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月回到采药司那间简陋的弟子房时,已是日影西斜。低矮的土坯墙,硬邦邦的木板床,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草药苦涩气息,与听竹轩的清雅云泥之别。这正是她需要的——一个卑微的起点,一个不起眼的身份。
张酸一路絮叨着将她送到门口,引来不少外门弟子好奇又夹杂着些许羡慕的目光。能被玄尊亲救,还由内门张师兄亲自护送,这等待遇,在外门可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李师妹,你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抹药!”张酸站在门口,不放心地又叮嘱一遍,脸上是纯粹的关切,“有什么事尽管去内门找我,或者找吕师姐也行,她人最好了!”
“多谢张师兄,劳烦你了。”李青月微微躬身,低眉顺眼,将一个受宠若惊又谨守本分的外门弟子演得滴水不漏。直到张酸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径尽头,她脸上的温顺才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沉静。
她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伪装是耗费心神的,尤其是在白九思那种洞察力下。她走到唯一的破旧木桌前,拿起桌上半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的脸,眉眼间依稀有几分花如月的轮廓,却刻意被一种怯懦和卑微所覆盖。
*还不够像‘李青月’……* 她审视着自己。*需要更坚韧一些,像石缝里的草,被风雨摧折却不轻易倒下。这样,才能引起他的‘兴趣’和……怜惜?*
复仇的棋局,需要精妙的棋子。她不仅要模仿李青月的卑微,更要赋予这个角色独特的、能触动白九思心弦的“生命力”。
接下来的几日,李青月如同一个真正的采药司弟子,每日天不亮便背着药篓上山,黄昏方归。她刻意避开后山悬崖那容易引人猜疑的区域,只在相对安全的半山腰活动,专挑那些需要耐心和细致才能采到的普通草药。她甚至故意在几次采药时“不慎”滑倒,让本就带伤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疲惫不堪,却又倔强地不肯休息,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继续劳作。
她的“坚韧”和“笨拙的勤奋”很快在外门弟子中传开,夹杂着对那日玄尊亲救的艳羡和好奇。这些风言风语,自然有渠道飘进某些人的耳朵里。
这日午后,李青月正蹲在药圃角落,小心翼翼地给一片刚发芽的“凝露花”除草。烈日当空,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手臂上伪造的伤痕在阳光下依旧明显,但她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你就是李青月?”一道带着明显优越感和审视意味的女声在她头顶响起。
李青月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刺目的阳光下,站着一位身着鹅黄色锦绣罗裙的少女。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容貌娇美,眉宇间带着一股被骄纵出来的傲气,发髻上斜插着一支流光溢彩的凤头金步摇,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得人眼花。正是樊凌儿——那个由花如月一丝精血所化、名义上是樊交交之女、实则奉花如月之命接近白九思的“虚假情敌”。
李青月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几分茫然和局促,连忙放下手中的小锄头,站起身,恭敬地行礼:“弟子李青月,见过樊师姐。”动作间带着外门弟子特有的拘谨。
樊凌儿并未让她起身,反而绕着李青月走了一圈,挑剔的目光如同验货般在她身上扫视,最后定格在她手臂的伤痕上,嗤笑一声:“啧,听说前几日你‘运气好’,在后山摔了一跤,正巧被玄尊大人救起?还用了玉髓膏?”她的语气充满了怀疑和不屑。
“是……弟子愚钝,不慎失足,幸得玄尊垂怜……”李青月低着头,声音细弱。
“垂怜?”樊凌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玄尊大人何等身份?会垂怜你一个区区外门采药弟子?李青月,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让玄尊注意到你?”她逼近一步,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药圃里其他几个弟子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大气不敢出,偷偷瞄着这边。樊凌儿在内门是出了名的娇纵,又因着其“身份”和对白九思的心思,连一些内门弟子都让她三分,更遑论外门。
李青月似乎被她的气势吓到了,身体微微颤抖,头垂得更低,手指不安地绞着粗糙的衣角,声音带着哽咽:“弟子……弟子不敢……弟子真的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樊凌儿冷哼一声,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青月的脸上,“我看你是故意跑到后山,演一出苦肉计吧?想学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靠这种下作手段攀高枝?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玄尊大人也是你能肖想的?!”
尖刻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向李青月。这正是李青月想要的效果。她需要樊凌儿的敌意,需要这场冲突。只有让白九思看到“李青月”被针对、被欺凌,才能激起他那微妙的、混杂着愧疚(她希望)和替身执念的“保护欲”。她甚至能感觉到,一道熟悉而冰冷的目光,似乎正从远处某个高阁之上投下,静静注视着这场闹剧。
白九思,你在看吗?*她在心底无声地问。看着这张脸被如此羞辱,你作何感想?
李青月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声音带着强忍的委屈和颤抖:“樊师姐……弟子从未有过非分之想……玄尊大人如天上明月,弟子自知卑微如尘泥……只求安稳度日……”
“安稳度日?”樊凌儿像是抓住了把柄,冷笑更甚,“那你为何不好好在采药司待着,偏要去后山那种地方?我看你就是不安分!”她说着,目光扫过李青月脚边那株刚除完草的凝露花,眼底闪过一丝恶意。她穿着精致绣鞋的脚,状似不经意地往前一踢!
“小心!”旁边有弟子忍不住惊呼出声。
李青月心中警铃大作!她完全可以轻易避开,但此刻,她是“柔弱倔强”的李青月!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选择——身体一个踉跄,看似要躲避,却“恰好”绊到了自己放在地上的药篓,整个人重心不稳,惊呼一声,直直朝着旁边一片刚翻过土、布满尖锐碎石和未清理干净草根的药圃摔去!
这一摔若是实了,脸上身上必然挂彩,比之前的“擦伤”要严重得多!
就在她即将扑入那片碎石荆棘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极其柔和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气流凭空出现,如同最坚韧的丝网,稳稳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将她轻轻带离了危险区域,放回原地。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声无息。除了李青月自己,旁人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在摔倒的瞬间又“奇迹般”站稳的。
李青月惊魂未定地站稳,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还残留着真实的惊恐(这次是真的差点弄巧成拙)。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迅速扫过远处那座掩映在苍翠古木间的观云阁顶层——那里,似乎有一道雪色的衣袂在窗边一闪而逝。
果然是他!
樊凌儿也愣住了,她那一脚明明就要得逞,这李青月怎么突然就站稳了?她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又看看李青月煞白的脸,只当是她运气好,心中更是气恼:“装什么可怜!这次算你走运!”
“樊师妹,好大的威风啊。”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蒙楚不知何时斜倚在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嘴里叼着根草茎,抱着手臂,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吕素冠站在他身侧,眉头微蹙,看着樊凌儿的眼神带着不赞同。
“蒙师兄!吕师姐!”樊凌儿见到他们,气焰收敛了些,但还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蒙楚踱步过来,目光在李青月狼狈却强撑的样子上转了一圈,又看向樊凌儿,啧啧两声:“我说樊师妹,欺负一个外门采药的小师妹,这可有失你‘大小姐’的身份啊。怎么,玄尊大人日理万机,没空搭理你,你就把火撒到别人头上了?”
“蒙楚!你胡说什么!”樊凌儿被他戳中心事,顿时羞恼交加,脸涨得通红。
吕素冠走上前,挡在两人之间,先是温和地对李青月说:“李师妹,你没事吧?”见她摇头,才转向樊凌儿,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樊师妹,同门之间,当以和睦为贵。李师妹受伤初愈,经不起惊吓。此事若传到师尊耳中,恐怕不妥。”
她搬出了白九思,樊凌儿脸色变了变,终究不敢再造次。她狠狠瞪了李青月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然后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多谢蒙师兄,吕师姐解围。”李青月对着两人深深一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真诚的感激。
“小事一桩。”蒙楚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李青月,“不过李师妹,你这运气……啧,后山遇玄尊,药圃躲灾星,有点意思。”他话里有话,眼神探究。
吕素冠则仔细看了看李青月手臂上还未完全消退的伤痕,又瞥了一眼那片被李青月“险险避过”的碎石药圃,眼神若有所思。那伤痕……和这片药圃的凶险程度……似乎有些过于“巧合”了?她没多问,只是温声道:“师妹脸色不好,今日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青月再次道谢,目送蒙楚和吕素冠离开。药圃里的其他弟子也纷纷散去,只留下她一人站在夕阳的余晖里。
她缓缓抬起刚才差点触碰到碎石荆棘的手,指尖冰凉,掌心却因为后怕而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托的力量……精妙、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力,除了白九思,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出手了。
在她即将“真正”受伤的瞬间。
*你在乎这张脸,是不是?* 李青月望着观云阁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嘲弄的弧度。*在乎到,即使明知是陷阱,也不愿看到它被毁掉?*
很好。她要的就是这份“在乎”。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个被自己绊倒的药篓,拍了拍上面的泥土。篓底,躺着几株被压得有些蔫了的普通草药。她拿起其中一株叶片细长、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断肠草”(一种低阶毒草,少量可入药镇痛,大量则致命),用指尖轻轻捻了捻。
白九思,你喜欢看戏,喜欢掌控局面?
那我就让你看一场更大的戏。
一场由“李青月”这个你亲手选中的替身,为你量身打造的、步步惊心的——绝杀之局。
她将“断肠草”小心地放进药篓深处,如同藏起一枚淬毒的暗器。然后,她背起药篓,拖着依旧“虚弱”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向那间简陋的弟子房。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倔强。
观云阁顶层。
白九思负手立于窗边,雪色的衣袍被晚霞染上一层暖金,却丝毫无法融化他周身的冰寒。他垂眸,看着下方药圃中那个蹒跚离去的、小小的青色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弟子房的阴影里。
他摊开掌心,那里,一枚冰冷的同心戒静静躺着。方才,就是这枚戒指,在他意念微动间,引动了护山阵法的一丝微末力量,托住了那个下坠的身影。
动作快过思考。
他闭了闭眼,指尖用力,冰凉的戒环硌着指骨,带来清晰的痛感。
清醒!他再次警告自己。她方才的摔倒,九成是故意!樊凌儿的出现,恐怕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她就是要引你出手,就是要让你看到她的“柔弱无助”,一步步瓦解你的戒心!
可是……
当看到她即将扑入那片碎石荆棘时,那瞬间涌起的、几乎将他理智吞噬的惊怒和恐慌,是如此真实而猛烈。无关算计,无关复仇,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保护她,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她是一株淬毒的荆棘。
“李青月……”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寂寥。晚风穿过窗棂,带来山间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迷雾。
他知道她在布局。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踏入。
他甚至……在配合她演戏。
只是这场戏,最终的结局,真的会如她所愿吗?
白九思缓缓收紧手掌,将同心戒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刺入骨髓。
荆棘鸟…… 他想起某个古老传说中,以生命歌唱、将荆棘刺入胸膛的鸟儿。
你可知,被荆棘刺穿的,或许不止是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