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不给,司衣还是请回吧!”
柳雾盈倔强地傲立在太医院门口,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虽然身上裹着披风,仍冻得浑身发抖。她搓了搓手,呵出的热气凝成团团白雾。
这太医院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见皇后发了话,死活不给药,梁盼巧发了高热,伤口再不用药就要化脓了,雾盈一时心急才求到了这里,不料被拒之门外。
“这数九寒天的,门外又飘着大雪,这柳司衣也真能忍,站在雪里死活不走。”一个太医连连摇头,“不知这梁司彩跟她有多深交情。”
“谁知道呢,”一个老太医捻着胡子,”反正咱们不松口,她一会也就走了。“
谁料今年雪实在太大,不过一炷香功夫,雾盈的身子已经僵硬得快动不了了,雪花落在她的纤长鸦羽上,闪烁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柳大人,您怎么在······“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雾盈回头,发现一个很年轻的太医站在自己身后,一脸惊讶。
”你认识······“雾盈指着自己,”我?“
”当然,“那人不过二十出头,比她大不了几岁,”下官闻从景,乃太医院医正。“
此刻雾盈来不及纠结他为什么认识自己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问:”闻太医,你可以帮我拿一些治外伤的药吗,梁司彩她······“
闻从景蹙了下眉,道:“太医院自然是不会开药的,不过······我家里也是开药铺的,可以去帮大人拿一些。”
“多谢闻大人。”雾盈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两个人一起走出太医院的院子,见四下无人,闻从景才低声道:“下官是二殿下的人,若有需要,柳大人可以来找下官,下官一定尽我所能相助。”
雾盈点点头,望着他的背影呆立了一会。
她拿着药材回到梁盼巧的杏和苑,梁盼巧刚恢复了神智,半睁着眼睛喊了一声:”水······“
她的嘴唇干裂,形容憔悴,看起来像是从鬼门关趟过了一遭。
侍女倒了一口水端到她嘴边,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后背却剜心般疼痛,雾盈看着不忍,接过茶杯,让梅香坐在她的床边,让她靠着,”我来吧。“
梁盼巧睁开眼,见到雾盈,神色一黯,嘴唇翕动了一下,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你怎么来了······”
雾盈咂摸不出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怪她不好好当值跑到这里来看她,还是怨她不该来?
梁盼巧唇边漾开一丝无奈的笑:“没什么,想不到你会来而已。”
这话落到雾盈心里,难免有些刺耳,但见她病着,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你为什么,不向娘娘求情呢?”梁盼巧的话刺痛了她的心,“你是她的侄女,她未必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
“不要说了,”雾盈回身打断了她,目光里凉意一点一点蔓延,笼罩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娘娘不会同意的,因为······”
“因为我是明贵妃的表妹是不是?因为这个皇后就要针对我是不是?”梁盼巧气极反笑,强撑着直起身子,“柳雾盈,你好狠的心哪!”
“在那种情况下,我求情,下场未必比你好。”雾盈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只是立场不同,但还可以······”
“别假惺惺装好人了!你就是见不得我······”梁盼巧一口气卡在胸口,脸色苍白。
“盼巧,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雾盈震惊之余还有一丝丝后怕,“你······是不是······”
梁盼巧忽然掀开被子,把雾盈放在桌子上的药材一股脑扫到了地下,”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柳雾盈。“
她的目光灼灼,让雾盈在她的瞳孔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是你太单纯。“
打开门的一瞬间,雾盈脸上的泪水开始肆无忌惮地流淌,北风刮在她的脸上比刀子还疼,她匆匆赶回了尚功局,却一整天都是恍惚的。
圣上所说的五日之限就在明日,明早早朝过后,她兄长的项上人头可还保得住,就一锤定音了。
那晚几乎是她入宫以来最难熬的一晚,无论怎样辗转反侧,她都无法卸下心事。
就这样枯坐天明。
第二日晌午,皇后那边就派人传话过来,柳潇然无罪释放,官复原职,虞舜三日后处斩。
雾盈松了一口气,却依然想不通宋容暄是用什么办法洗清兄长冤屈的,反正天机司的方法,只有她想不到,还真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一连过了半月的平静日子,雾盈的脸色总算红润了起来,但她在尚功局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未免又有几分寂寥。
不过边关的好事却是接二连三,西陵与东淮连续战了二十多年,也算是熬不住了,新帝一登基,便与东淮签了北部边疆的协议,史称”西州和议“。
不过西陵向来惯于翻脸不认账,上一任女帝商婳便是如此,如今的新帝商紫芍,也未必不会如此。
这样一来,在边关驻守了十多年的封家,也可回京常住了。
德妃自然是喜不自禁,忙着给老宅修缮,除此之外还为自家小妹封筠的婚事操碎了心。
封家除了二公子封岱体弱多病,在翰林院供职,不能上战场外,剩下的五个儿郎都在边关,其中还有一位叱咤疆场的女将,便是德妃的小妹封筠,去年立了功,被封为宣武将军,端成县主。
雾盈没入宫前喜欢看街头的话本子,柳潇然拗不过她,总是会悄悄给她带一些回来,其中就包括封筠将军的传奇事迹。
世人传闻,封将军英姿飒爽,窈窕无双,乃军中花木兰,擅使飞刀,百发百中。
是个很值得交往的人呢。
雾盈当时这么想。
当她见了封筠的时候,才觉出编话本子的人语言有多么贫乏。
她远比书中形容的好看太多,一双桃花眼勾人魂魄,似有灼灼烟火绽放在眼底,身着红衣,翩然而来,身姿玲珑曼妙,举手投足间与闺阁小姐很是不同,既美艳又英气。
“下官封筠,拜见皇后娘娘。”封筠抱拳一礼。
“瞧瞧,和你姐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后笑道,”今年也十六了吧?“
“正是。”封筠的目光扫过一众莺莺燕燕,竟然有种傲视群雄的气度。
”前些日子本宫就想着帮德妃把这事办了,“皇后仔细地打量着她,”但想着得过问你的意思才成。“
”多谢娘娘。“封筠的语气向来这般冷淡。
”前些日子本宫给你写信的时候,你还说已有心上人了,今日正好让诸位娘娘给你掌掌眼。“德妃抚摸着指甲上的豆蔻,悠然道。
”是。“封筠的表情变得有些羞涩,让她显得越发娇艳,”是······“
见她不好意思说出口,诸位娘娘也起了好奇的心思。
”是边关之人?“德妃试探道。
”是,也不是。“封筠的面色白中透红。
诸位娘娘一时间都有些沉默,毕竟符合这样条件,又能叫封家嫡女看上眼的着实不多。
但柳雾盈已经有了答案。
她勾唇一笑,斗胆道:“下官斗胆一猜,请娘娘恩准。”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朝着她汇聚过来,皇后今日心情难得不错,”你说。“
”是逍遥侯。“她余光瞥见封筠惊讶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位是······“封筠转头望向她,目光里盛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复杂情绪。
”下官,尚功局司衣柳雾盈。“雾盈合袖一礼,道。
”既然如此,德妃妹妹的意思呢?“皇后的目光一晃,转到了德妃身上。
“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望娘娘成全,不过婚嫁之事总得问过双方才好。”德妃笑意温婉,“娘娘也知道,小侯爷从小随臣妾之父学习兵法,两个人打小便是熟识的。”
“原来如此,”皇后换了一盏茶,却又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老侯爷刚过世才三个多月,这时候······怕是不宜谈婚论嫁。”
“娘娘放心,无论多久,阿筠都等得,”封筠的声音异常坚定,“只要君和心里有我。”
君和。
他的字真是不同寻常。
虽然不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字,但从这样一个对他一片痴心的姑娘口中说出来,却完全不一样了。
雾盈暗笑自己真是多心。
单从外表来看,无疑两个人是很般配的,雾盈暗想,若是封筠知道了宋容暄那般锱铢必较的脾气,还会不会受得了他?
反正她是肯定受不了的。
封筠似乎对这样场合不是很熟悉,待了没多久便借口军中事务繁忙离开了。
这般勤于公务,倒也与宋容暄有几分相似了。
想到这儿,雾盈倒是回忆起些不打紧的事来。
她上回出宫,瞧见宋容暄背后像是有伤,还特意问了左誉,他说是从前的旧伤了,不碍事。
她虽然也知道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道理,但瞧着左誉那神情,分明就是宋容暄叫他瞒着的,说不准连温夫人都不知道。
左右她上回打算给梁盼巧的药材她没收,在自己那里放着也是放着,托人给他带过去,当是谢礼好了。
人情既然都欠下了,总是要还的。
自己最近欠的人情还真不少呢。
外头冰天雪地,可撷春宫里地龙烧得旺盛,暖意融融。
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将寒风的来路堵得严丝合缝,诸位娘娘坐在屏风后品茶,正中摆着乌木条案。今日来得都是年轻一些的嫔妃,连太子妃与柳侧妃都赫然在列。
”皇后娘娘怎么还不来?”淑妃抱着鎏银百花掐丝珐琅手炉,眯着眼慵懒道。
”许是路上耽搁了吧。“明贵妃唤了身边宫女再去打听,不料一炷香功夫,那宫女回来了,道:“皇后娘娘今个犯了头风,怕是来不了了。”
“肖姑姑说是老毛病了,让诸位娘娘放心。”
明若微微颔首,对淑妃心照不宣地一笑。
“柳侧妃,怎么心情不大好呀?”熹贵嫔瞧着柳月汀面色阴郁,抱着打趣的心思调笑道。
”回娘娘,臣妾的生母故去了十年了,再过半月便是祭日,“柳月汀眼圈泛红,瞧着楚楚可怜,“姨娘就臣妾一个女儿,生前过得不顺心,死后也······”
”想怎么办?直说便是,“江雪帷露出些嘲讽的笑,”在这给你的长辈,就不必卖可怜了。“
太子妃听闻这话,轻轻咳嗽了一声,”是该好好办。“
“不过说起来,”淑妃拈着兰花指,笑意渐浓,“姨娘好歹是柳侧妃的生母,就凭着这么个女儿,也不会过得不顺心才是。”
“娘娘说得是,”柳月汀掏出手帕拭了拭眼泪,“妾身一直觉得姨娘过得很好,谁料……”
都是在后宫浸淫惯了的妇人,哪里听不出这话中乾坤,淑妃轻叹一声,“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毕竟哪家没有这样的事呢,表面上瞧着慈眉善目的,背地里不定怎么……”
“妹妹快别说了,”明若按住了黎晚颐的手,“当心隔墙有耳。”
淑妃扫了柳月汀一眼,见她眸中含泪,不禁悲悯之心大发:“月汀还是早日去休息吧,改日本宫替你给皇上提个醒就是了。”
柳月汀忙叩首道:“妾身谢过娘娘恩德!”
荒原之上冻草纠葛,青黄色凄凄蔓延,天际线之下有孤村横亘在晨雾深处。
褪了色的墓碑上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一笔笔仍入木三分。
爱妾柳兰氏之墓。
一黑袍男人蹲在墓前,身旁小厮点燃了青铜盆里的黄表纸,火蛇肆意翻腾,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了男人瘦削得如同刀削斧刻的脸庞。
他伸出的手指与枯朽的树枝几乎融为一体,浑浊的双眼暗淡无光。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悠闲地吹着口哨,荒腔走板的曲调在旷野里悠悠回荡。
雾盈的药材还未送出手,宋容暄便先遭了一回劫难。
先前皇上命他查的一桩私盐案,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据探子汇报,那些私盐贩子窝藏私盐的地点就在瀛洲东南十五里的樊家场。
这樊家场本是朝廷一处晾晒私盐的场所,后来不知怎的,晾晒在此的官盐总是比账目上少一些,晾盐的小吏觉得不对劲,上报给了朝廷,上头派人来查却总是无功而返。最后一位是户部一位姓曹的郎中,竟然莫名其妙死在了里头,浑身是血,极其可怖。久而久之,这樊家场就被朝廷封了。
宋容暄派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此地已经是一片荒芜,蔓草纠葛。他带人翻遍了四周也并无私盐的踪影,正当疑惑时,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伙死士,招招尽是杀机,为首一人武功不在宋容暄之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宋容暄一不留神就被他伤了后背。
那夜温夫人又是请郎中又是煎药,忙得晕头转向,皇上听说了后赶紧把太医院的胡院判派了过来。
好巧不巧,这伤口与他前些年征战西北的刀伤竟然在一处,两伤并发,连胡院判也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了。
宋容暄虽在病中,仍逼着下属给他念公文,最后气得温夫人给扶苏堂上了锁,还吩咐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才第三日,德妃就派人来慰问,不过来的人不是她身边的女官,而是封筠——目的可谓昭然若揭。
温夫人怕打扰宋容暄休息,婉拒了封筠进去探望的请求,封筠便有些怏怏不乐,同温夫人喝了一盏茶便去了。
宫里的消息不胫而走,但说法却不尽相同——没有十个版本怕也得有**个。雾盈不知哪个是真,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半月之后的晌午,女官们聚在一处,好不热闹。
“那日我亲眼瞧见德妃娘娘叫县主去慰问小侯爷了。”一人神采飞扬道。
“哎呀,那可真是······”声音逐渐低下去了。
“谁说不是呢,”那人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哎,”旁边有人撞了雾盈的肩膀一下,问道,“你别光听热闹呀!你们两家不是最好了吗?快说说,小侯爷和县主是不是从小就······“
”你们别瞎猜了。“雾盈一摆手,心思明显不在此。
雾盈回到幽梦轩时瞧见桌上那堆药材,禁不住又有些多想,这药材就算送去也是白搭,宋容暄那里总不会缺了好东西,自己这点心意也是可有可无的。
还不如转手卖了呢。
她正生着闷气,冷不防朱沉玉推门进来,”大人,肖姑姑来了,说是皇后娘娘有请。“
这已经是雾盈第二次随皇后来到逍遥侯府了。
皇后的心思,恐怕不只是探望病情,还要加上给二殿下拉拢人脉……毕竟有了宋容暄的助力,夺嫡之路要轻松许多。
至于为何要带着她去,一来温夫人与皇后不甚相熟,有雾盈在可调和气氛,二来若是宋容暄被收入二殿下麾下,少不了要和柳家的人多多接触。
侯府比先前没太多变化,还是那般清雅疏落,古朴简约。东进院落是夫人与老侯爷的居所,名为静修堂,西进乃是宋容暄的住处,名为扶苏堂。
除此之外,还有四五间客房分列左右,都是空着的,比起瀛洲其他的官宦人家,还是显得寂寥许多。府上的侍卫仆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只有三十多人,和那些动不动出行就将近百人的世家截然不同。
温夫人极爱养花,院子里遍植西府海棠,醉杨妃,满堂红,素馨等各色花木,本应是万紫千红,不过近来想必无心打理,那些花儿有些垂头丧气的。
温夫人接了旨意,早早候在门口,皇后一下马车,她就叩拜道:“臣妇温氏,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皇后扶起她,“看看谁来了?”
雾盈提裙下车,温岚见到她很是惊喜:“袅袅好久没来了吧?”
“是。”皇后拉着温夫人进了屋,两人分别落座,温夫人见她立在皇后身边,对大丫鬟灵秀道:“怎么还不让柳大人坐下。”
“下官站着便是了。”雾盈垂眸乖巧道。
“那怎么行,”雾盈连连推辞,“下官是晚辈,理应在长辈面前侍奉。”
温夫人见她恭谨知礼,赞赏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圈,“多好的姑娘,这么讨人喜欢。”
过了一盏茶功夫,皇后提出要去看望小侯爷。
“君和这会应该醒了,”温夫人派灵秀去看了一眼,果真是醒了,“知道陛下和娘娘都惦记着他,不定多高兴呢。”
雾盈偶然见瞥见府里飞出一团雪白,朝着北边去了,有些好奇。
北边……应该是天机司的方向吧。
正思忖间,温夫人带着她们往扶苏堂去了。
从静修堂出来,先是一条抄手游廊,再过一道垂花门,就到了扶苏堂。此间的匾额乃是先帝所题,盛赞他为当世“公子扶苏”。
但殊不知公子扶苏遭小人赵高陷害,英年早逝,空留后人凭吊。
本来想着周四休息一下,但没忍住还是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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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宫墙柳(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