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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北上

作者:荷二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兵力悬殊,这一战梨俱部必败。


    梨俱部此次的目的也只是示威挑衅,闪击后迅速撤离,夹着尾巴跑得比谁都快。


    燎原烈火被雨水浇灭,送目萧条零落,百废待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血迹和尘土,小孩找不到妈妈,牧民争辩这牛羊到底是谁家的。


    不知从哪里来的胡琴呜咽着悠扬悲凉的勒燕长调,苟延残喘的篝火旁,走马旋又被飞速的舞起,勒燕人似乎都有及时行乐的臭毛病,阿洛商举起骨笛启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伽西耶连抚恤伤亡都顾不上,强硬地从争云飞手中夺走断臂。


    不管她怎么哭闹,伽西耶都毫不手软。


    明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在她后面叫阿娘,萧挽挽抢在伽西耶不耐烦之前用一块奶糖将小孩哄走了。


    桑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帮丹辉包扎手臂上的伤口,颠来倒去地问着:“那大祭司呢?我娘有事吗?她还活着吗?我们什么时候北上?”


    丹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右臂负伤,只能腾出另一条好手呼噜着桑诺的后脑勺。他的八哥这会儿子却静了,紧紧贴在主人的领口中,时不时脆蹦蹦地蹦出一句:“不要当英雄!不要!当英雄!”


    草原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犟。


    都是养不熟的狼,熬不透的鹰。


    争云飞像是打开了一口沉寂了上千年的棺材般突然静下来。


    在她的认知中,庭前柳早就死了。


    而这次真正的死亡和梦没什么区别,不痛不痒的,醒后只能一点点淡忘,像是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出腐肉之下的累累白骨。


    她跟着伽西耶走到娘娘河边,跪在娘娘树下看伽西耶一点点洗净断臂上的血污。


    伽西耶的背影如同战争过后明亮的月色,孤傲倔强,百折不弯,在万籁俱寂中,和所有的亡灵一起死在水中,平静地沉入河底。她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沙哑:“你应该还记得吧,他很爱干净。”


    争云飞蹲在伽西耶身旁,嘴唇紧紧贴着膝盖,挡住衣襟前的血迹,闷闷“嗯”了一声。


    “刚把他接来草原时,我尚未立足。他跟着我,每日就是洗衣做饭,分配粮草,抚恤伤亡。后来日子过得好一点了,孩子却出生了,他又忙着拉扯孩子——衣服依旧由他亲手洗得又凉又软,会有很淡很淡的广藿香味。


    “每次行军都能闻到这香味,无论发生什么,只要闻到这个味道,我都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再后来,明歌的双胞胎妹妹落到梨俱部的首领伊邪单于手中。我的军队被梨俱部和那木仁联合围剿,那老不死的以孩子性命要挟全军……我没办法了。”


    “他却与我大吵一架。


    “他当时含着泪,说:‘我只做了她四个月的父亲,难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都要当作她从来不存在吗?’”


    “哈哈,那样温良的人,竟然会吵架。从那以后他很久都没有和我讲话。直到某天阿洛商许诺,他在想办法,把你带回来,我们一家人团聚。”


    “庭前柳终于愿意原谅我了。我又闻到了那个让我‘安心’的气味。我这才发觉广藿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伽西耶仰起头,眼中的泪花时隐时现:“云云儿,我上次在河边洗净的,是我父王的头颅。我在沼泽和烂泥中埋伏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三个脚趾被冻掉,终于夺回了父亲的头。回到家后,却变了天。”


    ·


    “不许碰我母后,离她远点!”


    在一个绝望的晴夜,伽西耶暴起,旋身砍掉侍卫的手脚再踹开,提刀直直向那木仁冲来!


    “我要你死!!!”


    那木仁大马金刀地坐在她父王曾经端坐的狼头王座之上,冷笑一声:“你要么喝下这碗毒药留你全尸,要么就和你父王的头颅一起烂在沤凼里!”


    伽西耶如刚刚离巢的雏鹰一般鲁莽出招,锐利又浮躁:“该蓄肥的人是你!”


    那木仁一把挥开伽西耶,抓起辉月王后扔向一旁,阿洛商连滚带爬地接住母亲,二人重重摔进马厩!轰隆一声,马厩坍塌,母子二人被掩盖在废墟下!


    那木仁根本不管二人生死,刀面上抹了毒药就朝伽西耶砍去,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朝后一拽——


    “跑啊,跑啊!”辉月从废墟中挣扎出,钗发散乱,柔顺的乌发失去往日的光泽。


    她紧紧抱住那木人的腿,竟将他箍在原地!


    那木仁双目猩红,怒吼一声用铜质刀鞘砸在辉月的头顶!辉月惨叫一声,更加用力地抱住那木人的大腿,不顾热血穿过发缝露在额头,哭吼:“伽西耶,愣着干什么!别回来了!”


    “妈妈!妈妈……”还没有车轮高的阿洛商哭着扑上来,用小小的身躯护着辉月,哭道:“你别打我妈妈,打我吧,别打我妈妈!”


    那木仁恶劣地踹着母子,抓起辉月的头发给了她一掌,阿洛商尖叫着咬上那木仁的手,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满嘴的血腥直冲至胃,阿洛商呸出死肉,弓着腰干呕。


    那木仁已经失去理智,手起鞘落,毫不手软地砸在阿洛商脊背,将他扇得扑倒在地,骂道:“滚开!贱种,丈夫死了就该嫁给他的兄弟!留你一命已是仁慈,你还敢当我的路!”


    伽西耶破声骂道:“你只是为了用毫无损失的方法继承我父王的荣誉、兵马和财产!”


    “走吧好伽伽,走吧……娘求你了……”


    “母亲!我怎么能抛弃你和阿洛商!”


    眼见新一波侍卫就要围上来,辉月竟然松开那木仁,扑向那碗毒药,送到嘴边,双手颤抖,厉声威胁:“走!不许回来了!不然我就喝下这碗毒药!”


    “妈妈,妈妈!”阿洛商满脸泪痕,艰难地爬向辉月,哭喊:“伽伽你快走啊!我们永远爱你……”


    伽西耶登时陷入两难的境地,喃喃:“妈妈……”


    辉月满眼泪花,笑道:“对,我们,包括你父王,我们永远爱你!伽西耶,带着我们的爱和勇气,想好你要什么,好好活下去!走啊!!!”


    天空洗练,一望无际,夜风夹着青草汁的香气迎面扑来。


    伽西耶翻身上白马。


    马儿撒开四蹄跑得飞快,颠簸之中,伽西耶回头望见那木仁愤怒地打掉辉月手中的毒药,一掌将她扇晕在地,阿洛商尖叫着去撕咬他的大腿,被踹得飞远。


    明月高悬,湿漉漉的犹如幼狼的眼睛。狼群在不远处扬起脖子,对着苍穹发出幽远的嚎叫;群鹰盘旋,像是在为谁送葬。


    伽西耶将嘴唇咬得出血,混杂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白马银色的马鬃上。


    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


    她会让罪孽深重的千刀万剐,逝者的遗骸得以收殓,不归者的回头路就在眼前!伽西耶目光变得锐利坚毅,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鼓出青筋。


    “——驾!”


    平瑞十九年冬日夜,伽西耶,草原的狼公主,母后父王最亲爱的小孩,背着父王的头颅离开了家乡。


    从此天高路远,雏鹰试翼,风尘吸张。


    ·


    北上即刻启程,伽西耶和阿洛商因争云飞是“跟着丹辉和刹林部落的长老玉达粼带领牧民转场镇守王庭”,还是“随主力军北上对峙前线”又干了一架。


    阿洛商不知道到底为了证明什么,蹲在地上请神,狠狠算了三卦。


    “北线就是绞肉鬼坑,大家都死一块,让她跟你殉情你就开心了是吧?”


    伽西耶气得只想去找糯米,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阿洛商逐渐成熟、男人特征愈发明显的眉目,卒然想起阿洛商很小很小的时候,生得像个小姑娘,刚学会走路,整日颠颠儿地做她的跟屁虫,走到哪跟到哪,怎么都不甩掉。


    她想起她最初很讨厌阿洛商。


    阿洛商刚出生时伽西耶不懂为什么会多出来一块肉分走母后父王的注意,一旦母后多看了阿洛商一眼,伽西耶就会尖叫着要将这块肉踹飞;再大一点父王告诉她以后草原和王位都是她的,没有人能分走她的荣光,阿洛商漂亮乖巧的小脸蛋这才开始变得可爱起来。


    长大后,阿洛商会跟在她身后黏糊糊喊着“伽伽陪我玩”,伽西耶呢,她遇到了更漂亮的青梅竹马,不需要阿洛商用崇拜的眼神来满足她的虚荣心了,于是伽西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后来啊。


    后来,她尊敬的父王战死沙场,母后被迫改嫁给杀父仇人,青梅竹马以身殉国,阿洛商用生命换她自由——逐出草原流落天涯。


    伽西耶低头惨笑。


    她的弟弟、小狗腿子、母后父王的小狼崽早就长大了。她也不再是横行霸道、娇蛮无礼的狼公主;她是勒燕的王,长生天的鹰使,肩负着草原的荣光。


    伽西耶长长舒气,朝着娘娘树的方向拜了三拜,对脚下的草原和牺牲的英灵告别。


    她妥协:“母后以前常说一句话:‘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可惜从前只觉得唠叨。阿洛商,别把自己剪成碎块去填满谁的一生。


    “做你想做的事吧。”


    这场斗殴最终以伽西耶拖着重刀离开作结。


    阿洛商长久地凝望伽西耶的背影,和这世上千千万万个俗人一样,从来都不会在“须臾”这个节点意识到某件事的重要性,直到它成为了再也无法重现的回忆。


    初春的寒风听上去像是汝窑开片的叮咛声,夹着沙草誓要把脸吹得龟裂。


    阿洛商将赤狐氅的领子往上拉,争云飞的大半张脸就被暖暖地捂起来。毛茸茸的兔皮抹额中央坠着一颗璀璨的宝石,它的光芒却被争云飞亮晶晶的眼眸压下。


    他看到她的脸上浮现一种回光返照似得红润。


    阿洛商拇指抹过争云飞脸颊晒伤的淡痕,郑重地问道:“愿意和我走吗?”


    他是那么高,每次都要俯下身和她讲话。


    而争云飞就站在原地,眼神清丽若寒天霜雪,等着阿洛商走来。


    她酝酿许久才道:“你要去哪?”


    阿洛商唇角荡漾起笑意:“打仗。在很远很远的北方,那里是草原的尽头,茫茫的雪原,千尺之下有绵延不绝的金矿,是绞肉的鬼坑,是极北必争之地,也是萧挽挽和丹辉曾经的家。”


    争云飞哽住,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她心里清楚能让这头草原的苍狼心甘情愿的追随臣服必须比他更强。


    不能两手空空的依附于他,也不能抱着幻想跟在他身后。


    因为一旦阿洛商发现他追随的只是他脑子中的影子,他会随时手起刀落,去寻找新的、和影子相像的人。


    盘乖一头狼崽,得先让他知道你的强大再让他知道你能给出什么样的饴糖,这样他才能完全依赖你,逐渐得寸进尺地索要宠爱,最终恃宠而骄,被完全掌控。


    因此,想让他“认主”,想让他献上毕生的忠诚必须昂然屹立于草原之上。


    粮草分配,兵器打造,统领军队,伤亡抚恤……


    这些都是她要学习的。


    争云飞握着胸前的狼牙和兵符,定定地望着阿洛商,道:“你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阿洛商会意:她不愿意跟他走。


    一夜未睡,阿洛商熬红的双眼有些僵直。


    他想被坚定地选择,但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并且想不通争云飞为什么不愿意跟他走。


    是因为庭前柳的死吗?


    是因为害怕被架空,铁雁营不能实实在在的掌握在自己手里吗?


    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好?


    “日月盈祥,八荒未央。我替长生天,把祝福送给你。”


    这是草原最高级别的祝福。


    阿洛商捧着争云飞的脸颊,像小动物一样用鼻尖嗅嗅争云飞的发丝,又轻轻触碰她的鼻尖,却在争云飞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带着血淋淋的**倏地吻上她。


    不容置疑,不许反抗,强盗般侵略每一处柔软,毫无温柔可言。将她逼退至逼仄的营帐角落,大手包着争云飞握着狼牙和兵符的小手,仗着巨大的体型差欺负她,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永远地融为一体——他们所有名不正言不顺的亲吻都具有强烈的挑衅意味。


    阿洛商乍然松开大脑空白的争云飞,后撤半步点了点头,又蓦然反悔上步掐着争云飞的脖子吃掉她嘴角血印。


    整个深吻犹如强攻城池,争云飞震惊地用手背抵住嘴唇,下意识地想将这亲吻的触感留得再久一些。


    阿洛商血红的左耳坠晃得她心慌。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刻不可救药地沉沦了。


    阿洛商的目光短暂地在她颈上的铁雁营虎符和包金的狼牙上停留片刻。


    他弯下腰,掐一把蔫了吧唧的野花塞进嘴里。


    孤零零向春风走去。


    ·


    争云飞坐着马车走远了,随着转场部队走向西北王庭的方向,丹辉不远不近地跟在一旁。


    争云飞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阿洛商策马悄悄跟在蜿蜒不绝的队尾,送了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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