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盛夏。
蝉壳散落一地,像一场微型空难。
夏忧忧跪在废弃铁轨的碎石堆上,手指悬在半空,还保持着刚才捏住蝉壳的姿势。林白从背后突然蹦出来时,她整个人一颤,掌心一松,那只刚摘下的蝉蜕就轻飘飘地掉下去,砸在铁轨上,碎成几片。
“哈!吓死你!”林白咧嘴笑,牙齿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他穿着一条磨破边的牛仔短裤,膝盖上结着暗红色的痂,像是刚摔过一跤。
夏忧忧没说话,低头去捡那些碎片。蝉蜕很脆,一碰就裂得更碎,半透明的外壳上还留着蝉爬出时撑开的裂缝,边缘翘起,如同一道没愈合的伤口。
林白蹲下来,捡起唯一一只完整的蝉蜕,捏着它举到夏忧忧眼前。
“你看,”他的声音突然轻下来,“它像不像逃走的灵魂?”
1
废弃铁轨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枕木间的野草长得有半人高,铁轨锈成了红褐色,摸上去粗糙得像砂纸。夏忧忧喜欢来这里捡蝉壳,把它们装进玻璃罐里,摆在窗台上。阳光好的时候,蝉壳会投下细小的影子,像一排沉默的观众。
今天她的罐子已经装了一半,二十多只蝉蜕,每一只都保持着完整的空壳,背部裂开一道整齐的缝。
“你捡这些干嘛?”林白踢着一颗石子问。
夏忧忧把碎掉的蝉蜕拢到一起,小心地放进铁轨旁的杂草丛里:“它们很干净。”
“干净?”
“嗯,”她轻声说,“没有肉,只有形状。”
林白歪头看她,突然伸手抢过她的玻璃罐,拔腿就跑。
“还给我!”夏忧忧追上去。
林白跑得飞快,铁轨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跳上一条横卧的枕木,转身冲夏忧忧晃了晃罐子:“来拿啊!”
夏忧忧停下脚步,胸口起伏。阳光直射下来,铁轨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两条烧红的铁丝。
“我不追了,”她说,“你想要就给你。”
林白的笑容僵在脸上。
2
沉默如铁轨上的热浪一样蒸腾。
林白慢慢走回来,把罐子塞回夏忧忧手里。蝉壳在里面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没劲,”他嘟囔着,踢飞一颗石子,“木然走了以后,你越来越没劲了。”
石子砸在铁轨上,弹起来,又落进草丛里。
夏忧忧低头看着罐子。一只蝉蜕卡在瓶口,腹部朝上,六只细小的足蜷缩着,像在祈祷。
“他会回来吗?”她突然问。
林白没回答。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轰鸣,铁轨开始微微震动。
“火车!”林白猛地抬头,“这边还有火车?”
夏忧忧看向铁轨尽头——那里被野草和灌木遮挡,只露出一线天空。轰鸣声越来越近,地面震颤,碎石在枕木上跳舞。
两人不约而同地捂住耳朵。
3
火车没有来。
轰鸣声持续了半分钟,又渐渐远去。铁轨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震动只是一场幻觉。
“可能是别的线路,”林白松开耳朵,手心全是汗,“声音传过来了。”
夏忧忧点点头。她的耳朵还在嗡嗡响,犹如塞了一万只蝉。
林白突然躺下来,整个人横在铁轨上,后脑勺枕着锈迹斑斑的钢轨。他闭上眼睛,手臂摊开,像一具等待火车的尸体。
“你干嘛?”夏忧忧问。
“试试看,”他说,“听说铁轨能传来几公里外的震动。”
夏忧忧犹豫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但没有躺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罐,蝉壳在里面轻轻滚动。
“木然说过要回来的,”林白突然说,“他走之前跟我说,等初中毕业就回来。”
夏忧忧转头看他:“真的?”
“骗你干嘛,”林白闭着眼睛笑,“他还说,到时候带我们去偷老张的李子,熟的。”
风突然大起来,野草簌簌作响。夏忧忧抱紧玻璃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轻轻裂开。
4
回家的路上,林白折了一根柳枝,边走边抽打路边的蒲公英。白色绒毛四散飘飞,像一场微型雪崩。
“喂,”他突然停下,“这个给你。”
夏忧忧低头,林白手心里躺着一只完整的蝉蜕,背部裂开的缝隙像一道微笑的嘴。
“我刚才在铁轨旁边又找到的,”他说,“最后一只了。”
夏忧忧接过蝉蜕,对着阳光看。空壳几乎是透明的,能看清内部精细的结构,仿佛某种已经灭绝的微型生物的化石。
“谢谢。”她说。
林白摆摆手,继续抽打蒲公英。转过街角时,他突然问:“你觉得蝉知道自己会留下壳吗?”
夏忧忧想了想:“不知道吧。”
“那它们飞走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夏忧忧低头看着手里的蝉蜕。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好像装满了整个夏天的声音。
5
晚上,夏忧忧把新捡的蝉蜕放进窗台的玻璃罐里。
月光透过罐子,在桌面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她轻轻晃了晃罐子,蝉壳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宛如遥远的回声。
窗外,最后的蝉鸣突然停了。
寂静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捂住了整个夜晚。
夏忧忧爬上床,把那只林白给的蝉蜕放在枕边。黑暗中,她用手指描摹着它背部的裂缝,想象一只蝉从这里挤出去,飞向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
“逃走的灵魂……”她轻声重复林白的话,闭上眼睛。
枕套上,一滴水渍慢慢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