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吻》 第1章 雨洼 2003年,梅雨季。 雨下了三天。 夏忧忧蹲在院子里的水洼前,小小的手指戳进浑浊的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把倒映的天空搅碎。她盯着那些碎片,水珠顺着她的刘海滴下来,滑过鼻尖,又落回水洼里。 “妈妈……”她小声叫了一句,声音被雨声吞没。 水洼里映不出妈妈的脸,只有碎掉的天空。 1 葬礼是昨天结束的。 夏忧忧记得那些黑色的雨伞,像一片移动的乌云,把妈妈的照片围在中间。大人们弯下腰对她说话,嘴唇一张一合,可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雨声太大了,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泥土里。 现在,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她和爸爸。 爸爸站在客厅的窗前,手里捏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他的影子被雨水模糊,像一幅被水泡过的旧照片。夏忧忧回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院子里的某个地方——那里曾经有一棵李子树,去年冬天冻死了,现在只剩下一截黑黢黢的树桩。 雨滴砸在树桩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夏忧忧低头,继续戳水洼。 2 厨房里传来水壶烧开的声音,尖锐的汽笛声刺破雨幕,但爸爸没有动。 夏忧忧站起来,湿透的裙摆黏在小腿上,凉丝丝的。她赤着脚踩过水洼,水花溅起来,打湿了她的脚踝。她走到屋檐下,踮起脚尖,从窗台摸到一把生锈的钥匙——妈妈以前总把它放在这里,说“忧忧要是被锁在外面了,就自己开门”。 钥匙插进锁孔,转不动。 她用力拧了拧,还是打不开。 “爸爸……”她小声叫了一声。 窗内的影子终于动了。爸爸转过身,隔着玻璃看她,眼神仿佛穿过了她,看向更远的地方。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 夏忧忧突然觉得,爸爸好像也被雨淋湿了,只是他的水是从里面渗出来的。 3 门终于开了。 爸爸弯腰捡起地上的钥匙,手指碰到她的掌心时,夏忧忧感觉到他的皮肤冰凉,像一块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 “去换衣服。”他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夏忧忧点点头,湿漉漉的脚印在地板上留下一串小小的痕迹。她爬上楼梯,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那是妈妈的房间。 她停下脚步。 门缝里漏出一线光,恍若有人在里面。 “妈妈?”她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帘被风吹起,又落下。妈妈的梳妆台上摆着几瓶香水,夏忧忧踮起脚尖,拿起其中一瓶,拧开盖子闻了闻——是妈妈的味道,甜甜的,像夏天的橙子。 她突然想起,妈妈最后一次抱她的时候,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隐若有人在哭。 4 晚饭是邻居送来的饺子,装在塑料饭盒里,已经冷了。 爸爸坐在餐桌前,手里的筷子一直没动。夏忧忧咬了一口饺子,馅儿里的白菜又硬又涩,她嚼了很久才咽下去。 “爸爸,”她小声问,“妈妈去哪里了?” 爸爸的手指僵了一下,烟灰缸里的烟灰被风吹散,像一小撮灰色的雪。 “她不会回来了。”他说。 夏忧忧盯着盘子里的饺子,突然觉得它们像一只只小小的船,漂在黑色的酱油海里。 “那我能去看她吗?” 爸爸没说话。 窗外的雨一直下,水洼里的天空碎成一片一片的。 5 夜里,夏忧忧梦见妈妈站在雨里,裙子被风吹得飘起来。 “忧忧,”妈妈笑着说,“你看,天空碎了。” 夏忧忧低头,发现自己的脚下全是水洼,每一个水洼里都映着妈妈的倒影,可是当她伸手去碰,那些影子就碎了。 她猛地惊醒。 窗外还在下雨,雨滴敲在铁皮屋檐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她光着脚跑下楼,客厅里黑漆漆的,只有爸爸的房间亮着一盏小灯。她悄悄推开门缝,看见爸爸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妈妈的照片,另一只手里捏着那根始终没点燃的烟。 他的肩膀在抖,可是没有声音。 夏忧忧轻轻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爬上床,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是湿的。 第2章 青李子 2006年,夏末。 蝉在头顶尖叫,像一场微型爆炸。 夏忧忧蹲在李子树的阴影里,手指紧紧扒住粗糙的树皮,小腿绷得发颤。树不高,但对于二年级的她来说,枝桠还是太远了。她踮起脚,指尖勉强碰到一颗青涩的果子,表皮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摸起来像小动物的耳朵。 “快点!”林白在树下压低声音喊,他蹲在灌木丛后面,校服领口歪歪扭扭,露出晒得发红的锁骨,“老张要回来了!” 夏忧忧咽了咽口水,用力一拽—— 李子没摘下来,树梢却猛地一抖,几片叶子扑簌簌落下,砸在她的鼻尖上。 “笨死了!”木然突然从她背后冒出来,双手一撑树干,三两下蹿了上去。他的膝盖擦过树皮,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就像砂纸打磨木头。 夏忧忧仰头看他。阳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碎成光斑,在木然的后颈上跳动。他伸手摘下一颗李子,随手抛给她:“接着!” 李子砸进她怀里,硬邦邦的,像一颗小石头。 1 校工老张的李子树是全校闻名的禁区。 树干上钉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用红油漆写着“偷果者罚抄校规100遍”,但油漆已经龟裂剥落,“罚”字只剩半个“罒”,像一只瞪大的眼睛。 林白说,老张年轻时是炮兵,耳朵被炮弹震聋了一半,所以走路总是悄无声息。 “他要是抓住我们,”林白压低声音,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会把我们吊在树上当人肉稻草人。” 夏忧忧盯着手里的青李子,表皮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像生病孩子的脸。她犹豫了一下,用校服下摆擦了擦,咬了一口—— 酸。 尖锐的酸味瞬间刺穿舌根,她整张脸皱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哈哈哈!”林白笑得直拍大腿,“你表情像被雷劈了!” 木然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激起一小团尘土。他捡起夏忧忧掉在地上的李子,随意在裤子上蹭了蹭,也咬了一口。 他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但没出声。 夏忧忧透过泪光看他。木然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突然说:“等熟了再偷,会不会甜一点?” 2 蝉鸣突然停了。 空气凝滞了一秒,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老张来了。 三人僵在原地。夏忧忧的嘴里还含着那口酸李子,唾液疯狂分泌,酸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林白一把拽住她和木然,三人贴着树干缩成一团。 老张的胶鞋踩过碎石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拎着铁皮水壶,灰白的头发像一团蓬乱的草,左耳上挂着一只助听器,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夏忧忧屏住呼吸。 老张停在树前三米远的地方,眯起眼睛看了看树梢。有几根细枝折断了,断口处渗出透明的树胶,像凝固的眼泪。 “小兔崽子……”他嘟囔了一句,突然弯腰捡起地上半颗啃过的李子。 夏忧忧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肋骨。 老张把李子举到眼前看了看,突然笑了。他缺了颗门牙,笑起来像一扇漏风的旧窗户。 “酸吧?”他自言自语,随手把李子扔进草丛,“活该。” 脚步声渐渐远去。 3 放学路上,三人并排走着,嘴里还残留着李子的酸涩。 林白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包跳跳糖,撕开倒进嘴里。“这样就不酸了,”他含混不清地说,把包装袋递给夏忧忧,“试试?” 夏忧忧小心地倒了一点在舌尖。糖果噼里啪啦地炸开,像无数细小的闪电。 “像不像打仗?”林白张开手比划,“砰!砰!” 木然没说话。他走在最外侧,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横跨整条小路。夏忧忧发现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指节顶起布料,隐约能看出攥着什么东西。 “你拿了几个?”她小声问。 木然瞥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三颗青李子,表皮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 “明年熟了再吃。”他说。 4 夏忧忧把李子藏在了抽屉最深处,用数学作业本盖着。 夜里,她偷偷摸出一颗,放在台灯下看。灯光透过果肉,映出里面未成熟的籽,像一颗小小的、畸形的心脏。 她想起妈妈生前腌的蜜饯李子,琥珀色的糖浆裹着果肉,盛在玻璃罐里,像封存的夏日阳光。 窗外的蝉突然又叫了一声,短促尖锐,然后戛然而止。 夏忧忧把李子放回抽屉,关灯躺下。黑暗中,她的舌尖抵住上颚,还能尝到那股顽固的酸味。 5 三天后的清晨,抽屉里的李子不见了。 夏忧忧翻遍了书包和床底,最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它们——已经腐烂发黑,表面渗出黏稠的汁液,像溃烂的伤口。 爸爸站在卫生间门口刮胡子,剃须刀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我扔的,”他透过镜子看她,“会招虫子。” 夏忧忧盯着垃圾桶。一只蚂蚁正沿着腐烂的果皮爬行,触角颤动着,像在探测某种无形的信号。 她突然想起木然说的话。 “等熟了再偷,会不会甜一点?” 蝉又开始尖叫。这一次,声音像一根针,刺进鼓膜深处。 第3章 玻璃珠 2007年,初秋。 蓝可又在数蚂蚁。 他蹲在操场边缘的槐树下,校服裤腿沾满草屑,手指悬停在蚂蚁队伍上方,像一位严谨的科学家在记录某种神秘迁徙。阳光从树叶间隙漏下来,斑驳的光点在他后颈上晃动,像某种密码。 夏忧忧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他。 蓝可已经连续三天没和任何人说话了。 1 蓝可是上学期转学来的,瘦得像一根被风刮歪的芦苇。 他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磨出毛边,领子却永远熨得平整。班主任把他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里阳光最充足,但也最孤独。 没人愿意和他同桌。 “他怪怪的,”林白咬着冰棍说,“上次我看见他对着黑板擦说话。” 木然没吭声,只是把课本翻得哗啦响。 夏忧忧回头看了一眼。蓝可正低头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铅笔尖在纸面上快速滑动,像一只忙碌的工蚁。 2 午休时间,教室里空荡荡的。 夏忧忧踮着脚尖溜回座位,从书包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柠檬味的,包装纸是半透明的黄色,像一小片凝固的阳光。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蹲下身,把糖塞进蓝可的抽屉。 抽屉里很干净。一本《昆虫图鉴》,一支削得极短的铅笔,还有几张折得方方正正的草稿纸。糖纸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夏忧忧的心跳突然加快,像是做了坏事。 她刚想起身,突然瞥见抽屉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一颗玻璃珠。 圆润剔透,像一滴被施了魔法的雨。 3 第二天早晨,夏忧忧的课桌上多了一个小纸包。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那颗玻璃珠。 阳光正好斜射进来,珠子在她掌心滚动,突然折射出一小片彩虹,正好落在她的虎口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去年削铅笔时不小心划的。 “它像雨滴。” 声音很轻,几乎被早读声淹没。夏忧忧抬头,看见蓝可站在她桌前,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但不会干。”他说。 夏忧忧愣住了。玻璃珠在她手心发烫,像是吸收了所有晨光。 “蚂蚁……”她鬼使神差地问,“你为什么要数蚂蚁?” 蓝可的睫毛颤了颤。 “它们在搬运太阳的碎片。”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背影瘦得像一个标点符号。 4 玻璃珠成了夏忧忧的秘密宝藏。 她把它放在铅笔盒的夹层里,每天上课前都要确认它还在。有时她会趁没人注意时拿出来,对着阳光看——每一次,里面都会出现不同的颜色。 周二的数学课上,她发现蓝可的座位空了。 “蓝可呢?”她小声问后桌。 “医务室,”女生撇撇嘴,“他非说操场东边的蚂蚁在排队形,跑去看了,结果摔进水坑。” 夏忧忧低头看了看铅笔盒。 玻璃珠静静地躺着,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5 放学后,夏忧忧在医务室门口徘徊。 门虚掩着,能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她鼓起勇气推开门,看见蓝可坐在床边,膝盖上缠着纱布,手里捧着一只玻璃罐。 罐子里是泥土和几片树叶,隐约能看到几只蚂蚁在爬。 “它们真的在排队形。”蓝可头也不抬地说。 夏忧忧走近了些。阳光穿过玻璃罐,在白色床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像星座。”她脱口而出。 蓝可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格外大,虹膜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蓝色。 “你知道蚂蚁能举起比自己重五十倍的东西吗?”他问。 夏忧忧摇摇头。 “但它们永远搬不动一颗玻璃珠。”蓝可轻声说。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正好盖住水坑里破碎的天空倒影。 第4章 蝴蝶发卡 2007年,深秋。 张云兮走进教室的时候,阳光正好斜射在她的发间。 她站在讲台上,微微抬着下巴,头发上别着一枚银色的蝴蝶发卡。翅膀是镂空的,镶着细碎的水钻,随着她转头的动作一闪一闪,像是真的在颤动。班主任介绍她是从城里转学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自觉的讨好。 夏忧忧坐在第三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铅笔盒里的玻璃珠。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能这么亮。 1 张云兮被安排在夏忧忧旁边。 她的书包是淡紫色的,上面挂着一串铃铛,走路时会发出细碎的声响。课间,女生们很快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城里的事。 “你这发卡真好看!”一个女生伸手想摸。 张云兮微微侧头避开:“别碰,会掉。”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女生讪讪地缩回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夏忧忧低头假装整理课本,余光却看见张云兮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童话书,封面上烫金的英文花体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林白在后面捅了捅夏忧忧的后背:“装什么装,不就是个发卡。” 他的声音有点大,张云兮的睫毛颤了颤,但没抬头。 2 放学路上,夏忧忧独自走着。 秋风已经带上了凉意,路边的梧桐叶开始泛黄。她踢着一颗小石子,脑子里还是那枚蝴蝶发卡闪烁的样子。 突然,一抹蓝色映入眼帘。 路边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夏忧忧蹲下身,拨开草叶—— 是一只蝴蝶。 它的左翅几乎完全撕裂,蓝色的鳞粉沾在草叶上,像散落的星星。纤细的足无力地划动着,触角颤抖,仿佛在忍受某种无声的剧痛。 夏忧忧屏住呼吸,轻轻伸出手指。 蝴蝶的翅膀擦过她的指尖,冰凉,脆弱,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 3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蝴蝶在她掌心微弱地扑腾,每一次挣扎都让更多的鳞粉脱落。夏忧忧想起家里有一个空的果酱罐子,或许可以…… 但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 关起来?像标本一样? 风突然大了起来,梧桐叶沙沙作响。夏忧忧蹲在路边,用校服袖口垫着,小心翼翼地把蝴蝶放在一片完整的落叶上。 “你会死吗?”她小声问。 当然没有回答。只有秋风卷着尘土掠过耳畔。 夏忧忧看了看四周,捡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挖了一个小坑。她轻轻把蝴蝶放进去,又盖上一层薄薄的土。 “它还能飞吗?”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让她手指一颤。 4 第二天,张云兮的头发上依然别着那枚蝴蝶发卡。 阳光好的时候,水钻会在黑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一群迷路的小星星。夏忧忧偷偷看了好几眼,发现发卡的右翅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用透明的指甲油勉强粘着。 课间操时,女生们围在一起跳皮筋。张云兮站在一旁看,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发卡。 “一起来玩啊!”一个女生招呼她。 张云兮摇摇头:“发卡会掉。” “摘下来不就行了?” “不行。”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手指紧紧护住发卡,“这是我妈妈……” 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女生们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夏忧忧站在不远处,突然想起昨天埋在土里的蝴蝶。 美的东西,似乎总是和某种残缺绑在一起。 5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 夏忧忧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些,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她走到门口,突然听见细微的抽泣声。 回头一看,张云兮独自坐在座位上,发卡握在手心里,肩膀微微发抖。 夏忧忧僵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过去。雨滴打在窗玻璃上,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 最终,她轻轻放下书包,走到张云兮旁边,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玻璃珠。 “你看。”她小声说。 阳光穿过雨云,恰好照在玻璃珠上。一弯小小的彩虹落在张云兮的课本上,微微颤动,像一只新生的翅膀。 张云兮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它会干吗?”她问,声音里还带着鼻音。 夏忧忧摇摇头:“不会。蓝可说的。” 雨声渐大,但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变得轻了一些。 第5章 消失的夏天 2010年,六月末。 木然家的窗户空了。 夏忧忧站在马路对面,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玻璃窗——往常这时候,窗台上总会摆着一盆蔫巴巴的绿萝,木然偶尔会往楼下泼半杯喝剩的水,水珠在阳光下闪一下,然后砸在水泥地上,像一颗小小的陨石。 但现在,窗台上什么也没有。 窗帘被拆掉了,玻璃擦得过分干净,像一块冰。 1 小学毕业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教室里乱哄哄的。 林白把试卷折成纸飞机,从三楼窗口掷出去,纸飞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栽进花坛的灌木丛里。男生们起哄,女生们忙着在校服上签名,彩色荧光笔的气味混着汗味,在闷热的教室里发酵。 夏忧忧回头看了一眼。 木然的座位是空的。 “他请假了?”她问林白。 林白耸耸肩:“谁知道,可能又被他爸揍了吧。” 夏忧忧没说话。她想起上周看见木然挽起的袖口下,有一道新鲜的淤青,像一条僵死的蚯蚓。 2 放学后,夏忧忧绕路去了木然家。 那是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黄的砖块。她站在楼下喊了几声,没人应。楼道里飘出炒菜的油烟味,呛得她喉咙发痒。 三楼的房门上贴着春联,褪色的红纸上写着“吉祥如意”,但“意”字的“心”底已经翘起一角。夏忧忧踮起脚,从门缝往里看—— 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向小区的垃圾站。 老旧的绿色铁皮垃圾桶旁,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夏忧忧用树枝挑开其中一个,里面是揉成团的作业本、几件旧衣服,还有—— 一盆干枯的绿萝。 根系裸露在空气中,泥土已经板结成块。 3 第二天,夏忧忧早早到了学校。 教室里只有值日生在扫地,灰尘在晨光中飞舞。她走到木然的座位前,桌面上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还有几个模糊的数字,像是用圆规尖一点点戳出来的。 抽屉里有一本皱巴巴的《三国演义》,扉页上写着“林志国”——应该是他爸爸的名字。书页间夹着几张草稿纸,夏忧忧抽出来一看,是半幅没画完的素描,隐约能看出是棵李子树。 树梢上悬着几颗果子,线条很轻,就像随时会消失。 “找什么呢?” 班主任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夏忧忧手一抖,草稿纸飘落在地。 “木然转学了。”班主任弯腰捡起纸,叹了口气,“他爸工作调动,连夜搬走的。” 夏忧忧盯着那张纸:“他……有说什么吗?” 班主任摇摇头,把纸对折两次,塞进自己的教案本里:“毕业纪念册也没领。” 4 午休时,夏忧忧独自在教室里整理书包。 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在讲台上投下一块光斑。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教室,突然发现墙角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一颗李子。 干瘪发皱的表皮上覆着薄薄的灰尘,像一颗被遗忘的心脏。夏忧忧蹲下身捡起来,指腹蹭过果皮时,感受到一种不正常的柔软。 她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果肉已经发酵,苦涩的汁液瞬间充满口腔,像吞下一口变质的雨水。夏忧忧干呕着吐出来,舌尖发麻,喉咙火烧一样疼。 窗外,蝉鸣突然停了。 寂静像一块湿布,猛地蒙住整个校园。 5 毕业典礼那天,林白带来一台破旧的录音机。 他把磁带塞进去,按下播放键——刺耳的电流声后,是一首老掉牙的《友谊地久天长》。女生们手拉着手转圈,男生们故意跑调,笑得东倒西歪。 夏忧忧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攥着那颗烂李子。 “喂!”林白突然撞她肩膀,“你猜我昨天看见谁了?” “谁?” “木然他爸!在火车站,拎着个大编织袋……”林白压低声音,“我听见售票员问他去哪,他说‘随便,越快越好’。” 夏忧忧低头看着手里的李子。果核已经暴露在外,黑褐色的,像一只干枯的眼睛。 录音机突然卡带,歌声变成扭曲的慢放,恍若谁在溺水中呼救。 第6章 蝉蜕 2010年,盛夏。 蝉壳散落一地,像一场微型空难。 夏忧忧跪在废弃铁轨的碎石堆上,手指悬在半空,还保持着刚才捏住蝉壳的姿势。林白从背后突然蹦出来时,她整个人一颤,掌心一松,那只刚摘下的蝉蜕就轻飘飘地掉下去,砸在铁轨上,碎成几片。 “哈!吓死你!”林白咧嘴笑,牙齿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他穿着一条磨破边的牛仔短裤,膝盖上结着暗红色的痂,像是刚摔过一跤。 夏忧忧没说话,低头去捡那些碎片。蝉蜕很脆,一碰就裂得更碎,半透明的外壳上还留着蝉爬出时撑开的裂缝,边缘翘起,如同一道没愈合的伤口。 林白蹲下来,捡起唯一一只完整的蝉蜕,捏着它举到夏忧忧眼前。 “你看,”他的声音突然轻下来,“它像不像逃走的灵魂?” 1 废弃铁轨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枕木间的野草长得有半人高,铁轨锈成了红褐色,摸上去粗糙得像砂纸。夏忧忧喜欢来这里捡蝉壳,把它们装进玻璃罐里,摆在窗台上。阳光好的时候,蝉壳会投下细小的影子,像一排沉默的观众。 今天她的罐子已经装了一半,二十多只蝉蜕,每一只都保持着完整的空壳,背部裂开一道整齐的缝。 “你捡这些干嘛?”林白踢着一颗石子问。 夏忧忧把碎掉的蝉蜕拢到一起,小心地放进铁轨旁的杂草丛里:“它们很干净。” “干净?” “嗯,”她轻声说,“没有肉,只有形状。” 林白歪头看她,突然伸手抢过她的玻璃罐,拔腿就跑。 “还给我!”夏忧忧追上去。 林白跑得飞快,铁轨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跳上一条横卧的枕木,转身冲夏忧忧晃了晃罐子:“来拿啊!” 夏忧忧停下脚步,胸口起伏。阳光直射下来,铁轨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两条烧红的铁丝。 “我不追了,”她说,“你想要就给你。” 林白的笑容僵在脸上。 2 沉默如铁轨上的热浪一样蒸腾。 林白慢慢走回来,把罐子塞回夏忧忧手里。蝉壳在里面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没劲,”他嘟囔着,踢飞一颗石子,“木然走了以后,你越来越没劲了。” 石子砸在铁轨上,弹起来,又落进草丛里。 夏忧忧低头看着罐子。一只蝉蜕卡在瓶口,腹部朝上,六只细小的足蜷缩着,像在祈祷。 “他会回来吗?”她突然问。 林白没回答。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轰鸣,铁轨开始微微震动。 “火车!”林白猛地抬头,“这边还有火车?” 夏忧忧看向铁轨尽头——那里被野草和灌木遮挡,只露出一线天空。轰鸣声越来越近,地面震颤,碎石在枕木上跳舞。 两人不约而同地捂住耳朵。 3 火车没有来。 轰鸣声持续了半分钟,又渐渐远去。铁轨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震动只是一场幻觉。 “可能是别的线路,”林白松开耳朵,手心全是汗,“声音传过来了。” 夏忧忧点点头。她的耳朵还在嗡嗡响,犹如塞了一万只蝉。 林白突然躺下来,整个人横在铁轨上,后脑勺枕着锈迹斑斑的钢轨。他闭上眼睛,手臂摊开,像一具等待火车的尸体。 “你干嘛?”夏忧忧问。 “试试看,”他说,“听说铁轨能传来几公里外的震动。” 夏忧忧犹豫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但没有躺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罐,蝉壳在里面轻轻滚动。 “木然说过要回来的,”林白突然说,“他走之前跟我说,等初中毕业就回来。” 夏忧忧转头看他:“真的?” “骗你干嘛,”林白闭着眼睛笑,“他还说,到时候带我们去偷老张的李子,熟的。” 风突然大起来,野草簌簌作响。夏忧忧抱紧玻璃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轻轻裂开。 4 回家的路上,林白折了一根柳枝,边走边抽打路边的蒲公英。白色绒毛四散飘飞,像一场微型雪崩。 “喂,”他突然停下,“这个给你。” 夏忧忧低头,林白手心里躺着一只完整的蝉蜕,背部裂开的缝隙像一道微笑的嘴。 “我刚才在铁轨旁边又找到的,”他说,“最后一只了。” 夏忧忧接过蝉蜕,对着阳光看。空壳几乎是透明的,能看清内部精细的结构,仿佛某种已经灭绝的微型生物的化石。 “谢谢。”她说。 林白摆摆手,继续抽打蒲公英。转过街角时,他突然问:“你觉得蝉知道自己会留下壳吗?” 夏忧忧想了想:“不知道吧。” “那它们飞走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夏忧忧低头看着手里的蝉蜕。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好像装满了整个夏天的声音。 5 晚上,夏忧忧把新捡的蝉蜕放进窗台的玻璃罐里。 月光透过罐子,在桌面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她轻轻晃了晃罐子,蝉壳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宛如遥远的回声。 窗外,最后的蝉鸣突然停了。 寂静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捂住了整个夜晚。 夏忧忧爬上床,把那只林白给的蝉蜕放在枕边。黑暗中,她用手指描摹着它背部的裂缝,想象一只蝉从这里挤出去,飞向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 “逃走的灵魂……”她轻声重复林白的话,闭上眼睛。 枕套上,一滴水渍慢慢晕开。 第7章 未寄出的信 2010年,秋初。 信纸上的墨水晕开了,若如一滴被放大的眼泪。 夏忧忧盯着那个模糊的字迹——"木然"的"然"字已经化开,变成一团蓝色的雾气。她伸手想擦,反而蹭得更多,指尖染上了墨色,仿佛某种无法洗去的印记。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雷声,闷闷的,就如同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捶打墙壁。 雨开始下了。 1 这是第九封信。 抽屉里已经躺着八封同样的信,每一封都没有地址。夏忧忧知道木然已经搬走了,搬到一个连班主任都不清楚的地方。但她还是写,像某种仪式,或者一种自我惩罚。 "初一明天开学,"她继续写道,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林白说我们班在二楼,窗户正对着那棵老槐树……" 笔尖突然顿住。她意识到自己在写这些琐事时,仿佛木然只是请了几天假,而不是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一滴汗从她的额角滑下来,落在信纸上,和墨水混在一起,晕出一个小小的圆。 2 楼下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夏忧忧猛地抬头,钢笔在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又是一声闷响,接着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她迅速把信纸折好,塞进抽屉最深处,那里还藏着一颗玻璃珠——蓝可给的那颗。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客厅里,父亲跪在一地碎瓷片中间,手里攥着一个空酒瓶。花瓶的残骸散落在他周围,水渍在地板上蔓延,几枝枯萎的百合可怜巴巴地躺着,花瓣已经发黄。 "爸……"夏忧忧站在楼梯口,声音卡在喉咙里。 父亲缓缓抬头,眼神涣散。他的衬衫领口沾着红酒渍,像一块干涸的血迹。 "你在干什么?"他问,声音嘶哑。 夏忧忧攥紧了睡裙的边角:"我……我听到声音……" 父亲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房间。台灯的光从门缝漏出来,在走廊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 "写信?"他突然笑了,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给他?" 夏忧忧的血液瞬间变冷。 3 父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碎瓷片在他脚下嘎吱作响。他踉跄着走向夏忧忧,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你以为他会回你?"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像刀一样锋利,"就像你妈,说走就走……" 夏忧忧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墙上。 父亲突然弯下腰,从碎瓷片中捡起什么——一张泛黄的照片。夏忧忧眯起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她认出那是母亲年轻时的侧影。照片上的母亲站在海边,头发被风吹起,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连一张正脸都不肯留给我,"父亲用拇指摩挲着照片,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就像你,永远只看着不在的人。" 一滴水落在照片上。夏忧忧不确定那是雨水、酒,还是别的什么。 4 夏忧忧逃回房间,锁上门。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如同无数透明的蚯蚓。她颤抖着拉开抽屉,那封未写完的信已经被水渍浸透,"木然"两个字几乎看不清了。 她慢慢把信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碎纸片上的蓝色墨水晕染开来,像一片微型海洋。 父亲开始在外面敲门,不紧不慢,似是某种倒计时。 "忧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你知道为什么李子树死了吗?" 夏忧忧屏住呼吸。 "因为它等不到想等的人,"父亲说,"就像我。" 敲门声停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是主卧门关上的声音。 夏忧忧瘫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床沿。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书桌上,玻璃珠在闪电的照射下,折射出一小片蓝色的光,落在她的膝盖上,犹如一块淤青。 5 雨下了一整夜。 夏忧忧蜷缩在床上,听着雨声和偶尔传来的雷声。凌晨三点,雨势稍缓,她悄悄爬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饼干盒。 盒子里装着一些零碎的东西:一枚褪色的发卡、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几张皱巴巴的糖纸。她轻轻地把撕碎的信拼在一起,用透明胶带粘好,然后放进盒子里。 最后,她取出那颗玻璃珠,对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 "蓝可,"她轻声说,"玻璃珠真的不会干吗?" 当然没有回答。只有雨滴继续敲打着窗户,犹如某种密码,或者未完成的摩尔斯电码。 夏忧忧把玻璃珠放回盒子,合上盖子。在盖上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呜咽——可能是父亲,可能是风声,也可能是这座老房子在叹息。 她爬回床上,闭上眼睛。 雨滴在窗玻璃上蜿蜒而下,如一行永远写不完的字。 第8章 操场上的银河 2011年,深秋。 香水的气味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夏忧忧的衣领。 她猛地回头,看见张云兮迅速将一个小瓶子塞回口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味道甜得发腻,混合着酒精的刺鼻,在初秋微凉的空气里迅速扩散。讲台上的天文老师皱了皱眉,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停在夏忧忧身上。 "谁喷的香水?" 教室里一片寂静。夏忧忧攥紧了手中的星图,纸张在她指间微微发颤。 "夏忧忧,"老师的镜片反射着冷光,"课后留下整理器材。" 张云兮低头摆弄着星座盘,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无辜的证明。 1 天文台的器材室堆满了蒙尘的仪器。 夏忧忧踮起脚,将一架反射式望远镜的镜头盖拧紧。金属表面冰凉,摸上去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操场上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偶尔夹杂着几声嬉笑。 门轴突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夏忧忧回头,看见蓝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的校服外套大了一号,袖口垂下来,遮住了半个手掌。 "老师说让我锁门。"他轻声说,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夏忧忧点点头,继续擦拭目镜。玻璃上有一小块污渍,怎么擦都擦不掉,就像里面藏有一颗顽固的星星。 蓝可走进来,随手关上门。器材室瞬间变得更暗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在地上画出模糊的方格。 "那个,"他突然开口,"望远镜的赤道仪还没固定。" 夏忧忧看向那台老旧的折射望远镜。蓝可已经走过去,熟练地拧紧底座上的螺栓。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在金属部件间灵活移动,犹如某种夜行动物。 "你怎么懂这些?"夏忧忧问。 蓝可没有抬头:"我爸以前是天文台的技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器材室里只有螺栓转动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广播声。 2 蓝可突然轻呼一声。 "怎么了?"夏忧忧凑过去。 他正从望远镜的镜筒里往外掏什么东西。月光下,他的指尖捏着一颗圆润的物体——玻璃珠。 夏忧忧的呼吸一滞。 那颗珠子在蓝可手心滚动,折射着微弱的光。它比她记忆中的那颗更大,颜色也更浅,像是被月光漂白过。 "怎么会在这里......"蓝可喃喃自语。 夏忧忧伸手接过玻璃珠。触感冰凉光滑,中心有一道细小的气泡,像一颗被冻结的眼泪。 "可能是哪个学生恶作剧,"她说,声音有些发紧,"会影响观测吗?" 蓝可摇摇头:"反而增加了折射率。"他顿了顿,"像是故意的。" 两人对视一眼,某种无声的理解在黑暗中流动。 3 锁门时已经接近宵禁时间。 秋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夏忧忧把玻璃珠揣进口袋,指尖能感受到它微微的凉意。蓝可走在前面,钥匙串在他手中叮当作响,就如同在敲打某种奇怪的乐器。 "你看。"他突然停下,指向天空。 夏忧忧抬头。 银河横贯夜空,像一条被撕开的伤口,无数星辰从裂缝中渗出。她从未见过如此清晰的星空,光点密集得几乎让人眩晕。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蓝可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夏忧忧转头看他。月光下,蓝可的侧脸像是被雕刻出来的,棱角分明却又脆弱易碎。他的眼睛倒映着银河,如同盛满了碎玻璃。 "真的吗?"她问。 蓝可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如果可以选,我想变成天琴座的织女星。" "为什么?" "因为它永远和天鹰座的牛郎星隔着银河相望,"他轻声说,"既不能靠近,也不会远离。"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像两条终于相交的银河支流。 4 回宿舍的路上,夏忧忧摸出那颗玻璃珠对着月光看。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珠子内部突然浮现出细小的纹路,像一幅微型星图。她惊讶地停下脚步,将珠子转了个角度。纹路随之变化,隐约能辨认出北斗七星的形状。 "蓝可!你看这个——" 她转身,却发现蓝可已经走到了岔路口。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夜色溶解。 "明天见!"她喊道。 蓝可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就像一颗正在坠落的星星。 5 那晚的梦境里,夏忧忧站在银河中央。 无数玻璃珠从她指间滑落,每一颗里面都封印着一颗星星。当她试图抓住它们时,珠子却变成了细沙,从指缝流走,在虚空中划出光的轨迹。 醒来时,晨光已经透过窗帘。夏忧忧摸向枕边——那颗玻璃珠还在,静静地躺在她的校服口袋里。 她把它举到眼前,再次寻找那些神秘的纹路。但在阳光下,珠子只是普通地折射着晨光,内部的星图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幻觉。 窗外,早操的广播声响起。夏忧忧攥紧玻璃珠,冰凉的触感提醒她昨夜的银河并非虚构。 银河不会消失,她想。它只是暂时藏进了白昼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