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司那间简陋的土坯房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味。李青月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却透着诡异的青紫色。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黏在额角,身体时不时地微微抽搐,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床边地上,一只粗陶碗打翻在地,碗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药汁痕迹,散发着混合了草药的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气息。
“师尊!李师妹她……她快不行了!”张酸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惊恐地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人。
白九思站在门口,雪色的衣袍在昏暗的陋室里仿佛自带光源,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气。他脸上惯常的冰封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眉峰紧锁,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他并未立刻上前,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扫过整个房间:简陋到极致的陈设,桌上摆放整齐的几株普通草药,墙角堆放的半篓新采的凝露花,以及地上那滩刺眼的药渍。最后,视线定格在李青月青紫的嘴唇和惨白的脸上。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冷冽,仿佛暴风雪来临前冻结的空气。
“弟子……弟子也不知道!”张酸急得快哭出来,“李师妹从药圃回来就说有点头晕,弟子想着她伤没好透又受了惊吓,就去内门丹房领了最温和的‘清心散’……熬好了送过来,看着她喝下去的!可……可刚喝完没多久,她就突然捂着肚子倒下了,脸色发青,浑身抽搐……弟子……弟子吓坏了,就赶紧去找您!”他语无伦次,指着地上的破碗,手指都在抖。
*清心散?* 白九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滩药渍上。丹房的清心散他自然熟悉,绝不可能导致如此猛烈的、带着明显毒性的反应!除非……除非这碗药里,被加了别的东西!
“药渣呢?”白九思的声音冷得像冰。
“药……药渣?”张酸一愣,随即想起,“在……在门外小炉子上!还没倒!”
白九思身形一晃,已到了门外。简陋的泥炉上,一只小陶罐还冒着微弱的白气。他袍袖轻拂,罐盖自行掀开,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他指尖微动,一丝极细的灵力探入罐中残留的药渣,仔细分辨。清心散的成分清晰可辨,但其中,混杂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阴寒腥气的异种灵力残留——是**断肠草**!而且绝非寻常年份,药性猛烈霸道!
断肠草!玉梵山后山就有,但毒性如此猛烈的,绝非普通外门弟子能接触到!是谁?谁能在张酸眼皮底下,在熬好的药里下毒?目标……是李青月?还是……冲着他白九思来的?
一个名字瞬间划过白九思的脑海——樊凌儿!今日药圃的冲突历历在目,她有动机,也有能力弄到这种毒草!怒火如同岩浆,瞬间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炸开!若真是她……她竟敢?!
“师尊!李师妹她……她好像没气了!”屋内传来张酸带着绝望的惊叫!
白九思的心猛地一沉!那瞬间的恐慌感甚至压过了翻腾的怒火!他身形如电闪回屋内,甚至顾不上张酸就在一旁,一步跨到床前,俯身,带着薄茧的手指直接按上了李青月的颈侧脉搏!
指尖下的皮肤冰冷,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几乎感觉不到跳动!那青紫的脸色和微弱的生机,无一不在宣告着生命的流逝!
“离陌!”白九思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冷静,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颤抖?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来人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气质沉静如水,穿着一身净云宗内门弟子的青色常服,腰间挂着一个古朴的药囊和一个青玉葫芦。正是白九思座下弟子,精通岐黄之术的离陌。
离陌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情景,看到床上李青月的状况时,清冷的眼底也掠过一丝讶异。但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快步上前,对白九思微一颔首:“师尊。”随即取代了白九思的位置,手指精准地搭上李青月另一侧的腕脉,同时另一只手翻开她的眼睑查看瞳孔。
白九思退开一步,目光紧紧锁在离陌的手指和李青月的脸上。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冰冷的同心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那股陌生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窒息感。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现在死!*
*更不能……死在他的眼皮底下!死在这样一个简陋污秽的地方!*
离陌诊脉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收回手,又迅速打开腰间的药囊,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李青月指尖轻轻刺了一下,挤出一滴颜色暗沉发黑的血珠,凑到鼻尖仔细嗅闻。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白九思,声音沉稳却带着凝重:“师尊,是断肠草之毒,且混入了一丝阴寒的煞气,毒性猛烈异常,已侵入心脉。寻常解毒丹恐难奏效,需以金针渡穴配合‘九阳返魂散’强行拔毒,过程凶险,稍有不慎……”
“救她!”白九思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甚至忽略了离陌口中那“阴寒煞气”的疑点。“不惜一切代价!”
离陌微微一怔。他跟随师尊多年,深知其性情冷峻,对众生虽有护佑之责,却极少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外露,更遑论对一个身份卑微、来历不明的外门弟子。他不由得多看了床上面如金纸的李青月一眼,压下心中疑惑,沉声应道:“是!”
他不再多言,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青玉葫芦,倒出一粒龙眼大小、通体赤红、散发着灼热气息的丹药——正是极其珍贵、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九阳返魂散”!此丹炼制极其不易,所需药材皆为天材地宝,离陌自己也只有三颗傍身,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取出一颗!
张酸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九阳返魂散!那可是传说中的救命神丹!师尊竟然……竟然为了李师妹……
离陌手法如电,捏开李青月的下颌,将丹药送入她口中,并渡入一丝精纯灵力助其化开药力。随即,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囊,数十根长短不一、闪烁着寒光的金针瞬间悬浮于他身前。他眼神专注,十指翻飞如穿花蝴蝶,金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李青月周身大穴!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一股精纯温和的青色灵力注入,引导着九阳返魂散霸道的药力,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一点点剥离、驱赶着盘踞在她心脉和脏腑中的阴寒剧毒!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离陌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消耗极大。张酸紧张地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白九思始终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李青月。他看着她惨白的脸上渐渐被九阳返魂散的药力逼出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看着她青紫的嘴唇开始褪去死气,泛起一丝微弱的血色,看着她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在离陌的金针引导下,一点点变得悠长而平稳……
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然而,那紧握的拳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时间在紧张的氛围中缓慢流逝。终于,离陌收回了最后一根金针,长长吁出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他再次探了探李青月的脉息,对白九思道:“师尊,毒性已暂时压制,侵入心脉的余毒也被九阳返魂散的药力锁住,暂无性命之忧。但此次中毒太深,伤了本源,需静养数日,辅以温和的汤药调理,方能慢慢拔除余毒,恢复元气。”
“有劳。”白九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按捺住了。
离陌微微颔首,开始收拾针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白九思紧握的、指节发白的右手,又飞快地移开,垂眸道:“弟子开个方子,让张师弟去丹房取药煎服即可。若无其他吩咐,弟子先行告退。”
“去吧。”白九思道。
离陌不再多言,迅速写下药方交给张酸,然后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简陋的弟子房。
屋内再次只剩下三人。张酸拿着药方,看着床上呼吸平稳却依旧昏迷不醒的李青月,又看看自家师尊那看不出情绪的侧脸,欲言又止:“师尊……那毒……”
“此事,本座自有计较。”白九思打断他,声音冷冽,“你在此照看,按离陌的方子煎药,寸步不离。若有任何差池……”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话语里蕴含的寒意,让张酸打了个哆嗦,连忙挺直腰板:“是!弟子遵命!定当寸步不离!”
白九思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李青月脸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已不再是那种濒死的青灰,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方才那汹涌的恐慌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怒意,以及一种被愚弄的、尖锐的刺痛。
*断肠草……阴寒煞气……*
*樊凌儿?她纵有骄纵之心,却未必有如此精准下毒且不留痕迹的手段,更弄不到那种年份的断肠草!*
*那么……*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缓缓扫过李青月看似毫无知觉的脸庞。
*李青月……或者说,花如月……*
*这出苦肉计,演得可真够彻底!对自己也真够狠!*
*为了引我入局,为了试探我的底线,为了让我方寸大乱……你竟不惜以命相搏?!*
一股混杂着愤怒、心疼(他拒绝承认)和被彻底算计的冰冷戾气,在他胸腔中翻腾。他几乎要忍不住伸手,掐住那纤细脆弱的脖颈,逼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然而,就在他怒意翻腾之际,床上昏迷的人儿似乎被噩梦魇住,眉头紧紧蹙起,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带着痛苦和无助的呓语:
“十……安……”
声音轻若蚊呐,模糊不清,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中了白九思!
十安?!
那个他从未知晓其存在、却在花如月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名字!那个在凡尘疫病中夭折的……他们的孩子?!
白九思的身体骤然僵硬!所有的愤怒、猜疑、冰冷的算计,在这一声模糊的呓语面前,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瞬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他死死地盯着李青月,眼神剧烈变幻,震惊、难以置信、一种迟来了三百年的、撕心裂肺的钝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他淹没!她……她在昏迷中,呼唤的是……他们的孩子?!
张酸也听到了那模糊的声音,疑惑地小声问:“师尊……李师妹好像在说什么……‘石’……‘庵’?是梦到寺庙了吗?”
白九思没有回答张酸。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床边的破旧木凳上坐了下来。这个动作,对于一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玄尊而言,显得如此突兀和……卑微。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了黏在李青月额角的一缕湿发。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本座……就在这里。”他看着李青月紧闭的双眼,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破碎的温柔,却又像是在对某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低语,“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张酸在一旁看得彻底傻掉了。师尊……师尊这是在……安慰李师妹?还……还碰了她的头发?!这……这比看到李师妹中毒还让他震惊!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白九思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凝视着李青月苍白的睡颜,那酷似花如月的轮廓,此刻却因为昏迷中那一声无意识的呼唤,而染上了截然不同的、令他心魂剧震的色彩。
*十安……*
*那个孩子……*
*她独自在凡间……是如何熬过失去骨肉之痛的?那三百年的恨意里……是否也掺杂着,对他这个父亲……最深沉的绝望?*
一种迟来了太久、沉重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愧疚和痛苦,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他袖中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那枚冰冷的同心戒上,沾染了一丝他掌心的微温。
复仇的棋局依旧迷雾重重,但这一刻,白九思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失控了。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看客。他心甘情愿地,踏入了一个名为“李青月”的、混杂着剧毒与荆棘的泥潭,并且……甘之如饴。
他伸出手,端过张酸刚刚小心翼翼捧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碗。碗沿粗糙,药味苦涩。
“药给本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和。
张酸如梦初醒,连忙将药碗递过去,结结巴巴:“师……师尊,烫……小心……”
白九思没有理会,用玉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凑到李青月干裂的唇边。
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前所未有的专注。
张酸站在一旁,看着这足以惊掉整个玉梵山下巴的一幕,彻底石化,连呼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