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秋初。
信纸上的墨水晕开了,若如一滴被放大的眼泪。
夏忧忧盯着那个模糊的字迹——"木然"的"然"字已经化开,变成一团蓝色的雾气。她伸手想擦,反而蹭得更多,指尖染上了墨色,仿佛某种无法洗去的印记。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雷声,闷闷的,就如同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捶打墙壁。
雨开始下了。
1
这是第九封信。
抽屉里已经躺着八封同样的信,每一封都没有地址。夏忧忧知道木然已经搬走了,搬到一个连班主任都不清楚的地方。但她还是写,像某种仪式,或者一种自我惩罚。
"初一明天开学,"她继续写道,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林白说我们班在二楼,窗户正对着那棵老槐树……"
笔尖突然顿住。她意识到自己在写这些琐事时,仿佛木然只是请了几天假,而不是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一滴汗从她的额角滑下来,落在信纸上,和墨水混在一起,晕出一个小小的圆。
2
楼下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夏忧忧猛地抬头,钢笔在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又是一声闷响,接着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她迅速把信纸折好,塞进抽屉最深处,那里还藏着一颗玻璃珠——蓝可给的那颗。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客厅里,父亲跪在一地碎瓷片中间,手里攥着一个空酒瓶。花瓶的残骸散落在他周围,水渍在地板上蔓延,几枝枯萎的百合可怜巴巴地躺着,花瓣已经发黄。
"爸……"夏忧忧站在楼梯口,声音卡在喉咙里。
父亲缓缓抬头,眼神涣散。他的衬衫领口沾着红酒渍,像一块干涸的血迹。
"你在干什么?"他问,声音嘶哑。
夏忧忧攥紧了睡裙的边角:"我……我听到声音……"
父亲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房间。台灯的光从门缝漏出来,在走廊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
"写信?"他突然笑了,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给他?"
夏忧忧的血液瞬间变冷。
3
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碎瓷片在他脚下嘎吱作响。他踉跄着走向夏忧忧,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你以为他会回你?"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像刀一样锋利,"就像你妈,说走就走……"
夏忧忧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墙上。
父亲突然弯下腰,从碎瓷片中捡起什么——一张泛黄的照片。夏忧忧眯起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认出那是母亲年轻时的侧影。照片上的母亲站在海边,头发被风吹起,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连一张正脸都不肯留给我,"父亲用拇指摩挲着照片,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就像你,永远只看着不在的人。"
一滴水落在照片上。夏忧忧不确定那是雨水、酒,还是别的什么。
4
夏忧忧逃回房间,锁上门。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如同无数透明的蚯蚓。她颤抖着拉开抽屉,那封未写完的信已经被水渍浸透,"木然"两个字几乎看不清了。
她慢慢把信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碎纸片上的蓝色墨水晕染开来,像一片微型海洋。
父亲开始在外面敲门,不紧不慢,似是某种倒计时。
"忧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你知道为什么李子树死了吗?"
夏忧忧屏住呼吸。
"因为它等不到想等的人,"父亲说,"就像我。"
敲门声停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是主卧门关上的声音。
夏忧忧瘫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床沿。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书桌上,玻璃珠在闪电的照射下,折射出一小片蓝色的光,落在她的膝盖上,犹如一块淤青。
5
雨下了一整夜。
夏忧忧蜷缩在床上,听着雨声和偶尔传来的雷声。凌晨三点,雨势稍缓,她悄悄爬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饼干盒。
盒子里装着一些零碎的东西:一枚褪色的发卡、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几张皱巴巴的糖纸。她轻轻地把撕碎的信拼在一起,用透明胶带粘好,然后放进盒子里。
最后,她取出那颗玻璃珠,对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
"蓝可,"她轻声说,"玻璃珠真的不会干吗?"
当然没有回答。只有雨滴继续敲打着窗户,犹如某种密码,或者未完成的摩尔斯电码。
夏忧忧把玻璃珠放回盒子,合上盖子。在盖上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呜咽——可能是父亲,可能是风声,也可能是这座老房子在叹息。
她爬回床上,闭上眼睛。
雨滴在窗玻璃上蜿蜒而下,如一行永远写不完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