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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作者:醉里犹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孝昌二年八月,元诩一纸诏书,进元子攸为长乐王。其时元子攸十九岁,年未弱冠,又非袭爵,位列郡王实属难得。


    连他自己都有一点点讶异。


    “还记得很多年前我曾经说过的吗?”元诩站在上首,说,“我要封你做王。”


    元子攸记不得了……很多年前彼此互相许下的心愿,不过是心思未成熟时的灵光一现,时至今日,他还惟愿安安宁宁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便了吗?


    至于王爵,其实对他或者对元诩来说都不算什么,可贵的却是元诩将这事一直记到了今日,又不知是顶着太后与朝臣给的多少的压力许给了自己。


    元子攸唯有深深拜谢。


    他步出殿门,西风刮过,卷落枝上桐叶,飘摇落在他身前。他停下脚步,垂眸下望,眼前白玉阶漫长,阑干上的凉意从掌心一点一点渗进他心里。


    夕阳渐垂,暮色代替了明媚,身后巍峨宫殿的阴影顺着白衣无声攀上他的腰脊肩颈,直至将他完完全全笼罩在自己的掌控下。元子攸缩回手掌,鼻端似乎嗅到年轻的王朝静静散发出的死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登临这洛阳宫太极殿,却觉得它仿佛在下一刻便会崩塌散作烟沙一般。


    他逗留得太久了,乃至出宫门时已是下钥时分,差人在他身后掩上沉重的宫门,发出“吱呀”,腐朽般的声响。


    元子攸转身仰望宫城,红瓦黄墙,最明亮的颜色在暮色下也只剩晦暗。他满心只剩下苍凉,暗想曾有多少王朝在这里煊赫而后衰败,又有多少一生令人仰望的人物居于其内,最后也不过化作北邙山上一缕孤魂。宫墙高耸,隔绝凡俗,可对里面的人而言,谁知不是画地为牢,自困其中?


    “从今便要唤殿下长乐王了,一时之间还真是不太习惯。”有人在身后说。


    “你是觉得这个名字讽刺吗?”


    “不是讽刺,美好的寓意总是要有的。”萧赞摇了摇头,“走吧,我已在延酤里占了座。我也想去听听,那个关于我生平的故事。”


    “你一定想问,这些是不是都是真的。”萧赞道,“真的。而且只有更甚。”


    这些故事在说书人口里翻来覆去地讲述,被咀嚼成了渣滓。元子攸早已没有初闻时的震撼,再看邻座诸人,也都神色清淡恍若未闻,只顾自己喝酒聊天。


    “再匪夷所思的事,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意,反倒觉得遥远、不似真的了。”萧赞低声道,“你看,很快就连这些说书人,都不愿再讲我的故事了。”


    元子攸没有接话,只是默默饮了一杯。


    “你对故国,真的没有留恋吗?”


    “你说的故国,是齐,还是梁?”萧赞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齐,我出生前它便已不存在了,它只是我遥远而与我无关的过去。若是梁……”萧赞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大魏也并不如你想象,对吗?”


    “其实我并没有想象过大魏。”萧赞道,“不过,我不后悔。”


    “若能无悔,可多好啊。”元子攸叹道。


    “没什么好的,”萧赞却摇头,“我只是不能后悔。”


    二人间一时无话,各怀心事顾自饮酒。待酒过数盏,元子攸推开桌旁的窗,窗外灯火点点,伴着酒招在秋风中飘扬,隐约还是繁华气象,“有个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见。”他最后犹疑了一下,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叨扰你,不如今日,你便做我长乐王府的第一个客人?”


    两人站起身来,都感薄醉,步履有些歪斜着走到门外。


    不过适才,他们还沉湎于灯红酒绿暖意醉人的假象中,被门外的冷风一激,各自清醒了大半。


    时值仲秋,夜晚的风已现出初冬的寒意,天色略略阴沉,夜空孤星闪烁。


    二人自喧豗热闹的延酤里走出,心中俱是一空。里外万家灯火,此时已次第熄去,洛阳笼在一片夜色里。星辰下可辨永宁寺高塔,孤耸似接天,钟鸣空灵澄净,伴着脚下落叶碎裂的声响,一时之间,天地唯此二声。


    萧赞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


    “到了。”元子攸说。他踏上门前的石阶,却发觉萧赞并没有跟上。


    元子攸回头,见萧赞落在后头,仰望着门前新挂的牌匾,低声念了一句,“长乐。”一笑复一哂。


    “府上简陋,失礼勿怪。”元子攸说。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萧赞跟上。


    偌大的长乐王府空空荡荡,黑漆漆的,萧赞脚下被不知何物一绊,失声低呼了一句,也没见有人出来张望。


    “殿下小心。”元子攸扶了他一把,晃亮火折,推开一间房门,进去点亮了烛火,萧赞好歹才稍稍看清屋内陈设。


    其实也就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把琵琶。


    萧赞心中觉得奇怪,可视线却在那琵琶上移不开去,那琵琶似乎触到了他脑海很深处的某段记忆,可他一时又回忆不起。


    “殿下且宽坐,子攸去去便来。”


    于是萧赞在空无一人的室内坐下,轻抚那琵琶,触手异样,原来是那琵琶上竟覆着一层细尘。萧赞一失神,落手稍重,触动了丝弦,在寂无人声的夜里发出“铮”地一响,这声响又仿佛被夜空无限放大,一时只觉天地之间,满头满脑,俱是那弦声。


    萧赞惊惶之下赶紧按住,细弦在他指腹下濒死般颤动数下,再不动了,那弦音却犹萦绕在他耳畔。


    萧赞生于梁宫之内,长于丝竹管弦之中,各种奇音异乐都听过不少,何况是这寻常的琵琶。可他却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听遍世上曲,却从未有哪一回比这仅仅一个音调对他来得触动更大。


    萧赞小心地松开手,猛烈地摇了摇头。是酒的缘故吗?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无比冷静地告诉他,并非如此。


    有人轻扣门扉。


    萧赞清醒过来,进来的是元子攸,身后还有个人影,只进来两步,便站住不动了,面目身形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是谁。


    萧赞不解,抬头看向元子攸,元子攸走过来,自己执起那琵琶,道,“子攸听闻南朝颇盛礼乐,就此班门弄斧,为殿下弹奏一曲,就算是……给殿下的赠礼吧。”


    萧赞大出所料,“这……”


    元子攸却止住他,眉目间有深意,道,“殿下且慢道谢。这赠礼殿下喜不喜欢,还未知呢。”说着他朝阴影里的那个人点了点头,自己拨动琵琶,铮铮弦响。


    果然他说得不假,这曲调甚悲,哪里有赠礼的模样,更毋论受礼的人喜不喜欢了。


    萧赞起先只是错愕,再听数声无端觉得熟稔,心中深埋的东西翻涌上来,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那阴影里的人此时忽然曼声长歌,歌声低回,是个女子。歌的头一句,是“听钟鸣”。


    萧赞此时哪还有怀疑,很多年前自己低吟过的调子此时被人添补成曲,又在从秀娘那绝妙的歌喉中唱出来,成了一支完完整整的悲歌。


    门外的风猛地吹开房门,吹熄他身畔仅有的一支红烛,萧赞再无所顾忌,在黑暗中浑身颤抖,不知不觉,涕泗横流。


    他都不曾意识到那歌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我就说,这个赠礼,还不定殿下喜不喜欢。”元子攸站在黑暗里,说,“看来……我是唐突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恍如梦魇,萧赞浑身一凛,低声道,“不。我……很喜欢……”


    隔了一晌,元子攸轻叹了口气,“那你还愿意见见秀娘吗?或者……那个时候,她叫别的名字?”


    “她就叫秀娘。”萧赞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还是不了,我……太对不起她。”


    “好吧。”元子攸道,说着走到阴影里那个人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个人便乖乖顺顺离开了。


    元子攸合上门,仍不点烛火,摸黑走回萧赞身边。这屋中既只有一桌一椅,椅子已被萧赞占了,桌上又摆着琵琶,并没有他的位置,他便随随便便一撩衣衫,靠着桌子在地上坐下。


    地有些凉,不过元子攸没在意,他说,“不过有件事,我觉得一定要说给殿下知道。”


    萧赞没有应声,他便自己说了下去,“秀娘离开殿下的第二年,生下了一个男孩。”


    “……”萧赞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刹回过味来,惊道,“你说什么?”


    “我想那孩子是殿下的。”换来萧赞长久的沉默。


    “殿下果然是不知道的了?”


    “我……确实不知……”萧赞艰难道,“孩子现在怎么样?”


    “他很好,如今是我的侄儿。”元子攸道,“这件事,除你我、秀娘外,再无人知。我兄长倒是曾说过他与他父亲不似,不过料来他也不会想那么多。”


    “……侄儿?”这一切太过复杂,萧赞理不清楚,便不再纠结,直接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我可以见见他吗?”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远远见一眼就好。”


    “殿下宁愿远远见一眼孩子,也不愿见近在眼前的秀娘吗?”元子攸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有一股冷酷无情的味道,驱出萧赞心中这些年一直刻意忽视的惶愧不安。


    “她……”终于萧赞狠了狠心,“殿下也听过延酤里说书人说的故事,他说的那个倒霉的孩子,便是秀娘为我生的。只不过……秀娘并非我的妾室,是我年少不知事时在宫中偶然遇见,偶然认识的歌女。她本是在……在梁帝宫中的,有一日我带着新撰的文去拜见……梁帝,遇见了她,我一见之下,既叹她容貌,又惊她歌喉。彼时我与她俱年少荒唐,一来二去,便有了私情……”


    萧赞像是沉浸到了自己的回忆里,不知不觉停了话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又恍若不知自己刚才的停顿,继续说道,“如此丑事,按说应是为人君者最忌讳的……梁帝却并未对我或她施以责罚,反将秀娘送到我宫中,又令宫中知情者对此事缄口。”


    “可恨我那时却被母亲一席话冲昏了头脑,对秀娘与我的孩子未加爱护,反而觉得如此私生子,上不得台面,心想真是绝妙,正好为我滴血认亲所用,心魔窜出,哪还有人情,便掐死了这孩子。”


    “我也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被秀娘知晓的,但她到底因此痴了。开始她不是这般沉默不言,而是成日指桑骂槐地说浑话,话中对我诸多怨愤,后来甚至连梁帝也不能免。”萧赞叹道,“虽然众人竭力约束,可终不免有疏忽,这事越闹越大,流言越传越远,梁帝再无可忍,便遣人将秀娘送出宫去。自此之后,直至昨日,我再没有见过秀娘。”


    “至于她如何一路到了大魏,她所生的孩子又如何成了殿下的侄儿,倒要请教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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