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假期过后,春天像是一下子成熟了。
顾行知站在教学楼天台上,阳光拂过他的发顶,带着泥土和槐花的气息。他举着相机,对准远处斑驳的教学楼与高低起伏的人影,按下快门。
啪嗒——
又是一张他满意的光影构图。
“你拍这些干嘛?”室友林祈站在一旁,捧着从小卖部带回来的冰饮,伸手挡了挡镜头,“我们不是拍短片吗?你净顾着取景了。”
“你不懂,”顾行知没看他,“短片得从情绪开始,光就是情绪。”
林祈翻了个白眼:“那我和学姐的情绪怎么办?”
顾行知这才把镜头从目镜上移开,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们昨天还聊了三十分钟羽毛球拍柄的握感?”
“那那那那我不是我一直在找话题嘛,我是想约她练球——”林祈顿了顿,有点泄气地嘀咕,“但她今天又说社团太忙。”
顾行知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他当然知道林祈追的那位,是羽球社里出了名的“白玫瑰”——沈望南,高冷、礼貌、没空,但总能让人误以为自己“差一点就行了”。
“你就继续聊球吧,至少你俩有共同话题。”顾行知拍拍他肩,“不过下周的拍摄别忘了,你要演主角小时候。”
“啊?不是说找演员了吗?”
“预算不够。”顾行知耸耸肩。
林祈哀嚎:“你就不能让那个‘言之’来演两个版本?”
顾行知没说话,低头把照片传到电脑里,一张张挑选。
那一组里有他前几天和曾言之试拍时留下的画面。
曾言之穿着干净的浅灰色衬衫,站在光线透进来的咖啡馆窗边,手里拿着一本剧本,头微微侧着,眉宇间有一瞬松弛的宁静。
顾行知在那一刻按下快门。
那不是摄影课的任务照片,但他把那张调了个色,打印出来贴在了桌前。
他很少把人贴在墙上,但那一张不太一样。
周五傍晚,曾言之准时出现在艺术楼三楼的排练教室。
顾行知从走廊那头看见他,赶紧迎上去,“你真的来了。”
“我说了会来的。”他手里还拿着上次那份剧本,脚步干净利落。
教室里已经布置好简单场景,一台旧咖啡机、两把椅子、一盏带些旧灰的黄光台灯。
“今天主要是试镜调饮师第二场的对白,我写了点新台词,”顾行知翻出笔记本,“想听听你的意见。”
曾言之接过看了看,语气照旧清淡:“比上次更放松了。”
“你上次不是说太干净了吗,我就往生活感写。”
“不错。”他说完这句,就低头翻到下一页,“从哪一段开始?”
顾行知指了指布景位置:“你坐这儿,我从设计师那边走过来。”
排练开始前,教室一角的水壶还在咕嘟咕嘟烧水,窗外天色还未全黑,泛着淡青的灰蓝。
顾行知第一次看见曾言之“入戏”的样子。
他不像一般非专业演员那样拘谨,也不是舞台腔。他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会用眼神准确地看住对方,那种定住的感觉,让人忍不住也想认真回应。
有一段台词是调饮师说的:“你是那种一眼看过去没什么,但坐下来就想继续聊的类型。”
顾行知对完那段,停顿了下,没接词。
曾言之抬头看他:“怎么了?”
“你说得太认真了,我……有点出戏。”顾行知别开脸,有点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像真的有人这么对我说话似的。”
“我以为这段你是写给调饮师的。”
顾行知看着他笑了下,没回答。
两人对戏一个多小时,教室灯光逐渐暗了下来。
曾言之提议先停一下,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透气。
“这段戏之后,你打算怎么剪?”他问。
“加一段街景。”顾行知也走过去,跟他并肩站着,“我想用我们学校外面那条梧桐路来拍,傍晚的光线刚好。”
“你一个人拍吗?”
“林祈帮忙拿反光板,”顾行知顿了顿,又道,“你要是有空也可以一起去看看。”
曾言之转过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那天之后,他们的联系变得更频繁了一点。
拍摄场景、试镜笔记、灯光建议、剪辑软件bug……偶尔也掺杂一两句不经意的对话。
【行知】:你今天下班了吗?
【言之】:刚到家。你还在实验楼?
【行知】:对,器材太重,搬了一下午。现在坐在天台上吹风。
【言之】:你真喜欢那块天台。
【行知】:因为够高,可以安静地看整个城市,也可以幻想以后在哪里有家。
【言之】:……
【言之】:你会拍成毕业作品吗?
【行知】:可能吧,但我现在更想拍成一段很特别的回忆。
那之后有几分钟的沉默。
然后他看见曾言之发来了一张照片,是他办公桌上的一个小玻璃杯,里面泡着茶,光影从旁边斜落下来。
【言之】:你不是唯一会拍光的人。
顾行知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嘴角慢慢弯起来。
再一次正式见面,是在顾行知学校组织的摄影展览上。
学生作品展示厅里人来人往,作品挂在白墙上,编号整齐,一张张光影、人物、风景,编织成一代年轻人眼里的世界。
顾行知的那张“调饮师在窗边”的照片也在展出。
当曾言之走到那面墙前,和照片里的自己对视时,他第一次认真看了很久。
“这张你取名叫《刚好》?”他问。
“对,”顾行知站在一旁,嘴角扬起一点,“你觉得怎么样?”
曾言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灯光下,看着那张照片里的自己——眉眼安静,眼神微沉,像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良久,他才道:“挺好的。”
“哪里好?”
“刚好让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温柔一会儿。”
顾行知没说话,只轻轻转头看他。
那一刻,他忽然发现,不需要太多台词,也可以慢慢喜欢一个人。
像光落在肩上,不热,却刚好暖。
天气放晴的那个周末,顾行知约了一小组人去学校郊外的老工业区取景拍摄。
那是一片废弃的老厂房,红砖墙体斑驳,窗框锈蚀,阳光穿过破碎的玻璃在地面洒下一片片斑影。是他一早就看好的场景,氛围感十足,却偏远得要命。
“你这是拍片还是考验友情?”沈望南站在一旁,一身运动装,抱着保温杯,眉头微蹙,“林祈把我拖来的,结果你说要拍一下午?”
林祈跟在她身后,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也没想到你真来……”
顾行知笑笑,把三脚架立好,“没你们,我一个人还真搞不定,待会儿吃饭我请。”
沈望南倒也没有真的计较,找了块干净的砖堆坐下,拧开水杯喝了一口。
曾言之则略晚几分钟赶到。
他换了身偏街头风格的便装——深蓝色的牛仔外套搭黑色宽裤,不同于以往干练的办公室穿着,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顾行知第一眼看到他,有点怔了一瞬。
“你这是……”他指了指他的穿着,“配合角色转型?”
曾言之淡淡笑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说调饮师也该有点烟火气?我就试试。”
“我不是说你本人要演——”顾行知笑得停不下来,“但你这样……其实也不错。”
“那我能算半个正式演员了?”
“你已经是‘最佳镜头适配者’。”顾行知收起笑,抬手为他整理了下领口,“好了,现在你是今天最上镜的角色。”
取景拍摄很快进入正轨。
顾行知在镜头后忙得不亦乐乎,曾言之配合地走位、试镜、背对白。比起之前的排练,这次更多的是实景调整,对光感、色温、环境氛围都提出更高要求。
间隙时,他会走到顾行知身边,看他剪辑预览片段。
“这一段……可以再压一点色。”曾言之指着一帧画面,“让人物和背景的情绪差异更明显。”
“你是学这方面的?”
“不是,只是我平时拍产品图的时候,也习惯修图。”
顾行知转头看他,眼神带了点笑:“你工作也要讲情绪感?”
“当然。产品照能不能打动人,和咖啡能不能入口一样重要。”
这句话落下时,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点轻淡的光芒。
顾行知一时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转回了电脑屏幕。
林祈拖着一瓶冰可乐坐在角落打游戏,沈望南翻着随身带来的书,偶尔看一眼他屏幕上打得飞起的游戏画面。
“你整天打这个不累吗?”她问。
“打完就轻松了,”林祈叹口气,“不然我脑子老在想你……”
沈望南没搭话,只是翻了一页书,嘴角却有一点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你刚才灯架搬得挺快,”她忽然开口,“你练过?”
“啊?”林祈怔了怔,“没有啊,是你在旁边看着,我不好意思搬太慢……”
沈望南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但气氛,好像融洽了一些。
傍晚时分,拍摄收尾。
最后一个镜头是曾言之站在落日余晖下,拿起一杯旧陶瓷杯假装调饮,镜头由远至近,穿越布满灰尘的窗棂,定格在他抬眸望向远方的神情上。
顾行知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心头忽然一动。
那种动,不只是拍摄的完美定格,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拍到了”。
更像是,他突然看见了曾言之藏得很深的那部分自己。
晚上回学校的路上,顾行知坐在副驾,曾言之开车。
两人沉默了一路,车里放着很轻的BGM,是顾行知喜欢的独立民谣。
直到红灯前停下时,曾言之忽然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拍这些东西的?”
顾行知偏头看他:“高一。那时候心情不好,爸妈吵架,我一个人跑到顶楼拍天,拍着拍着就不难过了。”
曾言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又等了一会儿,他继续问:“你爸妈现在……还好吗?”
“离了,但彼此轻松了,也算好吧。”顾行知轻描淡写地笑笑。
“你看得挺开。”
“看不开也没办法。”他顿了顿,又笑,“不过,我现在拍东西已经不是为了逃避了。只是……我想留下一些东西。”
“留给谁?”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安静了。
良久,顾行知靠在车窗边,目光望着城市灯火:“留给愿意相信的人吧。”
红灯变绿,车子缓缓启动。
曾言之没有再追问。
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悄然收紧了一分。
那天夜里,顾行知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新图。
是一张逆光剪影,人物立在橘黄余晖中,模糊却安定,像是站在时光深处的人。
配文只有一句话:
“慢慢来,也挺好。”
点赞最多的是林祈,其次是一个备注名叫【Z·Yan】的点赞。
评论里沈望南淡淡写了一句:“技术不错,取景很好。”
林祈连忙跟上:“你看的是技术?我看的是气氛啊!”
顾行知坐在床头笑出声。
而曾言之,也在深夜的另一端,看着那条动态,屏幕上的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淡淡笑意。
他默默点了保存。
这一次,他想,或许可以不那么快,但可以认真地,一点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