后我只是你一人的紫华藏,亦是你一人的川之翎。
[同悲回头审视他。
同悲:川府二公子实在让人琢磨不透,我须得静静。
川之翎:(松开她)我们来日方长,你既不愿离开是非之地,我便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同悲看向寂秀寺。
[川之翎看向不空寺。
川之翎:在这国度,出家惹纷争,在家得清闲,我早就失望了,可喜儿心怀光明,照亮了我,那就再试试,我愿为你再次剃度。
[川之翎取下假髻,露出真面目。
[同悲依旧难以置信。
川之翎:我为你回来,作你助缘,做这不空寺的扫地僧,法号交霜。我会与你并肩作战。
同悲:交霜?
[川之翎从衣襟取出话本。
川之翎:取自《空花万行》。
[同悲捧书入怀。
川之翎:我读了好多遍,喜儿猜猜,皎双和心心,能赢下他们的抗争吗?
[第一幕完]
9. 话本先生的剧本围读(一)
“心心?”
圣宫那位坐在案前读她刚刚改完的稿子,读到最后索性起身,拿着稿子到屏风后找她。
在她的阁楼里养了一天,他可算把病睡好了,一醒来精神气十足,眼眸清莹得可载星河。
“猜对有奖。”她从枕头底下取出几张他给的票子,丝毫不觉得他闯进来是冒昧。她全盘接纳他,正如她全部接收他的票子,无半分迟疑和保留。
他停在屏风旁看她拽下了松石绿发带,披散的乌丝如瀑垂落在她的双肩,让他想起昨夜,她提灯来见他的模样,清丽柔美得惹人贪著。
“是姑娘乳名?”
她撇撇嘴,从墙角的匣匮上拿起木梳,“你就不会装糊涂?我输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笑着上前讨赏,“姑娘要怎么嘉奖我?”
她没急着去整理头发,拿梳子敲着掌心,一副琢磨的样子堪称阴险狡诈,“奖励你一个奖励我的机会,带我去流浪。”
“姑娘想同我夜游?”
“对,你作为舍离城最资深的流浪汉,肯定知道许多我想知道但不知道的地方。”
她越对他冒犯他越对她温柔,“流浪汉刚得归宿非常不愿意往外跑,可姑娘想夜游,我且为姑娘再漂泊一晚。姑娘想知道却不知道的地方是何方?”
她贼兮兮凑到他近前,“哪里有漂亮男人,哪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找的人姿色要有你几分,体态要有你几分,最好是与你一般高一般清瘦,肤色也要像你这般霜白霜白,他要最听自己的,达汗国人优先录用。”
“想找人替代我演川之翎?”
“对。”
“你只愿那人皈依自己,不受教派左右,不受纷争影响,即便是摄政也不便对他滥施生杀大权?”
她折服,“佛爷不愧是一切智人。”
他已胸有成竹,“姑娘运气不错,全舍离国,真只有我能替你找到这样的人。”
“佛爷愿意帮我?
他只笑着轻唤一声,“心心。”
她正忙着梳理马尾辫子,听得呼唤便侧头看他。
听那一声像回到了家,他又赢得几分好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和他多亲近些。
何况,他本来就有一种迷人的亲切。
“我爸最爱这么喊我。”
他把手稿放到枕头底下,上前夺走了她的发带和木梳,“姑娘随我流浪,我为姑娘梳妆。”
太叔可没有在阁楼里为她添置妆奁,只备了一面极简的铜镜。就马尾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妆发,配镜子都嫌浪费,所以那面铜镜被她晾在了案上,充当水果盘子用了。
她随顺就床沿落座,以便圣宫那位拨弄青丝。
他隔梳抚摸她的长发,动作轻轻缓缓柔柔慢慢,像可以这样为她梳一夜的发。
“心心。”他又作是念,“让我想起达摩祖师的《血脉论》,动不离心,心不离动。动无心离,心无动离,动是心用,用是心动。动即心用,用即心动。不动不用,用体本空。空本无动,动用同心,心本无动。故经云:动而无所动,终日去来而未曾去,终日见而未曾见,终日哮而未曾哮,终日闻而未曾闻,终日知而未曾知,终日喜而未曾喜,终日行而未曾行,终日住而未曾住。”
她一下就听进去了,思忖着应和:“心心念念,念念不住,非住非往,性寂是佛。”
“姑娘读过?达摩祖师留下的经籍,在舍离国流通不广。”
“那只是我的一些思考,你下回把经书带来,我要在话本里转经,愿人人幸得祖师智慧。”
“好。”
她的发如他手中线,与他丝丝缠绵,她的心仿佛就住在他的心上,字字句句与他意合。
同悲对川之翎是怜悯,她对他亦然,可他与川之翎感同身受,能够这样就心满意足。
他用发带为她束发,将指尖温柔悄悄藏进她的华发。
在舍离国,出家人身旁走着个女子,那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为与她同行,他只得戴上假髻,可即便是穿着最寻常不过的百姓服,他依旧难掩久居尊位的显贵,加之身长额宽,丰神秀逸,拢在眉间的愁绪在病愈后淡去许多,今夜他格外容光焕发,踱步是威仪棣棣,驻足是典则俊雅。
于是便惹她愁上心头,真能找到一个法王的代餐?
她默默打定主意,只要对方是个达汗国的年轻人就行,颜值上可弹性要求。
鲍子巷离传喜园稍远,离宵禁区却很近。一到夜里,这里便有种收敛的安静,路上行人每一步都迈着屏住呼吸的小心,生怕扰了权贵清净而招来横祸。
而隔壁宵禁区,不知哪个府上歌舞升平,声色张扬,能把上弦晃成下弦月,特别不符合禁地氛围。
张行愿停在路旁细听,“谁在大事张扬夜生活?”
圣宫那位不禁莞尔,“达汗国人向来能歌善舞,他们的大君庵答藏难得拜访舍离城,如今正是摄政的座上宾,笙歌舞伎必不可少。”
所以呀,禁令在特权面前不过是废纸一张。
再说回这鲍子巷,住的都是布衣百姓,有志之士若一日谋得个好前程,便迅速离开如避火宅,姑娘家若寻得个好归宿,也一去无回如出虎穴。
这是个得了苦难就来,离了苦难就忘的地方,故而四处没什么店铺,谁稀罕与贫穷作买卖。
说来也怪,这舍离城至贫之人,却与舍离城至富之族为邻。
全赖法王从中作梗。
早些年舍离国闹过瘟疫,那时正赶上严冬,天寒和天灾一起惩罚了这片国土,那年横尸压草,留下许多孤儿寡老。
疫情过去后,年仅十六的法王为解救难民,在此建造檀那(nuó)大院,让孤苦无依的幼儿和老者从此有了依靠和温饱。
至于为什么非得依着富人区建养孤大院,谁也没张行愿知道得清楚,法王本尊亲自向她坦露心迹,“贵族脱离穷苦大众太久,给他们留着些穷邻居,方便他们舍财布施,积攒功德。贫富不偏帮,缺衣我送衣,缺德我培德。”
张行愿惊叹,这法王也算是少年英雄,是知道怎么治人的,不过她有一点想不通,“莲镶则怎么会顺着你?让你在贵族家门口给穷人割地,这不有损贵族集团的利益?”
“那时情况太遭,他是贪权好势之人,并非昏庸无能之辈,亦知民危当以解,民怨当以慰,民愤当以平,那是他第一次站在我这边,也是我们第一次不谋而合。或许,因你助缘,会出现第二次。”
她正想追问,可他朝她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到茶摊坐下了,旁边就是檀那大院。
茶摊掌柜是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年郎,年纪轻轻就当家,便惹她多看了几眼,尽管,他对二十有三的张行愿而言未免太嫩了点。
但她也不是很在意老牛吃嫩草。
那少年郎身高与皎双接近,脸上有种超乎年龄的持重和沉稳,重活粗活干多了,他的身板自然比养尊处优的法王大大更加硬朗。
许是夜色太浓,晦暗不明的巷口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落下时隐时现的冷厉,他犹如一头躲进羊群里的野兽,只等目标出现,就刚猛无俦,一击毙命。
张行愿把他代入到川之翎身上,川之翎该有的忧郁消沉他是半点没有,川之翎没有的阴鸷冷酷他倒是满满当当,就差把“我想杀人”凿上额门。
哎,摄政动不动就杀人了这么多年,也养不出他这一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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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仇深。他不过就是个卖茶郎,却成日一副谁欠他一条命的样子。
不过颜值为王,适配为妆,他足够好看,她就可以为他忽略那些本来重要的细节,不像可以装可以妆,不适可以调可以教,最重要是皮相过关。
她端详得过于露骨,以至于少年郎忍无可忍回敬了她一个想杀人的眼神,紧接着便向她走了过来,不屑多看她一眼,只冷声冷气问皎双,“客官要甜茶还是咸茶?”
张行愿乘机又直勾勾盯着人看,“甜茶,有什么茶点吗?”
当家少年郎朝摊上一指,“自己去看。”
张行愿不悦地转头向皎双投诉,“好凶,来喝茶跟欠他钱一样。”
皎双嗤笑一声,随后吩咐,“一壶甜茶,两个红豆饼和米糕。”
张行愿可不情愿热脸蛋贴冷屁股,便只盯着亲切的那位说:“甜茶换咸茶,不然全是甜的,搭配起来太腻。”
皎双温和颔首,“都依你,换咸茶。”
少年郎转身去了,不一会儿端着指定茶点过来,几乎是摔到张行愿面前的。
罢了罢了,就是个路边摊,不指望什么技高一筹的服务水平。
她等少年郎走开,才一边斟茶一边压低声音向圣宫那位说:“他一点也不像我迷人又亲切的川之翎。”
圣宫那位薄唇一抿,便在光影里勾勒出邪媚兼具的诱笑来,“我像?”
她猛点头:“你是天选川之翎。说来也巧,川之翎法号紫华藏,而你独占紫袍。”
他拿起一块米糕给她,“尝尝,掌柜自己做的。”
她不抱希望地尝了一口,反而得到了意外之喜,“他做饭比我强,可是服务意识太弱,戏角是要为角色和观众服务的,但他好像在等谁为他服务的样子,我估计我调教不了他。你别看我天不怕地不怕,我的张狂也就只能欺负一下温柔的人。”
皎双禁不住开怀一笑,伸出宽厚的玉掌摸了摸她灵光的脑袋,“别顾虑太多,只要姑娘下定决心,我自当鼎力相助。”
她眨巴眼,转而端详起眼前人,“怎么,你的温柔能兜住我,也能兜住他?”
“我愿为你一试。”某君端起茶杯吃了口咸茶,特别高深莫测说:“普天之下,再无别个他比我更合适了。”
他那一副暗藏妙机的样子,完全吊起了她的好奇心,“怎么说?”
圣宫那位放轻了声音,“谁也不会动他,摄政不敢,庵答藏不舍。”
如此听来,那少年郎大有来头。
张行愿并非全为《空花万行》,多少掺杂了点私有的八卦之心。她脑袋一偏就把自己送到法王近前,拉住他的衣袖鬼鬼祟祟说:“你不知道密码要直接说吗?我急得不想猜。”
她这般俏皮模样,惹得圣宫那位印上指尖往她唇瓣一抹,便算是在暗夜茶香里亲吻过她了。
他的眼里有她错过的宠溺和欢喜,低沉的声音透着不容忽视的郑重,“他是庵答藏的私生子。”
张行愿目瞪口呆,半晌才回神,警惕环顾静谧四周。
茶摊简陋,无人在意,遥月疏照,长夜扶风。
这等惊天秘密,就这样说出来了?
她觉得他对秘闻的揭露缺少了那种机深的隆重。
可又忍不住进一步追问:“达汗国大君的私生子,怎会与舍离国的法王君在茶摊结识?不对,我应该这样问,你和他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今晚真是有趣急了。
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一国之君的私生子。
一个流浪街头吃茶,一个流落街头卖茶。
法王君是懂幽默的,轻描淡写说:“没娘管的人,都容易对街头上瘾。”
10. 话本先生的剧本围读(二)
达汗国的私生子叫八都。
张行愿仅凭没道理的直觉,便主观认定对方是个来日要登基的人。
想想,八都诶,掌管八座都城的人!我泱泱大中华,都城就只有北京一座,这人要掌管八座,该不会是个隐藏的成吉思汗,靠南征北伐吞并列强,最远干到了多瑙河流域。
思绪漫无边际地散开,法王君一盆冷水泼来,“八都不一样,他视庵答藏为贼,以继位为耻。”
张行愿咬一口红豆糕,瞥眼去看凶神恶煞的八都君,“懂了,因为他认父作贼,所以不愿认贼作父。”
法王君指尖够到她下巴,将她别转的脸蛋勾了回来,又一次往她樱粉的唇上轻一抹指。
她正吃着茶点,无心舔了舔他触碰过的地方,竟有种催人遐想的撩拨之意。
他的目光太灼人,她便也伸手够到他下颌,将那张会勾人的媚惑脸推到一边去,“要什么直说,不要这样刺激我。”
他用迷人的亲切温柔地问:“我要什么姑娘都允?”
“允,前提是你先说完八都君的人物小传。”
“妥。”
他随之向她娓娓道来,他是在瘟疫期间捡到八都的。
那年太悲惨,舍离城一屋子一屋子的死人,都怕被传染,许多人刚刚染疾就被赶到了荒野,许多人还没病死,就被冻死、饿死、渴死了。
那年八都十二岁,与母亲相依为命,不忍染病的母亲被邻里驱魔似的赶到荒野,命都不要随母亲同去。
大勇寺在舍离城郊外,离荒野不算远,他阿娘跪在门前恳求佛子大发慈悲,领八都入门作沙弥,可大门始终紧闭,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哭天抢地,天收走人命,亦收走悲心。
从此八都认定,什么沙门释子佛心慈悲,假的!
情急之下,八都阿娘劝八都投奔达汗国,达汗国国都伊儿台有他的父亲。
起初八都特别兴奋,不曾想自己的阿爸竟是如此人物。
等听阿娘讲完,他杀人的心从此有了。
他阿娘是遭遇□□才怀上他的,那是更久远以前的事了。那时庵答藏以储君身份来舍离城学习佛法,结识如今的权臣莲镶则。他白日入金顶经阁闻法,夜晚进烟花柳巷寻芳。
他阿娘年方十六,比现在卖茶的八都还要年少一岁,只做些缝缝补补的女工勉强糊口,环采阁的姑娘们亦是她的常客。
她不过是到环采阁送还补好的锻袍,多挣些跑腿费罢了,硬是被庵答藏当作风尘女掳进了客厢。
从哭着求饶到以死相逼她一一试过了,庵答藏非要她不可,“你是良家女,不能在环采阁伺候我,那就到我的驾辇上与我共赴极乐罢。”
他正是血气方刚时,多喝了几杯就急得不行,她被要命的征服欲和胜负欲揪上了储君贵辇,那个粗暴的男蛮一路都没放下帷幔,她哀绝的啼哭和他粗重的喘息从街头飘荡街尾。
他辱没了八都阿娘的一生,亦辱没了八都的出身。
八都阿娘临终才不得不放开对庵答藏的仇恨,不然能怎么办呢,总得有人给无依无靠的八都留条活路。
直到八都答应会去达汗国,八都阿娘才咽了气。
他当然会去,他要去杀强/奸犯。
那年皎双十五,刚继位一年。
舍离城户户人家门牖紧闭,唯有他扛着从奢摩宫偷出的斋食和温病药到荒野布施。
远远的他就听见了八都的哭嚎,他为八都阿娘做了超度法事,然后将八都领回舍离城。
他俩独得天怜天眷,在遍地横尸间逃过了死劫。
皎双便是从那时染上逃宫恶习的,只因他在宫外养了个捡来的阿弟。
他从未想过要将八都带进宫去,宫内有许多严苛得过分的管制,他不愿用温饱套牢八都的自由。
后来他发现自己可以养更多的人,便向贵族征款,建造檀那大院,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老百姓对他的赞誉越胜,贵族们对他的毁誉越急。
他不在乎,他只愿失落的人有岸可上。
不多久八都也搬去了大院,很有担当地照顾起一院老少。
在皎双看来,八都一直是个善良温顺的孩子,纵然他时不时就冒出个弑父的念头来。
每月十日,檀那大院都会收到贵族捐款,八都从中得到自己那份,除了经营茶滩,余下的钱资都用作拜师习武。
五年过去,他处心积虑地把自己打造成杀人利器,只待时机。
而这位很有使命的待业杀手,将要成为张行愿戏里最爱她和她最爱的人。
如此一想,张行愿突然就有点爱无能。
好在,杀手听法王的,这位大款她还是傍对了。
张行愿马上狐假虎威借力打力,对身边的法王君说:“让你阿弟过来,我先试试自己说服他,说服不了,就借你的圣威一用。”
法王君从善如流,对八都招呼:“加一块红豆饼。”
等八都送来红豆饼,法王君指着张行愿对座说:“聊聊。”
八都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用不加掩饰的埋怨态度看向他没有血缘的法王兄,不友善的眼神里带着有目共睹的鄙视,“又换姑娘了?”
张行愿按捺住对秘闻的探索欲,将错就错说:“对,他又换了,俊美男子都用情不专、以一抱十、贪得无厌,你别跟他学,要学就学我勇猛精进、锐意创新,我想给你的茶摊出个发财的主意。”
八都很难不心动,他是需要钱的,需要很多很多钱,他要找顶好的铸剑师打造一把绝世的兵器,他那位法王兄过于仁善,总劝他舍开恶念,可他偏不。
心心念念就想杀那一人。
“你能有什么发财的主意?”他半信半疑。
张行愿用稳操胜券的口吻说:“舍离城最不缺的就是咸茶和甜茶,有些寺院甚至以这茶作布施茶,你卖这个毫无竞争力,你明日歇业一天,我教你煮果茶和花茶,我保证,不出三日,你这茶摊定被围得水泄不通。”
八都皱了下眉,“用果子和鲜花煮茶?”
“对,红豆饼和米糕你照卖不误,但可以增加鲜花饼和果味蒸糕。你这茶摊既然做了,就做出个样子来,别这样懒懒散散稀稀拉拉,跟混日子似的。”
骤然迎来了批评,八都却没有甩出他那招牌式的杀人眼神,反倒变得谦逊起来,“还有别的吗?”
张行愿继续,“你与富人为邻,应当想方设法将他们的钱变成自己的钱,应当做大做强,将茶摊变茶馆,联合檀那大院这些大院子女,齐心协力闯出个名堂来。”
“我并不想引人注意。”
“不冲突,你可以做隐形掌柜,退居幕后。”这边只等他退居幕后,那边就上台扮演英雄,特别好!
八都并不知晓她心里那些盘算,只是一味听劝,发现茶壶空了,便想给她续一壶来,起身时一改初初生人勿近的冷酷态度,好歹问了一句,“还是咸茶吗?”
她抢过茶壶放回到茶案上,招手示意他坐下,“我已经喝够了,我现在只要你老实坐着听我把话说完。”
八都被她强势到了,除了阿娘没谁像她这般对他恩威并施,法王兄总是亲和,鲜少对人发号施令。
坐回去时,他与安静聆听的法王兄对视一眼,那眼神分明在控诉——你的姑娘有点厉害。
哥俩齐刷刷朝她看去。
她也得了机会,用职业的眼光打量哥俩。真别说,神韵上是有相似之处的,皎双照顾了八都五年,有些气质和品质早就潜移默化。
在八都处于放松和信任状态时,即便够不上佛爷的温柔宽怀,却也足够平和直善。
最重要是,八都对皎双知根知底,演不好川之翎,演好法王君应该问题不大。
法王君说得对,普天之下,没有比八都更适合的人选了。
又有私生子这层关系顶着,万一有个万一,这就是道保命符。
张行愿没想到自己竟能与八都长谈一夜,她事无巨细,什么都想到了,又伶牙俐齿,善使诱因,知道怎么请君入局。
八都要杀庵答藏,她就鼓励八都演好川之翎,等《空花万行》一举成名,庵答藏分分钟成为戏剧看客,万一他不来,他们可以去达汗国巡演,有的是台下刺杀大君的机会。
八都听得热血沸腾磨刀霍霍,好像明儿就能杀到贼父了。
一旁的皎双看她眉飞色舞地教别人如何弑父,实在没办法犯困,可再有不认可之处,也忍住了没打断她。
他始终相信她的为人,等八都真要干傻事那天,她一定会设法阻止他。
她就是这样,不惜以恶法斗恶法,往摄政府送人头那夜,他就彻底认识了她。
天就要亮了,她再三叮嘱八都醒来后到传喜园报到,等他见过了园主太叔,她才授予他煮茶之道。
“你该收摊了,一定要休息好,会客要以良好的精神面貌。宵禁过了,我正好送你阿兄回宫。”
她走得干脆,拉着皎双转瞬不见。
天色暗紫,星星月亮太阳特别和谐地映在天上,谁也不夺谁的风采。
和他在羌仓后院道别的那晚,也是这个时候,也是这般天色。
“我想送姑娘回传喜园再回宫。”
他不愿往前,她只好伸手拉他,朝着奢摩宫的方向拽去,“从今日起,你的每次出行我都相送,送到我无法涉足的地方,我就翘首目送。”
他又停住,“姑娘何必如此?”
“这一路太远,从奢摩宫到传喜园,从传喜园回奢摩宫。”她要用陪伴缩短他太长的孤单,勇敢的人应当有嘉奖。
他领会到她的用心,动容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姑娘何必如此?能抵达的地方就不算太远。就算远,我也不怕,病了也要去。”
她拽下他的手略带责备说,“你可别有下回,病了就老实养病,再别搞什么夜闯传喜园。”
“病了更要来,解脱为第一妙药,姑娘是妙药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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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你。”
他笑,“姑娘就送到这,回去一路已经够长。”
“再长也长不过你阔别故乡的六年。”她主动握住他的双手,“我要帮你,不是说说而已。并肩之时,我与君以陪伴相伴,背对之时,我与君以守候相伴。”一起孤单就不孤单。
他说不上话,指尖又一次抚过她温软的唇。
她不去理会,自顾自说:“我会是你最坚固的盟友,你一个个心愿,我们一点点实现。”
他只触摸她的唇,这一回力度有明显加重。
她捉住他的手,“从昨晚到现在,这是第四回了。”
“嗯,第四回了,这是我与姑娘的暗号。”
?
什么暗号?接吻暗号吗?
果然。
环抱一紧,吻就下来,与前夜不同,他在呼吸间无度地挥霍着他的眷恋,又在相拥时无度地索求着她的热情。
盟友,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他都依她,他只要依偎的刹那。
唇齿分离时,搂得牢靠的手臂还在她身上缠绕。
他以额抵额,轻声对她说:“姑娘说我用情不专,我定当引以为戒。”
张行愿忙称不必,“你是君王,配得佳丽三千,快走,别耽误我送你,等舍离城醒过来,我就送不了了。”
他只好牵住她的手,迎着暗紫转蓝的天色走去。
这富人区的街道啊,宽敞得足以在路中间建一排民房。
这富人区的宅邸啊,让张行愿想起澳门的氹仔区,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填海而建,建筑造型有着斗法似的黑暗讲究和吸运气的风水奇阵,要不怎么说赌徒进去一个就败光一家。
而这舍离城的权贵驻地也有异曲同工之处,说驻地还是谦虚了,直白说就是贵族领土,一座座宅邸美轮美奂,雕梁画栋,镶金嵌玉,珍贵的佛门七宝,什么琉璃琥珀、砗磲玛瑙等等,仅配用来装饰门前的台阶。
什么八佾舞于庭,与这有寂派的贵族们相比还是太寒碜了。
他们心中住佛几分不得而知,但一个个都是自己的王,这是有目共睹的。
这一个个相邻而居,形成一个牢靠而稳固的利益集团。
奢摩宫建在奢摩山上,以卧佛之势观想烦恼和菩提,以孤绝之势迎向光明与黑暗。
横穿富人区,是回奢摩宫最近之路,而绕开富人区是最安全的,但要走许多冤枉路,那路径太长太偏,当中还有一片望不到头的密林。
荒唐一夜的贵族们刚刚歇下,这是横渡虎口的最佳时机。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奢摩山下,山下有个波光粼粼的白杨湖。
她忽而想起那夜,他曾带她来过这里。
他就在这白杨林里完成衣茉的超度法事。
“原来那晚就在这。”她直呼惊奇。
他温声说:“那晚我带姑娘绕了远路,走的都是羊肠小道,从园林后方到这,正好遇上这片遮眼的白杨,正当姑娘心系生死,无心林外之物,就更难发现了。这是法王的园林,即便是摄政都不得进入。”
“好。”她一路走得用心,早就把路线记下,“你快回去,我该走了。”
他拉着她往白杨林深处迈了几步,四周幽静得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呼吸,连晨风都放轻了拂动的声音,天迟迟不肯放白,似要为他们作最后的掩护。
他坚决不肯放手,“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姑娘不说个清楚我绝不回去。”
“你说。”
“姑娘从不过问衣茉之事,是不在意?还是太在意?”
她没怎么迟疑就坦白了,“我不愿探听故人不为人知的过去,我和衣茉相识不久,算不上知心密友,她肯定不想让我知道。”
“可我不交代个清楚,在姑娘这就总有个不清不楚的罪名。”
张行愿抗议,“我哪有给你安什么罪名。”
他犹如一泓温泉,即便反驳也是柔和的,“姑娘给我安的罪名还少?贪得无厌,这罪我自甘认下,其余的留待姑娘来日悔过。”
她咬咬牙瞪他,“你想说什么就说,怎么来揪我的错。”
他是当事人,愿意开放权限让她知道,她就不怕知道。她正缺素材,所有密事都是好梗。
他似乎有些累了,坐到树荫下,不等她到他身旁,他直接把人请到了他盘起的膝窝上,腻得像个情郎,无半点君王庄重。
而她对他万般纵容,就是想宠他,没什么大不了,她顺势靠上去歇着,只听他说:“衣茉不愿再监视我,这无异于背叛摄政,所以招来杀身之祸。”
张行愿敲重点,“摄政权势滔天,摄政的人向你倒戈绝非易事,衣茉对你动真情了?”
他没有回避,坦荡荡应“是”。
衣茉和他,不是她错认的那种关系,这事不能依她。
用情不专是邪/淫大罪,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扣他身上。
诽谤是口业,会有因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