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末。
蝉在头顶尖叫,像一场微型爆炸。
夏忧忧蹲在李子树的阴影里,手指紧紧扒住粗糙的树皮,小腿绷得发颤。树不高,但对于二年级的她来说,枝桠还是太远了。她踮起脚,指尖勉强碰到一颗青涩的果子,表皮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摸起来像小动物的耳朵。
“快点!”林白在树下压低声音喊,他蹲在灌木丛后面,校服领口歪歪扭扭,露出晒得发红的锁骨,“老张要回来了!”
夏忧忧咽了咽口水,用力一拽——
李子没摘下来,树梢却猛地一抖,几片叶子扑簌簌落下,砸在她的鼻尖上。
“笨死了!”木然突然从她背后冒出来,双手一撑树干,三两下蹿了上去。他的膝盖擦过树皮,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就像砂纸打磨木头。
夏忧忧仰头看他。阳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碎成光斑,在木然的后颈上跳动。他伸手摘下一颗李子,随手抛给她:“接着!”
李子砸进她怀里,硬邦邦的,像一颗小石头。
1
校工老张的李子树是全校闻名的禁区。
树干上钉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用红油漆写着“偷果者罚抄校规100遍”,但油漆已经龟裂剥落,“罚”字只剩半个“罒”,像一只瞪大的眼睛。
林白说,老张年轻时是炮兵,耳朵被炮弹震聋了一半,所以走路总是悄无声息。
“他要是抓住我们,”林白压低声音,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会把我们吊在树上当人肉稻草人。”
夏忧忧盯着手里的青李子,表皮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像生病孩子的脸。她犹豫了一下,用校服下摆擦了擦,咬了一口——
酸。
尖锐的酸味瞬间刺穿舌根,她整张脸皱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哈哈哈!”林白笑得直拍大腿,“你表情像被雷劈了!”
木然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激起一小团尘土。他捡起夏忧忧掉在地上的李子,随意在裤子上蹭了蹭,也咬了一口。
他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但没出声。
夏忧忧透过泪光看他。木然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突然说:“等熟了再偷,会不会甜一点?”
2
蝉鸣突然停了。
空气凝滞了一秒,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老张来了。
三人僵在原地。夏忧忧的嘴里还含着那口酸李子,唾液疯狂分泌,酸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林白一把拽住她和木然,三人贴着树干缩成一团。
老张的胶鞋踩过碎石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拎着铁皮水壶,灰白的头发像一团蓬乱的草,左耳上挂着一只助听器,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夏忧忧屏住呼吸。
老张停在树前三米远的地方,眯起眼睛看了看树梢。有几根细枝折断了,断口处渗出透明的树胶,像凝固的眼泪。
“小兔崽子……”他嘟囔了一句,突然弯腰捡起地上半颗啃过的李子。
夏忧忧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肋骨。
老张把李子举到眼前看了看,突然笑了。他缺了颗门牙,笑起来像一扇漏风的旧窗户。
“酸吧?”他自言自语,随手把李子扔进草丛,“活该。”
脚步声渐渐远去。
3
放学路上,三人并排走着,嘴里还残留着李子的酸涩。
林白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包跳跳糖,撕开倒进嘴里。“这样就不酸了,”他含混不清地说,把包装袋递给夏忧忧,“试试?”
夏忧忧小心地倒了一点在舌尖。糖果噼里啪啦地炸开,像无数细小的闪电。
“像不像打仗?”林白张开手比划,“砰!砰!”
木然没说话。他走在最外侧,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横跨整条小路。夏忧忧发现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指节顶起布料,隐约能看出攥着什么东西。
“你拿了几个?”她小声问。
木然瞥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三颗青李子,表皮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
“明年熟了再吃。”他说。
4
夏忧忧把李子藏在了抽屉最深处,用数学作业本盖着。
夜里,她偷偷摸出一颗,放在台灯下看。灯光透过果肉,映出里面未成熟的籽,像一颗小小的、畸形的心脏。
她想起妈妈生前腌的蜜饯李子,琥珀色的糖浆裹着果肉,盛在玻璃罐里,像封存的夏日阳光。
窗外的蝉突然又叫了一声,短促尖锐,然后戛然而止。
夏忧忧把李子放回抽屉,关灯躺下。黑暗中,她的舌尖抵住上颚,还能尝到那股顽固的酸味。
5
三天后的清晨,抽屉里的李子不见了。
夏忧忧翻遍了书包和床底,最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它们——已经腐烂发黑,表面渗出黏稠的汁液,像溃烂的伤口。
爸爸站在卫生间门口刮胡子,剃须刀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我扔的,”他透过镜子看她,“会招虫子。”
夏忧忧盯着垃圾桶。一只蚂蚁正沿着腐烂的果皮爬行,触角颤动着,像在探测某种无形的信号。
她突然想起木然说的话。
“等熟了再偷,会不会甜一点?”
蝉又开始尖叫。这一次,声音像一根针,刺进鼓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