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和亲,但始乱终弃》 第1章 别去 神凤七年,凉州。 “嘀嗒——” 地牢冰凉潮湿,陈年污水坠落,声响悚然。 争云飞仰躺在地面,偏凤目的桃花眼半睁,乌发混着凝血糊在鲜妍的脸颊。四肢脖颈被铁链束缚,末端连接在墙壁。 牢房外传来一阵骚动,来者气势汹汹。 狱司头子手忙脚乱:“快,松绑!水和食物换成新鲜的,那个活阎王一样的影部首座来了!”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勒燕早亡了,阿洛商一个异族遗民,能在召朝谋个官,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狱司头子往他后脑勺就是一下,压低声音:“就你长了一张嘴!” 须臾间,一人异族面容,雌雄莫辨,衣紫黑锦袍,身高腿长,两步便踏至门前。神色阴沉至极,幽绿的眸子居高临下地审视争云飞。 众人血若凝固,僵硬地伏在地上。 争云飞听到声响,半盲的眼睛空洞一轮,落在来者不染尘埃的皂靴。 “……打开。”男人惜字如金,语调冰冷,左眼下的鸽子血纹身因情绪的波动逐渐显形,显得疯癫狠戾。 众人伏拜得更深,狱司头子瞥见他喉结疤痕,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打开铁门,“请”字未说出口,门就“咣当”一声,被男人一脚踹开又回弹,抵在脚尖。 争云飞嘴唇干裂,一笑就洇出鲜血:“我很想你。”她虚弱到呼吸都费力,狱卒纷纷打赌这人几时归西,这会儿却像是回光返照,苍白的脸颊浮上一丝生气。 四周寂静无声,滴水的声音愈发刺耳。 被冷落的不安感卷来,争云飞茫然张望,阿洛商这才从牙缝中施舍出三个字:“我知道。” “哈。”争云飞却打断阿洛商片刻的失神,挑衅:“我没想杀勒燕女王的。可惜她死了。” 阿洛商半张脸隐在阴暗中:“……你记起来了。” 侍从拔刀而起,争云飞轻笑,知道没人敢动手,因此更加无所忌惮:“能怎么办呢?我是召朝公主,你是勒燕王子。” 霎时,阿洛商额角青筋暴起,他知道争云飞没说出口的话是:勒燕、大召残杀上百年,我们生而对立,和亲是个错误——我们不该相识。 就如阿洛商脖子上的伤口反复迸裂又愈合,争云飞偏偏要再一次撕开增生,露出血肉:“关于你姐姐的死,和勒燕草原的覆灭,我很抱歉。” “住口!”阿洛商带着凛冽寒风,霎那间踏至争云飞面前,蹲下,颀长若梅骨的手指扼住她温软的脖颈。 争云飞抬起下巴,把雪白的脖颈送到阿洛商手中。看不清什么东西的眼睛里流出两滴道不明的眼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细声细气地求死:“我……冷。求你,杀了我……” 阿洛商沉默良久,丢下一枚形如红叶的金玉珐琅。 这是争云飞和亲勒燕时的信物。 在摸到信物的一瞬间,争云飞的情绪终于崩溃,费力地喘气。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一道口子,却感觉不到疼痛。她攀着阿洛商衣襟,强迫阿洛商俯身,颤抖着抚向他脖颈上的伤疤:“疼吗?” 两人鼻息交错,如同爱至骨髓的眷侣。 争云飞猛然发狠,信物锋利的边缘磨破光洁的脖颈,眨眼血肉模糊! “够了!”阿洛商夺下信物丢掷一旁,抽出马头弯刀点在争云飞胸前:“自戕?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 争云飞闭上眼,黑血染湿衣襟,一心求死:“此身无所有,连命都不压称……”下一刻,她抬手握住刀刃,身子前倾,锋利弯刀瞬间捅进自己的胸膛! “争云飞!”阿洛商着瘟一般松开刀柄,抹掉她嘴角的血迹,捂住伤口:“我允许你死了吗!你多轻松啊!一死了之!我呢?我呢!勒燕十万英魂至今无着!那我的灵魂呢争云飞!”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争云飞又幻听到童年常唱在嘴边的童谣,无力惨笑。阿洛商苦涩的泪珠大颗大颗落在她的嘴角,和地牢的滴水声重合。 “请把我,葬在……我母亲的坟茔边……”争云飞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探向阿洛商,还未触及,便轰然坠地。 “不必献花。” ··· 半月前,长安。 仲春,八棱海棠开得泼泼洒洒,花瓣乘着晚风窈窈落在桌案,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拂去。 长安城风云诡谲,黑夜危机四伏,来自草原的勒燕人阿洛商却有闲情,倚在凭几,细品专贡大内的龙湫茶。 刺客桑诺跪在暗处,奉上一张画像:“首座,上头传来急令:影部即刻北上前往凉州,十日之内刺杀金沙楼楼主。” 月色冰润,桌案前的男人一半在暗一半在明,棕发卷曲,右侧一绺小辫辫入松石玛瑙。月光斜斜断在他横穿脖颈的伤疤上,暗淡绿眸下的鸽子血纹身形如鬼魅。 凉州? 阿洛商不动声色地转着豁口破茶盏,喉结在脖颈的疤痕滚上一个来回:“不去。” 桑诺白眼翻上天,不演君臣情深了,起身盘腿坐在桌对案,自觉斟茶饮尽:“此人表面为酒楼楼主,实际上走私西北盐铁战马,掌管西北刺杀组织‘金沙’,正在悬赏对象就是影部首座!” “想要我命的人多的是。” 见其不为所动,桑诺伸手弹了一下缺口的茶碗:“勒燕王朝覆灭,你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勒燕王子,我不再是沟通鬼神的大祭司。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被买到召朝为奴,几经辗转成了直属摄政公主的影部刺客……如今熬走上司干到首座,别挑三拣四的了!” 阿洛商闻之攒眉:“我自小在召朝为质,颠沛流离,逃回勒燕后操练兵马,四处征战,何时摆过呼风唤雨的架子。” “何时摆过呼风唤雨的架子?”桑诺白眼一番,欠揍学舌,“天子师温颂玉跟你有旧仇,再不干活,他弹劾你奏折要堆满长安城了!” 听到“温颂玉”三个字,阿洛商冷笑一声:“多管闲事,给他请封一个肃德皇贵妃的妃位吧。” 可能是联想到温颂玉穿着皇贵妃服制滑稽的模样,桑诺笑得一脸傻样:“这人你可惹不起,人家爹是镇国大将军,人家娘不但是救过先帝性命的长公主扶桑君,还是你母亲——和亲勒燕的辉夜公主的手帕交。” 闻之,阿洛商这才不情不愿地打开画像,扫一眼,愣直直僵在原地:“……” 桑诺心大,没听清阿洛商喃喃了句什么,道:“是因为凉州吗?只是听说那人在凉州,‘听说’而已!她早就死了。七年,用汉人的话说就是‘尸骨都寒了’。” “她没死。”阿洛商的眼神若一滩死水,执拗地重复道:“我没许她死。” 桑诺自知杠不过:“好好好。她害你姐姐杀你叔父,把勒燕草原折腾没了,你这些年如此痛苦,没睡过一天好觉——但你还爱她,不许她死。”凑上前看清画像上的人:“花照野,不久前接管凉州金沙楼。眼盲、腿残。好一个俊俏公子,可惜了。”随即一怔:“哎呦这人,活脱脱……” 未等桑诺说完,欻地一声,门被踹开!一人身高八尺半,衣锦袍,眼刺青,扶着腰间鬼头刀,大剌剌走进,轻蔑道:“呦呦呦,这是谁啊,原来是影部首座阿洛商。” 神凤元年,还在襁褓中的少帝登基。长公主争云皎受先皇遗命暂代朝政,赐号逐华君。同年,边关稍平,收复失地,士族门阀权倾朝野,逐华君为整治士族、稳定局势,重设“影部”。 影部,行踪如影,左眼刺青,掌直缉捕刺杀、策反审讯,直属摄政公主争云皎。 阿洛商一异族遗民,只用两年时间位至首座,其能力、胆识,可见一斑。 阿洛商敛去眼中情绪,立刻变一副人畜无害的无辜面孔,卷起画像收进胸前口袋,认真端详茶碗上的豁口。 来人见被忽视,妒忌怒火并起,冷笑:“我告诉你,勒燕早亡啦。北方草原部落勒燕王朝七年前覆灭,逐华君仁心似海,收留勒燕遗民,可不是让你们吃白饭的!” 桑诺不知是讨厌“遗民”两个字,还是有人嚷嚷就头疼:“呦呦呦,我当是谁呢,前——影部首座蔡歌啊,您不是因酒后寻衅滋事被革职查办了?天子师温颂玉不正在参你嘛,我家大人上任首座第一天,你就能出来逛大街了?” “你!”来打压新任首座的心思被当众揭穿,蔡歌脸色一沉,右手按上鬼头刀:“逐华君口谕:影部侍郎蔡歌,与首座一齐北上,十日之内刺杀金沙楼楼主。” 刀光森寒,照得人心胆颤,左右属下忙扒在蔡歌身上:“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蔡歌挣脱众人:“你们跟谁一伙的!!我统领影部八年!收复勒燕失地我立头功!先帝把最疼爱的小公主逐华君嫁给我,逐华君还赐我黄肠题凑!黄肠题凑!!!” “并不是每一个叫阿洛商的,都是勒燕的左贤王!你们真把这疯子当王子啊!” 蔡歌,出身寒门,尚公主,战功累累,极度高傲自负,脑子时常抽风,属下对他又敬又无奈;阿洛商,勒燕人,被卖到影部两年,能力高人缘好,成为影部首座,下属们高兴得很。 现在前上司来找新上司的事,下属里外不是人,叫苦不迭:“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阿洛商却灿烂一笑,对蔡歌道:“我真是勒燕王子,桑诺是我的大祭司。” 这人是典型的勒燕长相,五官深邃,面无表情时阴翳冷漠,笑起来却秾丽明朗。 阿洛商换了个更舒展恣意的坐姿,一副“我可开始胡说八道了啊”的架势。 桑诺凑上前:“蔡大人,我真是勒燕大祭司。不信我给你请个神——请!神!来!”说着做出一套高难度求神动作。 应对刁难针对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充愣和阴阳怪气。 明显,“勒燕王子”和他的“大祭司”选择了一唱一和。 看着这张昳丽、富有攻击性的脸,蔡歌怒气上涌:“勒燕王子早死了!我亲眼见大公主争云飞割破了勒燕王子乌那兰·阿洛商的喉咙,还能有错?” 话音未落,阿洛商游刃有余的气场瞬间凝固,眼角笑意未退却带上一丝可怖的杀意。 窗外月色凄寒,翠叶沙沙。 屋内众人莫名瑟缩,桑诺小心翼翼地观察阿洛商脸色,上蹿下跳给蔡歌比划,叫他少说两句。 无奈蔡歌心思粗旷,只以为桑诺犯了猴病,什么都敢张嘴往外说:“不过勒燕王子算是有血性,临死之前还朝大公主放了一记冷箭,苦命小鸳鸯双双倒在地上死了。这任务你不接是吧?那好,我自己提着花照野的头去见逐华君,戴罪立……” 蔡歌话未说完,阿洛商箭步上前,一拿一绊把蔡歌撂倒在地,拳拳到肉,直击面门! 阿洛商比蔡歌还高半头,身型如高山欲倾。翻脸迅速,众人措手不及,直到听见蔡歌惨叫才反应过来,赶忙轰闹着拥来劝架。 桑诺一个扫堂腿逼退众人:“淡定淡定,小场面,我家大人有分寸,死不了。” 众人面面相觑:小场面?首座连失传多年以杀人眨眼间闻名的八卦掌都祭出来了!我家大人要被打死了!我们怎么跟逐华君交代! “你他*有病是不是!”蔡歌啐一口血腥,绞腿锁倒阿洛商! 可惜,在绝对的身高力量优势面前,蔡歌十几年的实战经验和技巧不值一提。只见阿洛商肘击蔡歌头维穴轻松挣脱,提起他衣领将整个人摔在墙上! 在众人“别别别别”的惊呼中,阿洛商反手握住镶满火彩珠宝的马头弯刀,抵住蔡歌脖颈,莞尔:“再敢胡说,我就把你头割下来当球踢。” · “嘶!可疼死我了……”蔡歌呲牙咧嘴地塞进一口饭,将阿洛商面前的炒肉端到自己面前,捂住嘴边淤青。 桑诺护食,怒目圆睁,一把抢回炒肉:“你下马威下劈叉勒裆了怪谁!肉还回来。” 凉州城的仲春依旧寒冷,细雨丝丝,柳条只抽出可怜的嫩芽。三人明明是索人性命的厉鬼,此刻却在歌楼里喝好酒品佳肴,旁人见了以为是踏青游玩的五陵年少。 凉州民风剽悍,蒙面的琵琶女见惯了聚众斗殴,这点小场面犯不着喊人,端庄典雅的美目一扫,垂眸淡定拨弦。 “这儿轮得到你说话吗!等我官复原职有你好看。”蔡歌和桑诺拌嘴,眼却一刻也不离阿洛商。 饮酒发热,阿洛商左眼下的鸽子血刺青逐渐明晰,衬得眸色幽绿,整个人醉玉颓山:“题凑哥,你戏太多了,我没有抨击你回头是岸的长相已经是给你台阶下了。” 蔡歌:? “不是,我说你……” 桑诺发出惊天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题凑哥。” 阿洛商斟酒,从临街的窗户上向下一瞟。 街对面酒楼的牌匾上飞沙走石、一言难尽地写着“金沙楼”三个大字。 “露锋入笔,跪笔弹锋……” 少女轻快的声音再次于阿洛商耳畔响起,隔着岁月遥遥望去,少女运笔气势浩荡,成果却惨不忍睹,面容也越来越模糊。 蔡歌瞟了一眼金沙楼,把下酒菜嚼得嘎巴嘎巴响:“花照野,扬州人士,男生女相,吊药罐子的病美人。虽说眼盲脚跛,实际上眼睛还能瞅见点东西,脚跛应该只是心病。” 听到这,阿洛商向桑诺投以意味深长地目光,桑诺直接翻白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神凤六年八月接管凉州金沙楼,半年间亲自刺杀朝廷要员三人,地方官员八人,地痞乡绅不计其数。后辗转至凉州,乐善好施,解囊济贫,人赐美称:小花将军。被杀的人要么是贪官污吏,要么是欺压百姓的地头蛇——啧,很会收拢人心。” 说完,蔡歌拎起酒壶,酒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凉州地处边疆,百年来地方势力混杂,派系混乱,俗称‘三不管’:朝廷管不到、地方不敢管、三老管不了。半路杀出的花照野仅凭蛮力将凉州恶势力打服了,也是个人才。” 桑诺有些意外,他从未与蔡歌一起出过任务,想不到此人认真起来还有两把刷子。 阿洛商用力闭目再睁开,墨绿色的眼眸恢复清明:“金沙楼今日闭店,楼主花照野不见踪迹,明日再探。” · 像是知道有人要来刺杀楼主,接连几天,金沙楼都闭门不开。 十日之期将至,商、诺两人要么懒懒散散,成天不见踪影,留蔡歌独守空房;要么用勒燕语叽叽咕咕,争吵不休,吵着吵着就打起来,桑诺添点油醋,逼得阿洛商下狠手,变成单方面殴打。 是的,蔡歌感觉自己被排挤了。 刚开始,他还催促:“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失期法将斩’”?未果,遂自暴自弃,喝遍了凉州城所有的酒楼:“反正又不杀我的头”。 而阿洛商,每天就对着那张通缉像入定,活像是被心上人负了的大闺女。 这天蔡歌终于没忍住,吐槽:“瞧你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没想到你还好这口,以后叫你‘黄花菜’得了。” 阿洛商撩起眼皮:? 蔡歌灌下一口酒,笑得极度猥琐:“哦对,你们勒燕人信长生天,禁这个。 桑诺边刻木板边翻白眼:“想什么呢,画像上这人,杀了我家大人的二叔三叔四叔,我家大人琢磨着怎么把这人碎尸万段呢。” “是不是,大人?”桑诺眼睛一眯,一副但凡阿洛商反驳,他就一刀飞出去清理门户的架势。 阿洛商假装没听见:“没办法,他们太容易死了。” 桑诺立刻奓毛,阿洛商眼睛一闭装死。 蔡歌更加好奇。 阿洛商这厮平日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顶着一张人神共愤的俊脸四处行凶,这黄花菜似的怨夫相还是头一回见。蔡歌眼珠一转,想起来这厮好像有个死了很多年的前妻,莫名张口道:“画像上这人确实有点女相,他不会长得像前妻姐吧?” 蔡歌只是随口一问,却见阿洛商悲痛地点了点头。 完了,不是怨夫,是弃夫。 “……哈哈,幸亏这画像上是个男人,不是女人。”蔡歌干笑,转眼却接到桑诺和阿洛商一样意味深长的表情。 自信的蔡歌突然有点不自信了。 · 春分当夜,月色入怀。 凉州自古繁华,罗绮香风穿千门,华灯列万户。高楼差互,半空挂满五彩鱼灯,二层高的花棚立在不远处。 锣鼓喧天,唢呐开路,两头布龙被赤膊的壮士弄舞,激烈地争抢着一颗明珠。 蔡歌不知去哪里喝酒了,阿洛商在无数花灯间穿行,引得不少西凉女公子驻足。 女公子们大胆地送上帕子,望这位俊美高大公子留情;当事人则混身僵硬,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桑诺嘿然一笑:“她差点把你杀了,你还给她守身呢?” 未点名道姓,阿洛商也知道在说谁,毫不留情地去捶桑诺,叫他闭嘴滚远点。 “让一让让一让!要开始打铁花了,几位公子不看可别耽误别人!” 阿洛商被一群孩子冲撞得后退几步。布龙左耸右伏,一个摆尾几乎要扫在他脸上。 前方,人群主动让开一片空地。 檐牙高啄下,一盲者眼蒙轻纱,玉冠高束,脊背笔直犹如发硎利刃。左手持开了槽的柳木,舀一捧炽热铁水后矜贵旋身,衣摆宛若莲花层层荡起。 桑诺一把将阿洛商拉开:“看什么呢?什么能迷住我家大人的——眼……” 鼓点愈发密集,唢呐一扬将气氛托上天际。 人群喝彩欢呼,蒙眼那人手持的铁水火光飞舞,晃得阿洛商失神,他的脸色在须臾间变得万分可怕。 “殿殿殿殿下……”桑诺看清楚那人面目后,惊慌失措,吓得蹦出勒燕语。 “嘘。” 只见那人朝着阿洛商的方向,轻跃几步,动作干脆利落,右手发力上抡柳木与左手柳木相撞,铁水在击打下,成雾般缭绕,洒满苍穹。 朗声道贺词:“千般吉愿!” 东风夜放花千树,星雨流光霓裳舞。 可能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毫无征兆吧。 阿洛商干涸绝望的绿眸随着铁花绽放的一瞬间炸开光亮。 如同中了邪,阿洛商心头涌上酸涩,一个断了翅的蝴蝶在胸腔里残喘挣扎,乞求活命—— 少女的幻影在朦胧中仰起脸,声音忽远忽近:“‘阿洛商’在勒燕语,是什么意思?” 阿洛商听到年少的自己坚定地答道:“写作长风,译为忠诚。” 可现在是神凤七年,距离那个能跑能跳、可以不计后果的年纪远之又远。阿洛商费力吐纳,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桑诺差点拉不住:“殿下,冷静!” “放开。” “她死了!就算活着,您也该杀了她报仇!” “我说、放开!”阿洛商喘着粗气,一把甩飞桑诺,被及时赶到的蔡歌反手摁住:“怎么了这是,又犯病?” “放开我!” 阿洛商双眸猩红,左眼下刺青因发热激动全部显现,竟显得十分委屈。蔡歌的酒意霎时吓醒,嘴上说着“想烫死就去吧”,手却压得更紧。 人群熙攘,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唯独打铁花的那人,蒙着眼睛,舀起第二捧铁水时,似乎有所感应,竟然向这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望穿无数光阴。 年幼的阿洛商在夜色中开口,烟火在他眼前不管不顾地炸开,热烈,明亮,转瞬即逝:“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记忆中的少女终于转过脸,与现实打铁花的盲者重合。形状明媚,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阿洛商:“争云飞渡星河舞,舟济沧海忧思无。”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阿洛商满目绝望,却在那人“望”来时生机迸发。最终,阿洛商胸膛剧烈起伏,踉跄几步,失声:“争云飞!争云飞——” 火树银花落碧霄,第二打铁花飞舞,绚烂、绮丽,转瞬即逝。 “万事相宜!” 第2章 别信 “争云飞?”蔡歌十分混乱,“大公主?怎么可能。我亲眼见她被勒燕王子射杀,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阿洛商一震,歇斯底里:“争云飞没死!你凭什么说她死了!她化成灰扬了我都能认出哪一颗是她! “真的吗我不信!”桑诺凑近,“你现在把她烧成灰给我指出来看看! “死开!”阿洛商额头一顶把桑诺撞得后退几步。 蔡歌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几岁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哭唧唧找妈妈了?” 还在争吵的两人瞬间站到统一战线,异口同声:“滚!” 蔡歌眉角抽搐,举手投降:“大公主名讳怎敢直呼?你想要诛九族吗!” “诛九族?这就诛九族了?”桑诺冷笑,“你问问他,他还有九族吗。” 阿洛商挣脱蔡歌,桑诺还要来拦,阿洛商袖箭飞出将他逼退,犹如困兽:“退下!” “好!”桑诺怒目圆睁,换用勒燕语,道:“那杀了她。” 主仆二人无声对峙,蔡歌满头雾水:“不是,大公主?她的尸体下落不明……就算平瑞二十七年燕云之战时大公主侥幸没死,可逐华君下令追捕多年,是影部头号通缉对象,七年没有任何线索,多半已经死了。” “死了?哼,问过某些人的意见吗?”桑诺狠狠指向打铁花的盲者:“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金沙楼楼主花照野,或者说,你们召朝的大公主,争云飞。” 蔡歌更加迷惑:“金沙楼楼主?女扮男装?花照野眼瞎腿残坐轮椅,这人活蹦乱跳的,怎么会是他?如果这人真是大公主,更不可出手。其间必有误会,待我禀报逐华君,从长计——” 蔡歌看着阿洛商“每个时辰都有那么八刻钟想噶了傻逼同僚”的眼神,声音逐渐减弱。话未说完,就被阿洛商一记手刀劈晕,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八尺大汉倒地引来不小骚乱。 阿洛商恍若未闻,活动着手腕,浑身散发的戾气如有实质,乜斜着桑诺,似乎在掂量要不要连他一齐做掉。 桑诺意识到大事不妙,一改先前不服管教的懒散模样,厉声道:“你干什么!我给勒燕扛过刀,我是勒燕大祭司!我救过你的命!你被争云飞割喉后如果不是我你早死了!阿洛商,你不是要为勒燕复仇吗!你不是要让勒燕草原的英魂全都安息吗?” “闭嘴。” 桑诺被压得后退,慌道:“长生天在上!因为她,雪原铁骑踏破草原与召朝里应外合——” “不对,桑诺,不对。她当时是回召朝求救兵。”阿洛商笑得惨淡,他似乎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也在向围观的路人解释:“她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 “那么冷……” “桑诺,她那会儿才十七岁。” “别给她找借口了!你阿姐和我母亲的尸骨至今无着,勒燕的娘娘河至今腥红鱼草不生!”桑诺步步紧逼,将□□拍在阿洛商胸前:“动不动手。” 阿洛商钉在原地,好像神凤元年跪在雪中三天三夜的人是自己。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熙攘,笔直地落在打铁花的盲者身上。 许多年过去,她一如初见时耀眼、璀璨。 阿洛商接过□□,平举上弦。 他想起父王的头颅在雪里滚出一道血线,母后被迫嫁给夺权的叔父,姐姐被驱逐出草原,自己作为贡品入召为质。 还有争云飞。 十一二岁的争云飞把自己从冰冷淤泥中捞出来,带回家。 他们一起住在守陵人的土坯茅房,躺在手编的凉席上,看太阳东升西落,清澈的日光在老鼠横窜的房梁上翩翩起舞。院子里的鸡鸭乱叫,雪白的大鹅逮着人就啄。争云飞带着他去弥屠户那里学八卦掌,蹲村口听长舌妇唠家长里短,从谁家丢了笤帚再到哪个鳏夫又调戏谁家少妇。 或是村口那棵遒劲的老槐树下,争云飞做男孩打扮,一如既往地倒挂在树干上,勾起他的下巴,故意问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女公子?说说嘛,小哑巴。” 灯影重叠,人声鼎沸,风落风又起。 阿洛商透过□□望山,看到打铁花那人虽然眼盲,但飒爽恣意,她在做平生最快乐之事。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放下血债,轻松地活着?而我只能夜夜梦魇,死去的勒燕魂灵终日讨命? 打铁花的花照野逐渐和站在阿洛商记忆尽头残霞之下、手握马头弯刀的争云飞重合。 阿洛商扣在悬刀的手指如何也发不出力。左手下意识扶着颤栗的右手腕,额角在春寒中渗出虚汗。 桑诺哂笑:“阿洛商,你不是恨她吗。” 他曾数次警告阿洛商,争云飞这个落魄公主是靡丽危险的罂.粟花,必须时刻保持警惕。阿洛商当时是什么反应? 笑得一脸荡漾,不值钱得很。 阿洛商终于狠下心抠动扳机,利箭飞刃而出,以雷霆之速射向花照野! 说时迟那时快,花照野好似背后长眼,在飞箭即将贯穿头颅的前一秒旋身飞踢!利箭借力调转方向,直直插向阿洛商心口,被他一个闪身躲开! 这一箭力道十足,箭矢狠狠钉在地上,箭翎不停颤动!人群刹那哗然一片,乱成糊粥,尖叫声、哭喊声、推搡声如潮水卷席。 夜色之下,花照野回头朝这边得意一笑,嘴唇微动,阿洛商清晰地读出三个字:就、凭、你? 阿洛商作势要追,只见花照野熟练地飞身攀上房檐,留下一阵瓦片碎响,消失在漫漫长夜中。 · 蔡歌头醒后疼欲裂,记忆出现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是怎么晕倒的,只觉得是喝花酒喝断片了。由于醒来又是夜晚,他根本没意识到平白无故少了一天。 见其短暂失忆,原本紧绷的桑诺松一口气,百无聊赖地将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 蔡歌见阿洛商、桑诺二人气氛诡异,奇道:“吵架了?在看书?你一勒燕人,还识汉字?!” 面对蔡歌的突然关爱,桑诺白眼翻上天:“从前吃了不识字的亏,现在当然长记性多读书,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你。” 蔡歌又被带偏题:“什么书?读到哪啦?” “《大召通略》。勒燕人写的。”桑诺商合上书,“平瑞年间,勒燕来朝,先皇后月氏静谣,于孕中通奸使臣。” 蔡歌干笑,有种“本来就丢人还是外族写的这下更抬不起头了”的尴尬:“皇家丑闻嘛,哪一朝没有。” “事发,先帝赐死月静谣,因“星君之谶”留下刚出生的争云飞守皇陵。平瑞二十六年,勒燕进犯,召朝节节败退,争云飞替新后的嫡公主——如今的逐华君前往和亲。途中,遇叛乱,勒燕易主,公主争云飞嫁与新的左贤王,乌那兰·阿洛商,成为王妃。” 皇家密辛,不可评判,蔡歌脸色精彩,只道:“先帝晚年,召朝衰微,边关动荡,至今不安。大公主身带原罪,不受宠爱,替嫁和亲是……情理之中。” 桑诺轻蔑一哂。平日里他是阿洛商忠心耿耿的狗腿子,此时,竟真有几分勒燕大祭司的模样:“起初,小王妃争云飞人畜无害最会讨人怜爱,数次献策解救勒燕王朝于水火。谁知一稔后,这小王妃出卖勒燕草原,为母国传递情报,直接导致了勒燕王朝覆灭,族人被屠。 “她藏的真深啊,连我阿母都……” “好了。”阿洛商起身,打断桑诺。 蔡歌抬头就对上阿洛商犹如蛰伏头狼的眼神,其中的冷漠、狠戾使恶寒陡然冲击蔡歌头顶。他心中起疑,未等成型,阿洛商绿眸一眨,又恢复平日明明如月,毫无心计的神态。 “你……” 阿洛商偏头问道:“我怎么了?” 蔡歌顿时哑了,数十年刀尖舔血所养成的危机感使蔡歌下意识觉得,此时还是闭嘴为妙:“没、没怎么,卖萌可耻……” 桑诺翻白眼,心道:这时候知道惜命了。 待阿洛商走出门外脚步消失,桑诺突然转向蔡歌,道:“蔡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蔡歌挺意外,眉毛挑得老高。 “都说争云飞命苦,带着原罪降生,将她养大的师父也因为包庇勒燕质子被皇帝处死……我很想知道,小王妃,后来怎样了?” 蔡歌长久沉默。想起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他出身寒门,用命换军功,一路摸爬滚打得先帝青眼,恰逢打压士族豪强,才捡了个尚公主的大便宜。蔡歌向来同情穷苦百姓痛恨门阀家族,他从心眼里对这位早死的大公主是敬佩的。可是……蔡歌想起逐华君争云皎莞尔一笑的面容,愕然升起无边的罪恶感:现在的他位极人臣,和曾经的豪强有什么区别?有什么资格可怜一个和亲的公主? 桑诺咧嘴惨笑,心里满是酸楚:你在想什么? 如果大公主争云飞没有替你的妻子、新后的嫡公主和亲,是不是就能在皇陵蹉跎一辈子? 或者是你在庆幸,还好是争云飞嫁去勒燕和亲,你才捡了尚公主这个大便宜? 正当桑诺打算结束交谈,睡一好觉之时,蔡歌突然开口:“大公主在我眼前亲手割破了乌那兰·阿洛商的喉咙。我因身负重伤,昏了过去,醒来就在公主府了。此后,勒燕王子的尸体和大公主都不见踪迹,至今下落不明。” 桑诺一愣:“所以说……她真的,很可能,还活着?” 在门外听墙角的阿洛商呼吸一滞,他突然不想知道答案。 欲离开,却听见长生天悲悯低语,他死去的灵魂在不远处发出叹息;族人的冤魂附在他的腿上,哀嚎哭泣。 他想起族人的尸山、灼烫的鸡皮。草原自此荒芜,燎原烈火至今未灭,横穿脖颈的伤疤痛彻骨髓,马头弯刀上的图腾嵌入掌心。 阿洛商双腿沉重,一步也迈不出,只觉得蔡歌的声音忽大忽小:“小王妃在和亲之时被先帝灌下慢毒,五感销蚀,心肺受损。据说她在和亲第一月就开始咯血,勒燕灭族时,眼睛几近失明。召朝出兵勒燕前,她千里夜奔回到召朝,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最后被她表兄,如今的天子师温颂玉一朝笏打晕才作罢。活着,一身伤病,慢毒反复发作……不如死了痛快。” 话音未落,虚掩着的大门被一脚踹开,狠狠撞在墙上飞速弹回,在撞到阿洛商面门前一刻被他抬脚抵住。 大门颤颤巍巍惨叫几个来回,终于停下。 一时间,三人脸上神色各异。 阿洛商居高临下地立于门扉,睫毛一垂洒下纤长的墨影,却挡不住眼中寒光:“探子来报,花照野现身凉州游神夜市。” “动!” ··· 隔着一条街,三人挤在半肩宽的窗户窥视。 桑诺嚷嚷:“题凑哥你别挤我!” “谁挤你了,明明是阿洛商!”蔡歌按着桑诺地头往下看:“黄花菜,你别挤他!”谁知一回头,只看见因惯力一开一合的门,根本不见阿洛商身影。 蔡歌“啧”了一声:“无组织无纪律,人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别信 第3章 别装 · 佩戴傩面的“神”大摇大摆从街中央走过,身上铜铃阵阵,好像领着常人看不见的思念悠悠过市。 众人纷纷避让,不住往神灵身上抛洒干花瓣。 阿洛商在小摊前站定,扫视木牌上奇丑无比的几个字,刻意压低了声音,念道:“凉州花照野,摸骨断生死,一锭银一卦。” 一锭银是五两银子。大户人家小姐的月钱才二两,和打劫没差别。 奸商,绝对奸商。 阿洛商蹲下,身上环佩骨片相撞声音悦耳。他从下至上打量花照野,看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带着侵略性极强的气场道:“天价啊,准吗。” 花照野今日没蒙眼,美目半闭,懒懒恹恹地靠近藤椅。她摇着手指,言笑逌然:“初次见面,不准不要钱。” 阿洛商拿不准她到底看不看得见,抽刀点在她喉前,毫无躲闪,只有额前发丝因风拂动。 马头弯刀削铁如泥,只要往前一送,花照野就能立刻归西,跪在长生天面前忏悔罪恶。可是她过于水灵的眼睛毫无神采地睁着,瞳仁因为几乎全盲的原因犹如凛冬深潭,无声,死寂。 阿洛商按下怀疑收刀,大肆打量起眼前人:花照野今日身着千岁绿的织金竹柏圆领袍,暗纹门襟单翻折露出红色内襟,腰间缀以玄色暗纹大带和花珠链抱腰,二郎腿一摇一晃,衣摆翻飞。 目光落在她腰间镶满宝石的烟斗上,阿洛商半晌没说话。直到花照野以为人走了,阿洛商才用脚尖踢踢她面前的破碗,打趣:“都几点了,还没开张。” 花照野浑身笼罩着颓丧的病气,没什么精神,耸耸肩:“没办法,我花半仙儿的卦太准,别听了不高兴。” “别?” “凉州话,可以理解为‘她’‘他’‘它’,还可以加个‘们’。” 阿洛商的眉毛瞬间剔得老高,压着火,按在马头弯刀的左手发凉:“看着不像凉州人。来凉州没多久吧?这么快就将凉州话说得这么利索?” 花照野只听夸奖部分,大幅度点头:“没办法,小生向来聪慧,一点就通。话说公子不会识人啊,小生当然是凉州人——凉州闲人。” 七年了,还是一张嘴就胡说八道没一句真话的调调。 阿洛商呼吸过力,眼前发黑,花照野却不知自己刚刚死了多少次,狡黠歪头:“客,不能光你套我的话,作为交换,算一卦,让我也知道你的过去嘛。” 阿洛商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在装可爱。 游街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路过的百姓时不时向花照野抛洒代表美好祝福的干花,打招呼:“花先生!”“小花将军!” 花照野会笑着颔首示意,优雅又矜贵。 洒落的干花,可能是海棠,粉的,白的,纷纷落在两人发丝肩头。 阿洛商垂着眼睫,没人能看清他极力压抑的汹涌情绪。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算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阿洛商没有拂去肩头鬓发上的粉白,沉思片刻,伸脚钩来交杌,随手抛一锭银入破碗,破碗在地上嘎啷嘎啷转数圈才颤抖着停下。 “摸骨?”说着,阿洛商攥起花照野手腕,虚放在自己头顶,轻声道:“请。” 花照野嘿嘿一笑,挥开阿洛商,仔细检查完银子后朝着远处呼喊一声:“孩儿们!” 话音未落,一群小叫花子蜂拥而至,七嘴八舌:“花花哥我想吃东街的饵饼!” “花花哥我鞋子破了先给我买鞋子!” “不行!先给我买被子!” “别抢这次轮到我了!花花哥你说句话!” 花照野一副大人模样,拿腔:“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阿洛商一个头两个大:…… “你还是这么……” “怎么?”花照野拍拍灰,笑道:“还是?” “抱歉,想起一位故人。她也是这样……善良。” “善良?”花照野像是听到什么新鲜词,奇道:“这词儿还能形容我?我可是坏人。” 阿洛商垂眸,眼睫落下一道纤长的阴影:“你这张脸看起来,很难联系上心狠的人。一定骗过不少人吧。” 花照野挑眉,深表反对:“准确来说,我是个好人。” 阿洛商嗤笑一声,花照野也不强求,右手抚在阿洛商额头,左手慢慢后摸,指尖搓捻着编入发辫的松石玛瑙,道:“勒燕人?” 阿洛商漫不经心地“嗯”一声,带上一点鼻音:“只有召朝人才束发。凉州又聚集大量古羌人的后代和勒燕草原的遗民,古羌人好用金银编发,而我是玛瑙松石,自然是勒燕人。你若不盲,见我第一眼也能知道,我是勒燕人。” 他好整以暇地望向花照野,话里话外都在质疑:还‘摸骨断生死’呢,你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我不瞎,只是畏光!天黑了或是凑近了还是能看到一点糊影的。”花照野也不恼,似乎天生对嘲讽迟钝,神秘一笑:“客,你等我说完嘛。” 花照野左手停在阿洛商后脑,右手下移,轻轻抚在他的眼窝、颧骨、高鼻、薄唇,硬朗的面部轮廓,继而捧着阿洛商额的脸颊,手指探向耳后。 啧啧,这脸,不用看就知道是仙子。 花照野撩唇浅笑,看上去十分认可阿洛商的容颜。 两人离得近之又近,仿佛与喧闹的游神队伍有道看不见的结界。花照野温软的鼻息轻轻落在阿洛商的嘴唇,有着微弱的荔枝香。 这香味太过熟悉,像是被厉鬼做了交易的艳尸,轻轻趴在他的肩膀上。 在花照野看不到的地方,阿洛商毫不掩饰饱含野性的侵略目光。 花照野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个人总是这样,以为她漫不经心的时候,其实异常认真,很难分辨她哪点是演的,哪点是真的。 “喉结上的伤疤……你前妻心好狠啊。” 阿洛商呼吸稍顿,错愕道:“前妻?” 花照野嘿然一笑:“你和她还没完。”她的指尖点在阿洛商喉结,游走至锁骨转向肩臂最终停在右手。阿洛商忍不住问道:“此话怎讲。” 这姿势看上去暧昧不明,可她不带丝毫挑逗**,摩挲过每一根骨骼或掌纹,专注认真,时而露出悲悯的情绪,喃喃:“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这人的命格确实奇怪。年少失怙,四海为家,偏执,固执,杀业重。明明是帝王之相,但遇人不淑,被利物生生截断,丢了印玺,落了个“亡国之君”的下场。后得天相救,在仇家吃官粮,混得风生水起,最后成了乱天下的窃国者,却将到手的印玺再次交奉。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爹也没有妈,逃亡的姐姐、四处为质的他,好不容易长大,还被前妻噶了全家;卷土重来,万人之上,却要把前尘往事抛,以身报君恩。 花照野有些拿不准。除去耽于情爱把天下当儿戏的部分,有这样命格的人,不是皇帝就是太子。 这还是个勒燕人。 花照野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勒燕的王子,被她捡到了? 转念有一想:不可能啊,勒燕王子已经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怎么可能坐在她跟前儿算命? 直到阿洛商有些不耐烦地用膝盖顶顶花照野的大腿,花照野才回过神,斟酌道:“客,你背上冤魂太多,杀业太重。这几年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很累吧?” 按理说讲到这,客人应该心防决堤开始吐露自己悲惨的童年时光,谁知阿洛商从齿缝中质问:“算到哪了,不觉得熟悉吗?” 花照野满脸迷惑:“熟悉?为什么会熟悉?你这么惨的,还是头一个。” 恰似惊雷劈中,阿洛商僵在原地:“别装。” “啊?”花照野皱起眉头,收手:“你有点奇怪。” “你不记得了。”阿洛商认真端详花照野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天真中透露出一丝淡漠的神性——她这次不是假装。 “不可能。”阿洛商猛地站起,喃喃着失控后退,双眼干涩,抬首看到散落的干花在天地间旋转成嘲笑的鬼脸。他突然被浸在冰封的深海里了,气息告急,波涛汹涌,无法自救,无法立刻死去,只有寒冷和绝望在他耳旁私语。 “记得什么?客,我们不会认识吧?几年前我大病一场,忘了很多事。” 失忆?开什么玩笑。 阿洛商凝望花照野偏凤目的桃花眼,冷漠黑沉,如强光也无法照透的死水,他想从这双眼中窥得真心。 眼前这个人失去了记忆,不再是那个落魄、一心只为复仇的和亲公主争云飞。 她是花照野,是与天地对饮的凉州等闲人,是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是铲凶除恶的小花将军。 如春水桃花,倚风自笑。 阿洛商站不住,摸出一片红叶珐琅胸针攥在手中。锋利的边缘嵌进掌心,洇出血迹。他想起无数个夜晚,脖颈上的伤口溃烂,因高烧而神智不清,手指摩挲着珐琅胸针的表面不受控者地流泪,填不满又紧又空的心口。 他坐下捂着胸口费力吐纳,双目眩晕,绿色的眼眸中映照出高楼耸立间飞桥栏杆明暗相通,游神金闪闪的身影和漫天飞舞的花瓣化为幻影,低头只能看到花照野的嘴一张一合,兴致勃勃地算来算去。 阿洛商心生疑问:命这东西真的算得出吗?她早就知道两个人结局,知道燕云之战后勒燕的那场燎原大火吗? 阿洛商心中压抑长久暴虐即将井喷,他握拳收掌,额前青筋抽搐,强行压制下想要拧断花照野脖子的冲动。起身,交杌被他踢得后滑,道:“两处说错了。你算的不准。” 花照野正在兴头上,扑上来:“不可能,你桃花好有意思的……哎哎别走——我给你算算桃花!”她眼睛不好,和谁说话都是趴得特别近,像是只亲人的狐狸。 阿洛商莫名燃起怒火,向后仰身,拉来距离。 “放手。” “我不!” 花照野前倾追上,几乎整个人都攀在阿洛商身上,煞有介事:“我收了你的钱,不给你算完,受业障反噬怎么办?” “业障?”阿洛商撒开花照野,“呵,你还怕业障?” “小时候,我家门口有座菩萨庙,我每天都去拜一拜。虽然没什么愿望,但我会祝菩萨姐姐身体健康。”花照野做西子捧心状,撅嘴:“想不到吧,我是有心的!” 阿洛商不敢苟同,平复情绪,整理衣袍,钩回被踢飞的交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下,一抬下巴:“继续。” “喜怒无常。”花照野嘀咕一声,牵过阿洛商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滑动,明显感到阿洛商蜷缩了一下。花照野有些意外,道:“客,你的桃花真……刺激。” 阿洛商懒懒抬起眼皮:“怎么说?” “你的桃花只有一朵,她前世是天上帝星,因一己私欲包庇护法,误苍生,被推至斩仙台。而你就是她的护法,碧目苍狼,冒魂飞魄散的风险替她挡了一刀。” “此举感动了掌管法度烈炁妙逸真君,他不顾众神阻拦,大笔一挥,为你二人减罪:贬至凡间,终世受离别之苦。哎呦这真君也真是的,哪里是减罪,还不如灰飞烟灭了。” 阿洛商下颌线紧了又松:“你是不是对每一个算卦的人都要编一段前世做神仙的故事?” “非也非也!”花照野受到质疑,急了:“你们虽是良配,但并非良缘。你看啊,你们这一世,应该已经经历一段孽缘。她已经变成前妻姐了,对不对?” 阿洛商眼眸一眯,不答。 花照野继续道:“真是奇怪,你们应该不同族。召朝女儿很少嫁给勒燕吧?况且你们成亲之时两国正交恶。政治联姻?可唯一联姻的勒燕王子和召朝大公主已经死了。” 说到这,花照野有些艰难地吞咽一下。 据说勒燕王子和大公主都死不见尸,这人不会真是勒燕王子吧。 “……你们二人,此世皆有帝星保佑,她曾抢夺你的帝星,好在你命大有贵人相助,死里逃生,而她下落不明。你找不到她,对吗?” 阿洛商嘴唇蠕动几下,吐出两个字:“不对。” “不对?怎么可能不对呢。”花照野疑惑,从口袋中掏出几枚五帝钱随意一撒,问:“几面为正?” “……全正。” 花照野重复抛撒几次,快速心算,笑道:“兑上艮下,泽山咸,小吉——你找到她啦!刚刚?还是昨晚?” 阿洛商长久地凝视着花照野瞎了的眼睛,喉咙发紧,道:“找到她了。”他耳朵一动,从眼角向右后方望去,突然握住花照野的手指。 “你……”花照野几次抽手抽不动,一急:“哎哎哎!撒开!” 她另一只自由的手在空中做出抓放的姿势,像从阿洛商的灵魂中捏出了不干净的东西,道:“你着魔了?别怕!我帮你净化——不过得加钱。” 阿洛商深呼吸,说时迟那时快,袖箭向左后方一甩,直接洞穿一巡捕额心! “杀人啦杀人啦——” “竟然有人敢杀巡捕大人!” “跑啊!!!” 闹市瞬间大乱,阿洛商与角落的桑诺颔首,左手提起花照野右臂,轻巧将她带上房檐! 花照野:!!! “救救救救命啊!” 阿洛商一把捂住花照野的嘴:“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巡捕来抓你!” 花照野咬他虎口:“我我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来抓我?我遵纪守法又善良,肯定是来抓你的!你个倒霉鬼,不要连累我!我一摆摊儿的惹谁了……客,小生只是文弱书生,恐高!恐高!!!” 街坊邻里探出头,窃窃私语:“小花将军?” “哟,还真是他!” “那个男人是谁?温大官人怎么办?他怎么跟别的男人好上了……” “你们也真是的,温侯爷早已婚配,父妻恩爱,孩子都会跑了,你们这般造谣,对得起温夫人吗?” 阿洛商扢皱了长眉,极限躲过几道暗箭:“你平时还这么,欺男霸女的,嗯?” 花照野不知听没听见,道:“客,你命中带煞,深夜难眠,只有你的桃花能压住!失眠的人脾气都不好,快去给你前妻服个软认个错破镜重圆,好好睡觉吧!最近是不是时运不济,总走霉运,嗯?” “……闭嘴。” 花照野小声嘟囔:“哼,倒霉鬼。” 就算看不见,花照野也能感到这位客人已经在忍耐的极限,连忙换话题:“你看看你,我长一张嘴就是要说话呀……”话音未落,花照野腿莫名软了,怎么也使不上力:“慢点……我腿疼……” “你不是能跑能跳吗!” “我腿有毛病,经常不好使!哎,以后怎么养老啊。” 阿洛商回头,眼见身后几个巡捕在房顶跳跃快速逼近,叹气,一把抄起花照野膝弯,道:“失礼。” “哎哎哎慢点!”花照野嘴上不饶人,手却把阿洛商的衣袖抓得死紧:“你还认真有把无路可走变成死路一条的本事。” “彼此彼此。” 谁知话音未落,暗箭袭来打碎脚下瓦片,加上花照野死命挣扎,阿洛商重心不稳,两人齐齐摔倒翻滚落屋檐! 正当阿洛商以为花照野装瘸这次要摔成真瘸时,只见花照野诡异一笑,一额头砸在阿洛商额头!阿洛商眩晕着松手,花照野却在百忙之中钩了一下他的下巴:“后会有期。” 话毕,如一缎丝绸飞旋柔软落地,翻滚缓冲,眨眼消失在小巷深处的茫茫夜色中! “……” 不是腿疼吗! 不是眼瞎吗! 阿洛商前追几步,巡捕抓来,他没好气地抽出马头弯刀,大开大合地挥砍。解决完麻烦后,站在原地,粗重喘气,似乎要将花照野消失的地方瞪出个血窟窿来。 “大人——”桑诺蔡歌从另一边赶来,吼出阿洛商心中疑惑:“她不是瞎了吗!腿不是瘸了吗!跑起来还这么利索!” 桑诺抻头越过阿洛商看他在看什么,蔡歌一拳捶上阿洛商鼻梁吼道:“你怎么把巡捕杀了!” 第4章 别闹 花照野跑两步就累了,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地扶墙走,摸一手脏腻。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凭借记忆和五感,黑着脸走向金水河的踏步,蹲下,细细净手。 花照野没有洁癖,只是不能容忍手指上有污渍,一洗起手来就停不下,严重时会强迫自己搓下一层皮。 她总感觉指缝里有血污,如附骨之蛆。 “小花将军——” 清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花照野茫然抬头,眼神不太分明。 金水河上花灯辉煌,画船金舫闲散,宛若钱塘江上的烟柳画桥、十里荷花。 即将靠岸的小画船上,一窈窕淑女款款至船头,怀抱琵琶,单手取下面上薄纱,纤细柔软的手臂悠悠挥舞,端庄又清冷。 “小花将军!” 花照野眯起眼,直起身子。 她的眼睛极度畏光。白天偶尔全盲,偶尔能看见两分;晚上偶尔全盲,偶尔能看见四分。这不好说。总结规律后发现:心情好的时候能看见一点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个瞎子。 “昭姬姐姐!”花照野话音未落,另一人从帘帐内探出半个身子,俏皮地晃着小腿:“小花将军是故意不叫我吗!” “小妙如!”花照野喜笑颜开,忘记洗手一事,随便在衣摆上擦了手,后退起跑,奋力一跃跳上画船! 画船失去平衡左右摇摆,船上的少女发出惊呼和娇笑,花照野拦腰抱住何昭姬跌入帘帐,二人齐齐压在张妙如身上。 “小花将军又和昭姬姐姐欺负我!”花照野撑在张妙如身上,撩开她额前碎发,笑道:“给你赔不是,没摔疼吧?” 煞时,窥探带来的毛骨悚然感从四面八方袭来。花照野警觉起身,张妙如顺着她散乱的眼神迷茫望去,只见春月暖白,东船西舫歌舞升平,邻舫的歌女幽幽唱着秦少游的《阮郎归》。 窥探者发现被察觉,立刻消失。 花照野皱起眉,想起刚刚的追捕,大感糟糕。 张妙如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嘟起嘴,心情不妙地扯着花照野腰间烟斗。花照野一把拽起她,哄道:“别生气啦,看,这是什么?”花照野像是变戏法一般摸出荼蘼飞凤簪,委屈道:“专门为你准备的!” 张妙如小孩心性,虽然实际上也只有十四岁,一把夺过簪子,高兴地转圈圈。花照野满意一笑,转向何昭姬,神秘道:“嘘,这个点翠后压是你的——徐道微呢,怎么没见她?” “道微一大早上就出门去会她的小情郎,一整日都没见她。阿弥陀佛,虽说凉州的金沙楼已经只剩下空壳,但她拿到身契就天天玩得没影,谅尘怕她出事还悄悄跟着她好久……” “‘阿弥陀佛’。”没人会对自己姐妹的对象有好脸色,花照野不满的怨气让小船都下沉两分,挑重点:“‘谅尘’‘谅尘’,也就你把那假秃驴当宝贝,他整天疑神疑鬼,偏执善妒。跪两天佛就当自己是浮屠寺中菩提子,僧伽蓝下白玉莲了——什么时候分,我定当热两壶好酒举杯相庆。” 何昭姬一刮她鼻子,对着灯花观赏点翠后压,浅笑动人,假装听不到花照野的埋怨,嗔道:“你呀,败家子儿,一点钱也存不住。外面天天传‘花将军始乱终弃,撇下温大官人又找何昭姬做姘头,耍得和尚谅尘团团转’——可真是苦了我。 花照野哭笑不得:“拜托,温颂玉是我长兄好吗!那些人真是的。不过,谅尘那个臭和尚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你赶紧跟他分了,把这个传言做实,再没人敢说你闲话!” 花照野笑得眼都眯缝了,突然一愣,趴在窗子上向岸边望去——那个模糊的、高大伟岸的身影,一看就是…… 怪不得怪不得,我说刚刚怎么感觉被狩猎者死死盯住的感觉。 “怎的?”何昭姬凑过来,花照野一脸惨白,握住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昭姬姐姐,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照顾好妙如道微,我先走了——” “哎!” 还不等花照野遁走,一张温热的大手一把将她拽回来按坐下,捏着她肩膀将她钉在原地。花照野慌乱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跃上画舫的阿洛商立即凑上来,笑得阳光又灿烂,虎牙尖尖。 花照野想到猛兽大快朵颐前总会舔舔尖牙。 只听阿洛商笑道:“我的卦还没算完,你要往哪去?” · 那人悄无声息地飞到画船上,犹如厚肉垫的黑猫,将花照野吓得一个激灵。 干笑:“沽、沽酒罢了……” 阿洛商举起左手,两瓶汝窑青花酒泠泠相碰,发出清脆声响,表示:这里有酒,不必去了。 花照野:…… 好嘛,路被堵死了。 “小花将军,这是你——”张妙如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被何昭姬一把拽到身后护着。 “不是。”毫无思考。花照野莫名蹦起来,嘴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她莫名回避这个问题,觉得在很久以前,跟谁许诺过什么一样。 “——相好吗?”见花照野像是屁股被针刺了似的反应这么快,张妙如看看阿洛商看看花照野,看看花照野看看阿洛商,得出结论:“你们睡过。” 花照野一脸对礼崩乐坏的强力抵制:“没有!” 阿洛商眼中明显出现了一道笑意,花照野朝阿洛商小腿就是一脚:“不解释一下吗!” 阿洛商摊手:“为什么要自证。” “你!”花照野情绪有些激动,小船剧烈晃动起来,“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张妙如不理她继续八卦:“昭姬姐姐有和尚谅尘,徐道微前两天刚和凌家收养的那个公子逸定了终身,就连小花将军都有漂亮小白脸了……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没人陪我玩了!” “快住嘴!”何昭姬脸颊烧红,伸手弹了张妙如脑门。 凉州琵琶圣手的手劲儿可不是盖的,那一弹似乎夹带金戈铁马之声,张妙如立刻哇哇大叫起来。 “小白脸”? 阿洛商自我怀疑了片刻,垂眸看了眼花照野,她摁着太阳穴,脑子疼,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阿洛商有些意外,召朝民风并不开放,两个男子在一起是可以被聚众烧死的程度。而这两位女公子却见怪不怪,难道她们知道花照野的真实身份? 阿洛商今日心境可谓是浮浮沉沉沉沉沉,适才表现出来的期待不是假的。没人察觉他的失落。阿洛商那么大个站在女子才会乘坐的小画船上,显得有些突兀局促。 他语调毫无起伏,扯回最初的“相好”话题:“哦,她说不是。” 花照野怒目而视:“你这样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错觉好嘛!”转而对两位姑娘道:“清清白白!我花某人跟谁都是清清白白!” 张妙如假装听不见:“多大点事,常在河边走,湿鞋很正常。” 花照野毛了直接上手:“簪子不给你了。” 张妙如母鸡护崽一样连连后退:“我不!” 阿洛商好似看不见眼前混乱:“见过二位姑娘。” 何昭姬垂眸行礼:“妾身凉州琵琶手,小字昭姬。” 张妙如捂着脑门凑上来:“姐姐!君子该先自报家门!” 阿洛商自来熟地席地而坐,顺便将花照野拉着坐下,草草扫过两位女公子,想起来凉州前调查的资料:何昭姬,西极府琵琶圣手,出身凉州富商,遭勒燕马贼打劫商队,家破人亡,被舅兄抵债青楼,为凉州第一花魁,现被花照野赎身;张妙如是何昭姬从路边捡来的孤儿,家道中落,被弃于闹市。二人相互扶持,以姐妹相称。 应该还有第三人,徐道微。 何昭姬、张妙如和徐道微,三人应是形影不离,是凉州金沙楼最得力的杀手。 怎么不见徐道微? 阿洛商暂按下疑惑,突然对何昭姬颔首,道:“何女公子,抱歉。” 昭、如二人闻之一怔。 灯火朦胧,潋滟水波反射在阿洛商深邃立体的脸上,他似乎静坐于水底,身材颀长,体态矜贵,衣袍上的暗纹细密灵动,他快要溺毙在水中。 花照野呼吸一滞,畏光的眼睛竟然在某一瞬间,清楚地看见了阿洛商。 飞蛾一下、一下撞着灯罩,金水河似洒金绸缎汩汩不绝,东船西舫传来的歌声时隐时现。花照野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半天才回神,有些心烦意乱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坐直介绍道:“他……是勒燕人士。我路边捡来的客人。命没算完呢巡捕抓来——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抓我的吧。“ 张妙如上下打量花照野:“你不会又在外面沾花惹草,被哪家相公发现要把你打死了吧?” “区区不才在下我虽然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天可怜见!小生跟所有人清清白白!”花照野给自己说心虚了,声音越来越小:“——咳,这次真没。” 阿洛商看了花照野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又道:“没事一直牵着我的手干嘛?你给我道歉。” 阿洛商垂眸,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就轻轻牵着花照野的手。 “……” 他神色如常地松开。 何昭姬看破什么,低头浅笑,道:“想听什么曲儿?贺鬼头的《青玉案》,如何?”说着盘腿坐下,转轴拨弦,手腕一摇,并不在乎众人同意是否,唱道:“凌波不过横塘路……” 张妙如取出从大小食盒,一一摆开明决兜子、西京笋、鹅梨、葱泼兔、烧臆子等吃食。毫不客气地拿过阿洛商带来的青花酒,给自己和何昭姬各斟上,剩下一满瓶倒进花照野的单口壶,塞她手里,道:“小花将军,请。” 花照野在张妙如头上摸一把,敬她和何昭姬:“谢了。” 反观阿洛商,跟个没事人一样,被怠慢了也不恼。张妙如没有给他备筷子酒菜就是在逐客,他却脸皮比天厚,静坐不动,认真聆听何昭姬的曲儿。 一曲终了,抚掌:“爽籁催发,余音绕梁。” 张妙如一脸:带的酒中看不中喝,人也是除了一张脸毫无用处——你咋还不走。 阿洛商面瘫抿嘴:现在离河岸这么远,你是想让我飞过去还是游过去。 岸上火把重重人影憧憧,朝这边叫喊着什么。 张妙如小声向花照野描述着岸上情景和凫水而来的巡捕,花照野眉尖一颤:来抓人了? 花照野向来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凉水”的行事作风,在火燎眉毛之前向来过了今儿不管明儿。立即移开小桌,端来正好能放在四个人腿上的方木板,回张妙如:“别赶他,留着有用。”又向阿洛商招招手:“你,过来。” 花照野从船凳下抽出一副竹板麻将:“三缺一,会吗?” 看着包浆了的竹板麻将,阿洛商片刻失神,凝视花照野良久,将她寒毛都钉得竖起来,又看了一眼岸上的骚乱,道:“……会。” 与此同时,金水河面突然多了密密麻麻的黑影。离岸太远,超出射程无法放箭,成批巡捕只好泅水而来。 这么大阵仗? 阿洛商确实命逢刑冲,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花照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笑得放肆:“前妻姐教过?话说你们刚开始的时候,她是真心待你的。” 阿洛商肉眼可见地更不高兴了。 花照野来不及八卦,阿洛商就十分有眼力价儿地帮着洗牌码牌、倒抓顺打。花照野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点起烟斗,长长吸了一口,闷咳一声,吐息在阿洛商脸上。 荔枝香眷恋地缠过他的眉眼,散在浓密睫毛。味道清苦,带着一丝回甘醒神的药香。阿洛商面色稍霁,余光扫过那杆烟斗,问道:“烟杆断过?哪来的?” 烟斗在花照野手中转了一圈,花照野笑道:“你怎么知道断过。” 张妙如插嘴:“这跟烟斗体长三尺,镶满各色北地的宝石已经够奢靡了,你为了遮裂纹又镶了许多海外珍珠,整得跟个久贫乍富的暴发户一样。但凡审美正常的,都能看出烟斗易过主还断过。” 花照野抿嘴一笑,甩出烟斗砸沉泅水而来的巡捕,烟斗打着旋飞回花照野手中。她长长抽一口,形状精致的双眸眯起,蒙上一层胧胧水色,问:“飒秣建进贡的荔枝香,很甜,要尝一口吗?” 阿洛商似乎不喜她这样,脸色赫然转暗,似乎是在强压下不满。 可惜,花照野看不到阿洛商眼底的微妙——除非趴他脸上。花照野只当被拒绝,烟斗收回腰间,答道:“哪来的?哈哈,从坟里刨出来的。” 喊叫声传来,张妙如被露头的巡捕吓了一跳,往何昭姬身后躲,何昭姬袖口飞出梨花针,霎时一批巡捕沉水。 “哎呀,真是阿弥陀佛。” 不止张妙如,连周边船舫都摇着桨快速离开。 阿洛商下颌线深了又深,右手飞出袖箭击落数名靠近的巡捕,嘴唇抿得紧之又紧:“你不怕他半夜三更做鬼吓你吗。” “孔老师说了,敬鬼神而远之,召朝人和勒燕人不一样,鬼神只在鬼故事和谶纬中。倘若世间真有鬼……每一个鬼魂都是某些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求之不见的故人,它来我梦里,这叫故人重逢,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怕呢?” 话音未落,一道锋利光影擦着耳边飞来! 花照野微微偏头让开,闪着寒光的暗箭直直钉入船窗不住颤抖!花照野再度送出烟斗,敲萝卜一样打翻无数巡捕。如此紧张的氛围,她却游刃有余。 “况且……人可比鬼可怕!” 阿洛商抬手拔下箭镞发力投掷,水中有人惨叫一声,散开深色血迹,一大股鱼黏腻地凑上来,在水下围成巨大的黑影。 他神色不变,丝毫不觉得自己适才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其余三人同样视而不见,仿佛刚刚只是发生了意见稀松平常的事情。 阿洛商不可置否,帮花照野起牌、跳牌后,花照野用指腹将牌面来来回回摩挲了三遍,理好,拍丢出一张白板,故作玄虚道:“停口了。” 第5章 别吧 一时间,剩下三人神色各异。下家张妙如看着一手散牌,嘴撅得掉到桌子上:“我不信,北风。” 对家何昭姬莞尔一笑:“小花将军的手气一向很好。九饼。” 上家阿洛商抬眸斜看一眼花照野,摸一张幺鸡丢一张白板,帮花照野起一张,再飞出袖箭杀几个巡捕,整套动作连贯得叫人害怕。 他余光恰巧看到岸上蔡歌正将射程八百步大弓拉满,一旁的桑诺上赶着点火油。 阿洛商:…………………… 瞎凑什么热闹。 小船周围的巡捕越来越多,喊声连片,点了火油的步弓射程只有百步,射程不够,有气无力地落在水里。 鱼虾逃窜,荡起层层涟漪,周边船家吓得连连驱船离开。 花、洛二人置若罔闻,毫不在意地看牌抓拍,时不时打掉几个快要爬上船的巡捕。 花照野摩挲牌面,歪嘴一笑,不断提醒各位以施加心理压力,逌然道:“哼哼,停口了哦。” 蔡歌抬手放弦,大箭破空而来直直剁入船尾!小船剧烈晃动,阿洛商袖箭已空,根本来不及用袖箭改变大箭的方向。 火势骤起,巡捕士气大涨。 都快杀到头上了,四个人还打得起劲,若是有人围观,定会感叹一句:“瘾这么大啊。” 桌上剩最后七张牌。 阿洛商想起身灭火,被花照野按下:“急什么,那箭一半都在水里,火烧不大的。” 阿洛山眼神一动:“现在看得见?” 花照野笑着指指耳朵:“我听得见——哎呀怎么每个人都觉得我是装的呢。” “呵。” 阿洛商嘴角朝下掉了许多,心道:你前科太多了。 张妙如百无聊赖地转着一张四条,嘟囔:“就要黄庄了。小花将军,你不是一上来就停口了吗。” 阿洛商心中纳罕:何止是庄要黄,人和船都要黄了。 花照野不急不俆,眨眼:“停了个‘滔天巨口’,有问题吗。” 张妙如:…… 何昭姬:…… 刚靠近就祭天了的巡捕:…… “我就知道。”阿洛商低头笑出声。 “你能知道什么!还笑!”凶完阿洛商,张妙如朝左边“软娇硬撒”:“姓花的!我要一张六条!” 赶在张妙如掀桌前,花照野赶紧喂一张:“好好好。” 又轮到阿洛商。 他扫视一眼废牌,大致算了一下花照野胡哪一口,沉吟片刻打出最开始摸到的那张幺鸡。 “杠!杠杠杠!杠!!!”花照野将假装撸一撸被护腕捆实了的袖子,推牌:“——杠上开花!!!” “等登灯登——可等死我了,谢谢倒霉鬼点菜——哎不是,客……”花照野偷偷观察阿洛商神色,声音越来越小。 “放胡!”张妙如气急败坏,尖指甲马上就要抠进阿洛商眼里,被何昭姬笑着一把拉回来。 不等张妙如耍赖,火势转眼将船烧掉三分之一! 花照野施施然起身,甩了甩有些麻痹的腿脚,好像这才有功夫管巡捕抓人的事:“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这多人来抓你?” 阿洛商噎住。 如果在一刻钟前花照野这么问,他可以不留情面地嘲讽花照野:“谁知道你在哪鬼混留下证据要被抓去投石”,可惜适才蔡歌和桑诺的表现太过积极,阿洛商自己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不小心犯了什么事。 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何昭姬抡起琵琶砸晕一个即将扒上船的巡捕,念一句佛,看了眼星斗的位置,优雅整理头发,道:“啊,三更快四更吧。” 阿洛商掩面,长舒一口:刺杀花照野的十日之期已到,这些巡捕还真有可能是来抓自己的——怪不得蔡歌桑诺那么踊跃:一个是为了除掉傻逼同僚,一个是为了报仇连主子都可以祭天。 花照野听声辨位,抄起烟斗打翻数个人头,朝阿洛商吼道:“愣着干嘛啊!眼里有没有活,会不会帮人家小姑娘灭火!” “嘿咻——”张妙如一个深蹲打来满桶河水,几下将火泼灭:“没事哒!我可以!小花将军你快跑吧,昭姬姐姐和我能应付!” 说着将盘子案板等物什扔在水中,砸晕一片巡捕:“哈哈哈好好玩啊,像是鱼翻肚子!” 花照野捏一把汗:“水里的都是想杀我的,往哪跑!完了昭姬姐姐,这下传出去就是咱俩在船上殉情了……” “殉情?”阿洛商顿住,有些偏执地望向花照野血色欠缺的嘴唇:“殉、情。” “你要和谁殉情?” 明明是一个玩笑话,花照野有点不理解阿洛商为什么要较真儿:“什么?” 谁知阿洛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花照野身后,有些暧昧地贴在她耳边,悠悠道:“卦还没算完是吧?” 花照野没反应过来,愣住半息,被趁墟而上的巡捕抓住脚腕!花照野毫不客气地抽出阿洛商的马头弯刀,挥刀砍断那手,嫌弃道:“噫,脏死了——啊?” 说时迟那时快,阿洛商夺回马头弯刀,咯噔一声收刀入鞘,铁钳一般的手握住花照野脖子! 整套动作皆在眨眼之间,行云流水,旁人看了还会以为是某种深情的撩拨。 “救——唔!” 阿洛商变脸太快,花照野没想到这真是个疯的,嘴被捂紧无法出声也无法呼吸,只能惊恐地瞪大双眼,手脚不断挣扎,却被阿洛商毫不留情地两三下卸掉手腕! 花照野体虚素来娇气,巨大的疼痛像是身体被重锤夯成泥。她眼前发白,身体软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 “谁惹你了!” 花照野晕着头,呲牙咧嘴暗骂:完了,摊上有病的了。 “小花将军!真是罪过。” 何昭姬惊叫,抄着琵琶就要抡来,阿洛商撩唇轻笑:“嘘,退下。” 何昭姬指尖夹毒针,本想继续向前直接杀死阿洛商,结果看到花照野挤了一下眼暗示不用管,亥时三刻城郭老地方见。 “……真是的,佛祖保佑。”何昭姬沉默一息,反手用琵琶圆润的背板给一巡捕开瓢。 阿洛商像是被夺舍了一般眼神已经不清明,将花照野轻轻揽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颈窝,犹如蛰伏已久的饿狼:“没算完的卦,就用命来偿吧。” 说罢仰身同花照野一同落入水中! 岸上巡捕大吼一声:“花照野阿洛商落水!别让他俩跑了!” 在落入水中的刹那,花照野迎面撞上一张发白浮肿的脸! 花照野倒抽一口气:正是失踪了一整天的徐道微! 只见她手脚被扭断,粗麻绳将其拴住捆在船底,尸体被河水泡发,被鱼虾啃噬,一只眼球掉出,挂在空洞的眼眶上,绝望地盯着花照野! 花照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河水压进耳朵传来一鼓一鼓地声响,阿洛商拖着她向下沉,在水下将花照野的手腕接回去! 花照野吐出连串气泡,气息告急,不知从哪里来得力气抓起阿洛商的领子就伸嘴抢空气!花照野扑腾得声势浩大,实际上根本没有多少力气,被阿洛商轻而易举地推开又箍在怀里。 越挣扎越痛苦,当最后一丝气息吐出时,河水呛入口鼻,花照野头晕耳鸣,灵魂似乎要飘出身体,心肺传来剧烈的灼烧感! 万籁俱寂,当花照野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破河里时,阿洛商终于松动,带着她上浮,冲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咳……” 花照野死命咳嗽,水还堵在耳朵,满眼星花,阿洛商似乎说了些什么,不等花照野缓过来,再次将她拉下水! “咕噜噜噜噜噜……” 濒死感将花照野卷席,眼前雪白一片,这次不是因为头脑空白,而是“看”到了旷野之上,漫天飘落地大雪。 花照野头痛欲裂,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坏菜,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吗,我花照野一世英名折在疯子手里…… 在花照野两眼一翻真要被溺死的死生一瞬,阿洛商将她提出水面,掐着脖子摇晃! 花照野竟在某一刻看清阿洛商的双眼布满骇人血丝和眼下逐渐显现的纹身,像是垂死之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瘾.君子。 这景象在眨眼间消散,花照野依旧看不清任何东西,世界又回归混沌,她指缝满是血泥,嘴唇水润充血,断断续续道:“我……我不想死……” “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吗!!!为什么要和她殉情,为什么!” 想起什么?为什么要想起?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 花照野头疼欲裂,后悔出门:“求你……” 濒死感再度袭来,花照野不知这到底是第几次被拖下水。 两人似乎已经靠近岸边,阿洛商还能分出心杀死靠近的巡捕。岸上有人在不停地下达命令,众人被阿洛商疯狂的举动吓到,都在斟酌要不要靠近。 “咳咳咳咳……”花照野咽喉火辣辣地疼,根本不知道已经咳出鲜血,而阿洛商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我不许你装!凭什么你无忧无虑地过了七年!凭什么你轻轻松松全都忘了!夜晚你敢合眼吗!你不怕他们站在你床边吗!你听得到他们的哭嚎吗!” 扑上岸,蔡歌好像吼了一句“影部办案众人退避”,影部众人推开凉州本地的巡捕,无数火把围上。 阿洛商这才看清花照野口鼻和衣襟上的血迹,他瞬间冷静,如梦初醒:“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 原来是影部的…… 狗日的敢淹我…… 花照野全身剧痛难忍,在丧失意识的那一刹那,用尽全力抽出阿洛商腰间马头弯刀,刺进他柔软的腹中,泄愤似的报复回去! “大人!大人你在流血!” 阿洛商顾不得刀伤,挥开聚集的众人:“求你不要死,争云飞,不要死……桑诺!桑诺!桑诺呢!快救她!” 争云飞?好像是大公主的名讳……你这个“阿洛商”不会真是勒燕王子的“阿洛商”吧? 大公主和勒燕王子流传于民间的狗血故事迅速在花照野眼前闪现。看来两个人虽然爱过,但都是到了倒了八辈子血霉。 花照野陷入黑沉沉地梦境前,脑海中竟然不合时宜地冒出这样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别吧 第6章 别喝 西北终年干旱,此刻却春雨缠绵。 阴湿的寒气将凉州城笼罩,天边时不时炸开一声惊雷。临时歇脚的废弃庭院萧条偏僻,来拿人的当地巡捕与影部刺客打斗不止。 桑诺拒绝和屋内两人共处一室,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指点正在干架的影部小喽啰。 看见蔡歌,翻了个白眼用勒燕语骂了一句。 蔡歌懒得和不懂事的小屁孩计较,穿过连廊,扇开灰尘,反手关门,将庭院外嘈杂的争吵和雨声关在门外,放下一碗药汤,阿洛商才懒懒抬眼:“多谢。” 空气因雨水变得湿润,阿洛商微卷的棕发更卷,一两根贴在面颊。 他**着上身,腰间胡乱缠了几圈绷带,似乎席地而坐靠着床睡了一晚,床上是仍在沉睡的花照野,脚边是已经泡发了的徐道微。 蔡歌推门进来就瞧见两人一尸体的脸上都笼罩着淡淡的死意。 那场面诡异得很。 “县尉急着要人呢。外面乌泱泱一片,那架势,不在明日晌午前砍了花照野和你的脑袋就要炸掉整个凉州。你看看你,任务没完成还在凉州留下案底,好端端杀巡捕做什么,你说我到底捞不捞你?” 蔡歌皱着眉打量阿洛商暗沉的眼尾,面中散乱的晒斑,殷红的嘴唇,冒着青茬的下颌以及绿眸中浓重的血丝。 在心中嘀咕:落拓可怜的阴暗男鬼,地府管不管。 阿洛商冷冷婉拒:“蔡大人费心,不必了。” 蔡歌笑了,不知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在关心:“这个庭院多年前发生过一件灭门惨案:男丁被剥皮挂在门口晒肉干,妇孺被剔肉做成包子喂狗,只有一个贪玩的小公子因为没有按时回家幸免。从此小院每晚鬼来敲门魂来索命。真没想到在这种情境下花照野还睡得着——还没醒吗?” 阿洛商起身,尝不到苦一样干脆地灌完一碗药汤,推开窗迎进沁凉春风和丝丝细雨,过了很久才道:“没有。” 花照野睡觉不安生:一会诈尸一样坐起来找她的破烟斗,一会被自己呛到咳得快背过气,一会含混地叫着“我找不到他了我找不到他了”,一会又神游一般瘆人地盯着阿洛商的方向再直直躺下。 阿洛商睡眠本就不好,又被花她折腾得一宿没睡,眼中的红血丝重了又重。 蔡歌冷笑一声:“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花照野?你们不会有奸情吧。” 阿洛商大方承认:“对。” 见阿洛商神情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诡异满意,蔡歌脸色变得一言难尽:坏了,不是阴暗男鬼,是幽怨男鬼。 阿洛商懒得逗他,补充道:“现在杀不了——你不是也没打算杀了她吗?” “花照野身份存疑,必须带回京城由逐华君亲自定夺。如果真的是失踪多年的大公主……虽然没这个可能吧,当年,大公主争云飞被勒燕王子一箭射死,是我亲眼所见。” 蔡歌本想多说几句坏带着恶意揣摩的龌龊话,谁知阿洛商早有预感一样冷漠地瞪过来,蔡歌只好拉开椅子坐下,摊开凉州城防图:“你政治敏感度不高啊,勒燕人都这样吗?笨笨的。此次影部北上凉州的目的,不单单是刺杀金沙楼主。” 闪电划破苍穹,蔡歌手掌抚平图纸,道:“凉州地处边关,商队聚集,派系混杂。先帝驾崩时少帝才刚满月,便由唯一的皇姐逐华君监国。逐华君掌权后施行怀柔政策,优待异民。在凉州,光异族人就能分出勒燕遗民、古羌族后代、楼兰血脉的流浪者……花照野属于“官商勾结”中的商,表面做着酒楼生意,实际上走私盐铁战马,掌管西北刺杀组织,是凉州最大的地头蛇。” “如今,花照野不知道凭借什么手段将金沙楼的声势扩展到关中地区,有继续朝江南发展的趋势,这意味着西北边疆的反叛势力正在逐渐扩大,连‘逐华君的走狗影部首座’都敢刺杀,这就等于贴面挑衅逐华君的权威,可见其飘了不止一星半点。” 阿洛商反对:“我当影部首座才几天?走狗是你,不是我。”说着破天荒地斟一杯隔夜茶,递给蔡歌。 蔡歌不知道被阿洛商奇葩的重点惊到还是被斟茶的举动惊到:………… “有区别吗!”他诚惶诚恐地接过凉州本地的八宝茶,吹开表面漂浮的芝麻,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享受勒燕王后的待遇。一饮而尽,砸吧嘴:“齁甜,什么味儿啊,不会是隔夜的吧。” 阿洛商神秘勾勾唇,端详着花照野水中挣扎是在他手背上抓出的血印:“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刺杀组织金沙的下一个刺杀对象,是影部首座。” “你是在为花照野开罪?”蔡歌嗤笑,“需要证据吗?需要金沙真的下达刺杀令吗?朝廷说你有时你必须有,朝廷说你没有时你有都要没有。收拾一个在凉州只剩下空壳子的金沙楼,本就是杀鸡儆猴,提醒凉州别的的地头蛇收敛点。” 他感叹道:“花照野扎根西北的用时非常短暂,背后定有庙堂党派推波助澜。他也真是个人才,若能得朝廷所用,只要安分守己、不贪不逆,必定流芳百世。” 阿洛商一点情面也不留,轻笑:“你不会想让她诏安吧?那也应该提前吹枕边风。” 阿洛商不留情面地将蔡歌从头打量到尾,似乎在说:事到如今花照野的追杀令仍然是就地格杀,看来你连个人都不会哄。 “……”蔡歌有节奏地点着桌子:“花照野一江南人,入凉州不到二十岁,肯定是误入歧途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过若只是和金沙楼有关还好说,现在牵扯入谋杀,我们还需要给凉州这边一个交代。凉州不比长安,哪怕是影部也要在此地谦让三分……” 都误入歧途七年了还想着净化她心灵吗?召朝现在这么缺人啊。 阿洛商不可置否地耸耸肩:“花照野若入了庙堂,就不会有逐华君和你什么事了。” “你!”蔡歌脸色陡然转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洛商后退,面作无辜:“抱歉,忘记召朝人管这叫‘谋逆之心’了。我们勒燕不讲这个的。” 蔡歌极其敏感,不再给好脸色:“勒燕早亡了,趁早改改未化风气——我劝你老实点。” 蔡歌恶豹一般的眼神死死盯住阿洛商,直到一个飘渺的声音打破沉寂:“阿洛商说的对,金沙从未下达过任何指令,说要刺杀影部首座。” 花照野不知何时醒了,披头撒发面色惨白,鬼一样凑到蔡歌身后。 蔡歌吓得鬼嚎着一跃而起,坚硬的脑壳撞上花照野的尖下巴,花照野也是嗷嗷惨叫:“幸亏我这下巴是我母亲生的……” 目睹花照野鬼鬼祟祟爬起来再去吓蔡歌的阿洛商难得真笑,坚冰一般的脸上化开一道夹着粉白花瓣的春泉。 花照野难得睡一晚,心情颇佳,狡黠地转向阿洛商,道:“怎么一个两个都想杀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蔡歌吓得不轻,捂着胸口,感觉头晕,怒喝:“你什么都没干?!你掌管金沙楼,杀了我那么多同僚,还让我北上到这黄沙漫天鸟不拉屎的地方,你管这叫什么都没干?” 掌管金沙楼? 这咖抬得花照野自己都笑了。 她呼吸还有些费力,歪头撑着脸,露出和阿洛商一模一样的无辜,道:“西极府五千里荒漠八百里绿洲,凉州城可是塞上江南富比金陵!什么叫鸟不拉屎,长安很高贵吗?狗眼见人低——还有,你想多了,我和你一样,只是给人卖命打工的。” 蔡歌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谁跟你一样?我出身寒门尚摄政公主,战功赫赫位极人臣,靠着卓越的武功和聪明的大脑改变穷苦的命运,谁跟你一样!” “有区别吗?” 花照野迷茫眨眼,“哦,有区别,金沙楼的活我想干干不想干摆烂无人敢管我,你嫌弃凉州又土又村却还得跋山涉水,没个铁屁股根本来不了。” 阿洛商揣着坏水帮腔:“唯一乐事就是死几个傻*同僚,还得虚情假意地哭个丧。” 两人一唱一和,一套组合拳下来蔡歌莫名觉得幸亏桑诺不在屋里,自己是有点可怜的——等等,不是这回事! “卓越的武功?聪明的大脑?”见蔡歌终于反应过来,花照野笑得像是鬼故事里勾人魂魄吃人心肺的艳鬼,转着那根宝贝烟斗起身,俯近睨视。 巨大的危险感压下,蔡歌“腾”地起身,抽刀防备,竟然某一刻站不稳:“你干干什么!退下!咦,阿洛商你怎么八个头……” 蔡歌踉跄,小腿撞上凳子一个重心不稳翻了个四脚朝天! 阿洛商看狗一样斜了一眼蔡歌,伸手弹了一下适才斟茶的茶壶,传来悦耳轻响,似乎在嘲讽:还“聪明的大脑”呢,我玩你跟玩狗一样。 蔡歌“聪明”的大脑叮地一亮:“你敢下毒……” 阿洛商弯唇假笑:“什么毒?你是在说见小人的蘑菇粉吗?身为影部前首座,怎么会把蘑菇粉看成白芝麻啊。” 蔡歌两眼一黑,彻底晕倒:“……你个……毒妇……” 花照野在一旁哈哈大笑,面色好了些,差点没把自己笑过去。过了许久才镇定下来,寻着模糊的光影,蹲在徐道微的尸体边,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 她慢慢摸索,隔着衣物握住徐道微浮肿的手,是比冰川还要刺骨的寒冷。 花照野点烟长吸一口,轻轻闷咳,淡淡的回甘从舌尖缓缓爬至肺腑。 阿洛商紧盯着花照野吐出的烟气,荔枝香小鬼缠人一样攀上。他有些烦躁地一掀衣摆坐下,伸脚踢踢花照野:“凉州的县尉、参军、监当官都在外院等着影部放人。你打算怎么办。” 花照野耳尖动了动,说来奇怪,若不是阿洛商提醒,她根本听不见外面打斗的声响:“人不是我杀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杀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杀的。” 阿洛商凝神,知道她在讽刺船上的那句“为什么要自证”:“跟我说没用。” “不是跟你说没用,是你没用。影部权倾朝野,首座落在你身上却能被边关小城的巡捕欺负。” 花照野起身,荔枝香吐在阿洛商脸上。 反手磕掉烟灰,扎入冷水,抬脚踩在阿洛商坐着的官帽椅上,烟斗点在他腰间刀口,又随手挑起他的下巴,笑道:“正式介绍一下:小生花照野,暂代凉州金沙楼楼主,拜见前勒燕王子、现首座大人。” 阿洛商不止一次向他人诉说自己是勒燕王子,无一人相信。 有且只有花照野,在短短一天内抛开“勒燕王子已死”的固有印象,用戏谑的语调说出“拜见前勒燕王子”。 两人离得近之又近,阿洛商能感受到荔枝香若有若无的甘凉,能听到争云飞温软皮肤下血液流动的声音。 七年,离开勒燕粗粝的风沙与炽热的阳光,争云飞白了瘦了,当年晒出的雀斑消失不见,皮肤呈现出一种尊贵骄矜的透亮。 烟斗在她手中像是一把三尺利剑,她料定阿洛商不会暴起拔刀杀人,于是懒懒道:“你淹我不是因为那什么逐华君下达的命令,是私仇——冤有头债有主,你想复国复仇没人管得了,欺负我一个平民老百姓算什么东西?为什么想杀我,说。” “你不是花半仙吗,自己算。” “算自己多没意思啊。况且算命只能算出一个大致的趋势或者方向。你以为我花某人会读心,你的每个小眼神我都能懂?”花照野起身,随便往墙上一靠,道:“小生还是个瞎子,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阿洛商十指交叉,四肢舒展,靠进椅背:“适才听到蔡大人讲的关于这座庭院的故事吗?” 花照野猜不出阿洛商想干嘛,警惕道:“灭门惨案。” “如果是你灭门者,杀死所有人后发现一个十几岁的漏网之鱼,你会怎么做。” 此瓜保熟,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别喝 第7章 别问 花照野沉默一息,抬头坚定道:“我会把我的刀给他,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的出身,让他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 闻之,阿洛商竟自嘲一笑,取下马头刀丢给花照野:“这把刀够你算七十年,每天算八次。” 阿洛商剑走偏锋出其不意,花照野如何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做,暂时想不通这其中深意,显得有些呆滞,差点没接住刀:武器是可以随随便便脱离掌控交给别人的吗? 只有两种情况:首先,他对现在的局面有着十足的把握;其次,绝对实力极度悬殊。 真是欺负残疾人。不要脸。 花照野感觉自己被嘲讽了,但是没证据。 马头弯刀沉甸甸亮晃晃,如同一只花红柳绿的骚孔雀,在手感上和她捡来的烟斗惊人的相似。 这异曲同工的俗气在花照野记忆深处探头探脑,她无缘无故地想起被残阳映照的草原。 趁花照野片刻失神,阿洛商贸然前倾,收回马头刀,伸手卡住她的下巴将她拉进:“还算不算了?” 阿洛商的存在感和侵略感过于强烈,花照野心曲紊乱,本能地厌恶这种压迫不断后撤。阿洛商穷追不舍,直到将花照野压了个严严实实。 花照野摆烂,放弃挣扎,躺在地上手脚打开,似乎在说:要不你杀了我吧。 “你这样的人,不用算我就知道耽于情爱在一棵树上吊死——多半是因为前妻姐吧。她可是召朝的大公主!金枝玉叶,在皇宫中幸福长大,怎么可能和小生认识呢……就算和在小生失忆前和小生认识,那也不能连坐!” “不对。” “哪方面?” “她的童年并不幸福。” 花照野有些意外:“她是公主,怎么会不幸福?” 这下可给阿洛商问到了。 在召朝广为流传的故事里,大公主争云飞因“非星之谶”自幼守皇陵,十七岁和亲勒燕草原,两国交战,为母国传递情报,勒燕王子在死前以牙还牙。 人们普遍的认知是:大公主灭勒燕一战立大功,可惜在胜利前夕死了,没有凯旋的命。 是的,争云飞死了,她不可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向天下控诉她如何在皇陵受苦,养育她的师父被辱杀,因妹妹、也就是现在掌权摄政的逐华君替嫁草原,以及因父皇不信任被迫灌下的慢毒和在雪中跪烂的双腿。 这一切都很没意思。 阿洛商喉头的伤疤开始作痛,明明早在七年前就愈合了。 他不知道本要杀死争云飞的那一箭射歪后争云飞发生了什么。 她被谁救起? 为什么会失忆? 在哪里养伤? 又因为什么一定要来凉州。 “花照野是假名吧。真名是什么,哪家的,为什么来凉州。” 花照野瞟了一眼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马头弯刀,心里偷骂一句。 平日里最爱狐假虎威,谁知一朝马失蹄,性命刀尖悬。无意识吞咽:“把你的刀收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长兄是谁吗!” 这刁蛮的耍赖劲,和当年异曲同工。 阿洛商道:“你是说‘肃德皇贵妃’,天子师温颂玉?叫得这么亲,怎么改口,不叫表兄了。” 花照野疑惑道:“我和温颂玉同父异母,一起长大,不叫长兄叫什么。” 同父异母?一起长大? 温颂玉温颂玉,哪里都有他! 阿洛商眼神愈发晦暗:失忆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温颂玉重新编造了争云飞的过往吗?为什么只记得温颂玉! 阿洛山愠怒道:“他们家不是死的只剩他一个了吗,怎么舍得把你藏到偏远的凉州,默许你杀死贪官,和金沙楼真正的主人牧归泽交好?” 花照野大惊:他怎么会知道牧归泽…… 牧归泽,金沙楼真正的老板,曾任朝廷司天监监正,后辞官。前些年算出“长安日烬”的谶纬,三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将凉州的家什搬往往东京洛城。 花照野说到底只是个给金沙楼打工的刺客之一——或者说和楼主关系最好的刺客之一,暂代凉州金沙楼的楼主之位,处理遗留事物和酒楼生意,并无调人之权。 冰冷的刀面毒蛇一般贴着锁骨,花照野下颌线逐渐收紧,安慰自己:影部首座嘛,消息灵通很正常……不对,不正常!真正的金沙楼楼主牧归泽秘密南渡的事朝堂不该知晓,温颂玉在朝堂上出事了吗?又有人和他作对? 自逐华君争云皎掌权以来,非议不断,朝廷分为两派:一派以天子师温颂玉为首,拥护皇权独立,三天两头要求逐华君还政少帝;另一派以司天监章恃正为首,表面拥护逐华君,实则暗地架空这位代为监国的公主。 那阿洛商是哪一派的人?他还知道什么! 阿洛商放开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花照野,不说话也不动作。 花照野像是悟了什么,瞳孔骤缩了一下,幽幽道:“……不是我自做动情………” 阿洛商抬起一根眉毛,洗耳恭听。 “你喜欢我。” 阿洛商僵滞:“……” 还是这种感觉。 不管她叫争云飞还是花照野,说出来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让阿洛商的太阳穴突突疼。 花照野看不到阿洛商眼中的错愕,眼前都是混沌模糊的虚影,像是害了翳病的老者。她在一旁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一直跟我。” 这回轮到阿洛商陷入沉默:“跟着你就是喜欢你了?” 花照野点头:“我喜欢谁就会一直跟着谁。” ……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阿洛商从花照野身上起来,转移话题:“你先想着如何向院外那群人证明你不是杀死徐道微的凶手吧。”说着取出一副羊肠手套,掀开徐道微的裹尸布,问道:“可以吗。” 看上去礼貌得不得了,花照野却觉得这三个字由阿洛商说出来怪怪的。 她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淡去,开始左顾右盼:“为什么要帮我。” 阿洛商两手一摊:“失手杀了凉州巡捕,现在是通缉犯。” “你可以自己逃。” “我喜欢你,想帮你,有问题吗。” “大胆!我不想被烧死!” 见花照野唇角下压,阿洛商摘下手套,弯腰,唇角一勾,拇指在花照野下巴上用力摩擦过,垂下的长睫将瞳孔挡得严严实实:“皮肤细腻得不见毛孔,胡茬也没有……几个大老爷们这样?下次女扮男装,可以用点心吗。” 花照野确实没有认真的女扮男装,不过是束起长发,平日里穿着公子才会穿的圆领袍。 她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在凉州,没人敢问,也没人敢因为“她是个女人”而发难,只有温颂玉固执地要求:务必隐藏真实身份。 尽管花照野不是很在意,但被阿洛商当面戳穿很不爽,她在地上画圈圈:“你……死变态。” 阿洛商:。 他重新带上手套,细致地检查尸体,道:“枕骨凹陷,创缘整齐,锐器所伤。一招毙命,活着的时候,她应该,没受太大痛苦。” 花照野又点上烟,没抽,只是放在一旁烧着,道:“徐道微胆小细致,过目不忘,进入金沙楼后只做些搜集的小任务。性格合群内向,同僚也差不多都随牧归泽南下了,应当不是仇杀。” 阿洛商提醒花照野:“她和她的情郎,凌家公子逸呢。” 花照野摇摇头:“情杀?两人感情很好。凌家垄断凉州香料生意,夫妻俩多年不育,收养了一个叫逸的孩子,此后生意兴隆子嗣不断,夫妻俩更加珍爱公子逸。” “徐道微十岁被父亲卖给六旬老汉,反抗不过跑了,在路上遇到人伢子,一路辗转来到凉州,又卖给凉州刺史萧家做婢女,后来萧家被灭门,徐道微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再次流落,于路别乞讨,被我捡……” 花照野的声音弱下去,她想到什么,打了个寒颤:“灭门。” 她有些撑不住,抽了一口荔枝香重复蔡歌的话:“‘因贪玩而幸存’……” “这户人家就是被灭门的,凌逸又是被凌家收养的……”花照野瞬间想通二者关联,“难道凌逸是萧家幸存的小公子?萧家灭门和一个小婢女有什么关系?不行,必须去凌家找到凌逸。” “这里是萧家的府邸吗,为什么会来这里。”花照野摇摇晃晃起身,问:“从水中上岸后发生了什么。” 阿洛商本想扶她一把,最终悻悻收手攥拳,展平白布盖在徐道微的尸体上,起身道:“上岸后,凉州的巡捕说你就是杀死徐道微的凶手,要拿你我归案。” “蔡歌,就是刚刚被你吓晕那人是我前上司,目前是我属下。他不准,要求立刻回京面圣。” “双方争执不下,蔡歌就把人打了。你昏迷还抱着尸体不放,走不远,暂时在废弃的宅院歇脚。凉州的巡捕已经找来,正在跟影部的人械斗。” 可能因为是勒燕人的缘故,阿洛商说汉话来声音低沉,有着类似于老者的缓慢,给人认真靠谱的错觉。 花照野不禁开始想象他说起勒燕语会是什么样子。 她再次确认道:“最近朝廷局势怎样。” 阿洛商说不出。 他向来讨厌朝堂上衣冠禽兽的勾心斗角,看不清明也玩不明白,在草原时就被眼前人摆了无数道,因此下意识地排斥这些弯弯绕绕。这些年若不是桑诺时刻警惕着,阿洛商估计要被朝廷的各个势力利用完再杀掉——简单来说就是“玩狗一样”。 见他沉默不语,花照野心里顿时没底:“徐道微只是一天没露面,最多算失踪,凉州巡捕怎么就知道她死了凶手是我?蔡歌这个人,现在做掉吧。他为什么要领着你我来此地,又为什么在我‘昏迷’的时候讲灭门惨案?这个人有点东西啊,不动声色就把我们往这条路上引。你们关系一直都不太好吧,你给他倒茶,他为什么毫无警惕地喝下?” 门外,影部和凉州巡捕的对峙似乎已见分晓,只见桑诺终于起身,一改看戏的模样抽刀出手拦截想要破门而入的巡捕,反手削掉那人的右手,朝屋内提醒道:“大人!” 阿洛商长长舒出一口气,知晓影部那两三人没能挡住凉州巡捕源源不断的支援,一手变握住花照野细瘦紧实的胳膊,道:“走吧。” 花照野挣扎:“你跑你的,带我干嘛!” 阿洛商俯身凑近,卷曲的碎发轻轻落在花照野瓷白的面颊,露出尖尖虎牙:“我怎么能放你走呢,当然要拿你归案,将功补过啊。” 被狾犬盯上的恐惧感袭来,花照野大惊失色猛地后退,后脑上咚地一声撞在墙壁又反弹,快把压着眼睛的淤血撞出来:“爹的有狗。” · 一路东躲西藏,前往凌家宅邸的路上,阿洛商还有闲心带着花照野去青云观的浴堂洗了热水澡。 隔着屏风,阿洛商丢来一把芫荽和几件衣服,道:“一刻钟后我在寺庙的后门等你。” 花照野声音闷闷地:“衣服好奇怪,是勒燕的锦袍?怎么穿啊。” 阿洛商在屏风后僵了僵,想起失忆这档子破事,心沉如枯木。 他强迫自己冷静,道:“里衣会穿吧?只是右衽改为左衽。” 花照野点点头,点完想起阿洛商看不见,应道:“穿好了,然后呢?” 然后? 阿洛商绕过屏风,拾起胡乱仍在地上的衣袍径直向花照野走来。隔着水汽,在陌生的环境里,花照野有些无措地侧耳辨别阿洛商的脚步声,语气愈发不满:“你怎么直接进来了,孔夫子在上,有辱斯文!出去。” 阿洛商低头凝望花照野歪歪斜斜的发髻,抖开上衣,道:“我是未开化的野蛮勒燕人,不归孔夫子管。” “伸手。” 勒燕的锦袍穿起来很简单,阿洛商单膝跪地为花照野整理腰带上的宝石和流苏,拿起木梳打散她的发髻,手法格外轻柔,疏通后将两鬓碎发编入小辫,又坠上金玉宝石。 花照野绕着小辫,故意刺激他:“这么会编辫子,以前没少给姑娘编吧。” 阿洛商垂眸,从铜镜里望向花照野没有什么光彩的眸子,答道:“她不喜欢别人碰头发。” 花照野捅的那一刀被水泡过后已经化脓,阿洛商从昨夜就开始低烧,头脑昏沉。 水汽下,他深邃的眉骨显现出一种异样的阴鸷,眼睑微红,睫毛湿长,冰冷的绿眸蒙上洛水畔裹挟白霜的蒹葭。 水光吻在他瘦削的脸颊和喉头伤疤,光影巧妙地隐藏了他脸上的零散雀斑和纹路,像是吻在抓不住的窗户纸,或者是虚幻梦境中那把枯寂的金绸伞。 没人知道他如何在怨恨和困苦中的“昼短苦夜长”。 花照野不会知晓这段眼光中纯粹又深刻的恨与久别重逢的爱。 阿洛商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着花照野想起和争云飞有关的一切,和阿洛商有关的一切,和勒燕草原有关的一切。桑诺质问过他:失去了记忆就可以原谅过去的错误吗?失去了记忆就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别犹豫,动手吧。 阿洛商不同意桑诺的说法。 实时证明,哪怕是改名换姓,哪怕是记忆缺失,花照野的所有小习惯小动作,都在向阿洛商的灵魂叫嚣着:她永远都是争云飞,永远是那个抛下一切来草原和亲的落魄公主。 只是,她真的会想起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蜿蜒不绝的娘娘河,不见天际的勒燕草原,以及,我吗? 阿洛商抿了抿唇,目光不知第几次滑到花照野的嘴唇和耳垂,鬼使神差地凑近后又猛地后撤,像是的竭力压制着什么。 他细细抚摸过断了又被接上的烟杆,将这花红柳绿的玩意儿挂在花照野腰间,再次跪下为她穿好鞋袜,理顺额前的黄金链,细细端详后用勒燕语道:“争云飞,真是好久不见。” 此瓜保熟,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别问 第8章 别想 远远看见凌府上空飘扬的招魂幡,阿洛商低头观察花照野的神色。 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清晰得听到恸天哭嚎和唢呐凄厉的惨叫。 一队府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经过,阿洛商下意识闪身挡在花照野面前将她轻轻抵在墙上。 花照野小声嘀咕:“有些刻意。” 已经乔装打扮过,按理不会那么容易被认出,阿洛商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心虚,遂摸摸鼻梁,保持沉默。 巡捕甲:“喂,那边两人,干什么呢!” 巡捕乙:“哪里来的勒燕野鸳鸯,凌府都死人了,还在人家家门口你侬我侬。” 巡捕丙:“你懂什么,这叫‘为新生庆贺’。” 巡捕甲正义呵斥:“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凌家长公子逸被凌迟,那凶手还将片下来的肉片塞进他的嘴里,导致公子逸崩溃而亡,何等惨烈!总要尊重一下死者吧!” 纸钱纷飞入白雪,跃动的火光滚来热浪。 花照野呼吸一滞,捏上阿洛商窄紧的衣袖,强忍住反胃,想到些什么,喉咙发紧道:“凌迟……死了……不是凌逸。徐道微和凌逸惹到了什么人,竟然下此毒手?” 看到花照野失态,阿洛商想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告诉她“没关系我们不听了”。 可是眼前人只知道自己是花照野,阿洛商什么也不能做,只得道:“斯人已逝,现在应该担心你自己的安危,以及何昭姬和张妙如。” 路过的小姑娘:“娘亲,那边的叔叔姨姨刚刚在干什么呀?” 娘亲啪一声捂上小姑娘的眼睛:“别看!别看!快走!” 花照野终于崩溃探出头:“姐姐!是姐姐!” 阿洛商一把将人按回来,在花照野耳边沉沉笑了,震得她心脏发麻。 “你笑什么!”花照野一改平日屑屑的表情,恶狠狠的呲牙:“我才二十有四,正当好的年纪,跟你这种人老珠黄出门虚涂三层厚粉的老男人不一样!” 只大了一岁的阿洛商怔了怔,很受打击:“你感觉我年龄大了?” “你年龄大不大和我有什么关系!散伙!”花照野心中一盘算,打算趁机甩掉阿洛商,推开他就走,结果一头碰到柱墙棱,捂着头哎呦。 花照野一时没控制住音量,巡捕丙回头再看一眼,意识到不对:“等等,那个女人,还有那个男的……” 巡捕乙从胸口掏出通缉令,反复对比:“花照野是女扮男装的对吧?她长得好像……” 巡捕甲灵光一现右拳锤左掌:“是花照野和影部首座,来人!拿下!” 花照野听声辨位,空手挡白刃,庆幸勒燕的锦袍本就配有铜皮护腕,扭头就跑! 阿洛商抽刀平转,挡掉飞来箭矢,揪着花照野后领提着飞上屋脊,回身格挡巡捕,挑飞其长刀,吼道:“你去哪!” “放开我,你管不着!” “放开你,你还有命?”阿洛商拔出匕首塞进花照野手中让她防身。 花照野看不见屋顶碎瓦,被狠狠绊了一下,阿洛商伸手把她捞起来。 花照野阴阳怪气道:“多谢官人,没有您的话,就要摔个没命了。” 说着与阿洛商配合,抬手戳穿巡捕丙眼球,阿洛商抽空用马头弯刀撇掉匕首上血淋淋的眼球,问:“平时绊了怎么办?” 答:“凉拌,体验一下狗啃泥,然后在众人怜悯的眼神中麻溜爬起来,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闻之阿洛商像是吞下一块生锈的铁球,这铁球被七年光阴煎得火红,顺着他的喉咙烧破他的心脏滞涩地沉入胃袋,道: “以后不会了。” “什么?” 阿洛商用勒燕语道:“诉颂万载:莲花去国一千年,无灾无难到公卿①。此后,长生天会长长久久地保佑你。” 勒燕祝词皆以“诉颂万载”起手,这几个字的勒燕语发音花照野莫名地感觉熟悉之又熟悉,她的下眼睑瑟缩了一下,胸口发闷,一时间忘记呼吸:“……什么意思?” 原本就嘈杂的凌府门口更加混乱,巡捕越围越多,两人被逼入穷巷,应接不暇。 阿洛商逐渐落于下风。 他深呼吸,凝神,带着花照野跳下屋檐稳稳落地,道:“我说你活该。” 花照野白感慨了:…… “……你有毛病!”花照野奓毛,阿洛商忍不住闷笑。 巡捕乙见之嘲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打情骂俏?从前只听别人追捧‘小花将军’,今日见了,原来真是个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嘿嘿,把你绑回去,好好享——” 马头弯刀若飞鸿掠浮萍,只见一道带着厚重杀伐之气的刀影如鬼若幻,巡捕乙话音未落,身首分离,头颅毫无生气地重响落地! 他脸上还带着死前猥琐的狞笑,鱼眼空洞圆睁,不敢置信地看向晚一步落地的躯体! 腥血溅在花照野面颊之前被阿洛商严严实实地挡住,他衣角发丝随风扬起,犹如扳开地狱门的恶鬼,轻蔑地甩掉刀尖血,道:“晦气。” 众巡捕应声后退,不敢上前,巡捕甲见之怒喝:“只有两人还不围剿!愣着干什么!杀!!!” “杀——” 刀剑声错杂震耳,花照野心脏砰跳,她莫名有些头晕,紧紧攥住阿洛商小辫末端的松石。 阿洛商微微回头,道:“怕了,嗯?” 花照野拽断腰间配饰,拢着黄金钩紫牙乌,精准掷瞎一人眼睛,哈出一口气,将额前碎发向后理去,临风轻笑:“从、未。” 曾几何时,这是争云飞小得意后的标志性动作。 阿洛商大笑,强压下想要不管不顾暴虐地吻住花照野的冲动,运刀如风,劈、掠、扫、斩行云流水,硬生带着花照野前进数十步—— 电光火石间,蔡歌领着影部刺客豁然出现,拦在前方,挥刀质问:“阿洛商,你叛逃影部,人证物证俱在,该当何罪?受死吧!” 鬼头刀甩出阴森寒光,蔡歌翻脸不认人,不等阿洛商做出任何狡辩,首先出手,动作凌厉狠辣,利刃砍进阿洛商左臂! 花照野从阿洛商腋下钻出,紧握匕首旋腕刺入蔡歌肋下软肉,没成想这厮竟然身着软甲,匕首仅仅划破其衣衫,花照野瞬间转变攻势反握匕首翻腕为掌劈向蔡歌要害,蔡歌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花照野使出的竟是勒燕失传多年的阴阳八卦掌! 他顿时躲过阿洛商斜刀横削,收手后退,突然意识到花照野那一掌只是处于本能而非计划——蔡歌心起疑虑,脑海中浮现阿洛商过往有关“前妻姐”的言语,一个模糊但庞大的想法浮现:花照野真不会是……那这个“阿洛商”…… 蔡歌起手下压,影部刺客一拥而上,昔日下属反目为仇,冷酷且无情的劈刀砍来—— 再精悍强大的实力也敌不过数人车轮战,阿洛商多处负伤,颧骨飞出一道浅浅的口子,正在缓慢渗出血丝。 待阿洛商带着花照野杀至巷口,已到强弩之末,撑刀跪地,反手砍断钉入左股的箭尾,眼下的纹面愈发清晰,在绿色眼眸的映衬下呈现出妖冶的癫狂。 “走。” 花照野在水中捅的那一刀伤口崩裂,阿洛商捂住刀口,大股鲜血从指缝出滚出,一颗一颗砸在地面裹上黄土形成一个颤抖的血球,又在眨眼间爆破。 “走啊!” 花照野呆呆怔怔地俯视阿洛商极度模糊的身影,脑海蓦然出现一个色彩鲜艳的影子,腰间挂着满是夸张彩宝的烟斗,右耳上的饰品反射出烈阳刺眼的光芒,用同样的姿势背对着她撑刀跪地,以身挡下千军万马,歇斯底里地吼叫道:“走啊殿下!” “殿下”? “走啊”? 这四个字像是经受过恶毒的诅咒,顿时,花照野受到巨大刺激般失控后退,口中喃喃着“不”字,指尖飞出红翡衣针精准刺穿巡捕的脖子! 她摸索着拾起一把卷了边的直刀,招招生风,以绝对的优势压得众巡捕后退数米! “我不允许……”腰间烟斗反射出灼热又刺眼的光,花照野握刀的双手频频打颤,不住喘气,头脑被浊雾蒙盖。 她多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心脉具断五感渐失,此后经年便用虎狼药吊命。她强提心劲使出适才剧烈的动作,甫一停歇,一口气没运上来,羸弱的身体便开始成倍讨债。花照野登时吐出一口黑血,竭力握上腰间烟斗,四肢疲软直接瘫倒——她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我不允许再有人因我而死。 “花照野!” 巡捕也看出争云飞的异常,绕后暗算,阿洛商强忍剧痛,飞速前冲捞起即将瘫倒在地的花照野死死揽在怀中,挽刀出招,没有丝毫犹豫地斩断那人头颅! 花照野紧紧攥住阿洛商的衣襟,虚空中仿佛出现一根指头粗的钢针,一下一下戳着她几乎失明的眼睛。 两行血泪直直流出,砸在阿洛商后颈,或顺着下颌隐入衣领,留下一片惊心的血印。 阿洛商眼神震颤,摇晃起身,有些慌乱地去抚掉花照野脸上血痕:“嘘,嘘……冷静,花照野,冷静。” 两人的血迹混在一起,传来腥锈的气味,花照野气若游丝,哀求道:“别丢下我一个,一起走好不好……” “好。” 阿洛商咬牙逼出一个字,犹如一匹穷途饿狼,逼到绝境后潜能爆发,竟不顾伤口撕裂在众巡捕的车轮战中杀出一道血路,带着花照野落荒而逃! 谁料一只暗箭从上方擦着花照野脸颊破空飞来,阿洛商一把将她推开! 花照野来不及躲闪,第二支穿云箭应声而至!正当她以为今日交代于此,一道寒光刺破天地及时劈断箭矢,一人朗声道:“大人恕罪,属下来迟!” 只见桑诺脸颊溅血,勒燕直刀被布条捆在右手防止滑腻,一把将花照野提上屋檐! 阿洛商旋即飞身跃起,拉回花照野至身后。 · 桑诺殿后,三人快速逃窜。 花照野不熟悉此地的屋脊,平白被绊多次。阿洛商捞起她的腿弯抱在怀中,不动声色、贪婪地嗅着花照野身上荔枝香与血腥混合后凛冽如寒雪的味道,落后桑诺两步。 花照野被阿洛商滚热的手一烫,脑子终于恢复清明。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模糊看到尖影,可能是阿洛商高挺的鼻尖和浓密的睫毛。 桑诺回头,看着阿洛商满身血腥而花照野干干净净,心里特别不好受。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争云飞走哪都是招猫逗狗坏坏的,只有阿洛商跟在她后面的时候,她才像是随水飘零的碎玉。 哼,那又怎样。 桑诺白眼一翻,飞出暗器射杀追兵,拾起一把破刀掷出砸碎瓦片拦住蔡歌去路,将二人领至水井处,一点也没有下属的自觉,没好气道:“我英明神武的大人为什么不把蔡歌弄死?那厮醒来缠我许久,好不容易甩掉,结果你又被凉州巡捕缠上,不然现在早走二里地了。” 说着解开拴马桩上的绳子,从百忙之中抽出空用勒燕语质问:“她咋还活着,我只准备了两匹马。” 花照野被阿洛商举上马背,听不懂勒燕语,一头雾水,却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十分不友好的氛围:“你讨厌我。” 桑诺看看阿洛商看看花照野,强压下一边一刀分批捅死一个埋天南一个烧海北的想法,多白了花照野一眼,道:“妖孽。” 无缘无故被骂,花照野才不会忍气吞声,瘪瘪嘴:“自己没本事就赖别人。” “你!”桑诺以奓毛恫吓对方,“阿洛商,能不能管!” 在桑诺冲动出手前,阿洛商飞身上马,将花照野揽在怀中,连忙喝止:“桑诺!” 这种玩死自己误伤别人的事情争云飞没少干,改名换姓成了花照野后变本加厉。 阿洛商眼皮酸涩,用力闭眼再睁开,掉转马头,转移话题:“保命要紧,尽快从凉州城撤离。” 桑诺一脸“我不管我就要抗旨”,翻身上马,满脸嫌弃地再次回头,见花洛二人的黑眼圈同样浓重,淡淡的死意间平白增添一丝深邃的厌世之感。 桑诺心里腾起一股难以忍受的钝痛,更加生气。 “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大声嘟囔,生怕那两人听不见。 阿洛商正色命令道:“桑诺听令!兵分两路,明日晌午长离关汇合,动!” “离开凉州?”花照野踢腿挣扎,脑海中出现一个不详地声音在痛苦尖叫,恳求她不要走。 花照野头疼欲裂,按着太阳穴顽固道:“放下我,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桑诺瞳孔颤抖,不敢置信:“一会走一会不走的,还把自己当公主啊?到底是凉州过得太舒坦还是你脑子摔坏了不好使了?不走等死吗?” “别拉我手!放开!”因为花照野的挣扎,马儿受惊,摇甩不止,阿洛商凭借卓越的驯马技术稳定马匹,在花照野后颈一捏,怀中人当即脑子一昏乖乖晕倒。 花照野消停下来阿洛商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用虎口抵住额头,滚热传来,他才意识到腰腹的伤口化脓得严重,自己正在发高烧。 他此刻头脑迟钝,微微感受到不安,四处张望,瞥见远处追兵的影子,一踢马腹:“蔡歌……碰上了直接打死,不必留全尸。” “驾!” · 谁也没有注意到,水井旁高大的古槐树后,一人身披白裟坐在树杈上,斜背一把轻巧竹弓,一双修长如玉笋的手上绕着孩童佩戴的长命金锁。 ①《假龙吟歌》李贺: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洗儿戏作》苏轼: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隔日更。 此瓜保熟,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别想 第9章 别算 花照野再醒来,眼前漆黑一片,阿洛商和缓的呼吸声和车轮转动的声响混在一起,听不分明。 她心中一沉:坏了,这下全瞎了。 阿洛商感到花照野醒来,微微动了动,语速很慢,费力思考着什么,道:“我们逃到了运送丝绸的商队中,现在躲在存放丝绸的箱子里。” 花照野反应了好一会才弄清如今现状:给人算命却差点被淹死,劫后余生被污蔑杀死好友,逃亡途中又杀了一堆凉州官员,现在和始作俑者一起躲在商队的箱子里,还是趴在他的身上。 短短一日经历太多,报官无门,花照野认真考虑是不是该给自己算一卦,再跳个大神驱邪。 她的脸枕在阿洛商温热坚硬的胸膛上,稍微一动后脑勺就顶着木箱的盖子,再一动就会按到神秘开关,获得阿洛商倒抽一口凉气的嘶嘶声。 阿洛商右手捂上花照野后脑勺,握住花照野左手,带着鼻音警告:“别动,压到我伤口了。” 这音色莫名有些示弱的味道,花照野得寸进尺,没好气道:“谁叫你不把箱子清空再藏进来。” 阿洛商提前预判握住花照野打算去抠伤口的手,拇指划过左手掌心,惊道:“——掌心怎么了?” 花照野皱眉抽回手,太阳穴忽地疼了一下:“不知道。陈年旧疤,失忆前留下的吧。” 阿洛商心口钝疼,不敢想她左手的掌心为什么会留下这样深刻的疤痕,有气无力地笑道:“小声点,被发现了那就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商队的人把咱俩串一串儿,连坑都不挖直接剁碎丢给野狗,在肚子里合葬。” 谁要跟你合葬。 花照野比谁都想活,数着阿洛商平稳的心跳,压低声音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车队前进的方向是哪里? “亥时,出凉州城后自西向东。”话音未落,阿洛商皱紧眉头闷咳一声。 花照野察觉到不对,二话不说抬手盖住阿洛商的额头,惊道:“你发烧了!伤口化脓了吗?” 阿洛商在黑暗中缓缓眨了一下眼,装出后知后觉的模样:“我发烧了?” 马车嚯嚯的声响不绝,花照野小心翼翼地避开阿洛商的伤口,两人额头相抵,滚烫的温度烧得花照野瑟缩,她又按了按阿洛商脖子的温度,肯定道:“你发烧了。” “嗯。”阿洛商疲惫地闭上眼睛,冷得打激灵:“我睡一会儿,你跑的时候叫醒我。” 花照野泄力趴在阿洛商身上,她身体不好向来畏寒,此刻阿洛商身上烧得热腾腾的,她倒是舒服得很,佯装抱怨:“不叫,我要丢下你一个人,偷偷跑。你烧成这样,说不定伤口还化脓,荒郊野岭也没有医药,能活多久?丢下你显得我不仁不义,干脆你跳车,成全你们男人最爱的‘舍生取义’的美名,我日后也没负担。” 阿洛商没劲跟她斗嘴,只是胡乱“嗯”了一声,随着马车的晃动,僵化的脑子过了好半天才转过弯意识到花照野说了些什么,双臂使出所有力气,紧紧箍住花照野:“不行,你得和我殉情。” “殉情?”花照野嗤笑,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你是谁,话本看多了?我们萍水相逢,谁要跟你殉情。” “喂,别睡。”花照野见阿洛商不再吭气,拍了拍他的脸颊,给他找事干:“若按照大公主通敌东北梨俱部落、刺杀勒燕女王、又与召朝里应外合火烧原野、直接导致勒燕灭亡来算,蹊跷得很——她若真做了这些事,你和她根本没缘分。” “前妻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我免费给你俩合八字。” 见阿洛商装死,热心市民花照野又道:“说说嘛,人和人之间不共享秘密怎么建立起一段坚不可摧的感情呢?” 阿洛商垂眸注视花照野良久,实际上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到。 起唇轻声道:“我不知道。她不愿谈论生辰。” 花照野想了想:“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那她小时候的事你总知道些吧?可以通过过往经历倒推八字。” “她出生便丧母,遭……先帝,遭先帝厌恶,未满月就打发去守皇陵,由罪臣庭前柳,也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师父抚养长大。” “青梅竹马?”阿洛商摇摇头,“她的青梅竹马不是我。” 花照野再一次被质疑,皱眉:“青梅竹马不是你?不应该啊——细说,细说。” 阿洛商缓缓道:“世人皆说大公主争云飞命苦,带着原罪降生。这一切的起源可能因为……她的母后月静谣在孕中与外族使臣私通。” “外族?”花照野若有所思,“这个外族,不会是勒燕吧?” 阿洛商轻笑一声,肺部的震乱花照野的心弦:“对,正是在下叔父。” “叔父……”花照野嗓音有些干涩,她心跳快的不正常:“杀死你父王,强娶你母后的前勒燕王,那木仁。” · 平瑞十春,先后私通勒燕使节那木仁。 事发,皇帝遣退侍从,于云飞亭亲手勒死先后。 正当皇帝想要快刀斩乱麻,找个体面的理由将先后草草下葬之时,鸿胪寺少卿庭前柳匆匆赶来,不管不顾地碎杯为刃,将争云飞从先后肚里剖出。 皇帝怒气上头,提剑指向庭前柳喉咙:“御下何人!竟敢擅闯?” 此人面若冠玉,长发高束,非常典型的潇潇君子。 他在皇帝威严的俯视中拜下,不卑不亢:“臣乃鸿胪寺少卿庭前柳,陛下恕罪!” “庭前柳……我记得你,平瑞六年的探花?”皇帝话锋一转,“这不是你擅闯御花园的理由,该当何罪!” “陛下!臣司天监的旧友章恃正适才算出:赤霞元君座下玉女徳诵帝星即将转世,皇后之子极有可能是帝星,切不可随意杀戮啊!” 庭前柳手不停,割断母女脐带后抠出婴孩口中的血块异物,嘹亮的哭啼划破滞涩夜空。 “……帝星?” 皇帝瞳孔触动,长舒一口气。 他此时正值壮年,不出意外还有个三十年好活。 既然不是代表他帝星,那更该杀。 庭前柳退去外袍将婴孩包裹:“徳诵帝星的护法神煞为一头碧目苍狼。胎死腹中则会犯了帝星神煞,苍狼将吞食国运!并且星君此世极有可能活不过十八岁……若非自然死亡,陛下,国将不国啊!司天监一行人马上就到,望陛下三思!” 说罢,无风无月的夜空一颗极亮的明星带着浩荡星火划落,正是徳诵帝星! 庭前柳重重叩首,冷汗淋漓。 皇帝杀意正浓,但也不敢拿国运开玩笑。 恰巧司天监等人踉跄赶来,乌泱一片:“陛下!监正牧归泽得出九字谶纬:‘非星不王,当以天下养’,陛下三思啊!” 皇帝呼出一口浊气。非星不王的意思是:若不是这个帝星转世的婴孩,他根本没有资格做皇帝。 月氏四世三公,权势滔天,门生遍布朝野。放眼望去,跪在脚底的司天监众臣中不知有多少是月氏的人。死一个女儿对月氏来说不算什么,他月氏当然可以纵容皇帝任性。但若得寸进尺赶尽杀绝,那便是皇帝不识抬举。 非星之谶被这群随时可以触柱死谏的月氏门生压来,皇帝不得不对外宣称皇后娘娘难产而亡,公主虽为帝星转世,但克父克母六亲无缘,即刻派去守祖先陵墓。 两个时辰后,皇帝胞妹长公主扶桑君求见。 · 一国之后怎么可能在孕中私通小小使节?这个故事的槽点太多。当年月氏一族权倾朝野,现在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皇后之死可能只是先帝打压整治氏族的第一步。 庭前柳、罪臣、心心念念的师父、守皇陵,这几个字怎么能连到一起的。 大概是因为箱内过于逼仄,花照野有些头晕:“那我母亲又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去请见先帝……” 如果不是这个叫庭前柳的人舍命相救,争云飞就要和母亲一起躺在幽陵吗? 花照野昏沉沉想着,越想头越疼,喉咙被莫名其妙的悲伤塞住,直打颤:“争云飞会一直睡在母亲柔软的腹腔,随着她的腐烂而消亡吗?他们会不会在母亲的棺椁旁,给这个死婴打一个小棺材?抑或是直接丢给野狗?” 阿洛商愈发困倦,没有听清花照野说了什么,嘴唇要吻不吻地停留在花照野耳边,使出全部的力气悲哀地问道:“如果,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会为我殉情吗。” 过于执拗的模样像是害怕被抛弃的小孩,花照野静了半晌,反问:“你为你的妻子殉情了吗。” 阿洛商愣了许久:“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比她先死。但是我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她死了。我是她的遗物,要看她的意思。” 被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顿话唬住,花照野在心中“哎呦喂”了一句,哄小孩一样:“这么深情啊。出意外的话呢?” 阿洛商撑起花照野的肩膀将她微微推起,漆黑一团中格外悲伤地看向花照野,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到争云飞。 他松手,花照野闷哼一声落在他的胸膛。 阿洛商空洞地望着箱盖,像是殉葬后不瞑目的尸体望着漆黑棺材盖,心道:出意外的话她现在趴在我身上,忘记和我有关的一切,没有为我停留。 直到花照野以为阿洛商睡着,使劲在他腰上卡了一把,阿洛商才道:“出意外的话,她会比我先死,我愿意为她殉葬。” 花照野情绪来得快失去的也快,嘲笑:“大公主死了七年了,你不还是活蹦乱跳的跑到凉州来抓我,还把自己搭进来了?” “她没死。” 阿洛商有些激动地支起上半身,定定凝视着花照野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头碰得箱盖咚地一声:“我会不惜一切找到她,穷宙达幽。” “太有文化了!”花照野压低声音,赶紧把他按下来顺顺毛,贴心又不靠谱地出馊主意:“汉话怎么学得这么好,等你老了伤病缠身,就告老开个学堂骗小孩玩吧。” 话音未落,一声哨响穿过黑夜,车队停下,有人高喊到:“那边的箱子什么声音!” 花照野心中咯噔一声:难道阿洛商动作太大,被发现了? 她已经能想到镖师磨刀唰唰挨个查看的模样,不多时果然听到翻箱开柜和谩骂的声音。 身下的阿洛商烧得神智不清,外面镖师地脚步声逐渐靠近——没有选择了。 坏菜,这下真要串一把刀上,剁碎、喂狗、合葬了。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若阿洛商还能一挑十可以尝试反杀,可他现在这迷糊样…… 花照野扯下发带将阿洛商捆在身上,咬牙一脚踹开箱盖,发狠用力,带着阿洛商翻出木箱滚下马车! “在那!是贼!拿火把来!” 镖师和杂役伙计带着刀棍转眼逼近,两端夹击,不断有石块掷来,其中一块重重砸伤花照野额角,花照野闷哼一声在心里骂得极其难听,她一个瞎的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死沉死沉的阿洛商还瘫在她身上。 落水前和何昭姬约定亥时三刻老地方见…… 花照野心一横,立即连滚带爬向侧面翻去! “干什么吃的别叫他跑了!” 不幸中的万幸,土路的侧边便是陡坡,随着灌丛呼啦一片乱响,两人猛扎进坡下的草堆!花照野胡乱抓来大把碎草盖在二人身上,脸往阿洛商胸膛一埋开始装死:不要发现我不要发现我不要发现我…… 夜黑风高,几个镖师举着火把探头,从草堆旁走来又走去,脚步就落在花照野头顶,阿洛商不动声色地将她抱紧。 花照野心脏狂跳气息停滞,寒毛竖立浑身僵直——果然,一人端详凌乱的草堆,二话不说提刀插入! 只见一刀插空,镖师拔出再度插进草堆,锐利的刀刃贴着花照野的后脑勺,削掉一把发丝! 隔日更,感谢陪伴,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别算 第10章 别哭 正当花照野以为死期将至开始后悔没在凉州谈几个风华绝代的小白脸时,一个伙计匆匆忙跑来,喊道:“师傅不好了!有人打劫,烧了两马车的织锦!” 这队绸锦来头不小,有所闪失只能来世后悔。镖师抬眼看见坡上粼粼的火光,破口骂了一句收刀入鞘,向坡上冲去! 脚步声消弭,坡上传来喊杀声。花照野继续屏息,直到阿洛商迷迷糊糊间松开花照野,她才想起来喘气,泄力在阿洛商怀中,眼圈通红,两滴愤怒的泪水浸湿阿洛商衣襟。 阿洛商滚烫的手掌慢慢地抚上花照野的后脑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有气无力:“嘘,嘘。不会有事的。嘘,冷静,啊,冷静。” “没事?没事!”花照野吸着鼻涕,在阿洛商的安抚下竟然奇迹般冷静下来:“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我为了活着……” 因为发烧,阿洛商眼下的纹身格外清晰,显得异样的破碎脆弱。他紧紧环着花照野清减单薄的腰,像是搂了一把一掐就断的骷髅。他身上冷,头却烫得难受,无意识地埋在花照野颈间蹭着,嘴唇细碎地吻上去,鼻腔充盈着令人安心的荔枝香:“对不起。” 道歉,就知道道歉,除了道歉就会拖累人…… 花照野根本没有意识到阿洛商的亲吻意味着什么,本想撒火,却想起阿洛商正烧得昏沉,适才的安慰和道歉可能只是触发了本能或是习惯。 她张了张口,满脑子都是开膛破肚的先皇后、伏拜在地的庭前柳和划破夜空的星斗。 脑中有跟粗筋抽动,疼得她什么也说不出。 花照野体温偏低,阿洛商神智不清地往她身上拱,含混地念着听不懂的勒燕语:“我冷。” “好了你安生一点……”花照野知道他烧得难受,抬手有一搭没一搭拍在阿洛商后心,哄道:“阿洛商呢?阿洛商乖不乖呀?” 阿洛商挺翘的鼻尖蹭着花照野耳根,咕哝道:“……乖呢。” 这两个字像是被淬过毒地诅咒,花照野一激灵,卡着阿洛商的下巴扳起他脸,问道:“我是谁?” 阿洛商绿眸水润爬满血丝,迷茫地盯着花照野的嘴唇想往上凑,道:“争云飞。” “……” 花照野行动迟缓地解开系在两人腰间发带,推翻阿洛商撑着坐起来,随意摸一根枯枝挽起头发,探了探额角的伤口,血迹已经凝固发黑。 坡上跃动的火光映照在她几乎全盲的眼睛,火影人影繁杂地纠缠在一起。 花照野莫名感到一丝熟悉这场景好像经历过。在某个刻骨铭心的悲痛中叫嚣着: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了!再好好想想,你再好好想想我! 她头痛欲裂,却习惯性忍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回忆失忆前的事情。 花照野缓了许久才怔怔起身,朝着火海走去,双腿突然使不上力,如同本在欢快舞蹈的破木偶毫无征兆地断了线,重重跌落在地。 没有任何病因的腿疾又犯了,花照野没有痛感一般爬起,再摔倒,再爬起,再摔倒。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次,直到膝盖的血肉都摔烂和衣物粘连在一起。她想起初见那天,盛大节日里洒落的干花和此起彼伏的房脊,阿洛商稳稳地捞起自己,没有连滚带爬地滚下屋檐。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树林。 由于对凉州城绝对熟悉,人们常常忘记花照野是一个瞎子。此刻花照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该怎么办,因为刚刚走的那两步她现在连阿洛商都找不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花照野埋进臂弯,眼泪浸湿衣袖,骂了一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自暴自弃地翻身仰躺,睁着眼睛去“看”根本不存在的月亮,完全放弃了求生。 “阿洛商,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花照野平时看着跟个没事人一样,实际上她内心深处格外在意失忆前发生的事情和瞎眼瘸腿。她天生爱笑呵呵,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她四海为家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 坡上的打斗声逐渐停息,风静树止,虫鸟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有人顺着花洛二人滚落的痕迹下坡,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花照野双手蒙上脸,舔着被树杈子刮花了的掌心,血腥味让她的头脑更加木僵,心中有个声音不断重复:发现我吧,快发现我,然后杀了我。这样就不会疼了。 紧接着一声尖叫落下:“她在那!” · “花照野,花照野……”张妙如甩着鼻涕扑进花照野怀里,忍不住哭起来。 一摸张妙如,一手鼻涕眼泪。 花照野木然,灵魂被一个陌生的东西操控着,用“花照野”的语气和情绪说:“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不是还没死呢。” 话音落下花照野感到一丝惊恐:是谁?是谁让我这么说?为何会知道我想说什么,为何会说出口,我明明,不想发出任何声音。 花照野悚然,听不见张妙如在哭诉着什么,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却能穿破浓稠迷雾,到达花照野的大脑。 那个脚步声缓缓踏来。 不,不对。 花照野魂魄归位,颤抖着握住张妙如的肩膀将她撑起,喉头紧涩,声音空洞又虚弱:“何、咳,何昭姬呢?” 脚步声的主人已经走进,一和尚白裟玉立,凤眼弯眉,背着一把竹枝长弓,手指有规律地轮番点着弓弦,沉稳的嗓音带着千钧压迫从头顶落下:“昭姬被那个叫蔡歌的巡捕重伤,在金沙楼养病,我和妙如好找你啊。” · 谅尘? 为何是谅尘来找?何昭姬和她约定亥时城外老地方汇合,又怎会受伤? 谅尘作为何昭姬的情郎并不知晓花照野是扮作男装的女人。花照野平日里跟女孩子格外亲昵,谅尘不止一次提出不满,无法接受何昭姬和花照野“厮混”,按理说花照野死在野外谅尘假惺惺念一句“阿弥陀佛”才是正常,这个假秃驴怎么会好心到亲自来找? 张妙如又是如此的害怕…… 就像寺院中贿赂神佛的香火钱落入金钵发出呵噔一响,或者说真佛拎着木鱼锤往花照野头顶恨铁不成钢地重重一敲,花照野瞬间明白其中关窍,大口喘气,用力推开张妙如:“跑!” “啊!” 张妙如被花照野一把推入灌丛,额头撞在巨石上留下一片血迹,无声无息地昏过去。 “嘶,怎么这么倒霉——抱歉妙如……”花照野用尽所有毅力也站不起来,抓起一把泥土砸向谅尘的方向就往树林中滚去! 利箭破空而来,狠狠擦着花照野的小腿钉入土地,霎那间皮肉开裂,竹质弓的弦音轻灵悦耳! “果然是你,为什么要杀徐道微和凌逸!你对何昭姬做什么了!”花照野隐入粗壮的树干后,将衣摆撕成布条简单包扎。现在离她最近的武器就是阿洛商身上的弯刀! 阿洛商还烧得昏迷着,该怎么拿到…… 谅尘眼角殷红,笑吟吟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是我?” 黑暗中,谅尘面色灰败。 与花照野病态的苍白不同,他多了有一种腐朽的死气,像一只裂出缝隙的佛像。 他看破花照野意图,将竹弓背在身后,手指点着弓弦不紧不慢地走进:“你在等谁?何昭姬?你们一直约定在这里吗?她不会来了。” 花照野耳尖一动,听见常人听不见的细微声响,向一侧挪动,拖延时间:“神凤三年你来到凉州结识何昭姬,同年,萧家灭门惨案轰动凉州。你刚开始一直是一副要死不活,惶惶终日的模样。自从与何昭姬在一起、萧家灭门后,你就变了一个人——就像是那种虚伪假笑、打着渡人渡己名号在路边施粥的伪佛……” “呵呵,那段时光很美好吧,大仇得报,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全身心地爱着你,你还自诩伟大救失足女子于风尘……明明是我花重金为她赎身……直到,直到半年前你发现,何昭姬听命于凉州金沙楼,杀人无数。你消失了整整一月,何昭姬那么端庄稳重的一个人都快急疯了……为什么要玩失踪?是因为在金沙楼看到徐道微这张熟悉的脸了吗!” “金沙楼真正的楼主牧归泽带走凉州金沙楼的核心后,明面上由我暂代楼主,实际管事的是何昭姬。我猜,你是从她那里看到徐道微的身契了吧?当初我在路边捡到徐道微时,给她伪造了一张假身契,现被你认出,于是,你更加确定徐道微就是当年目睹你虐杀萧家满门的杀人凶手!好巧不巧,徐道微竟然和凌逸在一起了……” 谅尘沉默良久,寒凉的夜风吹散飘渺的过往。 他眼尾殷红欲滴血,低头一笑,不知是自嘲还是无奈,手指相互摩挲,偏执道:“一切都太不巧了。徐道微要是认出我了该怎么办呢?她会向何昭姬陈述我的罪行吧?我不能失去何昭姬。” 谅尘愕然镇定下来,歪头看向花照野,拉弓搭箭,手臂稳直:“既然你猜到,那就不能留你了。” “飞星偏要落云来,千里长风尽诉哀。花照野,慧极必伤啊。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并且承诺此生不再见昭姬,我打算留你一命。” “留我一命?哈哈哈哈,留我一命!”花照野攀着树干撑起身子,用尽全力扑向另一棵树干之后,嗤笑:“真是千年王八丢了壳的惊天大笑话。你算什么东西,‘留我一命’?” 谅尘三箭齐发,箭镞擦着花照野的衣摆连排钉在她经过的地方,正当谅尘再次搭箭之时,耳后袭来一震邪风!谅尘偏头躲过,谁知一挽骇人的弯刀从另一边劈光破风而来,刀背狠狠砸在谅尘颈后,瞬间紫黑一片! 谅尘恶毒地斜眼向后看去,轰地一声晕倒在地。 花照野早就听到了阿洛商的动静,长舒一口气:“呵,不过如此,玩你跟玩狗一样。” · 只见阿洛商喘着粗气,手掌下压脚底一踩折断谅尘的竹弓,摇摇晃晃走来,有些虚脱地扶着树干蹲下,捞起花照野的膝弯抱起,问:“……需要补刀吗。” “还真不知道何昭姬的下落,他暂时不能死。”花照野的心脏好像变成一只小肥鸟掉进大地的缝隙中,如何扑腾翅膀也扑腾不上来,竟然生出一丝或庆幸或留恋的意味:“吓死我了……” 阿洛商走两步就晕头转向,靠在树干,慢慢溜落。 明月从层云中探出头,吻在他深邃的眉眼,那一抹鸽子血纹身诅咒一般清晰可见。 清晖如故,月华千万,映衬得阿洛商喉头的伤疤异常骇人。 “这一天天的……自从遇到你,我觉得我把七年没挨的打全打完了……”花照野神经终于放松,瘫软在阿洛商怀里,鬼使神差的问道:“你说,‘飞星偏要落云来,千里长风尽诉哀’,是什么意思?” 阿洛商的下巴搁在花照野头顶,晕乎乎答非所问:“阿洛商在勒燕语中的意思是:长风。” “什么?”花照野一惊,眼睛倏地一疼,眼角流出星星点点的血泪。她推开阿洛商,从他的怀中滑出,阿洛商无力地抓一把,抓空,捂住腹部严重化脓的伤口,十分委屈地点在她眼角,问道:“别哭。萧挽挽说的对,像个漏了馅的芋圆儿……疼吗?” “萧挽挽是谁?我头痛,眼睛痛……腿也痛。你每一次,每一次说起……” 花照野疼得头脑嗡鸣,什么都无法听见,她掐着太阳穴后退,脑海中出现烈火燎原的幻影,碳化的尸体和小女孩的抽噎,后背却靠上一具散发着戾气的身体—— 谅尘抹去嘴角的血俯下身,掐起花照野的下巴,一滴血花落进她的半瞎的眼睛。谅尘脖间的黄金锁细链垂下,冰冰凉凉地扫在花照野的脸颊。 谅尘莞尔,若修罗恶鬼的细语: “你要去哪啊。” 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别哭 第11章 别 ··· “吼——别碰她!吼……” 血珠掉进眼睛,右眼视线一片模糊。阿洛商双臂被铁链束缚,吊在刑架,身体前倾,脚尖费力点地。 缠绕着手臂的铁链上布满倒刺,因重力深深扎进阿洛商的皮肉之中。他还在高烧,又经受酷刑折磨,意识混沌至极,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只要谅尘妄想接双手反剪倒地的花照野,他就会发出类似于濒死困兽的警告。 此地是一座破败的院子。谅尘将昏迷的张妙如塞进半人高的空水缸,吊起昏昏沉沉的阿洛商。 而花照野,就随便捆了手臂扔在地上。 谅尘一面念着佛经捻过佛珠,一面慢条斯理地磨刀。 冰冷的刀面贴在花照野的脸上,花照野瑟缩了一下,惊醒:“滚!” “昭姬说你睡眠不好,总是做噩梦。哎,这都能睡着吗?还是只有阿洛商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才能睡着啊。” 谅尘把玩着黄金锁,慢条斯理打量阿洛商狼狈的身躯,笑道:“不疼吗?看来还有精力啊。” 他抬脚勾过花照野满是血污的脸,花照野发出痛苦的呻吟:“脏死了离我远点!死秃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咳咳咳咳!” “何昭姬死前也是这么说的。”谅尘眼眸暗淡,面无表情的蹲下掐住花照野的脖子,平静道:“看不出啊花照野,真有骨气。这么能忍真的是太没意思了,刚刚的刑罚还要再来一遍吗?你说你是自己来呢,还是阿洛商代为受过呢?” 明明是那样一张白净慈悲的脸,却在俯向花照野的那一瞬间,面若邪佛。 “想知道凌逸死前怎么求我的吗?想知道徐道微的遗言吗?他们俩都以为牺牲自己保全对方了,死得很满足,真是感天动地。若是没有这些腌臜事,我也愿意为了昭姬……“ “疯子!”花照野面色死白,常年散瞳,于昏暗的坏境中显得格外可怖:“谁要听你怎么凌迟人,谁要听你装深情——可别把你爽死了。” 当谅尘碰到花照野的那一瞬间,吊着阿洛商的铁架发出剧烈的响动,又因铁刺扎入血肉的剧痛而本能地挣扎,越挣扎刺得越深,越深越挣扎,周而复始,阿洛商再一次昏过去。 谅尘笑着一拳锤上阿洛商化脓的伤口,撕开血肉,阿洛商口角流出黑血,呢喃:“放过她……” 铁链相碰的声音停止,花照野在某一瞬间误以为阿洛商死了,喉头泛上酸涩,超出常理的惧怕:“阿洛商不能死……不能再有人因我而死了……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 谅尘嘴角怪异地上扬,看不出是哭是笑:“死了又怎么样呢?人总是要死的,就像我母亲,体面与否都是自己的造化。阿洛商杀业那么重,杀了那么多人,死在我手里我还能秉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原则给他留一个全尸,或者,与你合葬,也不是不可以。” 花照野脸颊紧贴着泥灰混着脏水的地面,瞎眼中布满血丝:“不……我不会死,他也不会死,该死的只有你一人!”花照野猛然冲起,一口咬掉谅尘的一只耳朵!她恶狠狠地呸掉,顿时忍不住干呕! “嘶——” 谅尘恶劣地踹了一脚花照野,卡着她的脖子扳起来,凑得极近,细细端详着她脸上的每一寸纹路,和近乎看不见的、惨淡的晒斑。 “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多年前,一个姑娘因为燕云的战乱成了孤女,她流落到南方,以乞讨为生,日子虽苦,但还是能过下去的。直到有一天,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冻晕家门口。” “这书生是个因饥荒家破人亡的苦命人,在进京赶考的路上染上风寒,错过了秋闱。穷书生不愿意就此作罢,成为官老爷让天下寒士得以温饱是他的毕生理想。这宏图大志让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拾荒孤女崇拜不已,一时冲动下二人竟然结为夫妻,此后孤女要饭啊做女红啊来养这位未来的官老爷。” “说来走运,第二年先帝就开了恩科。不出所料,穷书生一举中第,摇身一变成了披褂簪花官老爷,要饭的孤女也成了正经夫人。” “官老爷和官夫人带着他们新生的长子坐船赴任,一路上观尽人间繁华。途经扬州,富贵奢靡,官老爷底子里还是从小吃不饱穿不暖的穷酸书生,渐渐发现别的官老爷自小就是天之骄子,元配夫人也都是世家贵女,仕途上多受岳父母提携,一路平步青云,好不威风。” “穷书生身无长物,唯一张清秀端正的脸皮惹人怜爱,不少豪门世族向穷书生投来青眼,穷书生竟然也做起了‘东床快婿’的美梦。” “水路漫长啊花照野,像是一辈子都走不到头。官老爷看着相貌平平,言行粗鄙的妻子,心生厌恶,忽然感觉就这这个上不了台面的要饭的,和她怀里的孩子挡了他一步登天的宰相梦。” “是的,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官老爷毫不留情地将妻子一举推入水中,而他所乘的小船满舵前进,摇摇晃晃地驶入穷小子认为的康庄大道上。” 谅尘放开花照野,起身,急步走上几个来回,手中的黄金锁哗啦作响,质问:“花照野,你说为什么?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发生在我的母亲身上?我母亲自幼贫苦,父母早逝,那么和善的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好报?” 花照野仰躺在地上穿着粗气,鼻血流进鬓角:“这……不是你虐杀凌逸和徐道微的理由……你母亲无辜,何昭姬不无辜吗?就因为她发现了你的意图,就要赶尽杀绝?你和你那便宜爹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哈!无辜?这世上又有谁无辜!”谅尘狠狠指向阿洛商,“他无辜吗?你无辜吗!若不是勒燕侵略燕云,我母亲怎会是孤女!” 谅尘突然镇静下来,缓慢抚摸着坑坑洼洼的黄金锁,道:“你看这把长命锁,沉甸甸的,是穷书生上京赴任时买给我的。哎呀那时,夫妻情深,舐犊情深……真是叫人恶心!” “我母亲落水后,在寒冷的江中托举着襁褓中的我漂流许久,最终被一个老和尚救下。可惜,母亲刚生产不久,还未出月子,怎么能扛得住刺骨江水?她死了。” “死前留下一纸血书,和这条黄金锁,让我不要记恨穷书生,原谅凡尘中的恶年,跟着老和尚好好修行。” “你说可笑不可笑,她若真想让我谅尘,为何要将我的身世留下?” “再后来,我长大成人,将我养大的老和尚渐渐我心术不正,将我逐出佛门。我一路辗转,经历饥荒、瘟疫、战火,一路辗转来到凉州,我的心境也发生了改变。人世太苦了,我就如当年的师父,能帮助一个是一个,能救下一个生灵就救下一个……可是,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明明已经打算真的原谅尘世间的恶念了,明明已经在街头施粥、为万民祈福了,竟让在凉州遇到了那个穷书生。” “穷书生这下真的变成了官老爷,八抬大轿,穿锦披裘,儿女绕膝,和新夫人恩爱至极羡煞旁人,竟然还是凉州城的一段佳话……我恨啊,怎么能不恨呢,我什么都没想,等再反应过来,官老爷的皮就已经如招魂幡一般在空中飘摇。” “花照野,我真的已经打算谅尘了,我那么爱昭姬,连带着对你们都和蔼又加。你还记得吗,我每次都会给你们带些首饰物件……”谅尘满脸殷切,忽而阴翳地问道:“你说,这招魂幡能招回我母亲的灵魂吗?” “不巧啊,官老爷和新妇生的小公子因贪玩回家晚,躲过一劫。这就是他的缘吧。我决定放过这位小公子,可是……可是,这位小公子怎么就那么巧的和徐道微在一起了呢?” “我凌迟官老爷的时候,隐约感到有人在什么地方偷偷观察我,等我将包子蒸熟后,一个一个对卖身契和名册——哈,你猜是谁在偷看我?是徐道微呀。那时,我一直不知道她躲在哪里,又是在什么时候逃跑的,这也可能也是她的缘吧?” “我就心软了这两次,花照野,就这两次,没想到,他们俩竟然凑到一起了。如果他们把屠门的事告诉昭姬了怎么办?昭姬会失望吗?会逼着我自首吗?会直接杀了我吗?” “如你所想,何昭姬要杀我。二十多年来我唯一全然信任的一个人竟然要为了陈年恩怨杀我!她说我做的不对,她说我恶毒,说我本性难改……可我杀凌逸,杀徐道微不都是为了她吗!她还想怎样!” “还有你花照野!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只是杀了凌逸和徐道微这两个本就该死的人,你若不追究,何昭姬就不会死了!何昭姬是因为你才死的!” 谅尘已经疯魔,他撑直黄金锁死死勒在花照野的细长的脖颈上,咬牙切齿:“是你!都是因为你!” 花照野面容发紫,苦命挣扎,指甲在脖子上抓出血痕,双腿不断蹬着地面,阿洛商在冥冥之中听到花照野的挣扎,再次晃动起来,铁链绞进他的血肉,木架再也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谅尘多来倒落的木架和阿洛商,花照野被重重压住,闷出一口血,藏在阿洛商腰间的宝石匕首冰凉地吻着花照野的腰腹——说时迟那时快,花照野猛地踹翻阿洛商,伸嘴叼出匕首,拧腰挺深约起,直直冲向谅尘! 谅尘毫无准备,被花照野势如破竹的攻势震住,目眦欲裂,空手做挡——花照野口叼着匕首,用尽全力滑向谅尘脖颈!霎那血珠飞溅三尺,好若被拽断的一百单八颗佛珠的手捻,尽数砸在争花照野脸颊! 谅尘一拳砸向花照野的鼻子,拼力攥向她的脖子摁在阿洛商没有生气的脸旁,恶狠狠道:“杀了我又怎么样?嗯?他要死了!” 花照野柔韧的腰部返曲回转,双腿绞固住谅尘,阴测测一笑,比谅尘还要疯狂,呸掉匕首,吸着鼻子:“哈,哈哈哈哈,他死了……你为他、你为他陪葬!” “陪葬?是他们为我陪葬!”谅尘踹翻花照野,捂着喉前血口,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定定笑了:“你……你在为谁报仇?何昭姬,还是阿洛商?” 花照野喘着粗气,腰部发力跪起:“你想说什么。” 谅尘喉咙发出咔咔的声响,费力道:“在草原上……你舍、舍不得杀他,他……哈,他舍不得杀你……草原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勒燕的娘娘河十年恶臭不渔。现在又开始、开始演这情深戏码……” 花照野狠狠踩在谅尘喉颈伤处:“什么草原,什么你杀我我杀你。” 她的相貌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天真和悲悯相交织的神性,谅尘眯着眼睛仰视,如同参拜拈花一笑的菩萨像。他想起什么,咧嘴笑道:“还、还是失忆了好啊……我说了,这些年,我见惯饥荒战乱……哈哈,我在燕云战场捡到你时……不……我就不该捡……唔!” 不等花照野想通其中关连,一个庞大的身影撞破窗户,排山倒海般压住半死不活的谅尘! 这下,和尚顿时没气了。 凭空出现的蔡歌抽出鬼头刀朝花照野砍去,大喝:“纳命来!” 花照野的表情有些疑惑,听声辨位灵巧躲过蔡歌致命一击,固执地趴在谅尘身上:“什么燕云,什么草原!谁要杀谁!你说啊,说啊!!!” 蔡歌被她这即惜命又不要命的矛盾感震到,愣了愣,握住花照野肩头将她扳起,厉声道:“不许动,来人,将她拿下!” 勒燕、草原、阿洛商、王子、战火,自己失去的记忆与那个替妹和亲的落魄公主争云飞……花照野脑海中有个崩溃的声音在拼命尖叫,她调动每一个神经讲这些人和事串联在一起,知道自己将要擦净蒙在金玉宝石上的灰尘了。 花照野失去理智,回身旋踢,一个吊腰砍身衔起匕首,嘴角流出鲜血,想以同样的方式解决掉蔡歌,再扇醒阿洛商让他好好说一遍草原的那场大火。 蔡歌做了七年的影部首座,平时不着调的形象只是为了体现“亲民”的伎俩——虽然不怎么成功吧。 他眉眼下压,一掌拍向花照野心口命脉,花照野一背砸进石墙,龟裂的纹路如蜘蛛网向八方蜿蜒,花照野脑子轰得一声,口鼻涌出血,两行淤血从眼角蜿蜒而出,整个人破布偶一般溜下,浑身抽搐,什么都感受不到。 “不……” 恍惚间,花照野感受到一双脚停在面前,有人蹲下,道:“罪臣争云飞,于神凤七年三月廿四缉拿归案,连夜审问!”蔡歌提起花照野的头发,“叛徒阿洛商就地格杀,不必回逐华君。” 罪臣…… 争云飞…… 就地格杀。 花照野还想挣扎,但因失血过多四肢发冷。头疼欲裂,鲜血和发丝糊在一起,脸色煞白,若停尸三天。 天光乍破,她似乎看到一丝蒙蒙的光亮,被一个瘦削的黑影挡住——是桑诺来了吗? 蔡歌好像怒骂了一句,场面再度混乱起来,花照野气若游丝地喃喃:“不要踩到阿洛商……” “什么?” 可能是花照野的狼狈的模样过于凄惨破碎,蔡歌蹲下,面色凝重地撩开盖在花照野眉眼间的乌发,从中看到五分逐华君的影子,心脏猛地一揪:如果这里躺的是争云皎呢。 花照野呼吸艰难,恍惚中,仿佛有一个神女一般的影子从半空中俯下,怜悯地捧住她满是脏污的脸颊,轻轻吻在额头,道:“嘘……你太累啦,没有人怪你的。休息一会吧。” 勒燕草原的长风穿过旷野劈破召朝山水翩翩而来。 花照野好像又能看清东西了——风吹得骨片和金饰发出清越的酱响声,少年模样的阿洛商于梦的尽头踏着碎琼乱玉一般的白雪而来,抹额在隐入卷发的位置垂下几串混着骨片和紫牙乌、绿珍珠的金片。 花照野看到他冷邃的绿眼睛莞尔一笑,伸出手道:“争云飞,好久不见。” “真是的。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别 第12章 跑了 ··· 十二年前 长安。 召朝战败,勒燕求请嫡公主和亲。 皇帝不允。 勒燕铁骑踏破焉支山,勒燕王那木仁连拔二十一城,火烧燕云。关隘天堑不复,长安岌岌可危。 继后哭道:“陛下!您当真要把云皎送去那虎狼窝吗!云皎才十六,臣妾将她视若己出,这还怎么活呀!” 年过半百的老皇帝掐住眉心,压下不耐烦:“这仗打了一年,召朝战败,割地赔款……勒燕王与朕同岁,朕也舍不得云皎受苦。皇后有何良计?” 继后轻摇玉手,揪出了不受待见的争云飞,会心一笑:“勒燕王只说了要嫡公主,并没有说要哪一个呀。” 在皇陵捉蛐蛐儿的争云飞:“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绑到紫宸殿,压跪在地上。 从龙椅上俯视,小小女孩,苍白瘦弱,脊背却挺拔如松柏。昂首,一双飞凤桃花目倨傲淡漠,摄人心魄。 · 争云飞费力仰头,看不清居高临下的皇帝。 “不去,滚。” 继后尖叫,长指甲快戳进争云飞眼里:“竟敢抗旨!赐你生路,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不满意了?” “若两国交战,首先被祭旗的就是我——还生路呢,我看是生怕我死晚了!” 见争云飞把桌掀了,继后脸色大变,尖叫:“来人呐!把这牙尖嘴利的小蹄子按紧了!她不知从哪学了点邪门歪道的武功,当心对陛下不利!” 侍卫立刻点封了争云飞大穴,逼得她呕出一口血来。 突出的肩胛骨不断耸动,细胳膊几乎要被掰断。 争云飞啐了一口,傲视群臣,不屑:“勒燕王已经强娶寡嫂——二十年前和亲勒燕先王的辉夜大长公主为妻。十七年前勒燕王那木仁毁我母后清白,十七年后我去做平妻?哈,好算盘,你也滚。” 皇帝龙颜大怒:“孽障!来人!” 太监端来一颗枣大的药丸,直接塞入争云飞口中,逼她吞下。御前带刀侍卫见争云飞反抗激烈,夹在她脖子上的刀背往下压了压。 争云飞干呕,想起她上一次见这个所谓的“父皇”还是十四岁时,大殿之上,面带傩面的巫口念咒语,用母亲尸油混以父亲的骨血,在她背上刻下苍狼图腾的刺青,说是要“压制”什么。 后背的刺青早已长成光滑皮肤,现在却隐隐作痛。 争云飞无所谓:“哈,正好,我师父和母亲在黄泉游荡许久,我也该去侍奉他们了。” 皇帝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呵呵,侍奉你师父庭前柳?他要是不救你,你也不用活在这世上受罪了!平瑞二十二年他包庇勒燕质子细作,我杀他,你竟然还想劫法场?不自量力!” “劫法场?什么劫法场,我那会才十二!你没必要把所有的坏事都赖在我头上!” “住口!还想狡辩!” 争云飞讥笑,舔舔嘴角:“我师父当年凭一腔救国热血把我剖出来,却被你流放。他自毁面容,隐姓埋名,回到皇陵将我养大。而你?步步紧逼!” “流放私逃就够他喝一壶了,朕容他多活几年,已经是仁至义尽!”皇帝摇着盛放药丸的瓶子,又道:“慢毒罢了。发作时如蚁噬骨五感尽失——每月将勒燕情报传递回来,给你缓解的解药,还能苟活几年。” 争云飞想起师父庭前柳,那个将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文弱书生。 流放、家破人亡、毁容……完整的人格被一点点抹杀。 庭前柳那么爱干净,跪在泥泞的刑台上,衣不蔽体,披头散发,受人唾骂。遗言却是对刽子手说的那句:“谢谢你,结束我的痛苦。” 争云飞哂笑。 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发硎利刃,明堂之上,向天下昭告:她若出鞘,必将锋芒毕露。 “我一无所有,来去空空,死生随意。” 皇帝老态龙钟的油脸上挤出怪异的笑容:“你不怕死?没关系。温小侯爷……你的表兄,还以为朕赏赐了什么灵丹妙药呢。” 争云飞一震。 温颂玉那张人畜无害天真可爱的傻样浮现在眼前。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为什么不能守护珍视之人? 我有什么错! 戳到争云飞软肋,老皇帝眼中满是变态的狂热:“——听说你们私交甚笃啊。呵,温家可就剩他一个人了。 ” 争云飞眼角猩红,呼吸艰难。 恨,怎么能不恨? 争云飞在学会爱之前就学会了恨。 “……老不死的,你威胁我?你先虐杀我师父,又毒害温颂玉!凭什么?温家满门忠烈!他父兄战死沙场,母亲扶桑君是你亲妹妹!”争云飞搬上在市井之中的毕生所学:“你个欠拍的烂黄瓜,阳间呆够了想回家呢?瞎叫什么呢天早就亮了……” 大殿之上,全是养尊处优文雅之人,哪里见过有辱斯文的市井骂言,皆呆若木鸡,“这这这”了半天。 争云飞骂声未落,和亲聘书劈头盖脸地砸来!鬓发打落,书轴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争云飞被压伏在地,伤口贴着冰凉地板,眼神却癫狂狠戾,半张脸都是血,大笑:“老不死的,你最好盼我毒发死在和亲路上!我是恨勒燕王那死老头,可我更恨你!你只爱你的权利、你的脸面!你明知是勒燕王强迫我母亲,为何要我母亲承担责任,让我还债!靠北玩意儿,你的能耐就是折磨女子?等我杀了勒燕那老不死的,立马回来提你人头,头盖骨抠下来打快板!” 皇帝气得面目涨红嘴唇发紫,捂着胸口,苍老的胸腔发出漏风的声响。 差点背过气:“你……你……来人!来人!!!拶子呢?拖下去,再打二十大板!” “我会杀了勒燕王再由你陪葬。你就等着我踏平召朝江山吧。”争云飞受拶刑时依旧昂着头,冷笑,不见一滴屈服的眼泪。 皇帝居于高处俯视争云飞溃烂的双手,沉默良久,心中腾涌起强烈的不安。 颓然跌坐在龙椅,挥挥手,让争云飞滚蛋。 · 于是。 争云飞,这个不受待见、守了十七年皇陵、先后所出的嫡公主,稀里糊涂披上吉服,代替继后的心头肉,塞进和亲马车,跨越千山,和亲勒燕草原。 · 翻过燕支山,就是勒燕草原。 回首,长安城不见踪影,燕支山拔地而起, 争云飞知道这辈子再也不用回来了,心中大快。 低头检查因受拶刑而溃烂的手指,手法熟捻、呲牙咧嘴地缠好指间绷带。 送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华盖荡漾,马车披红戴花,金铃阵阵。 争云飞身着盛装,东倒西歪地倚在车里,懒懒撩起红帘,温颂玉那张人畜无害天真可爱的傻样出现在眼前。 她指间转着羽扇,打了个哈欠——她睡眠一向不好:“哭哭哭就知道哭,窝囊……我又不是要死了。” 礼部侍郎温颂玉作为争云飞表兄,主持送亲情理之中。 这话温颂玉不爱听,赌气,不看争云飞红妆明媚的桃花面,梗着脖子攥紧缰绳,眼泪狂流:“草原苦寒,勒燕人剽悍粗鲁,你虽是做男孩养大,但也不能嫁去那种蛮荒之地!” 温颂玉越想越痛心,直摆手摇头:“贫穷。野蛮。落后……要不,你跑吧——对,话本里管这叫逃婚。” 手持华盖的仪仗跟得太紧了,温颂玉回头皱眉,仪仗立刻拉开距离。 争云飞失笑:“我跑了你怎么办?诛九族?” 温颂玉瘪嘴不语。 争云飞道:“距上一位和亲公主,辉夜大长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勒燕王后入草原,才过去了二十余年,草原没有你想的那么落后。” 温颂玉奋力辩白:“是,辉夜大长公主出身武将汤家,与我母亲、你母亲,手帕交,被今上认作义妹,在召朝鼎盛之时和亲草原,维护两国和平二十余年,带去召朝的生产和习俗……只可惜,勒燕先王中计早逝,她被迫嫁给杀夫凶手——小叔子那木仁。一年前,现任勒燕王那木仁终于准许她回召朝,谁知罹病北地府,久不愈,客死咸阳。后追封为‘景明君’,以军礼下葬。你一人在草原就是钻进虎狼窝,无人庇护,这怎么活!” “咸阳至长安不足五十里。她差一点就到家了。”争云飞答非所问,趴在窗棂上,摩挲着吉服上玉带钩,发现形状怪异。 虎斗飞雁? 奇怪的形状。 “话说,辉夜大长公主育有二子,公主伽西耶与王子阿洛商。他们两个,怎会容忍仇人叔父娶了自己的母亲?” 温颂玉叹息:“勒燕先王于平瑞十九年战死,无全尸,勒燕草原由此大乱。同年,那木仁上位,长女伽西耶被流放,阿洛商没车轮高不能杀便入召为质……怎么阻止?你尤其要注意勒燕王子阿洛商,这厮心思深沉手段毒辣,入召为质后犯上作乱,又畏罪潜逃回勒燕,成为杀父凶手那木仁的手下屠刀,披血三千里,荡平两国边关。此次召朝大败,全是他……” 温颂玉话音未落,手持华盖的仪仗突然倾斜了一下。 争云飞头脑发昏,听到似有似无的清脆声响,像是骨头和金属碰撞。她探头去望,对上一双冷邃绿眸。 眸色不同于汉人,眼尾锋利悠长,看人时漫不经心地钉一把淬过寒梅冷香的钢针,谁接过他的眼神都会被心甘情愿地捅成筛子。 “……” 狼。 这才是狼。 勒燕草原一口能咬穿脖颈的苍狼。 那人见争云飞察觉,眼神瞬间变得无辜清澈,虚扶了一下婚仪需佩戴的半张鬼面具,低下头去,腰间佩戴的骨片抱腰装饰发出酱响,勾人心魄。 “怎么愣住了?” 温颂玉不知发生了什么,随着争云飞张望,什么也没看到,继续道:“辉夜大长公主也非寻常女子。勒燕先王死后,她带兵讨伐东北梨俱部落,在狼群中夺回勒燕先王被啃食,所剩无几的头颅。先王战死,群龙无首,辉夜是和亲的汉人公主,勒燕贵族纷纷起兵乱朝。 “那木仁借梨俱部落的势力挑战王位,以两个孩子的性命相要挟,辉夜只能委身嫁给新的勒燕王,那木仁。” “……女人啊。女人生来就是可怜的。”争云飞还想着适才那双眼睛,“话说,辉夜大长公主替你母亲和亲,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替你的母亲走了本该走的命运?” “我娘亲……” 温颂玉语塞,随即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我不是让你怜悯谁! “勒燕王那木仁残□□奢,年过半百!霸占长嫂成何体统!如今又来娶你!你还没他儿子大!还不如……” “不如?”争云飞狡黠地眨眨眼。 温颂玉遣退紧跟在身后的三位将军和一众侍者,吸着鼻涕别过脸:“今非昔比了殿下。您现在是勒燕王后。微臣哪敢,出言不逊。” “还‘微臣’呢,你可拉倒吧。”争云飞哭笑不得,翻手为刀,聚气起势:“别忘了,我云某人可是有些功夫在身上!跟着守陵村的弥屠户学了这些年,没人能欺得了我。” 温颂玉满脸质疑,争云飞耸耸肩,装作从来不懂这些肚里装着黄金屋的君子每天都在弯弯绕绕地想些什么,正想缩回帘子后,温颂玉又道:“殿下。” 争云飞停顿,懒懒抬眸。 “如果,我说如果……平瑞二十二年,你师父庭前柳,被今上抓去斩首之时,我若、将他救下,我们、我们……” 温颂玉自小说话慢,长大了,才跟争云飞学得口齿伶俐些。 现一急,又开始口吃。 “温小侯爷,我这个公主,无名无实,你怎么总是叫我‘殿下’呢?”争云飞避重就轻,不等温颂玉说完,就缩在帘子后不愿出来了。 “你还在怪我吗?那时父帅战死,温家宗族夺权内乱,我自顾不暇……” 温颂玉的声音隔着帘子闷闷传来,争云飞打断他:“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未怪过你。” 黄金顶马车内温香软垫,奢侈至极。 争云飞仰面望着车顶摇晃的穗子,困意袭来,想起平瑞二十二年春,她师父庭前柳的头,也是这样被挂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风一吹,就一晃。 · 争云飞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张装饰弓,想着适才那双眼睛,怎么都不对劲。 大地踏出震荡的声响却依稀传来——马蹄?! 她猛地坐起,刚要撩开帘子就被温颂玉大力按下。 “干什么……” “鹿角帽、雪狐尾……”温颂玉认出那身装扮,声音颤抖,吼道:“是、东北雪原的梨俱部落!遇到马贼了!全军、全军戒备!” 争云飞瞳孔骤缩:说曹操曹操到。 梨俱部落和勒燕草原向来不和,可也不至于来打劫召朝和亲勒燕的车队……难道—— 不好! 争云飞暗骂一句,抬手摘下沉重的华冠、脱掉繁缛的婚服,毫不犹豫地抽出藏在软垫下的匕首,利落划开车帘,一把抓住温颂玉的领子,将他揪近,厉声道:“是来抢亲的,换马车,跑!” 话音未落,余光瞥见马贼众为首那人,大开大合,砍掉无数人头,目标明确地向这边奔来! 杀喊漫天,梨俱铁蹄三两下冲散召朝车队,一人用梨俱语喊道:“召朝公主金顶车架在那!别让她跑了!谁抢到谁享**一夜!” 梨俱人粗野的笑声异常刺耳。 争云飞探身射箭,干脆射死正在奸笑的梨俱人!谁知装饰弓中看不中用,箭射出的瞬间弓弦崩断,尖锐的断口在争云飞脸颊上划出一道血印! “殿殿殿下……” 争云飞丢掉废弓,毫不在乎脸上伤痕,伸手吼道:“愣着干嘛!抓住我!” 温颂玉常年生长在长安慵懒平静的温室里,父兄在外征战时他在家背之乎者也,袭爵后族叔仇人找上门争云飞帮忙杀人时他在一旁练大字。 他手不触血眼不见秽,从来不知杀戮为何物。最危急的时刻,大概就是在朝堂上和一群文臣不带脏字骂仗。 此刻,温颂玉呼吸困难,手脚麻木,握住争云飞的手腕咬牙将她拽到马背,争云飞夺过缰绳,匕首塞进他手里,一夹马腹:“驾!” 温颂玉狼狈回头,梨俱部落的马队每一眨眼就会靠近百米! 两人的重量大大降低马速,眼看梨俱铁骑就要碾到马尾,温颂玉心神震荡,快速取舍:“殿下,活下去!哪里都好,别回来了!” 说罢,温颂玉将匕首塞回争云飞怀里,松手滚下马背! 争云飞阵脚大乱:“温颂玉你干什么!” 温颂玉在草地上翻滚几个来回,筋骨都快折断。他直直站起,抽出文臣用来装气节的配饰长剑,对着梨俱铁骑,比在身前,护手上的玉石银饰硌得他虎口发红:“我、我殿后,你快走!千万不要落到梨俱人手里!” “?!” 争云飞血登时凉了,眼前一黑:这人! 回首看到温颂玉修长单薄的背影,在浩荡天地间尤其渺小。温颂玉这朵柔弱娇花根本没有自保能力,除了被梨俱战马踏成肉泥,最体面的死法就是被一刀封喉! 争云飞当即调转马头,要拉回温颂玉,却见他横剑在颈,眼角泪花闪烁,威胁道:“走!不许回头!” “要走一起走!” 梨俱铁骑如鬼魅忽至,温颂玉下力,剑刃在他的脖颈上靠出一道血线。 似乎在说:要不你自己走。要不我自刎,然后你自己走。 “争云飞!别忘了,你有你要去的地方……走啊!走啊!!!” 温颂玉,如他的名字一般,谦谦公子,如颂如玉,从不疾言厉色,平日温良修茂,给人窝囊古板的错觉,低眉浅笑间,总有一种慈悲为怀的拯救欲。 此刻横刀而立,逼她一人逃婚自保,是争云飞从不敢想的模样。 还好梨俱马贼根本没将这朵小娇花放在眼里,直接略过,扬起尘土草屑一片,把他带得东倒西歪最后被自己绊倒。 “……” 争云飞略安一安心,重新聚起一口气,狠狠一震缰绳,喝道:“驾!” 感谢各位天使投资人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跑了 第13章 走了 黑云诡谲,连绵千里。草原和燕支山的交界处植被繁乱,湿重的水汽将天地压得滞涩粗糙。 争云飞弃马,抬手勾住一根粗壮枝干吊在树上,一个上翻隐藏在枝叶间。谁知马未跑远,一排毒箭连串钉在她呆过的地方,马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争云飞只得一个身法,连翻上远处一棵树。 还没抓稳就和一只青皮毒蛇面面相觑。 “……” 粉嫩的蛇信子几乎吐在争云飞面门,传来湿腻寒意。 没必要这么倒霉吧…… 争云飞大气不敢出,手却因为粘了露水湿滑至极,快要抓不住树干,而青皮蛇也紧绷成弓形,蓄势待发! “漂亮小蛇!咱有话好好说……” 突然出现个大活人,青皮蛇自己也吓得魂飞魄散。它应激张口,尖锐的蛇牙啃上争云飞鼻子的一瞬间,争云飞同时手滑坠落! 一大片林子发出轰响,高鸟惊飞,较细的树枝尽数折断,带刺藤蔓尖叫着划伤争云飞手臂! 梨俱部落的追杀者也毫不手软地射来毒箭,擦着争云飞衣袖嗖嗖而过! 不行……不能交代在这里……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争云飞咬牙发力,强忍剧痛,一手胡乱抓着藤蔓,一手奋力将匕首插进树干! 青皮蛇一齐跌落,眼见要咬破面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贴面闪过,在蛇血喷溅于面门之前,青皮蛇被一牙弯刀断成两截! 它依旧保持着生前大张血口的模样,毫无生气地坠地成泥! 争云飞根本没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腥血溅脸,一只强硬坚决的大手死死攥住她相对瘦弱的手臂,那手粗糙、灼热,没费多大力便将她提溜上去! “谁——” 骨片、宝石、黄金相撞的声音轻灵诡异,争云飞还没听清楚这声音,整个人被箍在宽大坚硬的胸膛,一只手毫不怜惜地捂上争云飞口鼻,白花花的颊肉从指缝中溢出,她险些窒息。 挣扎未果,争云飞伸舌一舔,那人惊得微微弹开手心,争云飞抓住机会猛咬要上那人虎口,霎时见血! “放、唔……” 谁知那手不知疼痛一般捂得更紧,梨俱部落的马贼打着呼哨从地面掠过,砍倒无数矮灌木,茂盛的乔木将两人挡得严严实实。 没有被发现。 待马贼走出很远,那手才放开争云飞,后撤一步。 危急关头下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争云飞二话不说,恩将仇报,翻手为刃直击那人要害! “你……” 谁知抬眼又看到半张可怖的鬼面具,以及面具上稍长的绿眸,低压的眉眼。 明亮锐利,若霜飔烈阳,涳濛泬寥。 这一对视,穿透力极强,一眼劈山开海,直直到心里。 宿命,悠远,带着一丝悲伤的荒芜。 “……你带我走吧。” 鬼使神差,争云飞没过脑子,下意识道。 她本想问“你是何人”的。 话音未落,两人齐齐怔住。 “……” “……。” 这是被下了蛊还是着了魔。 争云飞被自己吓得毛骨悚然,先反应过来,无比懊恼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抱歉哈,有遗言吗?” 为了天知地知只有我知,争云飞干笑两声,毫不犹豫地出手成杀,骈指成剑,黏上那人精壮手臂,干脆地点断他的经络! 八卦掌? 那人眼眸一沉,手臂酸麻如蚁噬。 他眼中的不可思议要将争云飞溺毙。毫无征兆地收手,翻身跳到另一棵树上,和争云飞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那人背手而立,灼热的日光吻在他明晰凌厉的下颌线上,显得嘴唇尤其好看。他随着枝叶的颤抖而上下浮摆,神色晦暗又难过。 争云飞一脸震惊:有道是萍水相逢……大家各凭本事!又没欺负你!那么茶的眼神是在干什么! 不等她纳罕完,却感到不太妙:眩晕感铺天盖地般卷席,心口堵了什么东西,脑子像是一根手臂粗的钢针当馅绞了。 她有些狼狈地撑住树干,紧捂胸口,怎么也没想到内力一运,全身经脉竟断了似的紊乱又胀痛! 更别提五感钝化模糊。 争云飞有点不确定青皮蛇到底咬上没有。 一摸脸,染了一手蛇血。 完了完了,她浑身上下一无所长,就这张面皮拿得出手,这下好了,被毒蛇咬毁容了。 争云飞掐上脉门,草草把脉——哎等等,不是蛇毒?看来死皇帝灌的慢毒发作了。 不能运功吗? 争云飞呆呆抬首,面色如快要碎裂的金箔。 “我……” 那人深深地注视着争云飞的双眼。神色浅薄,如水中月如何也抓不住。 他在等待着什么。 争云飞张嘴涌出一口血,四肢绵软,溜着树干缓缓滑落,声若蚊蝇,像是一种认输或服软,不受控制:“……带我……走吧。” 那人裂出一道慌乱,终于憋出一个字:“好。” 慢毒在运功后猛然发作,争云飞头疼欲裂,气一泄訇然坠地。但没有跌碎骨的剧痛,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踏实、安心。 为什么…… 她感到那人靠近,在她手腕上裹了一个冰冷的东西。痛苦地合上眼,似乎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烈阳穿过层层绿叶,依旧刺目,使她眩晕不已。救她那人却不见踪影。只见温颂玉身影模糊,费力拨开灌木,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 “殿下——” · 不知过了多久,争云飞被温颂玉抽嗒声吵醒。 听上去,他正在无理取闹,要求立刻回长安请太医。 将军侍卫大多狂热崇拜已故的战神:温大将军。送亲的将士也不例外,面对温大将军的遗孤,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军人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个个愁容满面:“少主,末将办不到啊……” 少主? 争云飞意识到不对,眼皮一抽。 “温颂玉。”她迷迷瞪瞪地摸上右手手腕,一副冷硬的袖箭像一条小蛇缠在身上。 嘶,那个漂亮眼睛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给我这副袖箭。我为什么会信任他。好想要他的眼珠子。一定是被下蛊了。 还不等争云飞拾掇清楚,温颂玉面条宽的眼泪后飞,扑向自己:“殿下,你没死!” 慢毒的主要目的是折磨人,和猫抓着老鼠先玩死了再吃是一个道理,当然不会立刻就死。 争云飞受不了温颂玉哭哭啼啼的,闪身躲开,让他扑了个空,锐利道:“我是没死,你真哭丧啊?来人,拿个匣子来,接不满一匣子小珍珠不许他吃饭。” 温颂玉同小时候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差点回不来了!我找到你时,浑身血!” 争云飞虚弱笑笑,强打精神:“好了好了我真没事。” 温颂玉不依不饶:“没事?!你才多大就吐血!伤着内脏了?怎么会吐血呢……” 争云飞拉过温颂玉的胳膊,指尖不动声色的扣在他脉门:“你呢?有不舒服吗?” 没头没尾的一问,温颂玉有点愣,声音越来越小:“刚刚摔得我屁股疼。” 将士们低头忍笑,看天看地看指甲,突然对鞋尖产生莫大兴趣。 争云飞无语。 她没摸出温颂玉脉象有问题,最多就是惊恐食积。 “以后吃完饭多散散步吧!别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再叫人熬点山楂银耳羹,佐以麦芽糖,饭后食用。” 说罢松手甩开他,留下一个干脆的“滚”字就晃悠悠钻回马车了。 · 过了燕支山,就是勒燕草原。 勒燕铁骑黑压压立在前方使人胆颤,战马不时嘶鸣,尘土漫天。 “你……此去,前路坎坷,切勿轻敌!勒燕王那木仁幼时走失,被狼群养大。”温颂玉实在忍不住,撩开车帘,嘱咐道。 “狼真的会养人的孩子?”争云飞遥望草原,涌上不真实之感。 温颂玉摇摇头,表示不信:“族人找到时,那木仁已经和狼群结下深厚情谊。重回王庭后,狼群欲救那木仁,数次来犯。勒燕人只好将狼群引入深坑,准备烧死。” 争云飞呐呐:“或许狼比人更懂得情意。” “那木仁得知坑杀狼群之事后,一跃入深坑,勒燕人无法营救,只好放弃。数日后,狼饥饿入骨,兽性大发,开始自相残杀,那木仁为保命,杀死所有饿狼。 “将他养大的狼,也……”争云飞不敢相信。 “勒燕人,阴毒狠辣,不讲亲情礼义。还记得勒燕先王中计吗?平瑞十九年,勒燕与东北雪原的梨俱部落发生冲突,那木仁叛变投敌,割下勒燕先王的脑袋。” · 短暂修整过后,吉时到。 争云飞重新梳妆,走下马车,在汉王朝最北界旋身跪下,朝着母后陵寝的方向重重叩首。正红嫁衣随风扬起,裙摆旋成一朵优美的莲花。 燕支山山脚浮岚暖翠,争云飞怔怔跪坐,伸手探向一朵带着露珠的铃兰花。她第一次发觉:与亲长死尽、战败和亲相比,为母后守陵的那十七年过得并不苦涩。 她想起很多往事。 想起她养过一只狗,被人偷走吃了。 那时的争云飞才六岁,边哭边从东城找到西城,发誓:“他日我若成王,定要绞死所有伤害小猫小狗的畜生。”入夜,庭前柳才找到她把她背回家,手里提着吃剩下的狗骨头。明明庭前柳的脊背很单薄,却有顶天立地的安心感。争云飞在母亲陵寝旁刨了个小坑,让小狗睡在母亲脚边,刻下“来福多财神威左护法”几个字。 想起温颂玉金榜题名那天,一向扭捏的温颂玉一把将争云飞从人群中拉上马,揽在怀里,一同游街。争云飞嫌慢,抢过缰绳,一骑绝尘。后来温颂玉跑到庭前柳那提亲,慷慨陈词,被庭前柳打将出来;又去求母亲扶桑君,再被扶桑君大打一顿。 想起她曾救过一个长得极其漂亮的勒燕小孩,在朝夕相处的一月间,她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告诉那小孩她名字的意思是:“争云飞渡星河舞,舟济沧海忧思无。”谁知那个小没良心的是勒燕细作,庭前柳被连累砍首。 日光划破雾霭,往事付与流水,争云飞怀念一笑,不大看得清蜿蜒百里的送嫁车队。 为什么就是满身业障,要背负长者恩怨呢? 温颂玉曾问她不恨吗。 恨啊,快要恨死了。 可她又懂什么是爱。 因此,她不知道该恨谁。 是恨勾引母亲的勒燕王、没有自保能力的母亲?还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救下自己的师父? 是了,她恨自己,锈迹斑斑自己。 十几年来,她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求救,都没有回应。她被命运揉搓,已经失去反抗的念头——反正都要失败。 随行军队威严冷漠,为首的温颂玉带着几名将军立马在不远处,耐心地等待这位和亲公主起行。 争云飞将勒燕婚仪里必须佩戴的诡面扣在脸上,紧紧攥住和亲的信物,丝绦末端的金铃随风飘摇作响。 是的,她要做荡破天穹的鹰、发硎的利剑,做那条逆流而上的河流。 她要成为天下之主。 这一年,是平瑞二十七年。 回首,鬓发上珠玉戛冰,她背后的勒燕草原辽阔开朗,一碧万顷。 日月轮转,星汉灿烂,勒燕草原万里无垠。 诡云翻涌,牛羊成片,毡帐点缀其间。 风线过,青草俯倒,小野花快乐地摇啊摇。 温颂玉翻身下马,奔向争云飞,却在几步近时忽而止步。 “——殿下!” “臣的承诺——” “永远——” “做数!” 没有回头路,但争云飞永远不会后退。她粲然一笑:“此去山高路远,温大人,请回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走了 第14章 见了 雀扇遮面,趋步前行。 天光乍现,刺得争云飞睁不开眼;热气升腾,冷汗淋漓,蛊毒似乎发作,腹内有利刃翻搅。 争云飞张了张嘴,涂了厚重口脂的双唇不住颤抖,呻吟一声,惊得她连忙咬住嘴唇。 距阵前还有一射之遥,慢毒再次发作,争云飞强忍着疼痛和眩晕,止步。 勒燕迎亲的军队如同从炼狱中的骷髅身着兵甲,阎罗般肃杀,她起了逃跑的念头。 争云飞不在乎草原和中原会不会再干一仗,也不愿放下仇恨,如此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嫁给一个六旬老头。 要不,走吧? 天旋地转,争云飞想不管不顾地丢下雀扇扯下头冠花钿,一袖箭射杀这个死老头,然后亡命天涯。温颂玉愿跟着就跟着,反正都没几个月好活。 身后的仪仗一步一趋,敛声屏气。 正当她即将晕倒之时,一声嘹亮的骨笛声划破亘古寂寥,阳光撕破重霄,轻柔挽在争云飞身侧。 混沌尽除,争云飞眼神瞬间清亮起来。 一人,不知从哪里走出,又像是凭空出现。 两军对峙间,勒燕草原莺飞草长,那人骨笛轻飏,面覆盖诡面具,走出闲庭信步的架势。 没人知道他唱得是哪一出,两军皆按兵不动,到是要看看翻出什么花样来。 风起风落,流云快速在空中滑行,日光明灭不停,那人径直走向争云飞,她终于看清鬼面具下那双锐利的眼眸。 ……漂亮眼睛。 他说要带她走。 他真来了。 再次相见,幽绿眼眸藏在华丽鬼面之下,深邃含情,强烈的侵略感使争云飞几乎被吸去魂魄。那人逆着烈日,高挑锐利,松石玛瑙辫入发丝,单边血红色的宝石耳坠摇颤得晃眼,身上传来荡荡的青草香。 一吻薄唇轻启,少年音色清冽悦耳:“前方便是间接害死你母后的勒燕王那木仁。 他不笑时阴郁冷漠,笑起来,竟如夏花绚烂:“三条路。 “一,嫁给这个死老头 “二,悔婚,两国交恶战乱再起。” 争云飞眯了眯偏凤目的桃花眼,红色眼线危险又迷人,警告他不要卖关子。 “三,在草原,胜者为王。杀死勒燕王,登基加冕。” 那人靠近一步,将争云飞笼罩在阴影之下,声音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腹内绞痛和眩晕感顿时消失,她仰面,如同被魇住,鬼使神差地问道:“所以。” 勒燕迎亲军队现已意识到反常,骚动不安。勒燕王那木仁抬手制止勒燕军队的行动,争云飞似乎听到温颂玉在大喊她的名字。 眼前之人高大挺拔,立于苍穹之下,万分珍重地褪去她脸上半具诡面。争云飞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平和,如释负重,好似万重枷锁统统卸去。 “在下乌洛兰·阿洛商。” 阿洛商是草原常见的名字。不过,乌洛兰?乌洛兰是勒燕大姓,也是勒燕王的姓氏。 争云飞头晕目眩,喉咙发紧,用力撑住才能有些许思考。 阿洛商单膝跪下,牵起争云飞缠满绷带的手指,生怕弄疼她,吻在唇边,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杀死勒燕王,报仇雪恨,建立一个全新的勒燕王朝吗?” 勒燕先王战死沙场,当今的勒燕王那木仁,屠杀贵族强娶寡嫂——勒燕王后为妻,流放先王长女伽西耶,将先王幼子阿洛商入贡召朝为质,才坐稳了王位。 勒燕王无后,那这位乌洛兰·阿洛商,应当是……温颂玉口中那个“你还没他儿子大”的儿子。 “‘阿洛商’在勒燕语,是什么意思?” “写作长风,译为忠诚。” 争云飞垂下手臂,雀扇落地,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她垂眸凝视这位年轻的王子:四肢修长,气质不凡。对于争云飞会选择哪方阵营,他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争云飞带着好奇的眼光,想从那双冷邃的眸子里窥得真心。 见争云飞无动于衷,阿洛商俊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我会将你母国故土——燕云作为封地,全权交于你统治管辖。” 他拿出一枚趴着小麒麟的印,道:“燕云府印,你收下,就是我的王妃。” 看着是在添加筹码,实际上更像是在哄人:好了,别犹豫了,我会好好爱你。你看,这么大一块土地,说给你就给你了。 燕云府,兵家必争,是召朝数百年来的跑马场。凉州战马高大健硕,可论耐力和脚力,燕云战马完胜。得燕云,得战马盐铁,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这下,有钱有粮田,踏平召朝江山,指日可待。 不过,阿洛商为什么会如此大方? 刚把召朝的燕云夺了,现在又将燕云赠与和召朝皇帝有仇的和亲公主,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争云飞腹内绞痛又起,慢毒似乎在啃噬五脏六腑。她脸色惨白,抖着嘴唇:“你的眼珠子,很好看。我曾有一位故人,他的眼睛比你还好看——可惜死了。至于你……眼珠子挖了给我,看看诚意。” 阿洛商一愣,看着她单薄的身躯,就像是柔软的蒲公英,轻盈,自在,随遇而安。 他失笑。 争云飞凝视着他不同于汉人的眼眸,欺身压向阿洛商捏起他的下巴,两人鼻尖几近相触,低声道:“不敢?那我直说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止燕云。” “你想要什么?” 争云飞低头嗤笑。 我要什么? 我要高坐庙堂,万世太平。 我要河边无枯骨,四野无豺狐。 我要风,要雨,要…… 争云飞眼神睥睨,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嘴角噙笑,什么也没说。 阿洛商却像是知晓一切,正色道:“不需要由我来给。”争云飞单边眉尾撩起,阿洛商灿烂一笑:“你可以凭自己得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争云飞眉尾似要挑断眉骨,抬脚踩在阿洛商肩上将他踹翻,面具滑落,露出一张摄人心魄的脸,争云飞呼吸一滞。 “……说到底是你想凭借召朝公主的势力称王——那我还要你做什么?” 况且我无权无势,你选错人了。 阿洛商无辜眨巴眼,似乎没想到争云飞竟会这样说。他不知恬耻地又牵上争云飞左手,跪好,眼角弯弯,笑道:“那我为你排除万难,开疆拓土。从此,你掌万里河山,享四方拜伏。” 争云飞腹内灼烧,已经疼得迟钝。 她扯下头冠簪钗摔在地上,乌发四散,顺直沁凉,被阳光照出瑰丽的色彩。 “掌万里河山,享四方拜伏?” 她一个字也不相信,乜斜着眼,瞥见勒燕王抬手,他身后的弓箭手拉弓如满月;转头又看到温颂云的世家公子风范尽失,努力挥臂,似乎这样就能让争云飞清醒一点。 “我们之前认识吗?” 阿洛商似笑非笑,不答。 勒燕军躁动不安,冲突一触即发。 越是危急,争云飞越是清醒,迅速捋清前后因果:勒燕王本名乌洛兰·那木仁,勒燕先王的弟弟,自小爹不疼娘不爱,转场时跑丢了,在狼窝里被头狼奶大,直至十二岁才被找回来,学习人话直立行走。 先王战死后,那木仁坑杀勒燕贵族,手刃召朝使节,强娶寡嫂——召朝的和亲公主辉夜、勒燕王后为妻,称霸勒燕草原十余年。 先王幼子乌洛兰·阿洛商,曾入召朝为质,后逃亡,现在是认贼作父的落魄王子,唯有依靠召朝的兵马才有可能复仇,解救母亲;而自己是皇家耻辱、落魄公主,即没有母族支持,也没有皇家撑腰。 阿洛商来找她真是失策。 争云飞遗憾地摇摇头,随即怔住:不对不对,为何送亲队伍中有三位将军? 为何阿洛商能混到送亲队伍中? 为何老皇帝差点把她打得失去行动能力,又为何笃定争云飞能送来勒燕草原的军情? 阿洛商在这里,那他的姐姐呢? 争云飞的眼睛一转轮在阿洛商面上,他依旧满怀期待地仰望着自己。 她合理怀疑,如果阿洛商张了尾巴,现在肯定是摇得快旋转起来。 下意识摸向腰间玉带钩,终于想起它的形状像什么了。 虎。 ——虎符。 虎斗飞雁。 铁雁营。 争云飞错愕。 原来如此。 怪不得一路上那些送亲的将军都对温颂玉这个文官毕恭毕敬的,原来是自家少主啊。 铁雁营,温颂玉之父温大将军的旧部,八千精骑,绝对忠诚,绝对服从,认符不认人,现在归于争云飞,从此听调不听宣。 争云飞万感意外:不应该啊。虽然历代公主和亲都有属于自己的军队,但铁雁营,可谓是召朝最后一支精锐部队。难道皇帝那死老头良心发现? 不可能。他怎么会把铁雁营的兵权交给自己。 八千精骑,战马、兵器、战士都是顶配,就她那点微薄的和亲嫁妆,全部填进去也养不了半年——所以,阿洛商将燕云作为筹码。 争云飞再次审视阿洛商。 好大一盘残棋,黑白不定,先手不知。棋子是自己。 事已至此。 两国交战则以我祭旗……若我是王呢? 对峙的两军像是不复存在,四海宇内只剩云洛二人。 争云飞随意接过燕云州印,再次捏起阿洛商的下巴,若有所思。 阿洛商已知晓争云飞的决断,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争云飞被其感染,跟着笑起,取出公主和亲的信物——红叶状的金玉珐琅,在指尖翻转一轮,丢给阿洛商。 “公主抬爱。”阿洛商万分珍重地收下信物,放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见召朝和亲公主交出信物,勒燕军队哗然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勒燕王那木仁射出一只冷箭,穿云破空,带着凌烈的呼啸声直指阿洛商面门被他偏头躲开! 暗箭擦破阿洛商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印。 “啧。”争云飞蹙眉,抬手咬破指尖抹在阿洛商嘴唇,吻过他脸上伤口又印在他双唇,眼神明媚笔直:“红叶为誓,歃血为盟。”话音未落,阿洛商一把将争云飞抱离地面:“受命咸宜,百禄是荷!”不等她反抗,用力回吻。 “你!”争云飞诧异,奈何腹内绞痛再度来袭。 她呆滞片刻,转眼见阿洛商回眸一笑璨若星华,舔去嘴角血腥,俯身摘一把花瓣塞进嘴里,手按马头弯刀,大步刺向为首的勒燕王! “疯子……” 争云飞自嘲一笑,说得跟自己是正常人一样。 见状,勒燕王仰天长笑:“竖子!你是要来挑战狼王吗!是要挑战勒燕王位吗!” 阿洛商鄙夷道:“狼王?就你?”说罢抽刀如斩日,携千钧之力砍向勒燕王! 勒燕王毫不在意阿洛商嘲讽,全然不将云落二人放在眼里,朴刀一甩,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你们一起上吧!” 回首,争云飞果然见到送亲队伍果然是军队假扮,抛下仪仗礼器,取出藏匿一路的刀剑,弓箭手蓄势待发! 温颂玉一脸茫然地混杂其中,不知被谁拉到暗处,看不见身影。 争云飞旋身,扯断玉带钩丝绦高举虎符,朗声道:“众将听令——取勒燕王首级者,赐千金,邑万户!” 话音未散,一呼百应,厮杀滔天。 争云飞旋身上步,直直冲向正与阿洛商缠斗的勒燕王! 只见她身法轻灵诡变,行步走转,一套推、截、拿、扣、让,至臻至善,行云流水;阿洛商一改勒燕蛮横、势大力沉的刀法,从上风主导陡然转为配合辅助。 犹如失落多年的凤、凰终于重聚,二人竟如天作之合,左右夹击,在数十回合内将勒燕王逼入绝境! 勒燕王神色大变,用勒燕语惊道:“阴阳八卦掌?!” 阿洛商连连恨劈,嫌恶道:“闭嘴!谁允许你和她讲话!”委身砍断马腿,勒燕王翻滚在地。 勒燕王踉跄几步稳住身形,换做汉语:“你可能怎么会阴阳八卦掌?难道他没死?” “谁?谁没死?什么阴阳八卦掌?”争云飞一头雾水,诧异勒燕王的汉话怎么说得如此流利。 勒燕王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奸笑,堪堪格挡阿洛商的杀招,喘息道:“恨我吗?”一时间,阿洛商和争云飞分不清他在跟谁讲话,勒燕王接着道:“中原来的公主,你恨错人了。” “什么?” “阴阳八卦掌二十年前分两家:阴阳掌、八卦掌。阴阳八卦掌掌主背叛师门,流落勒燕,将两掌分别传授给一对兄弟。十七年了……我明明亲手将他推下悬崖,八卦掌怎么会传到你手上?!” “……” 争云飞迷茫,数次失手,心道:什么八卦掌,我的武功,是皇陵边村子里的弥屠户教的杂拳啊…… “原来如此。”勒燕王胡子拉碴的脸上笑出虫蛀黄牙。 争云飞似乎闻到一股腐朽的膻味,心绪愈发不宁。她恍然觉得自己就要找到翻山越岭所寻求的东西了。“……如你个头,故作玄虚。信不信我把你和死皇帝烧成灰,拌在一起,先喂猪后施肥!” 勒燕王出招不断,挖向争云飞双目,继续道:“想想,教你那人是不是个面容尽毁的独眼龙?” 被说中,不知是风太大还是争云飞走神,她像是被冰锥刺中,前所未有的不安感袭来! 他怎知道弥屠户的长相! “别跟他说话!”阿洛商闪身,一把拉过掉拍子的争云飞,才使得她躲过勒燕王刺喉一扼。 恨错人了……为什么会错人? 争云飞听不见阿洛商吼了什么,只觉心烦意乱,招式终于露出破绽!勒燕王得逞,即刻在争云飞腿股上一刺一剜一朴刀,将其撂翻在地! 鲜血淋漓,争云飞闷哼倒地,倏然听到马蹄飒沓乘风而来,一人俯身贴地,一把将她拽起提至马上揽在怀里,吼道:“抓紧!” “你是谁?放开我!”争云飞强忍剧痛,抬眼看到一张坚毅美艳的脸。 “我叫伽西耶!阿洛商胞姐!” 那双和阿洛商一模一样的冷邃眸子落在争云飞脸上,左耳血红的耳坠晃进争云飞心里。 只见伽西耶扬唇一笑:“从今往后,也是你姐姐了!” “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见了 第15章 杀了 于此同时,阿洛商咆哮一声,双目猩红:“你敢伤她!给我死!!!” 话音未落,一刀劈在勒燕王颈侧斜切至骨!阿洛商一脚将勒燕王踹翻,踩其胸口,丢下马头弯刀,拳拳到肉砸其面门,抄起一块顽石碾碎他口鼻,塞进其如烂桃子一般的嘴中! 支援阿洛商的援军终于赶到,和召朝兵马一起同勒燕军队混战一片。 “你……长得好像……” “你家门口,观音庙中观音象?”伽西耶低笑,脊背传来震动,争云飞登时僵住:!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分明是素未谋面之人,为何一个二个的,跟老相识一样! 伽西耶滚鞍下马,把缰绳交给争云飞,简单包扎她腿上的伤口,嘱咐:“避战!马褡裢里有水、火种和干粮,保护好自己,能走多远走多远!此马名‘踏风’,和阿洛商一起长大,不管走到哪,它都会帮你找到阿洛商!” 说罢,伽西耶用刀面猛抽马屁股,这只毛色为菊花青的骏马扬蹄长嘶鸣,两三步便绝尘而去,远离战场! 匆忙间,争云飞在颠簸中回首,看到伽西耶和她的死士配合,手刃无数勒燕兵;而阿洛商瘦瘦高高的,独自迎战大批勒燕军! 争云飞莫名觉得阿洛商孤孤单单的。 她想起阿洛商**岁的年纪独自跋山涉水入召为质,那么小的孩子,背井离乡,生死难料…… 争云飞摇摇头:不对不对,他可怜,我就不可怜吗? ……罢了。 争云飞拿定主意,勒紧缰绳,掉转马头,腰部发力,从马背上侧倒,斜挎在马背上,以手触地,俯身拾起一支长枪! 其动作柔软轻巧,宛若水中捞月。 “驾!”争云飞一夹马腹,踏破扬尘,忘记腿上伤痛,全力冲向混战处!厮杀滔天,争云飞毫不犹豫地用长枪戳穿一个个脆弱的喉咙,鲜血喷溅在她脸颊。 “驾!” 银鞍白马,春风如醉,她感受到快然自在。 她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她本就要走上那条死尽师友的绝路。 “驾!” 天地喝彩,连路过的风都觉得她自由。 勒燕王渐落于下风,朴刀虚晃,左手指尖一抖露出晃出毒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阿洛商眼球! 阿洛商余光瞥见争云飞,眼中嗜杀的血意未收住:“走啊!” 争云飞策马飒沓,惊云飞凤,狡黠笑道:“你不该一个人!” “……” 阿洛商应接不暇,眼见就要被刺中,争云飞眼眸一敛,喝道:“闪开!” 电光火石之间,争云飞悍然出枪勾住阿洛商衣襟,奋力横撇,将他甩至一边! “多谢!” 阿洛商胸口衣襟划破,露出健美胸膛。 他就地翻滚起身,扫向勒燕王双腿,争云飞俯在马背一计回马枪戳穿那木仁右肩! 阿洛商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飞出袖箭射入那木仁心脏!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伽西耶捡起一根长枪掷来洞穿那木仁喉头! 勒燕王那木仁目眦欲裂,血沫在口中翻涌,发出绝望的咔咔声。他斜目,狰狞望向争云飞,嘴唇蠕动,没人听得清他说了些什么。 最终,目光死不瞑目地落在阿洛商身上。 “死了。” 罪孽深重的人如此轻易便死掉。阿洛商突然泄了劲,有些迷茫地站在草原中,周身兵荒马乱,送目辽远空旷。 “父王,母后,那木仁死了。” 王上战败惨死,勒燕军溃不成军,竟如同死士一般自相残杀,纷纷刺向血战中央的伽西耶! 伽西耶从容挽了一个刀花,朗声道:“勒燕王已死!归顺不杀!” 反而是争云飞,竟失控地滚鞍下马,暴躁地捡起一把破刀砍翻几个勒燕军,因用力过度,手指上脏兮兮的绷带洇出血迹。 争云飞揪住阿洛商破碎的衣襟下拉,豁口刀抵住他喉咙,厉声道:“你胸口的圆形烙印哪来的!” “你没死!你是不是那个勒燕小孩!” “唔……”阿洛商暗道大事不妙,恰巧此刻发了狂的勒燕军大批涌来,阿洛商二话不说,攥住争云飞双手,将她抗上肩膀,踩马镫飞身上马,一骑绝尘,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放我下来!我问你胸口烙印哪来的!当时是用了人皮面具吗?我问你是不是!”争云飞死命挣扎,崩溃道:“你轻点!我腿疼!” · 草原卷起狂风,乌云本压在天边,谁知眨眼就在眼前。 争云飞已放弃挣扎,腹中慢毒不再发作,可腿上刀伤锥心般疼痛。她双目空洞,神经质地扣着指上绷带,慢慢有血渗出。颠来倒去重复一句话:你胸前烙印哪来的。 阿洛商腾出一只手,攥住争云飞双腕,阻止她伤害自己,却始终保持沉默。不知是难以启齿,还是实在不想提起陈年旧事。 争云飞木然道:“想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吗?” 阿洛商喉咙发紧,他有些不敢面对自己的声音:“你受伤了,别再讲话,保存体力。” 争云飞不理他,自顾自道:“你应该知道,刚刚死了的勒燕王,在我母后怀我的时候强迫了她。事后,我父皇后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阿洛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我本该恨勒燕人,可我十三岁那年,还是救了一个勒燕小孩。” · 平瑞二十二年,春,争云飞在皇陵旁小河边上,和温颂玉下棋。两人分外投入,决战生死之巅,背后好像背了一团不共戴天的熊熊烈火。 一群小叫花子外在周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将军。” “……将军。” “……将军。” 当争云飞第三次被温颂玉将死,她不干了,开始耍赖:“我还没考虑好,撤回!我要上马。”她站起来,从温颂玉那抢来的组玉佩哗哗作响。 温颂玉耸耸肩妥协:“好吧。炮打隔山子……将军。” “不对不对,我不上马了!” 温颂玉说话慢,急死个人:“那出車……将军。” 争云飞:“……” 连输三局,她急了,把己方的“帅”握在手里,颤抖道:“不行。不算。我要撤两步。” 小叫花子们齐刷刷看向温颂玉,装作可怜的样子求他网开一面。 温颂玉:“……” 见过耍赖的没见过这样耍赖的。 小时候的温颂玉十分好欺负,他细声细气地急了:“不行,落地没气儿……赖皮,帅棋给我。” 争云飞抱着帅棋就跑,温颂玉跟急了眼的兔子一样,扯着她头发把人拽回来,两人扭打一团:“啊啊啊啊啊我的头发!” 小叫花子们一个赛一个激动,大叫:“啊啊啊啊啊小侯爷你不许打云云姐!” 温颂玉到底是没实干只有花架子的世家公子,两三下就被争云飞按地上,说话慢声音小还不饶人:“逮不着麻雀能下药吗……钓不到虾能用网捞吗……没天理了……” 争云飞骑在他身上,一手把温颂玉脸按地上一手理理头发,得意道:“区区不才在下我,虽棋技不佳,但拳脚功夫还有些。” “你耍赖……输了怎么就悔棋……君子之战……” “我一介弱女子!你怎么敢拿君子压我?” “谁家弱女子打人……” “弱女子”争云飞毫无愧疚之心,起身,将帅棋抛弃又接住:“平局,好不好?” 温颂玉自知打不过争云飞,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土:“我敢不平局吗……” 他自顾自咕哝着,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银叶子扔在桌子上。争云飞得意地笑着全揽在怀里,全塞小叫花子手里,特别大方。 小叫花子们苦等一上午终于分到“飨食”,一个个小嘴抹蜜:“云云姐最好了!” “云云姐最漂亮了!” “云云姐,我要饭养你啊!” “低调低调。” 争云飞嘿嘿傻笑,温颂玉鼓着嘴很不服气,定眼朝河中一看,吓得梨花带雨:“殿下,水里有……死人……” 说着,趁争云飞分神张望,温颂玉夺过帅棋就跑:“算、算我赢……”话音未落,就被凸起的树根绊倒,半天爬不起来。 “哈!哈!哈!”争云飞笑得直不起腰,正幸灾乐祸着呢,冰凉河水中突然伸出一只裹着淤泥血污的手,一把抓住争云飞! “……”争云飞笑不出来了,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的组玉佩哗啦啦响一片。 她盯着握住自己脚踝的泥手,呆滞。 “鬼啊!”争云飞惨叫一声,抄起棋盘给“鬼”来了一盖帽,吓晕过去。 过了许久,睁开看到守陵人居住的茅屋屋顶。 回家了? 未等争云飞想清楚前因后果,温颂玉一脸淡定地凑过来:“你没吓死。” “我没吓死?” 争云飞刚要起身,就对上河里“死人”挂着鼻血,满是泥污的脸。 “……” 两人大眼瞪小眼,争云飞又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夕日欲颓,万物染上一层温暖瑰丽的色彩。 侯府已经差人把温颂玉接了回去,师父庭前柳坐在火炉前的交杌上,正给一个陌生小孩擦脸。 干裂的泥一点点被温水浸湿,重新变得柔软,被庭前柳用一块软布擦掉。 庭前柳在第一次逃亡、为妹妹报仇时刮花了脸,从此常年佩戴半张面具。火炉微光柔柔洒在他残缺的面容上,融合他独特的气质,竟更显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争云飞一睁眼,那个小孩就看过来。庭前柳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争云飞,噙着浅笑:“好孩子醒啦?” “师父!”争云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过去,“师父,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快被吓死了!我在河边,被水鬼……”争云飞视线落在陌生小孩身上,被他绿如墨翡的双眸吸引:“……你的眼珠子,好好看,哪买的,可以挖了给我吗?” 绿眼睛小孩看清争云飞面容后,突然变得十分僵硬,竟不由自主地红了脸,扭捏起来,不停摆手摇头。 庭前柳失笑,巴掌轻轻呼在争云飞后脑勺,道:“怎么说话的!” 争云飞调皮地眨眨眼,把“水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你是谁? “叫什么? “家是哪的? “有兄弟姐妹吗? “父母是干什么的?” 彼时争云飞做男孩打扮,乌发在头顶团成一个小啾啾,额前碎发飘逸,水灵灵的桃花眼英气又漂亮,一勾一个准。 绿眼小孩羞赧地低着头,脸红如熟虾,半天吭哧不来一个字。 这媒婆问亲试的提问惹得庭前柳无奈一笑:“从哪学的!算了,快洗手吃饭吧。” 争云飞不依不饶,满怀期待地望向小男孩,非得要个说法。 “……阿洛商……” 师徒二人眉头紧皱,用力听才听懂一个“洛”字。 “他好像不会讲喊话哎。”庭前柳比画着,夸张道:“你,是从,勒燕,来的吗?听得懂,汉话,吗?” “……嗯。” 庭前柳还想问,争云飞抢先道:“你是不是没有汉名呀?叫你洛洛,好不好?” 说罢争云飞凑到庭前柳耳朵边,悄悄道:“师父师父!留下他吧!长得多疼人哦!” 庭前柳佯怒:“吃饭去!” 争云飞被轰走,还一步三回头朝洛洛做鬼脸。 阿洛商有些窘迫地坐在交杌上,目光一直追随着争云飞。 两个小孩子,一个女生男相做男孩打扮,一个男生女相阴柔娇艳,适才凑在一起,诡异又可爱。 庭前柳在两个孩子脸上巡视几个来回,突然有种养了好几年的水灵白菜将要被拱了的恍惚感。 于是自我洗脑: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自打洛洛在皇陵住下,争云飞床也不赖了,食也不挑了,就连兵书背得也利索了。 洛洛的脸好像能下饭,争云飞端着碗,笑得傻乎乎地,吃得要有多香有多香。 可惜呀,一人欢喜两人愁,庭前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温颂玉是单纯吃醋。 这夜,争云飞非要在空地上教洛洛写汉字。 油灯昏黄,萤火虫星星点点。黑灯瞎火的,她握住洛洛的手,怀着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小心思,用树枝子一笔一画写下“争云飞”三个字。 洛洛磕磕巴巴地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伴随一声惊响升天,绚丽的烟花照亮整个夜空,争云飞身上笼罩着一层瑰丽的色彩。她心中升腾一股十分陌生的情绪。女孩儿红了脸,微微偏头,小声道:“争云飞渡星河舞,舟济沧海忧思无。” “——我师父说的。因为''争云飞''这三个字既不代表期许,也没有什么吉祥的寓意,只是因为老皇帝把我母亲勒死的那个亭子,叫''云飞亭''。” 争云飞总会装作很酷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谈起自己的身世。洛洛却心疼万分,给了她一个拥抱。 “弃者不留,乱者不忧。”争云飞有被安慰到,“赋予新的含义,一定能否极泰来,绝处逢生!” 蹲在一旁温颂玉愤愤地戳着土地,他的侍从哄半天也不愿意回府;庭前柳站在不远处,啪唧一声,手滑,好不容易酿好的桑葚酒摔碎在地。 洛洛寻找音源,眨眨眼询问怎么了。 争云飞压低声音,道:“师父酿的桑葚酒被他自己摔了……不过没关系,他酿的酒,谁喝谁拉肚子……” 也就嘴上嫌弃,争云飞口头关心了一下:“师父!不要紧吧!” “没事!怎么会有事?不能有事……” 庭前柳手忙脚乱弯下腰捡碎片,不小心划伤了手。 第16章 说了 这样的日子平淡又漫长,就这样慢悠悠过了许久。 直到半月后,上巳节。 那晚,庭前柳盯着争云飞,非要她穿成一个球才允许出门:“再穿一件!倒春寒!这个也戴上!不然你跑丢了我都没法向官府描述你的特点……” 争云飞试图反抗:“三月三哪来倒春寒……” 穿戴完毕,庭前柳检查合格了,争云飞拉着洛洛就往夜市跑。 温颂云好不容易才追上,酸溜溜道:“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洛洛:“?” 争云飞无语:“他的意思是让我只跟他玩不跟你玩。” 洛洛慌了,他连忙拉住温颂玉的手:“我、我……” 温颂玉抽离开,什么世家规矩君子风范,忘得一干二净。 · 听到这,阿洛商低头惨笑,争云飞将阿洛商的衣襟拉低,问道:“你想知道这天晚上,还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洛商丝毫不反抗,一言不发。 “途中,遇到打群架的流氓混混,我非要上前凑热闹,谁知混混拿个烧红的圆形烙铁就往我脸上按——洛洛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烙铁烧穿了衣物,我闻到焦肉的味道。” “回到家,师父快要被气死,洛洛却说没事,小伤。 “那是要跟一辈子的疤,怎么能算小伤。” “师父气呼呼地煮了一大锅肉馅饺子,说给我们压惊。饺子里包了一枚幸运铜钱,谁吃到它就可以长命百岁。我从来没吃到过幸运铜钱。不出意外,这枚铜钱被洛洛吃到了。正高兴着呢,窗子上忽然落了只玄羽海东青,洛洛脸色煞白,他丢下铜钱,着了魔似的追着海东青跑不见了。” “师父抓起铜钱,和我出门去追。好巧不巧,府兵查来,提着洛洛的头,说我师父因‘包庇’、‘窝藏’勒燕细作,通敌叛国,被拿至官府。” 争云飞打住话头,观察阿洛商神色:“我师父本是名动京城的探花郎。” “平瑞十年,他因为救我,被掳去官职,流放到燕支山。于途中得知家中失火寡母被烧死,妹妹庭花慈幸存,却被他司天监的那个好友章恃正买到青楼任人糟蹋。妹妹性烈欲杀章恃正,却被反杀。” 说起庭前柳,争云飞忍不住哽咽:“得知这一切,我师父逃跑了,回长安,入城之时,看到了吊在城楼上,衣不蔽体的妹妹。庭前柳的理想和信念崩塌了。他手刃章恃正后,安葬了妹妹,刮花脸投水自尽,被人救起。后来,他隐姓埋名,在师长的帮助下来到皇陵,将我抚养大。” “我们本可以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哪怕贫寒,却因为‘洛洛’,美梦破碎——庭前柳逃犯身份暴露,老不死的皇帝毫不犹豫地将他斩首菜市口。” “勒燕人,流亡,质子,绿眼睛,胸前圆形烙印。” “我以为你死了。” “阿洛商,我那会,才十二岁呀。” “你说我该不该恨洛洛呢?” 惊雷乍破平静的草原,暴雨如注,寒气上涌。 争云飞仿佛又看到庭前柳的头颅在城墙上随风摇晃。 风一吹,头就轻轻撞击城墙,发出细弱的“咚咚”声。 庭前柳,是她的心结,是她的梦魇,是一切万劫不复的开端。 “对不起。”骤雨中,争云飞看到阿洛商嘴唇微动,说道:“对不起。” 雨水渗进腿上刀伤。伤痛让争云飞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她闭上眼,呼吸逐渐微弱。 阿洛商垂眸,轻声道:“平瑞十九年,我姐姐伽西耶,流亡至召朝,在长安城郊外救下一个毁容了的青年。两人一见倾心,可各自背负仇恨,最终分道扬镳。” “平瑞二十二年,庭前柳斩首示众,两个蒙面人劫法场,失败。”他一顿,从怀中摸出一枚锃亮包浆的铜钱。 争云飞瞳仁僵住,像是看到了自己丢失多年的魂魄。 “蒙面人是我和伽西耶。我们偷梁换柱,将庭前柳换成了乱葬岗被冻僵的尸体。” 争云飞一把夺过铜钱,大口大口地喘气:“你……” “我们做出劫法场失败的假象。刽子手避免出意外,当即实施斩刑。尸体的脸被我们刮花,加上鞭刑,竟然没人看出破绽。” “我、我师父……” 争云飞攥着铜钱,呼吸越来越急促,渐渐四肢发麻冰凉,眼前昏花一片。 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释。 比如伽西耶为什么会知道那座菩萨庙。 原来在很多年前,他们已经来过拜访过她家徒四壁的童年。 阿洛商温暖的大手包裹住争云飞肩头,温声道:“庭前柳没有死。被我们救到草原,后来和我姐姐成亲了。” “这些年,他数次前往长安,偷偷探望你。” “不告诉你,是想让你放下仇恨,好好生活。 “抱歉,现在才能告诉你。” “没死……” 没有人死。 只是离开。 她每天坐在皇陵的小茅屋里,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以为等待的人永远不会回家,一碗粥不知要剩多少天,直到从悬浊的内部开出狰狞的花,老鼠路过都要呸一口。 认定的真理猛然被推翻,争云飞一身冷汗,毛骨悚然。 她的情绪太过激动,从大口喘气转为倒抽气,吓得阿洛商手一抖,忙唔住争云飞嘴巴:“慢点呼吸!” 其实没有人死。 也没有人离开。 争云飞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咬住阿洛商虎口,发出自十二岁失去庭前柳后,第一声哭豪。 · 戌时,天暴雨,夜色临。寒气上涌,无法,二人只好先找一山洞歇脚。 阿洛商吹亮火折子,就看到战马踏风累得要死,晃到山洞深处胡乱嚼两口干草就躺下睡觉,尾巴还时不时扫一扫,驱赶蚊虫,留云洛两人放哨。 争云飞没忍住,差点笑出声。 环顾四周,山洞中有猎人留下的干草柴火,水缸铺盖。阿洛商郑重地将争云飞放在半人高的石台,顺手打的兔子随便扔在脚边,道:“我看看伤。” “不用!”争云飞挥挥缠着污血绷带的手,另一条健全的腿一晃一晃:“小伤,不妨事。” 她向来懂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道理。 况且很多疑问没有解开。 比如勒燕王为什么会知道教她八卦掌的弥屠户,老皇帝为什么会将兵权交给她,阿洛商伽西耶又跟召朝做了什么交易…… 疑惑太多了。 不过,她有耐心等。 就像被打断筋骨还一声不吭的黑猫,咽气前会一直平静地睁圆猫眼。 她有的是时间。 现经,争云飞已经收拾好情绪,心情似乎不错。 阿洛商看着她悠闲的好腿气得不打一处:“不妨事会连路都走不了?明天早上你自己蹦回王庭吧。” “哼,几年不见,汉话说得这么利索了?我以为你还是个只会肢体语言的哑巴。” 阿洛商:“……” 争云飞还想嘲讽,欲言又止。还不是念着他救下庭前柳这事,闭了嘴——等等,帐不是这么算的! “不对,我要跟你对簿公堂……” 还没等争云飞掰扯过来,阿洛商道:“下次再有冲突,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 争云飞打断他:“喊加油?” “然后给你收尸”这几个字她斟酌一下,决定烂在肚子里。 阿洛商:“……” “不用,我没那么容易死。”他好像知道争云飞绷着嘴是咽下去了哪几个字,“躲起来,保护好自己。” “好吧。那你下次打架悠着点,不然我还得给你收尸。”争云飞不装了,“你想葬在哪?我想葬在我娘脚边,当右护法。你若来看我,必须带花,不然我就天打五雷轰,劈死你。” 话音刚落,火折子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灭了,两人顿时融入黑暗。 阿洛商再吹亮一支火折子,满眼好奇,竟然还跟她聊上:“左护法是谁?” 争云飞心大,向来把自己悲惨的过去当故事讲:“我养的狗,被人吃了。他日我若成王,吃狗的人全部扒皮铰馅儿下锅炸。” 阿洛商眼神一软,不知是心疼小狗还是心疼争云飞:“伤口我看看,不处理会化脓。” 争云飞抓紧裙摆,想都不想严厉拒绝:“我不。” “多少比你强壮的勇士都死于伤口化脓,你觉得你就比他们皮实?” 争云飞摇头摇得十分欠揍,头上仅剩的点点珠翠在黑夜中格外晃眼:“我师父说了,任何想掀我裙子的登徒子,都只是想日我,我要保护好自己,比如扼喉截肢手,断子绝孙脚……” 她一脸天真,歪头眨眼:“你想日我?” 阿洛商一个头两个大:…… 最终,他长舒一口气,笑出犬牙:“对,没错。” 争云飞从阿洛商的绿眸中接收到危险的信息,花容失色,满脸视死如归。她没想到还有人上赶着承认:“大胆!孔夫子长生天王母娘娘在上!你这个……” 不等她保卫裙摆,阿洛商变脸如翻书,立刻单手将她双腕合握,撩起裙摆! “我是未开化落后野蛮的勒燕人,不归孔夫子管。” ”……“ 那个跟在她和温颂玉后面偷听对话的侍者果然是阿洛商假扮的! “长生天!长生天管不管!” 大腿侧的刀伤暴露在凉气中,争云飞一抖,在惊叫前被阿洛商捂住嘴。 “唔唔!流唔唔!杀唔唔唔唔!” 阿洛商不理,凑近腿伤处,入目只有淋漓鲜血。 那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实际上未伤及要害,已经止血。 阿洛商薄薄的呼吸落在争云飞腿上,在微凉的夜晚格外灼热。她扣着石台,颊上飞红,心弦慌乱,拼命挣扎:“我要把你告到长生天那!” 阿洛商眼前送亲路上如娇气小媳妇一般的温颂玉,心起嫌恶,随口道:“哦,你现在懂名教礼数,男女大防了? “我还以为你和谢客一样不拘小节。” 自己都没意识到意有所指,且听起来像是在陈醋坛子上穿针引线。 花照野:? “你有病吧。” 阿洛商嘴一抿:“对,我有病。” 争云飞:“……” 阿洛商的表情过于严肃,始终禁攥着眉毛。 争云飞心一紧,以为是什么深可见骨的致命刀伤,勾头凑上前,被血吓到。 完了,现在大家都活了,偏我要死了。 在某一刻,争云飞万分未如此惜命,仿佛白日里空手行刺勒燕勒燕先王的人,不是她。 阿洛商松开争云飞,明知故问:“疼吗?” 说着,轻轻呼气,似乎这样就不会感到疼痛。 争云飞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阿洛商,神情突然一变,看上去脆弱又夸张:“好疼啊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阿洛商:“对,右护法是吧?” 见阿洛商无语,争云飞调皮一笑,试探道:“你杀了那木仁,就是新的勒燕王——” 阿洛商下颌线一紧:“其实我不想当王。” 争云飞呆滞半晌,她有点拿不准阿洛商是在试探还是说了真心话。干巴巴道:“也是,当王得掉多少头发啊,当勒燕王还不如出去玩。” “确实。”阿洛商想了想:“我就过过几天好日子,但贵族家小孩都刁难我。父王战死后,我入召为质,掉沛流离,逃亡后和我姐姐一起招兵买马,也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争云飞很快进入状态,掰手指头算道:“好巧哦。你看我,虽说一国公主受百姓供养当承担责任,但我从小在皇陵吃不饱穿不暖。我师父帮村民们写信换一把菜,抄一本书换一颗鸡蛋,一张药方子换一碗米面;我陪弥屠户打一下午八卦掌得一小块后腿肉,又或是算一卦赚**个铜板。” 争云飞:“他们对你又不好,游山玩水是你应得的。” 阿洛商:“臣附议。” 两人竟各怀心事地达成共识。 虽然都知道对方嘴里没一句实话,但还是不计前嫌,激动握手。 谁知就在笑不及眼、移开目光的一瞬息,都没察觉到对方怪异的神色。 第17章 睡了 “可你不当王,勒燕怎么办。” 阿洛商眼珠一转,拍案:“——让我姐姐当好了!” 百里之外的伽西耶打了个惊天大喷嚏:“啊啊啊啊啊啾!!!” 趁争云飞垂着眼睫,心里不知道在绕什么,阿洛商从怀中掏出两张布,撕开,是膏药。 不等她反应,阿洛商“啪”一下,膏药贴在创口处。 两人面面相觑。 争云飞:…… 下一息,争云飞发出痛苦尖锐的嚎叫! “阿阿阿阿阿阿阿——阿洛商!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喝两口,里面是烧酒,暖暖身子,不然风寒。” 阿洛商将牛皮水袋交给争云飞,还贴心地给找了根又直又长的棍子让她玩,自己生火去了。 他搬来盆大的石头垒成一个圈,放入柴火,火折子一明一灭,点燃干草做火引,很快,干柴熊熊燃烧,山洞瞬间明亮温馨起来。 阿洛商一回头,棍子落在地上,争云飞已经晕乎乎地躺在石台上睡熟了。 “还是一杯倒。” 走进,蹲下,与争云飞的睡颜平齐,轻轻理好她黏在脸颊的发丝。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重逢。 这是最坏的局面。 阿洛商自嘲一笑。 你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又是假的。 火光将二人的影子映照在石壁,它看到阿洛商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半寸高处,虚虚划过争云飞侧颜,尔后攥紧,珍重又不舍地捂在胸口。 真的是好久不见。 · 争云飞闻到诱人香味,一动,睁眼,阿洛商裸着上半身,多年行军留下的伤疤触目惊心,暴雨淋湿的衣服在一旁晾着晾着。 挑起火堆底部,火光在他脸上一明一灭,。 阿洛商未转头,就知道争云飞醒了,问道:“饿吗。” 争云飞揉揉眼,手指已经缠上雪白的新绷带,有些茫然:洛洛,她小时候喜欢过的人,莫名其妙地死了又活了,再相见变成成熟的男人,救了她一命,还带来她师父还活着的消息。 争云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过惯了,醒来就有人关心是这些年不敢奢望之事。没有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变得干爽。在温暖的被窝中,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一时间转不过来弯,或者说,接受不了。 “什么时辰了?” 争云飞迷瞪过来,一夜无梦,现下精神抖擞。 “寅时。”阿洛商端来叶子托着的烤肉,故作云淡风轻道:“还热着,吃吧。” 火光跳动,烤肉火候正好,焦香油亮,辛辣的调味香料香气四溢。 争云飞很少有小女儿的细腻情思,根本不会去想阿洛商到底将烤肉回火了几遍,才能在寅时“还热着”;或是他怎么掐着点,在自己醒时刚好烤熟肉。 她吞吞口水,直勾勾盯着烤肉,嘴上说着“好香”,手却一动不动。 阿洛商:…… 还挺讲究,嫌油,不想下手。 他用叶子包着烤肉,递给争云飞,故意道:“喂你?” “不用不用!” 争云飞大概是真的听不出讽刺,她在某些方面异常迟钝。接过,嗅嗅,撕咬一口,眼睛瞬间亮了:“哇!” “好吃?” “好吃!” 争云飞双眸熠熠生辉,一口接一口,欢喜地看看阿洛商看看烤肉,看看烤肉看看阿洛商,满脸写着:活着真好,活着真好。 阿洛商见她高兴,异常得意,享受崇拜:“哼哼。” 饭菜可口,衣被保暖,这正是争云飞所期待的生活。 她很久没有“踏实地活着”的感觉了。自从庭前柳“死”后,她一个人,总是随便凑合凑合就过完一天。 三顿饭几乎没有保障,胃里很少有热腾腾的吃食——温颂玉会隔三差五就送一堆吃的来,但冷了热热了冷的食物,并不能给人满足给人安慰。 “怎么烤的?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腿!” “鸡腿?”阿洛商瞥争云飞一眼,似笑非笑:“哪里来的鸡?这是路上顺手打的那两只兔子!” 争云飞:…… 她瞬间石化,手一松,兔腿掉落,被阿洛商眼疾手快地接住,塞回她手里。 争云飞看看鸡腿——啊不,兔腿,看看阿洛商,看看阿洛商看看兔腿,大概是陷入了进退两难、底线崩塌的境地。 “兔兔那么可爱……” “好,停。”阿洛商撕下一块腿肉塞进争云飞嘴里,“别装了,你吃得香得很。” 争云飞嚼嚼嚼:“……怎么能吃兔兔。” 是时昼起,晞露沾衣。 争云飞裹着毯子坐在山洞口,广袤的勒燕草原尽收眼底,灰紫色的天空逐渐显出瑰丽的色彩。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枯笔山水画,磅礴连绵,却细微之处饱含绝望。 阿洛商走到争云飞身边坐下,道:“不冷吗?” 争云飞蜷缩起冻得通红的脚趾,嘴比死了七天的鸭子硬:“不冷。我就是喜欢这种活着的感觉!” “……” 阿洛商将一块兽皮披在争云飞身上,看着她冻红的鼻头,道:“草原早晚尤其冷,记得穿厚点。” 晨风又起,吹乱争云飞鬓发,阿洛商抬手将不听话的发丝别在争云飞耳后。 争云飞有些不自在:“多谢。” 她耸耸鼻子,闻到一股野兽的腥膻。将兽皮丢回去,冷风钻进本就冰凉的怀中,她哆嗦一下,给自己打气:“我不冷!” 阿洛商沉默两秒,直接抄起争云飞的膝弯,头也不回地向山洞深处走去。 争云飞浑身僵硬,双腿不停扑腾,毫无反抗效果:!!! “你干吗!” 阿洛商不理她,将人放在快要熄灭的柴火旁,顺势躺下,钻进争云飞的毯子里,牢牢抱住。 “放、放开我!” 阿洛商皱眉,握起争云飞冰凉的脚夹在腿间,从侧面压在她身上,长舒一口气:“还早,再睡会吧,困死了。” 他闭上眼,额头抵在争云飞颈窝,柔软浓密的睫毛乖顺垂下。 热腾腾的火源沾上,争云飞冰凉的手脚渐渐回温,脸颊不知不觉地烧红起来。 原来这也是活着的感觉。 “……你,压我头发了。” 阿洛商腾出一只手将争云飞的头发理向另一边,带着鼻音道:“睡吧。你手脚这么凉,等回到王庭,给你炖羊肉红枣当归汤,再切点姜片着点红糖——庭前柳的方子。” 说罢将人搂得更紧了,呼吸很快变得平稳绵长起来。 争云飞:…… 如此亲密的动作不带丝毫**,争云飞鼻腔钻满阿洛商身上特有的属于阳光和草原的清香。 她却无暇考虑这些。 满脑子都是燕云府归自己,如何招兵买马,如何点将练兵,储备钱粮扩大权力。 铁雁营易主,是好事,也是坏事。 往好了想是有了兵权就是有了底气,往坏了想是要不了多久就养不起,被拖垮。 燕云苦寒,冬易雪灾夏易旱灾。据她所知,燕云大旱三年,颗粒无收,镇守燕云的汤将军连自己的马都喂不饱,更不用说千千万万的燕云百姓。 靠天吃饭的风险太大了。 此次节节败退,情理之中。 她好像站在燕云关的高墙之上,白雪浩荡,妇孺成肉饼,冤魂唱着古老歌谣,冻死骨架起往生桥。 争云飞痛苦地合上眼。 总有一天,她要让孩童无忧无虑地成长,将无名的骸骨全部收殓。 争云飞沉吟片刻,燕云……本就是召朝的弃子。得时不管,失时费老大劲,又是赔款又是和亲。 一堆烂摊子。 勒燕易主,阿洛商本性嗜血,最好的情况就是伽西耶接过权杖。 如果阿洛商是骗自己的呢? 如果这姐弟俩与召朝老皇帝的交易是以她为祭品的呢? 如果……庭前柳其实已经死了,阿洛商只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编的谎言呢? 勒燕不缺铁雁营八千精骑。 争云飞注视着阿洛商柔软的睡颜。明明那么凌厉尖锐的一个人,睡起觉来,却…… 她眼皮也开始沉重起来,在火光的映衬下,石壁上相互依偎的影子不停跳动。 这个讨厌鬼,不会是蒙汗药成精吧。 未等她捋明白,就跌入黑甜的梦乡。 在她睡着的霎那,阿洛商睁开眼,绿色的眼眸锐利冷漠,却在望向争云飞的那一刻,蒙上一层如菩萨低眉的愁虑。 争云飞紧皱的眉心向他哭诉着焦躁和疲惫。 阿洛商无意识地蹭了蹭争云飞的颈窝,争云飞脆弱地喉管就在他的獠牙之下。已经闻到香甜的血味了,只要再往前一点…… 谁知争云飞在梦中环上他的脖子,翻身埋进他胸膛,如相依为命的小兽。 “……” 阿洛商一怔,慌张地藏好撩牙。 他的眼睛描摹着争云飞色彩惨淡的嘴唇,无意识吞咽。 ……长生天在上。 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吧。 · 红日喷薄而出,火堆快要熄灭,半死不活的。 一头枫叶红的大耳灰狼叼着竹筒,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嗅嗅阿洛商,又闻闻争云飞。 阿洛商在它顶开草丛的一瞬间就醒了,锁眉,用气声喝道:“头头!” 才四个月大的狼崽瞪着人畜无害的大眼,歪头。 “滚出去!” 头头能听懂人话。佯装生气,啪嗒一声松开嘴里竹筒,在争云飞惊醒的前一刻,一个兔子入洞挤进二人缝隙中! “什么东西!” 争云飞一骨碌跳起来,和这只眉清目秀的小狼崽面面相觑。 头头:翻肚皮、使劲哼唧、拼命眨眼。 争云飞:…… 阿洛商低头笑着边打开竹筒,取出伽西耶手信,边道:“上一位狼王的独女,头头,性格很好,通人性……” “像小狐狸。”争云飞已经挠上头头的耳根,道:“太可爱了!” 说完她感觉不对,抬头果然看到阿洛商右手不住颤抖,面色黑沉得可怕。 “信上说什么?” 阿洛商将手信递给争云飞,道:“那木仁走失前,背部有一道从左肩斜至右腰口的伤疤。” “而昨天,被你杀死的勒燕王那木仁,后背白净无伤。” 第18章 又杀了 争云飞猛地站起,头头一惊一乍地跳开,躲在阿洛商身后。 “不是他……” 争云飞咬着指甲尖,来回踱步。 “昨日,假勒燕王莫名提起教我拳脚的弥屠户。 “弥屠户大概是平瑞十一年流浪至守陵人的村落,被我师父救下,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做起了米肉生意。 “他说他跌落悬崖,记忆全无……” 争云飞定在阿洛商面前,带着哀求的意味:“不可能吧。你们怎么会认不出那木仁是假的?” 阿洛商开始收拾物什,道:“那木仁性格孤僻,秉性残暴,每次我父王找他谈心,两人都要斗个你死我活,恨不得砍死对方。没有人敢关注他。” 那他们为什么会长得一样?除非,那木仁一开始就不是那木仁…… 恰似惊雷劈中,争云飞瞳孔细微颤动:“难道,你们从狼群里带回来的那个小孩,根本就不是那木仁。” 阿洛商沉默一息,忽然用勒燕语说道:“有可能。失足狼群,被狼养大的狼孩在草原上有千千万。如果当年的狼孩本就是双胞胎,我们只救回了一个,另一个被别的部落救下,长大后,发现他的兄弟成了勒燕亲王……很有可能想要取而代之。” 话毕他静静观察争云飞的神情,只见她若有所思地咬上指甲。阿洛商攒眉蹙额,发现争云飞听得懂勒燕语,但是自己好像并不知晓这件事。 他心中了然,道:“……还有一件事,我未告诉你。” 争云飞抬起眼皮。 “我父王授予我的,正是阴阳掌。” 争云飞:“……” 阴阳八卦掌在二十年前分两家,阿洛商的父王和那木仁分别被传授阴阳掌和八卦掌。 而弥屠户会八卦掌。 争云飞笑得苦涩,胃中酸水翻涌,她的视线突然模糊,拼命眨眼才勉强恢复清明。 若弥屠户是真的那木仁,那我岂不是……认贼作师父。 “等下。”阿洛商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羊的头盖骨,抽出小刀在上面刻下争云飞不认识的勒燕文字——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孩童的涂鸦。 争云飞好奇探头,凑近:“干什么?” “请个神。”阿洛商手不停,刻完最后一笔吹亮火折子,使羊骨受火炙烤:“和召朝不同,勒燕人事鬼神,信长生天。遇事前会在兽骨上刻下事宜,询问长生天的意见。” 说着,羊骨逐渐变得焦黑,散出奇异的气味。 阿洛商闭上眼睛,火光在他高耸无肉的鼻梁上跳动出神秘悚然的舞姿。他嘴中用勒燕语念念有词,争云飞费力分辨出最后一句的意思:“日月盈祥,八荒未央,敬问天意——请!神!来!” 话音才落,阿洛商将撤去火折子,将烈酒尽数泼在羊骨上! 受高温炙烤的羊骨遇冷瞬间收缩,表面出现无数纹路! 争云飞屏住呼吸,问道:“如何?”问完才想起来根本不知道阿洛商问了什么问题。看着阿洛商聚精会神,犹豫要不要开口。 阿洛商细细数过纵横条数后,答道:“九横三纵——允。哈,允!头头,信筒叼过来。”他系好马褡裢,撕下一块布帛,在灭了的火堆里挑出一个碳化柴火,写好给伽西耶的回信,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争云飞眸色一敛。 “回长安。” · 于是两人乔装做江湖夫妻。 阿洛商为掩饰勒燕人的身份,扮作全身重度烫伤的侠客,从头到脚都捂了个严严实实,连绿眼珠子都被刘海挡住。 一路上,争云飞不断典当仅剩的首饰。 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城,官兵检查更加严格,很快发现二人猫腻,边扣下反复盘查。 还好争云飞将长安城所有的狗洞都倒背如流。 “这个太窄了。武将怎么都练得这么宽,睡觉能侧躺吗……还是八卦掌好,练得都是筋骨,不会有偾张的肌肉。你钻不进去,我们换一个。” 阿洛商抿着唇,拍拍上臂肌肉有点无措:“还好吧,你不喜欢?” 争云飞哈哈一笑:“当然不喜欢,身强力壮的,一巴掌能把我扇死,跑都跑不掉。” “……” 阿洛商有点不开心。 他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威门大院,跟着争云飞溜进侯府,小声道:“真的可以,这样吗。”尽管勒燕民风剽悍,不讲仁义礼智信,阿洛商却是在辉夜这位来自召朝的大长公主“明明德”的叨叨下长大的,多少还要点面皮。 争云飞摆摆手,特别豪迈:“温颂玉说了,他的就是我的。我来拿点我的东西,有问题吗?没问题!” 说着,抓了一大把温颂玉藏在床底下的金瓜子儿啊小金鱼儿啊,放进贴身布袋里。 “唔,还是有点少。” 阿洛商紧张地放哨,面色有一丝不可察觉的不爽。 争云飞挑三拣四,又抓了一把红宝石,嘟嘟囔囔:“后悔了,不该丢头面。凤冠上一颗珠子就价值连城了……” 偷完珠宝争云飞还不住手,晃到书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油灯尚温,书没看完,墨迹未干。” 她得出一个不太好的结论。 “急匆匆的。不应该啊……什么事,这么晚还出去——来一口?真不喝?这可是专贡大内的龙湫茶。” 阿洛商脸色不太好,没动,他还不太能清晰意识到“吃醋”这一情感。 语调毫无起伏:“你很了解他。” “温颂玉算我兄长。” 阿洛商耳尖一动,这才接过争云飞手中的凉茶品一口。 “他母亲是死皇帝的亲妹妹,曾救过皇帝的命,封号扶桑君。不过温颂玉是媵妾所出,生母难产而亡,被扶桑君养大,视若己出。” ……表的,还没血缘。 阿洛商刚愉悦一点的心情顿时不美妙了。怕瘟似的下兔毫盏,满脸写着“不好喝”:“……扶桑君自己没有孩子吗?” “都死了。长子温颂宴,从小跟他父帅争战沙场,镇守西南。 “十五岁吧,就革马裹尸。比他爹好点,他父帅温大将军连尸体都没见着,扶衣冠回京,陪葬皇陵。温颂宴因为是夭折,不能进祖坟不会有牌位,只能埋在祖坟外边。 “幼女温颂秧,是个死婴。” “逝者安息。”阿洛商嗫嚅了一下,不再言语,却听到院外脚步嘈杂,嚷着:“侯爷!侯爷冷静,去不得呀!” 他警惕地掐起争云飞大臂,随时准备撤退,争云飞示意无事,伸着脖子从窗户缝张望。 “……那可是影部领下的刺杀令,我怎能不管她!母亲病重,刚刚还念着早夭的小妹……不必惊扰,我去去就回。” 扶桑君病重? 争云飞只捕捉到后半句,心中讶异,却见阿洛商也是满面凝重。来不及犹豫,两人默契对视,麻溜离开。 · 回到皇陵旁废弃的庙宇,阿洛商坐在院子中央,将现买的双手剑磨得雪亮锋利,擦拭仔细。 他垂着眼眸看不清情绪,双手剑一送归鞘,道:“等回到王庭,我会给你一把最趁手的。” 争云飞答非所问:“不用这么锋利。剑太利了死起来不痛苦,便宜他了。”她抽出双手剑,旋身起势,这两步走得虎虎生风。 她的剑法杂糅多家,柔韧连绵,剑气波动,触手成春。 八棱海棠若雪落,满地绚烂。 剑舞毕,争云飞转身,随意挽了一个剑花。 “你不喜欢温颂玉。”她深不见底的眼望向阿洛商,笑得意味深长:“他是个好人,也挺可怜的。” 四周寂静无声,朗月疏白,连飞鸟都不忍打破沉寂。 阿洛商忘记呼吸,出神良久,像是跌入一段迷蒙幻梦。 特别是当她舞完一剑后,一歪,靠在百年古柳时。 好若春水桃花,倚风自笑。 阿洛商拨开岁月的帏幔,好像又听到多年前从泥水中爬出,争云飞跌倒时腰间组玉佩碰撞的声音。没人知道,就连他自已也不知道,那年碎玉的声音和现在的剑鸣混在一起,产生了名叫“心动”的声响。 争云飞的剑法和她打出的八卦掌一样,流畅俊爽,举重若轻,以柔破刚。 她却叹道:“一想到这身功夫是那个人教的,真是恶心……当时怎么就没有怀疑过呢?” 她背后就是残破的菩萨像。 一盏灯火跳动晦暗,菩萨明眸善睐,慈悲和蔼,饱含爱意地注视着院内两人。 阿洛商像是感应到什么,倏地回头,眼睛一晃,法相庄严的菩萨眼角似有泪花。 不可能。 石菩萨怎么可能…… 争云飞顺着阿洛商的目光望去,道:“这就是我小时候常常参拜的菩萨,赤霞元君。” 赤霞元君? 据说,召朝的赤霞元君神像是照着辉夜大长公主的容貌塑造的。 可能是因为太熟悉,阿洛商并不觉得这菩萨像母亲。 不过,看久了,竟生出一点相像的意味。 他道:“你可能不相信,在我出生前,我母亲梦到苍狼入怀。那头小狼说,他从赤霞元君那里来,在等一个人。” 争云飞蓦然抬首:“是吗!可惜我母亲生我前就死了。没人知道她做过什么梦。” 阿洛商满脸歉意:“我不是故意提起……” 争云飞摇摇头,不在意:“继续说——师父总是逼着我磕头,让我许一些国泰民安的愿望。 “我偏不。世人皆以一己私欲求天拜神可怜又可笑。他倒好,文人傲骨,人生信条是:学海无涯、勤俭持家。 “经历了这些还以德报怨。 “我不屑,巴不得召朝早点亡了。可惜拗不过师父,只好模作样地许愿。” “许什么愿?” 争云飞上前,回眸招招手,叫阿洛商过来和她一起跪在菩萨脚下,双手合十,学着小孩的声音:“菩萨姐姐祝你身体健康。” 阿洛商失笑,学着争云飞的样子拜了三拜:“菩萨姐姐祝你身体健康。” 他睁开一只眼,望向争云飞:“希望长生天不要生气。” 争云飞又叹气,瘦瘦薄薄的脊背泄了气。 怎么只要跟阿洛商挨得近了就会打瞌睡呢。 她无意识地靠在阿洛商肩旁,闭上眼。 弥屠户,真假那木仁,阴阳八卦掌,庭前柳,老不死的皇帝,还有自己迷茫的未来…… 或者就这样睡下,再不管那些腌臜事,只顾自己高兴。 阿洛商僵住,抬头看着菩萨的低眉浅笑,恍然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争云飞却缠着手指间的纱布起身:“走吧。” 阿洛商愣了好一会,才磨磨蹭蹭地“嗯”了一声。 · 弥屠户的住所在皇陵村深处。 再次站在混着油腻和血腥的木门前,争云飞恍若隔世。 她好像还小着呢。庭前柳拉着她的手,下颌咬得太紧,步伐从未迈得这样大,争云飞只能一路小跑,叫嚷着:“师父父!慢一点,我要摔倒了!” 庭前柳这才放慢脚步,将小小的她抱起,神色如常,笑道:“好孩子,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小争云飞的眼睛瞬间亮了,“师父父,我想要一只小狗,还想要一把弯刀!” 庭前柳刮着她的鼻梁,笑道:“小狗会有的,弯刀会有的,都会有的。不过呢,我现在要送给你立于世道最简单的东西……” 想到这,争云飞低头,唇角扬起,抬手敲了敲弥屠户的房门。 “谁!” 争云飞二指一弹剑刃,甜甜笑道:“弥伯伯,是我呀!” 阿洛商平静地接受了这种笑吟吟的疯感。 这种疯法他经常在庭前柳身上见到。 随后听到屋内传来一连串东西掉地的声响,叮铃桄榔,屋里的人跌跌撞撞打开门,喜道:“你回来了!你怎么回……” · 不多时,天光大亮,薄日惨淡。 争云飞抬手,从指缝中端详愁云万里,不觉叹气。 弥屠户算是将她从小看到大的长辈、习武的师父。 记忆的书卷腐烂发霉,一碰就碎成灰。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争云飞没少在弥屠户这挨打,朝夕相处,可以说是半个亲人。 现在,脚下尸块零落,一片狼藉,穿堂风阴森湿寒,夹杂着牲畜的、或者是人的血味。 争云飞并非石人木心,也不是天生坏种,嗜杀成性,此刻心神震荡,半晌缓不过来。 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那时庭前柳被处死,温颂玉的父帅阵亡,连续三四年,温颂玉被家族内斗折磨得焦头烂额,没空搭理争云飞。争云飞一个人待不住,便从弥屠户那儿顺了一把屠刀随手剁掉温颂玉族叔安插在温府的眼线的头。 十四岁的争云飞走不出庭前柳死亡的阴影,生死在她眼中没有槐花怎么还没开重要,她有些天真地拖着两颗头颅翻进温颂玉后院,揉揉眼血迹就糊一脸,歪头问温颂玉:“现在能陪我玩了吗。” 温颂玉什么反应来着? 争云飞记不清了。她有些焦躁地将手上的血迹抹在腿侧。 对,想起来了。 温颂玉那个书呆子吓得花容失色,遣散侍从,慌慌张张拖来一把铁锹挖坑埋头,可惜温小侯爷娇生惯养四体不勤,挖个坑就将他累个半死,手抖得跟被挑断了手筋一样,哆哆嗦嗦擦净争云飞花猫一样的脸,又结巴上:“真是的真是的,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也就是从那时起,温颂玉后院病歪歪的君子兰开始变得格外茁壮吧? “……争云飞?争、云、飞。” 阿洛商的声音飘渺落下,争云飞若溺水之人终于从千钧重的水底拔出头一样,猛抽一口气,这才回过神:“干嘛。” 阿洛商从眼梢瞟了她一眼,抿紧嘴唇。 “你不该……” 争云飞打断他,第一次在阿洛商面前流露出冷漠、不耐烦的神情:“不管他是不是那木仁,我都没打算留他。如果当年调戏我母亲的是弥屠户,死了;如果是所谓的勒燕王那木仁,也死了。就算弥屠户和勒燕半文钱关系也没有,他精通八卦掌,活着是个威胁。” 她木木地端详阿洛商为她临时买的剑,擦不掉的血迹附在她玉梅一般骨感的手指,格外刺眼:“在你救下我我却还要杀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走吧。” 阿洛商提刀划开躯干上的衣物,一道左肩贯至右腰口的伤疤跳出,惨白刺眼。 是那木仁。 争云飞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道:“看,我就说了,五毒是被猪笼草吃掉还是人用雄黄药死,有区别吗?” 阿洛商突然有些烦躁,呵噔一声收刀入鞘:“杀业太重,非长久之相。” “你一征战沙场的将军,兵临城下打得召朝落花流水的时候,想过杀业吗?你和召朝皇帝做了什么交易?又踏过多少人的尸体达成你的目的?还好意思说我。” 争云飞手一松,将双手剑抛弃在地,咣当一声格外声音刺耳,她咧嘴一笑:“还没跟你说过,我不喜双手剑。四面双刃,说不定就把自己伤了。” “争云飞。” 阿洛商不否认他和召朝皇帝的交易,也不解释:“你与我不同。” 我业障满身,不得往生。 而你,应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争云飞眼睫一颤,如一只振翅逃窜的蝴蝶:“……罢了,你我观念不同。阿洛商,你走吧。” 阿洛商沉默良久,弯腰拾起双手剑。 “我没有怪你。日后,你会知道所有的一切,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家吧。” 争云飞手臂微微颤抖。屋内水缸的水见底,她只能在酒缸里舀一瓢酒,神经质般细细净手,浑浊的甜酒染上血色更加浑浊。 重新挽了发髻,奇怪不足震惊有余地瞟了他一眼:“回家?” 阿洛商更加奇怪:“回勒燕,不然呢?” 争云飞转过身,十指交叉抱在脑后,倒着走,一扫适才冷酷麻木:“我还以为你看透了我,厌恶至极,让我赶紧滚呢。” “……” 阿洛商将马头弯刀握紧了又松开:“我们现在是夫妻,你不跟我回勒燕,你去哪?” “未拜天地父母,哪门子夫妻?大仇报了一半,下一步是刺杀皇帝。我不想连累勒燕全族,你自己走吧。” “……你说什么?”阿洛商的声音忽地低沉下来,他背光而立,如同鬼差阎罗。 争云飞神情恍惚,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她还在杀了师长的情绪中出不来:弥屠户为什么不躲避、不反击?为什么在断首前还面带微笑? 她见过太多死人的眼睛。 比如温颂玉的仇家,他们眼中是恨;比如吃猫狗的人,他们眼中是怕。 像弥屠户这样“孩子调皮,我不怪你”的,争云飞第一次见。 人,真的是太复杂了。 失去了记忆就可以将往事一笔勾销吗? “……我还有事,你自己走吧。” 说罢,争云飞像喝多了一样摇摇晃晃前行几步,一盖斗笠攀着屋檐就要翻上房顶,阿洛商一把抓住拽下来! 常年征战沙场的粗糙手掌将争云飞手腕攥得生疼,如同沉重的镣铐小了一号,箍住细白的皮肉,二者反复摩擦,最终泥泞模糊。 她扢皱了剑眉,没能挣脱,叫道:“撒开!” 争云飞那点力气根本不够撼动阿洛商。他俯近争云飞,瞳孔中倒映出对方的影子。 争云飞瑟缩了一下,“马上就要完蛋了”的危机感涌来。 阿洛商的怒火似有实感,连花草都惧怕得萎缩起来:“争云飞,都不作数了吗。” 所以啊,小小争云飞快快长大,小狗和刀在未来带你回家。 感谢陪伴↖(^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又杀了 第19章 亲了 “什么作数不作数的?你这人有点莫名其妙的……” 争云飞摆出一副无辜纯良的模样,像是真不懂阿洛商在说什么:“乖,啊,你先松手!很疼的!” 阿洛商摸出和亲信物,怼到争云飞眼前,似要戳进她眼睛。 厚重的面具终于裂开血痕暴戾又癫狂:“你在草原上立下的誓言,不作数了吗?”眼神却鬼使神差滑落至争云飞有些苍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前倾,又在即将吻合的前一息猛然后撤。 见阿洛商一副着了相模样,争云飞大感不妙,抽一口凉气:靠了个北的,惹上招惹不起的人了。 不就是当众亲了一口!不就是为了取暖搂着睡了几晚上!各怀鬼胎目的不纯……这人怎么还真要名分!哪还敢告诉他草原上的一切只是权宜之计! 无法,争云飞只好故作天真地点点头:“那木仁已死,仇恨已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回勒燕,我还要杀老皇帝,很忙的,没时间陪你玩过家家。” 阿洛商呼吸粗重,气到头晕目眩:“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不然呢?小时候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吧?过去的事不过去,还复刻、重演、追忆?” 阿洛商怒极反笑,眼梢悠长锋利,彻骨的寒意流血千里:“‘未拜天地父母’,是吧。” 见他神态疯魔骇人,争云飞一抖:完了个大蛋,是个疯的。也就平时装得正常。 不等她反应,阿洛商掐住争云飞的腰一跃而起,踏过一排排茅草屋,引得家犬狂吠,肥鸡升天。 “你干嘛!”争云飞被阿洛商箍在怀里,拼命扑腾,她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明明是如此亲密的姿势,却和这些晚上依偎而眠一样:离得如此之近,心却各自背负厚重枷锁与防备。 “讨厌鬼,放开我!” “讨厌鬼?”阿洛商冷邃的眸子似乎剜了她一眼,几乎要咬碎银牙:“那温颂玉呢?你是不是也叫他讨厌鬼?” 争云飞快裂开:“温颂玉?!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你果然不喜欢他……哎哎哎哎!!!” 皇陵村紧挨先后陵寝,幽陵。阿洛商掐着争云飞两三下就越到幽陵,不容反抗地按下她后颈脊背,四个字掷地有声:“一拜天地。” 争云飞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弯腰:啊?!!! “二拜高堂。” 阿洛商再次摁下争云飞,自己也深深弯腰。 “夫妻对拜……” 说着就往争云飞嘴上啃。 唇.舌.入侵,鲁莽、蛮横,毫不讲理,恨不得将她揉进血肉。就像头横冲直撞的碧目苍狼,把勒燕草原原始野性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够了!” 争云飞终于挣脱阿洛商,一抹,咂巴下嘴,些许意犹未尽。抽出他腰间的马头弯刀就往人身上砍,势若倒海:“我看你就是有病!” 阿洛商目光凛冽,闪身躲过,须臾间二人邪火怒起,越杀越眼红,过招数百回。 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一点就着。扯完头发再捶脸,都想把对方往死里砍。 “藏招?哈,阿洛商,你是看不起人还是没吃饭!”阿洛商脸猝然黑得能吸光,弯刀挥得嗖嗖响。 不知谁先打破平衡,谁知砍着砍着就不受控制地吻到一起,八卦掌和阴阳掌若离散多年的骨血再度相融,唇.舌纠缠,过一会儿再开始提刀互砍。 周而复始,一副任谁来都撕不开的架势。 争云飞突然叫停:“等下,我、我腿疼眼睛疼……” “碰着伤口了?”阿洛商眼中的阴鸷登时消失,撑地而起,一把扶住争云飞:“眼睛怎么了!” 她探头,越过阿洛商宽肩,瞳孔紧缩,蹭着地后退:“别、别过来!” 阿洛商明明未听到任何声响,但选择相信争云飞警觉回头,果然空无一人! “……” 争云飞抓住时间顺势翻滚,阿洛商扑空,手指缝中划过她的发丝:“回来!”争云飞身法灵巧却架不住阿洛商手长腿长,上步一勾就将人揪回来。 阿洛商并非纯善心软之人,争云飞三番两次的挑衅和不信任使他本性暴露,带着不可扼制的怒气扣住她的后脑勺,之后的啃咬、吸.吮都有惩罚的意味。 争云飞常年干裂的嘴唇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很快破裂出血。被掌控被压制,争云飞反骨再起,狠狠咬噬阿洛商的嘴唇,一点也不客气! 二人都没有停下。 一个是少年为质、四处征战的王子,一个是刀尖舔血、茕茕孑立的落魄公主。朝生暮死的日子过惯了,他们早已看透生命渺小与时光亘古不变。 和平相处?太平淡太无趣。 只有刀剑相向、裹挟着鲜血的触碰和拥抱才是救赎和信任。 血液的锈甜味迷蒙又上头,阿洛商迷恋地掐上争云飞的脖子。 他本能地不想伤害争云飞,想停止。 可争云飞也沉迷于此。 那就再痛些吧。 活着。这才是活着。 阿洛商紧敛眉心,一副这辈子都无法展平的模样。 多年不见,争云飞举手投足间还是争云飞: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做事想一出是一出,没事就爱撩架,不会去反抗什么,拿得起放得下…… 她又不是争云飞了。 才短短几年,她就能面不改色摘人性命,也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隐藏真实情绪,瞎话张嘴就来。 阿洛商想起初遇那天,从寒冷砭骨的河水中挣扎出来,争云飞又狂又傲的眼神几乎要将他撞碎。 那种心神震荡的感觉犹有余味。 明明所有的小细节、小动作、小眼神都在告诉他:这就是争云飞。 阿洛商根本不敢去想庭前柳“死”后的那些年,争云飞一个人,是如何度过的。而他当年不辞而别,连累她最重要的人,带军侵略她的国家,将她作为棋子,逼她和亲。 “唔……” 争云飞先换不过气,有些无助的呜咽一声,点醒阿洛商。他如梦初醒,松开快要背过气的争云飞。 阿洛商一直以为是自己来救争云飞。 现在才发觉,是他一直等着争云飞来救濒死的自己。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不如就此下坠吧。落地点是地狱也好深渊也罢,过去的争云飞一定会接住现在的我。 就像是个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露出水面,阿洛商又黏上争云飞的嘴唇。 “停、停一下!”争云飞这次真慌了:“阿洛商,好、好多人……” 阿洛商:? 他撑起身子,灼热的手掌还虚虚握住争云飞的脖子。 回头,就看到十来号村民围城一个半圆,站在二十步开外,满目着观看二人——不知道是打架还是打啵。 一众村民:!!!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这谁啊怎么在咱村儿?” “皇陵是谁都可以来的吗?报官!” 阿洛商:…… 争云飞探出头,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扒拉下斗笠盖在争云飞脸上,挡得严严实实,过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的脸也得蒙好。 “……”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奈何桥。 “……怎么办。”阿洛商低头抿嘴,自己都笑了。自问自答:“风光大办吧。对不起,我刚刚……” “嘘。”争云飞一根手指点在阿洛商的嘴唇又拿开,她眸底荡漾起一阵缱绻的笑意。 这还是她长大后第一次见阿洛商害羞。 嗯,洛洛没变。 结果两人嘴唇都破了,一笑就疼得呲牙咧嘴。 晨风荡荡,两人相视而笑,仿佛抄着家伙来打人的村民不复存在。 阿洛商又俯下身,隔着衣物和薄纱,轻轻碰碰争云飞的嘴唇。争云飞正要起身,被阿洛商一巴掌按回去,道:“等会,我请个神。” 争云飞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村民:…… 七十来号人就这样在大太阳底下,安安静静,等着阿洛商请神,连小婴孩都不啼哭了,场面一度十分诡异。 阿洛商完成一系列操作以后面露凝色,现场展示什么叫“鲜妍的眼光瞬间暗淡”。 看来答案是“否”。 争云飞小心翼翼揪揪阿洛商垂在胸前的小辫子:“如何?” 阿洛商没控制住力道,巴掌大的头骨在火烤之后很容易就被掰成两半:“跟我回勒燕草原吧。” 争云飞眼中的笑意不可察觉地转淡,她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勒燕没有买桂花粘糕的。” “桂花粘糕?” 争云飞做出打响板的手势,故作玄虚:“长安客、客长安,一两粘糕三文三。三文三、三文三,三文三你买不来阆苑桂花粘……” 阿洛商眉眼聚起争云飞看不明白的神情。 终于,一个稚嫩的孩童声打破死寂:“哎呀呀,那个,好像是云云姐!” “公主?!” “公主怎么会在这?她不是去草原和亲了?” “等等,好像——嘶,好像还真是公主……” “所以那个臭男的是勒燕王子?!打死他!” 话音未落,村民抄家伙的抄家伙,丢菜叶的丢菜叶,大喊着“公主莫怕!俺们来救你了”就冲来! 村口械斗见多了,速来镇定的争云飞吓得吧唧在阿洛商嘴上亲最后一口,一脚踹翻他,就地逃跑,两三下翻上一株枯死的槐树,吊儿郎当地弹弹衣袖:“洛洛哥,后会有期。” 下一息,她仰身后翻,消失在片刻之间,独留阿洛商一人凌乱:“回来!” 村民直直殴打上来,阿洛商无法,只得用刀背应战刀鞘格挡。不过,他很快被毫无章法的单方面群殴淹没。 ……长安的风真是比勒燕还冷呀! 阿洛商眼角泛红,不是因为尘土飞扬也不是因为被群殴,单纯是委屈。 她!怎么自己走了! 自己走了!!! 阿洛商低声咆哮,起了杀心。 不等刀刃见血,只听一声长啸:“闲人退散!影部拿人,归案不杀!” 影部,直属皇帝。 行踪如影,刺客左眼刺青,掌直缉捕刺杀、策反审讯。 如今的召朝干啥啥不行,恐怖统治倒是很有一手。 阿洛商眼眸一凛:不好! 他反手甩了一个刀花,收刀入鞘,转身就逃! 影部刺客行如鬼魅,当即如黏腻毒蛇一般贴上来,直接刺至阿洛商左心,没有留活口的打算! 阿洛商负伤,却像没有知觉一样抽刀反抗——不同于和争云飞过招时的谦让温情,他毫无保留,招招致命,毫不手软地挥向刺客心口! 那刺客也非省油的灯,张口吐出毒针,又从腰间摸出细若鱼刺的骨针刺向阿洛商咽喉—— 阿洛商堪堪躲过毒针,旋身飞转踢开骨刺,转腕斜刀打掉刺客暗器,又不加喘息的倒转刀柄,利刃直接砍入刺客护腕! 太快了! 刺客咬牙,不顾即将断掉的左手腕,右手翻出刺.刀拼死一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虚软的剑光没头没尾地横冲进来,丝毫不顾忌自己的生死,打歪刺刀,自己却不受惯性控制跌出八丈远! 温颂玉一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起排山倒海一般的剑气?登时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一副快死了的模样。 “温大人?!”温颂玉的出现打破交手节奏,刺客一滞,被阿洛商狠狠踹开,飞至温颂玉身旁躺下,动不了。 阿洛商拍拍手,一副成全二人的大度模样:“还想杀我?二十个一起上还差不多。” 温颂玉:…… 刺客:…… 温颂玉洁白的前襟全是血点,失态吼道:“你、你把争云飞……弄哪了!” “……” “我问你争云飞呢!哑了?答话!” “……丢了。”阿洛商面上列出一丝旷古难见的不自在。 见影部刺客惨败,村民这才知道阿洛商实力几何,根本不敢上前。不知道从哪伸出一只手,一把抱回凑热闹的小孩,捂住她的眼睛。 “别看!” “我要看!不就是杀人吗!唔唔唔!” “嘘——” 阿洛商随意抹了下心口血迹,道:“温大人,不必挂心云云儿,我会把她带回家的。” “你!” 听到“云云儿”三个字,看清他嘴上的咬痕,温颂玉又吐出一口血,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都已经看到这啦那就留个收藏叭[加油](咣咣敲碗) 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亲了 第20章 别装了 与此同时,影部另一刺客跟上跌跌撞撞的争云飞,直至闹市。 适才和阿洛商过招,虽然已经很注意了,但还是动用些许内力。此时慢毒再发作,争云飞视线一黑一亮,脑中轰鸣,连闹市上的叫卖声都听不大清。 别吧别吧。 人,不可以一直倒霉…… 她感到有人尾随,不是阿洛商,只得七拐八歪,尽力将人甩掉,边哄着自己好好活着:温府就在两条街后,再坚持坚持,温颂玉…… 毒发如山倒,争云飞渐渐感受不到四肢,冷汗淋漓。 扶着颓圮的高墙,天旋地转,找不到东南西北,不留神就拐错方向,眼睛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哈哈。 原来人可以一直倒霉。 争云飞误打误撞跌入一间书肆,随着“轰嗵——”一声巨响,书架排排坐接连倒下,买书的书客尖叫着躲开。 一人反应迟钝,没来得及闪身,被争云飞整个扑倒! “救、救命……” 争云飞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那人衣袖,绸缎厚实柔软的手感和女孩子独有的淡香味让她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断。 “救……”说着,涌出一大口黑血。 “哎!你怎么了!” 女孩的帷帽掉落,竟露出一张和争云飞五分肖似的面容! 本已拉弓如满月的刺客一震,当即收手,消失在嘈杂人群中。 · 等争云飞再一睁眼,入目的就是爽朗苍穹。 她依偎在一个宽阔的怀抱中,如在暖水中沉浮。 草原广阔,晚风清香,马蹄声踏踏。 抬眼,阿洛商下颌的线条利落干净,没有邋遢胡茬。 他没看争云飞,却嘴唇一动:“醒了?” 争云飞无意识地哼唧两声,又昏睡过去——猛地惊醒:“我在哪!” “勒燕。快到娘娘河了。过了娘娘河再往北,就是勒燕王庭。” 夕阳西沉,高鸟环绕,头头跟在后面,一会儿扑蝴蝶,一会追野兔,叼着战利品朝阿洛商讨赏。 “我睡了几天?” “昏迷了两天。” 阿洛商从牙缝里着重强调了“昏迷”二字,想咣当咣当争云飞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可他清楚争云飞张口就来,一个真字儿都不会有,索性不问:“吃点东西?” 争云飞摇摇头。 肚子是饿的,快饿死那种,但嘴里没味道,发苦,于是打算把自己饿死。 阿洛商长舒一口气,似乎在暗示自己“不要和病号发火”,从马褡裢里提出油纸包,装作不在意:“吃吧。” 接过,打开。 ……竟然是桂花粘糕。 这个季节,他从哪弄来的。 争云飞茫然,忽然感觉已经冷硬发干的粘糕烫手得不行,呐呐:“放我下来,我要回长安。” 嘴上这么说,头却懒懒倚在阿洛商胸膛,一副不想动的样子。 “单枪匹马行刺皇帝?死了多可惜。” 争云飞笑出声:“可惜?” 阿洛商后头滚动,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 “不是!” 阿洛商否定的太迅速,争云飞来劲了,不知道从哪升起了一个坚定的念头。挣扎着要坐起来,不小心牵动缰绳。 踏风受到不明指令,来回颠簸了一下。 “别动!” “你脸红了!” “……夕阳!” “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反应那么大。” “……” 阿洛商这下哑了。 马速陡然增快,看看天看看地,吼两句头头。阿洛商大概纠结了一个眨眼的时间吧,飞速在争云飞的额头上亲一下,拉开距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看看天看看地,吼两句头头。一副坐怀不乱的模样。 争云飞心中失笑:不会吧,演得这么像啊,把自己都搭进来了。 如果此时阿洛商扒开争云飞的脑壳,一定会失望地发现里面少跟弦。 实际上,经过这两天一系列事件,两个人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地亲近了不少。争云飞莫名其妙升起一种,相互依偎的错觉。 没办法,争云飞永远都不对知道,感情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没有理由,也不讲秩序和逻辑。 争云飞脑子停不下,算盘打得噼啪乱响:既然如此,下一步就该是敞开心扉了吧? 好的。 争云飞的情绪根据需要,立刻低落下来,手指搓弄着阿洛商的小辫子:“昏迷前,我好像看到我,嗯,我妹妹了。” 阿洛商瞟了她一眼,已经能听到这人肚里咕噜乱叫的坏水声。 “妹妹?” 上钩了。 “也不是谁,就是本该和亲勒燕草原的嫡公主,争云皎。” 阿洛商眼神闪烁:“哦,她啊。她怎么会出现在平民书肆?召朝的公主,不应该在深宫里锁着吗?” “争云皎……哎,怎么说。她是个好人,还挺可怜的。” 怎么谁在你这都是好人,都是可怜人? 那你呢争云飞? 阿洛商挑眉,表示洗耳恭听。 “哼哼,她有大秘密在我手里——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阿洛商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并不强迫她,反正自己也有事瞒着,正好。“看,那是什么。” 顺着阿洛商手指的方向望去,勒燕草原的娘娘河被夕阳染成血色,水光粼粼若洒金,色彩秾丽又鲜妍。 远远望去,天地交界处,伽西耶立马静待,而她身旁那人—— 伽西耶身旁那人,一身素衣,怀里抱着一个身着勒燕贵族服饰的小孩。远远望去,姿貌嶷然,迥然独秀。 “……师父。” 争云飞半天才反应过来,猛烈挣扎,所有的枷锁、面具在此刻化为齑粉,心中的委屈即将决堤。 她要向庭前柳告状。 死皇帝在她背上刻下刺青,下毒、给温颂玉下毒,让她替嫁草原。 庭前柳一定会抱住她,温和笑道:“好孩子,没关系的,人生无大事,我给你想办法。” 争云飞不假思索地抛弃阿洛商,从他怀中滑下,在草地上狼狈地滚了无数个来回,草叶划破脸颊,不知疼痛:“师父!!!” 风起风落,勒燕草原的太阳落下一千次。 “……好孩子。”庭前柳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伽西耶,不由自主向前奔出几步,但由于过于激动,在平地踉跄了一下。 “师父——” 恍惚中,她听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旁晚,皇陵乌鸦漫天,庭前柳在她小时候常唱的童谣: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这一刻,有且只有在这一刻,争云飞脑子的那根弦断了。 什么报仇啊,谋划啊,灰飞烟灭。 她还是多年前在守陵村,陪庭前柳抄书的小女孩,无拘无束,敢用全部的力气奔向思念已久的人。 仿佛又回到一个又一个天大寒的雪夜,庭前柳手上满是冻疮,不得不为了抄书换来的几文钱日夜辛劳,直至东方既白。小争云飞呢,会穿成一个球,将抄好的书挨家挨户送走。日落之时,庭前柳会静静等在村口,而她跑起来,一头扎进相依为命的师父的怀中。 现在,庭前柳静立伽西耶和她的战马前,怀里还抱了个三四岁大小孩子,看上去平静疏落,正应了他的人生格言:“学海无涯,勤俭持家”。 争云飞生出了父亲再婚被抛弃了的恍惚感。 “师父……” 她变得迷茫。 跑向庭前柳,却又止步,折返向阿洛商。 如此,周而复始,满脸焦虑无措,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别跑!太久没吃东西,小心晕倒!” 多年生死攸关留下的预感使得阿洛商格外不安,心中涌起不详预感,不知那里出了问题。 滚鞍下马,从来没有的慌张。 不能去! 争云飞不能去那里! 不该带她回来,不该让她和亲草原的。她就该呆在皇陵,虽然被限制自由,孤独一生,可也比…… 没有回头路了。 莫大的悲哀用上阿洛商心头,他觉得自己需要请个神。 别去。 求你了,回来。 我带你走。 没人会知道,也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争云飞奔跑时带过的风,吹碎了阿洛商心潭上的那片碎金,自此变得波光粼粼。 “放开我!” 争云飞甫一甩开阿洛商,天旋地晕,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阿洛商一脸! 力道带着她踉跄,眼见就要扑倒,被阿洛商一把接住。 “呼、呼……” 手捂不住,血液从指缝流出。争云飞怔望着掌心的血液,极其刺眼。 两人纷纷愣在原地。 阿洛商是没反应过来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吐血了;争云飞是不敢置信她现在竟如此脆皮。 “我….”争云飞手背不住抹下嘴边鲜血,糊了半张脸,视线明灭模糊。 “我还没见过三月的江南…… “我不想死……我真不想死了……” 争云飞歇力倒下,在落地的瞬间被阿洛商揽住。 “争云飞!” 平瑞二十七年,春,争云飞和亲勒燕草原。 没人知晓,前所未有的危机与苦难,如同地狱饿鬼一般附身压向草原。 · 阿洛商一从操练场回来就解甲沐浴,直奔争云飞的大帐。 他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吩咐侍卫去小厨房端来卤牛肉、捣珍、糟鱼、酸白菜、龙井梨白饮和小米粥来。 “大人,小王妃醒了? 这侍卫姓末那楼名桑诺,他们家世代为勒燕大祭司,桑诺又是和阿洛商一起长大,一起入召为质,情比金坚,无话不谈,什么玩笑都敢开。 若无平瑞十九年的那场叛变,待阿洛商为王,桑诺将是他的大祭司外加右丞相。” 阿洛商照着桑诺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佯怒,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八字没一撇,什么小王妃!” “别装了!您等这一天可是很多年!”桑诺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就让小王妃吃这些啊!寒酸,实在是太寒酸了。我去给你整个全羊宴来。” “呵呵,‘我给你整个全羊宴来’。” 阿洛商学桑诺阴阳怪气。身后蓝天洗练,牛羊成群,愈发将他衬托地高大伟岸。 他故作神秘道:“你懂个屁。她多少天没吃饭了,能一上来吃这么多肉吗?勒燕的吃食吃得惯吗?照我说的做。记着啊,要用新碗筷——用那套西域进贡的玲珑贴金白玉碗,切不可沾上羊膻气!” 屋外两人拌嘴,屋内的争云飞早醒了。 她眼神飘忽,难以聚焦。听到阿洛商推门进来的声音,立刻翻身背对着他。 “……”阿洛商已恢复平时的正经模样,呸掉狗尾巴草,顿时不敢再上前半步。 过了许久,账外的侍卫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争云飞才开口,干巴巴道:“进来吧。” 直到接收到准确的指令,阿洛商才上前,驯从地蹲在争云飞榻前,像只在努力思考的小狗一样歪了歪头,不明白主人为什么生气。 他身上还带着操练场洗不掉的肃杀气息,铁锈、北风、青草混合在一起的,荒远又孤寂的味道。 这种味道总与生死相关。 争云飞忽地想起,阿洛商本职上是一个在战场上以命换命的战士。一个随时都会在战场上暴毙,被敌人割去耳朵作军功邀赏的战士。朝不保夕,生死不定。 欺负死人没意思。 争云飞这才转过身,没成想一下撞进阿洛商怀里,两人鼻息相绕,阿洛商纤长的眼睫颤了颤:“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跟在后面,端着大盘小碗的桑诺:??? 不是,大人,又被夺舍了?您您您平时不这样啊! 可等他看清争云飞满是病气的面容时,瞳孔却剧烈地震:我去去去去去去去—— “真爱!” 此时的争云飞,眼尾殷红,清减苍白,可以清晰地看到脖子上蜿蜒曲折的青紫血管,发丝雾雾地,尾端纠缠在一起,竟然有几分江南潮雨连阴下病弱美人的意味。 要不是大气明媚的皮相始终紧紧贴合深刻立体的骨相,根本没法看。 阿洛商看看争云飞看看桑诺,看看桑诺看看争云飞,伸手挡住桑诺的视线:“滚出去!” 桑诺大喊一声:“咳,不是——不,是!” 阿洛商他像是知道桑诺在心里蛐蛐他,飞出一记眼刀,严严实实地挡住争云飞,起身就要打人。 桑诺反骨上身,扑上前来,差点栽争云飞怀里:“小王妃!啊不!真爱!!!你跟了我吧!我对你好!!!我比阿洛商大方!给你准备全羊宴!!!” 争云飞却一副见惯了的样子,默默抽回手,淡定得很:“我不吃羊。” “那手把肉!” 阿洛商:……这不还是羊。 争云飞笑笑:“我不喜欢比我矮的。” 桑诺呆呆跪好,吸着鼻涕问:“……你多高?” “唔,很久以前量的,七尺六寸?” 阿洛商补刀:“吃那么羊吃狗肚子里去了,这都比人家矮半寸。” 桑诺石化,两眼闪泪花。 “妖孽。” 争云飞:“……哈?” 刚刚还真爱呢。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事,阿洛商的脸色尤其好,却忽然一凝,莫大的危机感袭来。 如果美貌和权力不能同时拥有,美貌也会是负担。别人先不说,光是桑诺见了争云飞也是满口真爱。如果是别人呢?如果是勒燕那群…… 阿洛商绿色眼眸一压,杀气四溢,身后似乎有只愤怒的苍狼在咆哮,比了个脖子咔嚓的手势,对着桑诺道:“滚不滚吧。” 桑诺瞬间寒毛颤栗,忙不迭布好肉菜汤饮,脚底抹油溜了——还一步三回头:“真爱!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阿洛商:“滚!!!”转过去面对争云飞,又是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桑诺是我发小,这里……”阿洛商点了点脑壳,“从小就不太好。” 见争云飞似笑非笑,阿洛商心里空空的,更不高兴了。 “北方与梨俱部落打得不可开交,死伤惨重,勒燕巫医无能为力,庭前柳主动请命随营。他说,以后的日子很长,重逢的会再重逢。” 争云飞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阿洛商心头一酸:“我姐姐伽西耶极力阻止。毕竟刀剑无眼,死生一线。” “不必说了。爱见不见。他当年假死得一干二净,一点念想都不留,我没打算原谅他。” 阿洛商连连点头表示认可,并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字迹工整地记下: 干脆理智有原则。 不能触碰高压线。 干事之前先报备。 “那咱不提他了,吃点东西吧,太久未进食,我很怕你受不住啊。看这个。”说着,阿洛商端来浸着浓浓卤汁的牛肉,笑眼弯弯:“香吧。” 他若长了尾巴,现在必定高速旋转,讨好:香吧香吧,从宰牛到卤好,每一步都是我亲手做的哦。 争云飞暗松一口气:还好没问吐血的事。 她还没编出可信度高的理由——也可能,阿洛商知道她一句实话也问不出? 勒燕王的仇已报,若想弄死老皇帝,只能依靠阿洛商的兵力。 争云飞稍稍挣扎一下,道:“不想吃肉,太腻了。” 可香味扑面而来,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嚎一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吃拉倒别把我饿死! “那开胃的酸白菜呢?还有养胃的小米粥——勒燕是没有小米,但这些不是抢来的!我昨天去互市上换了许多东西……” 看着阿洛商兴致冲冲的模样,争云飞突然感觉很荒诞。如何也揣摩不清他的心思。 在排除了无数可能后——完了,这人真的喜欢自己?! 喜欢她什么? 杀人不眨眼?冷酷无情?利益至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也演得太像了吧! 阿洛商啊阿洛商,你到底想干什么?! 争云飞满脸惊悚,阿洛商却以为她被感动了,麻利地搬来炕桌和凭几,将争云飞扶起来,开始碎碎念: “草原不比中原,饭食单一,多为红肉白奶,你怕是一时半会吃不惯。这边干,种不出什么蔬菜,不过白菜是我的兵在闲时种的……勒燕,晚饭在一天当中最丰盛,今天练兵事多,晌午没能排出时间,等到晚上我再给你炒几个菜……你来这,日长路远的,委屈你了,不过别担心,我姐姐不会为难你,我也不会,你要是想走,我随时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 阿洛商只是面无表情时显凶。他下睫毛过于浓长,近距离看着,竟显得委屈可爱。 眼前的一切被吃食的热气蒸腾得渐渐模糊了,可能是阿洛商炽热的眼神烧的。 争云飞还没缓过来。 她承认,很久很久以前,情窦初开之时喜欢过阿洛商。可她不知道那叫喜欢,只是睁开眼想见到,闭上眼会入梦。 阿洛商呢,那时的阿洛商,也是这种感觉吗? 两人都在不明情爱的情况下,就开始患得患失了吗? 不对,肯定不对,还不知道阿洛商跟召朝的老皇帝做了什么交易。 更别提醒来后铁雁营的虎符就不见了。是被阿洛商拿走了?身在异乡想要安身没点兵权怎么能行! 争云飞呼吸粗重,手中的小米粥没什么味道,嚼久了才有淡淡的甜味。 阿洛商仍在自说自话,一会挠挠头,一会碰碰鼻尖,眼神跟出巡一样,看看这看看那,就是不敢看眼前那人。 嘴上说着“你要去哪里我都支持你”,眼泪却快委屈得只待一声令下就哗哗流下:之前都是我的错你别不要我我真的等你很多年…… 争云飞似乎想象到他面条宽眼泪直流的模样。 既然氛围都到这了……争云飞捏上阿洛商的手指,偏头笑道:“小王妃,对吧?” 昨天晚上莫名其妙梦到了现代版的争云飞和小小洛。 如下: 二十多岁的争云飞来草原旅游,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一下车就吐了个七荤八素。阳光刺眼,草原的天空又高有蓝,长风吹散大巴上的浊气。争云飞抬手在眼睛上方搭起了瞭望篷远远看到了一个盛装打扮的小孩。 伽西耶看着游客从大巴上鱼贯而下,推搡着阿洛商:“快去,快,哎呀害羞什么!对,大大方方的。” 阿洛商两眼含泪,抱着小羊羔,磨磨蹭蹭地挑选一名幸运观众挪到她面前,带着哭腔问道:“漂亮姐姐,你想跟我的小羊拍张照吗。” 争云飞手捂胸口:心化了 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别装了 第21章 又装了 话音未落,毡帐外笑声不断,不出眨眼的功夫,可怜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一人穿得如花花绿绿的孔雀,叉着腰出现,居高临下地望着跟小狗一样蹲在人家病榻前的自家王子,殷红的唇角一勾,学舌道:“呦呦呦,小王妃。” 这语调。 一脉相承的欠揍。实在是太欠揍了。 打头那人的相貌好若茫茫雪地里飘荡的魑魅,乘着凉薄的月色专勾迷失的旅人。红瞳仁白金发,金发高高束起,连发丝都轻佻飘逸,右耳朵上一排八个耳朵眼,个个都扎上艳丽宝石。傲慢地打量完争云飞后,好像还翻了一个白眼。 很快,另一个巨大的黑影将他笼罩。另一人探身进来,像是一把剑不可存的盾牌。身上的铠甲陈旧破碎,左耳挂着铜耳坠,上面血红的珠子和阿洛商的一模一样。他直直盯着争云飞有些迷茫的脸,对阿洛商颔首后,深沉的眼光重重落在二人捏在一起的手上,又假装没看见一样梦游般离开。 争云飞一惊,没有丝毫犹豫地踹开阿洛商,拉起被子就往后缩。 “你们干什么!”阿洛商脸颊上飞上一丝羞赧的薄红,腾得站起来,狠狠指向帐外:“谁让进来了?滚出去!” “阿洛商,你少装,弟兄们巴巴等着你开饭呢,你却在这——啧啧啧。”花枝招展的骚孔雀邪魅坏笑,如桑诺一般直直扑向争云飞,狐狸眼一眯,道:“哎呀,这不是……” “珈梨。” 花孔雀身后那个沉默的黑影立在不远处,身上里传来喑哑的声音。随即一只八哥从他的领子后探出头,眨着贼遛遛的小眼睛。 争云飞这才意识到声音是从鸟嘴里发出来的。 “对,小珈梨。”花孔雀笑意更深,说着手就往争云飞脸上伸:“哈哈,珈梨,在勒燕语的意思是,‘美人’。” 争云飞警惕,不动声色地在往后缩缩:“……” 阿洛商温良的面具一下子稀碎,怒火再也压不住,直接提留起花孔雀的衣领:“萧挽挽,别蹬鼻子上脸!” 接着将他扔给沉默的黑影:“丹辉,把他打出去!” 沉默的黑影像是个哑巴,一言不发接过萧挽挽,他领子里的八哥应道:“好的大人。” 阿洛商一个头像个大,按住火气向争云飞介绍道:“那木仁死后军队重组,分出三大营:枫河、蔚水、虎贲。他们是伽西耶的部下:萧挽挽、丹辉,分别是蔚水营、虎贲营的将领。” 萧挽挽挣脱丹辉,玩味道:“全盘告知?阿洛商,看来你很受用召朝驸马这个身份啊。” 萧挽挽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镶满宝石的烟斗,在手中转出虚影,将争云飞来来回回打量三遍,道:“可她本来是要嫁给你便宜小爹的,你应该叫她什么?哦对,小娘——我以为你很忌讳这个。” 全盘告知?哪门子的全盘告知,要不了几天连召朝都会知道勒燕的重组军队的事,更何况她要在勒燕不知待多久。 还驸马呢,勒燕人普遍看不起召朝人,你搁这骂谁呢。 阿洛商的母亲被迫嫁给的小叔子还是杀父凶手,非要这会儿提这茬,扇阴风点鬼火之心谁人不晓? 三句话,句句犀利。 一时间帐内对起千机锋。 争云飞重新审视这个花里胡哨的人。 丹辉棕发棕眸,一眼就能看出是勒燕人;而萧挽挽,金发,红目,怎么都和勒燕人的长相不沾边,看着像位于极北,终年积雪覆盖阿莫卡国人。 外族人,怎么就能手握蔚水营呢? 他的外貌特征和已经亡国阿莫卡人高度重合,又与阿洛商关系那么好,莫非他就是那个亡国后投奔勒燕的阿莫卡王子? 再观阿洛商,不知生气的原因,但绝对不是因为萧挽挽的阴阳怪气而翻脸,更别提他似乎想看看自己的态度。 不会是来演给我看的吧? 这唱的是哪出戏?怎么有点像刘备借荆州呢。 好大的面子。 醒来后铁雁营的虎符就不见,可能是阿洛商收走——虽然更可能是伽西耶。现在自己身处异乡,毫无自保能力,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取得阿洛商的信任,再想办法要回铁雁营的兵权。 阿洛商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勒燕王那木仁已死,阿洛商的杀父之仇已报,召朝公主的身份再没有利用价值,反倒是给召朝留下了把柄。虽不知伽西耶阿洛商和召朝做了什么交易,但多半是:召朝出兵帮住姐弟复仇,姐弟上位后归还燕云土地。 阿洛商耍了个心眼子,将燕云土地给召朝的和亲公主了。召朝来要债,就能两手一摊:还过了。你闺女捏着不给你那不是我的事。 若召朝打碎牙往肚里吞,讨和亲公主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没办法呀,和亲的公主死了。她的财产由丈夫继承,但她丈夫那木仁也死了,那就由子女伽西耶阿洛商继承——父死子继本就是天道纲常,更何况在勒燕,死了丈夫的女人是可以嫁给亡夫的兄弟儿子的。 算来算去,只能算召朝倒霉,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们一般明明德。谁能想两国外交还能撒泼打滚耍流氓。 怪不得温颂玉有事没事骂两句蛮夷。 争云飞深吸一口气。 庭前柳是整个勒燕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匆匆北上,不知是故意避而不见,还是不准二人相见,其中疑点太多。 事已至此,只能赌个大的了…… 争云飞从萧挽挽身上收回目光,望着阿洛商,闷咳几声,道:“小娘?什么小娘,召朝的和亲公主,不是已经在乱中丧生了吗。” 阿洛商呼吸一滞,先是错愕,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肉眼可见地难过。谁知这套神情被争云飞曲解为“震惊”。 只听争云飞继续道:“姎只是殿下心善,在路边捡来的薄命之人。殿下。殿下!阿洛商!” 争云飞叫了阿洛商三次,他才反应过来,上前牵上争云飞伸出的手,脸上还是愕然的表情。 “姎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还望……殿下垂怜。” 说着争云飞湿漉漉的眼神怯怯看着阿洛商。 被这样一看,阿洛商差点失控,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想法。 当啷一声,萧挽挽手滑,和他一样花里胡哨的烟斗落在地上,连宝石都磕碎一块。 太茶了,和阿洛商如出一辙的茶,以后煮奶茶可以只要奶不要茶了。 争云飞明明看着是个漂亮的呆瓜,竟然有脑子! 怪不得这俩能凑到一块…… 萧挽挽下巴快掉到锁骨,不敢置信地看看阿洛商看看争云飞看看丹辉:“……不是,不能这样吧?” 丹辉面无表情地颔首,领子后的八哥探出头:“还是!坏人!多!” 争云飞自否公主身份,等于把自己全然交到阿洛商手上,就算知情者知道她真的是召朝来的和亲公主又如何呢?一口咬死,尔能奈何? 伽西耶和阿洛商作为先王遗孤,复仇上位情理之中,反对的估计就是从那木仁那捞好处的新贵。在勒燕,谁强大,谁权力大谁说了算,谁敢有异议,谁就去挑墓地。 此般一来,争云飞表面上和勒燕不再有异心。不管伽西耶阿洛商和召朝做了什么交易,争云飞作为一个普通女子,想在勒燕活下去,只能做依附于阿洛商的菟丝花。 争云飞暗笑,感觉自己太坏,有点不好意思:男人都喜欢离不开他的菟丝花,却不知道自己能被菟丝花儿吸死。 阿洛商又看了一眼争云飞水灵灵的无辜眼睛,心里一个小人尖叫:“冷静啊冷静!”另一个小人已经敲锣打鼓跳起战舞:“她是你的啦她是你的啦!美梦成真啦美梦成真啦!” 萧挽挽看出阿洛商正在天人交战,捡起烟斗,打算拉兄弟一把,点道:“喂,阿洛商,召朝人很狡猾的……” 丹辉的八哥补充道:“棋逢对手!棋逢对手!” 阿洛商脑子嗡嗡的,比羊啃过的草皮都空白。 不就是报仇吗! 召朝的老皇帝弱不禁风,吓一吓就死了,多大点事! “等下。”阿洛商抬手。 争云飞一下子就知道他要干嘛了,两眼一黑。 不是,你,这也要? 果然,阿洛商掏出羊骨,含混道:“我请个神。” 争云飞:“……” 萧挽挽:“……” 丹辉:…… 八哥:“……” 待到烟气散去,阿洛商眉目重新清晰起来,萧挽挽勾头去看请神的结果,幸灾乐祸:“六横八纵!否!否的不能再否了!” 谁知阿洛商将头盖骨掷在萧挽挽脸上,手心盖在争云飞手背,朝二人一鸟坚定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云云儿。我救下的召朝女公子。我喜欢她——桑诺,桑诺!” 桑诺从门外探头:“大人?” “传下去,明日,本王与云云儿成亲。” “芋圆儿?唔,很像是一种甜甜的吃食。”萧挽挽的烟斗又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等等,不是,啊?!” 他满脸震惊,有点拿不准刚刚是拉拉兄弟一把还是推了兄弟一把。 争云飞吓得一下甩开阿洛商的手,想收拾收拾跑路:“明日?!成亲?” 你脑子有病吧?来真的啊! “不!!!我不去!”桑诺惨叫一声,“那是我真爱!我真爱怎么能和你成亲!” 阿洛商抄起一个碗就向桑诺砸去:“你去不去吧!” 桑诺嚎叫着跑远了。 萧挽挽一脸死寂,还想挣扎一下。抓住阿洛商的肩膀拼命摇,似乎要将他摇散黄:“要不你再想想?咱们怎么排练的?你算了那么多遍,长生天没同意!” “你想什么呢,我没算过这个。”阿洛商拍拍萧挽挽的手,爱莫能助:我是个凡人,可以犯错。对不起了兄弟,对不起了勒燕,对不起了长生天。 萧挽挽满脸不信:“那你在算什么?” 争云飞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想找机会拱火,捻起一块卤牛肉嚼嚼嚼,一惊:这么好吃! 在召朝,是不可能出现话本中“十壶好酒再切一盘牛肉”这种情节。 牛在召朝的农耕事业中起着重要作用,杀之食用是要被推上断头台砍头的。 况且盐、糖、大料对于平民来说是稀罕物。自温颂玉的父帅温大将军战死后南疆大乱,南疆不再向召朝进贡去腥的生姜,召朝平民食用的大肉都变成了骚.猪,食之恶心弃之可惜;温颂玉送来的软羊争云飞也不爱吃,导致她很多年没吃上几口好饭;好不容易从河里逮条鱼,烤糊了还卡刺…… 争云飞实际上没有什么独立生存的能力,浑浑噩噩长这么大她自己也很意外。此刻洛挽二人打打闹闹,丹辉斜着眼观察她,被长风吹起的毡帘热情地送进葳蕤草原的一角。 活着啊。 争云飞又吃一片肉,眯起了眼。 “你!”萧挽挽不知再对谁咬牙切齿,知道争云飞打不得,就在阿洛商耳旁用勒燕语低语:“狗日的,算是看清你了,说好的趁她病要她命你还好吃好喝供上了! “我就知道你想私吞铁雁营!你俩串通好的吧?她当年给你灌了什么**汤劲儿这么大! “枫河营都是你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看伽伽会不会把虎符给你吧!” 阿洛商叹气:“她听得懂勒燕语。” 够不着卤牛肉差点翻倒的争云飞突然被叫到,僵在原地,手举在半空,尴尬地嘿然一笑:“你知道我懂勒燕语啊。” 阿洛商熨贴地将一盘子卤牛肉都塞争云飞怀里,想到弥屠户那木仁这档子破事儿,扯谎:“庭前柳说的,能听懂大部分,但不会说不会写。” 争云飞被阿洛商时而平静时而发疯时而装可爱的状态吓到,有点不确定这人是真情实感还是演的还是脑子有病:“……” 萧挽挽捞起烟斗就要往阿洛商脑门上砸,阿洛商眼疾手快,嘎拉一下卸了萧挽挽手腕子又给他装回去。 萧挽挽疼得呲牙咧嘴,换了阿莫卡语骂得极其难听。 只有丹辉,有且只有丹辉,看上去像是毡帐里唯一一个正常人,一副早就知道这是最终结局的模样,始终沉默,冷寂的眼眸深深望进争云飞的灵魂,然后捡起镶满夸张彩宝的烟斗塞进萧挽挽的手中,拍拍他的肩膀,推门走了。 他的八哥扭着头叫唤:“还是坏人多,还是坏人多!” 萧挽挽不饶人,很快和阿洛商扭打一片,争云飞抱着一盘牛肉吃得开心,还时不时指出萧挽挽的弱点。 “挽挽你是不是左膝盖不太好?冬天很难熬吧?” “挽挽你右臂旧有伤?多注意点,不然以后拉不了大弓——铁雁营的弓骑兵该看不起你了。” “闭嘴!闭嘴!闭嘴!”萧挽挽崩溃大叫,“我就说召朝人最狡猾了!” 争云飞莫名其妙地飘了,嘴上不饶人:“挽挽你怎么对召朝人的意见这么大?是不是被召朝淑女伤过心?来来来我给你做主。” “闭!嘴!”平时勉强能和阿洛商打个平手的萧挽挽节节败退,烟斗都快抡折了。 恰巧侍卫传来急报,喊得声音比谁都大:“截获召朝密信!大人,您看……” 侍卫一进来看见争云飞已醒,帐内一片混乱,顿时想扇自己两巴掌:“哎不是,大人,看错了,不是密信……” 一时间,四人脸上形色各异。 手中的卤牛肉不香了,争云飞差点拿不住分肉的小银刀。 姎:古代女性自称。 · 很久很久以后,争云飞回想起草原的日子,总会在睡觉前乞求梦到这一天。 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又装了 第22章 扇了 萧挽挽满脸小人得志,理着头发哈哈大笑:“啧啧啧,这么快就被背刺了。” 阿洛商一脸云淡风轻,坐稳,斟一碗茶,用完全不同于和争云飞说话的声音,完全是上位者,或者说,是将军的正色威严:“急成这样,怎么成事?现在就慌了,真上战场了怎么办——把殿下的家书拿来。” 萧挽挽毫不掩饰:“呵。” 阿洛商一眼剜过去,萧挽挽知道他这是真不高兴了,立马举手投降后退两步,表示自己会把嘴闭严实您大人有大量跟我计较做什么。 “对对对,家书、是家书……” 侍卫恭恭敬敬呈上,看都不敢看阿洛商脸色,夹着尾巴跑走:“公主殿下,您慢用啊,慢用。昨天我们大人去互市上还被那些精明的汉人欺负了……大人别瞪我我不说了——哎不是,滚,我滚!” 阿洛商目送小侍卫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脸色晦暗不明。弹了弹“家书”,放在争云飞身边,起身,带起一片金玉玛瑙相撞的清脆声响。 “你安心养病,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萧挽挽,走了。” “嗯哼。”萧挽挽从眼角瞥了争云飞一眼,用烟斗一点,像是在警告她“我盯着你呢”,迈着轻快地步子推门离开。 阿洛商似乎欲言又止,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当啷一声,争云飞放下小刀,揪住阿洛商衣角。 她的头发落下来,看不清神色。几根发丝黏在脸颊,还有淡淡的睡痕。 阿洛商僵住。心中的那把沸水快要烧干。 他紧攥拳头,用尽全力抑制住暴怒的情绪——她来草原是带着任务的,或者说,她是故意来草原的,她只是想利用我。 其实我都知道。 可我真的…… 请个神算了。 阿洛商本想拨开黏在她脸颊的碎发,但最终悻悻收回手,指尖几乎攥破柔软的掌心。 “公主,操练场还有事,我下午会回来给你煎奶茶。” “阿洛商。” 阿洛商打住话头,差点落荒而逃。 争云飞松开阿洛商衣角,端详白蜡封印的“密报”:“过来。” 阿洛商不情不愿地凑上来,顺着争云飞手指的方向凝视蜡封上的章印。 争云飞委屈得很,微微上挑的眼梢这会儿都耷拉下来,解释:“不是密报。你看,这个纹样,‘桃春飞雁’,是温氏的族徽。温颂玉送来的……什么表情啊?” 争云飞失笑。 温颂玉? 不用请神了。 阿洛商额上的青筋顿时松懈消失,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忍不住笑出声:“哈。我也没说是密报。萧挽挽走早了,我得把他叫回来。” 争云飞:“……” 你确定?刚刚恨不得把我锤死。 争云飞学桑诺的样子翻白眼,打开信,脸色霎时寒冷。 “……怎么了?” “温颂玉的母亲,扶桑君争昙,病故。” · 阿洛商跪在伽西耶的主帐前,直到日薄西山都没有移动分毫。 沿着勒燕的母亲河“娘娘河”,军帐成星带分布,牛羊闲逛期间。 人流来往若市,对阿洛商投来或窥探或看笑话的眼光。 尤其是萧挽挽,一个时辰能“不经意”地从军帐前路过八次,对阿洛商阴阳怪气嘲讽一番,阿洛商扣起一团草就往他身上砸,萧挽挽尖叫着躲开,最终被丹辉提溜走。 争云飞坐在娘娘河旁的石堆上,无聊地揪着草皮。野花在她裙摆周围摇头晃脑,阳光在她身上洒下一层柔和的光圈,和春日茸茸的草原交相辉映。 本想上前的桑诺骤然止步。 阿洛商说的对,争云飞就像是一朵轻盈的蒲公英,风吹到哪里都好。 太轻了。 作为召朝未来的大祭司,桑诺在见争云飞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的命是算不出来的。 他突然就明白杀伐果断、从不请神的阿洛商为什么接到争云飞后动不动就想请神了。 来往打水的士兵妇女投来友好的问候,一个脸被晒得红扑扑的、穿着贵族服饰的小孩,怀里抱着一只小羔羊,怯怯走来。 争云飞早就注意到这个衣着格外华丽的小孩了,她清楚地记得这件衣服,那日庭前柳怀里抱的小孩穿的就是这件。 是庭前柳和伽西耶的孩子吗?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他们应该怎么称呼?庭前柳会像爱她一样爱这个真正和自己有血脉关联的小孩吗? 争云飞又焦躁起来,她有一瞬间想逃跑,不想知道这个小孩是谁,阿洛商为什么在得知温颂玉的母亲病故后火急火燎地找伽西耶,也不想知道—— 小孩怀里的小羔羊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小孩纯真的绿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着,手里捏着一朵姬小菊,静静盯着争云飞一句话也不说。 争云飞紊乱色思路落在踏实的地面,她望向小孩形状和庭前柳相似但眼眸的色彩和伽西耶一样的眼睛,倏地平静下来。 小孩身旁的奶娘笑着推了推他,用勒燕语道:“明歌,快打招呼呀。” 明歌羞涩地送来淋着蜂蜜或肉碎的干酪,和牛乳茶,道:“伽伽,给你吃。” 争云飞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像是怕惊碎了天空上的琉璃彩云,小声道:“谢谢……” 这像是无声的接纳,明歌眼睛亮晶晶的,抱着小羊欢快地跑开了。奶娘将一篮子用牛奶制作的小吃食放在争云飞脚边,说了句寓意吉祥的祝颂语,跟着明歌走远了。 “伽伽在勒燕语的意思是姐姐。”在一旁看了半天的桑诺学阿洛商叼根狗尾巴草,一屁股坐在争云飞身边。 争云飞掰一口甜酪,分给桑诺问道:“这小孩是谁?” 见真爱主动打开话匣子,桑诺激动地坐直身子,滔滔不绝:“乌洛兰·明歌,你看到他耳朵上的耳坠了吗?金质,红珠。在勒燕,不同氏族的代表颜色不同,比如乌洛兰氏为红,我们家那末楼氏为白,隔壁般冬奴氏为紫……耳坠的金属代表家族的地位,本家为金,旁支为银,奴隶为铜。” 说了半天也没说明歌到底是谁,虽然争云飞已经猜到他是伽西耶和庭前柳的孩子了。 争云飞若有所思:“所以,萧挽挽是阿莫卡王子,不带耳坠,丹辉佩戴铜耳坠红珠子,是乌洛兰氏的——奴隶?” 桑诺奇道:“你知道萧挽挽是阿莫卡王子?!他告诉你了?” 争云飞想着别的事情,胡乱应了桑诺两声。 桑诺接着道:“萧将军的哥哥和王上是青梅竹马,梨俱进犯,国灭身死,将唯一的弟弟萧挽挽托付给伽西耶;丹辉快要饿死时被王上救下,自愿成为她的奴隶。王上将他培养成阿洛商的刀,阿洛商平等的对待他,从不把他当奴隶驱使。” “王上?伽西耶已经加冕为王了。”争云飞一时半会儿没答话,她觉得自己才是要请神问天命的人。 桑诺屈起腿抱在胸前,歪头看向争云飞,道:“对啊,你不知道吗?阿洛商没跟你说吗——真爱,阿洛商瞒了你好多事啊,真的打算跟阿洛商不跟我吗?” 争云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掰开干酪丢给桑诺一半,看天,恰巧有一只黑色的海东青飞过:“我不喜欢比我矮比我小的。” 桑诺抗议:“我都十五了!不小了!我还会长高的!”他一蹦地起来,惹来无数人注目,原本对着阿洛商的切切私语随风在草原上绕了一个小弯拐到争云飞这里来。 争云飞一把将他拉下来,呼噜着他的脑袋敷衍:“好好好,会长高,会长高。” “你别摸我头我该长不高了!”桑诺委屈得不得了,“你看不起我。” “啊?”争云飞面脸疑惑,“年纪小小的,自卑心还挺大,我还觉得阿洛商平时对你挺好的啊。” 桑诺脸都憋红了:“你……妖孽!”说罢头也不会就跑,一头栽进来看笑话的萧挽挽怀里—— 萧挽挽大方地张开手臂:“呦呦呦,又哭鼻子?谁欺负你?来,别伤心了,爹爹永远爱你,给你擦擦眼泪!” “滚啊死孔雀!别摸我头!我真长不高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丹辉领子里的八哥探出头,学舌:“滚啊滚啊滚啊!” 虽然听上去很像“呱啊”。 为了不显得太幸灾乐祸,争云飞憋笑困难,想尽了难过往事。 萧挽挽带着丹辉毫不客气地挨着争云飞一边坐一个,拿过争云飞手里的干酪,掰开分给丹辉一半,丹辉接过后再掰一半,还给争云飞。 萧挽挽这人就是个不稳定的炸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给你来一下让你看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种人千万不能沾。 争云飞嫌屁股烫一样起身:“都给你们。我先走了。” “诶。” 萧挽挽可不是能被无视的人,他一把拽回争云飞按下她,十分没有边界感,伸腿将争云飞圈在原地。 “让你走了吗。” 争云飞第一次与萧挽挽挨得如此之近,被他身上厚重风尘感的脂粉香冲得头晕眼花。 想吐。 忍着。 争云飞在心中重复三遍,装出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笑道:“这是做什么呀。” “公主怎么能坐这种地方,来来来,我给你抬主账。”说着,萧挽挽又摸出他那杆烟斗,点燃,长吸一口,轻烟全部吐在争云飞脸上:“南海交阯才有的荔枝香,翻山越岭运到擅长制作烟草香料的飒秣建制作再进贡到勒燕。很甜的,要尝一口吗。” 争云飞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笑眯眯道:“灭掉。” “为什么?”萧挽挽学着争云飞无辜的样子,再吐一口烟,“不喜欢吗。” 荔枝香凛冽的味道和萧挽挽身上本有妓香混合在一起跟他的脸和性格一样突兀。争云飞面无表情,拎起那壶牛乳茶,全部泼在萧挽挽的脸上,抬脚踢向他左膝盖,厉声道:“起来。” 一旁的丹辉事不关己,从小瓶子里倒出蚯蚓干喂给八哥。 萧挽挽笑得花枝乱颤,笑意却不达眼底,漫不经心地再吐一口烟,幽幽道:“嘿嘿。我、不。” 争云飞同萧挽挽一起笑起来,不知道的看了都会以为二人病得不轻。争云飞理理袖口,指骨被按得咔咔响,二话不说,左手抓着萧挽挽马尾,右手抡圆毫不心软地呼他脸上! “哎哎哎哎哎哎……”萧挽挽的部下目睹自家大人犯贱的全过程,纠结好半会上前劝,被争云飞一个眼神瞪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萧挽挽不知道疼一样大笑,又抽一口烟吐在争云飞脸上,金白睫毛因牛乳茶糊在一起争不开,如此狼狈却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张破碎美人的脸:“甜吗。” 可惜啊,卿本佳人,奈何嘴贱。 这不知死活的样子真是有意思。 “甜。”争云飞跟着大笑,下一秒二话不说揪着萧挽挽的头发将他按河里!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萧挽挽手脚挣扎,将河水扑腾上岸。 争云飞附身,唇角一勾恶劣地问道:“还吐不吐了?” 萧挽挽笑着往争云飞脸上吹气:“呼呼、呼呼。” “非常好。”争云飞笑得格外阳光灿烂,不知道还以为在哄谁家的淘气小孩,手却很辣地将萧挽挽按进水里,似乎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怜香惜玉”这四个字。 重复几次,萧挽挽也非常人,依旧嘴硬:“珈梨,你亲亲我,我再也不不吹气了。” 争云飞看死人一样用眼刀剜了萧挽挽一大块肉,思考怎样才能“不小心”将萧挽挽的头塞进河底的石缝中。 丹辉的八哥吹了声口哨,那调调一听就知道是跟萧挽挽学的:“别把他玩死啦。” 争云飞这才恢复半点理智,松开萧挽挽,冷漠地注视着这厮死命咳嗽。 谁知花孔雀还能笑得出来:“好身手,阿洛商知道吗?你别看勒燕人都对你尊敬有加,伽伽那么骄傲一个人也是笑脸相迎——那是因为阿洛商!没了阿洛商你什么都不是!他们拎不清,我清楚着呢!” 语调依旧戏谑,但萧挽挽眼中的神色已经变了,已经起了杀心,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上腰间匕首,蓄势待发! 萧挽挽虽不能左右阿洛商的恋爱脑,但他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趁阿洛商不注意,做掉争云飞! 争云飞不在乎是否被试探,萧挽挽手指一动便有所防备,直接踩上他右手手腕,抓着他的头发提起来,凑到他的耳边,笑道:“‘没了阿洛商你什么都不是’?故意激怒我?让阿洛商看清我到底是什么人,嗯?” 争云飞声音脆甜,此刻如蛇蝎一半致命危险。萧挽挽顺着争云飞手指的方向望去,阿洛商正要进入伽西耶的军帐,听到骚动,向这边看来。 谁知阿洛商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头也不回地撩帘子走进军帐。 萧挽挽终于挂不住笑脸,抬手按向争云飞的脖子将她拉进,狐狸眼眯着,恶狠狠道:“你装样子骗骗阿洛商和伽伽就得了,少来骗我!你不过是仗着阿洛商喜欢你!” 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扇了 第23章 服了 争云飞冷漠地盯着萧挽挽狰狞的表情,心道:哦,原来是嫉妒啊。 但下一息说出口的却是:“啊?他真喜欢我?” 争云飞茫然地松开萧挽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啊?”看出争云飞不是装的,这下轮到萧挽挽迷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啊?!” 随即听到始终淡定的丹辉轻笑了一声,起身拎起湿漉漉的萧挽挽。 萧挽挽像是个任性的小孩,开始撒泼尖叫:“丹辉,你能不能别做出那副我就知道的样子!伽伽那么追求完美的一个人为什么不挑她的毛病?阿洛商不是说他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吗?” 丹辉依旧不理他,领子后的八哥伸头对着争云飞:“再见小珈梨~我们还要帮老弱妇人放牛打水,先走喽。” 萧挽挽还在契而不舍地尖叫:“争云飞你等着!你走哪我跟哪!死了都做鬼吓你,休想做出对勒燕不利的事!” · 轰隆——直到震响传来争云飞才完全清醒。回首望向声源就见伽西耶的军帐几乎要被掀上天。 帐内二人用语速极快的勒燕语争吵,附带砸杯掀桌等一系列破坏性声响。 虽然看上去像是阿洛商单方面无理取闹。 勒燕众人清楚这是动真格了。 习惯了议事便斗殴众的侍卫变了脸色,无一人敢上前,就连萧挽挽和丹辉都愣了一愣。 萧挽挽捂着被打鼻塞了的鼻子闷闷问道:“要去劝架吗?” 丹辉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表示“可以,但不想”。 八哥凑上来喳喳:“被误伤打死了算谁的?” 争云飞正要启步,便听到萧挽挽幸灾乐祸道:“劝你别去。管人家家事做什么。” 争云飞哂笑:“千年王八丢了壳的惊天大笑话,热心市民积极融入俗世生活有什么错?——还有,自己爱管闲事儿还好意思说别人,要不要脸?你真的像那种占有欲极强,恨不得天下人只喜欢你一个的大小姐。” 萧挽挽气急败坏:“你!” 不等萧挽挽破防,阿洛商就被伽西耶一脚踹出来,直直砸在争云飞身上! 二人飞出一丈,争云飞的小身板在毫无准备之下被迫做了肉垫子,阿洛商的重量“势吞山河”,差点把争云飞送去见长生天。 萧挽挽仰天大笑:“哈!哈!哈!” “你没事吧!” 阿洛商鼻青脸肿,一滴鼻血滴在争云飞眼皮上,她的睫毛剧烈颤抖,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有遗言。” 阿洛商肌肉紧绷,抖着手不敢碰争云飞,生怕她哪里的骨头断了:“我……我……” 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视生杀如草芥的大将军慌如闯祸孩童,无措起来,却闻到争云飞身上若有若无的荔枝香。 萧挽挽私下里那叫一个风流混乱千帆尽过,阿洛商警铃大作,趁所有人不注意菜刀眼飞向萧挽挽,做口型:你死了。 萧挽挽指着阿洛商,不敢置信地问丹辉:“他瞪我!” 丹辉无语,小八哥补刀:“该。” 萧挽挽张牙舞爪:“我今天晚上就要喝鸟肉汤!”说完还不忘对路过的姑娘吹了一声愉快的口哨。 争云飞右眼睁开一条缝,偷偷观察阿洛商的惊惶,顽心一跃,开始假装痛苦地倒抽气。 “桑诺!桑诺!”阿洛商叫破了音,轻轻拂去争云飞眼皮上的鼻血,捧着她的脸,自己慌得不行还不忘安慰争云飞:“嘘,嘘,没事、没事,桑诺从小学巫医,他能治好你……不行,他一个还不够,来人!去极北前线把庭前柳接回来!” 伽西耶提着阿洛商的刀追来还要杀,却见一大群人一起围在争云飞和阿洛商周围,把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 “怎么回事?”伽西耶踮脚探头,以为阿洛商又在装瘸:“阿洛商我警告你啊,赶紧爬起来,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撒泼没用。一会滚哲尔部落和刹林部落的长老要来,你别让那俩老东西看我笑话……” 侍卫在混乱中心答道:“回禀王上,小王妃好像被误伤了!” 众人相互推搡,和八百只苍蝇同时嗡嗡没有区别,伽西耶努力听还是没听清:“什么?” 丹辉的八哥帮忙传话:“小王妃断了三根肋骨!” 伽西耶拢着耳朵:“啊?” 萧挽挽一字一句,朝着伽西耶耳朵大声道:“他说:小、王、妃、快、死、了!” “巫医呢?桑诺!”伽西耶扒开人群,吼着让他们散开,道:“行了萧挽挽,别笑了!丹辉,把他弄走!奶娘别把明歌抱来先去帐里!桑诺呢?人呢!” “快看娘娘河!” “桑诺大人投水自尽了!快去找王上!怎么和大祭司交代啊!她在北线作战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啊……” 听闻桑诺寻短见,伽西耶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找我有屁用快捞啊!” “哎哎哎哎桑诺大人飘远了……” 场面一度乱成一锅粥,既然已经躺在地上了,争云飞打算多躺一会,把粥趁热喝了。 争云飞自小习武,被撞一下内力一运其实没什么事。她自知玩大了,后悔演戏吓阿洛商:不死一下是不是很没面子? 于是戳戳阿洛商,对他挤了一下眼睛。 阿洛商一口气卡在胸口:“……” 发现被耍,阿洛商立刻变脸,仿佛适才急得可怜兮兮的那人不是他:“这种事能开玩笑吗。我以为你要死了。” 争云飞心弦被拨出一声灵动的声响:这么在乎我? 阿洛商像是真生气了,扭头就要走,抬头看到桑诺已经被捞上岸,萧挽挽朝这边做了个“屁事没有”的手势。 阿洛商之所以对桑诺的关心看上去十分草率,是因为这会儿莫名不知道该去哪了。 没错,勒燕草原,天大地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阿洛商,没有家! 他自暴自弃地长叹一口气,挨着争云飞躺下。 饱满蓬松的云快速移开,骄阳悠悠照下来,又被新一批白云遮挡,青草野花随风摇曳,不远处乱成第二锅粥。 这场面安心又诡异。争云飞扯了两根狗尾巴草,一根含嘴里,一根递给阿洛商,道:“对不起,下次不会开这种玩笑了。” 还有下次? 阿洛商十分不满意这个答复,怨妇瘾上来,嚼着狗尾巴草茎,声音含糊:“你和萧挽挽说什么呢。” 争云飞是那种,别人来埋怨“都是因为你我吃饺子都不用倒醋了”,她却能一脸无害着说“没事我爱沾酱油”的人。 她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斟酌了一下,决定直言:“我想要回铁雁营的兵权,大小姐觉得我利用你。” 阿洛商没想到争云飞连春秋笔法也不打算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都愣住,噎了半天,避重就轻:“大小姐?” “萧挽挽。你不觉得他很像话本里那种被惯坏了的阴暗大小姐吗?” 阿洛商想了好一会,才失落地答声“哦”。 争云飞翻身侧对着阿洛商,自下而上地眨巴眼望着阿洛商:“你也想要铁雁营吗?” 阿洛商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仿佛对天上流云产生了巨大兴趣:“也……没有。铁雁营十之有七为弓骑兵,马呀、弓呀、装备呀,都是最精良的。自我母亲故去后,勒燕的账就没平过,如今负债累累。勒燕东北战事未平,军队只能重新整合,不得裁撤,弓骑兵娇贵惯了,动他们和**无异。养三大营已经是举国之力,多出来八千弓骑兵实在养不起。” 争云飞一拍脑门,猛地坐起:“怪不得!” 阿洛商皱眉,关切道:“怎么了?” 争云飞揪着青草,苦笑:“铁雁营是温大将军镇守东南的主力,老皇帝十分忌惮。将军战死后,再无能统领铁雁营的武将。这些年,铁雁营不愿裁撤,辗转多手,召朝国力也逐渐衰弱,养不起,重新整合入别的军营又怕拥兵自重……为了避免兔死狗烹的骂名,就把铁雁营归还温氏全权处置——反正温氏老的都死了,小的还没长大,温颂玉又一文弱书生,掀不起浪花。况且温氏也不可能养得起,最终结局一定是自己溃散——” 争云飞猝然打住话头。 等等,不对。 过程可能是这样,但目的…… 阿洛商看争云飞咬着指甲垂眸思索的模样,就坡下驴,没忍住笑出声:“结果温颂玉这个傻的把烫手山芋当作香饽饽,添进你的嫁妆。” 谁知争云飞笑不出来,压着眼眸:“一个国家都养不起铁雁营,更何况一个和亲公主。温颂玉何德何能能把兵权给我?阿洛商,你别装。你和召朝的死皇帝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争云飞太敏锐,阿洛商嘻嘻不出来了,心里却满意得不得了。 云舒云卷,日光耀眼,阿洛商目光落在争云飞脸颊边青色、紫色的细小血管上,第一次担心勒燕的风沙会不会太粗砺。 “说话。” 阿洛商装作很忙地样子清了清嗓子:“那我是什么?” 争云飞突然有点呆呆的:“什么你是什么?” 阿洛商盯着争云飞颊边碎发,有些心猿意马,求位分争名号一样耐心重复:“如果萧挽挽是大小姐,那我是什么。” 争云飞将碎发理到耳后,认真思索:阿洛商是什么? 毫无疑问,伽西耶是草原破风翱翔的高鸟,亦或是泼泼洒洒的芍药花。那阿洛商就是隐藏在姐姐耀眼光芒下整日颠颠儿地做她跟屁虫的二公主? 争云飞好歹有点人性在,省去一大串前缀:“二公主。” “二公主。” 阿洛商听不出好赖话,琢磨好几遍,最后道:“我得去看看桑诺怎么样了。” “滚回来!别转移话题。” 争云飞毫不客气地抓住阿洛商的裤子,道:“勒燕北部、阿莫卡国故地那边最近被梨俱部落欺负得挺惨吧?你和死皇帝的交易不止是报仇吧?召朝没一个好东西,你不怕铁雁营和梨俱部落里应外合,把勒燕玩没了?你什么毛病啊爱让人猜心思,老实交代!” 争云飞猜对一大半,阿洛商这下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心。 “哎、呀,不好说呀,差不离儿吧。” 谁知争云飞抓错重点,眉头一锁,手上不停:“所以说,我只是一步棋?” 阿洛商幽怨地扯着裤腰,平静地疯:“非礼啊非礼啊。别扒我裤子,你别在这日我,有没有人管啊。” “我非礼?”争云飞将阿洛山扑倒,骑上去,捆住阿洛商双腕,伸手就要挖他眼珠子! “铁雁营本来就是我的,还不还给我!” “咳咳!闹够了吗。” 一声尴尬的咳嗽在头顶响起,云洛二人赫然冻住,想起来周围还有人在。阿洛商有些不好意思瞟了伽西耶一眼,争云飞则是脸颊和耳尖烧红,似乎冒着热气。 伽西耶口中滚哲尔和刹林部落的俩老东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眼里闪着精光,一个是刀疤脸揉着乱乱的山羊胡,另一个是看着有六十来岁实际上只有五十多岁的健壮女人。两位长老异口同声道:“王上,您不是说帮您出兵讨伐那木仁召朝的铁雁营由座下各部平分吗?” “铁雁营?平分?”争云飞还不太能听懂口音浓重的勒燕语,只猜出了大半,不敢置信地掐了一把阿洛商。 阿洛商跳着跑开:“轻点!又不是我说了算!” 在刺杀那木仁的原计划中,和亲的应该是小公主争云皎,刺杀完那木仁这位召朝公主应当一起解决了才对,谁知来和亲的是争云飞。 事情变得太过复杂,伽西耶怕阿洛商发疯只好妥协留争云飞一命,谁知这费劲玩意儿又闹着要娶争云飞…… 场面变得极其尴尬,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阿洛商还在守护自己的裤子。 事已至此,伽西耶一手捂着眼睛,小声道:“本王……本王的头好痛。” 萧挽挽还嫌不够乱,探出头打量阿洛商摇摇欲坠的裤子,嘲讽:“呦,二公主,需要末将救驾吗?”争云飞这才想起来松开阿洛商,阿洛商因为惯性咚地拉着争云飞栽倒在地滚成一团。 桑诺刚醒看到云洛二人荒唐的模样,一头栽倒。 滚哲尔和刹林部落的两长老拉下脸,他们身旁的侍卫握刀戒备,刀疤脸的滚哲尔长老道:“王上?铁雁营的事不给个说法吗?” 这群贵族部落的长老比草原上的饿狼还不要脸。伽西耶也就二十出头,虽说自小被流放组建自己的军队征战多年,但总的来说还是小孩儿装大人,比阿洛商一行人成熟不了多少。 她眼睛一斜落在天真可爱跑着跳着扑蝴蝶的乌洛兰·明歌身上,灵机一动:“后日便是明歌三岁生辰。既然大家都不满意,铁雁营就当作生辰礼刁羊赛上的彩头,谁赢了是谁的。” “谁有异议?”说罢,伽西耶不等众人反应争云飞抗议,拦腰抱起明歌就溜了,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好,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啦!就这么定啦!” 丹辉的八哥扯着破锣嗓喊着,丹辉则淡定地提溜起争云飞放一边,把阿洛商手腕解开,和唱着跑调歌的八哥一起去煮奶茶。 争云飞困惑地喃喃道:“三岁小孩长这么高吗?” 坏了,怎么感觉三十章前搞不定勒燕往事篇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服了 第24章 收了 乌洛兰·明歌生日宴这天艳阳高照,放眼望不到七彩帷幔的尽头。 这诞辰礼办得异常盛大。 各部族的彩棚绵延千里,轻盈薄透的幔帐勾勒出早春微风的形状,系在彩棚四角的铃声阵阵作响,贵族都穿戴上最好的头面首饰珠翠罗绮溢目,争奇斗艳的程度极度奢靡,根本看不出勒燕北线战场打得比昨晚就生起的巨大篝火还要火热。 贵族们见了没穿对勒燕服饰的争云飞,都投来各怀算盘的眼光。 争云飞被阳关照得有些眩晕,人在她眼中晃得重影。她根本看不清众人的眼神,在心里纳罕:果然,勒燕人只会打江山不会守江山,怪不得阿洛商说勒燕现在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她打着哈欠,走了许久,终于看到写了“乌洛兰氏”几个大字的金玉兽骨牌子。 四个月大的狼崽头头很早就闻见她了,迈着小碎步轻盈地跑来胡乱蹭着争云飞的小腿。 乌洛兰氏的彩棚在奴隶装扮完成后的基础上,萧挽挽还指挥着又挂上些单看富丽琳琅组合在一起一言难尽的装扮——跟他的那根烟杆一模一样。 萧挽挽妖精一样搂着一位高挑的勒燕姑娘咬耳朵,争云飞依稀听见那姑娘说“萧将军我们都最爱你了”云云。 萧挽挽余光瞥见争云飞走来,嘴里不知道咕哝了什么。争云飞猜准没好话,果然下一息萧挽挽就弯腰抱起坐在地上抠草皮的明歌,招呼起蹲在地上颓丧画圈圈的桑诺,踢散原本围在明歌四周白的、黑的、粽的、花的小羊羔,头也不会地朝伽西耶的主位走去。 小羊羔咩咩叫着蹦蹦跳跳散开,桑诺愤愤回头瞪了一眼争云飞,那口型不知道是“妖孽”还是“真爱”;明歌趴在萧挽挽肩上,对着争云飞摇了摇手。 争云飞朝着萧挽挽的后背嘀咕一声“神经”,随便找了块地刚坐下,头头刚窝在她后腰当靠背,便有一只满是伤痕的大手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奶茶。 争云飞抬眸对上丹辉古井无波的眼睛。 丹辉在争云飞乱七八糟、审美和萧挽挽有得一拼的勒燕头饰和杀错边的领子上划过,藏在丹辉衣领里的八哥灵巧地转动小脑袋,歪头道:“小珈梨,早上好呀。” “早上好呀。”争云飞学着小八哥的语调答话,将碎发挽在耳后,接过奶茶向丹辉道谢。 丹辉的眼神从争云飞耳畔落在草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他的八哥还抻着脖子问道:“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吧,天快亮才睡着。” 说着争云飞打了一个哈欠,丹辉回头看了她一眼,争云飞又道:“没事的我一直这样——阿洛商呢?” 丹辉转过头,他的八哥叨了一口丹辉的领子,替主人答道:“各个部落的本家要在日出前参拜娘娘树和长生天。明歌宝贝还小,阿洛商替他去了。完事儿了还要宰牛宰羊,生火猎狼……” 争云飞赶紧捂住头头的大耳朵,惊道:“小声点孩子还小呢!” 丹辉不可察觉地笑了一下,争云飞没有注意到。 她从未喝过勒燕的咸奶茶,捧着雕刻着乌洛兰部落纹样的陶碗暖手,丹辉微微侧过身,从矮桌上金盅里依次舀出炒米、盐巴、黄糖,乌日莫、奶豆腐等加入陶碗。手指蘸了奶茶对着天空洒三下表示祈祷和祝福,才吹散奶茶表面的浮沫,啜饮一口,嚼起一条风干的牛肉,望向远方。 原来勒燕的奶茶是这么喝的,看上去没有召朝文人间放盐姜胡椒的斗茶可怖。 争云飞端详着丹辉死气沉沉的侧脸,窥见一丝友好。 “炒米是小米吗?” 八哥帮忙答道:“不是,你们汉人应该叫糜子。” 争云飞还想搭话,又怕丹辉烦。为了避免刚来草原就讨人嫌,便闭了嘴加料吃茶,谁知刚将茶碗送至嘴边,一声不太机灵的口哨声从远处吹来,争云飞抬眼看见阿洛商脱下一只袖子半裸上身,身上组玉佩和骨片碰撞发出悦耳声响,他拎着一颗刚穿了皮绳的狼牙定定站立。 头头激动地跑向他,花草伏倒,阿洛商带着好闻的青草香走来。他似乎才沐浴过,半干的发梢还在微微滴水。 阿洛商将狼牙塞进争云飞手中,夺过盛着满满小料的陶碗,仰头喝了一半。 头头嗅嗅狼牙的味道,呜呜呜叫着跑开了。 “你干嘛!” 争云飞瞟了丹辉一眼,他毫无反应,阿洛商顺着争云飞看过去,脸色在某一瞬间写满不爽:“什么干什么?头头从小跟着牧羊犬长大,刚满月就会放羊了。还有,这狼牙比奶茶新鲜——太阳没出来丹辉就在煮奶茶了。” 说罢阿洛商提起铜壶又加了点奶,用阿莫卡语道:“她只能喝我的茶。” 阿洛商的语气十分不友好,丹辉垂眸不语,像是没听见,他的八哥抗议:“欺负人!欺负人!” 争云飞捏着皮绳晃动狼牙吊坠,此物新奇,在召朝根本没见过:“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不知什么时候凑近了的萧挽挽冷笑一声,转折烟杆贴在争云飞耳边道:“嘶哈,反正酸的很。” 阿洛商抬手要揍萧挽挽,萧挽挽投降后退,立刻歪进旁边彩棚的温柔乡中:“伽伽叫你过去,‘猎完狼不先来回话想造反呢?’” 萧挽挽分神挑起烟杆勾着一位姑娘的下巴,甜甜道:“姐姐的口脂好香,让我尝尝嘛。” 那姑娘大方送上香吻,好半会儿过去,萧挽挽拨弄着飘逸而不凌乱的白金色发丝,故作娇俏:“好姐姐我要喘不过气了!” “……” 争云飞没眼看,眯着眼假装对天上流云产生兴趣,随即想起来阿洛商在转移话题、束手无措的时候也会这么做。 仔细想想,阿洛商、桑诺、萧挽挽和丹辉这几个人的口癖与小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争云飞的心弦不知道被谁刮得乱糟糟的:完了,这么快就被同化了? 阿洛商耸耸肩:“不是所有的勒燕人都这样。” 丹辉的小八哥插嘴:“丹辉大人就不这样!” 画外音被抢台词的阿洛商佯装晚上要煲鸟汤,小八哥吓得缩回丹辉衣领:“杀鸟啦杀鸟啦!” 萧挽挽屁股一抬阿洛商就知道他准没好屁,定是萧挽挽时刻关注争云飞动向随时向加西耶添油加醋地汇报。 阿洛商攥住争云飞的手腕有些强硬地将她扯起来,又瞬间后悔,不该那么急躁会捏疼她,于是拇指揉了揉她的腕骨,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争云飞踉跄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失落的丹辉和一脸小人得志的萧挽挽,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丹辉?他挺好的——比萧挽挽好。” 阿洛商“哼”了一声:“在萧挽挽的衬托下,哪个人不好——在勒燕,一个男人相中了哪个女人可是不需要召朝的纳征问名,直接……”趁争云飞不注意,阿洛商一把将争云飞扛上肩头,握住她扑腾的小腿,大步跑起来,“直接扛起来丢进他的帐篷里就行了!” “你快放我下来!”争云飞头朝下脸部充血,狼牙吊坠不知什么时候缠在指尖抖不掉。 她捶着阿洛商后背,见不管用立刻去掐他的腰——正要掐上呢阿洛商放下争云飞,弯腰凑近争云飞绯红的脸颊,认真地将她鬓间碎发挽在耳后,问道:“别随便喝别人的茶好不好?” 争云飞眨眨眼调节情绪,余光看见一个勒燕小伙将一枚狼牙吊坠郑重地交给一个与他年龄相当的勒燕姑娘手中,姑娘含羞接过后两人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紧紧相拥,快乐地转起圈圈。 “好不好?” 阳光刺眼,争云飞猜到这狼牙吊坠是干什么的了,感觉烫得不行,连忙要把这吊坠还给还给阿洛商,阿洛商笑意深深背手后退,炫耀一般从胸口掏出召朝公主和亲的信物:红叶的金玉珐琅,谁知下一秒就撞进一人怀里—— “咳咳!” 伽西耶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得审视阿洛商,她比阿洛商矮半头,气势却状若山河,那眼神似乎在说:要翻天是不是! 阿洛商翘上天的尾巴瞬间夹紧,右手捂左心口单膝跪下,乖乖叫道:“参见王上。” 争云飞没多想赶紧跟着阿洛商下跪,谁知被伽西耶一只手拎起来,用汉语道:“从吾开始,勒燕女儿只跪天地。” 争云飞差点没站稳,懵懂地点头,亲乌洛兰一派的新贵族长老见争云飞白嫩嫩水灵灵地模样怜惜得不得了,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看伽西耶看看争云飞,用不熟练的汉语行礼道:“小王妃。” “不,不不不……”争云飞摇手欲辩,缠在手指的狼牙吊坠反射出张扬的光芒,争云飞忙收手背在身后,求助地踢了踢阿洛商让他解释。 阿洛商毫不客气地搂上争云飞,骄傲点头:“对对对。” 从前追随那木仁的老贵族的表情相当精彩。 滚哲尔部落的长老嗤笑,用勒燕语道:“还小王妃呢,受得住吗?当年尊贵的辉夜王妃初来草原是哪有你这么嚣张跋扈。” 争云飞艰难地从阿洛商手臂中探出头,让阿洛商住嘴,用生涩的勒燕语夹着汉语道:“据我所知,二十年前辉夜姑母和亲草原的时候滚哲尔只是乞求乌洛兰氏庇护的边缘小族,你们部落那时有资格观礼吗?” 滚哲尔长老的咬紧牙根,山羊胡子气得发抖,若不是伽西耶在场他就要一巴掌扇上来了,道:“听说你还要参加一会的刁羊?细胳膊细腿的,别被大马踩成肉泥了!我部落拒绝召朝弱女子参加属于男人的刁羊!” 草原上嘈杂的交谈声逐渐减弱,都朝王上主座望来,萧挽挽吊儿郎当地带着丹辉走来,插嘴:“臣附议!被马踩死了算谁的?她连马走不直!” 只有丹辉的小八哥敢叫唤:“不许说她!” 伽西耶一个眼神飞过去封住萧挽挽的嘴。刺杀那木仁时事态紧急,她根本来不及注意争云飞的马骑得怎么样。刁羊对抗性极强,那帮老爷们儿抢起东西来那可是下死手。 如果争云飞的马骑得真不好,伽西耶不可能同意争云飞参加。 她沉吟片刻,刚要从中调解就听争云飞道:“弱女子?是因为‘弱’,还是因为‘女子’?” 争云飞推开阿洛商的手臂走上前,学着伽西耶的样子抱起手臂展开气场,眼神向下打量滚哲尔长老这还没有自己高的老东西,道:“首先,女子当如何?伽西耶为王,勒燕更有许多女将,比如大祭司正在北线作战,比如刹林部落的长老仍然立马草原。你们曾经钦佩的辉夜王后也是女人,她们与男子比当如何?我又如何? “其次,我不是弱女子。我将双手抱起阿洛商为证。阿洛商,过来。” 阿洛商颠颠儿上前,十分配合地站直,争云飞蹲下,环着阿洛商的双腿,气沉丹田:“嗬啊!” 阿洛商匿名检举萧挽挽凌晨三点起来卷头发抹发胶。 第二天开始效仿,并立牌子声明他和萧挽挽不一样,他是纯天然的自来卷。 · 感谢各位的陪伴~[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收了 第25章 我的了 阿洛商稳如泰山,整个草原寂静无声。 争云飞自幼习武,虽无偾张肌肉却有扎实筋骨。哪怕勒燕人和召朝人本就存在夸张的体型差,她也不会太差。 阿洛商确实人高马大肌肉密度高,可是纹丝不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好歹脚要离地一寸吧! 一定是因为老皇帝喂的慢毒,一定是! 争云飞难以置信地仰望阿洛商:“不是,你怎么、怎么这么重!” 阿洛商挠挠后脑勺以为是在夸他,萧挽挽看热闹不嫌事大非要插嘴:“我将单手抱起阿洛商为证。阿洛商,过来。” “你死开。”阿洛商搂起争云飞往旁边闪,趁乱吻了一下争云飞头顶安慰道:“没事,我赢了,就是你赢了。” 争云飞皱眉,后撤一步,她从没意识到过自己有多好胜:“这能一样吗。” 滚哲尔长老笑得比萧挽挽都愉快,他揽着萧挽挽,用勒燕道:“萧将军,今日的刁羊切勿手下留情!滚哲尔部落这次定要胜过乌洛兰!” 两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走远,众部落长老也都打着哈哈散了。 争云飞表示不服,眼泪汪汪地望向伽西耶——实际上她只是因为阳光太刺眼而流眼泪。 伽西耶看了一眼在争云飞背后疯狂摇头的阿洛商,含着左右手食指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一匹健美强壮的黑马冲破人群狂奔而来! 黑马鬃毛卷曲皮肤油亮,脖子上的那串铜铃哗哗作响,嘶鸣一声开始减速,在伽西耶面前精准停下,温驯地顶了顶伽西耶脸颊。 “好了踏青,不要撒娇。”伽西耶抚摸着踏青,将缰绳抛给争云飞,“跑两圈我看看。” 争云飞犹豫地看看阿洛商,伽西耶笑道:“我得确认你真的会骑马,不然刁羊被踩死了,阿洛商向我要人我怎么赔啊?” 争云飞只骑过几次马,也就比温颂玉强点,虽然有些天赋但是从未培养练习那就是不会,刺杀那木仁那次是因为上头和不打算要命了才超常发挥,如果现在让争云飞再演示一遍定要露怯。 勒燕的马普遍活泼刚烈,刚骑上去争云飞就感受到了它的不情愿。 伽西耶目光扫过争云飞跑马的轨迹,无奈笑道:“还真跑不直,也不会压浪。胆子忒大了敢参加刁羊,那群老东西非吃了她。”说罢又推搡着阿洛商:“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踏风牵来?多好的机会,快陪人家跑两圈!” · 争云飞丧气下马,牵到一颗白桦树下,阿洛商紧紧跟着,问道:“不再试试吗?” 两匹马也跟上来晃晃身子低头吃草,踏青吧唧着嘴,踏风甩着鼻子。 争云飞戳着翘起的白桦树皮,道:“反正也参加不了刁羊,再试试也没有意义——干什么干什么放我下来!” 在争云飞的惊呼中,阿洛商一把掐起争云飞放在马背上,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拉低与自己平齐:“当然要试了,不然等我赢了刁羊为你夺回铁雁营,你怎么带兵呢?” 争云飞一怔。 长风疾起,远处高扬的彩旗猎猎捕风。 日光穿过层层树叶吻在争云飞的发丝,一小片阳光正好照亮了她黑如深潭的眼眸,眼睫颤动见若残蝶振翅,阿洛商恍惚觉得争云飞要被吹走了。 阿洛商的目光从争云飞的嘴唇移上双眸,道:“马儿是很通人性的。它知道你今天心情怎样,身体好不好。你的指令不坚定,它就犹豫;你若妥协,它就反抗。它能敏感地捕捉到你的怯懦你的顾及、你的自信你的野心。所以,不要对他小心翼翼的,大胆命令他驾驭他吧。他会臣服于你,与你共同奔腾天地之间。” 衣摆错动间,争云飞嗅到阿洛商身上淡淡的香味,她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狼牙吊坠还赖皮一样缠在手指间解不开,争云飞俯视着阿洛商属于天空、草原和自由的绿色眼眸,看到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溢出。 她突然不想要他的爱。 他的爱太纯净太纯粹,不知道从哪来又要往哪里去,她接不起。 从小到大,争云飞总是会担心她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不敢接受这样的爱。 于是争云飞抽了一口气,颤抖着盖上那双眼睛。 额头轻轻贴下,心道:藏着些啊争云飞。你快藏不住了。 · 白日里的角抵、射箭、燕歌将所有人的兴致吊到最高处,阿洛商不出意外地夺得角抵榜首,当他胜利后从前来庆贺的人群中一眼锁定争云飞时,她正因为萧挽挽获得射箭第一而潦草鼓掌。 阿洛商应付着格式夸赞,推掉姑娘送上的香袋,拨开人群挤向争云飞,没走几步便被人流推搡着朝伽西耶主座涌去,贵族们依次盛来圣水,轻轻洒在明歌周围,送上吉祥的祝语。 阿洛商插了几次队才挪到争云飞身后,埋肩贴在她耳边说道:“我得了角抵第一。” 争云飞匆匆看了一眼阿洛商便低下头,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微红的耳尖:“我看了。”说着蘸了圣水洒在明歌周围,祝福道:“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①” 伽西耶含笑看着拧巴地两人,将明歌往前推了推:“快给她呀。” 明歌不好意思,搂紧咩咩叫地小羊羔,纠结了好一会才将小羊羔送至争云飞怀中,黏糊糊道:“谢谢芋圆儿姐,我会好好长大的。” 勒燕未来的小王上还说不清汉话,给排好队的众人发小羊的场面实在是太萌了。 争云飞心软成一片,举起虽然膻但还有些香、暖暖乎乎的小羊羔给阿洛商看:“你们家小羊都带金链子……” 阿洛商失笑,朝明歌周围洒了圣水也要接一只羊,被伽西耶挥开:“一家只有一只。下一位。” 争云飞埋下头就跑,脸颊腾地一下飞上薄红,像是天边的火烧云簌簌落下,又被小小羔羊舔掉。 阿洛商紧紧跟上,歪头,一张过分俊美的脸凑近,争云飞把他的脸推开,道:“别跟着我!” “我喜欢你才跟着你。”阿洛商没脸没皮地继续往上凑,“真生气了?” 争云飞顿住脚步,阿洛商因为惯性差点没刹住,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夜色四合,阿洛商背后的巨大篝火愈发明亮,他卷曲的发丝被镀上一层梦幻的金光。 争云飞看到他绿色眼眸中的倒影只有自己,抬手点在阿洛商的嘴唇,短促地笑了一下:“罢了。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光线逐渐昏暗,争云飞整个人被阿洛商的影子死死罩住,阿洛商突然有点拿不准那个表情是在笑还是在哭。他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减少争云飞的压力,果然看到争云飞不动声色地送了一口气。 阿洛商第一次觉得勒燕人特有的高大健壮并不是什么好事。 争云飞喜欢什么样的? 弱柳扶风的温颂玉,还是跟个竹竿一样的萧挽挽? 阿洛商深吸气冷静下来:“待会儿刁羊……” 他艰涩地吞咽一下:“我胜利的时候,你能做第一个为我喝彩的人吗?” 争云飞怀中的小羊咩咩叫着,嘹亮的哨响划破夜空。争云飞第一次注意到太阳是一下子掉下去的,勒燕草原的夜是一下子就黑了的。 人群向另一边聚集,一个小姑娘牵着她哥哥的手路过二人,脆生生道:“我不管,我要你赢!就要就要!” 原本只想混一混凑个数的哥哥有些无奈:“你知道这次的彩头是什么吗?轮得到我吗?小祖宗,你盼着点你哥好吧!” 胧胧月色洒下,争云飞眼中明亮一片。 当阿洛商眼中的失落都掩盖不住之时,他看见一双薄唇轻动了一下。 “好。” · 因为彩头的缘故,此次刁羊比以往的数次都要激烈。 肉.体相撞中混杂马匹嘶吼,还有各种血气方刚的谩骂声几乎要掀开夜色。 争云飞紧张地抱紧小羊看,眼睁睁地看着阿洛商一个吊腰从斜后方抢过夹在萧挽挽大腿之下马背之上的羊皮。 很难说叫好和喝倒彩哪一方更盛,但争云飞知道萧挽挽痛失羊皮被蛮力带得差点差点摔下马的那一瞬骂得很脏。 争云飞揉着小羊对它道:“你看看你看看,就说他个又争又抢又破防的大小姐吧?” 小羊咩咩两句不知道是抗议还是赞同,一阵不疾不徐,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在争云飞身后停下。 伽西耶随意躺在草皮上,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子,开门见山:“你不怪我吗?” 争云飞有些警惕环顾四周,戒备道:“怪你什么?” 伽西耶嚼了一片烟.叶,空气中弥散开荔枝香的清甜:“你知道的。” 争云飞心不在焉地呼噜着小羊的毛,小羊发出享受的咩咩声。 “草原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那木仁的旧部和妖风没什么两样。乌洛兰本家初回草原,根基不稳,无数部落等着你王帐上象征王权的羊头滚落,再来吃净你的血肉唆食你的骨髓,我理解乌洛兰的处境。” 伽西耶撩唇一笑:“理解不代表不责怪。” 争云飞的目光扫过她高耸的鼻梁,暗色的皮肤,还有晒伤的脸颊和雀斑,又道:“王上,您愿意留我一命,姎不胜感激。我还有资格奢求什么?” 伽西耶尖锐如雌鹰的眼睛深深望向争云飞,迫使争云飞认真看着自己,道:“你要相信阿洛商。他会为你赢回铁雁营的兵符。” 伽西耶敏锐捕捉到到争云飞脸上裂开的一丝怀疑,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脉脉温情。 她的笑眼如同终日婉转的娘娘河水,广纳百川,奔腾不息。 争云飞忽然觉得勒燕信奉长生天是女人。 像大地一样温暖辽阔,贫瘠的黄土长出的青草漫过膝盖,郁郁葱葱。 只听她道:“云云儿,知道吗,阿洛商怕怠慢你,就强迫我们必须在你面前说汉话。” 争云飞抚摸小羊羔的手停住,周围的喝彩全部静音,唯独篝火烧得哔剥作响。 小羊咩咩抗议表示“别.停还.要”。 伽西耶慢慢道:“我还好,母亲生前也命令我们在她面前必须说汉话,可是萧挽挽和丹辉,还有其他人呢?一群生在勒燕长在勒燕没吃过召朝水的勒燕贵族只能屈服在那臭小子的淫威之下,日日苦练中原官话……哈哈,幸亏明歌还小,连勒燕语都说不囫囵,这才逃过一劫。” 晚风柔柔拂过两人的发梢,伽西耶轻笑一声,明亮锐利的眼眸映着跃跃火光,她望向争云飞,道:“真想不到你能听懂勒燕语,庭前柳刚来勒燕时都不会说——你是从哪学来的?” 争云飞愣了愣,表情有一丝困惑。她没想到伽西耶会提到庭前柳,在某一瞬间,她希望伽西耶能多聊两句和他有关的事:“我不知道。我确实没有学过勒燕语,却能听得明白。” 伽西耶似乎欲言又止,像是在反复斟酌到底要不要问。 争云飞内心矍然,怕伽西耶盘问。 是想到弥屠户和那木仁了吗? 可是争云飞真的不知道弥屠户是怎么被捡回皇陵村,也不知道那木仁出使勒燕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还想质问勒燕,明明那木仁和所有人关系都不好,怎么能放心派他出使的呢!勒燕也太随意了吧! 况且,有什么事不能直接问庭前柳? 争云飞坐直了身子,看到明歌迈着小碎步,叫着“阿娘阿娘”一晃一晃跑来。 谁知马上就要扑进伽西耶怀里时左脚绊右脚,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伽西耶一骨碌爬起来,立刻把心中的疑问抛到九重霄外,和世间千千万万个对小孩子束手无策母亲那样,在“哎呀不哭阿娘抱抱”、“坏草地!打草地”、“小宝你自己站起来,你娘我今日扶起起死了还能扶你吗”之间纠结了一圈。 争云飞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明歌自己揉着屁股爬起来,两眼含泪奶里奶气:“不疼!小宝不疼!” 加西耶眉眼舒展开来,看上去欣慰至极,仿佛已经能预见到小宝长大后被坚执锐征战四方的英武模样了。 只见她一把搂起明歌,骄傲得不得了:“哎呦哎呦。孺子可教也!你娘我再给你整块金子戴戴!” 争云飞心疼地捏捏明歌腮上的小奶膘,就听到今日最热情的欢呼声! 争云飞的心脏猛地跳上喉咙,伽西耶也向前方投出自信坚定地目光—— 当阿洛商最后一次将羊皮抛入木板圈出的圆心之时,锣响荡开夜空。 惊鸟高飞,阿洛商滚下踏青朝争云飞奔来! 人海尽数后撤,如同退潮的娘娘河快速露出沙粒与河床。 阿洛商的眼睛这次不再为月亮啊篝火啊,或者别的什么死物明亮,因为他看到了抱着羊羔、同样朝他飞奔而来的争云飞。 在未来的无数次回望中,阿洛商总会想起这天。 腾空而起的烟火他没记住,纷纷落下的铁花他没记住,就连刁羊过程中扭断的手腕也没记住—— 他只记住了一件事。 这是争云飞第一次坚定地、不假思索地向他奔来。 虽然阿洛商不太确定是因为他赢得了比赛,还是赢得了彩头。 他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恨不得立刻融为一体。 受伤的手腕无力垂下,阿洛商的嘴唇碰碰争云飞头上的华胜。 “拜托,不要再猜忌我的真心了。” ①“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出自曹植《正会诗》 阿洛商:让我们一起说中原话~ 感谢陪伴~[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我的了 第26章 醉了 以篝火为中心,彩旗金幡、八角金铃旋绕展开,每隔几步就挂着精致的天灯。 人们虽身着厚重沉甸甸的礼服,却手拉着手轻盈快速地跳着勒燕独有的舞蹈“走马旋”。 紧挨篝火处几位明媚鲜妍的女子正在斗舞,火光为她们坚毅庄重的面孔染上一层甜腻的蜜色,衣角飞扬,交错如莲,脖子、耳垂、发梢的金银珠玉相撞若流金。 男子尖叫喝彩为她们敲鼓助兴,胡琴和琥珀词发出激扬地声响。 阿洛商所过之处贵族皆或惧怕或鄙夷地避开目光,平民却都尊敬地抚胸行礼。 争云飞悄悄抬眼,只看到他眼神坚定沉寂,侧面线条陡峭利落地迤逦四叠,尾端隐没在毛茸茸的领口,耳坠上的宝石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争云飞的思绪被一干瘦矮小的老头打断。 那老头的喉咙中发出奇怪的咕噜声。 哑巴? 他拦住争云飞和阿洛商,放下扁担掀开篮子上的羊羔皮,左边是果脯、肉干和干酪,右边是一只窝成一小团的烤羊——表皮焦脆多汁,芝麻绿葱点缀其间,熟食温暖安心的香味穿过缭乱的香料、青草、篝火、果酒蜿蜒而来,争云飞蓦地想起与阿洛商重逢后的山洞那晚。 老哑巴干瘪的手比划着,拿出干酪就要往争云飞手里塞。 争云飞无措,阿洛商贴心解释:“他们这些人是专门为放牧的牧民在饭点兜售挑羊。 “挑羊扁担一边放零嘴,一边放烤羊。你若是买呢他就会把羊肉撕碎拌上香料放在叶子上给你,你若是不要他们也不会纠缠。” “——这是他送给你的。刚刚那个手语的意思是:嗯……‘愿长生天长长久久地保佑你,我亲爱的姑娘。” 争云飞故意忽略阿洛商呼扇睫毛后的眼睛,接过老哑巴的好意。阿洛商垂眼直起身,对老哑巴边比划边说道:“老伯,她不吃羊。” 老哑巴有些失落地停下拌手撕羊的手,争云飞连忙揣起裙摆蹲下,道:“吃的,吃的!还从来吃过挑羊,尝尝吧!” 老哑巴询问地望向阿洛商,看完阿洛商翻译后皲裂的脸上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继续比划:你真的和善良先王后一样,都是长生天的眼泪,她英勇的儿子一定会好好爱你——愿长生天保佑你! 争云飞回头对阿洛商生疏地比划着,笑道:“我知道这个的意思了,是‘长生天保佑你’!” 寒凉夜风吹得阿洛商鼻尖微微发红,他忽然别过头去,应道:“嗯……嗯!” 谁料不等阿洛商心中的温情泛滥开,前方的毡帐中就爆发激烈的争吵!就连支撑篷顶的帐干都剧烈晃动起来! 声响过于剧烈,萧挽挽不知从那出温柔乡抬起头:“阿洛商又被伽伽打了?” 阿洛商无语回头:? 萧挽挽身下的女郎娇嗔:“将军怎么停了呀……” 萧挽挽含糊不清地应着:“……急什么。” 实在是太伤风败俗,阿洛商无语,拾起一根树枝就朝萧挽挽丢去,萧挽挽搂着女郎尖叫着、大笑着滚开。 阿洛商跟着争云飞向动乱跑去,还不忘回头精准地望向一直躲在暗处不敢靠近的乌洛兰奴隶。 奴隶接收到阿洛商的信号,往老哑巴的手中塞了一块金币,连忙寻找伽西耶报信。 · 白衣少女眼泪汪汪:“我待滚哲尔的小儿子苍决如亲兄弟一般,我不嫁他。” “不嫁?!那我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什么!你爹战死前嘱咐一定要给你找个好人家,沐沐之,你非要让你爹死了这么些年还牵挂你吗!” 争云飞从人群中垫脚探头,隐约看见刹林部落的长老手持缠绕软铁的长鞭狠戾地抽打着一个白衣少女,少女若一只无助的白兔,执拗的脸上反射着月色的泪痕,身手异常轻灵,一静一动都如弱柳拂水。 长鞭如猛蛇出洞,打碎少女脚下的草皮泥土,并未伤她分毫。 名叫沐沐之的少女央求道:“阿娘,好多人,求您别打阿之了……” “她们在吵什么?看不太清……” 话音未落,阿洛商边蹲下拐着争云飞的膝弯单手将她抱得飞起,争云飞坐在阿洛商的臂膀上,吓得惊叫一声弯下腰抱住阿洛商的脑袋。 四周哄笑一片。 看热闹的成了被看热闹的,争云飞看见阿洛商锐利冷邃的眼眸中投来不怀好意地笑,一下子脸颊飞红,蹬腿咬牙道:“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阿洛商使坏,胳膊微微一用力就将争云飞颠起一点点,吓得争云飞只敢抱住阿洛商的脑袋不敢动弹。 “这下看得清了吧?” 阿洛商语调上扬,带着一丝丝得意和一丝丝小心。 争云飞感觉自己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狼翻出肚皮躺在草地上向她示好,尾巴还摇得飞起。 她心里咯噔一声。 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她耳旁忽远忽近地挑衅:完蛋了吧?万劫不复了吧? 于是,争云飞两眼一闭,破罐子破摔:“看得清了看得清了……” 长鞭声破空,刹林部落的长老气得眼前发黑:“阿之!女人总是要嫁人的!你说你要成为王上一样的女人,王上嫁人了;你说你要以阿娘为榜样,阿娘也嫁人了!这就是女人的命!你现在不嫁人,等到人老珠黄了,被萧挽挽搂着啃吗!” “不儿。”才路过凑热闹的萧挽挽指着自己:“啊?” 争云飞若有所思:“好像是的哦,萧挽挽只亲年龄大的和丧夫守寡的……” 矮冬瓜桑诺不知从哪冒出来,攀着阿洛商的胳膊扒拉,一点眼色也没有:“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丹辉沉默地出现,沉默地举起桑诺让他坐在脖子后边,小八哥不愿意了,叫唤:“呔!我看不到了!退退退!” 桑诺震惊:“你飞起来不就看到了?!” 被丹辉惯坏的小八哥死活不愿意飞:“主人的肩膀只有本啾能坐!你下来!”桑诺抱紧丹辉的头:“卖萌可耻!”?丹辉再次沉默地从领子里抠出小八哥,沉默地举起单边手臂为它开辟视野。 两人一鸟的动作组合从远处看来十分诡异。 长鞭再度舞动,游蛇一般扫向阿之的脚踝,霎时血肉模糊,人群集体倒抽一口气! 争云飞微微皱眉,阿洛商提前预判她要做什么,握紧争云飞的小腿:“别去。你管不了。”见争云飞态度坚决,阿洛商补充道:“伽西耶都管不了。” 争云飞问:“玉达粼与乌洛兰关系如何?” 阿洛商道:“刹林长老分娩时寤生,三天三夜,危在旦夕。我母后以召朝针灸之术矫正胎位,刹林长老才得以顺利生产,母女平安。” 争云飞了然,道:“她或许可以成为草原上威风凛凛的将军,也或许会成为丝路商道上富可敌国的商人,她的人生有无限可能。”说罢提气起身点在众人肩膀借力,三两下跃入人群围成圆心,一把捞过阿之护在身后,单凭双指便夹住长鞭尾部,整条鞭子霎时绷得又紧又直,玉达粼脸色瞬间铁青! 争云飞微微侧脸便看到阿之感动得两眼含泪,星星都快从她又大又圆的眼睛中溢出来,就差搂着争云飞以身相许了。 阿洛商警觉锁眉,吹响马哨,踏青不知从何处狂奔而来。阿洛商飞身上马,战马当道人群纷纷退让,他掐准时间弯腰伸手一把将云、之捞上马背,三人溜之大吉。 · 在阿洛商莫名其妙的打岔中,争云飞根本没法好好安慰阿之。阿之眼泪汪汪地用十分别扭的汉话讲道:“愿长生天保佑你,芋圆儿姐,沐沐之真的不想嫁给苍决,沐沐之要追随你一辈子……” 争云飞满头大汗,干笑着一面摆手说“言重了言重了”,一面提防刹林长老玉达粼提着鞭子来抽她。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管人家的家事,可能是因为无法接受花季少女的命运是洗手作羹汤,嫁作他人妇。 简单将沐沐之安顿后,争云飞根本不敢回王帐,抬眼果然看见玉达粼像一头气势汹汹的雌豹来王帐兴师问罪,似乎真有一根铁棍似的尾巴烦躁地拍打着地面。 伽西耶料事如神,抱起明歌,先一步蹿得连影子都不见,留下老实人丹辉承受怒火。 不小心与丹辉对视后争云飞噔噔噔后退三步转身就跑,阿洛商跟在她身后两手一拱表示:“加油,兄弟,加油。” 丹辉注视着肇事者畏罪潜逃的背影,一向面瘫的脸上裂开一丝无可奈何。 · 宴会直至后半夜,高朋满座间萧挽挽笑着吻向一位陌生姑娘,两人如两把鲜花捆在一起般滚落进草地深处。 此地少儿不宜,路过的伽西耶见之叹着气让奶娘带小孩到一边玩去,桑诺以为在赶自己,摆着手说“我不走我不走”,舔着嘴唇,和小八哥一起目光炯炯地盯着丹辉将刚炸好的糍粑滚上豆粉淋上红糖浆。 争云飞被伽西耶萧挽挽联合哄骗只抿了一口草原的烈酒后就开始晕乎了。夜晚风凉,争云飞陷进狍皮褥子,火光衬得她双颊格外瘦削,嘴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殷红。 她浑身冒着热气,喉咙被酒烧干,却死犟不去喝水,靠着阿洛商就不愿意挪窝,阿洛商只好用左胳膊去跟桑诺抢吃的。 争云飞哼唧了一会,开口问道:“伽伽,你的名字真好听,是什么意思?”伽西耶咽下丹辉递来的糍粑:“……唔,草原的狼公主,和,长生天的鹰使。” “狼公主……”争云飞双眼开花一般浮现崇拜,“王上姐姐,我好喜欢你啊,要是跟着你是不是就能成为草原上吃的最好的女人……” 伽西耶笑着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在耳后,仰头大饮一口草原上醇烈的马奶酒,故意看了一眼即将就要拈酸吃醋的阿洛商,感觉他越来越像饺子了。 想到这伽西耶抿唇一笑,转移话题:“‘丹辉’的意思是‘残阳如血’,萧挽挽的意思是‘千万不要忘记我’,‘桑诺’的意思是‘一望无际的嫩草’。她忽然喧笑着望向阿洛商:“至于阿洛商,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为你而起的。” 争云飞有些疑惑:“为我?” 伽西耶望向远方,道:“当我们的母亲还只是召朝汤家的小女儿的时候,她和你的母后月静谣、长公主争昙是手帕交。三人曾约定,若是生下长子长女,定要和对方定下娃娃亲的。比如,原本不出意外,我是要嫁给温家那小子的哈哈哈哈哈哈,谁知道我先碰到了——噫,明歌!不要啃脚脚!!!” 伽西耶起身走远了,争云飞挣扎着要追,声音微弱,被草原的风卷得不知去向:“碰到谁了……伽伽……” 眼见争云飞变得沮丧起来,阿洛商按着争云飞的肩膀,一招手,道:“反正不是庭前柳。看那是什么?头头!头头才是真正的狼公主呢——头头,来,过来!” 头头嗷呜一声颠颠跑来,半路还不忘叼起一只小羊。 草原真正的狼公主头头大人眯着眼和小羊羔一起赖在她怀里,争云飞瞬间忘了伽西耶,忙得晕头转向,一会呼噜小狼的头顶一会挠挠羊羔的下巴。 萧挽挽不知从哪束花中脱身,肿着嘴,有些落寞地望向伽西耶远去的方向,随即一抹嘴上水迹,拉着脸做到争云飞身边,被阿洛商菜刀眼飞过去后发出“切”、“啧”、“嘻”地气声挪远两屁股。 “除了你宝贝,剩下的谁稀罕。” 阿洛商点点头,短促地笑了一下:“确实,你只喜欢年长的姐姐和风流的寡妇……但她喜欢谁就不好说了。” “哈,你也知道我人见人爱——” “拉倒吧,人见人嫌。”阿洛商戳了戳头头,道:“喜欢他吗?喜欢他就‘嗷——呜’。” 头头瞅瞅萧挽挽瞅瞅阿洛商,最终选择往争云飞怀中拱。 萧挽挽分别向左上右上正上翻三个白眼,点了烟狠狠抽一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我们灌她。” 阿洛商假装没听到,一脸“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警告萧挽挽别忘争云飞脸上吹,转移话题:“那你故意气她就能有结果?” 此她非彼她。 萧挽挽也喝多了,看了眼争云飞衣角上像是要飞走了的祥云金纱,带着一种魔怔地执拗,道:“庭前柳死了就有了——她自己都说了,‘先遇到了’我王兄。可我王兄死了,按草原的规矩,她不该嫁给我吗?况且我王兄咽气前嘱咐过我们要相互保护好对方,她当时怎么说的?她当时答应了!” 听到“庭前柳”三个字,争云飞迷茫地抬头开始寻找。 阿洛商温热的手捂在争云飞后脖颈安抚她,对萧挽挽道:“明歌都这么大了……你也很爱明歌,忍心让他失去父亲?” 萧挽挽嗤笑,晃着烟杆道:“你我幼年失怙,没有父亲照样长大。草原的父亲不是战死了就是在战死的路上,这十年来,跟着父亲长大的孩子有几人?更何况我爱明歌是因为我爱他娘!父亲是一种职责而不是一个角色——明歌有我们还不够吗?” 萧挽挽长长抽了一口,烟气全部过进肺里,烟斗指着争云飞,又道:“过两天就前往北线支援大祭司。那儿就是个绞肉机、无底洞,伽西耶不会让她随行。你怎么办?” “梨俱部落残暴猖狂,阿莫卡国灭后梨俱与勒燕接壤,数十年战争不断。和他们打,我都没有十全的把握,我怎么舍得……”阿洛商指尖捻着争云飞发尾的流苏,许久后问道:“轮到谁留下护送牧民转场了?” 萧挽挽头往丹辉的方向一偏,好整以暇地准备看阿洛商失态:“伽西耶会让你镇守后方?怎么可能。只有你做中军冲杀、丹辉殿后,我才敢做不要命的前锋。” 谁知阿洛商只是顿了一顿。 四周都是人。 贵族、侍卫、平民、奴隶…… 左边的在疯狂斗舞,右边唱着祝酒歌,奶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前边的将弦乐吊上苍穹,后边的人马呼啸而过。 风将阿洛商的发尾吹到争云飞身上,他侧目静静盯着微醺的争云飞。 阿洛商看上去好像和热烈的草原格格不入,他气质在野蛮生长的勒燕人中显得尤其突兀。风路过他都要静上三分再缱绻地缠上争云飞。 他轻声道:“往南,召朝勒燕交界处,腐烂的肉泥把乌鸦养得肥圆;往北,士兵还未到北线战场就冻死在半路,吐出的血都是内脏被冻烂的碎渣。勒燕草原呢?男人要么死光要么上战场,只留下妇孺病残,无法独立转场。” 闻之,萧挽挽脸色大变,紧接着就听到阿洛商说出他最害怕听到的那几个字:“我不想打了。” 第27章 对峙 “我不想打了。” “什么?”萧挽挽手中的烟斗差点掉地上,皱起眉头不敢相信:“你知道上次有人说‘不想打了’之后发生什么了吗?” “我王兄,他说他不想打了。然后梨俱部落将我们的金矿抢走,阿莫卡国灭。” “因为她?!阿洛商,因为她?!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阿洛商皱眉,心虚地往伽西耶的方向望了一眼:“你嚷嚷什么?” “你知道吗,我母亲最后一位挚友,召朝的长公主扶桑君争昙病故。病故。她们都正直壮年,病故。再等下去,能等来什么?亲友死尽?故人崩离? “生灵百年而已。我不能等了。” 萧挽挽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那天跪伽伽帐前就为了这个?”他激动地跳起来,丹辉和桑诺闻声也寻着吵闹看过来。 “就为了这个!你还不如逼着伽西耶同意你俩即刻大婚!” 萧挽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觉得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或者说,阿洛商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盘饺子。 从他回草原后做的每一件事——从忍辱负重卧底那木仁身边开始,直到与伽西耶里应外合弑杀那木仁,他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都是为了想方设法将争云飞弄到身边。 萧挽挽第一次觉得阿洛商陌生。 是,阿洛商是古怪,既不像勒燕人,也不像召朝人,像是勒燕与召朝交界处的燕支山上的游魂,没有归宿也没有牵挂。 那这一路走来,他们算什么呢? 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算什么? 他把他们当什么了? 萧挽挽气得眼前出现黑影,努力保持理智:“伽西耶不可能停下。 “就像你的父王那样,乌洛兰氏的血脉不会停下。战争不可能结束。一旦勒燕停下,梨俱部落怎么灭了我的阿莫卡,就怎么灭掉你的勒燕。 “更何况南边还有随时准备一雪前耻的召朝和西边蠢蠢欲动的楼兰遗民——真是的,灭国八百年了还不消停。 “我希望你还记得伽伽为什么会同意留争云飞一命。她是你唯一的血亲啊阿洛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同进退吗——你信不信伽西耶把她剁了药酒里?” 一双蓑羽鹤落在不远处,头头终于从争云飞怀中起身去咬着玩。 见争云飞想起身追,阿洛商不动声色地捏住她的手腕,不许她离开。 熨贴的热意传来,争云飞不解地望向阿洛商,阿洛商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依旧紧紧将她的手腕握在手中。 萧挽挽又抽一口烟,试图为阿洛商辩解:“怎么,良心发现?有了牵挂?你清醒一点,你出生就在战场。你杀了那么多人,屠了那么多城,别告诉我你现在怕报应在她身上,要去向长生天和娘娘树跟前跪经忏悔了。” 萧挽挽说起勒燕语语速飞快,争云飞听不懂了。就算前几句依稀听懂些,可惜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和为舞蹈伴奏的胡琴一样,转头就忘记了。 争云飞又深又黑的眼睛呆呆望向阿洛商,动了动手腕歪头表示疑问。 阿洛商的指尖缠着她的发梢,不知道醉酒的争云飞有没有听懂他们的谈话:“别装。你也不想打了。丹辉也不想打了。” 避免连坐,丹辉悄悄溜走,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桑诺呆愣了一会才去寻丹辉。萧挽挽沉默几分,道:“我是不想打了。但我要打——只要战争不结束,我就有办法让庭前柳‘不小心’死在前线,到那时……” 萧挽挽猛然止住话头,俯身侧耳贴地,一跃而起:“……二十里……八千铁骑,不,十里……王上!有敌袭!戒备!全军戒备!!!” 眨眼间北方荡起尘烟,大地震动,梨俱黑色鬼军成扇形从远处山丘上包裹而来。 欢庆气氛当即消失,琴弦绷断衣摆被踏碎,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混乱中火把落地点燃烈酒! 伽西耶当即将明歌塞入桑诺怀中,命令道:“桑诺听令!携妇孺病残退至后方!探哨何在?弓箭手准备!” “报——前方五里骑兵八千,梨俱部鬼军突袭!” 哨兵话音未落,又一身穿皮裘的探马穿着粗气噗咚跪地,身上夹杂着风尘仆仆的北地风雪气息:“报!!!大祭司传来战报——极北……极北……” 勒燕王一把推开桑诺和明歌,让他们快滚;以萧挽挽为首的蔚水营弓骑兵整装待发,大箭拉弓,酸涩的拉弦声整齐传来! 伽西耶眨眼间换上战甲,重刀出鞘寒光破空,喝道:“磨磨唧唧!说!” “王上!极北……极北失守了!”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丹辉刚踩上战马脚蹬,整个虎贲营随着丹辉的目光回首望向北方;长空有星陨落,阿洛商一把抱起争云飞将她送上踏青,用尽全力一劈马臀:“走!” “阿洛商!” 争云飞酒登时醒了大半,来不及反抗,阿洛商的战马踏青便驮着争云飞一个箭步冲向后方,无论争云飞如何勒马踏青都不愿停下。 她倏地想起阿洛商对她说过的话:“……你的指令不坚定,它就犹豫;你若妥协,它就反抗。” 争云飞一手在上一手在下用尽全力抓短缰绳,向上一次又一次拉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肚,身向后仰,暴喝:“停下!我说,停下!” 踏青接收到绝对命令,立刻停下,前蹄起扬! 与此同时,战鼓隆隆擂响,力穿黑夜。 勒燕王伽西耶的神色极其不分明,吼道:“点火!” 士兵训练有素地点燃箭簇火油,伽西耶立直身体,提刀下劈:“放箭!!!” 燎原烈火霎时荡开,冲得争云飞衣袂翻若烂漫海棠,月光如墓边静水,不动声色的流淌在她的裙角。 说时迟那时快一头兀鹫在箭雨中穿梭,越过盾兵,闪电般冲而下,直直啄向伽西耶双眼,争云飞毫不犹豫夺下飞出袖箭策马挡在伽西耶身前! 袖箭凌厉似银练破空,干脆利落地射瞎兀鹫左眼,兀鹫痛苦地高速坠落,被萧挽挽一箭射穿心脏! 争云飞余光瞥见萧挽挽手臂稳健,侧脸线条紧绷沉静,他一但拿起弓箭,就会有超脱年龄和性格的可靠。 她移开眼,喘息着忽略伽西耶眼中闪出的异色,目光越过列阵在前的虎贲营,只见凛风呼啸,梨俱部鬼军魑魅一般的黑影踏破火海,电光乍破间阿洛商的枫河营毫不犹豫地发起第一次冲杀——只见阿洛商一马当先,弯刀饮血,对上一玄黑铁骑! 玄黑铁骑之上,一人长发覆面恰如鬼面,头戴鹿角帽,腰挂雪狐尾,手持劈山斧。 争云飞看到覆面之上那只恶如鬣狗的眼睛。 弯刀对巨斧,梨俱部鬼军闪击如雷霆,兵器相交间火花四溅,杀气蔓延,两人竟难分上下,生生打了个平手! 伽西耶的心沉重地跳动一拍,低声道:“怎么是霍卡?” 踏青不安地来回走动,要去触碰踏风的鼻子,争云飞将踏青拉回,问道:“谁?” “霍卡,伊邪单于的儿子,梨俱部未来的首领,统领鬼军。”伽西耶升腾起不好得预感,“鬼军南下……极北门户失守,竟然输得如此惨烈。” 第二批冲锋开始,急风骤雨一般迅猛浩大。 马蹄踏得江山动荡,阿洛商屈折左臂抹去弯刀上滞涩的血珠,天地在此刻静止,争云飞看到阿洛商的睫毛缓慢张合——阿洛商再度亮出弯刀锐利的锋芒:“杀!” 血珠乍破溅进阿洛商眼眶,血泪般留下,阿洛商却无知无觉,好像他才是草原上索命的厉鬼,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只见阿洛商越战越勇,抹去下颌血迹,余光扫过争云飞,劈砍愈发狠辣,刀刀争鸣! 第三批冲杀开始前,梨俱部玄铁骑节节后退,四溅的血水濡湿争云飞的衣袖,她“啧”了一声,随意挽起一把被丢在血水里的豁口戏戟,甩去的血珠,千钧重量在她手中如同一根能写出一幅狂草佳作的毛笔,月牙形的锋刃轻易便劈开酒樽,斜面蘸了被血染红的酒水。 酒液浸湿戏戟上的旗帜,随着争云飞的舞动在草原初春寒凉的空气中猎猎翻飞。 她跟着弥屠户学的就是百刃为兵,加上其悟性极高天赋极强,对何种武器都是信手拈来。此刻,争云飞眉眼凛然,毫不掩饰野心和对权欲的渴望,斜眼望向霍卡时显得分外骄狂。 要想在勒燕站住脚,必须拼出命拿出点实绩来。 要么是先登首功,要么是先锋首胜。 擒将斩首就在眼前,这是在勒燕立足最好的机会。 战鼓再度擂响,而争云飞不惧怕不动摇。 梨俱部铁骑像是北地终年不化的坚硬玄冰;四野烈火如歌,鬼影叫嚣着扭曲着生上天空。 她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脊骨笔直,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发硎钢刀,平静道:“来战。” 双方将士被这瘦弱但永远不会倒下的身影震住,第一次以独立个体的眼光投来欣赏,而不因为:她可能是勒燕未来的小王妃。 梨俱部不确定是否有诈,勒燕不确定争云飞到底武力几何。 丹辉下意识上步,铠甲声钝挫,被阿洛商一把拉住:“急什么。” 争云飞在黑夜中耀眼得炫目,阿洛商的眼中闪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热切。好像不管争云飞能否战胜敌方,他都要在战后将她高高举起,痛快地所有人炫耀:有且只有我是她的。 萧挽挽在一旁恰当地嘿然一笑:“爽死了吧?” 阿洛商存心没有理会丹辉的局促,似乎是一种威胁或者是警告。他刚要猛点头表示“爽死了”,伽西耶眼神轻飘飘地扫来,众人立刻静声。 霍卡吊儿郎当地跨坐在高大威猛的战马上,盘起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马背,居高临下地俯视争云飞,道:“单挑?从前从未见过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争云飞未着片甲,额上系着毛茸茸的卧兔儿,浓绿色的宝石坠在额心,将白皙的脸衬得如玉质般冷硬。她歪头,辫发铺散在胸前,慢悠悠地抬抬唇角,道:“我只知道勒燕的铁骑,草原的狼公主……你是谁,重要吗?” 霍卡脸色瞬间黝黑,只听争云飞接着道:“你不行——叫你老子来。” “你行?哈,你算老几? “前五?就是连前三都挤不进去的废物吗 “前三?哦,前面还有两个人的笨蛋啊。 “第一?你在开什么玩笑,当在场的都是死人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辩不过争云飞,霍卡忽然仰天大笑,双眼透出病态的狂热,道:“这么喜欢伽西耶?你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吗?乌洛兰·明歌原本是有姊妹的!对!就是她!你喜欢的、崇拜的草原的狼公主,为了自己活命,亲手射杀自己的女儿!!!” 争云飞有些迟钝地回首,第一眼看到紧抿嘴唇的阿洛商,第二眼才找到伽西耶的方向。 草原的寒风在悲恸地呜咽,伽西耶卷曲毛燥的长发被风吹起又丢下,勒燕人特有的野艳眉眼不怒不哀,眼中无悲无喜,好像只是听到了一句十分平常的问候,比如“今天的天气是不是很好呀”,“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手抓羊”。 霍卡达到目的,畅快地桀桀笑起来:“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所谓的什么爱呀忠诚呀,都是手段和阴谋,恶不恶心” 争云飞却眯眼,像只狡猾的屑狐狸:“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只小疯狗。”说罢戏戟回风扫叶,万夫莫开,好若游龙出海,势不可挡! 霍卡恶劣一笑,以蛮力挑飞争云飞手中戏戟,阿洛商顺势掷来一根马槊为其解困,争云飞抬手接住,睚眦必报,一记回马枪将霍卡挑下马背! 争云飞飞身下马,步步紧逼,逼咽下一口从心肺返上来的血,倒踢杆尾,马槊似剑的前端直戳霍卡心窝! 霍卡并非省油之灯,运斧生风,挥倒争云飞后劈向争云飞肩颈!争云飞藏势后撤,一个摆尾躲过瞬接凤点头刃尖霎那刺破霍卡颈侧,刁钻地直取咽喉! 霍卡踉跄后退,抹过脖侧鲜血便吃进嘴中,出乎所有人意料开始卖惨求饶:“一上来就下杀手,真是太没风度了!别杀我啊,我可不想死——”谁料霍卡话锋一转,狞笑道:“我这次来,是要送你们一样东西……” 说罢,不等所有人反应,一只断臂被正正好好被扔在争云飞怀中! 正当争云飞嫌恶地想要丢开,却看到断臂的腕骨上不偏不倚有一颗拇指大的胎记。 被灌下的慢毒早已发作,争云飞牙缝渗出鲜血,模糊的记忆卷着三九寒风呼啸而来。 大概是个下雪天,空气湿冷,庭前柳向飞奔而来的小小争云飞张开双臂,小小争云飞一头扎进他的怀中,而庭前柳左手腕骨上淡红色的胎记在争云飞眼前一闪而过。 或者是某次发烧,烧得小小争云飞浑身酸痛,已经感受不到四肢,庭前柳心疼地俯下身,揽着滑落的广袖,清癯冰冷的手背伸出来怜惜地抚在争云飞的额头脸颊。恍惚间,小小争云飞看到庭前柳手腕上那块浅浅的胎记。 马槊呵?一声落地,争云飞轻轻勾住这只冰冷地断手,血从嘴角渗出,双目朦胧地望向四方,却在一须臾间失去光明。 直到伽西耶有些凄厉地惨叫穿破草原浓重地雾气钻进她的耳朵才能重新看到天地万物。 阿洛商不知从何方奔来,一把将争云飞搂在怀中顺着她的脊背,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泪珠混着唇齿间的血砸在断手和阿洛商拥住她的手臂上。 风吹起草原上的五彩幡帛,巨大,震撼,每一块彩帛都在低声诵祷,抓取长生天的声音。 争云飞崩溃地闭上眼,鲜血呕出落在前襟,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放开我!血债血偿,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阿洛商的声音忽远忽近,捞着争云飞的膝弯将她抱起,往身上一拢,好像在安慰她:“好了没事了,松手,松手……” 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出了这只断臂——不过不是因为这枚惨淡的胎记。 比如萧挽挽。 离得太远,他看不到胎记,但他看到卡在断臂上的方镯。 他清楚的记得这枚尺寸不合适的方镯。 这枚镶嵌满无数彩宝的黄金手镯最初在辉夜王后手腕上晃晃荡荡地戴着,后来到了他王兄的手腕子上。 萧挽挽向来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不止一次被手镯上绚烂的宝石吸引,缠着他哥闹着也要带带看看。 他王兄每次都看着这枚圈口过小的方镯笑得一脸荡漾,然后残忍拒绝。 再后来,他王兄从城楼坠下以身殉国,咽气前将这枚尺寸不合适的手镯若剥离骨肉一般脫下,一如他拒绝萧挽挽时那样果断,鲜血淋漓地交还给伽西耶,告诉她“一定要向前走”。 伽西耶大婚后,这枚方镯就紧紧贴在庭前柳的手腕上。偶尔会露出黄金闪耀的一角,被萧挽挽多看了几眼,庭前柳就再没让这镯子露出来过。 现在,这枚似乎缠绕着诅咒、或者是厄运的方镯紧密地贴在那只苍白、死气沉沉的手臂上。那手的主人生前似乎受尽折磨,指甲被尽数拔掉,断面血肉纷乱,像是被钝刀砍下。 黑色的污血胡满半条手臂,方镯揣着不怀好意的诡笑望着萧挽挽:你真的想佩戴我吗?你看看佩戴过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天地晦暗。 他听见伽西耶愤怒悲伤的吼叫,重刀势大力沉地杀向霍卡;看到争云飞怔怔地盯着那只手臂,一口血从她的口中涌出染花衣襟,在晕倒前被阿洛商捂住眼睛,接在怀中。 萧挽挽感觉自己的灵魂越升越高,有点不太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的,他确实想让庭前柳“死”,不过这只是一种愿望,而不是一种状态。 他太了解伽西耶了。 就如她的名字一样,这位草原的狼公主是不可能为他的亡兄停留太久,也清楚地知道好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 可是,可是…… 萧挽挽想起故国的暴雪,想起阿莫卡和勒燕曾经交界的那片终年积雪的茫茫原野和贫瘠土地的万尺之下连绵不绝的黄金矿脉。 他发现自己执着的东西都是梦魇和诅咒。 庭前柳是死在北线边缘吗?还是被梨俱部俘虏折磨致死? 亡国的景象开始在萧挽挽眼中无限循环,他的王兄一次又一次在他的面前自刎从城楼上坠落,伽西耶拼尽全力也没有接住他。 萧挽挽白金色的高马尾在夜中尤其晃眼,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因应激震颤,声音艰涩:“……下雪了。” 丹辉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萧挽挽肩膀,萧挽挽感受到灵魂归位,扎扎实实地踩在草原的土地上。 丹辉依旧寡言,像一块沉默的陨铁。 他毫无生趣的棕眸坚定地望着萧挽挽,似乎是在说:“这里是勒燕。春天来了,不会下雪。勒燕不会步入阿莫卡的后尘。” 丹辉向天空挥举手中的大刀,身后士兵的铠甲发出铿锵沉重的声响。 萧挽挽这才如梦初醒,拔出兵器:“众将听令!” “梨俱贼寇格杀勿论!” “杀!!!” 萧挽挽半夜三更睡不着抽烟:喵的乌洛兰氏,一群**,除了我伽伽外,生人勿近,见一个打一个,喵的。 阿洛商路过:萧挽,嘛呢 萧挽挽:哎呀二公主,又和小王妃赏月去啊 争云飞瞅他一眼没说话拉着阿洛商走了 萧挽挽啐一口:*的这俩最装,烦死了 转眼看到伽西耶瞬间变成天真无邪:姐姐[加油]姐姐[撒花]姐姐[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对峙 第28章 北上 兵力悬殊,这一战梨俱部必败。 梨俱部此次的目的也只是示威挑衅,闪击后迅速撤离,夹着尾巴跑得比谁都快。 燎原烈火被雨水浇灭,送目萧条零落,百废待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血迹和尘土,小孩找不到妈妈,牧民争辩这牛羊到底是谁家的。 不知从哪里来的胡琴呜咽着悠扬悲凉的勒燕长调,苟延残喘的篝火旁,走马旋又被飞速的舞起,勒燕人似乎都有及时行乐的臭毛病,阿洛商举起骨笛启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伽西耶连抚恤伤亡都顾不上,强硬地从争云飞手中夺走断臂。 不管她怎么哭闹,伽西耶都毫不手软。 明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在她后面叫阿娘,萧挽挽抢在伽西耶不耐烦之前用一块奶糖将小孩哄走了。 桑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帮丹辉包扎手臂上的伤口,颠来倒去地问着:“那大祭司呢?我娘有事吗?她还活着吗?我们什么时候北上?” 丹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右臂负伤,只能腾出另一条好手呼噜着桑诺的后脑勺。他的八哥这会儿子却静了,紧紧贴在主人的领口中,时不时脆蹦蹦地蹦出一句:“不要当英雄!不要!当英雄!” 草原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犟。 都是养不熟的狼,熬不透的鹰。 争云飞像是打开了一口沉寂了上千年的棺材般突然静下来。 在她的认知中,庭前柳早就死了。 而这次真正的死亡和梦没什么区别,不痛不痒的,醒后只能一点点淡忘,像是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出腐肉之下的累累白骨。 她跟着伽西耶走到娘娘河边,跪在娘娘树下看伽西耶一点点洗净断臂上的血污。 伽西耶的背影如同战争过后明亮的月色,孤傲倔强,百折不弯,在万籁俱寂中,和所有的亡灵一起死在水中,平静地沉入河底。她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沙哑:“你应该还记得吧,他很爱干净。” 争云飞蹲在伽西耶身旁,嘴唇紧紧贴着膝盖,挡住衣襟前的血迹,闷闷“嗯”了一声。 “刚把他接来草原时,我尚未立足。他跟着我,每日就是洗衣做饭,分配粮草,抚恤伤亡。后来日子过得好一点了,孩子却出生了,他又忙着拉扯孩子——衣服依旧由他亲手洗得又凉又软,会有很淡很淡的广藿香味。 “每次行军都能闻到这香味,无论发生什么,只要闻到这个味道,我都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再后来,明歌的双胞胎妹妹落到梨俱部的首领伊邪单于手中。我的军队被梨俱部和那木仁联合围剿,那老不死的以孩子性命要挟全军……我没办法了。” “他却与我大吵一架。 “他当时含着泪,说:‘我只做了她四个月的父亲,难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都要当作她从来不存在吗?’” “哈哈,那样温良的人,竟然会吵架。从那以后他很久都没有和我讲话。直到某天阿洛商许诺,他在想办法,把你带回来,我们一家人团聚。” “庭前柳终于愿意原谅我了。我又闻到了那个让我‘安心’的气味。我这才发觉广藿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伽西耶仰起头,眼中的泪花时隐时现:“云云儿,我上次在河边洗净的,是我父王的头颅。我在沼泽和烂泥中埋伏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三个脚趾被冻掉,终于夺回了父亲的头。回到家后,却变了天。” · “不许碰我母后,离她远点!” 在一个绝望的晴夜,伽西耶暴起,旋身砍掉侍卫的手脚再踹开,提刀直直向那木仁冲来! “我要你死!!!” 那木仁大马金刀地坐在她父王曾经端坐的狼头王座之上,冷笑一声:“你要么喝下这碗毒药留你全尸,要么就和你父王的头颅一起烂在沤凼里!” 伽西耶如刚刚离巢的雏鹰一般鲁莽出招,锐利又浮躁:“该蓄肥的人是你!” 那木仁一把挥开伽西耶,抓起辉月王后扔向一旁,阿洛商连滚带爬地接住母亲,二人重重摔进马厩!轰隆一声,马厩坍塌,母子二人被掩盖在废墟下! 那木仁根本不管二人生死,刀面上抹了毒药就朝伽西耶砍去,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朝后一拽—— “跑啊,跑啊!”辉月从废墟中挣扎出,钗发散乱,柔顺的乌发失去往日的光泽。 她紧紧抱住那木人的腿,竟将他箍在原地! 那木仁双目猩红,怒吼一声用铜质刀鞘砸在辉月的头顶!辉月惨叫一声,更加用力地抱住那木人的大腿,不顾热血穿过发缝露在额头,哭吼:“伽西耶,愣着干什么!别回来了!” “妈妈!妈妈……”还没有车轮高的阿洛商哭着扑上来,用小小的身躯护着辉月,哭道:“你别打我妈妈,打我吧,别打我妈妈!” 那木仁恶劣地踹着母子,抓起辉月的头发给了她一掌,阿洛商尖叫着咬上那木仁的手,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满嘴的血腥直冲至胃,阿洛商呸出死肉,弓着腰干呕。 那木仁已经失去理智,手起鞘落,毫不手软地砸在阿洛商脊背,将他扇得扑倒在地,骂道:“滚开!贱种,丈夫死了就该嫁给他的兄弟!留你一命已是仁慈,你还敢当我的路!” 伽西耶破声骂道:“你只是为了用毫无损失的方法继承我父王的荣誉、兵马和财产!” “走吧好伽伽,走吧……娘求你了……” “母亲!我怎么能抛弃你和阿洛商!” 眼见新一波侍卫就要围上来,辉月竟然松开那木仁,扑向那碗毒药,送到嘴边,双手颤抖,厉声威胁:“走!不许回来了!不然我就喝下这碗毒药!” “妈妈,妈妈!”阿洛商满脸泪痕,艰难地爬向辉月,哭喊:“伽伽你快走啊!我们永远爱你……” 伽西耶登时陷入两难的境地,喃喃:“妈妈……” 辉月满眼泪花,笑道:“对,我们,包括你父王,我们永远爱你!伽西耶,带着我们的爱和勇气,想好你要什么,好好活下去!走啊!!!” 天空洗练,一望无际,夜风夹着青草汁的香气迎面扑来。 伽西耶翻身上白马。 马儿撒开四蹄跑得飞快,颠簸之中,伽西耶回头望见那木仁愤怒地打掉辉月手中的毒药,一掌将她扇晕在地,阿洛商尖叫着去撕咬他的大腿,被踹得飞远。 明月高悬,湿漉漉的犹如幼狼的眼睛。狼群在不远处扬起脖子,对着苍穹发出幽远的嚎叫;群鹰盘旋,像是在为谁送葬。 伽西耶将嘴唇咬得出血,混杂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白马银色的马鬃上。 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 她会让罪孽深重的千刀万剐,逝者的遗骸得以收殓,不归者的回头路就在眼前!伽西耶目光变得锐利坚毅,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鼓出青筋。 “——驾!” 平瑞十九年冬日夜,伽西耶,草原的狼公主,母后父王最亲爱的小孩,背着父王的头颅离开了家乡。 从此天高路远,雏鹰试翼,风尘吸张。 · 北上即刻启程,伽西耶和阿洛商因争云飞是“跟着丹辉和刹林部落的长老玉达粼带领牧民转场镇守王庭”,还是“随主力军北上对峙前线”又干了一架。 阿洛商不知道到底为了证明什么,蹲在地上请神,狠狠算了三卦。 “北线就是绞肉鬼坑,大家都死一块,让她跟你殉情你就开心了是吧?” 伽西耶气得只想去找糯米,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阿洛商逐渐成熟、男人特征愈发明显的眉目,卒然想起阿洛商很小很小的时候,生得像个小姑娘,刚学会走路,整日颠颠儿地做她的跟屁虫,走到哪跟到哪,怎么都不甩掉。 她想起她最初很讨厌阿洛商。 阿洛商刚出生时伽西耶不懂为什么会多出来一块肉分走母后父王的注意,一旦母后多看了阿洛商一眼,伽西耶就会尖叫着要将这块肉踹飞;再大一点父王告诉她以后草原和王位都是她的,没有人能分走她的荣光,阿洛商漂亮乖巧的小脸蛋这才开始变得可爱起来。 长大后,阿洛商会跟在她身后黏糊糊喊着“伽伽陪我玩”,伽西耶呢,她遇到了更漂亮的青梅竹马,不需要阿洛商用崇拜的眼神来满足她的虚荣心了,于是伽西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后来啊。 后来,她尊敬的父王战死沙场,母后被迫改嫁给杀父仇人,青梅竹马以身殉国,阿洛商用生命换她自由——逐出草原流落天涯。 伽西耶低头惨笑。 她的弟弟、小狗腿子、母后父王的小狼崽早就长大了。她也不再是横行霸道、娇蛮无礼的狼公主;她是勒燕的王,长生天的鹰使,肩负着草原的荣光。 伽西耶长长舒气,朝着娘娘树的方向拜了三拜,对脚下的草原和牺牲的英灵告别。 她妥协:“母后以前常说一句话:‘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可惜从前只觉得唠叨。阿洛商,别把自己剪成碎块去填满谁的一生。 “做你想做的事吧。” 这场斗殴最终以伽西耶拖着重刀离开作结。 阿洛商长久地凝望伽西耶的背影,和这世上千千万万个俗人一样,从来都不会在“须臾”这个节点意识到某件事的重要性,直到它成为了再也无法重现的回忆。 初春的寒风听上去像是汝窑开片的叮咛声,夹着沙草誓要把脸吹得龟裂。 阿洛商将赤狐氅的领子往上拉,争云飞的大半张脸就被暖暖地捂起来。毛茸茸的兔皮抹额中央坠着一颗璀璨的宝石,它的光芒却被争云飞亮晶晶的眼眸压下。 他看到她的脸上浮现一种回光返照似得红润。 阿洛商拇指抹过争云飞脸颊晒伤的淡痕,郑重地问道:“愿意和我走吗?” 他是那么高,每次都要俯下身和她讲话。 而争云飞就站在原地,眼神清丽若寒天霜雪,等着阿洛商走来。 她酝酿许久才道:“你要去哪?” 阿洛商唇角荡漾起笑意:“打仗。在很远很远的北方,那里是草原的尽头,茫茫的雪原,千尺之下有绵延不绝的金矿,是绞肉的鬼坑,是极北必争之地,也是萧挽挽和丹辉曾经的家。” 争云飞哽住,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她心里清楚能让这头草原的苍狼心甘情愿的追随臣服必须比他更强。 不能两手空空的依附于他,也不能抱着幻想跟在他身后。 因为一旦阿洛商发现他追随的只是他脑子中的影子,他会随时手起刀落,去寻找新的、和影子相像的人。 盘乖一头狼崽,得先让他知道你的强大再让他知道你能给出什么样的饴糖,这样他才能完全依赖你,逐渐得寸进尺地索要宠爱,最终恃宠而骄,被完全掌控。 因此,想让他“认主”,想让他献上毕生的忠诚必须昂然屹立于草原之上。 粮草分配,兵器打造,统领军队,伤亡抚恤…… 这些都是她要学习的。 争云飞握着胸前的狼牙和兵符,定定地望着阿洛商,道:“你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阿洛商会意:她不愿意跟他走。 一夜未睡,阿洛商熬红的双眼有些僵直。 他想被坚定地选择,但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并且想不通争云飞为什么不愿意跟他走。 是因为庭前柳的死吗? 是因为害怕被架空,铁雁营不能实实在在的掌握在自己手里吗? 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好? “日月盈祥,八荒未央。我替长生天,把祝福送给你。” 这是草原最高级别的祝福。 阿洛商捧着争云飞的脸颊,像小动物一样用鼻尖嗅嗅争云飞的发丝,又轻轻触碰她的鼻尖,却在争云飞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带着血淋淋的**倏地吻上她。 不容置疑,不许反抗,强盗般侵略每一处柔软,毫无温柔可言。将她逼退至逼仄的营帐角落,大手包着争云飞握着狼牙和兵符的小手,仗着巨大的体型差欺负她,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永远地融为一体——他们所有名不正言不顺的亲吻都具有强烈的挑衅意味。 阿洛商乍然松开大脑空白的争云飞,后撤半步点了点头,又蓦然反悔上步掐着争云飞的脖子吃掉她嘴角血印。 整个深吻犹如强攻城池,争云飞震惊地用手背抵住嘴唇,下意识地想将这亲吻的触感留得再久一些。 阿洛商血红的左耳坠晃得她心慌。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刻不可救药地沉沦了。 阿洛商的目光短暂地在她颈上的铁雁营虎符和包金的狼牙上停留片刻。 他弯下腰,掐一把蔫了吧唧的野花塞进嘴里。 孤零零向春风走去。 · 争云飞坐着马车走远了,随着转场部队走向西北王庭的方向,丹辉不远不近地跟在一旁。 争云飞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阿洛商策马悄悄跟在蜿蜒不绝的队尾,送了很远很远。 第29章 王庭 争云飞近日消瘦了许多。 天气逐渐转暖,正午的日头将所及之处全都烤得热腾腾的,争云飞也学着勒燕人的样子放下一边袖子,柔软亮眼的雪缎在草原上格外扎眼,尤其是绣着繁复花纹袖口下露出的那一小节腕骨,竟一日比一日突出。 没有人发现争云飞的异样。可能是因为狗皇帝给她灌的毒药在缓慢发作,也可能是来到草原后水土不服。争云飞会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偷偷擦去从口鼻中滴落的鲜血,没人知道她已经连续数日失眠。在每个睁眼到天明的凌晨争云飞总会想起阿洛商,严重怀疑阿洛商就是一碗成了精的蒙汗药,不然为什么他睡在旁边时,她就再也没有失眠过。 随行的刹林部落长老玉达粼看到争云飞又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发呆就来气,编进铁丝的鞭子啪地往矮桌上一拍,问道:“算出来了吗?” 争云飞打了个寒颤,强行打起精神。她这两日已经见识到玉达粼的厉害,生怕她的鞭子抽花自己的脸,连忙将算盘拨动得啪啪响:“六上一去五进一……” “错了!”玉达粼如犀利黑豹般骈指点向一片竹简,道:“这一行去哪了?被你吃了?连个账本都要看串行吗?王上把你交给我,你就学了这些东西?以后带兵,也丢三落四,只要头不要屁股?” 争云飞防御过激猛后撤,后脑勺一下子撞到马车的窗棂,丹辉的小八哥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开始唱歌:“她不要屁股她不要屁股!” “小嘴巴闭起来!”争云飞揉着后脑勺去抓八哥,八哥叽哇乱叫着飞回回丹辉的领口,哼唧唧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丹辉单手骑着高大的战马缓缓跟在一旁,马车宝顶反射出珠翠华丽的光芒不声不响地落在他斑驳的战甲上,他仓促地瞥了一眼争云飞迅速移开目光。 阿之缩在马车的角落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玉达粼下一刻劈手砸了她的脑袋:“还有你!你……”玉达粼想了半天也挑不出阿之的错处,道:“她算不出来你替她受罚。” 无妄之灾啊简直是无妄之灾,阿之眼泪汪汪望向争云飞:!!! 争云飞压力倍增,算盘几乎要被拨出残影,笑得极为惨烈:“小问题小问题……” 玉达粼嘟嘟囔囔地跳下马车阿之吸着鼻涕蹭到争云飞身边,下巴卡在她的肘窝,道:“芋圆儿姐,你好像又算漏了一行……” 争云飞晕晕陶陶地返回去检查,果然又算漏了。她无奈地笑着咽下喉头上涌的血腥,虚弱地问道:“阿之,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们会把我埋在哪里?” “勒燕的习俗是火葬,将骨灰撒在娘娘树下。爱她的人不能哭泣,否则她就会留恋尘世,没有勇气转生。”阿之猛得支棱起来,像一只时刻警戒的兔子:“芋圆儿姐,你怎么了?” 争云飞摆摆手,曲起手指抹了一下嘴角。她将血迹悄悄藏在袖子里,道:“随便问问。我毕竟是召朝人嘛……可千万别把我送回去啊!那里才不是我的家。”说着想到了温颂玉,他可能是召朝唯一会真心为她流泪的人。 “那芋圆儿姐,你的家在哪呢?” 阿之又靠上争云飞,举起手看着指缝中太阳的光影,道:“草原是很美的!马上就要到夏天了,有吃不完的冰碗和放不完的风筝,小羊和小狼在草原上飞快地奔跑。我们可以去采又漂亮又好吃的蘑菇,你呢,你会采一堆漂亮的毒蘑菇回来,我会说:‘哎呀芋圆儿姐姐,牛羊都知道在能吃的里面找好看的吃,你最起码在能吃的里面找啊!’对了芋圆儿姐,可不要抱小牛啦!不然等它长了这么大还以为自己是小宝宝求你抱抱!阿娘呢,阿娘会带着军队凯旋,大家团聚在一起围着篝火唱啊跳啊……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阿之天真地眨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道:“芋圆儿姐,你喜欢夏天吗?你喜欢草原吗?你喜欢阿洛商殿下吗?你要是喜欢的话,那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的家……” 争云飞想着那篮根本不存在的毒蘑菇,停下拨算盘地手,从一高一低两大堆账本里抬起头来,她从马车窄窄的窗户里看向遥远的北方,努力想象着阿洛商口中一望无际的辽阔的雪原。她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高烧,只觉得浑身发冷,眼睛被阳光刺得红一片蓝一片,隐约看到勒燕王庭的城堡高耸入云,她再次咽下涌上来的血,随意问丹辉:“丹辉,那你呢,你喜欢夏天吗?” 丹辉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轻轻摇了摇头。 争云飞投来好奇的目光,等他解释“为什么”,阿之跳起来,激动叫道:“芋圆儿姐,你看,我们到王庭了!” 尖峭纤瘦的勒燕建筑直插云天,绚丽的琉璃窗若热烈绽放的玫瑰,商队的驼铃带来大漠的的旷古声响,浓郁的香料是勒燕最宝贵的软黄金,它们从勒燕王庭凌空直立的尖塔飞往四海,为勒燕带来无尽的财富。 争云飞迷了眼,被众人推搡着走向没有尽头的丝绸地毯,恍然间从繁盛的王庭隐约窥见长安一隅,在勒燕臣民的恭迎中走上王庭城堡的最高点,馥郁的花瓣从空中落下,争云飞低头看到刹林部长老玉达粼和丹辉以勒燕最高礼节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这是她第一次以阿洛商之妻、勒燕王妃的身份接过勒燕王印玺,暂代勒燕王政。 · 北方偶尔传来捷报或是谁受伤的消息,西北楼兰遗民叛乱不断,就连东方也常有流寇常来勒燕腹地抢劫,好在南方的召朝睡虎一般不省人事,除了几个细作探子,再没翻出什么大风浪。 草原的春寒不是普通人能熬过的。 眼见着夏天就要来了,谁能想到四月再飞雪,骁勇的勒燕战士还能光着膀子在厚雪中摔跤,健美的草原姑娘也能顶着寒天破开河中厚实的坚冰打水。 争云飞就不是那么好过了。 自那日她放下半边衣袖被风吹了后,就开始整日发烧,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丹辉甚至把能找来的银丝碳全部给争云飞取暖,可争云飞依旧发着烧,满嘴胡话,说些丹辉听不懂的东西。 好不容易清醒一会,又坐不住,非要出去“透透气”。结果刚捂出汗被风一吹,拿着阿洛商重伤的手信,登时又烧回来。 争云飞捏着满是药气和几滴黑血的手信摇摇欲坠,脑子嗡的一声感觉刚拥有的家要没了。她知道北线战事惨烈死伤无常,但从没想过阿洛商那么强大的一个人也会被一刀捅穿。她这些日子的勤奋苦学和强行支撑的心劲好像都是为了等谁回来,在收到手信的那一刻,争云飞恍然惊觉:她等待的人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玉达粼气得直要抽阿之,问“这信藏了这么久到底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你连个人都看不好,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阿之一听尖叫着拔腿就跑,玉达粼穷追不舍;刚刚平定西北楼兰遗民叛乱回到王庭的丹辉小心翼翼地从争云飞手中抽出染血的信件,八哥一句“还好吗”还没有问完,争云飞冁然浅笑,一张嘴鼻血哗啦一下流过下颌滴在领口:“我、我没事,就是有点想睡觉………” 玉达粼如临大敌,一边是要账的勒燕老贵族,一边是催军费的北线军队,另一边是不争气的女儿和失神的争云飞。 她深吸一口气,叫来的御医研究半天没有研究出个所以然,以“水土不服、思乡情切、心绪不佳”来搪塞,只能开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先吃着。 争云飞心里清楚她这烧和什么风啊水土不服啊没有半点关系,就是单纯因为老皇帝给她灌得毒药发作了——说不定还是因为拨算盘看账本看的。 狗皇帝不是说传递情报就给缓解的解药吗? 为什么到现在了连探子的人影都没见到啊! 争云飞墙头草的本性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如今在毒药的侵蚀下,她的嗅觉也迟钝起来,过了许久才尝到血腥味,适才还以为鼻涕流进嘴里,狠狠恶心了一下。 丹辉的八哥大叫:“血!血!又流出来啦!” 争云飞看到丹辉始终严肃、不苟言笑的脸上裂开一丝慌乱,玉达粼提着阿之的后脖颈喊“王庭养着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治不好全部陪葬”,侍女惊慌失措地扑上来要用帕子为她擦血。 混乱中,争云飞偷瞟一眼堆积如山的账本和永远处理不完的王庭公务,心生一计——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第30章 高烧 争云飞本意只想装一装晕,谁知一晕就是十天。 病情猝然恶化,整个人昏死过去,七窍缓缓流出黑血,阿之哭着去捂,众人皆叹气,清楚她是“不中用”了。 阿之趴在她榻边偷偷抹泪,刹林长老端着药把人推搡一边,戳着阿之脑门,道:“哭哭哭,哭就有用,哭哭殿下就好了?!这么没出息就嫁人去。” 随后拧了帕子为争云飞擦虚汗,絮絮叨叨地说“北线最近大捷”啊,“阿洛商好像又负了重伤”啊,“王上看来势必要为庭前柳报仇有点不理智”啊,“既不是病也不是毒,再查不出病因巫医全都陪葬”啊…… 丹辉守在殿外,拳头攥紧,青筋毕露,没有入内探望。 玉达粼越絮叨越生气,终于,在她的盛怒之下,一位小巫医颤颤巍巍举手,小声道:“刹林将军,殿下似乎是……中了蛊……” 玉达粼曾听闻召朝南疆的蛊术了得,找到头绪,她放下一口也没喂进去的药,毫不犹豫着甲披挂,欲率军南下。阿之窝窝囊囊地抱住她娘的腿:“作战兵力皆在北线,北线战事激烈,此刻攻打召朝,岂不儿戏?阿娘你才不理智!” 玉达粼犟起来:“好好的姑娘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要是死在刹林部的手里,我还有什么颜面见先王后?岂不是成了整个草原的笑话?这孩子的蛊毒必是召朝那老皇帝下的,带我帅兵南去,逼他交出破开蛊毒的术法!” 争云飞似乎是被玉达粼的大嗓门喊醒的,她发不出声,用尽全力一歪上半身倒下床,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又长又累的梦:梦中光怪陆离,先是母亲开膛破肚,滴落的血珠变成庭前柳的头挂在城前,那头在城墙上晃着晃着就变成温颂玉的,眨眼间一切被火油点燃,阿洛商半身被烧焦,躺在火海里说嗓子疼。 而争云飞在梦里沉沉浮浮,呼吸暂停,大脑嗡鸣,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四肢却重若千钧不得动弹。 玉达粼忙放下头盔将争云飞在落地前捞回床榻,凑近了听见她神志不清只会说疼,喃喃着要娘。玉达粼红了眼睛将她搂在怀里,酸着鼻子唱着童谣小调哄道: “嘘、嘘, “娘在这, “灾厄苦难都走开; “白鹿白鹿入梦来, “保佑我儿无病无灾笑颜开……” 独属于母亲的温暖笼罩下来,争云飞第一次被一位母亲这般搂着,她似乎真的不疼了,呼吸稍稍平稳,捏着玉达粼灰白卷曲的发梢不松开。 四下侍女跪倒一片,说时迟那时快,通传的号角声层层传入大殿,凌乱地脚步声踏来,只听一人揪起丹辉将军的领子:“怎么成这样了!” 丹辉一言不发别开脸,八哥急死了,辩白:“主人第一时间就向极北传了消息,怕途中出意外,每过半个时辰就加派一队人马……” 那人注视着丹辉赌气离开的背影,虽知与丹辉无关,但还是满心忿恚,拎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孩狠狠一撩帘子大步走进! “大将军息怒……”侍女们从未见过左贤王殿下如此疾言厉色,生怕吃瓜落承受无妄之灾,只好俯跪得更深,恭敬至极。 阿洛商将不眠不休连骑了三天快马、累得直翻白眼吐白沫的桑诺丢在一边,从玉达粼怀里轻轻接过争云飞。由于身着重甲,阿洛商根本不敢使劲碰她。 “阿洛商……”争云飞眼皮酸沉睁不开,闻出阿洛商身上多了烽火的气息,像是沸腾后烧干了的残阳。她指尖缠着阿洛商送给她的狼牙,双臂软软挂在阿洛商肩颈,疼得浑身抽搐不止,额头的温度烧得阿洛商心弦寸断。 听闻微弱的哭腔,阿洛商前胸的伤口不知何时崩裂,血迹从铠甲的缝隙中渗出,他毫不在意,缓缓抚摸争云飞汗湿的鬓发,轻吻她头顶:“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阿洛商没说返回王庭途中的艰辛和跑死的千里马,也没说“归心似箭”。除了桑诺,没人知道阿洛商接到王庭急报的那一刻,呕吐不止,忧心忡忡,刚刚止血的伤口渗出鲜血,恨不得从极北叩长头至娘娘树,向长生天祈求,以余年换争云飞性命。 他此刻万分后悔 ,当初就该将争云飞打晕偷到极北前线,藏在他的军帐里,时时刻刻盯在眼皮子底下,蛊毒也不至于拖成如今的局面。 见阿洛商由于失血过多嘴唇苍白面色死寂,桑诺恨铁不成钢:“冷静!别抱那么紧,激动什么?那一刀都快把你捅对穿了你当是儿戏吗!要是伤口崩裂血尽而亡我怎么向王上和大祭司交待!” 桑诺喘着粗气从腰间药箱中翻翻找找,颤抖地捏着大祭司用血画的符咒,口中念着萨满咒语,点火、烧灰,抹在争云飞眉心。 蛊虫被暂时压制下来,争云飞逐渐安静,昏睡过去。 “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就想办法退烧吧——蛊毒导致的高烧寻常药物皆无作用,别把她烧傻了。” 桑诺大松一口气,溜下床沿瘫坐在地。虽然符咒是他娘画的、咒语是他娘半个音半个音教的,但桑诺还是感觉自己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气氛稍稍缓和,阿洛商黑着脸将争云飞放平,握着她冰凉的手,道:“带进来。” 侍女们流水般进进出出,为阿洛商卸甲。满是黑血的绷带露出,桑诺皱着眉为他重新包扎,近卫压着一十几岁的奴隶走进,那奴隶眉眼平平,不似勒燕人眉目高深。阿洛商开门见山道:“交出解药。” 北方风沙吹得奴隶骨瘦嶙峋,依稀能看出曾经娇生惯养的影子。他梗着脖子,道:“什么解药?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阿洛商失望地吐纳平复情绪,强压下暴怒:“我不想让她积攒杀业。最后一次机会,交出解药。” 桑诺唱起白脸:“老实交出来,既往不咎,饶你一命!” 奴隶讪笑:“小人真的听不懂主人在说什么……” 话音未尽,阿洛商悍然拔刀! 只见寒光一闪,刀落的瞬间奴隶被劈成两半!奴隶面露惊恐,嘴里还在狡辩,愣愣看了一眼被分成两半的下肢,登时没了音响。 桑诺骇得一缩脖子:“这奴隶是召朝的细作吧?把他杀了,以后还能弄来解药吗?” 阿洛商甩掉刀尖血,收刀入鞘:“你觉得,我带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桑诺顿时不敢说话。他最清楚阿洛商的脾气,后悔没好好跟庭前柳学习药理——阿洛商不如大吵大闹把他打一顿,如此平静的质问简直比一顿毒打还要可怕——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没能分辨出解药的成分,争云飞死了,那自己是不是就能陪葬?想到这桑诺稀里糊涂地傻笑起来。 近卫极有眼色,立刻在尸体上搜寻,果然找到一玲珑小巧的瓶子,交给桑诺检查。 桑诺曾跟着庭前柳系统地学过召朝儒医法术,虽然成果如何有待商榷,但如今也不得不独当一面了。他努力分辨解药成分,道:“是解药。不过根据经验和召朝的心眼子,这药应该只能暂时缓解,无法根除。。” 说罢桑诺示意侍女端来白水化开,玉达粼却上前制止:“慢着!这药味道……像是有一味麝香!其味异常,似是变种。” “是我疏忽。”桑诺一怔细细检查,道:“应该是冰麝。与普通麝香活血化瘀的功效不同,其性极寒,这剂量一旦服用,血肉养冰,寒之五感、肺腑,后及四肢百骸。耗气伤血,会导致月事不调,体弱者会不孕。况且召朝杀麝取香的方式与勒燕不同,没有巫觋念渡,怨念极重,会增加业障,消耗精魂。” 阿洛商默然接过药碗:“不重要,先退烧。”随后示意桑诺来念。 桑诺对手指小声道:“现在念经晚了八百年,就是我阿娘——勒燕的大祭司来念也不行呀……” 阿洛商“哦”了一声:“所以说召朝的冤魂在草原无法作祟。” 桑诺大惊:“强词夺理!” 玉达粼跪下,殿内的刹林部齐齐俯跪。 “殿下三思!退烧的药方总能找到,小殿下现在虚弱至极,若是服用这等剂量的冰麝……” “你是觉得伽西耶是死的,还是明歌是死的?刹林将军,她已经被折磨了十天。十天啊。天命未至前她比你们所有人都想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都必须一试。”阿洛商垂眼打断玉达粼,按压勺柄碾碎药丸,“退下吧。” 玉达粼欲言又止,阿洛商心意已决只得率众人退下,阿之却不顾死活,突然冲回来,眼泪汪汪:“大将军,可是,大将军,如果芋圆儿姐想做母亲呢?她一个人,那么远,流落异国……” 是啊,自己是不在意,可如果争云飞想做母亲呢? 阿洛商顿住,乍然在这一刻恨自己不能生。 药石从争云飞嘴角流出,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阿洛商一仰而尽,俯身哺喂。他珍重地擦净吞咽不及时溢出的汤药,静静看向羞红脸捂着眼的沐沐之,知晓她们母女并不是真的担心争云飞日后无法生育。 阿洛商努力平复下心绪,向长生天起誓:“无论疾病还是苦难,我都会坚定地选择她,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只有一个争云飞,当以天下养。若有悔意,犹如此案!” 说罢,挥刀劈碎桌案! · 是夜,药效发作,高热退下,争云飞浑身发寒。 阿洛商下令燃起地龙,点上暖炉,汤婆子塞满被窝,将争云飞严严实实捂在怀中,而他的伤口发炎化脓,竟低烧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爱着一个人,笨拙着学着父王当年的举动。 当年草原疫病流行,母亲不幸染上,高热不退,草原巫医用药猛烈,母亲体弱,用药后果不堪设想,父王还是不假思索地选择用药。 阿洛商清楚地记得父王曾道:“烧出癔症变得痴傻我也不会抛弃她。可她的灵魂丢了,对她来说是耻辱也是痛苦,她清醒之时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凡有一线希望,孤也要试一试。” 这句话贯穿阿洛商的人生,直至苍苍暮年。但父王故去多年,阿洛商已经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他只记得父王既是草原战神,又是渊博的智者。 就像是最强悍的狼王,或者是劈开旷野的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将最柔软最真诚的爱全部给了母后——他和他姐姐也捎带着沾了点光。 而母亲呢,是长生天留下的泪珠,勒燕草原上最珍贵的珍宝。永远从容、镇静——除了那一次:父王出征遭遇梨俱部埋伏,生死难料。 那是阿洛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惊恐与无措——但她又很快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将勒燕各部族安抚下来,亲自披挂上阵,将父王身体从沼泽地中带了回来。 · 不知是过了几个时辰还是几个日夜,争云飞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阿洛商紧绷数日即将崩溃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 整夜好眠。 · 和阿洛商分别后,除了被烧得晕过去,争云飞已经许久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了。她迷迷糊糊的醒来,烧已经退下,不再发冷头痛,身上也是干爽至极。 低头看见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争云飞有点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在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就出现在眼前。 阿洛商的脸埋在她的肋下,手却以一个变扭的姿势盖在她的颈侧,时刻关注着体温变化。 北线应该很远吧? 勒燕的北境深入雪原,阿莫卡灭国后三分之二的国土归于伽西耶,那里终年积雪,深厚的白雪覆盖着连绵不绝的金矿,梨俱部落与阿莫卡为了这条矿脉相争百年。 她明明在梦中梦见阿洛商被梨俱部俘获,血肉被剔净露出骨骼,在火海中向她爬来拖出宽宽的血河,而她大概是哭得很伤心,甚至在醒来后还心有余悸。 争云飞盯着阿洛商的睡颜许久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阿洛商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虽然胸膛新旧伤疤深深浅浅,还缠着一圈圈纱布,渗出丝丝血迹。 她被压得难受,扒拉下阿洛商沉重的胳膊,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的手。 阿洛商的手和头头的大爪子一样,存在感极强,比争云飞大了两圈。因为常年征战,掌骨硬朗,指节分明,硬茧遍布,突出青筋从手臂蜿蜒向手背,被护腕盖住的手背呈现出皮肤原本偏冷白的色调。 争云飞稍微向后挪动,余光瞥见阿洛商皱了眉头。 她捧着这双干燥温暖的大手,想起他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这手好像总会“不小心”蹭自己一下、再蹭一下。 争云飞想:这手不是天生这样的。 阿洛商小时候,小到没车轮高——不,没葱高的时候、养尊处优,被母后父王使劲惯的时候,这手应该小小的,白嫩嫩的,微微发红的指尖总是揪着伽西耶的衣摆,膏药一般贴着姐姐,求她带自己一起当英雄。 后来他真的当上了英雄,可这手总是受伤,总是在掌心卧着一口敌人的、故人的、自己的血。 当英雄。 草原上每个小孩都想当英雄。 阿洛商曾经把血和铠甲的锈味当作荣耀,直到召朝长安的小河边,争云飞如天神降临一般出现在身边时,阿洛商才动摇。 现在,他会止步在争云飞不远处,犹豫半天,生怕自己身上有血腥气、羊膻气,或是其他不好闻的味道。 他便一头扎进娘娘河终年冰冷的河水中,河水映着阳光碎粼粼的吉光(1)吉光:原指古代神话中的神兽的名字(此处纯属文盲作者望文生义),一次又一次洗净身上的血泥,修剪指甲,刮净胡渣,猜想争云飞会喜欢青草的香气吗? 会喜欢被阳光照耀后懒洋洋的味道吗? 会喜欢这抹额上的宝石、铠甲的款式吗? 会喜欢这身衣服的触感吗? 会喜欢……我吗? 阿洛商在梦中锁紧眉心,下意识朝身边摸去,在头脑还没有清晰前就连人带被子一起收进怀里,越搂越紧,生怕争云飞凭空消失。 他哼唧着去蹭争云飞的被他捂热的温软的颈窝,贪恋着嗅着争云飞的味道——经过整整一夜,她身上皂荚的味淡了,吸进鼻腔肺腑的是争云飞原本的、淡淡的香气。 要是能这样一直依偎着就好了,就算用他的命去换争云飞的命也是死得其所。把她捏小,将胸膛划开,再将她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伤口之中,不再有伤病疼痛。他爱得慷慨,允许争云飞汲取他的灵魂和营养,等穿线缝合,两人就能永远地融为一体,让她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脏是在为她跳动,再也不去想分离。 阿洛商的大手试着争云飞的体温,渴望着她的呼吸和心跳,继而抚上后心,传来熨贴的烫意。 争云飞这才意识到阿洛商早就醒了,热切的心跳扣在她的胸膛。她端详着阿洛商眼底的红血丝和浓重的黑眼圈,听他闷闷道:“你知道吗,我从小时候就开始期待一睁眼就能看到你的这天了……再睡一会吧,一夜未见,我很想你。” 玉达粼ee:call me,我去干死他 吉光:原指古代神话中的神兽的名字(此处纯属文盲作者望文生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高烧 第31章 围城 阿洛商来去匆匆,临行前吻在争云飞额头低声说了句“我走了”便返回北线战场。 他的狼首肩吞将争云飞在睡梦中硌得生疼。可惜喝下安神的汤药后争云飞如何也醒不来,冥冥之中感应到阿洛商的离开却无法操纵手臂去勾他战甲的袍角。 阿之看着争云飞醒后怔怔抚摸阿洛商睡过的冰凉床塌鼻头一酸,端着药膳走进,轻声道:“芋圆儿姐,大将军走前留话,说,毁不危身,鬼夜勿行,不必勉强自己。” 桑诺扭扭捏捏跟进来,没人问他,自己倒是开口解释:“我才不是非要留下来呢!都是我家大人逼的!” 话音未落,小狼头头不知从哪里飞奔而来,湿漉漉的鼻头拱在争云飞手心,嘤嘤嘤个不停。 哦,原来他把头头也带来了。 端起玉碗,争云飞尝不出什么滋味,还是尽力吃完药膳。 她的指尖还缠绕着阿洛商送给她的狼牙项链,那链子像是打了死结一般赖在她手指怎么也甩不掉。 争云飞厌厌靠回软垫,胡乱应了几声便翻身背对着日光欲再度睡去。 谁知刹林长老玉达粼径直走进,将争云飞一把从被窝深处拽起来,沉声道:“怎么,心跟着你的小情人飞到极北雪原了?” 阿之做起事说起话来又急又慢的,吭哧半天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桑诺皱眉:“刹林将军,小王妃尚未痊愈,还需休养,不要折腾她!” 玉达粼轻蔑一笑,凑近争云飞,太清楚她油盐不进、万事答应,转过头依旧死性不改的性子。 问:“桑诺小朋友说你还需要休息,你怎么看?” 争云飞眼神回避,挣扎不过遂耍赖一般全身放松,就由玉达粼拎着:“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玉达粼怒极反笑,“我不管你在召朝当公主时怎样,不管你来和亲勒燕最初的目的是怎样,这些都过去了,你现在是勒燕的王妃摄政王庭,轮不到你懈怠偷懒! “阿之是被我养费了烂泥糊不上墙,只能找个人嫁了生孩子,你也要每天傻着脸给阿洛商生一堆孩子吗?你若是对勒燕有二心,我亲手砍下你的首级;你若是只想做一个依附丈夫的花瓶王妃,那么现在就交出王玺去北线找你的情郎,我从此不再多说一句。” 玉达粼拿起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金环扣在争云飞的头上,接着道:“探子来报,梨俱部落的霍卡率领一支军队绕过北线战场直指勒燕王庭,楼兰遗民大肆集聚,似与梨俱联手,必须重视——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收拾妥当来议事堂;一刻钟过后,你若未至,王庭外会有一辆马车,丹辉亲自将你送去北线。‘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你到外面,不要说是我的学生。” 说罢玉达粼若矫捷黑豹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还不忘提溜起到现在都没有搞清现状的阿之。结果出门就看到不知何时偷偷跑回来、探头探脑的苍决!玉达粼两眼一黑又一黑,揪着他的耳朵呵斥:“滚哲尔·苍决!谁许你回来的!你父亲知道吗!军令如山,你怎么敢偷偷跑回来!来人——” “阿姆!阿姆!”苍决抱着脑袋,八面反翘的短发毛茸茸的像只不怕死的小虎崽,他挺着胸,衣衽处滑落一封书信:“是我爹让我回来的!他老人家说‘这崽子在北线贪生怕死,无甚用处,就跟乌洛兰将军南下回王庭罢!’谁知我还没见到乌洛兰将军,他就已经急哄哄地走啦!我想阿之妹妹想得紧,怕父亲反悔,便悄悄跟在他后面……可跑死我了……唔,阿之妹妹,你近来可好?” 说着,苍决笑得十分羞赧,背着手脚尖划着地面扭来扭去:“阿之,你不要看不起小爷!小爷才没有贪生怕死!北线局势愈发不好了,我大哥二哥皆已埋骨沙场,爹怕我真的死在北线才赶我回来的……” 阿之皱着眉苦着脸躲开苍决要来牵她的手,往玉达粼身后躲,小声道:“不劳小苍哥哥挂心,我跟着芋圆儿姐,好得很!我是不会嫁给你的,快走罢!” 玉达粼哭笑不得地要去拧阿之,佯怒:“好了阿之!就不能大方一点?还有你,苍决,嘴上说说是没有用的,既然回了王庭,做出些实事来,阿之崇拜你,自然愿意嫁给你了!” 另一旁听墙角的桑诺见侍女端着手盆衣服流水一般垂首走进,东支西吾的不知嘟囔了些什么也红着脸退下。 一刻钟后,争云飞出现在议事堂瑰丽的琉璃门前,鹭鼓声起,八方跪拜。她发丝编入珍珠宝石,头戴海棠连理枝的金环,好似花团锦簇,引得蝴蝶停住。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来,警惕又轻蔑,争云飞浑身不自在,脊背像是被头头用湿舌头用力舔过,却在重重人群中一眼看到坐在副手的刹林部长老玉达粼——她已经不再年轻了,脸上的皱纹是风霜的册礼,灰白的卷发是岁月的勋章。她的眼神明艳冲动,野心勃勃,其中没有欣慰也没有赞许,因为这只是争云飞应该做出的抉择。 她是一位经验丰富、严厉刻薄的长辈,是伽西耶送给她的礼物,是影响争云飞一生的老师。 争云飞霎时稳住心神,忽然就明白她所做的一切不是要一个人、一座城,她要的是巍巍昆峨、天下江河为她奔腾。她不爱听人说她肩膀瘦削、轻若飞云,因为她要挑起天下,剑挽九章! 她镇定地走向权力制高点,而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 整个草原都知道,梨俱部落的女人不如牲畜。如果妇女出轨、拒绝婚配抑或是不孝敬公婆,下半身就会被埋在土地,施以石刑。 霍卡的母亲就是这样死去的。那年他才四岁,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被埋进土地里,他只记得在父亲的唆使下,第一个拿起石头砸向自己的母亲。 等到母亲被砸成肉泥后,霍卡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跑上前叫着“妈妈”,去玩着那摊肉泥,问:“妈妈,今晚可以吃羊肚包吗?” 十年后,霍卡的姐姐天清错推翻了梨俱部落现有的统治,称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杀掉霍卡和她的父亲。却在行刑前心软,把二人挑断手脚后驱逐出境。 霍卡在流亡途中偶遇伽西耶。天清错与伽西耶是好友,曾嘱咐她不要怜悯霍卡。在天清错的永不原谅和伽西耶冷眼旁观中,霍卡怨恨上天下的女人,他在心中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杀死全天下冷酷拜权的女人。 可能是天意如此,霍卡机缘巧合中结识在那木仁麾下忍辱卧底的阿洛商。霍卡编造了一个悲惨的身世取得阿洛商信任,二人短暂地成为朋友,阿洛商将霍卡和他的父亲护送回梨俱。 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这是阿洛商唯一后悔的一件事。霍卡天生恶种,逐渐培养自己的势力和军队,在梨俱部落的母亲河中投毒、对牲畜投毒,一把火烧毁梨俱部落的粮草,亲手杀死了姐姐天清错。 他的父亲成为梨俱部落新的首领,霍卡开始讨伐伽西耶,攻打阿莫卡。 · 仲夏悄然而至,北线鲜少传来捷报。蛰伏已久的梨俱部落抓住勒燕最虚弱的时刻兵临城下。 霍卡驾驭玄黑铁骑,覆面如鬼,鹿角帽下细眼恶如鬣狗,把玩腰见雪狐尾。身后战旗捕风,挥舞着劈山战斧做鬼嚎:“小王妃,知道草原的规矩么?你丈夫死了,是要嫁给他的兄弟——我多年前与阿洛商情同手足,如今阿洛商在北线快被我父亲打死了!窗寒衾冷,正好缺个暖床夫人,你不出来见见你霍卡哥哥么?” 远在城墙上的苍决没见过阵前骂仗的场面,“嚯”了一声被玉达粼飞一记眼刀,丹辉不动声色地推推桑诺,桑诺十分有眼色地将苍决和沐沐之拉到后方。三小只猫在一起,沐沐之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还是阿洛商殿下好一些。” 桑诺用力点头附和:“那可不!我家大人岂是梨俱鼠辈胆敢比拟的?”说着想起什么,觉得不太对:“等等,她好像是我真爱来着……啊啊啊啊啊妖孽!” 苍决万分心痛,鼻涕快蹭到阿之身上:“阿之妹妹,只有乌洛兰将军好吗?我不好吗……” 小八哥非要来凑热闹:“ 我主人身高肩宽会做饭,哪里不好?” 三小只齐刷刷投来问号。 王庭城门轰然大开,争云飞懒懒散散歪在步辇上,琉银甲,金步摇,极白一影镜花月,浓润墨发引风扬。她一跃而下,盈盈立在天地正中央,怀里挽着一双鸳鸯钺,笑起来像是一棵笔直修长的树,带着清爽的气息临风萧萧,说出来的话却如逼人喝了一碗活着的王八汤:“天已经亮了,真不知道在这里乱叫什么。” 霍卡气得龇牙咧嘴,自知嘴仗打不过争云飞,多言只会自取其辱,便仰天大笑:“受死吧!”说罢率先挥斧杀将而来!眼见霍卡以蛮力破开游龙一般的八卦变阵转眼杀至眼前,红眼笑骂:“奇技淫巧,妄想抵挡梨俱玄铁骑!” 争云飞冷冷抬眼,鸳鸯钺绽若纷花,镗、拿、钩、挂,自然流畅、毫无滞涩,以八卦掌身法游走自如,和光同尘,短剑长用,巧若银河落千阙,挑开霍卡护心镜一举剜向心窝! 鸳鸯钺灵巧至极转治长兵器,霍卡被绞下马背若被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屡战屡败,争云飞三两下竟将这斗鸡耍得团团转。 争云飞将鸳鸯钺挽成飞花背在身后,长身玉立,嘻嘻而笑:“小疯狗,下一次我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霍卡身后愤怒羞辱的黑气如有实质,他促狭地笑了一下,道:“你们召朝常道‘此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小美人,一个月——啊不,要不了一个月,半个月后——我等着你大开王庭城门,跪在地上迎我进去。” “啊对了……”霍卡在落荒而逃前骤然回首,憋了一口恶气 道:“百兵为刃对吗……我这里,可是有你故人的消息。” 那声音如附骨之疽扑向争云飞,又像一口甩不掉的浓痰扒在衣摆。争云飞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第32章 尽义 投毒是霍卡的拿手好戏。王庭千防万防也防不住天下水源相通。铁雁、虎贲二营已被耗得疲态尽显,霍卡不断加强攻势,似乎铁了心要将王庭围死,直到城门打开,争云飞俯身贴地吻着他的脚尖将他迎进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争云飞拭酒对峙那日被她三句话噎死的场景,恶劣幻想她甜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喘息着说起情话,白嫩的手臂攀上自己的脖颈一点点搂紧。 “长生天的眼泪……神女……” 霍卡舔上唇角,感叹阿洛商真是命好。他身周艳丽的侍女端着酒果颤抖着低下头,努力降低存在感,只能听见酒杯与金盘相撞的细微声响。 随后霍卡戏谑地笑了:“全军听令!” · 夜色将至,残阳如血,夏日熟热的风吹过鬼军的黑影,争云飞满身血泥,纵目火堆闪烁。 此时此刻,争云飞是王庭唯一的主心骨。 她不能慌,不能乱,哪怕身负重伤也不能倒下。 争云飞面无表情,带着坚不可摧的傲气,在劲风呼啸中玉立城楼之上。 阿之和桑诺喊着“暗箭难防”求她下来,但王庭臣民见了争云飞依然坚守在城楼之上,竟然不再混乱不再咒骂,口中念着颂词开始有序后撤。 火光月光吻在争云飞冰瓷一般清晰瘦削的下颌,她脊背坚毅笔直,手里拖着不知从哪里捡的斩马.刀。 再不点燃狼烟请求北线分兵王庭必然被围困致死,争云飞点一队轻骑欲亲率兵马出城点燃狼烟。刹林部落长老玉达粼先一步看穿争云飞举动,携亲信赶来,直直跪地:“刹林部落请命!” 丹辉的八哥探头不知道在附和谁:“不要做英雄!” “阿娘……” 玉达粼以眼神喝止阿之,继续道:“刹林短攻战无不胜,铁虎贲营善守、铁雁营善长攻,更应该留下守城而不是去送死!臣愿立下军令状,以刹林部全族的荣耀为誓,定为殿下点燃狼烟!” 偷偷跟来苍觉忽然乱入,跪在玉达粼身后,道:“苍决请从!阿之,小爷我从不是孬种,是要成大事的!我若点得狼烟,自然娶得你!” 阿之别过脸不去看他。此举有去无回,众人都心知肚明。 见争云飞仍在犹豫,刹林长老喝道:“殿下!慈不掌兵!” 争云飞端详着玉达粼脸上的决绝,知晓她是如何也拧不过草原上这些犟种。就算此刻拒绝,玉达粼不知道能干出什么让她后悔一辈子的事。 于是争云飞对上玉达粼刚毅的目光,握紧手中的斩马.刀,哑声道:“允。” 玉达粼经过沐沐之,万语千言凝炼入按在她肩头的那一掌。阿之启步又停住,第一次忍住了眼泪。 · 最后一次冲杀的号角猛然吹响,战鼓震耳欲聋,争云飞抬手,单梢炮和床子弩的齿轮同时转动,机弩齿轮发出震耳欲聋的浩荡声响。 更远处的娘娘树被烧得火光冲天,争云飞隐约听到长生天最后一句悲悯的颂祷。 箭若急风骤雨尽数刺下,石块上滚着火油砸烂鬼军步兵,火光映天,热浪翻滚,火流四溅开来! 攻城两翼被烈火荡开,云梯还未搭上城楼就被烧成飞灰—— 正当火势燎原,逼退梨俱部鬼军之时,走雨从南方而来,天空立刻变得黑沉,常年干旱的草原竟下起暴雨! 天时不利,乌云压城,刹那雨若跳珠浇灭火焰,很快积起水洼! 桑诺学着萧挽挽的样子极脏地骂了一句,立刻疏散群众,阿之半步不离地守在争云飞身边。 丹辉接收到争云飞的眼神,毫不犹豫地跪地拜下,转身冲下城楼,他的八哥破声喊道:“开城门!张刺绳,联缀地涩!!!” 地障飞速重设,虎贲营背对城门,面朝梨俱部鬼军,紧随丹辉动作拼尽全力厮杀拖延鬼军攻势;刹林部紧随其后,抄小道离去;部分铁雁营弓骑兵出击,压得鬼军寸步不前。 正当众人以为暂时压制住梨俱部鬼军的方寸之时,快雨时晴,鬼军先一步启用火攻,盛满着火油的陶罐流星般砸来,随着一只带火的箭簇落地,滔天巨火遽然荡开,将冲杀在前的虎贲营和鬼军前锋眨眼间吞噬! 无法再拖延时间了,刹林部注定有去无回。 八哥平滑的小脑瓜转得呼呼响,在丹辉领子间崩溃地嚎着:“别打啦!主人别打啦!快跑吧!”丹辉好像冷笑了一声,八哥急得飞起又因惧怕刀剑缩回丹辉衣领:“不要做英雄!你忘啦,你是大狗熊!” 丹辉若这世上最后的盾牌,坚硬、沉默,稳如磐石,坦然迎接着高速驶来的梨俱部冲车! 他挥刀砍翻马蹄,剜掉鬼军前锋的头颅,完全不顾八哥凄厉胆小的叫声,岿然不动! 步兵如蝼蚁般卷入车轮,城墙巨大的门闩很快列出缝隙,王庭守备军一拥而上,尽微薄之力堵住城门——随着一声不堪负重的巨响,城门彻底被冲破。 手持大刀的鬼军骑兵挥舞利刃呼啸而过,叫着笑着肆意挥砍,王庭百姓霎那乱了阵脚失声大叫,四处逃蹿。桑诺力竭地喊着:“喂,那边的!要命还是要牛羊!” 铁雁营骑兵银练一般倾泻而出,大箭争鸣,流矢精准地射穿鬼军喉咙。攻势稍稍喘息,守备军争分夺秒换上新的门闩,刻不容缓。 桑诺于城内望向仍然在城外厮杀的丹辉,有根心弦轰得一声崩断。 丹辉回不来了。 桑诺迎着狂风,被民众裹挟得东倒西歪,喉咙肿喊出鲜血,他嘴唇颤抖,来回开合几次,疯狂地念着有关平安的咒语,用尽全力哭道:“……关城门,关城门!” 城门缓缓关闭,发出刺穿耳膜的酸涩声响,像是一根浑粗的长针穿过心脏。 争云飞反手摘下披风就要越下城楼,阿之含着泪一把抓住争云飞:“毁不危身,鬼夜勿行!” 阿洛商的红耳坠在争云飞眼前飞速闪了一下又消失。 周身护卫环着争云飞齐齐跪地,铠甲钝挫的声响犹如某种催命鬼符。 争云飞奋力从阿之禁锢中抽出手,二人在须臾间过了数招! “别拦我!” 阿之自幼战于沙场,实战经验远远高于争云飞。从前过招使她都拿着分寸,只能算小打小闹。此刻认真起来,化解争云飞的反抗简直轻而易举。 阿之攀援着争云飞的手臂点封其大穴,争云飞赫然浑身酸麻无力,艰涩道:“他是阿洛商的兄弟,我没法向阿洛商交代。” “可是,芋圆儿姐,你死了对不起我娘!!!” “给我解开,我要留住他,丹辉不能死!” 战鼓号角悲鸣,争云飞声如泣血,她声嘶力竭地吼道:“回防!丹辉!!回防!!!”城门轰然关闭,争云飞用尽最后的力气扑至城墙边缘,近卫惊慌失措地围上来以肉身做盾,阿之紧紧护住争云飞的头脸—— 争云飞在缝隙中看到丹辉。 原本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从城墙上望去竟如微尘一般渺小。 丹辉大开大合地砍杀鬼军,凶残至极,血泥滑腻,几乎握不住刀柄,他便撕烂披风,将刀紧紧缠在手上。 他平时善守,大家都忘却了,他才是阿洛商的钢刀。 车轮战毫无止境,丹辉逐渐力竭。 他缓慢地抹去喷溅至眼眶的血水,颈间的八哥在他耳边喊哑:“不要做英雄!不要!做英雄!” 丹辉恍若未闻,毫无畏惧,生死就如吃饭睡觉那样寻常。他想起他的故乡和连绵雪山下是数不尽的金矿,想起被王上救起那天,想起立誓要成为勒燕最锋利的刀、成为草原的英雄那天——以及初见争云飞,她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神,蛮不讲理,将他撞得丢盔弃甲。 天空已经完全放晴,落日的余晖一泻千里,是他名字那样的残阳如血。 一名鬼军提着长枪从他身后偷袭,争云飞恍惚听到利刃破开肉.体的声响。 丹辉匆匆瞥了争云飞一眼,如此短暂,像是映在铜镜中的月光。更多的刀枪从四面八方戳.刺,丹辉的五脏六腑被搅得稀碎,火舌舔着丹辉的小腿很快烧上腰腹。 丹辉抽着气呕出大股结块的血,颤抖着摘下铜质红宝石耳坠丢给八哥,让它快逃,自己却执拗地败不跪地,死必朝北。 这只肥圆懒惰、被丹辉惯得一米也飞不得的八哥用尽此生全力将耳坠送入争云飞手中,还未等争云飞抓住它,它又飞向身负重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断气的丹辉。 小八哥在主人的头顶悲叫着盘旋。 “不要做英雄!” “不要!做英雄!” 那日争云飞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夏天。 因为夏天啊……夏天是非常残忍又苍白的季节。 代表希望的春天已经结束,你要先将过去的人埋进贫瘠土壤,从腐朽的种子里挑出名为“希望”那颗埋进一按就渗出鲜血的沃土,再歌颂因长生天的怜悯而降下的解旱的甘霖,在绝望中幻想新芽可以侥幸保留着前世的影子。 丹辉用最后的力气望向争云飞,一字一句,第一次动口“说”了三个字。 奴。 尽。 义。 但是大量的混着碎肉的鲜血涌出,口型难辨。 “不要做英雄!” “不要!做英雄!” 耳坠的粗针深深扎入争云飞的手心,鲜血淋漓,从指缝中一滴一滴砸入烧焦的草皮不见踪影。她在城墙上撕心裂肺地喊道:“他说什么了!他留了什么话?他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放开我!放开!!!” 桑诺赶上城墙,掰着争云飞受伤的手,哭道:“殿下!殿下,来不及了,回来吧,回来吧……” “不要做英雄!” “不要!做英雄!” 八哥啼血,被乱箭射中,直直掉落在丹辉的颈窝,被升腾而起的大火淹没。 “不要……做……” “不……” “英……雄……” 鬼军绞肉般攻来,与此同时,北方的狼烟扶摇直上如血的苍穹。 下次更新会直接把勒燕篇一次更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尽义 第33章 招魂 骑兵飞速狂奔出城,争云飞一马当先,冷静地站在马背之上,背负斩马.刀,拉弓搭箭,一举射落霍卡近卫头颅,一弦三箭,将霍卡逼得无处可躲,旋身踹掉斩马.刀颀然刀鞘——长柄长刃,重达百斤,人随刀走,旋若凛风!争云飞刀法大开大合,静道:“来。” 冲杀声大起,勒燕背水一战,马蹄踏烂泥泞,兵刃相接,星火四溅,投石精准落下砸乱霍卡阵法,争云飞如有神助般暴力突围,直指霍卡咽喉! 这个女人眉眼浓丽鲜妍,张嘴却是冰针戳骨头缝——尖酸刻薄得很;气质是“江天一色无纤尘”,可动起手来比猛火油还狠,霍卡眼底燃起血红的兴奋。在上一次交手之后,他终于找到争云飞的弱点:身法灵巧但招式衔接不顺畅,百刃为兵但百刃不精妙。他猛地翻下马背,运斧生风,杀得争云飞连连后退。 体力差距悬殊,再拖延下去必定力竭而亡,争云飞咬紧牙关,倒转刀柄贴向霍卡脖颈裸露的皮肉,霍卡得逞一笑:“你跟阿洛商……的时候,也是这么急吗?” 争云飞瞠目后撤:不好,中计了! 只听争云飞一声惨叫,斩马.刀脱手直直插入烧焦草地,霍卡单手袭来直掏心窝,争云飞甩出袖箭谁知机括竟于关键时刻卡住!在绝对的力量前争云飞挣扎徒劳,她瞬间调整策略,一个狸猫翻身柔韧至极,脚背顶地起身躲过重重落下的战斧,谁知霍卡握住争云飞的脚腕再度将她拖倒在地! 争云飞两腿被霍卡轻而易举地抗起,身体被残忍地三折成团,咔啦一声卸掉争云飞手腕!落于下风,争云飞毫不示弱,拇指扣住霍卡的喉结,勾指作爪去挖他眼鼻,大腿紧夹霍卡脖颈动脉用尽全力去扭断他的脖子! 两人僵持不下,霍卡青筋爆出面部紫红,眼见战斧就要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砍掉争云飞的头颅——就在此时,山河翻血浪,旌旗风飞扬,北方号角声啸天地震荡,幢摇如火,霹雳乍惊,只见阿洛商金红甲,夺命刀,马踏血花,以身开千阵,破万军,直直杀至眼前! 霍卡瞥见争云飞眼中讥诮,霎时清醒,只见争云飞的眼珠从北方转回,露出渗血的森白牙齿,笑眼若鬼魅,对着霍卡道:“看……我的长风。” · 枫河营从四面围合,抱山而来,骑兵呼啸狂奔,锋芒毕露,城楼之上,桑诺以微末身躯调转床子弩,机括齿轮发出酸涩巨响,大箭破空而来,霍卡不得不狼狈躲开——争云飞却不依不饶,咔咔两声接回手腕,不顾被大箭贯心的危险欺身粘上,手掌中闪出一道寒光,袖珍匕首脱鞘挥向霍卡! 阿洛商神兵天降,弯刀拦腰勾回争云飞,大箭狠狠钉在争云飞适才所站之处!阿洛商带她翻下快马,手掌捂住她的背心心有余悸,又惊又怒:就算杀红了眼,怎么当性命为儿戏! “我来晚了。”阿洛商落下一个充满**的深吻,拇指匆匆摸下她眼角血迹,留下一条长线若朱砂勾折,弯刀一挽,喝道:“霍卡,纳命来!!!” 霍卡连续猛攻,道:“我纳命?呵,是我取你人头祭旗,活捉你的王妃充军.妓!” 争云飞拔出插在大地中的斩马.刀跟上阿洛商的攻势,阴阳八卦章若天作之合,长短功交错,兵刃飞速触离,霍卡连连后退! 双方骑兵缠斗难分,枫河营的到来使得战况骤转。 乌洛兰氏大旆捕风,众兵重甲执盾,霍卡从未料到枫河营能来得如此之快,他们至少提前三天行军!但狼烟才点起不久,枫河营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赶到! 请君入瓮,这招固险,但定有蹊跷。 霍卡自知败局已定,毫不恋战,夺下扈从战马兜头就撤,阿洛商穷追不舍砍断马腿,霍卡跌入烂泥翻滚闪避争云飞砸下的刀刃,豁口的战斧对上精钢弯刀,以千钧之力劈砍阿洛商肩臂旧伤! 阿洛商护腕被霍卡挑飞,利刃破开血肉几乎露出骨骼,斧头数次滑过阿洛商胸甲,不知是谁身上的血喷了争云飞半边脸,她抬手捂住阿洛商后心稳住他的身形,三人皆若亡命之徒以命相博。 说时迟那时快,争云飞鬓角一滴鲜血溅入霍卡眼中,血花迸溅,霍卡躲闪之余露出要害,争云飞手腕一转再度露出匕首,毫不犹豫剜去霍卡右眼! 霍卡惨叫,战斧脱手,疯狗一般抱住争云飞大腿将她掀翻,争云飞吊腰砍身将其化解,阿洛商单手拎起霍卡,一个肩摔将他的头颅按入烂泥! 晴空劈过惊雷,争云飞背光而立,犹如神女,她高举斩马.刀,双眸锐利凛冽,刀刃破风劈下,霍卡人首分离! 月涌平江,娘娘河蜿蜒千里;霄汉璀璨,天地静默无声。争云飞挽了刀花伸手拉起阿洛商,长刀挑起霍卡头颅,朗声道:“主帅已死,投降不杀!” 她却无胜利的喜悦,眼圈一红,大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碎成无数瓣,每一下都碎在阿洛商的心尖上。 阿洛商喉结一动,顿时哑了,只剩下不合时宜的、不能公之于众的想法。 争云飞紧紧握住阿洛商的手,回望王庭巍峨,在心中默道:孤城不败。 · 争云飞拖拽着霍卡的头踉跄着走向烧焦的丹辉,脱力趺坐在地。她仰着脸,看上去天真又迷茫。 从这个角度、这个状态,根本认不出这块烧焦的黑炭是谁。 她的灵魂几乎出窍,想起明歌生辰宴的那几天真是温馨又漫长:伽西耶好不容易从案牍中脱身,掀开帐子看到一群人排排坐,四个大男人还有一个争云飞非要挤在一起,从左到右分别是:狂野绿茶,柔弱白茶,妖艳贱货,三岁小孩和面瘫哑巴。 伽西耶心里会咯噔一声,自言自语:“完蛋了这么齐全准没好事……” 萧挽挽呢,娇贵,人生守则中不可能有“干活”二字,只管指手画脚地捣乱,仗着自己和丹辉关系好可劲儿欺负丹辉。 小朋友桑诺笨蛋又勤快,最爱干活,干着干着会小心翼翼去寻争云飞在干什么,若是争云飞被小羊羔追着顶还好,一旦桑诺发现阿洛商架着刚挤完奶湿哒哒的双手、俯下身子听争云飞讲话、还非要让她帮忙把自己碎发扶到耳后的时刻,桑诺就会气急败坏地去揉洗酥油,呼哧呼哧,一下比一下卖力。 丹辉就在旁边等着接过桑诺一顿操作猛如虎细看成果全无——简单来说就是没揉好的酥油重新揉洗一遍,整合塑形成方方正正的形状收拾好烂摊子。 饭点一到,所有人认真又专注地把一锅出往嘴里塞。 阿洛商时不时敲一把萧挽挽挑菜的筷子,在萧挽挽发疯前伽西耶息事宁人,纵容地给他补上,还不忘笑着给在桌的所有人都夹一大筷子。 争云飞会看着每个人都这么热烈地干饭,倏地失神,不由自主地将碗伸向伽西耶表示再来一碗。 伽西耶心疼地用两根手指松松垮垮圈住她细瘦的胳膊感叹:“吃稀饭长大的吗,怎么这么瘦?不过还是贴了几两肉,比刚来草原时面黄肌瘦的感觉好了不知道多少。” 于是伽西耶就笑着望向远方的远感叹:“哎呀,草原的风水真好,你看不管是我的孩子还是我的弟弟们、还是我的将士们还是我的战马、我的牛羊我的人民,他们都是健壮又美丽!” 随后端起锅就往争云飞的碗里拨。 桑诺护食,抱着饭盆,腮帮子鼓成花栗鼠抗议:“伽伽给我留一口啊那是我最爱的!大人——哎呀阿洛商!!!你看她!”阿洛商等人连忙把自己碗中的扒进嘴里表示“别抢我的我吃完了”。 小八哥凑热闹:“嘿嘿嘿,没了吧~”丹辉恰到好处地给所有人盛好解腻的咸奶茶。 伽西耶掐着眉毛叹气,感觉“不至于呀”、“明明够吃啊”、“有什么好抢的”,勒燕的未来一眼看的到头。 · 争云飞拼命地想要回想起只和丹辉有关的过往,只记得丹辉眉眼平平,眼尾甚至下垂,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在萧挽挽和阿洛商身旁站着的时候尤其普通,几乎透明——除非你是说他九尺有余的身高。提起他的时候,人们都会哦一声:是说那个爱养鸟的哑巴! 争云飞甚至不知道他是真哑巴还是单纯不说话。 却除一只满是伤痕的手稳稳推来的一碗咸奶茶外,争云飞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很多很多年后,争云飞也会忘记她曾将眼睛埋在盛着咸奶茶的冰碗口,觑见过一整个夏天。 秃鹫在头顶唱着刺耳的挽歌,争云飞脸颊上的血泥被泪水冲掉一层,怔怔地想要触碰丹辉的小腿,却在一寸距离时颤抖地顿住。 “滚开!滚开!!!”争云飞崩溃地挥舞斩马.刀去劈砍低飞的秃鹫,不允许它们靠近丹辉,又翻腕去剁霍卡的头,却几次失手砍空,刀刃深深卡进土地的石块中拔不出来,最终被赶来的阿洛商从背后箍住,夺去她手中的利器,下巴卡在她颈窝,道:“嘘……嘘……他不会怪你,没有人怪你……不要哭……” “阿洛商,他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他傍晚还在给大家煮奶茶……”争云飞紧紧捂住胸口,嗓子里似乎含了一口血。 阿洛商吻去争云飞脸颊的泪水,哑声道:“别哭,在勒燕,眼泪会堵亡者拜见长生天的路,会让亡者无法往生。他的灵魂从此自由了,留下的□□不是他,不要怜悯死人,不要哭泣……他会害怕,会成为孤魂野鬼不敢往前走的。” 争云飞转身拥住阿洛商,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蹭去眼泪抽噎:“日月……盈祥,八、八荒未央……” 两人合声道:“伟大的长生天,我将终身供奉你,请赐丹辉勇气和自由。” · 争云飞远远望见阿之战在破碎的城楼前,凝视狼烟升起的方向。争云飞忽然不敢上前,止住脚步,背心贴上阿洛商的胸膛。 阿洛商握住她的手臂,俯下身道:“你必须过去。你守住了王庭,做得很好,没有人会怪你。” 阿之闻声,转身飞扑向争云飞,撞得她后退几步。阿之紧紧搂住争云飞被战甲勾勒的劲瘦的腰,脑袋埋在她的胸口,道:“芋圆儿姐,我没有妈妈了。” 已经平复心境的争云飞脑中轰的一声,人非木石,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一把推开阿之,魔怔一般在口中念道:“是我害死了他们……为什么要打来打去?为什么会有战争……都是因为我。刹林将军不可能就此倒下,我带她回来。” 说罢随手捡起一把卷刃的兵器,摇摇晃晃就向狼烟升起的方向走去,谁知身型一晃,一头栽倒,被阿洛商捞回怀中打横抱起。 战后八方萧索,王庭内外并无守城胜利后的欣喜,烧焦的气味和血腥吸引来无数秃鹫,乌鸦在城堡尖塔盘旋。 在一处不起眼的伤病营里,暂时搭起的毡帐破旧漏风,重伤的士兵昏迷,他们的家人俯在塌边小声啜泣。 逼仄的小角落旁,争云飞趴在阿洛商身上睡着了,周围人来人往,两人相依为命,力竭昏睡。 一人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瘸一拐走来,不小心踢到碳化的摇床,摇床好像还沉浸在哄婴孩入睡的梦中,摇摇晃晃。 铠甲顿挫的声响在巨大的悲哀里飘渺之极,那人轻轻为二人盖上薄毯。 刹林部长老玉达粼垂着憔悴的眼睛,抚着阿洛商低烧的额头,轻轻拨开争云飞脸上的发丝,陡然发现不对劲:阿洛商指尖满是新鲜血迹。 细看无伤,玉达粼心头一紧,拿开阿洛商的手,果然看见争云飞腰间铠甲被划开一道极深的细缝,因铠甲扎得紧俏没有流出太多的血,根本没人发现此处的伤口。 玉达粼忙唤巫医前来诊治,下属低声来报:“刹林将军,滚哲尔百夫长……不好了。” 苍决躺在矮小的担架上,半边身体几乎被重刀砍断,身下的污血聚成一滩,桑诺跪在地上徒劳地为他堵血。苍决握着阿之的小手指,喉咙不断涌出血:“阿之妹妹……我点燃了狼烟,保护了王庭,我……我和哥哥们一样,是草原的大英雄……是、是滚哲尔的大英雄……” 玉达粼强撑着走进,手掌按在阿之肩膀,阿之歇斯底里地求苍决不要睡,她摇着玉达粼的手道:“阿娘,我以后听您的话,算账、带兵……我全都听您的,您把他带回来了,就不要让他死……救救他!救救他,阿娘……” 玉达粼声音颤抖:“阿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冷静。” 苍决耷拉着沉重的眼皮,声音微弱:“阿之妹妹……我好喜欢你啊,十年后……你,你还会、还会记得我吗?” 阿之忍着眼泪摇头又点头,苍决想到自己的两个哥哥,却慌了,松开阿之:“不……你、我爹……都不要记得我……” 苍决眼中的光辉暗淡下去。 桑诺轻轻合上他的眼睛,为他念经,请长生天垂怜。 对玉达粼ee的结局改了又改,不想再让孩子失去母亲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招魂 第34章 蹊跷 三日前。 “伽伽,阿洛商……他,他跑了!” 接到消息时,伽西耶手中笔杆应声折断,怀疑继自己熬了一个通宵后脑子坏掉后耳朵也坏掉了。她正为盐铁、木料、粮草和梨俱部落愁得焦头烂额,猛地站起,萧挽挽躲过被掀翻的桌案噗通下跪:“末将失职,未能……” 伽西耶抬手止住萧挽挽:“他去哪了,怎么走的?左右何在!”伽西耶忽然想到阿洛商这几日心神不宁,总是握一把羊骨在王帐前晃悠,就是不进来说话。 萧挽挽深知伽西耶的脾气,不敢抬头,心中忐忑:“南边,王庭,带了少部分枫河营……王上,阿洛商寅时三刻来末将帐中,说了一句他有事,然后……然后就不见了!点卯之时军无主帅,我才意识到他、他跑了……” 萧挽挽现在算是一点也看不明白阿洛商了。 梨俱部落随时随刻都会对勒燕发起总攻,萧挽挽怎么都想不明白阿洛商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带兵偷偷跑回王庭。 有这么想他的小情人吗?有必要吗! 就算丹辉日日在争云飞眼前转悠,有什么威胁吗? 沐沐之那个分不清什么是“喜欢跟一个人玩”什么是“喜欢”的黄毛小丫头有什么影响吗? 这就好比在草原上跑马呢被上古北海的大鲲给撞飞了——能有什么干系,这不就是没事找事! 萧挽挽满身冷汗:阿洛商这次要么带着争云飞私奔再也别踏入草原一步,要么就等着被伽西耶打烂屁股药酒里。 三日后,伽西耶阅完争云飞呈上的军报陷入沉默。 阿洛商此次私自行动及时救王庭于危难,但理由是“请神问妻安算出血光之灾”,众人哭笑不得。 枫河营副将跪倒一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看着阿洛商长大的其他部族长老一部分求情一部分煽风点火,滚哲尔将军接到小儿子阵亡的噩耗哭得昏厥,争云飞立在王帐正中,将霍卡的头剁在桌案上。 “勒燕律令,主帅擅离职守者,斩立……” 伽西耶等她开口,看她如何求情,谁知争云飞一个字不提阿洛商,将丹辉的耳坠捧至伽西耶面前便行礼退出王帐。 风雪卷着争云飞走远了,伽西耶看着她清癯的背影被风雪吹得一晃又晃,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根本没注意到丹辉的耳坠将她的手掌刺出一个血窟窿。 “争云飞擒将斩首,守城有功,封折冲校尉,秩三千石。……乌洛兰·阿洛商,擅离职守,屡教不改,褫夺枫河营帅印,杖笞九十,即刻行刑!” 极北苦寒,勒燕王庭已是仲夏,此地却暴雪厚三尺。 阿洛商被索子捆在刑凳之上,血肉模糊,热血刚流出身体便被冻成坚冰。打至三十下时旧伤迸裂,五十下时口角渗出血,八十下时已经进气少出气多。 近来军中人心动荡,暗斗不断,内奸频出,王上杀鸡儆猴,执刑小吏丝毫不敢怠慢。二人咬牙一五一十地挥落两寸厚的竹板,落板声敦实有力。 左贤王阿洛商殿下被王上褫革军职,一撸至底,军内霎时草木皆兵,无一人敢围观行刑。 阿洛商睫毛上结满雪霜,嘴唇紫红,血人一般趴在刑凳上抽搐。萧挽挽想为他的身体盖上中衣,却怕加重伤情,忙叫来下属将人抬进帐内,还不忘多嘴:“你要守寡了。” “你是不是要死了。” 争云飞轻轻勾住阿洛商衃血的手指,眼睛黑黑沉沉,纤长的睫毛挡住所有的神色,萧挽挽某时某刻深深怀疑这是个没心没肺冷血至及的主儿。 阿洛商在昏厥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死得其所。” 萧挽挽一脸惊悚:妙啊,手段了得,细学。 虽然知晓伽西耶不会真的打死阿洛商,阿洛商的屁股只是看着血淋淋实际上只伤及表皮内里一点事也没有,但萧挽挽还是快要被这厮嘴角荡漾的笑意气晕。一只眼睛瞪被哄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争云飞,一只眼瞪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打情骂俏的阿洛商:“行了行了!死不了!他只是气色不太好!” 抬担架的下属小声道:“是没气了吧……” 萧挽挽垂眼一扫,下属连忙转移话题:“大祭司来了!” 等阿洛商再醒时,毡帐内烛光黯淡,屏风后伽西耶和大祭司低声讨论着什么,说到激动之处伽西耶愤愤灌下几口烈酒也难解心中恶气,从屏风的影子可以看出大祭司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争云飞搂着汤婆子乱七八糟地俯在床边熟睡,手腕上缠着那枚狼牙项链。 阿洛商趴着,用尽全力才动一动手指,将争云飞因熟睡发汗而粘在脸颊的发丝拨到耳后,争云飞迷茫地睁开眼,阿洛商轻轻“嘘”了一声,拉着争云飞的手腕,用口型道:“冷不冷?上来睡。” 争云飞回头看了看屏风后的二人,悄悄爬上床,小心翼翼地不碰到阿洛商,侧过身与他面对面躺下。阿洛商感到身边一沉,争云飞身上厚实温暖的皮裘挤过来,她亮晶晶的眼睛忽闪着,凑近嗅嗅阿洛商的鼻尖,闻道比命还苦的药味,随后额头贴着阿洛商的手臂,又沉沉睡过去。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大祭司起身告辞,伽西耶踱步绕过屏风,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戳了戳阿洛商滚烫的脑门表示:你嚣张得很。 阿洛商装睡不成只好睁眼,伽西耶的眼睛在烛火下有些湿润,她拿起纱布蘸去阿洛商伤口的黑血,掐起阿洛商的脸一点柔情也无地将药灌下,阿洛商被呛到只敢闷咳,怕惊醒争云飞,一时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伤员。 伽西耶笑得像是在哭,喂小狗般往阿洛商嘴里塞了一块香气馥郁的玫瑰冰糖,将丹辉的耳坠轻放在二人枕边,为阿洛商盖好被子,叹气走远了。 · “此言当真吗。” 伽西耶高高坐在狼头王座之上,她身后的乌洛兰图腾若无间之地唯一的太阳,光满万张。 她垂眸望着争云飞时带着三分神性,争云飞在这一刻忽然觉得长生天真的存在。 “霍卡为什么会知道王庭的具体位置?为什么能绕过大半个勒燕毫无阻碍?阿洛商违反军纪私自来王庭之时为什么没有任何人阻拦?” 王帐内只有伽、云二人,四下寂静如幽谷,争云飞掐着手指,继续道:“军中必定出现了叛徒。虽然不知是南方召朝还是北方梨俱。我,我现在,是希望……勒燕……” 争云飞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伽西耶看着她的发间的水晶金脚钗,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某个人也送过她一对。单手撑在狼头扶手上,歪着脑袋看争云飞憋红了脸,最终无奈道:“知道与你无关,哪里有卧底卧到找不到接头人差点把自己毒死的?大祭司说,以后万万不可再驱动内力了,没事少撩架,别跟萧挽挽一样。” 争云飞的脸更红了,似乎靠近了就能看到冒出的白色蒸汽。虽然不是第一次这样丢脸,她恨不得将自己泡在盛着荔枝的冰碗里。 公务繁多,一会儿又要下晚训,伽西耶没有精力逗她了,遂道:“向双方军营中送细作是兵家常有之事,昨夜打阿洛商的九十大板已经起到震慑作用,稳了人心也斩了几人。我会继续注意梨俱部落的小动作——至于你说的‘故人’……如果真的是他,我会亲手了结。” 争云飞哑口,觉得语言苍白人心难料。乌洛兰一家人无条件的信任自己让她惊喜又难过。 伽西耶一眼看出她的心事,头也不抬道:“洛洛入召为质,吃了很多苦,谢谢你和他救了洛洛。你是好孩子,此恩无以为报,吾没齿难忘。” · 萧挽挽下了晚训连饭也不吃,先来关心他身残志坚的好兄弟。他故意学起争云飞的脚步声惊喜地发现阿洛商的眼神从失望变得嫌弃只需要半个眨眼的时间。 “你说说你,至于吗?差点把命搭进去,现在人人来瞻仰你的屁股,别把你爽坏了。”说罢萧挽挽绕着阿洛商走了一圈,自言自语:“也没看见狗绳在哪啊……” 阿洛商病弱地哼了一声:“你懂个屁,这叫羁绊。仗打赢了人带回来了,我又没死,你到先哭上坟了。”阿洛商假寐不再理他,萧挽挽不依不饶,呲牙一笑:“对,没有打不赢的仗,只有勇敢的狗。” 阿洛商:“……” 萧挽挽轻笑一声:“把自己的命当儿戏,把战士们的命当儿戏……你们俩把日子过得稀巴**什么都重要。建议二位要么孤独终老要么锁死,不然流通市场,谁碰到了都是倒八辈子血霉消受不起。死得其所?哈哈哈哈哈死得其所!” 阿洛商扭过脸叫萧挽挽快滚,萧挽挽偏不,遥想他萧挽当年,在阿莫卡抽烟喝酒横着走,也就是落魄了来到勒燕天天吃瘪,不敢招惹阿洛商,好不容易等到病狼虚弱他这只白化的狡猾狐狸自然要来逞一逞威风,陶醉地吞云吐雾惹得毡帐里全是荔枝香的气味。 枫河营里想来慰问的副将见了隔壁蔚水营的萧大将军在里头根本不敢进去,好像他萧挽是什么长着血喷大口只□□壮腹肌的雪国红眼怪物。 幸好萧大将军根本不知道他的相貌比阿洛商挨的那九十大板有震慑力多了,不然非要嘲讽到屁股都被打烂乌洛兰二公主晕倒。 等真正的争云飞回来时萧挽挽留下一串不堪入耳的鸟语花香翩然离去。天上挂着两三颗冬星,璀璨至极,而争云飞又交到一大群朋友,都是些出身贵族的妇兵,五六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就在毡帐门口嘀嘀咕咕笑笑闹闹说了许久才散开。 乌洛兰奴隶恭恭敬敬地替争云飞撩开厚重的帐帘便退下,争云飞边走边脱掉皮裘扔在一边,毡帐内满是荔枝香甜腻腻的气味和清苦药香。当争云飞走进阿洛商时,与少年人独有的热烈气息撞了个满怀。 她看不出阿洛商眼中的幽怨,不顾他不情愿,轻轻掀开盖在他伤处的薄纱,拿起极薄的竹片补了些包治百病的金创药。 阿洛商对于她来说似乎有种随时都能陷进去的魔力,这药涂着涂着,争云飞便心猿意马起来,不动声色端详着阿洛商背部起伏的肌肉线条,思考这屁股没被打前该是个什么漂亮形状。 阿洛商红着脖子将脸埋在枕头中,很不愿意争云飞见到他这种脆弱的模样:“你不用管这些!他们都弄好了。” 争云飞玩心大起戳了戳他没有受伤的地方,阿洛商狠狠一激灵,差点跳起来:“干什么干什么!” “反应这么大?”争云飞笑得像只橘红毛的坏狐狸,神气地用褐色的脚掌拍打地面,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又黑又大,似乎将人吸进深渊。在她继续使坏之前阿洛商忍痛撑起上半身,一把将争云飞虏至身下,单手抓住她的手腕束在头顶。 见她逐渐慌乱阿洛商满意地笑了,积攒许久的欲念浮上眼底,呼吸也粗重起来。他虚虚描过争云飞的铜片抹额、珍珠琥珀金耳坠、盘领袍,和水晶玛瑙璎珞叠戴金丝管松石项链,俯下身啄在她唇角,问道:“好甜。你今日都干什么了?” 阿洛商灼热的手掌在争云飞的后心,她不一会儿被亲得晕晕陶陶,抬起下巴露出细白的脖颈,轻轻喘息,阿洛商很上道地一路向下。阿洛商有些分不清争云飞的脸上是晕酒妆的颜色还是皮囊盖不住的羞红,朦朦胧胧间,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活色生香。只听她道:“左不过、不过是些政务……驭军制衡枯燥无味,比不得算账。” “算账?”阿洛商带茧的手指摩挲着争云飞腰上细红的疤痕,嘴正忙着,说起话来十分含糊。 “人心……难测,帐是死的,只……嗯,只要学其要领,融会……贯通,就……,啊!阿洛商……” 阿洛商尚未退烧,寒冬中微烫的体温实在是熨贴无比,争云飞还没坚持一刻钟就昏昏欲睡、迷糊起来,她眯着满是情.欲眼睛,抓着阿洛商的头发将他提起来,小声道:“阿洛商,起来!” 阿洛商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健硕的身体压着争云飞半边身子倒下,拉过毯子盖上她裸露的小腹,又将推上去的中衣抻平,嘴唇就落在争云飞耳边,叹息:“别害怕,你不愿意,我什么都不会做。” 争云飞放松下来正欲睡去,这才发觉已经被什么东西顶了许久,吓得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挣扎着要躲开。 阿洛商在她颈窝埋得更深,沉甸甸的手臂箍得更紧,不允许她有任何躲闪,闷闷道:“等你等了一天,怎么也等不到。下次,回来得早一点吧。” · 入秋后,阿洛商终于能下床走动,整日像个挂件一样架着拐跟在争云飞身后,成了草原第一大闲人。 争云飞每日因政务神情恍惚,晕头转向,好在晚上有阿洛商这碗行走的安眠药,在进入伽西耶的王帐前还能神清气爽地跟萧挽挽贫嘴,谁知一到傍晚,争云飞被埋在堆积成山的账本后,憔悴得像是已经入土为安。 阿洛商觉得再这样下去守寡的人就是自己了,从“草原第一大闲人”变成“草原第一伤心人”。举手抗议:“伽伽,我有异议……” 伽西耶正心烦,看着他那拐就火大,感觉第一个“含笑九泉”的明明是自己才对,抬手将镇纸砸出去毡帐的顶梁就裂了一根:“驳回。闲杂人等滚出去。” “闲杂人等……”同样被抓来做苦力的萧挽挽在睡梦中猛得惊醒,不分青红皂白开始附和:“滚出去。” 小明歌懵懵懂懂地指着门口,学舌:“滚……粗去!” 阿洛商眼神从裂开的梁上收回来,灵巧躲过丢来的笔砚,道:“拒绝压榨童工。” 萧挽挽一脸惊恐,抹去脸颊口水,为了防止阿洛商倒打一耙说他摸鱼赶紧道:“你有病吧,她是十七岁,不是七岁!这就心疼了?我十七的时候就已经成了破烂雪原的顶梁柱!” “还有!”萧挽挽拍案而起,“军中不得有家眷,她是折冲校尉,阿洛商现在就一介白身,还没名没份的,你们俩这算什么?末将要告发他们俩秽乱军中,罪不容诛……” 眼见抗议恶化成斗殴,争云飞将桌案往后挪了挪避免误伤,伽西耶却闷一口马奶酒,孩子气十足地跳上桌子和另外两人打起来。 一时间账本算珠纷飞,鸡飞狗跳,阿洛商抡起拐就砸,另一个拐又被伽西耶抢走,萧挽挽舍不得用他那根价值连城的烟杆只好逃跑,结果不知道被阿洛商打了哪里惨叫起来堪比杀鸡;伽西耶毫不手软,一跃而下,一个泰山压顶将另外两人压扁,只听惨叫叠起闻声惊心,三个人能吵一桌菜。 小明歌猫猫祟祟地凑到争云飞身边,拿起她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不能看不能看!” 争云飞阒然而笑,忽然就僵住——不对。 哪里不对? 打了这么久,应该有人来劝架才对。 争云飞焦虑起来,抖着手端起咸奶茶往嘴边送,但闻到醇香的奶味突然头痛无比,不住干呕。 “怎么了!”阿洛商瞬间清醒,拖着抱着他腿的萧挽挽踉跄走来,拢起争云飞,拍打她的后心。 “有点恶心……哕——” 伽西耶整理了头发忙唤巫医,萧挽挽却眼珠一转,笑得十分揶揄:“呦。” 阿洛商无语,角向下抿成直线:“滚。” 萧挽挽了然,媚眼半眯,他身上有着阿莫卡人特有的孤拔忧郁气质,但花里胡哨的装扮和过于鲜艳的眉眼中和了这一点,使得他看上去没心没肺、乱花丛中过——虽然确实是没心没肺,乱花丛中过。 一个“哦”字被他“哦”得那叫一个百转千回:“到现在还没有……二公主,你是不是不行。” 阿洛商一言不发地怒视萧挽挽,萧挽挽瑟缩,能屈能伸,抱起明歌就跑:“凶什么!你别用这个眼神看我,我该做噩梦了……咳,滚,我滚。我去看看巫医来了没有。” 争云飞干呕半天什么也没有,伽西耶终于良心发现忙让她回去歇着,一边感慨“还好不用奉子成婚”,一边一摸争云飞,手脚冰凉,那怀里汤婆子也不知道是自己凉了,还是被那双冰手耗干了热气。 阿洛商幽怨至极,为了惩罚伽西耶不懂得心疼人,决定不跟她讲话,单手将争云飞抱在怀里架着拐转身就走,那姿势颇为滑稽。伽西耶讪讪送了几步:“明日别迟……”眼见阿洛商已经奓毛随时就要原地发疯,伽西耶赶紧改口:“明日休沐,休沐!” 回到住处,阿洛商轻轻放下争云飞,端来热水。争云飞抿了两口便躺下,背对着阿洛商滚进床里面。 “萧挽挽就那副德行,除了念念酸诗抽抽烟再撩撩架外什么也不会干。”阿洛商追上去,下巴卡在争云飞狠狠凹下去的腰线,歪头道:“想丹辉了?” 争云飞闭眼不语,阿洛商将她掰正,枕在她的小腹上:“那就悄悄哭一会吧,没人会知道。”争云飞的胳膊挡住眼睛,小声道:“我感觉咸奶茶不好喝了。” 阿洛商第一次发现草原上有关安慰的语言太过贫瘠,他欺身而上,恨不得代替争云飞承受心中悲伤。手掌垫在她的脑后,一下一下吻去争云飞脸上的泪水,正欲吻上她微启的嘴唇之时,吹角连营,战鼓擂响,急报传来: “东北方向部梨俱部落奇袭!全军戒备!” 第35章 王都 凛冬,战事愈发惨烈。 连续的败仗使得勒燕边境线一退再退,如今再次驻守在阿莫卡王都旧址,萧挽挽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这个地方像是被下了咒一般他们都不敢来;或是有地缚灵,只要有人靠近就会陷入桃花源走不出。 年迈的阿莫卡旧民不断将额头贴在萧挽挽的手背上哭诉苦难,唱着阿莫卡的旧年长歌,萧挽挽麻木地搀起老者沉声安慰。 近来阿莫卡旧民也不安定,竟起了复国的苗头。幸亏萧挽挽只是看上去吊儿郎当不顶事,实际上也并非完全没有用处。 他经常开玩笑说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破烂雪原的顶梁柱”,其实大家心中都清楚,他是真的只想做阿莫卡无忧无虑的小王子。天塌了,由他高高大大的王兄顶着就好了。 “没办法啊,祸害遗千年。”他说,“我王兄太仁慈、太善良。这样的人本来就活不久的。” 伽西耶的眼神很快从城楼上收回来,垂下睫毛挡下心事与沧桑。 好在她本性干脆豁达,等再次发号施令之时,已经满是坚韧和果决。军队有条不紊地扎营布阵,雄浑的演练声此起彼伏。 梨俱围城二月,只围不攻,粮草几乎断绝,又因彻查细作,军内人人自危,晚上共同饮酒吃肉的兄弟天一亮就被枭首,尤其是本就驻扎在极北的老部队,被渗透的程度简直触目惊心。 大祭司正在为伤员疗伤,争云飞一向很怕她——怕她身上叮叮铃铃的法器声响和黑羽面具,好像自己是什么精怪,一旦靠近神力就会被收走。大祭司感受到争云飞的目光,无悲无喜地看来,打手势让她走进。 阿洛商拍了拍她的后心让她别担心,本想陪她却被大祭司瞪得浑身发毛。 争云飞悄悄叹气,甫一上前手臂就被大祭司握住,她低声念着咒语,黑长得指甲几乎要刺进皮肉。 争云飞脸上的血管砰砰直跳,在触碰到大祭司的那一瞬间镇静。她恍然大悟:害怕大祭司的不是她,是蛊虫。 大祭司苍白布满青筋的手抚在争云飞头顶,温暖纯净的力量倾泄而下,争云飞眼神清明了许多,五感更加清晰,只是鼻血哗地一声流下。 大祭司抓起纱布掐着争云飞的下巴将她擦成了花猫脸,又扣了几个穴位,鼻血止住。 “多谢……”争云飞又道,“刹林部的沐沐之前些日子来信,桑诺在王庭很好,长高了一些,说他很想妈妈,想早点结束战争……” 身为大祭司,必须止言止情。她颔首,古井无波的眼睛和丹辉有些相似。争云飞还礼离开,战事又起,早已官复原职的阿洛商在战马上匆匆吻过争云飞,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便飞驰离开。 争云飞隐约听到伽西耶在战前训话,这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阿莫卡旧王都是极北最后的屏障,王都一旦失守,梨俱便可如北风咆哮,席卷勒燕草原。 丹辉牺牲,桑诺不在,她不得不担任起安顿大后方的任务。 待产的妇人,病重的老人,回光返照的伤员和嗷嗷待哺的婴儿都在等着她。走出军营,草原已经没有青壮年男人了,老弱病残佝偻前行,争云飞端着满是鲜血的手走入风雪呼啸的帐外,什么也看不清,背后传来新生儿稚嫩的啼哭。 风雪掩盖了一切,看不清任何事物,望向城墙的方向,心中涌起不详,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内奸还没有抓完…… 为什么还没有抓完? 梨俱部落为什么会对勒燕境内的地形如此熟悉? 为什么那么多细作都是从军十载的老兵? 争云飞呼吸不畅,她想到些模糊又破碎的事物,却从指缝簌簌落下,怎么也无法挽回——庭前柳曾说过,手指太细也不是很么好事,指缝会漏福气。 争云飞的唇角苦涩地勾了勾,身上的大氅被寒风卷得飞扬——刹那间,若被天雷击中,带血的双手抓住侍女的肩膀,第一次如此失态:“明歌呢!明歌呢!!!” 侍女端着刚刚煮沸的伤药,满脸迷茫:“殿下,您忘了,小殿下没有随我们驻守阿莫卡旧都,他十日就被王上送回王庭啦!大雪封疆,消息慢一点很正常,昨日王上应该就接到小殿下平安的消息啦。” 天寒地冻,那碗伤药很快变得冰凉。 “已经十日了吗……不对,不对……是他,原来都是……他。” 侍女们面面相觑,担忧地扶住争云飞:“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争云飞猛地捂住嘴,整个人犹如被冰水浇铸,心神震颤:“明歌……” · 梨俱部落的首领伊邪单于长髯飘飘,苍老的眼中凶光毕露,明明是上了年纪的人却毫无老态,身子骨看上去比争云飞还要硬朗。 他领军阵前,扛着和他儿子霍卡一模一样的劈山斧,骂道:“羽翼未满的毛丫头,被爹娘惯坏又被那木仁赶出来,原本以为你能有些长进,谁成想陷进一个又一个温柔乡里出不来?月升日没,女主乱国,勒燕气数已尽,快快投降!” 伽西耶仰天大笑,刀尖挑着一个黑色的布袋,像是挑了个什么秽物一般万分嫌弃地丢至梨俱部落阵前,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不屑道:“本王今日大发慈悲,让你们父子二人团聚一下吧。” 伊邪单于震怒若阎罗,他将儿子的头颅抱在怀中,面容狰狞无比,眼含热泪,桀桀笑道:“今日要团聚的父子……还有一对……小丫头,你知道,是谁吗?” 梨俱部落的马匹比勒燕马更为耐寒,勒燕战马开始躁动不安,而梨俱鬼君岿然不动。像是听到了长生天哀怜的吟唱,伽西耶愣住,眼睑威压,忽而听到急促地马蹄声传来—— “王上!”争云飞匆忙而至,喘着粗气,语句难以连贯。她艰涩地吞咽,喉咙发紧。阿洛商的眼光穿过层层兵马而来,心轰的一声沉下去。 伽西耶下颌咬紧,只听争云飞气喘吁吁,带着哭腔道:“明歌……明歌他……” 命运总是压着相同的韵脚滚滚向前,伽西耶手背青筋暴起,指骨发出咔咔的声响。四顾茫茫,她按照长生天的指引,缓缓地调转马头回身望。 庭前柳怀抱着明歌站在阿莫卡废弃数年的城墙之上! 军队哗然,惊异于这个死而复生的男人。 “庭少君……怎么会是庭少君!” “他不是死了吗?难道打仗打掉了我一段记忆?” “庭少君为什么要抱着小殿下站那么高?哎呦,别冻着小殿下了,快下来吧!” 庭前柳的身影和很多很多年前那道绮丽的身影重合,伽西耶刹那无法呼吸,心脏被一双双枯败的死手揪起。 伊邪单于满意地笑道:“要么亲手杀死你的儿子,让他给我的儿子陪葬,要么……就用勒燕三千万顷土地和你的头颅为祭!当年,我这把斧子荡平阿莫卡,砍掉你父王的头,如今,就送你们团聚!”说罢城楼燃起熊熊大火,庭前柳沉静地站在城楼正中央。 恨血千年,骷髅鬼唱,伽西耶喃喃了一句争云飞听不懂的阿莫卡语,萧挽挽红宝石一般的瞳仁似乎要滴出鲜血。他拉开弓箭又放下,无论如何也无法瞄准庭前柳。 萧挽挽最引以为傲的弓箭成了悬在头颅之上的斩刀,弓弦酸涩的声响像是一根穿了粗线的钢针在心脏上穿插摩擦。 他全身颤栗,眼前发黑:“王兄,又下雪啦……” 争云飞定定凝望风雪之中庭前柳的身影,伊邪单于在阵前的叫嚣她一句也听不清。 她有些困惑有些不解,她不明白庭前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阿莫卡的旧王都,也不明白要这样做。 城楼之上的守备军为什么不去制止,是因为那些人已经被替换成梨俱部落的卧底了吗? 庭前柳怀中抱着的是他的骨肉,是他的孩子,他曾经在这样的情景下失去过一个孩子,又怎么忍心将他最后的孩子至于相同的境地? 他不是,死了吗。 “不对!不对!”军队中爆出一声尖叫,“那不是庭少君!是鬼,是鬼啊!” 争云飞心中升腾起莫大的悚骇。 他站在谁那边?是勒燕还是梨俱? 或者说,召朝? · 伽西耶掩面,无声地笑起来,肩膀剧烈耸动,随即归于平静。她沉默地夺过萧挽挽的长弓,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缓慢道:“你王兄怎么教你射箭的?” “弓,穹也,腰势如规而浮游作矢。” “王弓者,挽也,思援弓缴而授射甲革。” 伽西耶拉弓搭弦的姿势和那个人完全重合,萧挽挽瞳孔颤栗,险些不能控制战马。他垂眸转过脸,将掌心掐出烂,血珠落地成冰,在雪地犹如盛放的梅花。 任是痴傻也能看出勒燕王的决定,全军肃穆,像是一种默哀,远在城楼之上的明歌却咯咯笑着,甜甜地说,爹爹,你冷不冷?明歌好想你啊! “不……不!!!”争云飞惊叫着前扑,被阿洛商一把箍住:“……争云飞!” “松开我!松开!”在阿洛商怀中,争云飞的挣扎犹如蚍蜉撼树,她转过身,掐着阿洛商的领子,将他拉低,质问:“哪怕不要这座城,哪怕割地赔款,我们不该救他吗!……明歌还是个孩子,他的妹妹为了你们的荣耀而死,难道、难道明歌也要……阿洛商,阿洛商!” 阿洛商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嘘,冷静。争云飞,冷静。” “冷静!你让我冷静!我应该怎么冷静!他的性命难道还没有一座城池重要吗!” 阿洛商的声音有些许哽咽,道:“争云飞,生死不强求,三千世界,每天都在死人。” “可他话都说不囫囵……他是你血脉相连的孩子,你们身上都流淌着辉夜长公主的血……辉夜长公主一个人来到勒燕……”争云飞锤着阿洛商的胸口,指骨在他的重甲上砸烂,血很快就被寒风吹得冻住,阿洛商攥着她的手腕,埋在她的颈窝:“我知道。对不起。” 争云飞崩溃地大哭:“阿洛商,如果今日在城楼之上的是我,你会怎么办。” 阿洛商说,作为你的阿洛商,哪怕是用一千座城一万座城,哪怕是用我的性命,我都要来换你。但是,我首先是勒燕草原的乌洛兰将军,才是你的阿洛商。 争云飞耳中嗡鸣,鼻血流出,阿洛商慌乱地去抹她脸上的血迹,争云飞轻轻松开手,恍惚道:“易地而处,若城楼上的人是你,无论如何,就算跪着,就算用我的尊严——我都会救你。” 她摇摇晃晃转身离开,飞扬的发丝从阿洛商挽留的手指中溜走,阿洛商再度去追,争云飞不知从何处挽来一杆长枪,枪法诡谲若瀑雨乱花,至苦至悲,霎时将阿洛商逼退! 争云飞快马加鞭奔向城楼,乱箭带着流火纷纷而落,被射下战马滚落入雪地,她孤身一人在庞大的军队中逆流,用尽全力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一路杀至城楼! 利箭破空声穿云破雾,争云飞忍泪回望,却见伽西耶在射箭的前一息回身放箭,将伊邪单于从马背上射落! 主帅落马,梨俱鬼军阵脚大乱,伽西耶拔刀振臂,喝道:“将士们,包抄中军,杀!!!” 争云飞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用手背抹去鼻血,穿过火海大步奔上城楼! · 由于吸入太多烟尘,明歌柔软的小身体躺在庭前柳怀里,不动了。他小幅度地摇晃着明歌,像是在哄他睡觉,轻轻唱着从前哄争云飞的歌谣: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不——” 争云飞嘶喊声如泣,反握长枪直戳庭前柳心窝,一把夺回明歌,怀抱着他的尸体,心脏抽搐,支撑不住颓然倚靠在原本华丽如今颓败的柱子上。 她一滴眼泪也不敢流下,将脸埋在明歌小小的胸脯上,妄想听到一些和生命有关的声音。 明歌的温度迅速下降,脸蛋仍旧红扑扑的,嘟嘟的小嘴微微开启,好像下一刻就会咯咯笑起来,怯生生地说:芋圆儿姐,你怎么才来呀。 争云飞四肢麻木,眼中溢出困惑和不解,无数细节从争云飞脑海中快闪,最终如破碎蝴蝶一般汇聚成庭前柳温润如玉,霁月清风的模样。 四下皆是细作零落的尸体,争云飞颤抖不止,捂着心口诘问:“为什么……为什么!!!” 庭前柳不管被争云飞一枪杆杵出的内伤和呕出的血,姗姗站起,一只袖子空空荡荡,另一只手持长剑,与地面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夹角,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在妖火中格外清晰。 “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很意外,也并非我意。但我不后悔。好孩子,我从不后悔。”庭前柳的嘴角噙一抹温柔的笑意,几十年如一日,温良、无害,与他所做的事形成鲜明对比。 “哈哈哈哈哈哈!” 争云飞失心疯似的大笑,眼角猩红,格外狰狞可怖:“我早该想到的。从你撞破皇家丑闻的那一刻起,从你家破人亡绝望自尽的那刻起,你就在等这一天!你暗示我,引导我,让我恨我的国家;你离开我,抛弃我,跟着伽西耶来到草原,开始布置天罗地网——伽西耶杀业重,生性好战,你太清楚以战养战非长久之道,于是你教唆她,引诱她,使得草原战事永无止境,先耗空勒燕,再暗中与梨俱结盟,合纵连横,勾结楼兰遗民,煽动阿莫卡脱离勒燕复国……” 争云飞揪着心口的衣衫,委屈又愤怒:“你说!你是被胁迫的,是梨俱逼迫你的,你不得不将王庭的具体位置告诉霍卡,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权宜之计,这不是你的本意!我等了你那么久……我等了你那么久!你玩我像玩狗一样,你说,你说啊!!!” 庭前柳止步,他看上去很难过:“好孩子,我给过你很多机会:我被‘斩首’后你应该忘掉我,好好跟着温颂玉,他不会亏待你;阿洛商设计娶你时我也在暗中阻止过,哪怕真的来到勒燕,我也竭力暗示伽伽把你留在王庭,学习如何治理国事;玉达粼、丹辉和霍卡的头都是我给你布置的课业,你完成得太好了……或者说,你不应该完成得这么好……哪怕弃城而逃呢?你本该忘记仇恨。可你每次都要固执地拨转命运的齿轮,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来到我的轨道上。” “你的轨道……你把你家人的死归责于勒燕,把你的不幸归责于召朝……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的目的是勒燕还是召朝?说啊!”争云飞用掌根抹去嘴角血迹,嗤笑:“你若真想让我忘记仇恨成为一个正直健康的人,为什么要教我兵书?为什么让来路不明的弥屠户教我八卦掌、百刃为兵?为什么要我学会睚眦必报!” “可是,好孩子,我也告诉你什么是‘爱’了呀。”庭前柳很无奈,手中的剑却毫不犹豫地搭在争云飞肩上。 “放屁!”争云飞毫不犹豫地攥住剑刃,拉向脖颈:“你只是为了减轻你的罪恶!” “还是那么刻薄,太伤人了。”庭前柳眼中有诧异,在眨眼后又变回笑盈盈的模样,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和蔼微笑,就像他的人生信条:“学海无涯,勤俭持家”那样。 “看来草原的日子还是太安逸了。 “忘记要干什么了吗? “好孩子,你是忘记过去的一切了吗? “阿洛商让你迷住眼了吗? “谁又会对你仁慈呢?” 利刃在争云飞脖颈上靠出一到血痕,庭前柳怜悯又悲伤,好像在劝说一个不愿意背诗书的调皮孩子。 “怎么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告诉你多少遍了,谁也不要相信,所有的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都不记得了吗? “这是第几次犯错了? “嗯?” 争云飞抬手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手背上的血迹在惨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斜斜向上的印记。她内心悲恸,却无处表达。她现在只想同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放声尖叫。 “你把伽伽当什么了,你的孩子呢,我呢……” “好孩子,别害怕。为你,我专门磨利了剑刃,不会疼的。下辈子,不要生在帝王家,做个寻常平凡的女子吧。” “死?我还怕死吗?我生下来就已经死了。”争云飞的眼神变得僵直,她的灵魂好像从□□中抽离,一切都变得轻飘飘、无所谓起来。她不再感到愤怒和悲伤,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以一种异常平和的心态开口道:“师父,你说,权力和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对吗?” 庭前柳望着争云飞淡漠空洞的眼睛莞尔,带着师长——或者说慈爱父亲特有的鼓励:“是的。” “那你先死。” 话音未落争云飞登时出手,没人看见她捡了一把怎样的兵器,也没有人看清她的身法,只见金光一闪,庭前柳的喉咙喷出大汩鲜血,争云飞半张脸都被热血染红。 她最后一次闻到庭前柳身上广藿香芳辛微凉的气味,那气味来自于遥远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那时的争云飞躺在草垛上,天空又高又远,伸出短短细细的手臂,似乎能触摸到柔软蓬松的白云。 庭前柳并未出剑,没有后退,甚至没有抬手格挡,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等着争云飞像小时候那样飞扑而来,他会千千万万次将这个小小女孩拥入怀中。 庭前柳连连后退,血流如注,栽下城楼。 手脚摔断,鲜血从他的脖颈喷涌而出。弥留之际,他无意识地抬手抚在创口,带着一种宽慰的、满意的笑。就像他在平瑞二十二年的刑场上,对着刽子手释然一笑:“谢谢你,结束我的痛苦。” 第36章 夜路 伽西耶带着军队消失了一天一夜。 萧挽挽背负犀角长弓,掉转马头,唇边哈出大股白气,模糊了面容:“夤夜冯河,枉费性命。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只能提头来见阿洛商了。这是信号弹,有什么事立刻射入天空,阿洛商会第一时间赶来。守好阿莫卡,我去寻王上。” 争云飞看不清他,前行几步,萧挽挽已绝尘而去。侍女送上手炉和裘氅,温暖拥上,争云飞被冻僵的大脑终于能正常运转。 寒风呼啸,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当初在王庭之时她的身后还有玉达粼和丹辉,现在,伽西耶下落不明,阿洛商向南方接应粮草,留在阿莫卡的铁雁营和勒燕军皆疲惫不堪,争云飞迷茫至极,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她梦游一般进了王帐,只见酒樽杯盏歪了一地,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反季荔枝和残棋,烟草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闷得争云飞头昏脑涨。 好像王帐的主人只是匆匆离去,不多时就会回来,帐内的所有物件都在耐心地等她。 王帐内安静至极,火光跃动,在争云飞挺拔的侧面吻下一道温暖的金痕。 刻在羊皮卷上的勒燕舆地图犹如一头沉睡的苍狼,阿莫卡就在狼的眼睛。争云飞手指虚虚划过黄金矿脉和拒马泽的位置,心脏大力地跃动一下。 拒马泽,乌洛兰的伤心之地。 勒燕先王曾在这里中了那木仁的奸计,命殒沼泽,辉夜和伽西耶分别在此夺回先王的身体和头颅;梨俱部落为抢夺黄金矿脉,数次凌掠拒马泽最终攻破阿莫卡;而如今,伽西耶的消息也消失在这片不详的沼泽地。 伊邪单于老奸巨猾,鬼军神出鬼没,所有人都认为梨俱部会调虎离山,将伽西耶引诱至拒马泽后拐一个弯回来奇袭阿莫卡,因此伽西耶只带了少部分轻骑追击,枫河营和蔚水营两大主力依旧驻守阿莫卡。 争云飞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抓到什么难以言说的真相,心弦泛起微弱的波澜:可是,如果梨俱部落只是单纯地想要勒燕给霍卡偿命呢?如果梨俱只是想让伽西耶身死,草原大乱尔后渔翁得利呢? 侍女注意到争云飞逐渐崩溃的情绪,焦急道:“殿下……殿下是想到什么了吗?探子来报乌洛兰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只剩五里地,不如……” 争云飞浑身发冷,颤声道:“备马!” · 腊月十七,朗日,拒马泽南。 即将破晓,争云飞终于看见狼藉的雪地里那道艳丽的残影,下马时跌倒,摔入雪中起不来。 战士们的残肢七零八碎,争云飞心生胆怯,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尸体。 她先看见了孤零零在原地徘徊的踏风,那是伽西耶心爱的坐骑,据说和阿洛商的踏青是一母所生,两人两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争云飞用尽全部毅力逼迫自己上前,冻僵的手指紧紧攥住领口,蛊毒在此刻发作,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出血泪,再次跌倒,手脚并用的爬上前,哆哆嗦嗦将信号弹射入空中,绽开烟花。 “萧挽挽……”她手忙脚乱地去探萧挽挽的鼻息,死静至极,趴在他的被捅出腕大窟窿的胸口,总算听到一点微弱的声响。只见他枕在一匹黑马的马肚上,白金色的发尾被鲜血染色,如同吸饱墨汁的毛笔迤逦在地。 谁能料到,还未等她松下一口气,刚捡起萧挽挽被折成两段的烟杆,猝然瞥萧挽挽手中攥着的胳膊。 争云飞冥冥之中意识到什么,顺着那胳膊向上看去,她失控地惊叫,理智碎成齑粉,肺腑被烈火煎熬,哭诉声在黑沉的雪夜格外凄怆。 争云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揪出在狠狠摔在满是冰渣的雪地里,她哆哆嗦嗦地将心脏放回空荡荡的胸膛,蓦然发现那颗心不是她的。 争云飞几乎要昏厥。她昨天早上抱着明歌的尸体,今天夜里搂起伽西耶的尸体。脖颈处飞断的血肉如狰狞大口,一口吃掉了争云飞的灵魂:“我没有救下明歌……并且,……害死了……” 萧挽挽回光返照般陡然睁开双眼,抢回伽西耶的身体,骂道:“吼……别……碰她!——你……是你……阿洛商呢,我要阿洛商……我要阿洛商……去杀了他……” 战马在雪地中艰难地前行,阿洛商寻着信号弹的方位应声赶来。他在咆哮的暴风雪中立马,寒冷彻骨,万物静声。 阿洛商魔怔一般盯着伽西耶的身体,心胆俱裂,却从未如此镇定。阒然间悲恸地望向苍穹,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 骤雪犹如绵延不断的招魂幡,叩问长生天悲诵风声。 “是伊邪单于,是伊邪单于!他带走了伽西耶!”萧挽挽嗓子里含了一口血,对阿洛商嘶吼,“杀了他阿洛商!杀了他!!!” 阿洛商手背上的青筋似乎要爆裂,他尽力稳住震颤的情绪,声音紧绷:“好。”说罢狠狠一劈马鞭,甩开身后沉烟带兵向拒马泽奔去! 天地呜咽,萧挽挽怀抱着伽西耶的身体,泪水和血水滴在冰冷的尸体之上,呼吸如抽风,他的肺烂了一个大窟窿,喉咙中发出怪异的咯咯声响:“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争云飞让萧挽挽侧躺,捂住他肺部的窟窿。俯在萧挽挽的耳边,努力分辨他的话语,哭道:“我不许你死,祸害遗千年,你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死掉?我带你走,坚持住萧挽挽。” “哈,对啊……我不想死……那云云儿,你救救我吧……” “坚持住,我带你走,挽挽我带你和伽伽走……”争云飞怎么也无法拖动萧挽挽,她在这一刻忽然就起了和什么东西交换条件的念头,希望话本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眼泪真的存在,她宁愿将眼睛哭瞎,换所有人换回来:“不要死,我求你,我求你了,不要死,不要离开我!你们为什么都要离开我,为什么!” 萧挽挽疲惫地笑了,血手抚上争云飞的脸颊:“抱歉……小伽梨,独生独死……独去独来,你总要……一个人……走夜路的。” “有人……等我呢,我……先走啦。”萧挽挽的眼光黯淡下去,“你……你知道吧,我不是真的讨厌你。宽恕我,不必为我难过……明年来哭我吧……王兄,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伽伽……” 萧挽挽的手臂垂下砸在北国的厚雪之中,他的烟杆折断,宝石碎了一地。 暴雪纷飞,争云飞万念俱灰,头晕耳鸣。她不是在为萧挽挽哭,也不是为伽西耶哭,是在为天下受战火焚烧的百姓而哭。 这里是曾经的阿莫卡,这里是勒燕的北境,这里是萧挽挽的故国。 他在此失去亲长、王兄、臣民、爱人,以及自己。他人生像雪原上的一滩血,反射着热烈的阳光,但是血迹的边缘已经发黑,离近了会有糜烂的艳香。 “日月盈祥,八荒未央。萧挽挽,不要害怕,爱你的人在等你。” · 争云飞带着两具尸体回到阿莫卡王都,万军俯跪悲角哀鸣。 大祭司手持召魂铃,足踏问神鼓,跳起傩舞,四面八方传来压抑的哭声。 金铃频响,白幡飘扬,争云飞再度接到战报:蔚水营全军覆没,北上支援的刹林部被召朝军队截断围困。 争云飞眼前发黑,用尽全力才再度睁开眼,却见大祭司已经在眨眼见出现在面前,方寸未乱,镇静地点了她的穴位。 争云飞这才发现七窍又流出血。 可能是被大祭司的镇定感染,争云飞饮下酽茶,问道:“大祭司,勒燕真的气数已尽吗?” 大祭司尖锐的眼光深沉地望向争云飞,因止言的缘故,她面具下的嘴唇轻微蠕动,但是一句话也为说出口。 三天后,不管是消失在北方拒马泽的阿洛商还是被围困在南方的刹林部都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勒燕为勒燕王和萧大将军举行了仓促的葬礼。 就在这时,阿莫卡旧民暴起,军队发生哗变。 在动乱中,大祭司的心脏被空手掏出。 · 腊月廿四,小雪,凉州。 争云飞从前常常听起庭前柳讲起凉州:繁华若江南,是生养他的故乡。争云飞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踏上凉州的土地竟然是这幅光景。 凉水盖头泼下,争云飞浑身激灵,弹起来却被蛮力按住,一只巨手毫不怜惜地揪起她的头发,一张千沟万壑的麻子脸凑近了奸笑:“哎呦小美人,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踏风扬起前蹄吓退数人,那麻子脸却不怕,更嚣张道:“连马都疼你!” 周围传来乌合之众的哄笑声,争云飞满脸脏污,紧紧护住怀中之物如困顿小兽一般呲牙:“放开你的脏手!信不信我把你的皮翻过来喂狗!” “脾气不小,我喜欢!”麻子脸反倒兴奋起来,伸出就往争云飞胸口探,道:“还敢反抗!装什么冰清玉洁,现将你奸.污了在扔到窑.子里千人骑万人骂!” “死开!”争云飞一口咬掉那人的耳朵呸掉,将他踹翻在地,暴呵:“你是什么杂种,敢碰你奶奶!看老子不给你脸扇烂,滚!!!” 好在争云飞少时在街里混过,和这麻子脸骂得有来有回,而那麻子脸捂着血洞惨叫,杀心四起,夺过路边屠户的杀猪刀便看向争云飞—— 只见争云飞敏捷地翻滚起身,抬腿高高砸下踏断屠刀随后上步腾空滚翻转体一脚踹掉麻子脸三颗大牙!四周传来惊呼,争云飞在寒天雪地里冻了数日,又饿又冷,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她身形一晃,被那麻子脸捉住。 “你*的*了个*,臭娘们,弄死你!”麻子脸亡命之徒似的扑来,眼见就要掐断争云飞的脖子,却听街边二楼的雅间窗户被一修长素手推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落,道:“干什么呢。” 只见一约莫四十岁——不,三十岁——看上去不老但是也不小了的男子倚靠在窗边,瞳仁透亮如琥珀,卷曲的棕发用三根檀木簪子松松束着,缎黑圆领袍上用银线绣着波光粼粼的彼岸花,唇上点了红得发黑的口脂,和耳坠上的永生花相呼应。 看热闹的乌合之众瞬间静声,小声呵斥麻子脸,道:“快松手!那可是金沙楼的牧先生,你扰了他的清净,不想活了?” 麻子脸初来乍到凉,不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地头蛇”,一下子卸掉争云飞的下巴,道:“管他什么牛先生羊先生,关我什么事!” 那位牧先生在大冬天漫不经心地摇着孔雀羽制成的珐琅扇,颓废地趴在窗户上,道:“吵死人了。” 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飞镖,须臾之间旋掉麻子脸的头颅!争云飞被溅了一脸血,歪着头,斜斜望向牧先生。 被争云飞这么直勾勾地一看,牧先生来了兴致,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如此倔强偏执的目光。掐指一算,心中微惊:“……竟然是她。” 牧先生从二楼一跃而下,轻踩在烂泥一般的雪水里,衣角却干干净净,没有溅起丝毫污渍。 他解下墨色狐裘披在争云飞身上,蹲下与争云飞齐平,咔吧一声将争云飞的下巴安回去,道:“小女孩,别来无恙。” “——啊,你还不知道某是谁。凉州金沙楼牧归泽,是这酒肆茶楼的老板。” 金沙楼内,争云飞换上舒适干净的衣服后冷静下来,说不清是麻木还是镇定。 她警惕地瞪着牧归泽,问道:“为什么救我。” 面前的麻辣染炉咕噜咕噜冒着香气,牧归泽为争云飞涮了切成薄片的牛肉,放荡不羁地对着壶嘴饮下一口酒,道:“某跟你有缘——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怎么就从马背上跌在路中间了呢?”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争云飞不太懂“缘”在何处。 牧归泽假装若有所思,道:“你从阿莫卡的旧地来?他们阿莫卡人超可怕的呢,冬天吃冻肉拌辣椒面。” 争云飞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有几分姿色,可惜已经过了风情万种的年纪,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怀念和亡夫共同经历的美好过往的寡妇味。 她想到什么,道:“……你是楼兰人。” 牧归泽笑着颔首,争云飞继续道:“凉州金沙楼,有所耳闻。我有一位来自阿莫卡的故人,曾说,‘里面的老板通天彻地,比许愿池里的小王八都管用’。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条件请随意开。” 牧归泽沉默,他像是知道争云飞的“忙”是什么。抬起头时又恢复了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嘴脸:“可怜东风笑送哀,红粉骷髅沙下埋……人生一世,为什么不吃吃喝喝,快快乐乐呢。” 争云飞垂眸搅着一碗肉糜,吃起来慢条斯理,但又很快,道:“牧先生,我从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现在遇到了一个人。他现在下落不明,我想找到他——我想救他,也是在救很多年前的我。” 牧归泽两手一摊,指尖勾着那柄摇摇欲坠的扇子:“小女孩,某不是许愿池的小王八,也不是神仙,不会大变活人。” 争云飞道:“我知道,我会去救他……只要他还是活的。” 牧归泽笑了,道:“虽然某还欠你些东西……不过一码归一码,事成之后,你先把身体养好了,然后北上来凉州——金沙楼缺一个掌柜。” 争云飞没有多想,立刻回答:“好。” “自我意识薄弱总会导致服从意志高,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牧归泽笑得快要翻过去:“嗐,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某想起了一些……后悔,但是,又不后悔的事……” 可能是和简单直白的勒燕人呆惯了,争云飞来召朝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费劲:要往前想三句往后想十句,不断揣摩某句话背后的意思。 争云飞冷静地看这人装疯卖傻,顷刻之间觉得现在扭头就跑一定还来得及。 谁知牧归泽像是换了一个灵魂般猝然安静下来——虽然很有可能只是笑够了,道:“如你所愿——某来算一算……嗯,还活着,也只是活着。如果是‘回头四向望,眼中无故人’,也许,不如死了。” “我,我还想问——” “小女孩,你太贪心了。再问下去就要在金沙楼打一辈子工喽——他只能等你一旬了。你知道要你要做什么的。” 说罢牧归泽将筷子反转,用筷子的尾端把碗向前推了推,俏皮地眨眨眼,道:“再吃一点吧,这是喝奶长大的鲥鱼挑了刺制成的糜,用来左润玉翡翠粳米粥,独家秘方,只有在某这才能吃到。” 争云飞垂眸看到了那双筷子,头尖尾方。 她愕然望向牧归泽。 牧归泽笑得春风和煦。 感谢牧老板友情客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夜路 第37章 弑君 腊月廿七,明月夜,长安。 对于侯府的庭院,争云飞可谓是轻车熟路。 没去勒燕草原时,争云飞总会在深夜提着温家政敌或是仇人的头颅,穿过侯府的层层把守落在这个庭院。 庭院的墙根处有一大片君子兰,从前病弱不开花,如今竟长得繁茂葳蕤。估计是温颂玉把争云飞提来的头都埋在这片地里了。 争云飞坐在墙头,想着温颂玉一边口吃地念着“成何体统”、“此非君子之道”云云,一边战战兢兢努力挖坑埋头的身影。 离开勒燕以来,争云飞嘴角终于噙着真心的笑容。 清透的月华落在雪地上,温颂玉的屋子始终黑茫茫的,没有点灯,侯府上下也是寂静一片,连洒扫佣人也不见。 争云飞这才想起来:温颂玉的母亲扶桑君过身还未满一年,此时的温颂玉应当还在倚庐为母亲守孝才是。 看来是等不到温颂玉了。 争云飞笑得苦涩,她原本想听听这个人看法。 争云飞熟练地猫进温颂玉的屋子,翻翻找找,还不忘记顺几颗小金鱼儿,想了想又抓了一把金瓜子。她找出温颂玉十五六岁时的冬衣换上,在各式匣子里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腰牌。 腰牌上的兽面吐珠串穗不停摇晃,像是在十分亲昵地跟争云飞打招呼。 争云飞将这腰牌在手中掂量着,和趴着小麒麟的燕云府印、和亲信物收在一起。 “嘶……我眼花了?侯爷什么时候回来了?” 巡夜的侍卫似乎发现了争云飞,他们打着灯笼向庭院拥来。争云飞冷眼扫视过,在墙头上一翻身,就轻灵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去了。 · 凭借温颂玉的腰牌,争云飞在皇宫畅行无阻。她混进早朝的队伍,众臣都投来议论的眼光,在争云飞的背后窃窃私语。 争云飞穿上温颂玉的衣服扮上男装后和温颂玉真的有**分相似,只是身型矮了许多。 候朝的众臣还以为记忆出现错乱——现在不是平瑞二十七年,而是平瑞二十年的冬天,温大将军和长公主扶桑君健在,十六七岁的温颂玉一举中第,站在朝堂之上,天之骄子,意气风发。 “他为何不穿朝服?” “圣宠加身……他可是陛下的宝贝!母亲扶桑君为陛下以身挡暗箭,父亲温大将军为三朝守边疆……在小太子出生前,陛下甚至动过让他过继的念头。这小子就算赤.身.裸.体在大殿之上撒泼打滚圣上也会赞许有加。” “可我怎么感觉温大人和平时不太一样?为母守孝,忧思过度?他不应该在皇陵才对吗?” “温大人会不会在皇陵……被精怪吃了?这是精怪穿上温大人的皮……来……” “据说皇陵真的有精怪会在夜晚出没,你们还记得从前皇陵的……那位吗?” “你说……啊,据说,是个疯的!不然好好的公主不当,圣上怎么会让她去……” 争云飞忽然觉得温颂玉陌生起来:温颂玉在她眼中一直是不顶事的结巴哥哥,她纳罕:想不到温颂玉混得风生水起啊,就是脾气太好,贱人敢在他身后就开始说坏话。 争云飞手持笏板,逆着日光微微侧身,只有眼睛转过去阴森森地盯着嚼舌根的那几人。 那些人注意到此版凶艳的眼神,浑身一激灵,连连哈腰散开。 钟鼓司恰好在此刻敲响钟鼓,众臣从掖门鱼贯而入,立在御道两侧静候皇帝,礼鞭响彻云霄,老皇帝姗姗来迟。 还未等监察御史将御前失仪的“温颂玉”奏报,争云飞冒着被不管不顾拖下去斩首的危险抢先一步,出列叩拜:“儿臣争云飞,叩见父皇!” “争……争什么?争云飞?” “大公主?” “她不是死在和亲的路上了吗!” 朝堂上下霎时议论纷纷,就连老皇帝也怔在原地,探身看清来者,眉眼下压,抖着手指向争云飞:“……你……” 看上去颇为慈善的大太监第一个反应过来,佝偻着身体连步上前,喝道:“哪里来的妖人!竟然敢偷窃朝廷要员的腰牌、冒充已故的大公主!来人呐!还不快拖下去乱棍打死!皇上……皇上,您缓一缓……” 争云飞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和亲勒燕的信物,高高举起那枚形如红叶的金玉珐琅,旋裙起身向四周转身:“我乃召朝大公主争云飞,此物为证!” 众臣见了那枚珐琅信物,皆倒抽一口冷气。 “……她,真的是大公主?” “起死回生?” “不可能!我就说皇陵有精怪!” “你……你!”老皇帝按着龙头御椅颤巍巍站起,“还不把她拖下去!” 争云飞目的达到,挥开前来拿人的御前带刀侍卫,缓缓扫视过朝堂众臣,目光最终落在面色苍白的老皇帝身上:“儿臣腿脚具在,不劳父皇挂心。” 说罢转身离开朝堂,留得众臣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 争云飞在养心殿前跪了一天一夜。 她现在颇能体会阿洛商当初跪在伽西耶王帐前的心境了。虽然没有好事的萧挽挽在她背后走来走去,但当初的场景,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争云飞的膝盖及小腿已经在雪地中冻烂,衣物和坏死的血肉粘在一起,老皇帝却在养心殿住得“四平八稳”。和亲信物枫叶形状边缘锋利至极,深深陷入争云飞的掌心。 鲜血一滴一滴落入雪地,犹如雪梅盛开,触目惊心。 温颂玉就在这时赶来,他身穿热孝,远远地望见争云飞细细瘦瘦的,跪在雪里,纷飞的大雪快将她埋严实。 温颂玉撑在皇宫高耸的宫门,捂着嘴,不敢上前:“……她、她没死……默然,你看她,是不是长高了?” 他的小厮默然赶紧将大氅塞进温颂玉怀里,推他:“侯爷快去吧!” 争云飞耳尖一动,听到声响也没有回头:左不过是些指指点点的宫女太监,她小时候从未理会过,长大了更没有必要去计较。 温颂玉踉跄地扑来,用大氅一把将她裹住,搂入怀中:“糊涂!” 争云飞冻僵的眼皮缓慢眨动,直到被和温颂玉衣物一模一样的檀香包裹,温暖的热气传来,她的灵魂才从九天之外回到□□:“我若不闹,悄无声息地死了怎么办?你该找不到我了。” 温颂玉急了:“剑走偏锋总要栽跟头的!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还笑得出来!我恨不得……恨不得一笏板把你敲晕!” 如今的温颂玉不管是气质还是性格,都和争云飞替嫁前完全不一样了。他清减了许多,眉宇间总是含着一口沉重的郁气。争云飞看着他眼球上的红血丝,道:“我门牙烧得慌,笑一笑凉凉而已。” 见温颂玉的脸实实在在地黑下来,争云飞头顶在温颂玉的肩膀,示弱:“……哥,我特别特别累。” 争云飞声音嘶哑,一说话嗓子竟然出血,从口角溢出。温颂玉慌乱地去拭血,将争云飞打横抱起:“哥哥带你回家。” “疼!” 温颂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根本不敢去看争云飞腿上的伤。在一旁目击全过程的大太监终于忍不住,迈着小碎步上前,压低了尖细的嗓子,道:“温大人这是在干什么!圣上重视您,但您也不能……违抗圣命!圣上心意已决,还不快把大公主放下,回去罢!” 温颂玉沉默,轻轻放下争云飞,默然赶紧扶住。温颂玉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跪在养心殿下,脊背地弯下去,叩首:“罪臣温颂玉求见!” “罪臣,温颂玉,求见!” 每一叩首,温颂玉额头上的血肉就模糊一分,争云飞喝道:“温颂玉!” 大太监左右为难,对这对兄妹“嗐呀”数声。温颂玉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也经常受扶桑君的嘱托冒死照看过守在皇陵的争云飞。他手中的拂尘点点这个指指那个:“年关在即,马上就是小太子和四公主这对龙凤胎的百日宴,为什么不等两天再来!” 争云飞嘴角抽搐:“老蚌生珠,臊不臊。” “你……你们!嗐!”大太监恨铁不成钢地走入养心殿,迟迟出不来,争云飞搀起温颂玉,道:“你别这样!你知道我回来是干什么的吗?” 温颂玉顿住,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我知道。你来请求召朝退兵。作为温家的孩子、召朝的士大夫,我在理智上不赞同。可是,在情感上,作为你的兄长……” 温颂玉回身,重重叩首:“温大将军、长公主扶桑君遗孤温氏貌泽,求见舅父!” · 养心殿内,太监女官鱼贯退下,温颂玉被请到偏殿。 老皇帝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迅速衰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薄情寡义了一辈子,居然在此时此刻面相有了三分慈祥。 老皇帝审视争云飞,正如宣告争云飞去草原和亲的那天一样,道:“和亲草原,自己却偷偷跑回来,这像什么话?从勒燕至长安,山高路远,你这一路怎么混进来的?” “快马加鞭,夜走千关。” “荒唐!”无数奏折劈头盖脸般砸下,争云飞丝毫未躲,老皇帝叱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国家大事为儿戏?!你这次回来,是以什么身份?” “……召朝大公主,争云飞。” “这个时候知道你是谁了?”老皇帝一挥袖子,“争云飞早就死在勒燕的夺权战争中了!乌洛兰·阿洛商背信弃义,卷走燕云三千里土地,争云飞若是活着,难道不该从中斡旋,将燕云的土地夺回来吗?!” 争云飞早就料到老皇帝的说辞,从怀中拿出第二件信物:“燕云府印在此,儿臣替……夫婿,归还国土。” 皇帝眼中精光乍现,沉声道:“呈上来。” 争云飞压抑下所有的情绪,膝行而上,一跪一个血印,在雪中跪烂的肉在接触黄金台阶时发出不可察觉的黏腻声响。 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面若金纸,嘴唇毫无血色,如果不是她体内的蛊虫不想死,争云飞早在从凉州奔向长安的途中力竭而亡。 皇帝将燕云府印在手中抛上抛下,随意往御桌上一掷,端量男装的争云飞,大概是从她的眉眼上看出了谁的影子,道:“哼,勉强算你将功补过。温大将军和扶桑君已逝,上一辈人的恩怨也该了解了。你走吧——是回勒燕继续做你的王妃,还是留在召朝隐居终老永远不入长安……自己选吧。” 皇帝自我感动式的挥洒两滴眼泪,不知道在唏嘘谁。 争云飞木僵的大脑用尽全力才旋转起来,揣度圣意。 皇帝为何不追责?为何不想要她的性命?和他的妹妹扶桑君有关系吗?现在最好的选择其实是斩断前缘,忘记勒燕,忘记在勒燕死去的故人,忘记…… 阿洛商。 不,不能忘。 阿洛商还在等她。 争云飞抬起头,倔犟地扬起下巴,眼神沉着,姿容肃静:“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眼皮也没抬,继续批奏折,道:“召朝不可能退兵。嫁去勒燕不满一年,就把你的祖先是谁忘了吗?” 争云飞眼睫垂下,神色被尽数掩盖。 她看到了一碗雅致的肉糜,鱼的鲜香扑面而来,里面有莹白的粳米。 还有一盘比翡翠还要精致的小菜。 争云飞倏尔笑了,不知道在笑谁,但是她从未如此镇静。道:“听闻,江南是个好地方。‘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勒燕的娘娘河河底在仲夏会开满鲜花,美得……触目惊心。我想去江南。” 老皇帝放松警惕,道:“随意。” “儿臣从前顽劣偏激,未能在父皇面前尽孝。古有卧冰求鲤、陆绩坏橘,父皇坐拥万里山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也不缺,就让儿臣为父君侍羹,聊表孝心。” 老皇帝颇为诧异,无事献殷勤,绝无好事,他心中警铃大作:“不必了,来人!” 太监和女官步入,争云飞垂下头颅,无比顺从,道:“如今父皇赦免儿臣死罪,儿臣感激涕零……请允许儿臣……”话音未落,争云飞手指轻动便捏起一根银筷,伴随着女官的惊呼声,争云飞驱动内力,圆润的银筷竟然刺入老皇帝的喉咙! 刺杀来得太突然,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犹如一朵妖异食人巨花一口将万物吞噬——老皇帝捂着脖颈,怒目圆睁,“你……蛊毒……武功……不可能……救……驾” 争云飞一哂,呕出一口黑血,蛊毒又起,她的眼睛开始看不太分明,道:“你是不是觉得,在你将死之际,我应该把我没解药却没有因蛊毒而死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她说着,第二筷戳破老皇帝的肺部。 争云飞轻笑,她手上无利刃,但做的每一步都犹如凌迟:“懒得讲了,反正你本来就该死不瞑目。”话音未落,争云飞第三筷戳破老皇帝心脏。 老皇帝声带漏气,再不能发出声音,用最后的力气蹬翻烛台,火势骤起! 事发突然,在外等候的侍卫和太监终于发现不对,破门而入,众人愣怔良久,大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尖叫:“护驾!护驾啊!!!” 争云飞施施然道:“狗皇帝,我给过你机会。我恨透了你,你早该去死。”随即斜向上一举戳穿老皇帝太阳穴,万分嫌恶地丢下那支尖头银筷,像一个平静温和的疯子,对着御前带刀侍卫笑眯眯道:“你们一起上吧。” 第38章 交易 皇宫内外迅速混乱,等二公主争云皎带着御林军和影部赶到时,养心殿内内外外全是分离的尸首。 争云皎凤冠花钿,锦衣华服,一步跨过三支大腿,两步踢开七根指头,脚下的眼珠头颅肆意滚落。 烛光像是点在水面,往下全是粼粼的水底,飞溅的血迹像争云飞口中娘娘河底的夏花。 只见争云飞随意趺坐在御坐,衣襟上全是自己吐出的血,却笑得春风和煦,手肘折叠擦净刀面血迹,像观音又像罗刹。 “父皇,父皇!!!” 争云皎扑向还有一丝气的老皇帝,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是死人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道了声“遵命”但一去不复返。 御林军将皇宫上下围了个严实,就连常年盘旋在皇宫四方天顶的乌鸦也不在盘旋。 直到老皇帝气息全无,争云飞瞥过小太监的离开的方向和黑压压的影部、御林军,她蓦然想通其中关窍,笑了,直勾勾望向争云皎,道:“……原来是你,好大的本事。” “什么是谁!争云飞,你莫名其妙地死而复生刺杀我的父皇,该怎么解释!” 争云飞从金碧辉煌的大殿高处俯视争云皎,眼底黑沉仿佛在吸食人的精魂,道:“解释?你心里恐怕更我还要清楚。” 争云皎松开老皇帝,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冲向争云飞,染着豆蔻的玉指掐上争云飞的领口,争云飞似乎能看清她脸上搽的珍珠粉的纹路。 争云皎的泪珠飞舞洒在争云飞的脸上,那泪水三分真七分假,声嘶力竭地吼着:“你为什么要杀死本宫的父皇,为什么要毁掉本宫的生活!就因为你过得惨,所以,天下人都该为你的幸福陪葬吗!” “你知道皇帝遇刺带来的后果吗,知道朝堂会如何动乱吗,知道召朝八万万河山将会面临什么吗!本宫爱护子民,恪守职责,本宫有什么错!” “勒燕求娶嫡长公主,本宫从未拒绝,你又不是公主为什么要来凑热闹?是你,是你自己不为自己争取,自愿食下苦果!” 争云飞蹙眉,一手扳起争云皎细腻光滑的小脸,影部霎时拔刀,御林军整装待发! 争云飞含笑一一看过争云皎身后的众人,凑近道:“你所谓的父皇,冤死我母后毒杀我师友,我不该报仇吗?我从未食用民粟,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和亲从来不是公主的职责,是你父亲无能窝囊!” “我不是公主?争云皎,我希望你清楚,我母亲是月氏的女儿大召的皇后!我从不计较这些,你还敢提?” 争云皎蔑笑,她松开争云飞迤迤然坐在御桌之上,惬意地翘脚,道:“公主?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有脸和本宫叫板!” 争云飞的瞳孔霎时紧缩。 争云皎扶了扶因情绪激动而摇摇欲坠的钗玉,眼神玩味,举手投足间显现出她才是那个在深宫中斗出血路,万般宠爱加身的公主。 “意思就是,你啊,不知道是从哪里偷来的野孩子,安上本宫真正的名字,替我守了十八年皇陵!” 什么!? 争云皎十分随意地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捞起一只半山半水的翡翠如意,慵懒尊贵。大殿之上,禁军高度戒备,蓄势待发地守在她的身后。 “怎么样,十七年来,母亲不是母亲,师父不是师父,兄长不是兄长,就连和亲的王子也对你提防忌惮……这滋味不好受吧?” 争云飞长久地直视争云皎,不被花言巧语干扰:“好好说话。” 争云皎对争云飞从容平和的反应很不满,但还是娓娓道来:“还记得那九字谶纬‘非星不王,当以天下养’吗?” “非星之谶?当然记得。”争云飞靠进龙椅,双腿伸展,这是一个很放松、毫无畏惧的姿势,又道:“拜它所赐,狗皇帝一边害怕我横空出世提前父死子继,一边害怕满朝文武和天下人嚼‘虎毒尚且不食子,更况且一个才刚出生的婴孩’的舌根,把我逐去那不见人的去处。” 争云皎笑得十分灿烂:“只是这样吗?” 争云飞皱起的眉头,心中满是厌恶,她无法接受与自己相似的脸上竟然出现这种表情,道:“当年月氏在朝中只手遮天,狗皇帝得到月家的帮助登上皇位后迅速忌惮起来,我母后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祭品罢了——不然呢,还有更见不得的皇家丑闻吗?” 争云皎亲昵地搂上争云飞的脖子,甜腻腻地凑近道:“姐姐,原来,你跟我母后月静谣,一样天真……” 争云飞猛地后撤,争云皎因惯性摔倒落进龙椅深处,争云飞闪开,居高临下地垂眸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母后,月静谣?” 争云皎躺在龙椅上,笑得花枝乱颤:“姐姐……姐姐!哈哈哈哈哈哈!表哥,你看看她,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她不认你这个亲哥哥!” “住嘴!” 温颂玉终于从偏殿赶来,被血腥的养心殿吓得不敢迈入。当他看到争云飞无悲无喜地回头看他时,心已经碎得稀烂捡不回来。 “云云儿,你别听她乱说,来,你先下来,到哥这来。” “我乱说?我乱说!”争云皎霍地站起,在高台之上来回走动:“争云飞,你问问他,当年我母后月静谣与温大将军两情相悦,总角之好,争昙口口声声说此生不嫁,只做皇帝哥哥的好妹妹,结果呢?!勒燕请公主和亲,她争昙转头撒泼打滚,横插一脚,聘温大将军为驸马;汤辉夜倒是深明大义啊,请封公主,自愿和亲救她因违抗君命而下大狱的哥哥,而我母后?她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就是因为争昙,好好的将门虎女,舍身取义,去那苦寒荒凉之地和亲,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回到召朝,还未踏入长安城就病死在半路!” 争云皎的发钗珠结高速晃动,形状疯魔,所有的礼数矜持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 “高门贵女,谁愿意嫁入皇宫整日守这四面高墙?那争昙将奸.夫那木仁引荐给我母后,才导致了……” 争云皎泣不成声,将争云飞拉低,面容狰狞:“平瑞十年,司天监监正算出九字谶纬,父皇发了疯地认为那个孽子就是还在母后腹中的我……他不假思索地杀了她……可实际上呢!那个谶纬说的根本不是我!是你!在争昙肚子里足了月份却迟迟生不下来的……你!” 争云飞瞳孔震颤,跌坐在御桌。争云皎魔怔地笑了,继续道:“庭前柳把我剖出来后,不到眨眼的功夫,谶纬中的星星才坠落,而你,就在此刻降生。” “可能是争昙良心发现——就当她良心发现吧……争昙姑姑只是被宠坏了的、吃不了一点苦的娇贵公主,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她……哈哈哈,她居然,居然愿意用自己的孩子……来换月静谣的孩子……一条生路……” 争云皎又哭又笑,揽住争云飞,道:“姐姐……我们都是无辜的……” 争云飞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一只桑诺在念经:妖孽妖孽妖孽妖孽妖孽。 争云皎见争云飞的情绪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然而在电光火石间就跌落平稳,好像已有一把含着雪光蓝剑将她的情绪达到临界点前就劈断。 争云飞静静地注视着温颂玉,发觉他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争云飞并不能理解温颂玉为什么一副遭雷劈了的模样。 争云飞眼前浮现出争昙娇柔善睐的明眸,猝然发觉两人的眉眼竟如此相似。所以,她的鼻子会像温大将军吗?温大将军是什么样子?恐怕连温颂玉都记不太清吧? 争云飞端详温颂玉,描摹他鼻子挺拔的骨线,摸上自己的,似乎能找到一些可怜的相似。 温颂玉应该更像他亲生母亲——那个陪嫁的媵人吧? 争云飞又想起争昙了。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母亲吗? 那为何从来不至皇陵探视?为何去侯府的时候从未抱一抱她?为何…… 争云飞垂首自嘲一笑,她说不清现在的心境,或许她现在没有心境。睫毛在眼尾投射下长长的弧线,看上去憔悴易碎,但她的脊背始终笔直,百折不弯。 争云皎忽然就觉得非常无趣,她这个傻傻呆呆的姐姐空有一副聪明皮囊——随后争云皎意识到二人长得很像,她想起什么:“原来我那日在书肆中遇到的是你——我还救了你一命呢姐姐!” 争云飞随口道:“你现在提这个,是要索取报仇吗?” 争云皎道:“兵者凶器,争者逆德。我不想听见亡灵的哭声了。” 争云飞道:“那天下人的哭声呢?” “天下人?姐姐,我不是神。你也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争云皎轻车熟路触动机关打开密盒,“你看这是什么?玉玺,冰冷的,无感的,你必须和它一样。” 争云飞接过争云皎递来的玉玺,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一切的。” 争云皎面露天真,压着嘴唇装傻:“哪一切呀?” 争云飞缓缓扫视过养心殿屏息凝神的御林军、影部和震惊得跌落在地的温颂玉,道:“往前一点,那就是狗皇帝在我后背刻刺青,往后一点……狗皇帝不处决我,反而让我跪在养心殿前,温颂玉是怎么得知消息的?把我召进去怎么敢退避众人?” 争云飞的指尖轻轻划过争云皎娇柔的小脸,抬起她的下巴:“告诉姐姐,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当然是长公主扶桑君那样,做一个娇气挑剔的公主。”争云皎眼波婉转,“猜猜本宫近三年在做什么?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真没想到竟然中了榜眼——那些没用的男人日夜苦读,半截入黄土了也没考来的功名,就被我随随便便得到了……原以为,父皇会对我赞赏有加,委以重任,谁知……他将我禁足。” “我低估了生为女人的困境,明白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事物都不值一提——尤其是谋略。”争云皎探向争云飞的耳边,“你的眼睛很美,眉毛很美,它们不该一直这样蹙着……姐姐,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争云皎敛衽坐在龙椅,甜腻腻的香气如鲜花徐徐绽开,她的笑意始终不达眼底:“姐姐,你知道吗,当年阿洛商质子从长安逃回勒燕时我便知道,我们俩个,必定有一个人的命运齿轮要和这位落魄王子的齿轮相咬合……也许……早就咬上了,只是没有发现。” “此时此刻,你我是做不成皇帝的,朝廷上下的迂腐老货杀不尽,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姐姐,我有一计。” 争云飞失去耐心,道:“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救你的王子,我做我的摄政公主啊。”争云皎促狭地笑了,好像她是这个家最精明的狐狸:“本宫立刻拟旨让召朝退兵,并且可以给你一支精锐之师讨伐梨俱部落——影部首座蔡歌亲自陪你去勒燕……姐姐,你怎么看?” 争云飞思索片刻,并不认为召朝还有什么“精锐之师”,发现她根本没有什么好权衡的,道:“口说无凭。” 争云皎立即招侍从拟旨,盖上玉玺:“立字为证。” 争云飞一直被争云皎牵着走,争云皎似乎还真有点蛊惑人心的能力。 争云飞余光撇过御林军,自知此刻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单枪匹马,若敢讨价还价,争云皎立刻就能将她捉拿绞杀。 争云皎洞察出争云飞的顾虑,捡起一把剑,随手指了一个人,道:“你,过来。” 被指到的小兵忐忑地上前,争云皎“哎呀”了一声,小兵连滚带爬地爬过来:“公主,小人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 “啰嗦。” 争云皎将其一剑贯心,还做出害怕的样子捂住心口,对争云飞道:“父皇怎么就在养心殿遇刺了!真是太骇人了,幸好刺客伏诛,太子已立。可惜我们的小太子连百天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争云飞沉默半晌,才道:“……当以温颂玉为帝师,恪尽职守;皇姐争云皎佐理政务,安治宇内。” 第39章 夜奔 争云飞带领召朝军队赶赴拒马泽,日夜兼程。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临行时争云皎和影部首座蔡歌心照不宣地对视。 争云飞已经整整十日没有合过眼,红色细线盘虬在眼球,似乎能滴出血来。 而争云皎就像一个红嘴唇长指甲的妖女盘在她的身上,翻来倒去不过是那几句话:荒蛮之地,哪有什么死生契阔,鹣鲽情深?千万不要心软。你和亲草原是来当薛平贵的,不是王昭君。 争云飞甚至不用去了解争云皎的品德和为人,就知道自己高高兴兴地跳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大坑。 因为根据她们的家族传统来说,争云皎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儿。 争云飞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想争云皎的暗示,或许说争云飞根本不敢细想,只能每日沉浸在要失去所有人的恐惧中出不来。 只是想见一面,没有考虑过代价。 反正她一无所有,命倒是有一条,有本事就来讨。 争云飞昏昏沉沉,在行军的途中终于睡着。 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一片混沌中争云飞梦到了大祭司。 大祭司坐在娘娘河中心的娘娘树下,第一次对她开口说话。 被神明要求止情止言的大祭司声音低沉喑哑,像是缓缓流淌的娘娘河。她的怀里抱着小孩子,争云飞知道那不是桑诺。 大祭司说,长生天是绿眼睛金犄角的雪白神鹿。 很久很久以前,勒燕草原百年大旱,与楼兰大漠连混,送目只有大地干裂后狰狞的疮疤和易子而食的牧民。 终有一天,神鹿踏着九色祥云从天而降,观尽人间苦难,留下的血泪落地成莲。 金光普照,彩霞倾荡,荒漠褪去,草原霎那草长莺飞。 最终,长生天泪尽而亡,骨肉融入大地滋养生灵,金色的犄角连结建木根系,拔地而起成为守护草原的娘娘树。 自此万物生生不息,勒燕草原亘古不灭。 大祭司话音未落,她的幻影便打着旋儿卷落,紧接着衣着明媚但面容模糊的一男一女如牛奶滴入净水一般缓缓凝聚在眼前。 女人说,燕召自古有仇,你爱她,要么像我一样把人弄到勒燕再也别让他回去;要么你跟她走,去召朝,辅佐她,做她的臣民做她的刀。 少年说,我跟她走了勒燕怎么办? 女人说,你走不走勒燕都这样。 少年说,两军相交怎么办? 女人说,要么杀了我,要么反水杀了她——你要是敢两军对峙你站中间一头碰死在刀上的蠢事,我绝对不允许长生天超度你。 争云飞顿然知道这二人是谁,她尖叫着扑上去,两人却烟消云散,从她的指缝中溜去,顺着奶白的微风凝聚成几个小泥人。 争云飞焦急万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一个清俊男人把一大块干粮分给女人,女人拒绝,清俊男人说,你不吃饱怎么保护我? 女人欣然接下。 这下在旁边站着的少年、少女和孔雀似的男人都不高兴了,铁盾一般的男人因为少女不高兴而不高兴,绿茸茸的小孩因为自己那块太小不高兴。 少女愤愤咬了一口干粮,嚼得嘎巴嘎巴响,说,脆成那样跑都跑不掉,还保护呢,难道不是把大家都拖死吗? 还是那么刻薄。 清俊男人被噎得哭笑不得,但他好像不希望这样的局面出现,他很难过。 这下大家都不高兴了。 这大概是争云飞期盼已久的温馨场景,却如一块破碎的玻璃碎烂在空中盘旋,最后摇摇晃晃地形成一只孔雀。 孔雀在雾气浓重的娘娘河边顾影自怜,梳理着羽毛,说,长生天不会超度夭折的小孩,这些夭折的小孩会变成野鬼在人间游荡直到达到他原本的寿数。 争云飞很着急,问,那……呢? 孔雀说,我的……不会往生,她会变成野鬼去赎罪,去陪伴她的孩子们。 争云飞嗫嚅,问,那你呢? 孔雀那双含情的眼睛落下眼泪,说,我?我也不会往生,我要等我的……,直到业障消尽,来世和……一同托生在娘娘树下。 争云飞的声音嘶哑起来,问,那你哥哥呢?你是有个哥哥的对吧?你说过的,他在等你。 孔雀哭了,说,不,我骗你的,他等的人不是我。爸爸等妈妈,哥哥等伽伽……其实没有人等我。我多希望她来扇醒我,骂我滥情又堕落。谁知道她的眼睛比我还难过,好像我这么无可救药都是因为她一样。 孔雀的面孔扭曲成混沌疯狂叫嚣,钻进争云飞的脑子里,让她快跑,说她的选择那么多,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 随着一声震天的号角声传来,争云飞乍然惊醒,心脏狂跳不止。环顾四周,她发现马鬃上有斑驳的血迹。 随后,眼前一明一灭——争云飞绝望地舒出一口浊气。 她的眼睛,看不清了。 · 一路势如破竹,不断歼灭哗变的勒燕军和阿莫卡起义,很快和召朝的退军汇合,争云飞得知刹林部落已经被召朝逼进拒马泽出不来。 于是她报上一丝幻想:玉达粼会不会已经先一步找到阿洛商了?她带着桑诺,哪怕阿洛商身负重伤也不必太过担心。 然而事与愿违,甫一进入拒马泽,召朝的军队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凶残地一路烧杀,就像当初勒燕屠杀召朝边境的城池那样,分不清是“一还一报”还是“因果循环”。 拒马泽燃起熊熊大火。 就在他们深入拒马泽腹地的刹那间,召朝便中了埋伏。 争云飞无法清楚的看到为首的阿洛商怀抱一只黑匣子,战旗顶戳着伊邪单于的头颅。 但她就是知道阿洛商在前方。 争云飞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大声呼喊着阿洛商的名字,谁知被半路杀出的影部首座蔡歌拦下! 二人在须臾间过了数招,蔡歌道:“公主有令,召朝撤军,但勒燕左贤王阿洛商,格杀勿论!否则,驻扎在燕支山的召朝大军顷刻北上,屠杀勒燕草原!” 争云飞手握鬼头刀,玉面阎罗般将蔡歌逼退,谁知更多的召军将她围了个严实,争云飞有伤病在身,必定寡不敌众。 蔡歌于包围圈的外围打马,盯着那张和争云皎相像的脸,望着那熟悉的轮廓,最终不忍心,劝道:“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望大公主,三思!” 争云皎出尔反尔在意料之中,只是争云飞和狗皇帝一样轻敌。 她太迫切地想要救一个人,因此从没考虑过后果,也没有考虑过如果没能救下来会面临什么——或许,她根本不是想救阿洛商,她只是想再见阿洛商一面。 可是她的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清。 “大公主……”争云飞因再次动用内力和超负荷的车轮战一口喷出黑血,癫狂地大笑,感觉心脏上有什么粘连的东西在按顺序断掉。 争云飞头晕目眩,几乎要从踏风身上跌落。 苦痛**,争云飞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那血顺着下巴流向衣襟,夹着泛黑的血块,竟然有一只肥腻的蛊虫在不断蠕动,似乎发出了可怜的尖叫。 战马踏风发出悲鸣。 血落在马背上,争云飞手起刀落,劈死那只蛊虫,仰望灰茫茫的苍穹。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忘记了,她在意的人都死了,从来没有救下过任何人。 · 双方战至力竭,尸横遍野烈火弥漫,边草无穷连日暮。 蔡歌的双眼被血珠模糊,隐约间看到争云飞策马漫步,停在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前。 只见那身影倚靠着战死的马匹,血流不止,逐渐积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那人看清来者,原本处于戒备状态的鬼头刀缓缓垂地,紧紧怀抱伽西耶的头颅,莞尔:“小伽梨,再过几日就是月圆夜,火把节,你愿意同我一起赴会吗?” 他像是在明歌生日会上刚刚取得胜利人人仰慕的勇士,拿着彩头和信物来邀请暗恋许久的姑娘。 踏风俯下身子碰了碰阿洛商,争云飞滚鞍下马,额角被砸破,淌下骇人血迹,面无表情地蹲在那人面前。 残霞下的火光将争云飞的瞳仁映照得闪烁不止,很难判断她眼中闪烁的是眷恋还是决绝。 只见争云飞捂着脸,双肩剧烈地颤抖。但是放下双手后面无表情,眼睛也没有红肿。 蔡歌质疑争云飞刚刚撕心裂肺的样子是他的幻觉,可惜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失血过多导致他四肢冰凉,在昏厥前他用最后的力气喝道:“别忘了你许诺过的!是一人死天下生,还是为一人负天下。” “天下……”争云飞喃喃,“天下……” 最开始只是觉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谁知真正见到阿洛商后,争云飞想要的东西就变多了。 她的人生在失去中前行,在死亡中更迭。人生太短暂生死太随意,她却妄图留下所有人。 她想不顾一切带阿洛商走,哪里都好。 阿洛商太聪明,三言两句就知晓争云飞和召朝的交易。 不过是杀了自己,勒燕全族可活。 他并非是贪生怕死之人,可是一想到争云飞,他就不忍心死去。 阿洛商倒抽着气,将争云飞拉低,伤痕累累的手握在用那枚狼牙做的臂鞲,哽咽着再问一次:“小伽梨,你……你愿意同我一起赴会吗?” 争云飞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她现在只想一把搂住阿洛商,埋在他的肩颈闻他身上好闻的青草味道。但是这里是夐不见人的战场,往往鬼哭的拒马泽,她和阿洛商都没有选择。 她知道阿洛商真正想问的是:如果我不是勒燕王子,你不是召朝公主,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爱侣,你愿意和我一起览尽三山五岳,湖海大江吗? 争云飞垂眸望着那张满是血污,但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道:“阿洛商,你忘了,火把节在盛夏,我在王庭和大家庆祝了这个节日。” “那你玩得开心吗?” 争云飞迅速撇过脸,阿洛商只能从侧面看到她黑软的睫毛。只见争云飞神情稍稍落寞,她是那么的疲惫,黑眼圈异常严重。 她道:“你不在,我不知道。” 阿洛商心弦狠狠跳动一下,一口气在他胸腔震荡,不上不下,是青梅酸涩的味道。 他嗓子发紧,将这口气来来回回品尝三遍,恨不得拨转时间的轮盘回到盛夏的王庭,按着争云飞的肩膀将她扑倒在草地。 野花,裙摆,争云飞散落的碎发会像丝绸一样扑散开来,而自己高大的影子挡住炽热阳光。 他会深深望进争云飞望着他的眼中,怕惊碎了什么一般小声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然而实事上是争云飞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阿洛商的脸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 阿洛商想起她刚来草原的时候还不会哭。 她现在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阿洛商握着她的手指,自嘲一笑,鼻腔中满是尸体烧焦的味道:“那太遗憾了。” 阿洛商迷恋地盯着她坠落的泪珠,挣扎着起身,胸前的伤口一歙一张涌出大量鲜血,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抹去争云飞的眼泪,却看到自己的手满是血污,只好悻悻收回。 争云飞干干净净的,要是弄脏了就不好了。 远处,一个勒燕女子在尸堆中找到了战死的丈夫。她发疯似的赶走了低旋兀鹫,俯在丈夫的尸体上痛苦嚎叫。不知过了多久,哭声转为啜泣,女人将丈夫残缺的尸体搂在怀中,用勒燕语唱道:“胡马,胡马,远方燕支山下……” 争云飞贴了贴阿洛商额头,决然上马正欲离开。阿洛商突然喝道:“争云飞!你最好杀了我!” 字字泣血,争云飞闻之一怔,她望向那个丧夫的可怜女人,轻声道:“我恨勒燕。可是阿洛商,你是个极好的人。” 她抬起手,手腕上缚的是见阿洛商第一面时送她的袖箭。 她身披故人血走了太远太久,却在恍然间想起年初,春天刚刚来到,她作为和亲公主来到勒燕草原的那一天。 那时的燕支山是什么样来着?争云飞不记得了。 召朝支援的军队已经出现在地平线,马蹄荡起尘烟连上烈火的灰烬,刹林部终于从拒马泽深处杀出,和召朝的军队紧紧缠斗在一起。 在踢踢跶跶的马蹄声中,争云飞恍然间听到阿洛商撕心裂肺的大笑。 夕阳苍凉的残照吻在干燥的山峦。 争云飞说:“如果我现在说那三个字,你会相信吗。” 阿洛商闭了闭眼睛,反复咀嚼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悲恸,尽力平复情绪,不让自己说出后悔的话。 争云飞好像说了什么,笑了,笑意融进残阳,看不清明。 咳出蛊虫后,残余的蛊毒穷寇一般发作迅猛,争云飞现在已经不能看清、或者听清东西。 声音忽远忽近,争云飞觉得自己被泡在深不见底的冰潭,光线和声音被巨大的水泡包裹着不断撞击她的眼睛和耳朵。 争云飞脱力跪下,正好跪在一柄断剑豁口的血刃。 她没有听见袖箭射出的声音,只看到阿洛商高大的身影在光明中一震,一只手捂住喉咙,如高塔倾颓一般轰然倒下。 争云飞的双腿不断涌出鲜血,她没有理会,反而爬向阿洛商的方向,伸出手,徒劳地去堵他喉结处的箭伤。 鲜血尽数涌出,阿洛商颤抖地接住从争云飞胸口滑落出的枫叶状金玉珐琅。他忽然想起来大祭司曾做谶言:“飞星偏要落云来,千里长风尽诉哀。” 这是一种残忍的冷静,阿洛商按着争云飞的后脖颈,在她的额心印下一个血淋淋的吻:“我也爱你。” 争云飞在他的胸口晕倒,阿洛商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双眼。 ··· 这一年,是平瑞二十七年、神凤元年,勒燕大败召朝,燕支山以北从此大乱。 勒燕篇结束。 恭喜芋圆姐开启追夫登基的甜蜜剧本 下次更新可能在4月底?直接完结?看情况叭(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夜奔 第40章 变动 “报——逐华君急信!蔡大人,您看……” 地牢油灯昏暗,炭火炙烤出的热浪被阴湿寒冷吞噬,铁链若荆棘悬挂,晃动间发出的乱响难以停止。铁链吊着的那人已经不成人形,嘴角噙着血沫,强忍刑罚,一声不发。 蔡歌丢下浸过盐水的细鞭,抽出手巾仔细擦净手上的鲜血后啪地一声丢入浑浊的手盆溅起血花。蔡歌接过信件,读罢,双目微压。 狱卒头子极有眼色,心中一凛:“大人,可是逐华君殿下那边有变?” 蔡歌挑眉,意味深长地打量狱卒头子,回头望向被铁链吊着的那人,快速读信,只见信上写着: 下游瀑雨,黄河改道,两岸洪灾,赈灾严重被贪,众官于朝堂之上推卸责任,以致逐华君动气早产。胎位不正,血崩难产,母子皆危。 蔡歌心中咯噔一声。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定了定神,道:“本部即刻南下前往长安。将此人看牢了,稍后由影部——稍后由我的旧部押送回长安。罢黜影部首座阿洛商的文书不日便抵达凉州,若是寻到阿洛商踪迹,留活口,重兵押送至长安。不过此事不要声张,近来胡人暴乱频起,避免打草惊蛇。” 狱卒头子连忙领命,蔡歌衣摆一旋,两三步踏至吊着人的铁链,垂眸道:“花照野——不,争云飞大公主,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这些年来你不臣君主,蛰伏凉州,手握西北刺杀组织,走私盐铁战马,皆为死罪!” 连续三日被剥夺睡眠的争云飞毫无反应,死一般地垂着头,血珠一滴一滴砸在地牢潮湿泥泞的地板。 蔡歌凝视她那一小截挺翘的鼻梁,脑中浮现逐华君争云皎的身影。 这两张脸实在是太像了。 同样的藏锋敛锐,同样的坚韧倔强……蔡歌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明明早就察觉花照野与逐华君相似,怎么能因为“花照野是男人”就不再过多怀疑! 蔡歌闭了闭眼:“大公主,莫怪逐华君不顾及手足之情,当年的非星之谶已经给召朝带来大祸,就连如日中天的勒燕草原都难于幸免以至灭国。召朝在逐华君的治理下盛世重现,你也不想看到召朝国灭吧?” 倏然,一丝微末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平瑞二十七年,冬,是争云飞的第三次死亡。” “而我。”一张满是血污、冰白若瓷的脸斜斜抬起,如同死而复生的艳尸,对着蔡歌冁尔浅笑:“凉州的等闲人,花照野是也。” · 凉州城郊的林边有一处勒燕遗民聚集地。 曾在此抱团的勒燕遗民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一处陋屋还在冒着荒凉的炊烟。 陋屋的主人是一勒燕老妪。此人身型佝偻,如同枯木,坐在外院的泥炉旁,被一群肥鸡围着。 老妪赶走肥鸡,凑近了才确定火候,发梢被火燎到的前一刻压小火焰,将炉子上那坛沸腾至咕噜惨叫的老参鸡汤盛出,颤巍巍朝陋室端去。 陋屋中,阿洛商已经醒来,胸膛**打满绷带,靠在墙角。桑诺要为他上药,他却异常固执地转过脸让桑诺滚。 桑诺清楚他家大人是在埋怨为什么没有顺手就走争云飞。 桑诺一想到这点就来气,将绷带扔在阿洛商手边让他爱活不活,道:“这是顺手的事吗?能把您活着从蔡歌那捞出来就应该去给长生天叩长头了!” 趁老妪不在,桑诺将装满金玉的钱袋包好藏入快要见底的米缸中——免得老妪见了,又是一场难舍难分的推拒。 随着木门开合的刺耳声响传来,桑诺静声,忙接过老妪手中的鸡汤请她快坐下。 老妪咕哝着口音浓重的勒燕语为阿洛商祈福,还说,怎么不见丹辉和挽挽小将军?苦命人魂归故里,少年人远走四方,你们都是草原的大英雄——愿长生天保佑丹辉和小将军。 桑诺鼻头一酸,转过身拉起衣摆快速擦去眼泪,谢过老妪后将鸡汤塞进阿洛商手中:“大人,跟我怄气没用。麻烦您纡尊降贵快快将伤养好,再去救你的小情人。” 老妪慢腾腾离开后,桑诺压低声音,正色道:“刹林·沐沐之将军已经带兵于西极府外两百里安营扎寨。小道消息,黄河下游改道,争云皎早产难产,蔡歌已经南下回长安。此刻对西极府发动攻击,凉州必定发兵北上支援,彼时城内兵力空虚,正是营救的绝佳时机。” 他们这些幸存者,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故人的影子。自拒马泽那场鏖战后,桑诺越来越像萧挽挽。 阿洛商拢着鸡汤,无法想象桑诺是如何将他从拒马泽烧焦了的死人堆中挖出,生剥公鸡皮,置煴火,趁热包裹在颈部,才使得被争云飞割开的喉伤自愈。 他闭了闭眼定神,道:“凉州势力复杂——但也并非严丝合缝的铁板。桑诺听令,秘传刹林将军,明日子时三刻,攻城。” · 争云飞不知梦到什么忽然惊醒,打着寒颤,在暗无天日地地牢中缓缓抬首,恢复了些许视力的双眼巡视四周。 狱卒头子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正午轮班,手下皆去打饭换班,狱卒头子也算是个好官,他遣散众人一人守着牢房,往嘴里扒饭,听见争云飞醒来的声音也不抬头。 争云飞无法判断她已经在地牢多少时日,眯着眼睛甩掉血珠,声音虚弱:“于大人,别来无恙呀。” 狱卒头子于正行衣着黯淡,一副清廉样,啃着馒头淡淡道:“小人怎敢跟公主殿下别来无恙?莫要折煞小人。” 见于正平一副被欺骗被辜负的模样,争云飞心中有数:“我为金沙楼牧老板办事时,多亏你的关照,才在凉州有立足之地……你知道的,我明明是嫡长公主,可自幼苦守皇陵,十七便被送往不见人烟的荒凉处替嫁和亲,九死一生,我妹妹还赶尽杀绝……” 于正行拍案而起,道:“巧言令色!逐华君勤政为民,休得不敬!” 争云飞剧烈咳嗽,带得铁链哗哗响动,示弱:“大人息怒啊。也是,虽然凉州远在天边,但是逐华君冷酷多疑,雷霆之怒或许会降在凉州。” 于正行一顿,狐疑地望向这位落魄的公主。 从前花照野三天两头来大狱捞人,大方又爽快,两人也算是相交甚笃。 再见却是争云飞。明明是同一个人,于正行只觉得陌生至极。他想从这个谜团重重的争云飞身上找到一点小花将军骄傲恣意的影子。 争云飞用尽所有的精力洞察于正行的一举一动,道:“于大人,怎么只食些粗茶淡饭,也不见随侍?听闻你是姑苏人,凉州的风沙会不会太粗砺?比不得江南的温风软水吧?明明是凉州大狱的一把手……” 于正行恍然间瞥到争云飞眼底的狡黠,心中警铃大作,争云飞继续道:“半月前偶然听说令爱感染风寒,几家名医诊治都不见好转……凉州军户,一旦入籍便世代戍边,姑苏的娇贵小囡也只能嫁给凉州的粗鄙大汉……” 争云飞无辜眨眼:“凉州大狱的油水当真丰厚啊。” 于正行呼吸陡然粗重,下意识遮挡打着补丁的衣袖。 争云飞的目光轻飘飘划过他青筋暴起的手背,道:“在逐华君眼中,你我连蝼蚁都不如。我是她的血脉相连的嫡亲姐姐,替她和亲草原,她却对我赶尽杀绝!若不是我当年和亲勒燕,今日的召朝便是昨日的勒燕!谁还不是天潢贵胄?现在却东躲西藏,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于大人,逐华君若是彻查凉州贪案……” 于正行不敢和这位看似狼狈实则永远处于精神上位的公主,被蛊惑了一般哑声道:“殿下想说什么?” 入狱前蔡歌一掌拍散了压着争云飞双目的淤血,现在左眼的淤血已经全部散开,恢复清明。 油灯下,争云飞的左眼闪烁出诡异的光。 她咳出一口血,呸掉,笑得像只餍足的女鬼:“于大人,您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放我一线生机,待我功成,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要么等我男人来了,你跪地求饶,看他心情活命……不过他杀障重,别一不小心就让你‘心花怒放’!” 第41章 二选一 轰隆隆隆—— 子时三刻,埋伏在凉州城外大的勒燕残部夤夜快攻,神出鬼没,手法残暴,留下满地血腥。凉州城措手不及,城门岌岌可危。 一声震响犹如惊雷,凉州城乱成一团,上下人心惶惶,凉州大狱也不例外。 无论如何也无法向外传递消息,就连狼烟也提前被人浇足了水、掺入大量泥沙和盐,始终无法点燃。 于正行接到密报,笑出声。 他刚刚还沉浸在“我男人”三个字的震惊中出不来——抛开花照野在凉州城招猫逗狗的恶劣行径不谈,争云飞能有什么男人!她十七岁和亲草原后再无音讯,半死不活,她能有什么男人!勒燕残部此时此刻就驻扎城外,蔡歌前脚刚走,凉州……等等,被罢黜的影部首座阿洛商,到底是哪个阿洛商? 于正行心念一转,踱步至因伤势过重而奄奄一息的争云飞面前,蹲下:“逐华君求贤若渴,招揽天下能人异士,就连楼兰、勒燕的遗民也不例外。召朝老臣当初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如今终于酿成大祸……可是殿下,凉州城数百年作为边关要塞,城墙坚固,守军时刻戒备,此时贸然攻城,会不会……?” 争云飞从混着血泥的凌乱发丝中露出一只眼睛,道:“凉州城并非铁板一块 ,这里面的人和鬼,相信于大人比我要清楚些。” 于正行不敢直视争云飞那只形状轶丽的眼睛,移开视线,有些不明白争云飞伤势如此之重怎么还有一口气在,该不会皇陵真有什么精怪。 争云飞看出于正行心中疑惑,慷慨地为于正行解惑:“拜先帝所赐,和亲前为了控制不才,强行灌下蛊虫。这蛊虫生龙活虎地折磨我这么多年,剜不掉,解不开。它不想死,我自然有一口气在。” 争云飞话音未落,地牢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 “首座大人,没有特赦令不得——啊!” 桑诺犹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一道寒光闪过,前来阻拦的小狱卒人头落地,不瞑目的双眼紧紧盯住后一步倒下的身体! “影部提人,谁敢阻拦!”桑诺为阿洛商开路,一脚踹开虚锁的牢门。 大狱瞬间大乱,于正行猛地起身,争云飞闭上眼睛,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道:“起风了。于大人快做抉择吧。” · 七日前,长安。 晨阳荡开光辉,波光万顷,紫宸殿犹如长安城跳动的心脏,无数金龙攀缘红柱攒聚而上抢夺随侯宝珠,就连吐纳熏香的铜龟铜鹤也镀上一层古老肃穆的金光。 紫宸殿上下气氛凝重,摄政公主逐华君身怀六甲,垂帘听政;年仅七岁的少帝身体紧绷,僵硬地坐在龙椅,眼睁睁看着两位大臣从黄河水患辩至凉州军费。 “纪监正,夫子他……” “星拱日,燕生雀,天雨血,鬼夜哭……此等天象现于凉州,怎能掉以轻心!” 纪尘年装作没有听见少帝嗫嚅,朝着逐华君争云皎大拜,字字泣血:“殿下!臣今日怀‘子产不毁乡校’之忧奏‘燕生雀’之异象,帝师久居庙堂道听途说,以此责难中枢,岂非纸上谈兵?” 帝师温颂玉道:“天象?倘若纪监正当真神机妙算,为何没有算出黄河改道生灵涂炭?黄河之患迫在眉睫,纪监正却要先查凉州苛政?切勿以捉摸不定、玄之又玄的天象诽谤朝廷,淆乱视听!” 少帝听不太懂,手执和身量不相符的玉圭,三番五次想要制止二人争辩,每当开口之时总能感受到争云皎冷酷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刺在后颈。 满手虚汗,几乎拿不住玉圭。 他虽然只有七岁,但这样压抑排挤的日子已经过够了。 少帝艰难吞咽一口,还不懂权力博弈的机锋,他此时只知道争云皎很不满温颂玉先前“还政”的言论,争云皎很有可能会借题发挥。 温颂玉虽孤身一人,却似岳峙渊渟,他的目光稍作安抚打颤的少帝,越过端正龙椅落在垂帘,肃肃如松下风,直指核心:“‘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重典所惧者,非刁民悍匪,而为求生无路之良善!” 温颂玉朝陛下叩拜:“民心即天心,天心离,则天命移!” “天命”二字犹如冰锥,刺痛逐华君最敏感的神经。她夺过侍女所持面扇,一把掷下,强压腹中不适:“够了!尔等的意思是——孤与陛下是昏聩无能之辈?” 逐华君的声音在紫宸殿上下回荡,黏在藻井又重重砸在温颂玉的脊梁。 紫宸殿金碧辉煌,无处不在的龙凤祥云压得温颂玉呼吸困难。 少帝却在此刻乍然开口,稚嫩清亮的声音弱弱传来:“夫子……不,帝师……帝师所言,或许……偏激,然其心可昭天地……皇长姐,……朕以为……” 少帝深吸一口气,在被逐华君争云皎打断前,忙道:“先帝在时,尤重实录风物,然温太傅……久居京华,确需亲身体察……” 纪尘年急不可耐打断:“殿下!温太傅乃帝师,岂可轻离……” 少帝罕见地提高声音,硬着后颈不去看逐华君的脸色,心跳如擂鼓,道:“朕意已决!凉州乃西北雄镇,胡汉交融,风物殊异。今……特命帝师温氏茂泽,赴凉州编纂《凉州风物志》!详考其山川形胜、边塞军屯……” 紫宸殿上少帝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他戴着一丝恳切望向温颂玉,希望他不要太过孤直刚硬:“太傅务必纤悉无遗,务求真实!此乃承先帝遗志,为后世留青史,亦为皇长姐与朕洞悉边情,奠万世之基!太傅,可愿领此文教重任?” 好一个“先帝遗志”! 争云皎从没想过这个只有七岁的傀儡今日怎么敢如此大胆。 谁料还未反驳,腹中绞痛难忍,她惊呼一声,五明扇匆忙落下遮挡狼狈。 “你们一个个,欺负……”话还未说完,争云皎疼得支撑不住几乎昏倒,侍女又急又心疼,只得传唤太医。 少帝惊起,隐约闻到羊水破裂后附带的血腥味,又跌坐在龙椅,幼兔一般疯狂耸动鼻翼。 电光火石间,少帝看出温颂玉又要发表“还政”的言论、纪尘年又要表面忠心逐华君实则捧杀架空,他思索片刻,强装镇定,趁机道:“太傅即刻启程北上,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退朝!” 少帝瘦小的身躯不断颤抖,目光灼灼,回过头,不舍地再看温颂玉一眼。 两人目光短暂地交接,少帝的眼角含有泪花,那一眼似乎望到小皇帝成人掌权,亦师亦父的帝师鬓染霜华,而这一别即是永远。 太医鱼贯而入,朝堂上下因为逐华君的变故乱成一锅粥,温颂玉在重重人影中朝着小小陛下的衣角再度拜下,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 凉州路远,车马摇摇晃晃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到尽头。 退去朝服,温颂玉身上再没官场上咄咄逼人傲雪凌霜的气质。 他娴静地制作香佩打发时间,马车的晃动仿佛不复存在。 直到顾拙兰哐当一声一头撞向马车侧壁,温颂玉一把将人拉回来,揉了揉被撞到的后脑勺,微微叹气:“阿兰……” 顾拙兰眯着眼睛笑得天真甜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神游一般望向窗外,惊道:“啊!哥哥!蝴蝶!” 她吐字不清,将疼痛忘在脑后,又迅速转移注意力,趴在桌案上去看香撰升腾起的轻烟。 温颂玉为她重新系好襻膊,耐心道:“阿兰,我们现在要去凉州,那里不比长安,切莫任性,在外要叫我‘夫君’,不然传到逐华君的耳朵里,会以为哥哥不满你我二人的婚事,若是怪罪下来……” 温颂玉身份尴尬,既是长公主独子又是先帝爱甥,当年差点过继给先帝继承皇位,他的婚事可是闹得人仰马翻。 逐华君挑来挑去,强行赐婚。 顾拙兰出身没落清流,天生魂魄不全,年方二八智力却还和六岁小儿一般。 好在温颂玉绝非禽兽,将当年亏欠争云飞的全都补偿在顾拙兰身上,二人只有亲情,从未逾矩。 顾拙兰像是没听见,打翻香粉,猛猛打了几个喷嚏。 温颂玉这些年操劳过度,瘦得连指骨都突出,他抽出帕子细细为顾拙兰擦脸,自嘲一笑:“算了。阿兰,饿没有?要不要吃点酥酪?” 抵达凉州,温颂玉安顿好顾拙兰便装去寻争云飞,谁知金沙楼人去楼空。 温颂玉以为争云飞还在因为那件事生闷气,呆呆在金沙楼下伫立良久,被嬉戏打闹的孩童装了一跌趔才回过神,制止正要发作的小厮,道:“默然,罢了。” 下一刻就听到买菜的妇人小声交谈道:“……怎么会呢!公子逸怎么会是小花将军杀的!我是不信,定是影部抓错了人,冤案!” 同行的妇人连忙扯了一下她:“影部蛮横,你声音再大点就把你也给抓走!” 闻罢,温颂玉呼吸陡然加重,为官数载的政治敏锐使得他在瞬间透过现象看清内里,立刻更衣杀到凉州府衙稽查凉州赋税。 温颂玉携府兵登门,轻轻放下御赐《纂修风物志谕》的黄绫卷轴,坐在高背椅上翻着账簿,问:“薛大人是哪一年知西极府事?” 凉州知府薛呈望用袖子擦一擦鬓角薄汗,道:“神凤元年……温大人,下官的父亲曾受令尊温大将军提携,任并州刺史,下官向来敬仰温大将军,发奋图强,科举中第,兜兜转转知凉州,修来与温大人共事的缘分……” 面对薛呈望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温颂玉无意识地轻点账簿。温颂玉当然清楚凉州城必有阴阳账本,入西极府的途中见惯被苛政压垮的饿殍,巨大的贫富差距使得民怨沸腾。 薛呈望被温颂玉的沉默吓得两股战战冷汗淋漓。 “横征暴敛,军费超规……” 当温颂玉眼光飘来的那一刻,薛呈望恨不得把什么都招了。 谁知温颂玉话锋一转,道:“本官受今上嘱托承先帝遗志,录凉州山川、军屯、狱讼旧典,编撰《凉州风物志》。我朝推行‘仁政’,若是发现横征暴敛,军费超规,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薛呈望当地一声打碎一盏盖碗,西极府特有的八宝茶撒了一地。 温颂玉慢悠悠道:“听闻影部最近在凉州有案子?” 薛呈望面色死白,思索再三,道:“影部办案,谁敢过问?大人,您可曾听说,那个勒燕遗民——影部首座阿洛商把凉州搅得……” 温颂玉眉头一紧,向来从容的人竟然失态:“阿洛商在凉州?!” · 凉州大狱内,争云飞胸前刀口触目惊心,阿洛商艰难地平复呼吸,大概有几滴眼泪落在她满是伤痕的双臂。 阿洛商一把捞起争云飞夺门而出。 于正行没有别的选择,举着腰牌咬牙冲在前面为阿洛商开路。 桑诺的目光从于正行的背影收回,甩刀挽花,面对众人,道:“得罪,请诸君上路吧!” 争云飞觉得自己睡了八百年。 这一觉越睡越疲惫,像是被架在炼狱受火刑烹煎,双眼、双腿等旧伤一同发作,胸前的疼痛也不知是因为刀口还是单纯心痛。 浑身被黏腻的虚汗裹住,争云飞恍然间觉得那些其实是饱含故人执念的旧血。她几次放弃挣扎,就这么被包裹住死去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冥冥中,争云飞听到有人泣血一般唤着她的名字。 好像是阿洛商。 随即又否认:不可能,他应该恨死我了。 等争云飞打着寒颤醒来时身上干干爽爽,微薄的青草香混着少许硝烟的味道笼在鼻尖。 她废了好大功夫才在昏暗的月光中恢复视力,打满绷带的手指按在胸前的绷带,刀口已经不痛了,却惊觉自己的左手被抬高吊在头顶。 发声喑哑,争云飞满口苦涩药味,她卒然屏住呼吸,在冰凉的月色中,竟看见阿洛商静静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她,浓密的眼睫投下一道纤长的阴影。 争云飞毛骨悚然,他似乎就这样坐着凝视许久。 争云飞看不清阿洛商的神色,她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幻觉——从来凉州那年起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什么失忆、金沙楼、昭姬妙如都是假的,就连眼前的阿洛商都是假的:她在拒马泽真的杀死了阿洛商,眼前的阿洛商不过是索命的厉鬼。 两人都没有开口,长久的寂静淹死争云飞的前一刻,阿洛商轻轻笑了。 争云飞的眼神落在阿洛商喉头的伤疤,被他笑得心一揪一揪地疼,当年被割喉的像是她自己。 争云飞很久没有这么难过。 阿洛商的腿面放着一张托盘,乖巧地站着两只青玉盏。 他漫不经心地弹了一下盏沿,道:“一盏是毒药,一盏是白水,选一杯。” 第42章 坠月 争云飞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根本不信有一盏是白水。 若另一盏是春什么药可信度还高一些。 两杯要么都是白水,要么都得是毒药。 咳了半天,争云飞不敢去观察阿洛商的神色,已经做好一命呜呼不了还要被毒药折磨个十天半月的准备,自暴自弃:“……毒药?给我个痛快吧阿洛商。” 阿洛商短促地笑了,眉眼线条生冷至极,神色比鬼还骇人,争云飞甚至以为阿洛商马上就要气急败坏地抽刀砍人。 “好。” 谁知阿洛商端起一只青玉盏仰头饮尽,争云飞尖叫一声要去夺,奈何手腕被捆在床头根本动弹不得,只好抬脚去踹,然而根本控制不了双腿! 该死,偏偏在这个时候犯病! “阿洛商你疯了!” 阿洛商端起另一只青玉盏,道:“对。” 下一刻阿洛商再度一饮而尽,俯身掐起争云飞的下巴哺过去。 他卷曲的棕发花落隔绝出一个隐秘逼仄的空间,争云飞剧烈挣扎,混乱间摸过阿洛商的宽肩窄腰和粗腿,来不及吞咽顺着下巴没入胸前绷带。 争云飞契而不舍地点在阿洛商喉头的伤痕之处。 阿洛商明明早就想好了一麻袋的比刀斧还能挖人心的恶劣言语,但此时此刻,他握住争云飞的指尖,轻声道:“已经不疼了。” “唔……唔!” 直到争云飞换气不成差点窒息阿洛商才放过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争云飞狼狈喘息,眼边的纹身已经显现,道:“其实两杯都是春药。” “?!” 争云飞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莫名觉得燥热起来:“什么?” 明月被层云遮挡,争云飞瞥到阿洛商眼中压制不住的欲念,他道:“你现在有一次拒绝的机会。” 争云飞没有任何征兆地静下来,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清过月亮了。 今晚的月相不好,是下弦月,不管是召朝海事勒燕,都认为下弦月代表混乱、疯狂和失序。 下弦月要坠不坠的样子更显不详,散乱的星星玉屑一样随意洒落在远处。 不过争云飞清楚月亮只是月亮,听不见也看不见,没法铭记或见证什么。 争云飞一把拉低阿洛商,更加用力地吻回去,含糊道:“张嘴……” 阿洛商瞳孔微微放大,随后配合地加深这个吻,却猛然分开,灼热的手掌向下游走,呼吸粗重,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抛下我回长安?你觉得勒燕气数已尽,你不相信我能活着回来?还是……” “你没吃饭吗……” 阿洛商的嘴唇剧烈抖动起来,他的侧脸紧紧贴着争云飞的耳朵,闷声道:“你只是想家了对不对?可为什么带来了数万兵马?你是来救我的,还是取我性命的?” 阿洛商哽咽着吻在争云飞的鼻梁、脸颊,道:“说你爱我,说啊!” 争云飞被磨得崩溃,闭着眼不敢去看血淋淋的爱与痛。 她扯上阿洛商的流苏耳环,有鲜血顺滴落在的人紧密贴合的地方和汗珠腻在一起。 “阿洛商别太过分……我不做了,我后悔了阿洛商!不做了!” “你说了,给你个痛快。痛快吗?” 阿洛商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吮去血滴,迷离的眼神痴痴地凝视着争云飞脸颊上欢愉的粉红,上贡一个濡湿的深吻,道:“我是你的,我的呼吸、我每一次心跳的搏动和每一束目光都是你的……别再丢下我了……” 预感到争云飞颤抖的退缩,阿洛商狠狠掐上她的脖子拒绝她的回避,逼问道:“那你呢争云飞……嗯……哈……说爱我吧,骗我也行。” 争云飞无法思考,神智不清地摇着头,为了求饶什么话都敢往外说,阿洛商眼角猩红。 在争云飞不要命似的不管不顾说出几个平常但在这个氛围下令人面红耳赤的词语后,阿洛商终于克制不住,失去自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亲亲我……阿洛商,亲……” 阿洛商手指不停,故意后仰拉开距离,问道:“亲?” “亲……”争云飞有些烦躁地追上,又被阿洛商躲开。 在争云飞抬起手一个巴掌乎上去的前一息,阿洛商一剔眉毛:“好。” 说罢托起争云飞的后腰埋身吻下,前所未有的刺激逼得争云飞几乎疯掉,但双腿无力胳膊还被吊着,根本无法挣脱,只能去揪阿洛商的头发:“不是……我说的不是……啊!流血了……” 谁料阿洛商来劲了,挺拔的鼻梁上下磨蹭,含糊道:“不是血,好甜。” 阿洛商起身去看争云飞失神茫然的双眼,啄吻掉泪水。 他们曾短暂地生死相依过,因为掺杂了太多私心和情绪,从来没人敢清楚地提起过。 他们相遇的时间太早,相伴的时间太短,可是一想到和爱恨有关的字眼,只能想到对方。 就像一颗甜得腻人的紫奈,吃到一半才发现心坏了,只能叹一句可惜再丢掉;又像是竹片上删掉再重写却又错了的字,是一种刮骨的疼痛。 于是,因为月亮的回避,在这场疯狂又绝望的情事中谁也没有看到对方甩出的眼泪,哪怕最后的接吻都是转瞬即逝的。 谁都不敢提真心啊爱啊背叛啊想念啊,这些爱恨模糊的东西都丢进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大家都快遗忘了的雪地里,被踩着碎琼乱玉匆匆赶路的旅人踏成坟头上缥缈的烟尘,来去都无声。 即将破晓,结束后阿洛商还不知疲倦地蹭着,争云飞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滚”后冷笑:“两杯都是白水吧?” 阿洛商只装没听见,声音含混,第四次说出“再来一次”。 争云飞现在进入比贤者还要清心寡欲的境界,只想找她那柄审美堪忧的烟斗来上一口。躲不掉阿洛商火热的胸膛,握住他向下滑的手,警告:“热。” “最后一次。”阿洛商另一只手勾起绷带下缘往里钻,他莫名联想到拨开小奶猫厚密的猫去揉它的肉垫。 争云飞呲牙咧嘴满脸难以置信:“都几个最后一次了!手出来,刀口都结痂了别抠流血……困,要睡了。” “……” 阿洛商噤声,额头顶着争云飞的后颈回味在浴桶时争云飞无处可逃爽得止不住颤栗的样子。 “看你的反应,我还以为你很……” 争云飞恨不得捂上耳朵,十分抗拒:“好了好了住嘴!” “看我。” 争云飞不理他,阿洛商将她翻过来欺身而上,双眼先是失焦,尔后瞳孔上翻,露出大片眼白。 争云飞想不通阿洛商又犯什么毛病,直到阿洛商微微张嘴发出轻至不可闻的一声“啊”争云飞才反应过来阿洛商在学她刚刚的样子。 热血一股脑冲上脸颊,争云飞脸烧得厉害,恰好脑子夺回了双腿的控制权,抬腿一脚将阿洛商踹下床:“……我不会原谅你的。” 阿洛商对争云飞翻脸不认人早有准备,他若无其事地捞起里衣往身上套,脊背上旧伤疤被肌肉牵动,触目惊心。 阿洛商故意去端详争云飞尴尬到乱瞟就是不敢看他的双眸,垂着眼睛,餍足又愉悦,道:“没关系,我原谅你。” “穿衣服——快,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去哪?” 回望时阿洛商眼下的鸽子血纹身还没有消散,眼中有疑惑:“当然是占领凉州夺取西极府联合勒燕旧部一路南下荡平长安登基称帝。” 争云飞眼神呆滞,她像是还在欲海中沉浮没有清醒,愣愣盯着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缓冲,一时间无法理解阿洛商叽里咕噜在说什么。 “谁?” “你。” “我?” 这下争云飞真的宕机,不能理解睡了一觉就变成反贼的走向。 阿洛商俯身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争云飞下意识往后缩,被阿洛商一把掐住下巴,俊美的脸上裂出阴翳:“别告诉我你都放下了——你这七年到底在做什么。” 争云飞抱着膝盖,认真道:“等死。” 这回轮到阿洛商沉默。 “在拒马泽昏迷后,我很快就醒来。那时我双目失明,双腿重伤,推掉压在身上的‘尸体’没爬几步就再度昏迷——哈,我现在才意识到那个‘尸体’很有可能是你。” “被云游的谅尘救起,又被温颂玉找到藏在长安养伤,都是后话了。” “我不记得和草原有关的一切。尤其是你,阿洛商。或者说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神凤三年争云皎还是发现了我的踪迹。” “她逼温颂玉交出我。温颂玉实在没有办法了,为了保住我,他不得不妥协,和自幼呆傻的小嫂嫂顾拙兰成婚。我被温颂玉强行送往凉州,他说这里有很多温氏门生和温大将军的旧部。” “没有蛊母做引,我体内的蛊虫永生不能剔除——当年我还天真的误以为咳出的血块是蛊虫……温颂玉请真人封闭我的经脉;我的双眼被淤血压住只能打散或开颅,风险太高,温颂玉如何也不同意;双腿明明没有伤及筋骨却总是失去知觉……” “阿洛商,争云飞已经死了很多次了。” “这七年,无时不刻,我都死等一个痛快的死法。” “你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你恨不恨我要不要杀了我、我被你关了多久、我们现在在哪里,也没有思考过该如何逃跑。” “阿洛商,有一瞬间,我是真的想被你关一辈子,死在你的床上,做一个风流艳鬼。” “早晚都要死,怎么偏偏就做了人。” 太阳完全升起,一道偏爱争云飞的光落在她散落的披发,落在她背后狰狞的苍狼刺青上。 阿洛商早就见过这个刺青,每每问起争云飞都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在拒马泽死里逃生,他以为从此失去争云飞后他才知道这头苍狼背后召朝荒唐的谶纬。 此时此刻争云飞上半身只有绷带裹胸,舒展薄削的肩背上布满荒淫暧昧的吻痕。 她太瘦了,一层薄薄的肌肉紧贴骨骼,若是阿洛商不收着力气很有可能会按断她的肋骨。 阿洛商的心又酸又疼,完全忘记自己也是满身伤痕。他坐在争云飞身边,升起无论如何也要带争云飞走的决定:“……你想去哪?” 争云飞偏过头,直直盯住阿洛商喉头的伤疤,顿了顿:“不……我的路不应该止步于此——狗皇帝刻下的刺青在我背上如附骨之蛆,争云皎的屠刀仍悬在我的头顶。召朝这张名为盛世的锦被远看是繁花,唯有近看才会知道名为花瓣的纹理实际是大大小小虫虱啃噬的孔洞。” 争云飞有些焦躁地去寻她的烟斗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声音带上一丝哭腔,忽然道:“……可是,我不是争云飞了。” “争云飞……” “别叫那个名字!” 争云飞连连后退,从床上跌落,双腿再次失去知觉,她如何也站不起来。 “我从前是不受宠的公主,是和亲勒燕草原的王妃……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阿洛商从未见过争云飞这副模样,自责的以为是把人逼狠了:“抱歉,我……” “别过来!” 我不是你脑子里的那个人。 争云飞应激,挣扎着后退,撞翻衣架,落了满身衣物。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扶桑君争昙、废后月静谣和勒燕王后汤辉夜的往事,连她自己没有勇气去问清楚。 亲历这些往事的人都已经死了,无处询问,也无从考证。 阿洛商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喜欢俯视她。 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和争云飞齐平,动作缓慢尽量不刺激到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是一个安抚且邀请的姿势。 “嘘……没事了,都过去了。” 在争云飞平静下来,即将抬手牵上阿洛商的那一息,屋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争云飞闭眼后缩,下一刻,温颂玉提着佩剑不顾府兵阻拦冲在最前面,劈门而入,喝道:“离她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