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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宫墙柳(四)

作者:流萤洄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陵光殿歌舞旖旎,舞女们飞旋流转的袖子带起一阵香风。


    雾盈毫无饮酒的经验,但也不好意思枉顾温夫人的……好意。


    踌躇了半晌,她心一横,端着酒杯颤悠悠地站起身。


    凌絮宁本要拦着,但她已经站起来,断没有再不声不响坐下的道理。她悄无声息地绕到对面,站到宋容暄面前,接过了某位大臣递过来的酒杯。


    宋容暄显然已经微醺,不过他还是看清了替他挡酒的人是……柳雾盈?


    雾盈握着酒杯,酒香四溢,酒水清澈,是上好的琼花玉露。


    那劝酒之人是户部一位姓孙的郎中,认得雾盈,也是怔愣了片刻,道:“柳大人这是?”


    说话间,雾盈一仰头,辛辣甘凉的感觉冲击着她的舌尖,酒水顺着她的咽喉流下,让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激里。


    喝完,她朝孙郎中一扬杯,朗声道:“诸位大人若还要劝,下官一并代饮。”


    “这……”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心说柳大人和小侯爷是什么关系,居然出面帮他挡酒。


    宋容暄拱手一礼:“多谢柳大人。”


    另一旁,墨沅潆嗔怪地瞪了温岚一眼,自己的女儿她最了解,依雾盈的个性,她是绝对做不出此事的,“你捣的鬼?”


    温岚温柔地一笑,把食指按在墨夫人的唇上,“你就看着吧。”


    雾盈从容不迫地回了自己的座位,还没坐稳,岑稚霜一扯她的袖子,面色一白,“你闯祸了!”


    她一惊,抬头间碰上柳皇后不怒自威的眼神,顿时心凉了半截。


    她真的,只是一时……


    但此时后悔已经太晚了。


    流言四起,雾盈心中惴惴不安。


    她看着面前香酥精致的芙蓉鸡,顿时失了胃口,看什么都觉得吃不下去。但此时贸然离席只怕惹得帝后不快,雾盈只好恹恹地坐着。


    再看一旁的岑稚霜和许淳璧,皆是如鱼得水,与诸位女官详谈甚欢。


    好不容易熬到了离席的时候,雾盈随众人一同退场,冷不防身后有人一声:“柳司制,可否借一步说话?”


    雾盈回头,对上一双冷清的眼眸,正是宋容暄,她心中顿时起疑,他不是……醉了吗?


    跟着他走到无人的角落,雾盈问:“侯爷有何事?”


    雾盈盯着他的眼眸,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酒醉的迹象,但是很可惜,一丝都没有。


    呵呵······她被骗了呢。


    雾盈咬牙切齿道:“宋容暄,你不是醉了么?怎么这会儿,比本官还清醒?”


    “柳大人有所不知,”宋容暄的唇角勾出一抹极浅的笑,不过在雾盈看来就是嘲弄她了,“在军营里,本侯最擅长的,便是佯醉了。”


    他的声音本来是温柔的,恍若梅花落在雪地上般,但是雾盈却偏偏不吃这套。


    雾盈的脑海里闪过温夫人那张纸条,睁大了眼睛:“你和你娘······联手骗我?”


    容暄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算是默认了。


    她禁不住一股无名火起,可是又不好发作,恭敬地敛衽一礼,”天色不早了,侯爷请回吧。“


    就凭她三番五次与他接触这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就可凭宫规治她的罪,所幸这里没有人看见。


    ”若无要事,侯爷日后就不必再单独与本官叙话了。“雾盈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恐惹人非议。“


    她一个姑娘家,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雾盈步履匆匆地赶回幽梦轩,蒹葭和白露已经睡下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来由地胡思乱想。


    她到底愿不愿意见他呢?


    是不能,还是不愿?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柳潇然在早朝之时着绯袍,参了长平小侯爷虞舜一本,参他强抢民女,打死桑家小姐桑婉的未婚夫赵瑜。


    东瀛臣子的官袍从低品到高品的颜色自水蓝到墨色逐渐加深,绯袍是御史特有的朝服,只有弹劾上表时才能穿。


    虽说人证物证齐全,但还是出了纰漏。


    人证临时改口翻供,反过来说是柳大人威胁他们诬陷虞舜,更有人一头撞死在陵光殿上。此事在朝廷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后来经过检验,那人竟然是中毒身亡。陛下龙颜震怒,命刑部,大理寺和天机司协同查案,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


    对于虞舜的恶劣行径,雾盈其实也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兄长行动这么迅速,居然······


    此事她还是从皇后那里听说的,后宫虽不得干政,但多打听一些总没坏处。


    她的兄长,孤军深入,悍不畏死。


    此事一出,雾盈便彻夜难眠,胡思乱想,兄长一介文弱书生,刑部的大刑,他如何受得住?


    半夜三更,更深露重,雾盈起身披上披风,打开房门,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战。


    她想着一个人去走走,好歹也能散心。


    行至隐月阁,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缥缈如同仙乐的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依稀是昭韵宫内传来的。


    雾盈抬眸远眺,看见昭韵宫还闪烁着幽微的灯火。


    她听见琴声泠泠作响,如漫天花雨,珍珠乱泄。雪花随着琴声辗转飞扬,仿佛俗世烟尘被乐声直送九霄之上。


    雾盈被乐声吸引,竟然走到了宫门口,太监拦住了她,她也顿住了脚步,踟蹰不前。


    “谁呀?”


    门内一女子出声,声音清凉得如同泉水流泻,与琴声甚是相配。


    “下官,柳雾盈,仰慕贤妃娘娘琴声,前来叨扰,多有得罪。”雾盈的语气不卑不亢。


    “柳大人,娘娘有请。”开门的是她的侍女,丹橘。


    雾盈走进昭韵宫,只见庭院正中摆着一架古琴,极是典雅,旁边一三十上下的女子风寰云鬓,紫衣翩然,手柔弱无骨,虽算不上绝色美人,但气质出尘,正是贤妃余沁。


    “本宫的琴声可还入得了柳司制的耳?“


    ”哪里的话,娘娘的技艺可谓倾绝天下。“雾盈不动声色地赞道,话锋一转,”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这首《汉宫秋》,乃是昭君出塞拜别元帝的曲子,凄凉得很。”雾盈接过丹橘手中端着的酒壶,“娘娘为何要弹这首?”


    “深宫寂寞,倒不如昭君,就算死在大漠里,也算千古流芳。”余沁看她倒酒,顺手接过酒杯,“柳大人,共饮此杯?”


    “娘娘请。”雾盈酒量渐长,率先一口喝下。


    贤妃也一口饮下,笑道:”这是上好的竹叶青,柳司制以为如何?“


    ”的确是佳酿。“


    ”这是本宫入宫第一年埋下的,如今,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往事如烟哪。“贤妃笑道,眸光流转,”还以为不会有人陪本宫喝了,正巧碰见大人,也算是有缘。“


    ”娘娘的病可好些了,皇后娘娘十分惦记娘娘。“雾盈顺口道,贤妃的脸色寒了一瞬,就被平静温和取代。


    ”本宫好些了,多谢皇后娘娘挂念。“她微微颔首。


    ”既然无事,下官便告退,娘娘安寝吧。“雾盈转身离开。


    柳潇然进了刑部大牢,整个柳家顿时乱了阵脚。


    雾盈急火攻心,仍存了一丝理智,她耐心等到休沐那天,急忙赶往东宫的岚亭殿。


    皇后是不能有任何动作的,但柳月汀是太子侧妃,行动比皇后要自由一些。


    雾盈向皇后打听到,明日是忠国公家小公子满月宴,东宫在邀请之列,若是能扮作姐姐的婢女偷偷出宫,就能去打探兄长的消息了。


    这几日倒是比前几日更冷,雾盈把身子裹在白狐皮的长袍里,跟侍卫通报了一声,站在门口等着。


    ”大人请进。“莲绣出来开了门,雾盈跟在她身后,望向那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温婉地唤一声:”姐姐。“


    ”你怎么来了?“柳月汀嗤笑一声,未从榻子上起身。


    “姐姐可知兄长遭难?”雾盈没和她废话,直截了当道,“姐姐可有办法,明日带妹妹出宫?”


    “你要做什么?”月汀不耐烦道,“你还想添乱?”


    “不是添乱,”雾盈的眸光转了转,“问他,此事究竟怎么回事。”


    “你?”月汀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你能做什么?”


    “不,我可以。”雾盈目光灼灼,盯着她,“姐姐帮不帮?若不帮,妹妹自会想别的办法。”


    “柳雾盈,”月汀笑盈盈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分毫不让,“自打我嫁入东宫,与柳家便再无任何瓜葛。如今你让我带你出宫,难不成让我故意触犯宫规?“


    雾盈的面色一白,道:“下官不敢。”


    ”今日你既然来了,我便和你说清楚,我在柳家受你们多年欺压,好不容易飞上枝头,你却还让我帮你?凭什么?“月汀柔美的面容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雾盈的嘴唇颤抖着,半晌,眸中的泪终于一下子破碎,她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以为,她们姐妹情深。


    她三岁,姐姐七岁,姐姐会带她去花园采花,把花插到她头上。


    她八岁,姐姐十二岁,姐姐陪她刺绣,她手指扎破时姐姐焦急地给她找药,亲手给她缠上纱布。


    她十二岁,姐姐十六岁,姐姐出嫁,十里红妆,艳若桃李,她握着姐姐的手,在心里默默祝福,你要一生幸福。


    难不成这一切都只存在于美好的幻影里?雾盈禁不住想,究竟是什么,让她变化如此大?


    雾盈猛然回过头,决绝地离开了东宫。


    她还没走几步,就碰见了岫云姑姑。岫云姑姑一脸焦急,“大人,奴婢可算是找到你了,娘娘叫您过去呢。”


    雾盈不敢怠慢,脚下生风,不多时就到了鸾仪宫,皇后与二殿下骆清宴居然都在,雾盈屈膝一礼,“见过娘娘与二殿下。”


    “不是本宫找你,是宴儿要见你。”柳尚烟揉着太阳穴,一脸的疲惫,”你们出去商量吧。“


    “殿下有何事?可是兄长······”雾盈把他带到距鸾仪宫最近的醉荷亭处,说。


    “正是。眼下人证许被是被虞舜握住了什么把柄,又或是收了他的东西,一口咬定是柳大人诬陷虞舜,柳大人眼下还在刑部。幸好刑部的张佑泉大人与你爹有些交情,不愿意相信他会干出此等勾当,但······我们最多只有三日时间。”骆清宴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许是熬夜太久的缘故。


    “殿下可为我寻一身侍卫衣服?”雾盈问道。


    “你······要扮成侍卫?”骆清宴面色一沉,“不妥。”


    “这能有什么不妥,难道还有人管殿下身边的人不成?”雾盈心意已决,旁人哪里劝得动。


    “这倒是没有,只是本王怕你遇到危险,不好与舅父交代。”清宴眉头一拧,道。


    “放心吧,下官保证不给殿下添乱。”雾盈说罢,撩袍就要跪,骆清宴忙扶住她,说:“下不为例。”


    “嗯。”雾盈的脸上漾开一丝笑,“下不为例。”


    雾盈换好了一身侍卫服,别着佩刀,腰身却比一般的侍卫都要纤细许多,连骆清宴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挺像本王的侍卫。”


    “那当然,”雾盈得意地一笑,“小的吴英,拜见二殿下。”


    “跟上本王,走。”


    两人出宫门的时候,守门的禁军还说了句:“这位大人好生清俊。”


    清宴回头望了她一眼,道:“还不快跟上。”


    雾盈不敢多言,忽然前头的路被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一伙训练有素的黑甲士兵列队而来,走在最前头的人一身玄色锦袍,腰间别着剑,目光灼灼,眉目皎皎,却染了一身不近人情的清冷。


    雾盈心里咯噔一声,若是被他认出来送回宫,就无法帮助兄长了。


    是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远岫隐藏在一片耐人寻味的幽暗中,静待时机露出爪牙。


    宋容暄躬身一礼:“见过二殿下。”他的目光在雾盈身上流转了一圈,唇边漾开一丝讥讽的笑,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敢问殿下,秦阙和喻亭呢?”


    “秦阙的娘生病了,喻亭他······”骆清宴一时语塞,雾盈极快地接过话,“喻亭今天突然肚子疼。”


    话刚出口,雾盈便一阵懊悔,她这不是平白暴露了身份?


    其实,她一往宋容暄跟前站,就被识破了。


    宋容暄看破不说破,盯了她半晌也没话,骆清宴清了清嗓子:“侯爷这是要去哪儿?”


    “刑部,去看柳大人。”他瞥了雾盈一眼,“这位是?”


    “小的吴英。”雾盈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


    ”二殿下,“宋容暄拦下了骆清宴,”有一事,还望殿下三思。“


    “什么事?”骆清宴的眸色由浅转深。


    “眼下,太子与三殿下势同水火,殿下若要明哲保身,便不可在此时被人挑出一点错处。而······”他目光凝固在了一旁的雾盈身上,顿住不说。


    “不如,”他走到雾盈身前,“本侯带柳大人去刑部,可好?”


    可好?


    敢情自己的退路早就被这家伙算计得死死的,就等着她往口袋里钻呢。


    雾盈狠狠瞪了她一眼,“走就走。侯爷头前带路吧。”


    “等一下,”骆清宴忽然出声,“侯爷且慢。”


    “雾盈此番出宫,我母后并不知情,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本王······”骆清宴眉目间隐藏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担忧。


    “殿下多虑了,”宋容暄正色道,“本侯必定将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走了。殿下回府吧。“宋容暄与他抱拳一礼。


    雾盈站在他身边,禁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他,肩膀却被人一撞,一个身穿玄衣的男子好奇地问:”你是二殿下府上的人?怎么没见过啊。“


    雾盈吓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小的,小的是新来的。“


    ”左誉,不得对二殿下的人无礼。“容暄忙喝止。


    ”无事,“雾盈好奇道,”你叫左誉?也是天机司的人?“


    ”是啊。“


    ”那你跟着小侯爷很多年了吧?“雾盈在路上偷偷问道。


    左誉点点头。


    ”那他······有什么弱点没?“雾盈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没有。“左誉连连摆手,”绝对没有。“说罢不安地瞟了宋容暄一眼。


    ”没有?“雾盈眉梢一挑,”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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