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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王庭

作者:荷二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争云飞近日消瘦了许多。


    天气逐渐转暖,正午的日头将所及之处全都烤得热腾腾的,争云飞也学着勒燕人的样子放下一边袖子,柔软亮眼的雪缎在草原上格外扎眼,尤其是绣着繁复花纹袖口下露出的那一小节腕骨,竟一日比一日突出。


    没有人发现争云飞的异样。可能是因为狗皇帝给她灌的毒药在缓慢发作,也可能是来到草原后水土不服。争云飞会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偷偷擦去从口鼻中滴落的鲜血,没人知道她已经连续数日失眠。在每个睁眼到天明的凌晨争云飞总会想起阿洛商,严重怀疑阿洛商就是一碗成了精的蒙汗药,不然为什么他睡在旁边时,她就再也没有失眠过。


    随行的刹林部落长老玉达粼看到争云飞又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发呆就来气,编进铁丝的鞭子啪地往矮桌上一拍,问道:“算出来了吗?”


    争云飞打了个寒颤,强行打起精神。她这两日已经见识到玉达粼的厉害,生怕她的鞭子抽花自己的脸,连忙将算盘拨动得啪啪响:“六上一去五进一……”


    “错了!”玉达粼如犀利黑豹般骈指点向一片竹简,道:“这一行去哪了?被你吃了?连个账本都要看串行吗?王上把你交给我,你就学了这些东西?以后带兵,也丢三落四,只要头不要屁股?”


    争云飞防御过激猛后撤,后脑勺一下子撞到马车的窗棂,丹辉的小八哥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开始唱歌:“她不要屁股她不要屁股!”


    “小嘴巴闭起来!”争云飞揉着后脑勺去抓八哥,八哥叽哇乱叫着飞回回丹辉的领口,哼唧唧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丹辉单手骑着高大的战马缓缓跟在一旁,马车宝顶反射出珠翠华丽的光芒不声不响地落在他斑驳的战甲上,他仓促地瞥了一眼争云飞迅速移开目光。


    阿之缩在马车的角落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玉达粼下一刻劈手砸了她的脑袋:“还有你!你……”玉达粼想了半天也挑不出阿之的错处,道:“她算不出来你替她受罚。”


    无妄之灾啊简直是无妄之灾,阿之眼泪汪汪望向争云飞:!!!


    争云飞压力倍增,算盘几乎要被拨出残影,笑得极为惨烈:“小问题小问题……”


    玉达粼嘟嘟囔囔地跳下马车阿之吸着鼻涕蹭到争云飞身边,下巴卡在她的肘窝,道:“芋圆儿姐,你好像又算漏了一行……”


    争云飞晕晕陶陶地返回去检查,果然又算漏了。她无奈地笑着咽下喉头上涌的血腥,虚弱地问道:“阿之,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们会把我埋在哪里?”


    “勒燕的习俗是火葬,将骨灰撒在娘娘树下。爱她的人不能哭泣,否则她就会留恋尘世,没有勇气转生。”阿之猛得支棱起来,像一只时刻警戒的兔子:“芋圆儿姐,你怎么了?”


    争云飞摆摆手,曲起手指抹了一下嘴角。她将血迹悄悄藏在袖子里,道:“随便问问。我毕竟是召朝人嘛……可千万别把我送回去啊!那里才不是我的家。”说着想到了温颂玉,他可能是召朝唯一会真心为她流泪的人。


    “那芋圆儿姐,你的家在哪呢?”


    阿之又靠上争云飞,举起手看着指缝中太阳的光影,道:“草原是很美的!马上就要到夏天了,有吃不完的冰碗和放不完的风筝,小羊和小狼在草原上飞快地奔跑。我们可以去采又漂亮又好吃的蘑菇,你呢,你会采一堆漂亮的毒蘑菇回来,我会说:‘哎呀芋圆儿姐姐,牛羊都知道在能吃的里面找好看的吃,你最起码在能吃的里面找啊!’对了芋圆儿姐,可不要抱小牛啦!不然等它长了这么大还以为自己是小宝宝求你抱抱!阿娘呢,阿娘会带着军队凯旋,大家团聚在一起围着篝火唱啊跳啊……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阿之天真地眨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道:“芋圆儿姐,你喜欢夏天吗?你喜欢草原吗?你喜欢阿洛商殿下吗?你要是喜欢的话,那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的家……”


    争云飞想着那篮根本不存在的毒蘑菇,停下拨算盘地手,从一高一低两大堆账本里抬起头来,她从马车窄窄的窗户里看向遥远的北方,努力想象着阿洛商口中一望无际的辽阔的雪原。她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高烧,只觉得浑身发冷,眼睛被阳光刺得红一片蓝一片,隐约看到勒燕王庭的城堡高耸入云,她再次咽下涌上来的血,随意问丹辉:“丹辉,那你呢,你喜欢夏天吗?”


    丹辉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轻轻摇了摇头。


    争云飞投来好奇的目光,等他解释“为什么”,阿之跳起来,激动叫道:“芋圆儿姐,你看,我们到王庭了!”


    尖峭纤瘦的勒燕建筑直插云天,绚丽的琉璃窗若热烈绽放的玫瑰,商队的驼铃带来大漠的的旷古声响,浓郁的香料是勒燕最宝贵的软黄金,它们从勒燕王庭凌空直立的尖塔飞往四海,为勒燕带来无尽的财富。


    争云飞迷了眼,被众人推搡着走向没有尽头的丝绸地毯,恍然间从繁盛的王庭隐约窥见长安一隅,在勒燕臣民的恭迎中走上王庭城堡的最高点,馥郁的花瓣从空中落下,争云飞低头看到刹林部长老玉达粼和丹辉以勒燕最高礼节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这是她第一次以阿洛商之妻、勒燕王妃的身份接过勒燕王印玺,暂代勒燕王政。


    ·


    北方偶尔传来捷报或是谁受伤的消息,西北楼兰遗民叛乱不断,就连东方也常有流寇常来勒燕腹地抢劫,好在南方的召朝睡虎一般不省人事,除了几个细作探子,再没翻出什么大风浪。


    草原的春寒不是普通人能熬过的。


    眼见着夏天就要来了,谁能想到四月再飞雪,骁勇的勒燕战士还能光着膀子在厚雪中摔跤,健美的草原姑娘也能顶着寒天破开河中厚实的坚冰打水。


    争云飞就不是那么好过了。


    自那日她放下半边衣袖被风吹了后,就开始整日发烧,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丹辉甚至把能找来的银丝碳全部给争云飞取暖,可争云飞依旧发着烧,满嘴胡话,说些丹辉听不懂的东西。


    好不容易清醒一会,又坐不住,非要出去“透透气”。结果刚捂出汗被风一吹,拿着阿洛商重伤的手信,登时又烧回来。


    争云飞捏着满是药气和几滴黑血的手信摇摇欲坠,脑子嗡的一声感觉刚拥有的家要没了。她知道北线战事惨烈死伤无常,但从没想过阿洛商那么强大的一个人也会被一刀捅穿。她这些日子的勤奋苦学和强行支撑的心劲好像都是为了等谁回来,在收到手信的那一刻,争云飞恍然惊觉:她等待的人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玉达粼气得直要抽阿之,问“这信藏了这么久到底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你连个人都看不好,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阿之一听尖叫着拔腿就跑,玉达粼穷追不舍;刚刚平定西北楼兰遗民叛乱回到王庭的丹辉小心翼翼地从争云飞手中抽出染血的信件,八哥一句“还好吗”还没有问完,争云飞冁然浅笑,一张嘴鼻血哗啦一下流过下颌滴在领口:“我、我没事,就是有点想睡觉………”


    玉达粼如临大敌,一边是要账的勒燕老贵族,一边是催军费的北线军队,另一边是不争气的女儿和失神的争云飞。


    她深吸一口气,叫来的御医研究半天没有研究出个所以然,以“水土不服、思乡情切、心绪不佳”来搪塞,只能开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先吃着。


    争云飞心里清楚她这烧和什么风啊水土不服啊没有半点关系,就是单纯因为老皇帝给她灌得毒药发作了——说不定还是因为拨算盘看账本看的。


    狗皇帝不是说传递情报就给缓解的解药吗?


    为什么到现在了连探子的人影都没见到啊!


    争云飞墙头草的本性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如今在毒药的侵蚀下,她的嗅觉也迟钝起来,过了许久才尝到血腥味,适才还以为鼻涕流进嘴里,狠狠恶心了一下。


    丹辉的八哥大叫:“血!血!又流出来啦!”


    争云飞看到丹辉始终严肃、不苟言笑的脸上裂开一丝慌乱,玉达粼提着阿之的后脖颈喊“王庭养着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治不好全部陪葬”,侍女惊慌失措地扑上来要用帕子为她擦血。


    混乱中,争云飞偷瞟一眼堆积如山的账本和永远处理不完的王庭公务,心生一计——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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