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天降大雨,洛阳延酤里刘白堕的酒肆中,寥寥不多人。
元子攸在门口解下斗笠,踏进店门数步,就见到角落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走了过去。
“来了?”元劭抬头。
“嗯。”
“今日雨大。”元劭望了一眼窗外,道,“坐吧。”为他倒满一觞,推至他面前。
“白堕春醪。”元子攸依言坐下,浅浅啜了一口,叹道,“上一回我来这里,还是好多年前,跟着大兄……”他说着唤来跑堂小厮,“要一叠牡丹饼。”
“我以为你长大了,不再爱吃甜的了。”元劭看了他一眼,道。
“甜的,怎可能随着年纪增长便不再爱了?”元子攸叹道,“只是因为年纪长了,酸甜苦辣,都不能免,便不好再像小孩子一样吵嚷着只要甜的了。”他说着笑笑,“上一回我来,这里的说书先生说的是昔日尔朱部酋跟随道武皇帝起兵的故事,不知今天就这么几个客人,先生还会不会说点什么给我们听?”
“客人的牡丹饼来了。”说话间跑堂小厮走到他们桌边,放上一叠色泽灿然金黄的牡丹饼。
“多谢。”元子攸向他颔首,也懒得动筷,便如小时候一般伸了手去拿了一块来,放至唇边。还未来得及咬上一口,店中惊堂木敲响,案后的先生长身立起,道是,“要说南梁这位豫章王……”
元子攸兄弟二人一对视,俱在对方眼里见到了惊疑。
萧赞既已归顺,世上便再无豫章王,这先生开口却说南梁豫章王,可不知要讲萧赞什么故事。何况,萧赞虽身为降将为人避忌,可毕竟是大魏礼遇的丹阳王,王公贵族也常往来于这酒肆,不知何人竟有如此胆量在宗室面前公然评说萧赞。
“你已去见了丹阳王?”元子攸悄声问道。
元劭颔首,沉着眉目,朝那说书先生微抬了抬下巴,是叫元子攸也听那先生说了什么。
只听那先生道,“……其实不是梁帝亲子。此话怎讲呢?要从他的母亲说起……”
“这位豫章王的母亲吴夫人,从前是南齐末帝东昏侯的嫔御。这位吴夫人美貌多才,奈何东昏侯独宠妖妃潘玉奴,吴夫人并不得幸,不过后来好歹有了身孕。”
“要说这吴夫人,也是命苦,怀了孩子不过两三个月,南齐竟亡了。梁帝入了宫,杀了那步步生莲的潘妃,却纳了吴夫人作妃子。七个月后,吴夫人就生下了豫章王。”
“那梁帝岂不是被戴了绿帽?”邻桌坐着浮浪子,听了便不嫌事大地高声起哄。
“哎——”那先生转头看来,笑道,“这位小兄弟说的不错,可正是绿帽。不过梁帝到底不是一般人,竟丝毫不以为意,真要说起来,梁帝诸多子女,竟是对这位豫章王最好。”
“这……莫非这梁帝是痴的不成?”邻桌那人又道,这话说完,本是安静的酒肆内顿时哄笑声一片。
元子攸蹙了蹙眉,关于萧赞的出身,他从多人口中零零碎碎听来,多少都知道一些。萧赞身世难言,不想竟真不幸成了市侩俗人的酒后谈资。
元子攸想起那一日宫中青郁的桐树下迎面走来的那个人,貌似毫不起眼,却不知道他是将多少辛酸藏在这不动声色之后。
他不过初来大魏,大魏便已如此,想来他昔日在南梁,处境只有更恶。
元子攸身为天潢贵胄,从不会无端自寻烦恼,此时脑中却浮上一个荒唐的问题,若自己是萧赞,该当如何?
那厢先生还在继续说道,“梁帝不在意,旁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事儿本也就这么过去了,偏偏后来吴夫人失宠,怨恨之下把豫章王的身世告知了他。”
“怎么样?”酒肆里的听客忙问道。
“怎么样?小老跟你们说,这豫章王也不是一般人物,为了确认自己身世,亲自去扒了他老爹的坟,滴血认亲呐!”
座下静了一刻,接着便是“啧啧”声不断,有人问,“那他真不是梁帝的亲子喽?”
“小哥莫急,”先生道,“还没完呢。这血是融进了尸骨里,可豫章王不放心呐。偏巧他一个倒霉的小妾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这豫章王趁着没人,掐死了这小子,也把血滴在尸体上。各位说怎么着?血也融进去了。自此这豫章王呐,算是死了心了。”
饶是座下的是轻生死蔑礼法的游侠儿,也忍不住皱眉,有人“呸”了一声,拍了案,道,“刘老,你这是哪请来的先生,净说些恶心人的话,教我们怎么吃酒?”
刘白堕慌忙跑来劝解。
一群人闹哄哄吵嚷成一片,元子攸冷眼瞧着,慢慢放下手中的牡丹饼——如今他也没有兴致再吃了。
“我们走吧。”元劭道。
元子攸点了点头,二人也不顾殿外大雨如注,戴上斗笠走了出去。
“萧赞好歹也是我大魏的丹阳王,怎容得如此当众戏说?这酒肆内来往不乏公卿,竟也纵容他们?”
“只怕,”元劭道,“正是这些公卿们想听。”
“难道……”元子攸噎了一下,“这些哥哥都已听说过了?”
元劭面色不改,颔首,“自然。”
元子攸沉默,片刻后才道,“我还未去见他。既如此,我便今日去吧。”
“今日?”终于元劭有些讶异,挑了挑眉,他一仰头,雨水便顺着斗笠的后檐流下,洒落成小小一汪。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单独地见见他。”元子攸道,“今日,总该人少了吧?”
“陛下对他很感兴趣?”元劭问。
“多少有些吧,”元子攸叹了口气,“也许是他的身世多少与陛下有些相通处,也许是他身上的毅然、决绝,触动了尚没有这些的陛下。可谁知道呢?”
“你似乎也对他很感兴趣?”
元子攸转过头来,笑笑,“是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元子攸眼望大雨,喃喃,“我也不知道。”
“我是武城县公,元子攸。”元子攸对那门房说。
那门房初来大魏,这几日稀里糊涂接待了一堆宗室重臣,早已经被各人的名讳官职爵位绕得晕了,本以为今日大雨,得以清闲,刚刚打了个盹,没想又被元子攸的叩门声惊醒了。
前些日来往的大多是王爵之类的人物,元子攸爵不过县公,更无什么要职在身,一身白衣也寻寻常常,除了容貌标致,气度出众外,也没什么显眼处。门房此时还在半梦半醒间沉浮,根本没太在意元子攸,迷迷糊糊就带着他入了内室。
萧赞闻声走出来。
门房行了个礼,“二殿下。”他犹在用昔日南梁时对萧赞的称谓。“这位是……”门房本想说出元子攸的爵位,可一时间竟忘了,站在原处有些尴尬。
“武城县公。”萧赞却接道,“那日在宫中,萧赞见过县公。”
元子攸颇感意外,料想萧赞那日不过初来大魏的降将,全副心思应该都在即将面对的元诩处,自己对他而言,不过偶一路过,没想他不仅记住自己,还能打听到自己爵位。元子攸只道那日自己看清了他,没想他也看清了自己。果然萧综此人,确非一般。
如此被萧赞一打岔,本拟好的开头便不能再用了,元子攸便道,“子攸来凭吊东昏侯。”
萧赞立在一旁,看元子攸拜过了东昏侯,道,“县公独身前来,难道不避忌萧赞吗?”
“殿下是我大魏的丹阳王,”元子攸转眸看向他,“这话子攸可不明白了。请教殿下,我该避忌什么?”
萧赞只一笑,不再多说。
“大魏的气候水土,殿下可习惯吗?”
“萧赞曾从军流徙,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大魏的饮食,殿下可习惯吗?”
“萧赞原不是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不讲究这些。”
“那么大魏的钟鸣,可听得惯吗?”
萧赞猛地抬眼,眼里迸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如孤狼,猛被戳到痛处般翻涌出狠戾,深处还沉淀着更多悲愤、绝望,甚或还有些许的对不知名事物的向往渴望,元子攸看着这样的萧赞,才觉得舒服了。
他在心里低笑一声,原来他萧赞,也不是如他表面刻画得一般毫无破绽。
“县公此话何意?”倏尔那光芒就已褪去,萧赞又恢复他那惯常的平淡灰暗的模样。
“噢,只是永宁寺的钟声太响,初时我总睡不太好。”元子攸浑似不经意地答道,“所以便随口问问殿下。”
“原是如此。”萧赞低声,“多谢县公挂心,萧赞听得惯。”
“如此甚好。”元子攸一挑唇,往萧赞眼里深深看了一眼,果如预料般见萧赞一愣。他更是像获胜般一笑,“那么,子攸改日再来叨扰。”
回去他唤了秀娘,秀娘又为他歌了一回《听钟鸣》。
虽然有那一刹那萧赞卸下伪装,元子攸还是很难将《听钟鸣》,与那众口流转的故事和萧赞联系到一起,或者说,他很难想象一个人竟能有如此不幸的身世与如此不堪的过去。
谁想到造化弄人,最后自己竟会和这个人越来越像?
“咚——”猝不及防钟声敲响,在黑夜里惊得元子攸浑身一颤。
呵,这永宁寺的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