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谣》 第1章 宫墙柳(一) 天边滚过几声惊雷,一道刺目的闪电贯穿碧落,隐在了金碧辉煌的宫城身后。 从晌午开始团团聚集的云翳此时压在瀛洲上空,禁不住狂风的摧折,酝酿出一场苦雨,兜头浇下。 瀛洲的空气本就湿润,如今更是像隔了一层薄纱似的,影影绰绰,勉强拼凑出宫城的轮廓,却也是雾里看花,让人心生敬畏的同时,感到一种疏离。 屋顶上的鸱吻雕像庄严肃穆,在天地都暴露在极端明亮中的刹那,睁着精光毕现的一双眼,俯视芸芸众生。 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人面何处去,吹梦入山河。 深夜的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幽深草木掩映间,传来轻微的“吱呀”一声。 一盏朱红色的宫灯匆匆穿过小径,与来人打了个照面。两人心照不宣地走进殿中,合上门,与外界的纷纷扰扰隔绝开来。 错金银博山炉升起袅袅青烟。宫里处处雕梁画栋,却静得不像话,仿佛这里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而是个巨大的金鸟笼。 一女子盛装华服,端坐在明晃晃的镜子前,她是无声的,黑白的,像是一道影子,静止在幽暗里,没有任何表情。身旁宫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红木盘,盘中一顶九凤朝阳挂珠冠,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镜子里是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脸,瞧不出年纪,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连流年的更替都会被认为是罪过,更何况母仪天下,如月高悬的她。 来人一袭黑色长袍,体态袅娜,轻移莲步,来到她身后三步之处,裣衽为礼:“姑母。” “你来了。”柳尚烟缓缓回过身,朱唇微启,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柳雾盈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风帽。乌黑的长发挂着水珠,披散在肩头,样子有些狼狈,细看起来却是个难得的美人,淡淡春山画眉峰,熠熠星火落入眸。 “近来本宫听说云澹调去了了御史台。”柳尚烟接过岫云递过来的一杯齐山翠眉,神色悠然,开门见山。 云澹是她兄长柳潇然的字。 “阿盈替兄长谢过姑母。”雾盈垂眸合袖拜道。皇后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些,多半是因为二殿下需要一个在御史中间斡旋之人,而她兄长无疑是最佳人选。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这宫里好端端活着的人,又哪个不与朝臣有些干系? “你近来过得可还舒心?”柳尚烟的神情淡淡的,可又明显意不在此。 雾盈犹豫了一瞬,中规中矩地答:“不劳姑母挂心,阿盈能应付得来。” 肖蓉一听这话就心知她过得并不好,毕竟皇后早就成了摆设,宫里素来拜高踩低,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定怎么暗里给她使绊子呢。 如今皇后在宫里的地位很是微妙,皇上虽然与她不甚亲厚,但二殿下早已经不同往日,俨然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有儿子傍身,这深宫里的女人才算是飘萍之身有了根。 但如今圣眷正浓的明贵妃与淑妃还年轻,未来长得很,万一诞下皇子,那么与她分庭抗礼也是迟早之事,皇后早做打算确实不为过。 “本宫虽然是皇后,但不能照拂你一辈子,”柳尚烟语重心长起来,“以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 “姑母垂训得是。”雾盈敛眸,乖巧道。 柳尚烟把目光移向窗外,“阿盈,你觉得宴儿可还入得了你的眼?”她忽然换了话题,让雾盈有些措手不及。 “二殿下自然是极好的。”雾盈哪能听不出皇后什么意思,但她心中自有打算,此时只好含糊过去,“臣女蒲柳之质,与殿下云泥之别,自是高攀不起。” “说什么傻话呢,”柳尚烟的目光柔和了些,“我们柳家,只有拧成一股绳,才有出头之日,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喃喃低语着,略带颤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万事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柳尚烟伸出食指揉了揉太阳穴,一脸倦色。 “臣女告退。”雾盈随着肖蓉出了鸾仪宫,回身掩上门。 皇后最喜牡丹,许是觉得只有国色天香才能衬得上这煌煌凤座,但经雨摧残,后院的魏紫,姚黄,洛阳红,蓝田玉呈现一片萎靡之态,有水珠从艳丽得灼眼的花瓣上滴落,坠在泥土里,没了声息。 雾盈踩在片片残红上,颇为惋惜,忽闻得肖蓉一声轻笑:“柳司衣很是得娘娘的心,只要顺着娘娘的意思,日后迟早入主······” 她说着,嘴朝着飞檐斗拱的鸾仪宫一努,雾盈按下心头的烦躁,附和道:“多谢姑姑提点。” “天色不早了,奴婢就送到这了。”肖蓉把门轻轻推开,“夜路滑,司衣一路小心。” 雾盈转身出了鸾仪宫,才行了几步,就在幽深的甬道尽头看见一个身影,走近了才发现是个蓝衣宫女,形色匆匆,连照面都没打,就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雾盈觉得不对劲,她停住脚步,冷声道:”站住。“ 那宫女畏畏缩缩地应了一声:”柳大人。“ 迎着月光仔细瞧了瞧那张脸,陌生,也并不十分美丽,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宫女,但深夜出行,又是刚下过雨,不由得她不起疑。 ”你是哪个宫的?“ ”回大人,奴婢是云阳宫的。”那宫女福了福身子道。 云阳宫的主位娘娘是如今圣眷正浓的熹贵嫔江雪帷,说起来她也是身世坎坷,早年被父亲卖进宫做宫女,后来好不容易熬出头,做了东宫的头等宫女,谁料被太子转手献给了陛下,这才成了圣人跟前的红人。 雾盈进宫那日,瞧见熹贵嫔媚若桃花,娇若柔柳,一副妖妖调调的模样,本就不喜,再加上皇后对她也不待见,不免加重了语气:“这么晚了,你匆匆忙忙的,是去何处?” “回大人,我家娘娘有件东西落在凌波殿了,让奴婢去取。”那宫女唯唯诺诺道,不敢与她对视。 凌波殿是芳美人的住处,芳美人是宫里最不起眼的主子,熹贵嫔向来眼高于顶,连明贵妃的面子都敢不给,怎么会和这么个低阶嫔妃有往来? 雾盈眼神暗了暗,此事虽然不合常理,但到底不是她分内之事。她点了点头:“你去吧。” “是。”那宫女忙不迭行礼,脚步声渐渐消失。 当夜雨水滴落梧桐叶,不断地敲打着她的思绪。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她及笄礼的那天。 闺阁里,少女披着轻薄的浅樱色蝉翼纱,衬得她的肌肤莹莹似雪。 那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长春色的流苏,突然听到敲门声,一下子坐直。侍女蒹葭警觉地喊道:“谁呀?” “是我!”少年的声音里掩饰不住欢愉。 蒹葭开了门,雾盈站起身围着他绕了一圈,笑盈盈地盘问道:“是不是又有好东西给我?” 柳潇然笑得格外狡黠。 雾盈摊开手:“你还给不给,不给算了。”说罢就要关门。 柳潇然连忙拿出自己的礼物,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望着她疑惑的神情,柳潇然得意地笑了:"我给你演示一下。“ 他拿过盒子,托在手掌上,用力按下盒子后面的机关按钮,嗖的一声,从前端飞出了一枚精巧的银镖,直直地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她已经看呆了,柳潇然柔声问道:“阿盈可还喜欢?这可是兄长托军中的朋友帮你做的,一般人可得不到。” 雾盈点点头,心里却犯了嘀咕:兄长一直在瀛洲,什么时候有了军中的朋友? 不过她没有多问,而是甜甜地笑道:“多谢兄长,阿盈很喜欢。” 柳潇然的身影面容都有些模糊,却让她胸口发闷,有种落泪的冲动。 她已经半年没见过兄长一面了。 梦里,她正要伸出手接过,忽然间那盒子变成了一卷金灿灿的诏书,王公公尖细的嗓音萦绕在她的耳畔:“柳家二小姐柳雾盈,温婉贤淑,蕙质兰心,本宫闻之甚悦,封为正五品尚服局司衣,即日起进宫,钦此。“ 仿佛逃不开的苦海。 一生的枷锁。 雾盈眉头紧蹙,剧烈地抽噎起来,她裹紧被子,却依然无法抵挡来自内心深处的彻骨寒意。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线白沙横亘在天地交接处。 月色如银,似轻纱,千煌城被笼罩了在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 而这平静,似乎要被一种异样的响动撕裂。 城门上,几个东淮士兵打着哈欠,站得东倒西歪的。忽然间,他们感受到脚下的大地在发出颤抖,一个士兵警觉地睁开眼睛,“什么动静?” 他的视线很快就被远处的一片暗黑色的浓雾吸引了。那片浓雾越来越近,逼压着这座古老的城池。 他的脸骤然因为惊恐而扭曲:“不好了!西陵……西陵大军来袭!” 为首一人面露凶光,左颊上一道刀疤,胯下一匹汗血宝马,不是旁人,正是西陵大将军程轼。 画角声,猝然吹响。 然而双方兵力差距悬殊,西陵人又素来凶狠好斗,不出几日,千煌就已经如同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相看白刃血纷纷。 塞上燕脂凝夜紫。 城门大敞四开,一柄长枪杵在城门口,太守周汝成力竭身亡,尸身被战马践踏得四分五裂,但他的长枪,仍顽强地伫立在天地之间。 枪都在,魂是不散的。 “啪嗒!” 奏折被重重摔到了几案上。 “西陵三十万大军,攻下了……千煌……”皇上颤抖着说完这句话,猛然站起身,“传令神策军,务必在一月之内,给朕夺回千煌!” 短短几日,似乎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虽说雾盈日日都在宫里,但边关战事却也不是完全与她没有干系。 她爹必定又在为筹措军饷发愁了。 之前的每年都是如此。 西陵狼子野心,吞并三国称霸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 表面的平和之下,三国也是同床异梦,保不齐哪天先起了内讧,反倒让西陵得了空子。 对不起大家,很长时间没有更新了,刚刚经历了高考这场浩劫,马上就来陪伴我的女儿袅袅啦! 真的很开心让更多人看见我的作品,从十岁开始写作,我选这条路从没有后悔过,也会一直坚定地走下去。进度就是,每周四休息,其他时间日更。有其他安排另行通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宫墙柳(一) 第2章 宫墙柳(二) 长河夜落,晓星沉寂,夜色如同一袭袈裟,暂时将一触即发的战斗包容在了它慈悲的胸怀里,可惜它终究要被鲜血染红。 烽火台上,一星微弱的火把磷磷闪烁,朔风似乎要贯穿人的胸膛,火把明灭,飘忽不定。 不远处的地平线上,西陵人的营地如同大漠中蛰伏的骆驼刺,随时准备给人以致命一击。 宋容暄的目光变得沉重。 他望着西陵营地的方向,一言不发。 这一仗打得太艰苦,双方人数相差悬殊,西陵人本就骁勇善战,再加上人数众多,饶是他有满腹韬略也无法短时间内击退敌军。 ”小侯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宋容暄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副将魏司归登上城楼。 魏司归还比他大几岁,已经成了家,可还没过多久就又回了战场。 ”我在想,我爹他······“宋容暄转过头,望着东南的方向,”他还好吗?“ ”侯爷命大,从前那么多回死里逃生,这次也不会例外的。“魏司归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却还是安慰道。 ”我在出征前,我娘瞒着我说,我爹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可我过去时,分明闻到了金疮药的味道,你说······“宋容暄握紧拳头,”我这般不孝之人,要来何用?" “可神策军若是没了您就是一盘散沙,哪能打胜仗呢?”魏司归急切道,“老侯爷不也希望您能重振神策军的雄风么?” “是······”一声低语过后,宋容暄转身下楼,“我们走吧。” 他的长发被一根通透的白玉簪束着,与他的玄色大氅几乎快要融为一体,冷峻又决绝的侧脸,大漠孤鹰一般的眼神,完美诠释着他东淮战神的身份。 骆清宴这几日忙着帮户部筹措粮草,宵衣旰食,整个人累瘦了一圈。最后还是皇后看不下去了,提议让他带着雾盈出宫散散心,这才把他从一堆奏折里拎出来。 马车离了宣阳门,雾盈掀开帘子,好奇地打量着市井风物。 战事似乎距离瀛洲很远,百姓的生活还是照旧。羊肉泡馍的香气晃晃荡荡,一直钻进了马车里。 好时节茶楼一侧临街,可观盛世风华,一侧背靠着拥有七十二家正店的仁泰坊,地段好,生意兴隆。 一双柔荑掀开车帘,雾盈小心翼翼地拎着裙摆下车,骆清宴随后下来,刚进茶楼,店小二就热情地招呼着:“客官几位?里边请!” 诸位食客的眼神也被二人吸引去,骆清宴的天青色锦袍上绣竹韵松风,行动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柳雾盈特意选了一身素净的,只着一件月白芙蓉带露齐胸襦裙,仍是似月宫仙子一般楚楚动人。 “两位,临窗的一个包厢。”骆清宴递给小二几张银票。 “好嘞!二位咱们楼上请。”两人衣着谈吐间透出几分贵气,出手又极为阔绰,一看就不是什么平头百姓。想到这,店小二的热情又高涨了几分。 小二领着雾盈和骆清宴去了包厢。雾盈进门前瞧了一眼门口挂着的牌子,叫做“满庭芳”,倒是好生雅致。 包间布置得古朴雅致,正中一架清明上河图屏风,四角摆着乌木博古架,乌木的气味是宁静的,让人没来由得觉得心里平和了不少。 看到雾盈和骆清宴落座,小二递出菜单。雾盈拿着菜单翻了翻,眉头微蹙,颇有些犯难。 骆清宴微笑着为她解围:“我来之前听说这里的荷塘月色与金秋蟹酿橙不错,阿盈可要尝尝?” 雾盈颔首道:“殿……点菜,你看着点就是了。” 骆清宴与她不算很熟,也不熟悉她的口味,就随便点了几样菜肴。 小二殷勤道:“客官稍等,一会菜就好了,这是小店赠您的菊花茶,您先品着解解渴。”小二一边退出房间,一边向楼下吆喝着菜名。 点完菜,两人正闲聊着,清宴却突然注意到了她袖口处露出来的小木盒,好奇道:“这是什么?” “这个?”雾盈抽出来摆到桌面上,“是兄长送我的生辰礼。” 正说着,街道上突然一阵骚乱,行人纷纷避让,急如鼓点的马蹄声纷至沓来,一位斥候策马扬鞭,口中高喊着:“西北二十万大军不日回朝献捷”绝尘而去。 “西北战事又大获全胜了呢,”清宴拂袖抿了一口茶,表情像是轻松了许多,“父皇为此担夙兴夜寐,总算踏实了。” “不过,”他故作神秘地对雾盈说,“你知道这次西北战事的将领是谁吗?” 雾盈摇了摇头,她此时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豆沙饼,哪里知道这些。 “逍遥侯世子,宋容暄。”骆清宴话音刚落,雾盈的胸口就涌起一股暗潮,但她掩饰得很好,面色不改。 雾盈此生都不想再回忆起此人。 柳宋两家是世交,雾盈年幼时没少和宋容暄打交道,犹记得逍遥侯夫人温岚三十寿宴那一年,两个人偷偷离了大人的视线,跑到侯府门外的柳树下玩。 年少时的宋容暄顽劣,为了捉弄她,飞身一跃就把她抱上了树,谁知道雾盈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等大人赶来时,小小的雾盈已经哭成了泪人。 容暄因此被他父亲重重责罚了一番。 那年她才四岁,容暄也不过是总角小儿,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后来,他就再也不愿和雾盈玩了,总是一个人找个清净地方摆弄沙盘。 那时候雾盈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如今大约有七八年未谋面了。 骆清宴的扇柄轻敲桌面。雾盈才回过神来。 “抱歉,宴公子,刚刚走神了。”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骆清宴故作不在意地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出些许清冷。 “年幼时的一些事情罢了。”雾盈淡然道。 骆清宴见她不愿提起,也就作罢。 好时节茶楼的菜传得很快,这才没过多久,他们要的黄金蟹酿橙便上来了。 一股浓郁的鲜香混杂着橙子的清新扑面而来,蟹肉白嫩,蟹黄金黄,如同凝脂般细腻。 “公子请。” 雾盈夹了一筷子蟹黄,一口下去,鲜香在柳雾盈的味蕾炸开。 趁着她埋头吃东西的时候,他轻轻把一根青鸾乘月挂珠钗插进了她一头如瀑的青丝中。 察觉到异样,雾盈伸手摸了摸,清宴温和地道:“送你的礼物。” 雾盈伸手摸了摸,讶然道:“这礼物太贵重了吧?”她拔下来就要还给他,却被骆清宴拿过来重新簪回去。“名贵精致的物件自然是要配美人的,否则我留着也未免使明珠蒙尘。” “那就多谢公子了。” 逍遥侯死得太突然了。 雾盈从前只听说侯爷身子不大好,想不到才短短半月人就没了,惊闻噩耗,沉默了很久。 她对宋驰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他常年不在瀛洲,他一回来温夫人就会摆一桌宴席,侯府人少,少不得让柳家的人去凑凑热闹。 雾盈只记得他浑身肃杀之气,不怒自威,倒是很符合她心目中的武将形象。 这日晌午,雾盈刚用了午膳,就听得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肖蓉姑姑站在门前道:“柳司衣,娘娘让您过去一趟。” 雾盈当然知道所为何事,她步履匆匆地跟着肖蓉往鸾仪宫的方向去。她们刚绕过门前的花木连廊,就见皇后已经在宫门口等候着她了。 “下官见过皇后娘娘。”雾盈曲膝,行了个很标准的礼。 “起吧。”柳尚烟眉头满是倦意。 李公公尖细的嗓音适时响起:“起驾逍遥侯府……” 神策军不日回朝,葬礼自然要等着宋容暄回来,这个时候她们也不过是去安慰温夫人几句。雾盈揉着太阳穴,始终有点疑惑。宋侯爷从前也旧伤复发过几次,不料这次竟然…… 马车缓缓停下,她扶着皇后下了马车,身前跪倒一群人,皆着白衣,悲声四起,为首的是宋驰的夫人温岚。 温岚一身缟素,乌云微乱,短短几日就形容枯槁,她哑着嗓子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夫人免礼。”柳尚烟执了她的手道,“侯爷一生征战,乃国之栋梁,陛下和本宫都看在眼里。夫人也不要过于悲伤,人死如灯灭,况且还有小侯爷呢。” “君和还有两日就抵京了,”温岚一脸的凄凉,“ 他若是知道他爹……” 雾盈深呼吸几次,这才上前一步道:“夫人不必担心,小侯爷心中自有分寸。” 温岚抬头见是她,微微惊讶:“袅袅也来了?”,当初她和墨含沅一起做女红话家常的情景如在昨日,转眼间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雾盈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过,她极懂人情世故,一番话滴水不漏。 温岚拉着她,张张口,想说什么,但思来想去,只是默默地流泪。 泪滴落,洇湿素衣衣襟。 西北军入城那日,大雪几乎掩埋了瀛洲,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灰白的苍穹之下,雪片纠缠在呼啸的风中,如同扯碎的棉衣。 宋容暄身着白衣白甲,冷峻的面容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他的身后,士兵高举着孝旗。旗在空中飘摇,翻飞漫卷,遇上雪被淋得发湿,平添一份凄凉。三十万人也和他一样的装束,脚步沉重地缓行过街道。 没有锣鼓,也没有奏乐,有的只是一路上撒的纸钱,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起归于沉寂。 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及皇后、温夫人一起站在城楼上。他们望着那个本应意气风发的少年艰难地走过每一步。城楼下摆着宋驰的灵位,他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荆棘丛,扎得鲜血淋漓。 温岚又一次红了眼眶。她向帝后及各位大员告罪一声,便跌跌撞撞地走下城墙。城门之下,母子相对,她还未来得及说话,腿先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宋容暄忙扶起她,只听她唇齿间模糊地吐出一句:“我的儿啊······” 容暄的一双眸子布满血丝,目光却是淡漠的,像是盛着半碗雪。 山河无恙,斯人已逝,说什么都太晚了。 风吹过灵前灯,时明时灭。暗夜没入黑色,夜幕深处,不知匿着多少魑魅魍魉。 逍遥侯府的扶苏堂里,宋容暄躺在床上,清峻的脸被月光一照,更显苍白。他总是受伤,算上这一次,都已经不知道瞒着母亲多少次了。 但这一次格外严重。 他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眉峰蹙起,紧紧闭着双眼,沉溺于一场暗无天日的梦中。 梦里他的父亲还好端端的。 大雨倾盆,八岁的他跪在宋家祠堂前,宋驰疾言厉色的训斥声,裹挟着风声,像呜咽,灌进他的耳朵。 “你知不知道柳雾盈是谁?!她是柳家唯一的嫡女!是注定要登上那凤座的人!”宋驰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你招惹了她事小,若是日后她怀恨在心,挟私报复,你能保宋家平安无事吗!” 容暄本来想辩驳,她那么单纯,不会如此做,可是这时候,那些辩白的话却都堵在他的喉咙里了。 他不了解柳雾盈,实在是没有理由为她辩白。 一声惊雷在头顶乍响,说罢,他没理跪在雨中浑身湿透的儿子,转身拂袖离去。 “爹!别走!”他在梦中哑着嗓子喊,温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床前,颤声道:“暄儿……” 容暄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智,缓了一会才道:“娘?” 温岚盯了他好一会,那目光有点让他发怵。容暄知道她在看什么,支起身子:“娘,我早就没事了,您别担心。” “你又受伤了?”温岚声线温柔,带着点嗔怪意味,“还疼吗?” 容暄低头看了看肩膀上泛着血色的绷带,依然面不改色道: “只不过破了点皮,无妨。” 温岚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历练沙场多年的儿子,眼睛里满是心疼,她揽着儿子的肩膀:“你受苦了……可你也知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袅袅也没有做错什么,你大可不必心怀芥蒂。” 温岚那样一个心思如明镜一样的人儿,只是看他刚刚的神态,就已经大概猜到折磨着他的噩梦究竟是什么。容暄点了点头,问:“娘见过柳姑娘?她现在都及笄了吧。” “嗯,”温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现在是三品女官,在宫里不方便出来。袅袅倒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容暄没有多问什么,他的目光湮没在如墨的夜色中,似星辰熠熠。 “小侯爷,前头就是宣室殿了。”引路的卢公公提着一盏宫灯,身后跟着步履沉稳的宋容暄。 老侯爷的三七刚过,下葬完他就被急匆匆召进宫中,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荣祯帝骆奕看起来四十多岁。正是盛年,眉目间却隐隐有些倦色。他打了个哈欠,命人给宋容暄赐座。 扯了一会,骆奕说的都是些家常的琐事,无非叫他不要过于悲痛,多安慰母亲之类的,容暄也敷衍着答应。 骆奕抿了口茶,切入正题:“爱卿此次西北凉川大捷,西陵暂时不敢有所动作,依爱卿的主意,想在京中担任何职位?” 容暄心下微动,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他顿了顿,拱手道:“任凭陛下安排。” “那好,”骆奕也不藏着掖着,“逍遥侯为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逍遥侯人已故去,宋爱卿,便承袭你父亲的爵位吧。” “谢陛下。” 宋容暄心下稍安,皇帝接下来的一番话又将他的心高高悬起。 “宋爱卿啊,边关苦寒,这么些年也辛苦你了。如今边关安定,该给爱卿一个职位了。正一品天机司指挥使,此职甚好。” 天机司,顾名思义,就是只听命于皇帝的秘密机构,先帝隆庆十七年因为惩办罪犯滥杀无辜,民愤太大而被撤销。 天机司的名声,不是不太好,而是太不好。 容暄不知道为何这烫手山芋丢到了自己手里,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只好道:“臣宋容暄遵旨。” 骆奕满意地点点头,两人又聊了天机司的人员调遣若干事宜,等他出殿已经是戌时末了。 宫里的消息就和长了腿似的,恐怕还等不到他出宫,整个大内就传了个遍。 他走到宣阳门的时候,冷不防一个人跑得急匆匆地,直接撞到了他怀里。 他分辨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她弯腰行礼低声说了句多有得罪就要走,容暄却一把拦住了她。 迎着清冷月光,她的眉眼都是舒展开的,干净、明丽,不带丝毫污垢。 “宋容暄?” “柳雾盈?”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喊出对方的名字,雾盈这才后知后觉,后退一步:“下官冒犯侯爷,望侯爷见谅。实在是皇后有急事,召唤下官过去,如果侯爷没事,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等会,”宋容暄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你放着好好的御花园不走,跑到宣阳门来,这不是舍近求远?” 雾盈的心跳漏了一拍,辩解道:“下官只是习惯走这条路。” 她确实是喜欢走宣阳门这边,来宫中这么久,无数双眼睛看着呢,做不得假。至于原因………无非是想象自己日后能挣脱这束缚她的牢笼,去往她向往的世界。 今日碰上这么个冤家,算她自己倒霉吧。 “哦。”宋容暄答应了一声,雾盈心下窃喜,以为宋容暄就会这么放她离开,正要舒一口气,不料他弯腰,贴着自己耳朵低低笑出声:“柳司衣,我们从前的账,也该算算了吧?” 雾盈心里猛然一沉,宋容暄看她抬起那双剪水眸,愣了几秒。两个人的距离太近,近到宋容暄能把她脸上的茫然无措一览无余,甚至能看清她纤长的睫毛掩盖之下的那双清丽无双的眸子。 未等她反应过来,宋容暄已经转身离去,那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已经开始心疼君和了…这里说一下各位的字: 宋容暄,字君和。 骆清宴,字允宁。 明和谨,字子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宫墙柳(二) 第3章 宫墙柳(三) 到了鸾仪宫,皇后面色冷寂,撇了撇茶沫,目光扫了站着的雾盈一眼:“你倒是乖觉。” 雾盈大气也不敢喘,垂着头一声不吭,她觉得姑母今日心情并不好,而且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你胆子真大啊,”皇后重重地一扣茶盖,“连新任的天机司指挥都能说得上话!” 雾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些许异样,天机司……指挥?那不是早就撤销了吗? 况且,她今天见到的唯一一个不寻常的人,就是宋容暄了。 “是……小侯爷?”雾盈颤声问。 “你说呢?”皇后冷哼了一声,“本宫正要提醒你,没事离这些人远点,你倒好,上赶着凑上去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本宫授意的!到时候给我们柳家扣上一顶拉拢朝中新贵、结党营私的帽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皇后指着她怒骂道。 雾盈眸中的震惊不言而喻,是她疏忽了,这宫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能因为自己,害了整个柳家。 “娘娘,柳司衣也不是故意的。”肖蓉赶紧给雾盈递了个眼神,雾盈赶紧一敛裙摆跪下:“姑母,下官知错了,下次一定千万小心,不叫人挑出一点错处。” 皇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你起来吧。记住,你是柳家的嫡女,事事都要以家族为重。” “是,下官明白。”雾盈嘴上虽答应着,心里却总缠着一个疙瘩。 雨销云霁,天幕一碧如洗。 到了下值的时间,雾盈仍舍不得走,她端详着一叠宫女们画出来的纹样,像是在欣赏着稀世名画。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低低的窃笑,一个欢快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柳司衣,久仰了。” 雾盈回眸一望,见门口一个绿衣女子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望着。 从她的衣着来看,定不是位宫女,多半和她一样是女官。 “这位姐姐是?”雾盈礼数周到地问。 “我叫梁盼巧。”女子眉眼温柔。 “原来是梁大人,”雾盈拎过茶壶,给她倒了一杯剪秋萝,她也不客气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倒是个和她一样的至纯至真之人。 盼巧瞧着雾盈手里的纹样,很是新鲜,雾盈耐着性子给她讲解了片刻,不觉夜色阑珊。 “哎呀,我都忘了时间了,”盼巧一声惊呼,羞赧地笑道,“很是不好意思了,不如咱们一起去御膳房吧?” 一路上,两人把身份道明,盼巧自言明尚书的夫人梁瑾是她姑母。 盼巧笑道:“其实我和明贵妃算不上多亲厚,她拉我来宫里也多半只是个凑数的。” 原来是这样。 被迫趟这摊浑水的人,可不只有她自己啊。 两人到了御膳房,雾盈忙了一天,又不想吃得太油腻,随便挑了碗海鲜羹就要离开,盼巧送她回幽梦轩,分别时,雾盈问:“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杏和苑,离这里不远。” 雾盈躺在床上,揉着太阳穴,反反复复地思忖着梁盼巧接近她的用意,会不会是明贵妃让她来试探自己? 毕竟有了上次的经验,她绝对不能也不敢掉以轻心。 撷春宫。 瑞鹤祥云炉中漫溢出袅袅烟岚,氤氲中一女子斜靠在美人榻上,一头墨发如瀑布,芙蓉色百花戏蝶的百褶裙包裹着玲珑腰肢。纤纤素手捻起一颗紫莹莹的葡萄放入口中,身后宫女执羽扇,轻轻扇动,带起一阵清凉熏风。 室内摆着数不尽的玉器摆件,光是博古架子就有六个,璧玉琳琅满目,当中摆着一个嫦娥奔月的画屏,意境悠远,倒也十分相衬。 一个宫女绕过屏风,正要开口,却被站在美人身后的宫女用手势阻止,谁料那美人慢启秋波,坐直了身子,“什么事,说吧。” “娘娘,明贵妃来了。” ”让她进来。“ 这惯会享受的美人正是倾淑妃黎晚颐。 不多时,明贵妃款款而来,站在她面前冷然道:“你还吃得下去?” 淑妃咯咯地笑起来,她拍着明贵妃的手,顾不上看明若嫌弃的眼神,说:”姐姐啊,难不成你还会怕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么?“ ”放开。“明若把自己的手抽离,贯彻了冷淡的作风,”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单纯。“ “这样啊。”淑妃凑到她面前,眨巴着水润的眼睛,眼波流转,配上她的嗓音,勾得人骨头都酥了,“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姐姐的疑心这么重呢?” 明贵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淑妃话锋一转,眼波漾出一泓碧水,“倒是有个法子,既试探一下她是否对皇后忠心耿耿,又能瞧瞧她究竟有几分能耐。” “说。” ………… 雾盈可不知道宫里娘娘这七拐八拐的心思,年关将至,各宫都要准备年夜宴上的礼服,尚功局可有的忙了。 正巧姑苏进贡了一批上好布料,皇后便想着给各宫裁制礼服用,彰显后宫之主的恩德。 昼夜不停地赶制七日,总算在小年夜之前做好了,尚功局院子里摆满了精雕细琢的锦盒,一眼望去很是壮观。 “尚功大人,礼服已经备齐了。”雾盈到凌絮宁那里禀报道。 “给各宫送去吧。切记不要乱了。”凌絮宁颔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是。”雾盈退出去,最后将礼服细细检查了一遍,人手早就安排好,她正要吩咐,有宫女匆匆进来禀报道:“大人,肖姑姑来了。” 雾盈忙笑脸相迎:“姑姑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里来?” “皇后娘娘不放心,特地交代让奴婢过来一趟。”肖蓉笑道,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旁边的一个锦盒上,“可是准备妥当了?” “多谢娘娘关怀,一切都安好。”雾盈轻舒广袖,“姑姑请看。” “有劳司衣。”肖蓉瞧了瞧,没看出什么异样。 送走了肖蓉,雾盈舒了一口气,命人把衣服送到各宫,她坐在椅子上捏着眉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将近晌午,尚食局的人已经把饭菜送了过来,雾盈用筷子戳着那松蘑炖鸡,直到戳得千疮百孔,忍不住放下筷子,怔愣地看着。 她身在宫中,就如同这只鸡,任人宰割,不知道会被送到什么地方,不知道会被谁嫌弃。 她低头翻开手边的一本书,禁不住莞尔。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她终于卸下心防,胃口大开,一块鸡肉刚放进嘴里,一个叫许淳璧的正五品典衣从门外跑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面色慌张:“大人,不好了,送到云阳宫的不知为何会是明贵妃那件鹤翎裙······眼下明贵妃怪罪下来,怕是······” 她知道那件鹤翎裙,纤尘不染的白,全部用白鹤羽毛做成的,当初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怎么会到熹贵嫔那里? “是谁送的?”雾盈问。 “吉祥。” “她在哪?” “在云阳宫。” “走。”雾盈抓起斗篷,许淳璧跟在她身后。 云阳宫。 明贵妃似笑非笑地望着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的吉祥,在她面前,就是那件鹤翎裙,如雪如絮,依稀是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美,却······已经被撕破了一角。 吉祥不停地发抖,说出来的话也带着颤音:“贵妃娘娘,奴婢真的错了,这······裙子从尚功局端出来的时候明明是好好的,不知道怎么······” “贵妃娘娘,此事如此蹊跷,是不是要等柳司衣来了再······”熹贵嫔江雪帷小心翼翼地开口,却被明贵妃一记眼风给逼得吞了回去。 “柳司衣到了。” “见过贵妃娘娘,贵嫔娘娘。“雾盈丝毫不怯场,她深呼吸一口,上前拜道:“下官疏于管教,不小心送错了礼服,二位娘娘要责罚,下官也绝无二话。” “你瞧瞧,这是本宫为了年夜宴特意准备的,这下……”明贵妃步步紧逼。 雾盈如坠冰窟,冷汗从她后背沁出,她抓紧裙摆,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出尚功局的每件礼服她都检查过,绝对不会出错,怎么会······而且她分明记得,她打开吉祥手中的锦盒时,里面分明盛着石榴红蝶戏水仙裙啊!而明贵妃的鹤翎裙,则是由另一个叫月桂的宫女送去的,她现在人呢? 雾盈咬了咬牙,开口道:“贵妃娘娘,您的鹤翎裙是由另一个叫月桂的宫女送去的,她手里那件······应该才是您的礼服。” 换言之,这个鹤翎裙,应该是假的。 雾盈走上前去察看,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鹤翎裙,面色一寒,这的确是上好的鹤羽,与明贵妃要求的那件也几乎一模一样,除了······ 香料。 在鹤翎裙内部缝进去的香料,不是苏合香,而是稀有的伽南香。这是皇后特意叮嘱的,四妃的礼服,与普通嫔妃的需要有区别。 她心头略微一松,道:“娘娘不如回紫烟宫里,看看那件鹤翎裙是否还在。” “起驾,回宫。”明贵妃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吉祥,“先让她在紫烟宫门口跪两个时辰吧。” 吉祥的唇霎时一白,面无血色。 到了紫烟宫,雾盈才知何为人间仙境。 明贵妃惊才绝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宫里的布置也不同寻常,一琴,一琵琶,一方墨砚,诉不尽画中意趣。 正中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个锦盒,那名叫月桂的宫女垂手站在一旁。雾盈看到后禁不住睁圆了眼睛……那分明是熹贵嫔的石榴红蝶戏水仙裙! 可明贵妃的鹤翎裙,难不成人间蒸发了? 吉祥突然嗫嚅着说:“奴婢有事要禀……” “说。”雾盈急忙道。 “奴婢……在路上与月桂碰见了,可是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野猫,我们两个吓得魂不守舍……就撞到了一起……” 月桂眼圈不禁红了,怯怯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的锦盒掉了,奴婢着急,没看清就捡起来,许是那时候拿错了……”吉祥一脸的委屈。 “千真万确,奴婢们怎么敢骗司衣……”月桂扑通一声跪下,揪着她的裙摆,因恐惧而面容扭曲,“大人救救奴婢吧……” 她该怎么办。 她明知道那件鹤翎裙是假的。 两个人一定撒谎了…… 可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明贵妃? 若是明贵妃,真的鹤翎裙一定在她那里。她的目的,不是补救,而是罚。 她沉住气,问:“娘娘打算如何?不如让下官带去再修补一番……” “不必了,”明贵妃淡然地一挥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顾渚紫笋,清丽的面容在雾气氤氲中越发模糊不清,“柳大人,本宫罚你抄《宫规》百遍,你可服气?” “下官绝无怨言。”雾盈心平气和地回答。 “那好,三日后交给本宫。” “是。”雾盈咬了咬牙。 不出半日,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柳司衣,也不过如此。”德妃一边挑逗着黄鹂,一边不咸不淡地评价道。 “就是,还以为她是皇后的得力助手,”疏桐掩唇一笑,唇边的得意快要溢出来了,“眼下怕是给皇后添堵。” “柳尚烟与本宫之间,必有一伤。”德妃的目光穿过繁花旖旎,落在了如璧似玉的太液池中,“到时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又是即将被皇宫活活吞噬的人命一条啊。 雾盈握笔的手一颤,一滴墨晕染开来。 她实在难掩气愤,可偏偏三日的功夫抄写百遍,容不得她片刻懈怠。 为什么? 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还偏要遭受如此不公对待? 心口的凉意一寸一寸蔓延,她握着入宫前母亲送给自己的手镯,祥云如意纹路像是在讽刺她如此懦弱,如此无能。 她究竟怎么才能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至少……不受这不白之冤…… 想必姑母,也为她此事增了不少烦恼,在明贵妃面前颜面尽失。 一滴泪带着三分不甘滑过她的脸庞,再睁开眼时,她已经满目清明,眸中映着灼灼日月,杳杳星河。 她提起笔,重新耐着性子写下去。 鸾仪宫。 皇后正端在镜前梳妆,岫云给她慢慢地捋着发丝。柳尚烟望着镜中女子的容颜,即便是浓重的珍珠粉也掩饰不住她的衰老。她韶华已逝,两鬓染霜,有着说不出的憔悴。 可是二十年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二十年前的她,是东瀛世家小姐,神采飞扬,骄傲不可一世。 她说,嫁人,当为帝王妻。 一语成谶。 二十载光阴,她再不复从前天真单纯。她的手,早就染满血腥了。 熬走了薛菡,还有封离,还有明若,黎晚颐,如花的韶光,流水一般的女子,将真情埋葬在巍巍红墙之中。 说是为了家族尊荣,其实,她何尝不想成全自己那份野心? 一份与帝王比肩而立的野心,一份能与他死后同穴长眠的野心。 她要成为人上人。 她的家族,必须光辉永存! “娘娘,今日的事情相比您也听说了,柳司衣……被明贵妃将了一军。”肖蓉沉吟道,“可要派人审问那两个奴婢?” “不用,”皇后嗔怪地扫了她一眼,“这么大动干戈干什么?不就是受了点委屈,以后有的是委屈够她受。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也不配做我柳家的女儿。” “是。”肖蓉不敢再多言。 “况且,”皇后敛下眼眸,“这不过是小打小闹,明若没有孩子,能掀起多大风浪?只要那人还没出手,我们就不必动。” 她口中的那人,自然是德妃,除了她和先皇后之外,宫里资历最老的嫔妃。 东宫。 一华服女子抱着一只白猫,削葱根般的十指在柔软的毛发之间抚过,眸中的笑意渐渐凝固。 她柳眉杏目,唇似朱丹,顾盼之间已经极是撩人。下身的湘妃色百褶裙铺展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 一旁的宫女莲绣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柳大人今日……” “有意思。”柳月汀的眸色由浅转深,她抬手,拨弄着摆放在茶几上的水仙,突然折下一枝,放在唇边。 “娘娘,那可是太子妃送的……”蕊珠突然噤了声,因为柳月汀已经把整株水仙花,全部都摧毁了…… “又如何?”柳月汀眉梢一挑。 她可是太子侧妃,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区区一个太子妃,算什么? 柳尚烟,不就是明莺时的前车之鉴么? 姑母虽得至尊之位,可却永远失去了君王的恩宠。 她要成为那一枝长盛不衰的花,她要让六宫粉黛再无颜色。 柳雾盈…… 自她出生后,爹再没去看过她的生母,玉姨娘。 她记得,母亲走的时候,最后一次抚摸着她的脸,最后一次和她说话:“娘……对不起你,你这般美貌,为何只是一个庶女?若不是这样的出身,你本可以……成为东瀛最尊贵的女人……” 她说完这句话,头一歪便没了呼吸,只剩下她撕心裂肺地痛哭…… 一个庶女,就要甘心屈居人下? 在柳家她百般顺从乖巧,终于让父亲同意把她嫁给太子,可是,上面终究有个太子妃压着她。 从踏进东宫的那一刻起,她不再忍让。 出了鸾仪宫,雾盈才觉得冬日的寒,果然非同寻常。 腊梅在枝头一朵一朵盛放,妃色连云,浅黄色的花蕊似探头探脑的小妖精,格外灵动。 她心事重重地走着,冷不防前头一宫女高声喊道,“太子妃娘娘和皇太孙到!”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妃明莺时。 女子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踏着明媚春晖,分花拂柳而来,眉心一点朱砂痣,恍若误入人间的仙娥,温婉和善。 乳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睁着溜圆的眼睛。他嫩声嫩气地问:“你是何人?” “珝儿,不得无礼!”明莺时忙喝止,雾盈行了个标准的礼,“下官柳雾盈,拜见太子妃娘娘和皇太孙殿下。” “本宫还是头一次见柳大人,果真是个温婉美人。”明莺时含笑道。 “下官不敢,下官蒲柳之质,不及娘娘凤仪万千。” 皇太孙嘻嘻地笑了起来:“宫里的女人都说自己蒲柳之质,却没几个是真的。” 真是肺腑之言啊! 常听姐姐说起太子妃,说她仁善恭谨,太子苛暴,太子妃没少忍气吞声。姐姐素来得太子宠爱,明莺时仍能以礼相待,可见胸襟气量,绝不是一般人可比。 雾盈道:“下官还有要事,便先行一步了。”说罢告退。 春节休沐半月,一连几日闲下来,雾盈倒是读了几本书,都是日前她未曾看过的,譬如青鸾娘子所著的《苍梧行记》,让她虽囿于深宫,也能对外面的广阔天空略知一二。 除此之外,皇后也给她添了几件首饰和礼服,让她穿上件紫霞色的百褶裙,自是温婉可人,容光焕发。 除夕夜,华灯初上,璀璨的烟火不休不息,一声接着一声,渲染着梦幻迷离的夜。 一个宫女提着灯在前头引路,宫灯的流苏摇曳,在地上逶迤着蜿蜒的影子。 “柳司衣,”凌絮宁侧身叮嘱她,“宫宴上规矩大,你切记小心行事。” “是。” 一旁的岑稚霜禁不住打趣道:“大人这般关心柳大人,可是怕丢了尚功局的颜面?” 岑稚霜与凌絮宁的关系最好,雾盈平日里可轻易不敢与凌尚功开玩笑。 凌絮宁绷紧的面孔好不容易有一丝松动,“那是当然。” 到了殿门口,守门的太监拖着细长的嗓音喊道:“凌尚功到!” “柳司衣到!” “岑司衣到!” …… 拜见帝后后,雾盈跟着凌尚功落座,犹听得耳边窃窃私语:“这柳司衣便是皇后娘娘的侄女?” “可不是嘛。”那命妇带着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圈,得出了结论,“又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倾国倾城,是祸,不是福。 雾盈随手拈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冲在一堆命妇中担忧回头的墨夫人遥遥一笑。坐在墨夫人身边的是温岚夫人,见她回头,便拍拍她的手,“你就放心吧,袅袅这不是好端端的嘛。” 娘亲瘦了。 许是太过担忧她。 雾盈收敛了心绪,另一旁的岑稚霜目光如水般晃了晃,凝在她身上。 “天机司指挥使,逍遥侯到!”一声高唱过后,世家贵女的目光几乎全被吸引了过去。 翩翩公子世无双,如日曦破云,朝阳初升。 他是沙场中人,有着褪不去的兵戈杀气,云水暗银纹玄衣穿在他身上,行动间自有一股清冷肃然的竹姿霜雪意。 为数不多淡然处之,甚至连眼皮都未抬的人,就是雾盈。 她对二人的初见可谓耿耿于怀。 与他不过草草见了一面,却害得她平白受了姑母的责难。 这口气,她如何出? 雾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宋容暄此时目光正望向她,雾盈抿直了唇。 她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给面子。 容暄不由得勾了勾唇角,真有意思。 不多时,四位殿下俱已到齐,因与太子和三殿下,五殿下都是第一次见,免不了要多看几眼。 太子殿下骆南珩果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不好相与之人,眉目里隐藏着一股戾气。 三殿下骆舒玄也是沙场宿将,与容暄不同,他整个人都洋溢锐不可当的气势,果真是年少轻狂。 五殿下骆璟祈是瑛妃所出,不过十岁左右,活泼开朗,性子最是顽劣。 天机司指挥使是朝中新贵,诸位大臣都赶着巴结,才开席了一刻钟,容暄便已饮下了五盅酒。 雾盈正好坐在他对面,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她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都被她压下了。 不到半个时辰,他面前的酒坛子就空了,温夫人隔了老远也在瞧着这边的动静,但她到底是长辈,不便替他挡酒。 雾盈正思忖间,冷不防白露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用蘸着樱桃汁写了二字:挡酒。 白露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温夫人送来的……” 她心下一惊,重新望向温岚,只见她柔柔一笑,似是含着千言万语。 雾盈一下子乱了方寸,这…… 帮,还是不帮? 宫斗努力在写了但还是很一般,继续努力[柠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宫墙柳(三) 第4章 宫墙柳(四) 陵光殿歌舞旖旎,舞女们飞旋流转的袖子带起一阵香风。 雾盈毫无饮酒的经验,但也不好意思枉顾温夫人的……好意。 踌躇了半晌,她心一横,端着酒杯颤悠悠地站起身。 凌絮宁本要拦着,但她已经站起来,断没有再不声不响坐下的道理。她悄无声息地绕到对面,站到宋容暄面前,接过了某位大臣递过来的酒杯。 宋容暄显然已经微醺,不过他还是看清了替他挡酒的人是……柳雾盈? 雾盈握着酒杯,酒香四溢,酒水清澈,是上好的琼花玉露。 那劝酒之人是户部一位姓孙的郎中,认得雾盈,也是怔愣了片刻,道:“柳大人这是?” 说话间,雾盈一仰头,辛辣甘凉的感觉冲击着她的舌尖,酒水顺着她的咽喉流下,让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激里。 喝完,她朝孙郎中一扬杯,朗声道:“诸位大人若还要劝,下官一并代饮。” “这……”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心说柳大人和小侯爷是什么关系,居然出面帮他挡酒。 宋容暄拱手一礼:“多谢柳大人。” 另一旁,墨沅潆嗔怪地瞪了温岚一眼,自己的女儿她最了解,依雾盈的个性,她是绝对做不出此事的,“你捣的鬼?” 温岚温柔地一笑,把食指按在墨夫人的唇上,“你就看着吧。” 雾盈从容不迫地回了自己的座位,还没坐稳,岑稚霜一扯她的袖子,面色一白,“你闯祸了!” 她一惊,抬头间碰上柳皇后不怒自威的眼神,顿时心凉了半截。 她真的,只是一时…… 但此时后悔已经太晚了。 流言四起,雾盈心中惴惴不安。 她看着面前香酥精致的芙蓉鸡,顿时失了胃口,看什么都觉得吃不下去。但此时贸然离席只怕惹得帝后不快,雾盈只好恹恹地坐着。 再看一旁的岑稚霜和许淳璧,皆是如鱼得水,与诸位女官详谈甚欢。 好不容易熬到了离席的时候,雾盈随众人一同退场,冷不防身后有人一声:“柳司制,可否借一步说话?” 雾盈回头,对上一双冷清的眼眸,正是宋容暄,她心中顿时起疑,他不是……醉了吗? 跟着他走到无人的角落,雾盈问:“侯爷有何事?” 雾盈盯着他的眼眸,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酒醉的迹象,但是很可惜,一丝都没有。 呵呵······她被骗了呢。 雾盈咬牙切齿道:“宋容暄,你不是醉了么?怎么这会儿,比本官还清醒?” “柳大人有所不知,”宋容暄的唇角勾出一抹极浅的笑,不过在雾盈看来就是嘲弄她了,“在军营里,本侯最擅长的,便是佯醉了。” 他的声音本来是温柔的,恍若梅花落在雪地上般,但是雾盈却偏偏不吃这套。 雾盈的脑海里闪过温夫人那张纸条,睁大了眼睛:“你和你娘······联手骗我?” 容暄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算是默认了。 她禁不住一股无名火起,可是又不好发作,恭敬地敛衽一礼,”天色不早了,侯爷请回吧。“ 就凭她三番五次与他接触这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就可凭宫规治她的罪,所幸这里没有人看见。 ”若无要事,侯爷日后就不必再单独与本官叙话了。“雾盈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恐惹人非议。“ 她一个姑娘家,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雾盈步履匆匆地赶回幽梦轩,蒹葭和白露已经睡下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来由地胡思乱想。 她到底愿不愿意见他呢? 是不能,还是不愿?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柳潇然在早朝之时着绯袍,参了长平小侯爷虞舜一本,参他强抢民女,打死桑家小姐桑婉的未婚夫赵瑜。 东瀛臣子的官袍从低品到高品的颜色自水蓝到墨色逐渐加深,绯袍是御史特有的朝服,只有弹劾上表时才能穿。 虽说人证物证齐全,但还是出了纰漏。 人证临时改口翻供,反过来说是柳大人威胁他们诬陷虞舜,更有人一头撞死在陵光殿上。此事在朝廷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后来经过检验,那人竟然是中毒身亡。陛下龙颜震怒,命刑部,大理寺和天机司协同查案,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 对于虞舜的恶劣行径,雾盈其实也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兄长行动这么迅速,居然······ 此事她还是从皇后那里听说的,后宫虽不得干政,但多打听一些总没坏处。 她的兄长,孤军深入,悍不畏死。 此事一出,雾盈便彻夜难眠,胡思乱想,兄长一介文弱书生,刑部的大刑,他如何受得住? 半夜三更,更深露重,雾盈起身披上披风,打开房门,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战。 她想着一个人去走走,好歹也能散心。 行至隐月阁,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缥缈如同仙乐的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依稀是昭韵宫内传来的。 雾盈抬眸远眺,看见昭韵宫还闪烁着幽微的灯火。 她听见琴声泠泠作响,如漫天花雨,珍珠乱泄。雪花随着琴声辗转飞扬,仿佛俗世烟尘被乐声直送九霄之上。 雾盈被乐声吸引,竟然走到了宫门口,太监拦住了她,她也顿住了脚步,踟蹰不前。 “谁呀?” 门内一女子出声,声音清凉得如同泉水流泻,与琴声甚是相配。 “下官,柳雾盈,仰慕贤妃娘娘琴声,前来叨扰,多有得罪。”雾盈的语气不卑不亢。 “柳大人,娘娘有请。”开门的是她的侍女,丹橘。 雾盈走进昭韵宫,只见庭院正中摆着一架古琴,极是典雅,旁边一三十上下的女子风寰云鬓,紫衣翩然,手柔弱无骨,虽算不上绝色美人,但气质出尘,正是贤妃余沁。 “本宫的琴声可还入得了柳司制的耳?“ ”哪里的话,娘娘的技艺可谓倾绝天下。“雾盈不动声色地赞道,话锋一转,”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这首《汉宫秋》,乃是昭君出塞拜别元帝的曲子,凄凉得很。”雾盈接过丹橘手中端着的酒壶,“娘娘为何要弹这首?” “深宫寂寞,倒不如昭君,就算死在大漠里,也算千古流芳。”余沁看她倒酒,顺手接过酒杯,“柳大人,共饮此杯?” “娘娘请。”雾盈酒量渐长,率先一口喝下。 贤妃也一口饮下,笑道:”这是上好的竹叶青,柳司制以为如何?“ ”的确是佳酿。“ ”这是本宫入宫第一年埋下的,如今,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往事如烟哪。“贤妃笑道,眸光流转,”还以为不会有人陪本宫喝了,正巧碰见大人,也算是有缘。“ ”娘娘的病可好些了,皇后娘娘十分惦记娘娘。“雾盈顺口道,贤妃的脸色寒了一瞬,就被平静温和取代。 ”本宫好些了,多谢皇后娘娘挂念。“她微微颔首。 ”既然无事,下官便告退,娘娘安寝吧。“雾盈转身离开。 柳潇然进了刑部大牢,整个柳家顿时乱了阵脚。 雾盈急火攻心,仍存了一丝理智,她耐心等到休沐那天,急忙赶往东宫的岚亭殿。 皇后是不能有任何动作的,但柳月汀是太子侧妃,行动比皇后要自由一些。 雾盈向皇后打听到,明日是忠国公家小公子满月宴,东宫在邀请之列,若是能扮作姐姐的婢女偷偷出宫,就能去打探兄长的消息了。 这几日倒是比前几日更冷,雾盈把身子裹在白狐皮的长袍里,跟侍卫通报了一声,站在门口等着。 ”大人请进。“莲绣出来开了门,雾盈跟在她身后,望向那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温婉地唤一声:”姐姐。“ ”你怎么来了?“柳月汀嗤笑一声,未从榻子上起身。 “姐姐可知兄长遭难?”雾盈没和她废话,直截了当道,“姐姐可有办法,明日带妹妹出宫?” “你要做什么?”月汀不耐烦道,“你还想添乱?” “不是添乱,”雾盈的眸光转了转,“问他,此事究竟怎么回事。” “你?”月汀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你能做什么?” “不,我可以。”雾盈目光灼灼,盯着她,“姐姐帮不帮?若不帮,妹妹自会想别的办法。” “柳雾盈,”月汀笑盈盈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分毫不让,“自打我嫁入东宫,与柳家便再无任何瓜葛。如今你让我带你出宫,难不成让我故意触犯宫规?“ 雾盈的面色一白,道:“下官不敢。” ”今日你既然来了,我便和你说清楚,我在柳家受你们多年欺压,好不容易飞上枝头,你却还让我帮你?凭什么?“月汀柔美的面容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雾盈的嘴唇颤抖着,半晌,眸中的泪终于一下子破碎,她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以为,她们姐妹情深。 她三岁,姐姐七岁,姐姐会带她去花园采花,把花插到她头上。 她八岁,姐姐十二岁,姐姐陪她刺绣,她手指扎破时姐姐焦急地给她找药,亲手给她缠上纱布。 她十二岁,姐姐十六岁,姐姐出嫁,十里红妆,艳若桃李,她握着姐姐的手,在心里默默祝福,你要一生幸福。 难不成这一切都只存在于美好的幻影里?雾盈禁不住想,究竟是什么,让她变化如此大? 雾盈猛然回过头,决绝地离开了东宫。 她还没走几步,就碰见了岫云姑姑。岫云姑姑一脸焦急,“大人,奴婢可算是找到你了,娘娘叫您过去呢。” 雾盈不敢怠慢,脚下生风,不多时就到了鸾仪宫,皇后与二殿下骆清宴居然都在,雾盈屈膝一礼,“见过娘娘与二殿下。” “不是本宫找你,是宴儿要见你。”柳尚烟揉着太阳穴,一脸的疲惫,”你们出去商量吧。“ “殿下有何事?可是兄长······”雾盈把他带到距鸾仪宫最近的醉荷亭处,说。 “正是。眼下人证许被是被虞舜握住了什么把柄,又或是收了他的东西,一口咬定是柳大人诬陷虞舜,柳大人眼下还在刑部。幸好刑部的张佑泉大人与你爹有些交情,不愿意相信他会干出此等勾当,但······我们最多只有三日时间。”骆清宴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许是熬夜太久的缘故。 “殿下可为我寻一身侍卫衣服?”雾盈问道。 “你······要扮成侍卫?”骆清宴面色一沉,“不妥。” “这能有什么不妥,难道还有人管殿下身边的人不成?”雾盈心意已决,旁人哪里劝得动。 “这倒是没有,只是本王怕你遇到危险,不好与舅父交代。”清宴眉头一拧,道。 “放心吧,下官保证不给殿下添乱。”雾盈说罢,撩袍就要跪,骆清宴忙扶住她,说:“下不为例。” “嗯。”雾盈的脸上漾开一丝笑,“下不为例。” 雾盈换好了一身侍卫服,别着佩刀,腰身却比一般的侍卫都要纤细许多,连骆清宴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挺像本王的侍卫。” “那当然,”雾盈得意地一笑,“小的吴英,拜见二殿下。” “跟上本王,走。” 两人出宫门的时候,守门的禁军还说了句:“这位大人好生清俊。” 清宴回头望了她一眼,道:“还不快跟上。” 雾盈不敢多言,忽然前头的路被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一伙训练有素的黑甲士兵列队而来,走在最前头的人一身玄色锦袍,腰间别着剑,目光灼灼,眉目皎皎,却染了一身不近人情的清冷。 雾盈心里咯噔一声,若是被他认出来送回宫,就无法帮助兄长了。 是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远岫隐藏在一片耐人寻味的幽暗中,静待时机露出爪牙。 宋容暄躬身一礼:“见过二殿下。”他的目光在雾盈身上流转了一圈,唇边漾开一丝讥讽的笑,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敢问殿下,秦阙和喻亭呢?” “秦阙的娘生病了,喻亭他······”骆清宴一时语塞,雾盈极快地接过话,“喻亭今天突然肚子疼。” 话刚出口,雾盈便一阵懊悔,她这不是平白暴露了身份? 其实,她一往宋容暄跟前站,就被识破了。 宋容暄看破不说破,盯了她半晌也没话,骆清宴清了清嗓子:“侯爷这是要去哪儿?” “刑部,去看柳大人。”他瞥了雾盈一眼,“这位是?” “小的吴英。”雾盈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 ”二殿下,“宋容暄拦下了骆清宴,”有一事,还望殿下三思。“ “什么事?”骆清宴的眸色由浅转深。 “眼下,太子与三殿下势同水火,殿下若要明哲保身,便不可在此时被人挑出一点错处。而······”他目光凝固在了一旁的雾盈身上,顿住不说。 “不如,”他走到雾盈身前,“本侯带柳大人去刑部,可好?” 可好? 敢情自己的退路早就被这家伙算计得死死的,就等着她往口袋里钻呢。 雾盈狠狠瞪了她一眼,“走就走。侯爷头前带路吧。” “等一下,”骆清宴忽然出声,“侯爷且慢。” “雾盈此番出宫,我母后并不知情,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本王······”骆清宴眉目间隐藏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担忧。 “殿下多虑了,”宋容暄正色道,“本侯必定将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走了。殿下回府吧。“宋容暄与他抱拳一礼。 雾盈站在他身边,禁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他,肩膀却被人一撞,一个身穿玄衣的男子好奇地问:”你是二殿下府上的人?怎么没见过啊。“ 雾盈吓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小的,小的是新来的。“ ”左誉,不得对二殿下的人无礼。“容暄忙喝止。 ”无事,“雾盈好奇道,”你叫左誉?也是天机司的人?“ ”是啊。“ ”那你跟着小侯爷很多年了吧?“雾盈在路上偷偷问道。 左誉点点头。 ”那他······有什么弱点没?“雾盈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没有。“左誉连连摆手,”绝对没有。“说罢不安地瞟了宋容暄一眼。 ”没有?“雾盈眉梢一挑,”我不信。“ 第5章 宫墙柳(五) 刑部距离宫门不远,走路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左誉上前询问,方知柳潇然现下正关在刑部大牢里。 大牢门口的守卫见到他们一行人,验明身份后就要放行,却拦住了雾盈,”这位是······“ ”本侯身边的人,你也敢拦?“宋容暄轻飘飘地一句话,便让他顿时冷汗涔涔,连忙放行。 “左誉,你带人把守门口。”宋容暄看了雾盈一眼,“还不快进去。” 刑部的大牢,甬道黑暗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雾盈从台阶一步步走下,仿佛从人间踏入了阎王殿一般。 一个狱卒在前头带路,腰间别着一大串钥匙。 ”柳大人是重要人物,“那狱卒脸上堆了讪讪的笑,”牢房在最里面。“ 雾盈点点头,宋容暄停下了脚步,”你们先聊,我在这里等你。“ 烛火幽微,起伏不定,更像是地狱的磷磷鬼火。 雾盈透过铁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形容枯槁的男子,她忍耐的许久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 那是她的兄长,名满四国的天下第一才子柳潇然啊! 雾盈狠狠咬住下唇,对站在一旁的狱卒说:”你先退下吧。“ 也因这句话,柳潇然抬头望了她一眼,讶然不已,雾盈赶忙递给他一个眼色。 雾盈走进门,蹲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兄长受委屈了。“ ”你怎么能进来?是二殿下······“ ”不,“雾盈摇了摇头,”他是皇子,一行一动都要谨慎,今日带我来的是小侯爷。“ ”哪个······“柳潇然刚问出半句,就想起了什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与柳家关系最密切之人,想必只有宋容暄了。 “兄长那日,可真的发现了什么线索?” “元宵节那日,我与几个同僚到瀛水边放灯,后来在人群中走散了。我听到街上喊着打人了,就看见虞舜领着侯府那帮打手正朝着一个人下手,我问了旁边人才知道那小子竟然看上了已有婚约在身的桑家姑娘桑婉,逼迫赵家退婚。赵家自然是不情愿,但是侯府权势太大,他们惹不起,就瞒着赵瑜悄悄退了婚。” “那赵瑜,是元宵节那日才得知此事的?” “正是,”柳潇然娓娓道来,“赵瑜想去侯府要个说法,没想到撞上虞舜和一帮打手,就被毒打了一顿,当场······就七窍流血身亡了。” “这等事如若御史台不敢参奏,那谁人还敢参?”雾盈一把拉起他,“兄长没必要在此唉声叹气,还是想想对策吧。听说你找来了人证,可是却当场翻供?”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出尔反尔?明明他们当时就站在我身边,看见了虞舜的打手打人的全过程,可他们······竟然一个个指认我诬陷那登徒子?” 雾盈禁不住有些好笑,兄长的圣贤书在此时可派不上一点用处。”你太不了解人了,他们只要有利可图,什么诚信,什么忠义,统统都可以不在乎。“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并非没有一点道理。 雾盈的目光黯了黯,“桑婉在哪里?” “在……”狱卒一顿,“在女牢。” “若是……”雾盈思索片刻,“若是有物证就好了。” 人可以改口,但东西却不会。 “倒是有。”柳潇然眸光一闪,“赵瑜打斗中扯了一条玉带,那玉带上,有长平侯府的图腾!” “那还等什么?”雾盈说罢回身便走,“你要保重身体。” “怎么样?”宋容暄从幽暗处走出来,“有什么线索?” “有玉带为物证,”雾盈咬紧下唇,“还请侯爷立刻赶往大理寺停尸房,搜查物证。” “停尸房搜过了,”宋容暄道,“什么都没有。” “他……他能藏到哪里去?”雾盈缓缓地踱着,“他的尸体,可是立即送来的大理寺?” “正是,”宋容暄摇了摇头,“不过当时看热闹的人太多,谁起了歹心,把物证拿走了也说不准。” “不,”雾盈思忖着,神情微变,“赵瑜一定会想办法把物证交给可靠的人,而当时最可靠的人就是……不好!” 容暄也反应过来,高声喊道:“去女牢!快!” 然而等他们一行人匆忙间赶到女牢之时,一切都还好,侍卫也都在尽忠职守。 雾盈稍微心安了些,等他们下到了牢里,却发现……桑婉已经倒在了角落里,不省人事,唇边挂着一缕诡异的鲜血。 “不好!”雾盈惊呼一声,走过去扶起她,探了她的呼吸,“桑姑娘已经……去了。” “怎么可能!”狱卒大惊失色,“天牢重地,居然出了刺客!” “你们可见过什么人进来?”宋容暄问门口的守卫。 那两个守卫对视一眼,一个开口道,“只有……只有一个穿着天机司服饰,拿着天机司令牌的人来过。当时小的还奇怪,怎么就他一个人。” “可是本侯从未派人来过。”宋容暄眉头一拧,“天机司也能假扮了?” 雾盈的目光凝在桑婉的手上,她的手紧紧握着,雾盈掰开她的手,只见她手里握着一块青田玉珏。 雾盈放在手里,迎着烛火仔细察看,之间上面刻着一个潇洒俊秀的字,正是一个“婉”字。 “应该是赵瑜给她的信物,”雾盈唏嘘着摇头,“可惜……” 但是她立刻觉得不对,桑婉死前,是觉得对不起他,还是…… 玉,瑜。 物证在赵瑜手上。 他们二人年幼相知,感情最是要好,本来已经订婚,就差成亲了,谁料半路杀出一个虞舜,硬是横刀夺爱。 是了,所有人都会觉得物证会交给他最重要的人桑婉,殊不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物证就在赵瑜身上! 雾盈随天机司的人马赶到大理寺,大理寺只有一个秦寺正在值守,说明来意后,就带他们到了停尸房。 冷月无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始终环绕在四周,雾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躺在榻上的一具尸体面上蒙着白布,雾盈咬牙猛地掀开,却还是被尸体瘆人的冷光吓了一跳。 她心惊胆战的样子没能逃过宋容暄的眼睛,他微一抬下巴,冲一旁的左誉说:“你来。” 左誉虽然很不情愿但也老老实实把尸体翻了一遍,“没有。什么都没有。” 雾盈颇为一筹莫展地望着宋容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如果大理寺没进贼,那玉带就肯定被某个内部的人拿走了,大理寺到底是清水衙门,俸禄不多,拿这条玉带去换钱也不是不可能。 “把大理寺当值的人都叫过来。”宋容暄一吩咐,秦寺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脚下生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所有人聚齐了。 “谁曾在这两日进过停尸房?”宋容暄瞥向众人的眼神不经意间都带着寒意。 一问有三个衙役说自己当日把尸体搬进来后就没进去过,除了验尸的仵作和周寺卿,旁人应该是没有机会接触尸体。 宋容暄留下了三个衙役和仵作,其余人等都散开了,雾盈冷眼瞧着这四个人,心中已有了计较。 三个衙役同时进来,要偷东西不被发现太难,仵作却是不同,验尸时只要他自己,顺走东西并不难。 雾盈问:“你们谁偷了尸体手里的玉带?” 四个人一齐跪下称自己什么都没偷,雾盈唇边漾开一丝讥讽的笑,“那等进了天机司,你们可什么都瞒不住了。” 天机司的名头果然好使,大抵前几个月他们确实办了不少案子,名声在外。 仵作的眼珠乌溜溜转了转,心说为了这点东西进了大牢不值得,顷刻间抹着眼泪道:“大人恕罪,小的该死,不该起了贪念拿那条玉带,小的该死……” 雾盈懒得跟他废话,“你放哪里了?” “就在小人家里。”听完这话雾盈的心凉了半截,该不会这会已经被卖了吧?那自己今夜这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宋容暄已经吩咐左誉和叫上两个侍卫去仵作家里一趟,一时间大理寺的厅堂安静得落针可闻。秦寺正一边哆嗦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得罪了这尊大佛,稀里糊涂就进大牢。 才短短十几日,瀛洲上下都已经传开了宋小侯爷的“美名”,往好说自然是刚正不阿,秉公执法,往坏说便是不近人情。 雾盈关于宋容暄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她微微侧目,看见他挺拔如松的身影笼罩在月色中,眼神如同寒星点点,让人畏惧又神往。 他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就算是从前的关系,也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他上次在宫门口与自己所说那句话,显然表明——他还记得当年的事情。 不仅记得,他还打算把那笔帐算在自己头上。 雾盈没来由地一阵胆寒,她真想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会落到他手里的。 过了约一炷香功夫,前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个侍卫冲进来道:“回禀二位大人,邢部的明大人来了。” 雾盈正想问是哪个明大人,就看见一人青衣广袖翩然而至,胡乱行了个礼,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宋侯爷。” 雾盈抬眸瞧他,那是一个俊朗如画的少年,眼角一颗泪痣,与太子妃有几分相似。 居然是明家大公子,明和谨。 她瞥了一眼宋容暄的脸色,禁不住窃笑,这位公子一向与宋容暄不对付,明和谨瞧不上宋容暄故作清高,宋容暄则看不上他玩世不恭。宋容暄刚接手天机司,近来为了办案与明和谨所在的邢部多有接触,两人却还是瞧着对方哪都不顺眼。 “明侍郎怎么夤夜到此?”宋容暄故作惊讶。 “侯爷可是怕下官抢了你的功劳?”明和谨眉眼弯弯,抬头望月,悠然道:“张大人嫌我在邢部太碍眼,一脚给我踹到大理寺来了,生怕三日后邢部跟着掉脑袋。” 雾盈脑海里浮现出张佑泉吹胡子瞪眼的画面,不禁莞尔。这位张大人与柳鹤年向来私交不错,虽说刚正不阿,但脾气确实不怎么好。 不料这一笑险些暴露了她的身份,明和谨狐疑地盯了她好一会,“怎么没在你旁边见过此人?还好生面熟……” 宋容暄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语气不善:“还不快办你的正事去。” “要不是你在陛下面前逞能,”明和谨反唇相讥,“我们邢部能像现在这般被架在火上烤?” 宋容暄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大理寺蔓延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好在左誉带人回来,那条玉带完完整整地躺在他的掌心,雾盈舒了一口气,她晚膳还没用,全凭着意念撑到现在,人已经摇摇欲坠了。 宋容暄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不紧不慢道:”东西找到了,你该回去了。“ ”有了玉带,可以证明我兄长是清白的了吗?“雾盈耐着性子问。 ”还不够,但······“他背过身去,”本侯自有办法。“ 见他不愿意与自己多言,雾盈也不再深究。她兄长这些年与宋容暄一直有书信往来,否则他也不会夤夜带人查案,想要还兄长清白。 若是被人看见自己跟他在一起,可就不妥了。 ”齐烨,送她回宫。“ 雾盈一脚刚出了前院,明和谨就急不可耐地问:“她究竟是……柳……” 宋容暄丢给他一记眼风,“管好你的嘴。” 说罢带领天机司一众人等扬长而去,留在明和谨愣在原地。 齐烨是他身旁一个沉默寡言的侍卫,虽然不善言辞但脑子却不笨,看出来雾盈是宫内人。 打更的锣声在幽深的巷子里回荡,不绝如缕,两人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走着,雾盈心事重重,眼皮却不受控制,越来越沉。 两个人到了朱雀街,玄明正华已经下钥,侍卫在门口巡逻,齐烨把令牌递给了那侍卫,那侍卫挥挥手,开门放行了。 临走前,齐烨轻声道:“小公公,一路小心。” 雾盈听到这话嘴角抽搐了一下,酿出一丝苦笑。 她迈着虚浮的脚步穿过小径,却在看到自己寝殿前的窈窕身影时吓了一跳:“岑大人?” 面前的女子一身烟紫齐胸襦裙,眉目冷清,霜姿雪意,正是司计岑稚霜。 “柳大人这么晚回来……”她唇边绽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劳姐姐挂心。”雾盈径直往自己殿内走去。 “站住。”岑稚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盯着雾盈上下打量了片刻,“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晚上出去了?” “姐姐既然不说,这便是妹妹不该问的。”雾盈道。 “可惜啊,”岑稚霜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殿下居然没告诉你,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殿下?是骆清宴吗?还是…… 雾盈霎时回过神,“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岑稚霜眼看着她把自己关在门外,也不生气,自顾自离开了。 第二日,雾盈强撑着打起精神,去尚服局点卯,还没到晌午,就听得外头一阵喧闹,“梁司彩,皇后娘娘传你去回话!” 来人语气不善,梁盼巧惶恐道:“姑姑这是……” 她眨巴着小鹿一般水汪汪的眼睛,雾盈有些不忍,问:“姑姑,怎么了?” 来人是皇后宫里一个二等宫女,认识雾盈,解释道:“今早瑛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串门,不料五殿下忽然浑身发痒,娘娘怀疑是衣服出了问题……这才叫奴婢走一趟。” “如此,下官也过去看看。”雾盈垂眸望着凌絮宁,“大人看如何?” 凌絮宁不置可否,半晌才缓缓点头。 雾盈和梁盼巧三人脚步匆匆,不一会就到了鸾仪宫,正中隔开一架屏风,胡太医正在诊治。 瑛妃三十出头的年纪,只能算得中上之姿,此时坐在椅子上,难免露出一丝心急。 “下官柳雾盈,梁盼巧,拜见二位娘娘。”雾盈二人躬身道。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也比平时凉薄了不少。 说话间,胡太医从屏风后转出来,“启禀二位娘娘,五殿下是因为对棉絮过敏才导致红疹的。” “祈儿平日里对棉絮也过敏吗?”皇后的目光晃了一晃,道。 “臣妾也是刚知道……”瑛妃脸色苍白,眼尾泛红。 不过依照姑母的性子,是不可能如此善罢甘休的。 果然,皇后合眼养了一会神,悠悠道:“梁司彩,你可知罪?” 梁盼巧本来就胆子小,这下吓得泪如雨下:“娘娘,下官知道错了……” 雾盈恍然间蹙起眉头,这事连瑛妃这个做母妃的都不知道,关梁盼巧什么事?大约是皇后要借这个由头…… 雾盈心下了然,明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皇后面有愠色:“这样吧,本宫罚你二十大板,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梁盼巧泪凝于睫,她颤抖着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跪下了。 雾盈上前想要扶起她,却见她推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朝着宫门走去。 决绝,冷漠。 雾盈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直到瑛妃和五皇子也离开了,才茫然道:“娘娘……” “本宫已经说过,不要与旁人走得太近。”皇后撇了撇茶沫,目光阴沉。 “是。”雾盈悄然退出宫门,不忍心多听梁盼巧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 她几一日头都有些痛,去太医院也没瞧出什么,有点病怏怏的。 直到那日她去昭韵宫找贤妃,余沁瞧着她苍白蜡黄的脸色,忧心道:“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没事,就是……睡不好。”雾盈随便扯了个理由。 因为兄长……那边好几日都没有消息,她甚至怀疑自己所托非人。 柳云澹虽然迂腐了些,但毕竟是她从小到大一直仰望的人,血缘的羁绊让他们天生就心有灵犀。 余沁按住了她越来越快、几乎令人眼花缭乱的双手,“歇一会吧,喝口茶。琴不是这么弹的。” 雾盈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已经被划出一道细细的血口子的手,然后接过了茶杯。 “到底年轻,心气高呢。”贤妃笑呵呵道,“我刚入宫那会也是。” 贤妃虽一无所出,却是四妃中活得最清闲的一个,皆因她没什么野心,娘家人又是皇上器重的肱骨之臣,没人奈何她。 “娘娘这么些年……后悔过进宫吗?”雾盈忽然问。 贤妃咯咯咯地笑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她的泪就遍布了脸庞,一触即碎:“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后悔的人吗?” 你身不由己,我难道就不是吗? 雾盈立刻躬身道:“下官失言……” “无妨,”贤妃的情绪平静下来,“你既然来了,就算本宫半个弟子,何必扯那些虚礼。” “多谢娘娘。”雾盈不想再触及她的心事,默然退了出去。 第6章 宫墙柳(六) “都说了不给,司衣还是请回吧!” 柳雾盈倔强地傲立在太医院门口,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虽然身上裹着披风,仍冻得浑身发抖。她搓了搓手,呵出的热气凝成团团白雾。 这太医院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见皇后发了话,死活不给药,梁盼巧发了高热,伤口再不用药就要化脓了,雾盈一时心急才求到了这里,不料被拒之门外。 “这数九寒天的,门外又飘着大雪,这柳司衣也真能忍,站在雪里死活不走。”一个太医连连摇头,“不知这梁司彩跟她有多深交情。” “谁知道呢,”一个老太医捻着胡子,”反正咱们不松口,她一会也就走了。“ 谁料今年雪实在太大,不过一炷香功夫,雾盈的身子已经僵硬得快动不了了,雪花落在她的纤长鸦羽上,闪烁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柳大人,您怎么在······“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雾盈回头,发现一个很年轻的太医站在自己身后,一脸惊讶。 ”你认识······“雾盈指着自己,”我?“ ”当然,“那人不过二十出头,比她大不了几岁,”下官闻从景,乃太医院医正。“ 此刻雾盈来不及纠结他为什么认识自己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问:”闻太医,你可以帮我拿一些治外伤的药吗,梁司彩她······“ 闻从景蹙了下眉,道:“太医院自然是不会开药的,不过······我家里也是开药铺的,可以去帮大人拿一些。” “多谢闻大人。”雾盈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两个人一起走出太医院的院子,见四下无人,闻从景才低声道:“下官是二殿下的人,若有需要,柳大人可以来找下官,下官一定尽我所能相助。” 雾盈点点头,望着他的背影呆立了一会。 她拿着药材回到梁盼巧的杏和苑,梁盼巧刚恢复了神智,半睁着眼睛喊了一声:”水······“ 她的嘴唇干裂,形容憔悴,看起来像是从鬼门关趟过了一遭。 侍女倒了一口水端到她嘴边,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后背却剜心般疼痛,雾盈看着不忍,接过茶杯,让梅香坐在她的床边,让她靠着,”我来吧。“ 梁盼巧睁开眼,见到雾盈,神色一黯,嘴唇翕动了一下,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你怎么来了······” 雾盈咂摸不出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怪她不好好当值跑到这里来看她,还是怨她不该来? 梁盼巧唇边漾开一丝无奈的笑:“没什么,想不到你会来而已。” 这话落到雾盈心里,难免有些刺耳,但见她病着,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你为什么,不向娘娘求情呢?”梁盼巧的话刺痛了她的心,“你是她的侄女,她未必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 “不要说了,”雾盈回身打断了她,目光里凉意一点一点蔓延,笼罩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娘娘不会同意的,因为······” “因为我是明贵妃的表妹是不是?因为这个皇后就要针对我是不是?”梁盼巧气极反笑,强撑着直起身子,“柳雾盈,你好狠的心哪!” “在那种情况下,我求情,下场未必比你好。”雾盈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只是立场不同,但还可以······” “别假惺惺装好人了!你就是见不得我······”梁盼巧一口气卡在胸口,脸色苍白。 “盼巧,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雾盈震惊之余还有一丝丝后怕,“你······是不是······” 梁盼巧忽然掀开被子,把雾盈放在桌子上的药材一股脑扫到了地下,”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柳雾盈。“ 她的目光灼灼,让雾盈在她的瞳孔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是你太单纯。“ 打开门的一瞬间,雾盈脸上的泪水开始肆无忌惮地流淌,北风刮在她的脸上比刀子还疼,她匆匆赶回了尚功局,却一整天都是恍惚的。 圣上所说的五日之限就在明日,明早早朝过后,她兄长的项上人头可还保得住,就一锤定音了。 那晚几乎是她入宫以来最难熬的一晚,无论怎样辗转反侧,她都无法卸下心事。 就这样枯坐天明。 第二日晌午,皇后那边就派人传话过来,柳潇然无罪释放,官复原职,虞舜三日后处斩。 雾盈松了一口气,却依然想不通宋容暄是用什么办法洗清兄长冤屈的,反正天机司的方法,只有她想不到,还真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一连过了半月的平静日子,雾盈的脸色总算红润了起来,但她在尚功局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未免又有几分寂寥。 不过边关的好事却是接二连三,西陵与东淮连续战了二十多年,也算是熬不住了,新帝一登基,便与东淮签了北部边疆的协议,史称”西州和议“。 不过西陵向来惯于翻脸不认账,上一任女帝商婳便是如此,如今的新帝商紫芍,也未必不会如此。 这样一来,在边关驻守了十多年的封家,也可回京常住了。 德妃自然是喜不自禁,忙着给老宅修缮,除此之外还为自家小妹封筠的婚事操碎了心。 封家除了二公子封岱体弱多病,在翰林院供职,不能上战场外,剩下的五个儿郎都在边关,其中还有一位叱咤疆场的女将,便是德妃的小妹封筠,去年立了功,被封为宣武将军,端成县主。 雾盈没入宫前喜欢看街头的话本子,柳潇然拗不过她,总是会悄悄给她带一些回来,其中就包括封筠将军的传奇事迹。 世人传闻,封将军英姿飒爽,窈窕无双,乃军中花木兰,擅使飞刀,百发百中。 是个很值得交往的人呢。 雾盈当时这么想。 当她见了封筠的时候,才觉出编话本子的人语言有多么贫乏。 她远比书中形容的好看太多,一双桃花眼勾人魂魄,似有灼灼烟火绽放在眼底,身着红衣,翩然而来,身姿玲珑曼妙,举手投足间与闺阁小姐很是不同,既美艳又英气。 “下官封筠,拜见皇后娘娘。”封筠抱拳一礼。 “瞧瞧,和你姐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后笑道,”今年也十六了吧?“ “正是。”封筠的目光扫过一众莺莺燕燕,竟然有种傲视群雄的气度。 ”前些日子本宫就想着帮德妃把这事办了,“皇后仔细地打量着她,”但想着得过问你的意思才成。“ ”多谢娘娘。“封筠的语气向来这般冷淡。 ”前些日子本宫给你写信的时候,你还说已有心上人了,今日正好让诸位娘娘给你掌掌眼。“德妃抚摸着指甲上的豆蔻,悠然道。 ”是。“封筠的表情变得有些羞涩,让她显得越发娇艳,”是······“ 见她不好意思说出口,诸位娘娘也起了好奇的心思。 ”是边关之人?“德妃试探道。 ”是,也不是。“封筠的面色白中透红。 诸位娘娘一时间都有些沉默,毕竟符合这样条件,又能叫封家嫡女看上眼的着实不多。 但柳雾盈已经有了答案。 她勾唇一笑,斗胆道:“下官斗胆一猜,请娘娘恩准。”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朝着她汇聚过来,皇后今日心情难得不错,”你说。“ ”是逍遥侯。“她余光瞥见封筠惊讶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位是······“封筠转头望向她,目光里盛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复杂情绪。 ”下官,尚功局司衣柳雾盈。“雾盈合袖一礼,道。 ”既然如此,德妃妹妹的意思呢?“皇后的目光一晃,转到了德妃身上。 “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望娘娘成全,不过婚嫁之事总得问过双方才好。”德妃笑意温婉,“娘娘也知道,小侯爷从小随臣妾之父学习兵法,两个人打小便是熟识的。” “原来如此,”皇后换了一盏茶,却又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老侯爷刚过世才三个多月,这时候······怕是不宜谈婚论嫁。” “娘娘放心,无论多久,阿筠都等得,”封筠的声音异常坚定,“只要君和心里有我。” 君和。 他的字真是不同寻常。 虽然不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字,但从这样一个对他一片痴心的姑娘口中说出来,却完全不一样了。 雾盈暗笑自己真是多心。 单从外表来看,无疑两个人是很般配的,雾盈暗想,若是封筠知道了宋容暄那般锱铢必较的脾气,还会不会受得了他? 反正她是肯定受不了的。 封筠似乎对这样场合不是很熟悉,待了没多久便借口军中事务繁忙离开了。 这般勤于公务,倒也与宋容暄有几分相似了。 想到这儿,雾盈倒是回忆起些不打紧的事来。 她上回出宫,瞧见宋容暄背后像是有伤,还特意问了左誉,他说是从前的旧伤了,不碍事。 她虽然也知道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道理,但瞧着左誉那神情,分明就是宋容暄叫他瞒着的,说不准连温夫人都不知道。 左右她上回打算给梁盼巧的药材她没收,在自己那里放着也是放着,托人给他带过去,当是谢礼好了。 人情既然都欠下了,总是要还的。 自己最近欠的人情还真不少呢。 外头冰天雪地,可撷春宫里地龙烧得旺盛,暖意融融。 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将寒风的来路堵得严丝合缝,诸位娘娘坐在屏风后品茶,正中摆着乌木条案。今日来得都是年轻一些的嫔妃,连太子妃与柳侧妃都赫然在列。 ”皇后娘娘怎么还不来?”淑妃抱着鎏银百花掐丝珐琅手炉,眯着眼慵懒道。 ”许是路上耽搁了吧。“明贵妃唤了身边宫女再去打听,不料一炷香功夫,那宫女回来了,道:“皇后娘娘今个犯了头风,怕是来不了了。” “肖姑姑说是老毛病了,让诸位娘娘放心。” 明若微微颔首,对淑妃心照不宣地一笑。 “柳侧妃,怎么心情不大好呀?”熹贵嫔瞧着柳月汀面色阴郁,抱着打趣的心思调笑道。 ”回娘娘,臣妾的生母故去了十年了,再过半月便是祭日,“柳月汀眼圈泛红,瞧着楚楚可怜,“姨娘就臣妾一个女儿,生前过得不顺心,死后也······” ”想怎么办?直说便是,“江雪帷露出些嘲讽的笑,”在这给你的长辈,就不必卖可怜了。“ 太子妃听闻这话,轻轻咳嗽了一声,”是该好好办。“ “不过说起来,”淑妃拈着兰花指,笑意渐浓,“姨娘好歹是柳侧妃的生母,就凭着这么个女儿,也不会过得不顺心才是。” “娘娘说得是,”柳月汀掏出手帕拭了拭眼泪,“妾身一直觉得姨娘过得很好,谁料……” 都是在后宫浸淫惯了的妇人,哪里听不出这话中乾坤,淑妃轻叹一声,“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毕竟哪家没有这样的事呢,表面上瞧着慈眉善目的,背地里不定怎么……” “妹妹快别说了,”明若按住了黎晚颐的手,“当心隔墙有耳。” 淑妃扫了柳月汀一眼,见她眸中含泪,不禁悲悯之心大发:“月汀还是早日去休息吧,改日本宫替你给皇上提个醒就是了。” 柳月汀忙叩首道:“妾身谢过娘娘恩德!” 荒原之上冻草纠葛,青黄色凄凄蔓延,天际线之下有孤村横亘在晨雾深处。 褪了色的墓碑上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一笔笔仍入木三分。 爱妾柳兰氏之墓。 一黑袍男人蹲在墓前,身旁小厮点燃了青铜盆里的黄表纸,火蛇肆意翻腾,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了男人瘦削得如同刀削斧刻的脸庞。 他伸出的手指与枯朽的树枝几乎融为一体,浑浊的双眼暗淡无光。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悠闲地吹着口哨,荒腔走板的曲调在旷野里悠悠回荡。 雾盈的药材还未送出手,宋容暄便先遭了一回劫难。 先前皇上命他查的一桩私盐案,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据探子汇报,那些私盐贩子窝藏私盐的地点就在瀛洲东南十五里的樊家场。 这樊家场本是朝廷一处晾晒私盐的场所,后来不知怎的,晾晒在此的官盐总是比账目上少一些,晾盐的小吏觉得不对劲,上报给了朝廷,上头派人来查却总是无功而返。最后一位是户部一位姓曹的郎中,竟然莫名其妙死在了里头,浑身是血,极其可怖。久而久之,这樊家场就被朝廷封了。 宋容暄派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此地已经是一片荒芜,蔓草纠葛。他带人翻遍了四周也并无私盐的踪影,正当疑惑时,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伙死士,招招尽是杀机,为首一人武功不在宋容暄之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宋容暄一不留神就被他伤了后背。 那夜温夫人又是请郎中又是煎药,忙得晕头转向,皇上听说了后赶紧把太医院的胡院判派了过来。 好巧不巧,这伤口与他前些年征战西北的刀伤竟然在一处,两伤并发,连胡院判也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了。 宋容暄虽在病中,仍逼着下属给他念公文,最后气得温夫人给扶苏堂上了锁,还吩咐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才第三日,德妃就派人来慰问,不过来的人不是她身边的女官,而是封筠——目的可谓昭然若揭。 温夫人怕打扰宋容暄休息,婉拒了封筠进去探望的请求,封筠便有些怏怏不乐,同温夫人喝了一盏茶便去了。 宫里的消息不胫而走,但说法却不尽相同——没有十个版本怕也得有**个。雾盈不知哪个是真,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半月之后的晌午,女官们聚在一处,好不热闹。 “那日我亲眼瞧见德妃娘娘叫县主去慰问小侯爷了。”一人神采飞扬道。 “哎呀,那可真是······”声音逐渐低下去了。 “谁说不是呢,”那人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哎,”旁边有人撞了雾盈的肩膀一下,问道,“你别光听热闹呀!你们两家不是最好了吗?快说说,小侯爷和县主是不是从小就······“ ”你们别瞎猜了。“雾盈一摆手,心思明显不在此。 雾盈回到幽梦轩时瞧见桌上那堆药材,禁不住又有些多想,这药材就算送去也是白搭,宋容暄那里总不会缺了好东西,自己这点心意也是可有可无的。 还不如转手卖了呢。 她正生着闷气,冷不防朱沉玉推门进来,”大人,肖姑姑来了,说是皇后娘娘有请。“ 这已经是雾盈第二次随皇后来到逍遥侯府了。 皇后的心思,恐怕不只是探望病情,还要加上给二殿下拉拢人脉……毕竟有了宋容暄的助力,夺嫡之路要轻松许多。 至于为何要带着她去,一来温夫人与皇后不甚相熟,有雾盈在可调和气氛,二来若是宋容暄被收入二殿下麾下,少不了要和柳家的人多多接触。 侯府比先前没太多变化,还是那般清雅疏落,古朴简约。东进院落是夫人与老侯爷的居所,名为静修堂,西进乃是宋容暄的住处,名为扶苏堂。 除此之外,还有四五间客房分列左右,都是空着的,比起瀛洲其他的官宦人家,还是显得寂寥许多。府上的侍卫仆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只有三十多人,和那些动不动出行就将近百人的世家截然不同。 温夫人极爱养花,院子里遍植西府海棠,醉杨妃,满堂红,素馨等各色花木,本应是万紫千红,不过近来想必无心打理,那些花儿有些垂头丧气的。 温夫人接了旨意,早早候在门口,皇后一下马车,她就叩拜道:“臣妇温氏,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皇后扶起她,“看看谁来了?” 雾盈提裙下车,温岚见到她很是惊喜:“袅袅好久没来了吧?” “是。”皇后拉着温夫人进了屋,两人分别落座,温夫人见她立在皇后身边,对大丫鬟灵秀道:“怎么还不让柳大人坐下。” “下官站着便是了。”雾盈垂眸乖巧道。 “那怎么行,”雾盈连连推辞,“下官是晚辈,理应在长辈面前侍奉。” 温夫人见她恭谨知礼,赞赏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圈,“多好的姑娘,这么讨人喜欢。” 过了一盏茶功夫,皇后提出要去看望小侯爷。 “君和这会应该醒了,”温夫人派灵秀去看了一眼,果真是醒了,“知道陛下和娘娘都惦记着他,不定多高兴呢。” 雾盈偶然见瞥见府里飞出一团雪白,朝着北边去了,有些好奇。 北边……应该是天机司的方向吧。 正思忖间,温夫人带着她们往扶苏堂去了。 从静修堂出来,先是一条抄手游廊,再过一道垂花门,就到了扶苏堂。此间的匾额乃是先帝所题,盛赞他为当世“公子扶苏”。 但殊不知公子扶苏遭小人赵高陷害,英年早逝,空留后人凭吊。 本来想着周四休息一下,但没忍住还是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宫墙柳(六) 第7章 宫墙柳(七) 雾盈等人进屋时,宋容暄正往床下藏鸽子笼。床上摆着麒麟纹玉如意枕,想来后背有伤之人不能直接躺在床上,否则会疼痛难忍。 见皇后和母亲都来了,他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只得扔了笼子,拱手道:“臣宋容暄见过娘娘。” 雾盈观察着他无奈的表情,忍不住露出一丝玩味的笑。随即她把笑容又收了回去,瞧见宋容暄鬓发微乱,形容憔悴,禁不住又有几分担忧。她想绕到背后瞧瞧伤口如何了,在长辈面前也没有机会。 “侯爷该安心养伤才是,”皇后摆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公务等伤好了再过问不迟。” “多谢娘娘挂怀。”三人寒暄了一阵,雾盈不好插话,盯着屋里的字画发呆。 过了一会,温夫人带着皇后去院子里赏花,临走前叮嘱雾盈:“左右他闲着也是闲着,袅袅可否去书房给他找几本书来,打发打发时间。灵秀,你陪她去。” 见两个人都走远了,雾盈还没缓过神来。她愣在门槛处,灵秀催促道:“大人快走吧。” 雾盈随着灵秀来到书房,这里靠墙三面皆是紫檀木的书架,正中摆着乌木边梨花心条案,上头竟然除了公文外还有一套茶具。 雾盈道:“你知道他看什么书么?” “奴婢不知。”灵秀也与雾盈有五分熟识,抿唇一笑道,“大概是兵书一类的吧?” “我觉得也是。”雾盈从最显眼的地方抽了几本行军布阵的书,忽然眼前一亮。 “这里居然有《华阳洗冤录》啊!”雾盈一时激动手里书不慎散了一地,“我之前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华阳洗冤录》乃是梁朝一位女神探所著,涉及破案侦查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但刊印的书商却并不多。 不管宋容暄看不看,她拿起那本书,灵秀搬着那一堆兵书,两个人回到了扶苏堂。 宋容暄连看都没看灵秀一眼,直接把《华阳洗冤录》从她手中接过来,“难为你居然知道我喜欢看这个。” “我怎么知道,”雾盈撇了撇嘴,不悦道,“本来是我想看的。” 宋容暄瞧着她阴沉的脸色,没来由地开心。 “我随娘娘来这可不是陪你逗闷子的,”雾盈深吸一口气,“前些日子胡院判说你伤得不轻,这几日可好些了?” 先前进来时他脸色就苍白如纸,应该是失血过多导致。 “那可让柳大人失望了,”宋容暄语带讥诮,“本侯暂且还死不了。” 雾盈懒得跟他一个病人计较,便起身去找皇后和温夫人了。 温夫人将二人送进马车,见马车消失在永昌坊尽头才回府。 这儿子,真令人不省心。 温夫人连连摇头,竟然气笑了。 紫烟宫。 申太医跪在美人榻前,明贵妃伸出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撑着下巴。 忽然,她眉头一蹙,像是极其难受一般,要把腹中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蕤卿见状吓坏了,忙拍着她的后背道:“娘娘……” 那申太医眉梢一扬,喜道:“娘娘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恭喜贵妃娘娘。” 说罢连连叩首。 “真的?”明若向来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子,此时也禁不住向前倾了倾身子,嘴角蔓延着难得的笑意。 “老臣哪里敢撒谎。” 柳月汀抚摸着狸猫的软毛,那狸猫喵喵叫了两声,从她膝头一跃而下。 “难道……”柳月汀捏着尖尖的下巴,“我娘真的……是与墨夫人有关……” 她垂眸,脸色阴沉。 如此……她柳雾盈又凭什么…… 柳月汀咬着下唇,直到咬得发白也不自知。 风雪漫天的山岭中,一个小亭子还闪烁着飘摇的烛火,如同暗夜中的一粒星子。 一黑衣人穿行在荒山野岭之间,停在了亭子前,亭中主仆二人,皆着黑衣。 “主人,”那仆人抱着剑悄然退出亭外,“她来了。” 三人的玄色斗篷都能遮住脸,不同的是来人腰间挂了一块朱砂色羊脂玉,而亭中人腰间则是青色羊脂玉。 “姐姐坐吧。”亭中黑衣人正在煎茶,不紧不慢道。 “小侯爷哪那么容易被你们暗杀,”来人不屑一顾,“你们还险些暴露了自己。” “就算没成,”亭中人给她倒了一杯茶,“不也能多争取些时间?” “话虽如此,”来人喝了一口茶,语气还是有些担忧,“但此人不死,大计永远没有成功的那日。” “何必着急,”亭中人的话语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不光我们想让他死,还有人更盼着他·····” “大人,”许淳璧垂手立在一旁,“蕊珠姑姑说柳侧妃娘娘叫大人子时过去。” 雾盈正在琢磨一个百鸟朝凤的纹样,闻言停下手,把笔搁在砚台上。 距离上次她在东宫与柳月汀针锋相对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平日就算在鸾仪宫打个照面,两个人也装作不认识对方一般。 自从与梁盼巧分道扬镳后,她总觉得心里压着块大石头。梁盼巧只与她相识了几个月,但柳月汀与她朝夕相处了十四年,若说她对两人关系恢复没一点期待,那是不太可能的。 雾盈很久没有夤夜出门了。裹上夜行衣后,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中,很难被发现。 林木幽深处传来间歇的啁啾鸟鸣,一弯斜月微湿嫩黄,淡淡光晕萦绕在四周。 她步履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到了东宫,她从侧门进去,门后蕊珠姑姑正等着她,见到她后点头行了个礼。 “这边走,”蕊珠压低了声音道,“侧妃娘娘怕引人注意,特地换了个地方。” 雾盈也注意到她们走的路并不通往柳月汀的惜颜殿,心中也有些不安。听到蕊珠的解释,她略微放宽了心,安慰道,姐姐总不会害自己的。 整个东宫平静无波,但只要有一颗石子便会激起层层涟漪。 雾盈望着前头烛火幽微的寝殿,隐隐听到一些非同寻常的声音,还没来得及细想,蕊珠的脚步顿了一下,声音波澜不惊:“侧妃娘娘在里面等大人,大人进去便是。” 说罢,蕊珠便朝着另一条小径走去,不一会就拐了一个弯,消失得无影无踪。 雾盈站在寝殿门口,觉得背后传来阵阵剜心跗骨的寒意。 烛火在刹那间熄灭,一股浓烈的香气从寝殿的窗户悄然飘散在风中,雾盈屏住呼吸,那声音愈演愈烈,女子的娇咛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她即使捂住耳朵,那声音也能从指缝中溜进去,撕扯着她的神经。 “殿下……”那头传来女子有气无力的声音。 “帷儿……”太子的声音不像往常一样低沉,反而变得即使亢奋。 雾盈在听到那女子声音的一瞬间捂住了嘴,惊得倒退了两步,后脑勺直接撞在身后柱子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她顾不得疼痛,转身慌不择路地跑去! 不好,暴露了! 霎时间,锋利的流星镖直冲雾盈而去,雾盈听到身后破风的声音,赶紧偏了偏身子,寒芒闪过,只听得刺啦一声,鲜血浸透了她的右肩。 她闷哼一声,加快了脚步,趁着羽林军还没有发现她逃出去,可是眼前的路九曲回肠,抄手游廊仿佛没有尽头,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她竟然不知不觉往东宫的深处走。 而不巧的是,她被湿滑的石子一绊,朝前栽去。 雾盈来不及迟疑,忍着剧痛钻进草丛中,这里种灌木高度刚好可以遮住她的身子。 但血腥味是掩盖不了的…… 慌乱的脚步声四起,千百盏灯仿佛一瞬间被点亮,明晃晃的灼痛了她的眼睛,有人高声喊:“有刺客!” 羽林卫在几分钟之内整军完毕,四下撒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势必要将刺客捉拿归案。 雾盈以为太子顾及体面不敢声张,自己就有机会逃出生天,这下分明就是要…… 她痛得几乎快要昏过去了,仍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脚步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雾盈暗自祈祷着千万不要被发现,否则自己可是一点活路都没有。 “那边没有啊!” 灯光渐渐靠近,一步又一步,眼前的黑暗无处遁形,雾盈甚至觉得影子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略带着愠怒的女声响起,就挡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 “回太子妃娘娘,东宫进了刺客……”那侍卫恭敬地回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寒意,“若是找到就地处决。” “刺客怎么可能会在本宫住处附近?”明莺时冷笑一声,“怕不是搞错了吧?” “这……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那侍卫犹疑了一瞬间,仍固执道。 “若是你敢搜,本宫明日就上报贵妃娘娘,让你们这些目无尊卑的人好看!”明莺时指着宫门怒骂道。 “属下……属下不敢。”那侍卫拗不过她,只得疑惑地望了灌木丛一眼,退了出去。 雾盈闭上了眼睛,身前草丛被扒拉开,“柳大人?怎么会是你?” “下官没有刺杀太子殿下!”雾盈泪凝于睫,跪下道,“娘娘可要相信下官啊!” “柳大人……”明莺时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痛惜,“你快走吧,趁着还没人来,我这里也有个角门,柳大人从这边走。” “多谢娘娘救命之恩,”雾盈恭恭敬敬地攥着裙摆磕了个头,神情是不曾有过的郑重,“下官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说罢,她快步沿着小径走出了东宫。 甬道上只有她一人,形单影只,她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步一步捱到了幽梦轩。 熟悉的建筑就在眼前,雾盈却觉得天地万物都在一刹那变得模糊不清,她腿一软,毫无知觉地滑落在地上。 “好疼……”雾盈蹙着眉头,垂眸观察伤口的状况。 “大人忍着点吧。”许淳璧把药粉倒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抹在她的伤口处,那伤口虽然出血多但并不深,养个把月也就好了,不会留疤。 “阿盈!”门砰然被推开,骆清宴大步流星地迈进来,裹挟着一阵劲风。 “你别过来,我在上药!”雾盈龇牙咧嘴地喊。 幸亏雾盈有先见之明摆了个屏风,否则…… 骆清宴坐立不安,急道:“你没事吧?严重吗?” “闻太医不是告诉你了吗,”雾盈低垂着头,心绪不宁,“没什么大事,殿下来这才是不应该,会惹人非议的。” “本王是担心……”骆清宴忽然噤了声,只见屏风映出女子身体的柔美曲线,他忽然觉得面上发烫,嗫嚅道:“那我……走了啊。” 不等雾盈反应,他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许淳璧调侃道:“二殿下真关心大人哪,还亲自来看……” “我是他表妹嘛,”雾盈心不在焉地回道,“这没什么。” 她才这么点小伤,就疼成这样,那他在沙场上受了那么多次伤,刀伤剑伤数不胜数,怎么会不疼呢? 还是说他只是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忍受…… 雾盈纵容自己的思绪游离,冷不防许淳璧说了句话,她恍惚间问道:“你说什么?” “下官说,二殿下待大人恐怕不只是兄妹之情吧。”许淳璧神神秘秘地道。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雾盈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肖姑姑来过了吗?”雾盈问。 “来过了,”许淳璧道,“我当时把桌子上的药材都收起来了,只说感染了风寒,过几日就好。” “不过……”许淳璧眸中忧色一闪而过,“如果她闻出了治疗外伤的白药味,可就不好说了。” “无妨。”雾盈点点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本官记得你父亲是工部的一位郎中?” “正是,”许淳璧轻声道,“当年下官的父亲被人诬陷贪墨,多亏了柳尚书瞧出了那账本的端倪,还了我父亲清白。柳大人便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下官虽然一直在太后娘娘身边长大,可是除了宫规熟悉些,可真没别的好处。” 她一直真心实意对雾盈,雾盈也都看在眼里。雾盈迟疑了片刻,“你愿意跟着我吗?” “这条路虽然很苦,但有我柳雾盈的一天,必然不会缺了你。”雾盈的语气是难得的郑重。 “下官愿意!”许淳璧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雾盈吓得连忙扶起她,“快起来,在我这里别来那套尊卑贵贱,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三月清溪泻雪,到处皆是一片烂漫春光。 这日晌午,尚功局诸位女官在一起会食。 雾盈的右肩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已无大碍,她心思还在刚才的纹样上。 “前几日太子殿下遇刺,”梁盼巧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刺客被伤了右肩。” 雾盈心头猛然一跳,与许淳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看出了强烈的不安。 “是么,”岑稚霜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雾盈身上,“柳大人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可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不知为何,雾盈觉得岑稚霜已经洞穿了她的秘密,她只好演下去,“咳咳,妹妹还没好利索呢。” 岑稚霜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不再多说。 每年的三月皇家都会在蓬莱山举行盛大的春猎活动,以彰显天家威严。 眼看着春猎的日子日益逼近,这可是为数不多能出宫的日子,雾盈一想到能见到父母兄长,禁不住一阵欣喜。 但女官只能陪诸位娘娘坐在观礼席上,一熬便是半天,很是无聊。好在她还有许多想见的人,譬如从前与她交好的明家三位小姐和薛家大小姐薛画屏。 用过早膳后,诸位女官跟在凌尚功的身后,随着皇帝车驾一同步行去往蓬莱山。 车驾绵延数里,犹如长龙盘桓,御林军在前头清道,百姓站在自家门口好奇地观望,好不热闹。 皇后凤驾紧随其后,后边依次是明贵妃,德妃,淑妃等人,贤妃也拖着病体,斜斜歪歪靠在马车里。 雾盈一路走到了蓬莱山,脚已经隐隐有些酸疼,但不敢声张,她见到柳家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很是窃喜。 诸位娘娘落座后,由御前大内官卢振宣读春猎开始的旨意,三位皇子皆披挂上马,骆清宴也收敛了些许轻狂,变得肃穆起来。另外一边,一众官宦子弟也披挂上阵,但雾盈扫视了一圈,并没见到宋容暄的身影。 该不会上次的伤还没好吧…… 很快雾盈便否定了这一猜想,若是还没好,恐怕早就传出他的死讯了。 果然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按照规矩,每位参与者分别可带一位侍卫随行,太子带了楼景,骆清宴带了秦阙,三殿下带了邓珂,均是武功百里挑一的人物。 雾盈环顾四周,见墨含沅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她小声跟凌尚功告了假,才坐到母亲身边。 “娘亲。”雾盈恭谨地行了个礼。 “坐娘亲这里恐怕于礼不合。”墨含沅叹口气,“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尚功大人为难。” 雾盈垂眸,眸子里的忧伤一闪而过。 她母亲千好万好,就是太墨守成规了些,她想要雾盈也把自己牢牢束缚在那个条条框框内,有时候她是成功的,但…… 她天生桀骜不驯,只是被很好地掩盖了,不是吗? 许淳璧见她回来后闷闷不乐,打趣道:“怎么了嘛?” “没事,”雾盈把目光投向那边,“程夫人来了!” 程夫人便是从前薛府的大小姐薛画屏,如今嫁给忠国公世子程皓,两个月前生了小世子。 “薛姐姐怎么刚出月子就来了,”雾盈亲切地执了她的手,“也不怕冻着。” 薛画屏当年也算是瀛洲四大才女之一,与柳雾盈,明吟秋,明以冬齐名。 “阿盈真是瘦了,”明知夏也拉着妹妹到了她身边,“可见宫里多……” “嘘……”明吟秋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 “好久没见面了啊。”雾盈笑着寒暄,“怎么不见以冬?” 众人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让雾盈禁不住好奇:“她没来么?” 平日里明以冬是最腼腆的一个,可缺了她雾盈反倒觉得不自在起来。 “在那边呢?”明知夏朝着那边一指,说完捂着嘴偷笑。 “那是……”明以冬披着一身浅蓝的披风,正痴痴地遥望着台下。 雾盈疑惑道:“她在看……” 很快她就明白了,台下柳潇然一身青衫,眉目清朗,纵马而出,朝着明以冬的方向挥手。 见她错愕不已,明知夏一副你怎么才知道的表情,明吟秋则笑吟吟地拍拍她的肩膀,“改天姐姐怕是得成嫂子。” 雾盈有点难以相信自己兄长会是那种怜香惜玉的公子,在她眼里兄长就是个迂腐儒生,张口家国天下,不像是会…… 愣神间,明家两姐妹和薛画屏已经走远了。 第8章 宫墙柳(八) 这小半个时辰,雾盈百无聊赖,和明吟秋联诗联了三十多句,已有些倦怠了。 “左右你在家闲得没事就是读书,”明知夏摆出姐姐的样子,教训道,“人家阿盈在宫里有的忙呢,没什么空看书的,能和你联这么多句已经很厉害了。” “是是是。”明吟秋也不生气。 明知夏一向不擅长这些诗词书画之类的,反而对打马球很感兴趣,明吟秋笑她“想当第二个端成县主呢”。 明知夏不比封筠,封筠从小在军中长大,舞刀弄枪不在话下,明家却是正经诗书礼乐世家,向来只出文官,对于明知夏这种异类,自然是容不下的。 正谈笑间,一个侍卫慌张地跑过来,“不好了,小姐,公子他从马上摔下来,受伤了!” 雾盈认得那个侍卫,是柳潇然的贴身侍卫白玄,不疑有他,心头一惊,“在哪里?” “小姐随我去便是。” 雾盈辞别了两位姐妹,步履匆匆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寻思,就知道柳潇然那副文人的身子骨受不了骑马,非要逞能,若是摔出个好歹…… 忽然她又觉得不对劲,柳潇然受伤,怎么也该第一时间通知她父亲母亲才是,怎么反而先来叫她了? 她顿住了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下了看台,到了一个幽僻的角落。 她惊惶间问道:“你带我去哪?” 话音还未落,她就感觉到后脖颈处受到重重一击,顿时失去知觉。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她的胳膊传来,雾盈睁开眼,惊恐地看见一只长着绒毛的黑灰色蜘蛛在自己胳膊上爬来爬去,她立即坐起来,尖叫道:“有蜘蛛啊!” 但没人回应,只有凄厉的回声如同荡漾的涟漪,层层回响。 她这是在哪里? 四周刚劲盘虬的参天古木几乎把苍穹遮盖得严严实实,虽然正处于初春时节,但这里却已经草木葱茏,枝叶青翠,甚至有露珠从叶片上滴落。 她霎时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蓬莱山的禁区。 相传蓬莱山的禁区一年四季都是草木葱茏,这里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也有数不清的毒舌猛兽。 雾盈习惯性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忽然一声轻微的咔嚓引起了她的警觉,“谁?”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一股腥风卷着危险的气息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忽然间,草丛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似乎要震得山崩地裂。 雾盈叫苦不迭,她掉头就跑,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从草丛中一跃而出,三两步便轻巧地堵住了雾盈的去路。 “你别……别过来……”雾盈连连后退,面色惨白,难道自己真要不明不白葬身此地了吗…… 脚下忽然一软,雾盈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向下跌落,一时间尘烟四起,她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发现自己跌入了一个两人高的坑。 而那大虫被阻挡在了坑外,围绕了大坑转了好几圈,才悻悻离去。 雾盈哭笑不得,自己真是因祸得福。 这里荒无人烟,肯定不会有人来救她,按理说御林军应该是把禁区团团围绕起来的,自己被人打晕后是怎么被送进来的? 还是说,御林军有他们的内应? 是谁想要害自己呢? 兄长的侍卫白玄平日里看着憨厚老实,怎么会…… 一个个谜团充斥着雾盈的头脑,她想得头都痛了,索性丢开来,让自己能好好休息,保存体力。 但她又悲观地想,若是一个月没人来,自己可就成了一堆白骨了,若是一年没人来,自己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就这么想着,她终究还是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禁区的深处雾气缭绕,当真犹如人间蓬莱。遮天蔽日的古木恰好能掩盖人的身子,宋容暄藏在枝叶最繁茂处,侧身往树下望去。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与一个黑衣人正面对面谈话,两人都充满了警觉。 “没有尾巴吧?”那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女子。 “绝对没有,”那男人信誓旦旦地讪笑道,“天机司那群野狗哪里能追得上。” 宋容暄朝着对面那棵树比了个手势,示意齐烨别轻举妄动。左誉蹲在宋容暄身边,听闻如此恶毒的蔑称也禁不住握紧了拳头。 “东西带着呢吗?”那黑衣人问。 “当然。”那男人解下腰间盛水的葫芦,黑衣人一手伸出想要接过葫芦,另一手不动声色地摸出匕首,朝着那男人胸口刺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宋容暄的飞镖撞飞了葫芦,黑衣人的匕首刺穿了男人的胸膛,鲜血飞溅。 黑衣人急忙去捡葫芦,但一双手比她更快,齐烨已经在半空一个海底捞月,把葫芦捞到了手中。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宋容暄纵身从树上一跃而下,唇角微扬。 黑衣人见到宋容暄,活像是到了阎王殿,不住地颤抖,自己若是到了此人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没有掉头跑,只是直愣愣地站在宋容暄面前,后槽牙一咬,宋容暄暗道不好,上前想掰开她的嘴但已经晚了,那女子软绵绵倒在了地上,嘴角挂着一缕诡异的鲜血。 证人全部死亡,看来此案还要费一番功夫。 宋容暄怕那男人发现有人尾随,特意只带了左誉和齐烨两个人,索性一路有惊无险,他们拿到了最要紧的物证。 “真想不到,”左誉直咬牙,“那老狐狸会把东西藏在葫芦里。” “事不宜迟,”宋容暄正要吩咐两人离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缥缈的呼救声,他面色一变:“是不是有人在呼救?” “是······”齐烨犹豫道,“听人说蓬莱山深处都是女鬼,我们还是······” “怕什么,“宋容暄横了他一眼,”去看看。“ 雾盈一觉醒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期盼着在四周巡逻的龙骧卫能听见她的呼救声。 可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有,其间来了一只性情暴躁的野猪,把许多土块踢进了坑里,雾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她正无奈间,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自嘲:“你怎么掉这里头了?” “宋······”雾盈惊诧地望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本侯问你才对吧。”宋容暄挑眉一笑,心情没来由地好,他只当是找到证物的欢欣,并未往深处想。 “我······”雾盈咬紧了唇瓣,“我被人打晕了,一醒来就到了这里。” 宋容暄闻言深深蹙起了眉头,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动手,胆子还真不小。 “那你能不能先救我出去?”雾盈满怀期待地望着她,不料宋容暄风轻云淡的吐出两个字:“不能。” 雾盈气得差点吐血,”宋容暄!我要是死了一定拉你陪葬!“ 一旁的左誉和齐烨差点没笑岔气,这可是宋小侯爷听到过的最没威慑力的诅咒了。 ”侯爷······“雾盈泪凝于睫,目光如小鹿一般楚楚可怜,尾音带着颤抖,”下官,下官一个人在这里害怕,这里太黑了······“ "你还知道害怕?”宋容暄嗤笑一声,“别装了。” “对本侯没用。” “······”雾盈几分钟内经历了从激动到绝望的情绪转变,此刻很有种想捅了宋容暄的冲动。 “我们好歹相识十二载,”雾盈望着她,眨巴着秋波盈盈的眼眸,很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同情,但显然没有成功,“你怎么就这么冷漠无情呢?” “因为你,不值得我同情。” 左誉小心翼翼地问:“侯爷,真把······柳大人扔在这啊?” “脱衣服。”宋容暄面无表情的吩咐道,左誉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什么?” ”把衣服撕成布条,“宋容暄解释道,”这样可以搓成一条绳子。“ 说完他又扫了身旁目瞪口呆的齐烨一眼,”你也脱。“ ”啊?“齐烨有点庆幸自己办案来没穿什么好衣裳,利落地把衣裳脱了,撕成了布条,只是不太明白怎么搓绳子。 “我来。”宋容暄接过耐心地搓起来,两人屏住呼吸观察。雾盈在下面听不到声音,以为三人已经走远,急得火烧眉毛。 雾盈正不知所措,就看见一条由破布条搓成的绳子落到了她面前,她眼神一亮,“原来你没走啊?” “抓住,”宋容暄言简意赅地说,“我们拉你上来。” 雾盈的双脚逐渐离开地面,她双手紧紧攥着绳子,一双惊恐的眸子望着宋容暄…… 宋容暄不习惯被人如此盯着,微微别过头。 眼看她的双手已经可以够到坑口了,雾盈略微松了口气,这时绳子终于承受不了她的重量,打结处眼看就要松动,宋容暄顾不得礼节,急促地喊声:“袅袅!抓住我的手……” 雾盈连忙把手送到他的手掌中,他的掌中遍布粗糙的茧子,一层薄汗沁出,微微发烫的手掌让她心头掠过一阵异样的感觉,但她没有松手的机会……一旦松手她就会重新掉入坑中,他们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伴随着强劲的力道,她整个身子一寸一寸移到了地面之上,在脚落地的瞬间,她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握着裙摆的手微微颤抖。 袅袅…… 宋容暄有些庆幸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跟紧我。”宋容暄沉声道。 “好。”雾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乖巧道。 前方是一片浓绿色的丛林,仿佛一团流动的翡翠。 “咔嚓”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一个高挑的黑影,随着他走近,黑影的轮廓渐渐明晰。竹叶青的衣衫包裹着他颀长的身躯,如同密林之竹,并不尖锐,反而有种超脱世俗的温润。 “阿盈,”那声音温柔中夹杂着一丝急切,“是你吗?” 雾盈惊讶道:“二殿下,你怎么……” “听说你来了禁区,”骆清宴俊美的脸庞蒙上阴霾,“我说服了父皇出动了龙骧卫和金吾卫来全面搜查。应该一会就能找到我们。” “嗖嗖嗖”破风的声音传来,雾盈来不及反应,宋容暄就环着她的后腰抵在了一棵树的背后,两个人几乎是紧贴在一起的。 箭雨密集如流星飒沓,雾盈的喘息还未平稳,从她的角度只能望见宋容暄那张从哪个角度看都光洁无暇的面容,她的心跳擂鼓一般,窒息的感觉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淹没。 鼻尖涌动着檀香的气息,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胸口轻微的起伏,低低的喘息喷吐在她的颈间,激起一阵湿润的痒。 “殿下没事吧?”宋容暄的目光终于偏移到了骆清宴身上,骆清宴的脸色铁青,看起来很是不好。 “还不把阿盈放开。”骆清宴低吼一声。 雾盈感觉环绕在自己后腰的那股力道一下子松懈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 “是谁?”宋容暄朝着箭飞来的方向一瞥。 黑衣人纷纷从藏身之处跳出来,如同乌云压顶,足有二三十人,皆手持利刃,凶光毕现,朝着他们逼近。 他们纵然武功再厉害也只有五个人,雾盈又不会武功,骆清宴只能勉强自保,逃出生天的机会渺茫。 “跑!”宋容暄一声断喝,骆清宴一把抓起惊魂未定的雾盈,“快走!” 宋容暄和左誉齐烨一同上阵,不料黑衣人并不恋战,而是朝着骆清宴的方向急速聚拢——他们的目标是骆清宴! 四周不断有黑衣人的身影闪转挪移,仿佛人间修罗场,宋容暄替骆清宴格挡开一剑,虎口被震得酥麻,长剑几乎脱手而出。 雾盈忽然想起来,她不是手无寸铁的。 她从袖口中掏出木盒子,打开机关,对准了与宋容暄拼死相搏的那人,然后按动了机括—— 嗖地一声,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道寒星划过弧线,径直射中了那人面门,他惨叫一声,向后仰面栽倒,与此同时宋容暄的灵均剑穿胸而过,血花刹那间绽放,如同暗夜中妖冶的曼陀罗。 然情形并不乐观,黑衣人武功高强,只损伤了两个,但齐烨背后已经受伤,左誉也已经体力不支,左肩被划开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此时雾盈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要想办法突围找到龙骧卫和金吾卫,解决这批杀手。反正她在此也只能是给他们增加负担,还要分神保护她,不如让她逃出去寻找一线生机。 宋容暄在与她眼神触碰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他以一人之力抵挡过了黑衣人的凌厉攻势,低声道:”还不快走。“ 雾盈跌跌撞撞冲出包围,一个黑衣人高声呐喊想要拦住她,却被齐烨一刀劈中了后背,再也无暇顾及雾盈。 快跑——别回头——雾盈脑海里充斥着这样一个信念,她一定会找到援军来救他们的! 禁区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雾盈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多次被枯枝绊倒,再爬起来继续跑,连拍拍灰尘的功夫都没有。 可怜一个端庄知礼的大小姐,硬生生沦为了小泥人。 雾盈深知,自己一旦迟疑停顿一秒钟,自己的同伴就可能葬身于此地,她如何不心急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看见了几道模糊晃动的身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了上去。 来人是金吾卫首领喻亭,他一张四方脸,棱角分明,自带肃杀之气。 金吾卫是骆清宴的亲军卫,雾盈连忙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殿下遇刺了!快去!“ 可是雾盈已经记不清来时的方向了。喻亭只带了四个人,其余人都在四散在林中。 他们急忙奔到岗哨之下,这里有座土岗,可以观察到林中的动静。 ”钱将军,二殿下在林中遇刺,快去支援!“喻亭在底下大喊道。 钱桓是豹韬卫首领,自从龙骧卫入林以来,他们就暂时接手了禁区边上的巡逻任务。 但豹韬卫向来听命于三殿下,此时他们早就应该看到了林中的动静,却没有出兵——原因有二,一是刺客本就是他们安排的,但这样很容易被怀疑到,所以雾盈否定了这一猜想,二是他们想借刺客之手趁机除掉骆清宴。 雾盈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出乎意料地保持了镇静,见钱桓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说些客套话,她冷冷地反驳:”将军若是再晚一刻去,说不定见到的就是二殿下的尸体了,到时候你们这见死不救的罪名,到了三殿下身上,恐怕就是蓄意谋害兄长了吧?“ ”你······“钱桓脸一下子成了酱色,”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污蔑三殿下!“ ”尚服局司衣,柳雾盈。“雾盈高昂着头,逼视着他,毫不落下风,”是不是污蔑,全在将军一念之间!“ 她的话飘散在风中,掷地有声,虽然是女子,但说出的话却极有分量。 ”带上人,跟我走一趟!“钱桓略一思量,带上岗哨的十几个士兵,朝着禁区最深处奔去。在岗哨上观望,那些缠斗的人如同蝼蚁,但靠近却发现战况是何等惨烈。 金戈碰撞之声越来越清晰,雾盈步伐趔趄,心跳如擂鼓。 千万不要有事啊······ 雾盈带人赶到的时候,每个人都挂了彩,骆清宴被围在中心,面色苍白。 ”殿下,臣救驾来迟!“说罢喻亭不再多言,带着金吾卫加入战阵。 钱桓也使出浑身解数与黑衣人缠斗起来,但他们人数上还是处于劣势。 ”保护殿下!“宋容暄脸上喷溅上了鲜血,看不出是旁人的还是他的,左肩也已经被撕开一道口子,握剑的手却没有丝毫颤抖。 他的发丝从玉冠之中漏出来几缕,被汗水打湿后紧贴在他的脸上。 血水混着汗水滴落,雾盈从他眸中读懂了那些令人心口一震的东西——沙场之上他是如何突围,如何孤军奋战。 此情此景,仿佛他不是深处禁区,而是大漠塞北,脚下的土地是广阔无垠的黄沙,敌军的骑兵扬起团团烟尘。 宋容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