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距离宫门不远,走路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左誉上前询问,方知柳潇然现下正关在刑部大牢里。
大牢门口的守卫见到他们一行人,验明身份后就要放行,却拦住了雾盈,”这位是······“
”本侯身边的人,你也敢拦?“宋容暄轻飘飘地一句话,便让他顿时冷汗涔涔,连忙放行。
“左誉,你带人把守门口。”宋容暄看了雾盈一眼,“还不快进去。”
刑部的大牢,甬道黑暗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雾盈从台阶一步步走下,仿佛从人间踏入了阎王殿一般。
一个狱卒在前头带路,腰间别着一大串钥匙。
”柳大人是重要人物,“那狱卒脸上堆了讪讪的笑,”牢房在最里面。“
雾盈点点头,宋容暄停下了脚步,”你们先聊,我在这里等你。“
烛火幽微,起伏不定,更像是地狱的磷磷鬼火。
雾盈透过铁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形容枯槁的男子,她忍耐的许久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
那是她的兄长,名满四国的天下第一才子柳潇然啊!
雾盈狠狠咬住下唇,对站在一旁的狱卒说:”你先退下吧。“
也因这句话,柳潇然抬头望了她一眼,讶然不已,雾盈赶忙递给他一个眼色。
雾盈走进门,蹲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兄长受委屈了。“
”你怎么能进来?是二殿下······“
”不,“雾盈摇了摇头,”他是皇子,一行一动都要谨慎,今日带我来的是小侯爷。“
”哪个······“柳潇然刚问出半句,就想起了什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与柳家关系最密切之人,想必只有宋容暄了。
“兄长那日,可真的发现了什么线索?”
“元宵节那日,我与几个同僚到瀛水边放灯,后来在人群中走散了。我听到街上喊着打人了,就看见虞舜领着侯府那帮打手正朝着一个人下手,我问了旁边人才知道那小子竟然看上了已有婚约在身的桑家姑娘桑婉,逼迫赵家退婚。赵家自然是不情愿,但是侯府权势太大,他们惹不起,就瞒着赵瑜悄悄退了婚。”
“那赵瑜,是元宵节那日才得知此事的?”
“正是,”柳潇然娓娓道来,“赵瑜想去侯府要个说法,没想到撞上虞舜和一帮打手,就被毒打了一顿,当场······就七窍流血身亡了。”
“这等事如若御史台不敢参奏,那谁人还敢参?”雾盈一把拉起他,“兄长没必要在此唉声叹气,还是想想对策吧。听说你找来了人证,可是却当场翻供?”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出尔反尔?明明他们当时就站在我身边,看见了虞舜的打手打人的全过程,可他们······竟然一个个指认我诬陷那登徒子?”
雾盈禁不住有些好笑,兄长的圣贤书在此时可派不上一点用处。”你太不了解人了,他们只要有利可图,什么诚信,什么忠义,统统都可以不在乎。“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并非没有一点道理。
雾盈的目光黯了黯,“桑婉在哪里?”
“在……”狱卒一顿,“在女牢。”
“若是……”雾盈思索片刻,“若是有物证就好了。”
人可以改口,但东西却不会。
“倒是有。”柳潇然眸光一闪,“赵瑜打斗中扯了一条玉带,那玉带上,有长平侯府的图腾!”
“那还等什么?”雾盈说罢回身便走,“你要保重身体。”
“怎么样?”宋容暄从幽暗处走出来,“有什么线索?”
“有玉带为物证,”雾盈咬紧下唇,“还请侯爷立刻赶往大理寺停尸房,搜查物证。”
“停尸房搜过了,”宋容暄道,“什么都没有。”
“他……他能藏到哪里去?”雾盈缓缓地踱着,“他的尸体,可是立即送来的大理寺?”
“正是,”宋容暄摇了摇头,“不过当时看热闹的人太多,谁起了歹心,把物证拿走了也说不准。”
“不,”雾盈思忖着,神情微变,“赵瑜一定会想办法把物证交给可靠的人,而当时最可靠的人就是……不好!”
容暄也反应过来,高声喊道:“去女牢!快!”
然而等他们一行人匆忙间赶到女牢之时,一切都还好,侍卫也都在尽忠职守。
雾盈稍微心安了些,等他们下到了牢里,却发现……桑婉已经倒在了角落里,不省人事,唇边挂着一缕诡异的鲜血。
“不好!”雾盈惊呼一声,走过去扶起她,探了她的呼吸,“桑姑娘已经……去了。”
“怎么可能!”狱卒大惊失色,“天牢重地,居然出了刺客!”
“你们可见过什么人进来?”宋容暄问门口的守卫。
那两个守卫对视一眼,一个开口道,“只有……只有一个穿着天机司服饰,拿着天机司令牌的人来过。当时小的还奇怪,怎么就他一个人。”
“可是本侯从未派人来过。”宋容暄眉头一拧,“天机司也能假扮了?”
雾盈的目光凝在桑婉的手上,她的手紧紧握着,雾盈掰开她的手,只见她手里握着一块青田玉珏。
雾盈放在手里,迎着烛火仔细察看,之间上面刻着一个潇洒俊秀的字,正是一个“婉”字。
“应该是赵瑜给她的信物,”雾盈唏嘘着摇头,“可惜……”
但是她立刻觉得不对,桑婉死前,是觉得对不起他,还是……
玉,瑜。
物证在赵瑜手上。
他们二人年幼相知,感情最是要好,本来已经订婚,就差成亲了,谁料半路杀出一个虞舜,硬是横刀夺爱。
是了,所有人都会觉得物证会交给他最重要的人桑婉,殊不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物证就在赵瑜身上!
雾盈随天机司的人马赶到大理寺,大理寺只有一个秦寺正在值守,说明来意后,就带他们到了停尸房。
冷月无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始终环绕在四周,雾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躺在榻上的一具尸体面上蒙着白布,雾盈咬牙猛地掀开,却还是被尸体瘆人的冷光吓了一跳。
她心惊胆战的样子没能逃过宋容暄的眼睛,他微一抬下巴,冲一旁的左誉说:“你来。”
左誉虽然很不情愿但也老老实实把尸体翻了一遍,“没有。什么都没有。”
雾盈颇为一筹莫展地望着宋容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如果大理寺没进贼,那玉带就肯定被某个内部的人拿走了,大理寺到底是清水衙门,俸禄不多,拿这条玉带去换钱也不是不可能。
“把大理寺当值的人都叫过来。”宋容暄一吩咐,秦寺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脚下生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所有人聚齐了。
“谁曾在这两日进过停尸房?”宋容暄瞥向众人的眼神不经意间都带着寒意。
一问有三个衙役说自己当日把尸体搬进来后就没进去过,除了验尸的仵作和周寺卿,旁人应该是没有机会接触尸体。
宋容暄留下了三个衙役和仵作,其余人等都散开了,雾盈冷眼瞧着这四个人,心中已有了计较。
三个衙役同时进来,要偷东西不被发现太难,仵作却是不同,验尸时只要他自己,顺走东西并不难。
雾盈问:“你们谁偷了尸体手里的玉带?”
四个人一齐跪下称自己什么都没偷,雾盈唇边漾开一丝讥讽的笑,“那等进了天机司,你们可什么都瞒不住了。”
天机司的名头果然好使,大抵前几个月他们确实办了不少案子,名声在外。
仵作的眼珠乌溜溜转了转,心说为了这点东西进了大牢不值得,顷刻间抹着眼泪道:“大人恕罪,小的该死,不该起了贪念拿那条玉带,小的该死……”
雾盈懒得跟他废话,“你放哪里了?”
“就在小人家里。”听完这话雾盈的心凉了半截,该不会这会已经被卖了吧?那自己今夜这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宋容暄已经吩咐左誉和叫上两个侍卫去仵作家里一趟,一时间大理寺的厅堂安静得落针可闻。秦寺正一边哆嗦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得罪了这尊大佛,稀里糊涂就进大牢。
才短短十几日,瀛洲上下都已经传开了宋小侯爷的“美名”,往好说自然是刚正不阿,秉公执法,往坏说便是不近人情。
雾盈关于宋容暄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她微微侧目,看见他挺拔如松的身影笼罩在月色中,眼神如同寒星点点,让人畏惧又神往。
他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就算是从前的关系,也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他上次在宫门口与自己所说那句话,显然表明——他还记得当年的事情。
不仅记得,他还打算把那笔帐算在自己头上。
雾盈没来由地一阵胆寒,她真想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会落到他手里的。
过了约一炷香功夫,前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个侍卫冲进来道:“回禀二位大人,邢部的明大人来了。”
雾盈正想问是哪个明大人,就看见一人青衣广袖翩然而至,胡乱行了个礼,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宋侯爷。”
雾盈抬眸瞧他,那是一个俊朗如画的少年,眼角一颗泪痣,与太子妃有几分相似。
居然是明家大公子,明和谨。
她瞥了一眼宋容暄的脸色,禁不住窃笑,这位公子一向与宋容暄不对付,明和谨瞧不上宋容暄故作清高,宋容暄则看不上他玩世不恭。宋容暄刚接手天机司,近来为了办案与明和谨所在的邢部多有接触,两人却还是瞧着对方哪都不顺眼。
“明侍郎怎么夤夜到此?”宋容暄故作惊讶。
“侯爷可是怕下官抢了你的功劳?”明和谨眉眼弯弯,抬头望月,悠然道:“张大人嫌我在邢部太碍眼,一脚给我踹到大理寺来了,生怕三日后邢部跟着掉脑袋。”
雾盈脑海里浮现出张佑泉吹胡子瞪眼的画面,不禁莞尔。这位张大人与柳鹤年向来私交不错,虽说刚正不阿,但脾气确实不怎么好。
不料这一笑险些暴露了她的身份,明和谨狐疑地盯了她好一会,“怎么没在你旁边见过此人?还好生面熟……”
宋容暄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语气不善:“还不快办你的正事去。”
“要不是你在陛下面前逞能,”明和谨反唇相讥,“我们邢部能像现在这般被架在火上烤?”
宋容暄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大理寺蔓延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好在左誉带人回来,那条玉带完完整整地躺在他的掌心,雾盈舒了一口气,她晚膳还没用,全凭着意念撑到现在,人已经摇摇欲坠了。
宋容暄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不紧不慢道:”东西找到了,你该回去了。“
”有了玉带,可以证明我兄长是清白的了吗?“雾盈耐着性子问。
”还不够,但······“他背过身去,”本侯自有办法。“
见他不愿意与自己多言,雾盈也不再深究。她兄长这些年与宋容暄一直有书信往来,否则他也不会夤夜带人查案,想要还兄长清白。
若是被人看见自己跟他在一起,可就不妥了。
”齐烨,送她回宫。“
雾盈一脚刚出了前院,明和谨就急不可耐地问:“她究竟是……柳……”
宋容暄丢给他一记眼风,“管好你的嘴。”
说罢带领天机司一众人等扬长而去,留在明和谨愣在原地。
齐烨是他身旁一个沉默寡言的侍卫,虽然不善言辞但脑子却不笨,看出来雾盈是宫内人。
打更的锣声在幽深的巷子里回荡,不绝如缕,两人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走着,雾盈心事重重,眼皮却不受控制,越来越沉。
两个人到了朱雀街,玄明正华已经下钥,侍卫在门口巡逻,齐烨把令牌递给了那侍卫,那侍卫挥挥手,开门放行了。
临走前,齐烨轻声道:“小公公,一路小心。”
雾盈听到这话嘴角抽搐了一下,酿出一丝苦笑。
她迈着虚浮的脚步穿过小径,却在看到自己寝殿前的窈窕身影时吓了一跳:“岑大人?”
面前的女子一身烟紫齐胸襦裙,眉目冷清,霜姿雪意,正是司计岑稚霜。
“柳大人这么晚回来……”她唇边绽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劳姐姐挂心。”雾盈径直往自己殿内走去。
“站住。”岑稚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盯着雾盈上下打量了片刻,“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晚上出去了?”
“姐姐既然不说,这便是妹妹不该问的。”雾盈道。
“可惜啊,”岑稚霜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殿下居然没告诉你,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殿下?是骆清宴吗?还是……
雾盈霎时回过神,“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岑稚霜眼看着她把自己关在门外,也不生气,自顾自离开了。
第二日,雾盈强撑着打起精神,去尚服局点卯,还没到晌午,就听得外头一阵喧闹,“梁司彩,皇后娘娘传你去回话!”
来人语气不善,梁盼巧惶恐道:“姑姑这是……”
她眨巴着小鹿一般水汪汪的眼睛,雾盈有些不忍,问:“姑姑,怎么了?”
来人是皇后宫里一个二等宫女,认识雾盈,解释道:“今早瑛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串门,不料五殿下忽然浑身发痒,娘娘怀疑是衣服出了问题……这才叫奴婢走一趟。”
“如此,下官也过去看看。”雾盈垂眸望着凌絮宁,“大人看如何?”
凌絮宁不置可否,半晌才缓缓点头。
雾盈和梁盼巧三人脚步匆匆,不一会就到了鸾仪宫,正中隔开一架屏风,胡太医正在诊治。
瑛妃三十出头的年纪,只能算得中上之姿,此时坐在椅子上,难免露出一丝心急。
“下官柳雾盈,梁盼巧,拜见二位娘娘。”雾盈二人躬身道。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也比平时凉薄了不少。
说话间,胡太医从屏风后转出来,“启禀二位娘娘,五殿下是因为对棉絮过敏才导致红疹的。”
“祈儿平日里对棉絮也过敏吗?”皇后的目光晃了一晃,道。
“臣妾也是刚知道……”瑛妃脸色苍白,眼尾泛红。
不过依照姑母的性子,是不可能如此善罢甘休的。
果然,皇后合眼养了一会神,悠悠道:“梁司彩,你可知罪?”
梁盼巧本来就胆子小,这下吓得泪如雨下:“娘娘,下官知道错了……”
雾盈恍然间蹙起眉头,这事连瑛妃这个做母妃的都不知道,关梁盼巧什么事?大约是皇后要借这个由头……
雾盈心下了然,明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皇后面有愠色:“这样吧,本宫罚你二十大板,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梁盼巧泪凝于睫,她颤抖着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跪下了。
雾盈上前想要扶起她,却见她推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朝着宫门走去。
决绝,冷漠。
雾盈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直到瑛妃和五皇子也离开了,才茫然道:“娘娘……”
“本宫已经说过,不要与旁人走得太近。”皇后撇了撇茶沫,目光阴沉。
“是。”雾盈悄然退出宫门,不忍心多听梁盼巧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
她几一日头都有些痛,去太医院也没瞧出什么,有点病怏怏的。
直到那日她去昭韵宫找贤妃,余沁瞧着她苍白蜡黄的脸色,忧心道:“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没事,就是……睡不好。”雾盈随便扯了个理由。
因为兄长……那边好几日都没有消息,她甚至怀疑自己所托非人。
柳云澹虽然迂腐了些,但毕竟是她从小到大一直仰望的人,血缘的羁绊让他们天生就心有灵犀。
余沁按住了她越来越快、几乎令人眼花缭乱的双手,“歇一会吧,喝口茶。琴不是这么弹的。”
雾盈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已经被划出一道细细的血口子的手,然后接过了茶杯。
“到底年轻,心气高呢。”贤妃笑呵呵道,“我刚入宫那会也是。”
贤妃虽一无所出,却是四妃中活得最清闲的一个,皆因她没什么野心,娘家人又是皇上器重的肱骨之臣,没人奈何她。
“娘娘这么些年……后悔过进宫吗?”雾盈忽然问。
贤妃咯咯咯地笑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她的泪就遍布了脸庞,一触即碎:“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后悔的人吗?”
你身不由己,我难道就不是吗?
雾盈立刻躬身道:“下官失言……”
“无妨,”贤妃的情绪平静下来,“你既然来了,就算本宫半个弟子,何必扯那些虚礼。”
“多谢娘娘。”雾盈不想再触及她的心事,默然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