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钟鸣·元子攸传》 第1章 第 1 章 “你说,那个人真的是皇帝?” “我可说不准,如今这模样……”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一顿,隐约是有人向室内窥探,这时元子攸背倚着门坐在地上,门外的人当然没能看见他。彼时下午的最后一抹阳光斜斜地透过门扉上雕镂的花纹缝隙投在香案上,他看见其间尘埃纷乱,尔后一明一暗间人影闪过,门外的人似乎叹了口气。 “唉,也真是可怜,堂堂天子落得这样下场。要我是他,乖乖听尔朱大将军的,何至于如此呢?” “谁说不是呢?” 谁说不是呢?元子攸有时候扪心自问,答案却始终是无悔。哪怕似如今落得两败俱伤,平白任小人得势,天子一朝为囚,可毕竟,他所痛恶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还是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心愿已偿,亦复何恨?只是他所在的地方终不免勾起了他千万般思绪吧。 这里,是永宁寺。 他本是不会成为皇帝的,在十多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怎想得到这一生会跟权利人心深深纠葛? 那一年的深秋,洛阳城中的梧桐叶纷纷地落,他的长兄元子直抱着他骑在马上,沿着熙熙攘攘的铜驼街一直走。马蹄嘚嘚地响,他在马背上四顾,街上行人汉装胡服、僧衣道袍,络绎不绝,乌发黑瞳、碧眼虬髯混处一处,各式语言充杂于耳——也都沿着铜驼街一直走。 在他孩童的记忆里,洛阳从没有像这样热闹,就算他身为宗室,小小年纪,又哪里能同时间见到这样多容貌、语言、服饰、行止各异的人? 他瞧着新鲜,忍不住扯了扯长兄的手臂,元子直停下马来。他指着一个披着红衣的男子问道,“大兄,你看,那是什么人?” 元子直俯下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朝他温言笑道,“那是僧人。” “僧人?”元子攸念了一遍,又疑惑问,“可是他身上穿的,怎么跟平日里看到的僧人都不一样?” “那是袈裟。”元子直说。 元子攸还待再问,前头弟弟元子正和哥哥元劭同骑在一匹马上,这时回过一张端秀的小脸,朝他们喊道,“哥哥,快点!” “来了!”元子直应了一声,又对元子攸道,“等下啊,这样的人,子攸你能见到更多。” “都是来看永宁寺的?”马蹄声又嘚嘚地响,元子攸仰起头问长兄,“永宁寺到底什么样,值得这么多人来看?” “永宁寺啊……”元子直的目光里透出一种别样的光彩,似乎悠然出了下神,才道,“那是太后主持修建的佛寺,三年前就开始动工,到前几日才算落成。足足哪,修了三年。” “三年……”元子攸在心底体量了一下三年的长度,若有所思,“那太后一定很爱佛。” “谁说不是呢?”元子直道,“据说太后有一作女冠子的姑母,太后幼年跟着姑母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能懂佛经大义。后来入了宫也始终不曾放下佛法。” “要说这位太后,可确实不一般,多才艺知佛法也就罢了,胆识却是一般妇人难有的。”元子直续道,“昔年宫里为防外戚专权,有‘子贵母死’的规矩,往往后宫妃嫔生怕生子。到太后有孕,人人为之忧心,甚至有人劝太后将孩子打了。太后不允,反而在夜晚祈祷,说但愿怀的是男孩,将来成为宣武皇帝的长子,为此身死不辞,后来果然生下圣上。好在宣武帝宽仁,念太后苦心,自此废了这陋规,太后得以不死。便是自此之后,太后愈信佛法了。” 元子直说到这,对元子攸笑了笑,道,“不说这个。建永宁寺,几乎征调了举国半数的工匠,耗费了足足三年,当年修建大兄我的真定县公府,也就数十工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子攸你想,这永宁寺得是什么模样?” “得是什么模样?”元子攸急忙追问。在他的心目中,长兄的真定公府已足够大了,九曲回廊、苗圃假山,往往他和弟弟元子正追逐着就迷了路,他一时不能想象那理该比真定公府恢弘成百上千倍的永宁寺会是什么模样。 “喏,”元子直忽然停了马,笑道,“这不就见到了?” 元子攸回过头,近前的是茫茫的人潮,再远,他依稀见着了一角黄墙。然而这都不算什么,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元子攸坐在马背上,也跟着仰脖,直到脖子都仰得酸了,好歹才看到那高塔的塔尖。 “果然了不得……”他听到身后长兄的感慨。 其实要说高,永宁寺塔不过百丈,比起那些胜迹名山,自是差得远了,不过平地突起高塔,又是在京洛之中、宫城之畔,人力所及,却毕竟是古往今来第一回。 元子攸自是看得痴了,连元子直也屏住了呼吸。 这些年元子攸在宅中远远地也见过这高塔,不过隔得既远,高塔又不曾露出它真正面目,看来也不觉得有什么,这时这高塔的阴影遮盖了他与他身畔千万人,一阵风吹来,高塔之上宝铎声响,连绵一片,一时只觉恍非人间。 那高塔从此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 “子攸,下马吧。”他还未回过神来,元子直轻轻推了推他。他跳下地来,心里还是怔怔的。 “子攸,看傻了吗?”元劭在一畔调笑,“好看的还在后头呐。”说着他携着元子正的手,先往里去了。元子直也拉过元子攸的手,二人通过人群让开的一条窄道,迈步走进永宁寺里去。 映目先是佛殿,高大巍峨,庄严肃穆,都远胜元子攸过去见过的。适才寺外人声窃窃,议论不休,到了寺里,却好像进了另一个天地,连一路上话多的元子正,到了这儿也不敢再随意开口。 “大兄,”兄弟四人绕着佛殿略略转了半圈,元劭低声道,“听人说,这大殿仿的是太极殿形制,果然是吗?” “依我看,只怕确实。”元子直沉吟道。 “太极殿?”元子攸依稀记起曾在长兄从前不经意的言谈里提及过,仰了头刚想问,却被元劭打断。 “嘘,”元劭伸指在唇上一竖,“陛下要来了。” 果然礼乐声响,帝后驾临。 太后曾有言说今日大家同来观佛,不必拘礼,但一众公卿还是低了头不敢直视。元劭忙扯了两个弟弟退开,元子攸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耳边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轻声说道,“母后,这佛堂可真像太极殿。”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笑了笑,道,“皇帝说这佛殿造的可好?” “母后督造的,当然好,”那童音说道,“只是这佛堂看着太像太极殿,让我心烦。” “呵,”女子不以为意,只是笑道,“皇帝又说趣话了。” 元子攸忍不住好奇,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穿黄袍的皇帝身量小小,一张脸蛋清清秀秀,看着年纪怕是比元子正还要小上好几岁。他一只手被太后牵在掌中,神情还有些怯怯的。 元子攸心里难免有一点点鄙薄,正是这时,皇帝忽然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一对视,都是一愣,元子攸慌忙要垂首,却见到皇帝朝他笑了笑,又吐了吐舌头,偷偷做了个鬼脸。 元子攸报之一笑,那边太后已开口,“朕先已有言,诸公都不必拘礼,同朕一起看看佛寺如何?”她这时的语音威严,与刚才和皇帝说话时截然不同。 众人都直起身。元子攸眼看太后二十余岁的年纪,身着华服,容貌绝丽,如此年轻貌美,偏偏举止雍容稳重,果真已是太后的模样。 再转目瞧,那小皇帝这时也板起了脸,一帝一后当先在前走着,身后王公贵妇跟从。元子攸父亲早死,兄弟中最年长的元子直也才过弱冠,自然在宗室中没什么地位,只有远远跟在后头。这倒也好,兄弟几个反不必太过拘谨。 “这样的日子,母亲为什么不来?”元子正看着身旁有不少命妇,想到自己兄弟几个热热闹闹,母亲却独自在家,不由问道。 元劭和元子直对视一眼,彼此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谁都知道因昔年父亲彭城武宣王元勰冤死一事,他家与帝家有些嫌隙,虽然先帝已逝,新帝登基,可这疙瘩,到底还是抹平不了。 事发之时,元子攸尚在襁褓,元子直、元劭略知一二,却到底懵懂,唯有彭城王妃李媛华,那日正在生产,等到日暮生下元子正,却惊闻丈夫死在宫中。 此恨难平。 大家都觉得元子正是替元勰活着,是以格外宠爱这个弱弟,又怕说了令他不安,于是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件事,他也从不知为何每每他生日,母亲反要流泪。 这时元子直只好温声劝慰,“许是母亲不喜欢热闹吧。子正觉得可惜,回去说与母亲听就是了。” 元子正点点头。元劭生怕他再问,忙岔开话题,“大兄,太后边上的,可是清河王?” 元子直转目看去,道,“是了。清河王近来很得太后器重。” 元劭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我听说,太后对清河王,可不只是器重那么简单……” 却见元子直变了脸色,也压低声音呵斥道,“胡说!你近来是跟着什么人鬼混,哪来那么多听说!太后与清河王,是你该非议的吗?” 元劭嬉笑着讨饶,“大兄说我不对,我就不再说了。” 元子直哼了一声,放松了口气,低声道,“清河王清名,朝野俱闻,岂是你说的那般不堪?何况清河王素来亲近爱护你我兄弟,你再不知轻重,也不该说那样的话。” “我知错了。”元劭哪知自己一句玩笑话惹得这个素来温文的长兄发了脾气,赶紧低头认错。 “好了,”元子直捅了元劭一手肘,“太后要进殿了,且去看看殿内如何吧。” 太后携着皇帝当先进了殿,其后是清河王这类宗室权贵。如元子攸兄弟这般,还进不去殿里。 元子攸在阶下踮起脚尖,望见殿内幽深,佛殿正中的佛像浑身透着金子温润的光泽,高大得他一眼只能看见佛脚,佛像侧畔立着数十身披袈裟的僧人,这时一齐躬身向太后合十行礼。 太后还礼,僧人中就有人奉上铜盆,待太后净了手,又有人奉香,太后与皇帝在佛堂祷祝片刻,跪下身去礼拜。 诸王侯公卿跟着跪下,在殿外跪出长长的蜿蜒的两行来。 待到礼毕,太后站起身来,微笑着与僧人交谈,一同指点殿内陈具,元子攸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一低头,果然是元子正,大约是觉得无趣,拉了他说话儿,“哥哥,你说,皇上有多大啊?” “皇上啊,”元子攸笑道,“比你还小。” “比我还小?”元子正眨眨眼睛,“听那些僧人说话,他不会觉得无趣吗?” “你道皇上也跟你一样吗?”元子攸弹了弹他的额头,教训道,又转了转眼珠,问,“觉得永宁寺怎么样?” “我还是喜欢长秋寺,”元子正却摇头,“那里的人能吞刀子、吐火焰,可真厉害!” “你懂什么,”元子攸嗤笑,“那不是长秋寺,那只是四月四的节日。” 两人争辩间太后已和皇帝一同走出。 “都别闹了,”元子直道,“子攸,你不是喜欢那高塔吗,等下陛下和太后就要登塔了。” 两人果然噤声。 众人肃立,皇帝和太后走过元子攸的面前,元子攸瞥了一眼,见到小皇帝苦着张脸,正感奇怪,耳边听他细声朝太后央求,“母后,我不想上去。” 太后的眉梢跳了跳,只作不理。小皇帝只好再开口,“母后……” “胡闹!”太后呵斥道,顿住了足,声音严厉。肃立在一畔的陈留公李崇年事已高,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堪堪要跪下,太后却沉了脸径自往前走了。经这一呵斥,小皇帝哪敢再开口,低垂了脸儿只好跟去。 高塔在佛堂之南,走得愈近,那宝铎声愈清晰,元子攸一路不住仰望。这一日天朗气清,秋风徐吹,碧空如洗,白云柔洁,元子攸这时真真切切站在高塔之下,只见塔身锦绣围柱,红漆涂窗,塔侧金铎垂挂,在风中跳荡碰撞,光芒闪烁,塔顶金盘映射日光,直透云中。 帝后携手登塔,一层又一层,起先看得清眉目神色,越登越高,渐渐就成了个模糊的小点,许久许久,那小点才渐渐变大,幻化出帝后二人的形貌。 不知是在第几层,二人停伫了一会儿,众人不知何故,有些骚动。元子攸抬头看去,他眼力甚好,见到那小皇帝扶窗临风,伸手抹了抹眼睛。只是片刻而已。 再有片刻,帝后二人自塔门而出,脸上俱有异色。 皇帝自不必多说,太后素来不动声色,此时眼中也透着震撼,对着清河王感慨,“可敬、可畏。”又吸了一口气,才道,“中书舍人常景所撰的文朕已看过,觉得甚好。请太傅念与诸卿,就此刻作碑文吧。” 清河王答应,“是。”说着展开那绢书。 他风仪优美,声音清朗,站在塔下高声念那碑文,声音和着铎声,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小皇帝站在太后身畔,却是眼圈儿红红。 尔后发生了什么,元子攸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太后扶着皇帝亲自敲响了那口钟。自此之后,永宁寺的钟声日日敲响,从未断绝。 日后他听南来的萧综说过,远在洛阳城外,就能见高塔接天,听钟鸣悠长,就连那铎声,也能随风直传十里之外。 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何与之相比? 回去的时候,他还是和长兄同乘,沿着铜驼街,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长兄送他到府门外,扶着他跳下马,元劭和元子正已进了门去。元子攸已走上了门前的台阶,忽然发觉元子直并没有跟上,转过身来,问道,“大兄不进去吗?” “不了,”元子直摇摇头,眼里有一种他不明白的东西,“子攸要是愿意,替我向母亲问好吧。” “大兄?”他还没明白过来,元子直又跨上马背,只道,“快进去吧。”说着一夹马腹,马儿放开蹄小跑起来。 “哎——”元子攸忙跑下台阶,追出几步,可那一人一马已去得远了,只好讪讪停步。 “二公子,”门口仆从唤道,“二公子,快进屋吧。”他只得进屋去了。 厅上母亲李媛华端坐,元劭、元子正坐在一旁,元子正正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讲述这一日的见闻。 见到元子攸进来,李媛华脸上露出微笑,“子攸回来了。” “母亲安好。”元子攸行了个礼,坐到一畔,“大兄托子攸向母亲问好。” “嗯。”李媛华只是冷冷淡淡应了一声,转头又朝元子正露出慈爱的笑来,“子正刚才说到哪了,那塔有多高?” “一百丈!”元子正兴高采烈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仔细数了,有九层!” “一百丈……”李媛华笑道,“你这孩子,胡说了吧,母亲在府里远远看见了,哪有你说得那么高?” “真的!”元子正急道,可是小小孩童,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自证,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 “母亲,是真的,大兄说……”元子攸忍不住插口,可是“大兄”二字一出,明显觉得母亲脸色一沉,边上元劭忙朝他使眼色,元子攸知觉了,顿时缄口不言。 果然李媛华就好似没听见他这句话似的,温声哄元子正道,“子正说的,母亲当然信,母亲是逗你玩着呢。” 元劭趁这当儿站起身来,道,“母亲,我与子攸就先下去了。”李媛华点点头,元劭拉着元子攸从厅里走出。 “母亲还是那么不喜大兄……”元劭神色有点郁郁,问元子攸,“刚才大兄为什么不进来?” “大兄没说为什么,只是让我替他向母亲问好。”元子攸答,又问,“哥哥,母亲为什么不喜欢大兄?” “大兄和我们不一样,大兄的生母……”元劭说了一半又觉得跟他一个孩子说不清楚,只叹道,“总之,以后母亲面前,还是少提及大兄得好。” “好吧,”元子攸应道,“子攸记得了。” 现在回想,他这位大兄稚年离家独居,少年沉稳,总爱带他们几个骑马看花逛长秋寺,脸上永远是温温润润的笑,可是就是被他抱在怀里,离他那么近,元子攸也总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 元子攸幼年丧父,只当他是父亲一般的人,好像只要长兄在畔,自己诸多错事,也都不必忧心。 他在阴暗的佛堂里长吸一口气,想,若是自己这位大兄还在世,他元子攸,可能也不用孤身一人,应对今天这样的局面吧? 第2章 第 2 章 再见到元子直,是在几日后。元子直和清河王元怿一同登门造访。元怿年少时很得元勰赏识,与元子攸一家也算得熟稔。只不过元勰早死,元怿如今官居太傅,政务繁忙,两家已极少来往,因而也算得上稀客。 李媛华与元怿寒暄一阵,在厅上坐下,仆从们奉了茶,李媛华饮了一口,问,“殿下忙于国事,今日驾临,怕是有什么要事吧?” “叔母取笑了,”元怿道,“不知道子攸可在府中?” “子攸?”李媛华道,“巧了,今日劭儿带着子正去洛河游船,刚好子攸说是手头书读了一半,就没一道去。”说着对侍立着的仆从道,“去叫子攸来。” 元子攸那日正卧在榻上看郦道元新写的《水经注》,正翻到“洛水”一篇,忽然听有人轻敲他的门扉,“二公子,王妃请您去厅上一趟。” 他闻言还是又翻了一页,才问,“母亲说什么事了吗?” “不曾。”仆从答道,“是清河王问起的公子。”说完想了一想,又补充道,“真定县公也来了。” “大兄也来了?”元子攸眼睛一亮,“哗啦”一下合上书,又迅速穿好鞋,推开了门,“在厅上吗?走吧。” 到了厅上,见李媛华和元怿相对而坐,元子攸上前,恭恭谨谨地行礼,“母亲、殿下。”之后才朝着立在一旁的元子直笑唤道,“大兄。” 元子直也笑,又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太过亲近。 元怿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笑着对李媛华感慨,“真是岁月倥偬,一不察觉,子攸都已这么大了,”说着问元子攸,“刚才听叔母说,你正在读书,能不能说给堂兄听,在读什么书?” “《水经注》。”元子攸答。 “可是郦先生的《水经注》?”元怿稍稍有些意外,“郦先生笔下风物,可当真迷人,子攸小小年纪,也喜欢吗?” 元子攸还未答话,李媛华笑着插口,“小孩子家懂什么,就是看个图画,图个有趣,殿下可莫要跟他当真了。” “叔母说这话可取笑了,”元怿笑道,“谁都知道,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汉书》,不看别的,就喜欢翻《地理志》里的几张图画儿。” “殿下不说,我倒快忘了这事。”李媛华跟着笑了几声,道,“殿下登门,想来不是说趣话这么简单,有事不妨直言吧。” “其实也就是读书的事儿。”元怿敛容,“子攸长大了,陛下也长大了,宫里为陛下请了老师。太后的意思,陛下年幼,且无兄弟,所以想从宗室里寻个伴读。” 李媛华听了,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沉吟片刻,道,“不知太后有何指教吗?” “太后的意思,当然得好好挑选,身世、人品、年纪、才貌,都得配得上陛下才是,倒也物色了几个人选,”元怿道,“近些的像三哥家的宝炬、五弟家的修儿,远些的,还有几个宗亲家的孩子。” “怎没有殿下家中的孩子?”李媛华问。 元怿摇了摇头,“我家的那两个孩子,年纪大了些,资质又不佳,还是不要耽误陛下来得好。” “殿下过谦了,”李媛华道,“既已有人选,太后还决定不了吗?” “本也差不多定了,但前几日又出了变故,”元怿道,“说来也真好笑,前几日陛下自永宁寺回宫,突然指了名跟太后说,要那位站在真定县公边上的,十来岁、很漂亮的哥哥,也亏得陛下小小年纪,倒已认得真定县公。所以,我想,陛下说的,一定就是子攸了。”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都措手不及,李媛华隔了一会儿才问,“那太后的意思呢?” “太后本也不愿横生枝节,但是既然是陛下开口,也不得不考虑。”元怿道,“太后思量故彭城武宣王正是孝文帝亲弟,武宣王美名遍传京都,他家的公子,想来足够出色,又曾询问过几位臣下,都言没什么不妥,恰好子攸年纪又比陛下大上三岁,也正合适,私下里倒是已经答应陛下了。” “这……”李媛华其实心中不愿与帝家再有上什么纠葛,可是毕竟此时事关自己孩子的前程,一时犹豫,不知该说什么。 一直静立一旁的元子直却忽然说话了,“敢问殿下,陛下说的是,站在我身边?” “正是。”元怿道,“怎么了?” “这可有些为难,”元子直道,“那日子攸和子正都站在我身旁,他们都是十来岁的年纪,容貌嘛,也都标致。陛下说的可确实是子攸?” “我倒疏忽了。”元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多亏子直你说得及时。那日人多,我只见着了你和子攸,倒漏了子正。也罢,趁事还未成定局,我再去问问陛下。” “殿下慢走。”李媛华起身相送。 “殿下,”元子攸忽然开口,“殿下只需问问陛下,是不是那天佛堂前,偷偷抬头看他的人就行了。” 元怿一愕,“好。” 他这话一说,大家也都明白他们大约是这一眼结了缘,元怿走后,元子直犹豫了一下,道,“母亲。日后子攸若入了宫,只怕再难有闲暇时光,母亲允我今日带子攸出门逛逛吧。” “去吧,”李媛华坐下,扶着额头,声音听来有些无力,“好好玩,晚些回来也不打紧。” 元子攸一时还不明白今日母亲与长兄都怎么了,心想不就是跟皇帝一同读读书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少年心性,听闻母亲竟然恩准长兄带他出门玩,再不想更多,欢欢喜喜拉着元子直跑出门来。 “想去哪?”元子直抱了他上马。他可察觉不到长兄是强打精神,只想着自那日归来后再不能忘的佛堂高塔,“永宁寺!” “永宁寺啊……”元子直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矗立的高塔,声音有些叹息意味,“还是想想别处吧。永宁寺,日后会有人带你去,只怕还能登塔顶俯瞰洛城呢。” “好吧,那就——”他还是没觉出不妥,想了想,道,“就去洛河找哥哥和子正吧。” “好。”元子直低低应了一声,勒转了马身,往城南洛河畔走去。 正是清晨,太阳东升,明霞满天,洛河畔游人如织,他们当然没能找到元劭与元子正。二人沿着河畔长堤漫步,走了一阵儿,招手唤了船家。 撑船的老者扶了他二人上船,扳动船棹,游船破水而去。 元子直吩咐道,“劳烦船家,向东驶吧。”船家应声。 河中粼粼波光,倒映朝霞,绚烂似锦,元子攸探出身伸了手去掬了河水,河水在他掌心晃晃悠悠,似捧了一块琉璃,元子攸玩了一会儿,问,“大兄,适才我看到《水经注》中说,‘义熙中,刘公西入长安,舟师所届,次于洛阳,命参军戴延之与府舍人虞道元即舟遡流,穷览洛川,欲知水军可至之处’,可不知后来怎样了?” “后来,”元子直道,“戴延之行到东边的檀山,就没再往下去。” “檀山在哪?” “檀山在荥阳,”元子直说着向前头指了指,“东面,顺着洛河一直去,两百多里远的地方。” 元子攸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远处水天一色,不见尽头,他道,“真想去看看。” 船家在一畔听了,插话道,“二位公子是家住京师还是上京游玩?” “家住京师。”元子直道。 “那么,大概不需老朽饶舌跟二位介绍洛河景致了。”船家道,“不知二位可喜欢听曲?老朽的孙女,会唱点小曲。” 元子直望了望元子攸,见他眼睛亮亮,分明想听,便朝船家颔首,“那就有劳了。” “秀娘,”船家朝舱内喊道,“出来给客人唱曲子吧。” 舱内出来个怀抱琵琶的姑娘,年纪大概只十四五岁,那姑娘低垂着脸儿,柔柔怯怯地对着元子直他们福了一福,就站着不说话了。 船家笑着对元子直解释道,“老朽的孙女怕怯,上不得台面,可是曲子唱得却是极好的。不知二位想听什么?” “我兄弟原不讲究这些,”元子直道,“告诉姑娘,不必紧张,她平日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好了。” “秀娘,”于是船家道,“就随意唱好了。” 那姑娘又福了一福,拨动琵琶。那琵琶好,她的手法亦高明,只铮铮几下,声音如冰如玉,元子直是知音律之人,听了顿时一挑眉。 那姑娘开口,唱的是“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声音柔婉,船家所言不虚,果然唱得极好。 元子直本只是见元子攸喜欢,自己只打算随意听听罢了,这时听她唱了这几句,不由正了正身子,这才好好打量这姑娘。 这姑娘秀眉小脸,身子单弱,抱着琵琶都像是站不稳似的,怎么看都不是他大魏的水土养出来的人儿。这倒没什么,怪的是这姑娘歌唱得动人,脸上神情却是木木的,一双眼儿也是痴痴的。 元子直暗存下念头,转头去看元子攸,见元子攸睁大了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姑娘弹琵琶的手,料想大魏民风粗犷,他到底不曾听过如此缠绵婉约的吴歌,如此也属自然。 其实元子攸年纪尚小,哪懂得姑娘歌里“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的意思,只是歌声宛转低回,他的心潮也随着那歌声高高低低起伏,待到姑娘唱完“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似心魂也随那歌声飘远了。 “先生是南朝人?”等那余音去尽了,元子直问。 “不瞒公子,”船家道,“老朽生在洛阳,只是二十多年前孝文皇帝迁都,心中惶恐,是以南下,这些年一直在南朝行商,回到洛阳还不足半年。” “既然当初去国离乡,如今又何以归来?” “代马依风,何况为人。”船家叹了一口气。 “是我小人之心了。”元子直道,“不知南朝风物如何?我兄弟长居洛阳,见识寡陋,先生可否讲解一二?” “南朝水土灵秀,比之大魏自是另一番气象。”船家悠悠道来,“就说都城建康,钟灵毓秀,城外有紫金、清凉、栖霞、幕府山,城中玄武、莫愁湖,风景绝妙。此外秦淮河绵延横亘,河畔商旅云集,也是繁华去处。” “至于南朝的人物,”船家继续说道,“崇佛法、慕玄学、好清谈,行止风流。民间流行的是小调,吴地称吴歌,楚地称西曲,唱得多是男女情爱、离愁别绪。刚才秀娘唱的,就是吴歌,教公子取笑了。” “刚才姑娘所唱的,是梁帝写的《西洲曲》吧。”元子直道。 “正是。” “梁帝。”元子直沉吟道,“他自雍州起兵,夺袭天下,我只道他胸中丘壑,却不想还能写这样的诗文。只不知……”他说着转头问那姑娘,“只不知姑娘何以会唱宫中的曲调,御笔的歌呢?” 那姑娘只是木然站着,对他的话恍若未闻。船家忙接过话头,解释道,“梁帝这曲《西洲曲》,传遍建康,寻常人家的姑娘都会唱一些。” “是吗?”元子直还是凝视那姑娘,“姑娘可是不便说话?” 船家正要说话,忽然远处有钟声敲响,姑娘浑身一颤,神色惊怖交加,元子攸也好似从梦寐里清醒过来。 船家缄口,等钟声响过,感慨道,“是永宁寺的钟声又响了吧。建康也有钟声,只不如这钟声响亮。”言罢叹了口气,道,“公子慧眼,老朽也不必隐瞒了。这姑娘不是老朽的孙女,只是老朽在建康偶然遇见。老朽猜测,可能是宫中的歌女,不知怎的被赶出宫了。” 元子直挑了挑眉。船家继续道,“老朽见她时,她就是这样了,问起话来也是怔怔不理。唉,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除了唱歌,什么都不懂。老朽年迈,犹孑然一身,看着姑娘可怜,就带着她一路北行,回了洛阳。” “这姑娘除了痴傻,整日怔怔站着,倒也没什么烦人处,只有一样,听到钟鸣,就浑身哆嗦。”船家温声哄着那姑娘,“秀娘,没事了。”说着又对元子直道,“老朽猜想,这跟她当日唱的一支歌只怕有些关联。” 元子直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船家叹息一声,“若是二位不怕扫兴,不如再听秀娘唱一曲吧?” “请。”元子直道。 这一回秀娘没再拨动琵琶,只是低声轻吟。她声音既低,吐字又模糊,元子直只约略听出歌分三段,唱的是“钟鸣”。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这歌越歌越悲,歌中凉意直透人心。元子直猛被触动身世,那姑娘细微而曼长的嗓音听来竟直有惊天动地、荡气回肠之意。 “这……是谁写的辞?”隔了半晌,他定了定神,可是还是没能避免话音里透出了颤抖。 “老朽就是听了这曲,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才决定收养此女。”船家却不直接回答他,“后来约略弄明白了,这歌就叫做《听钟鸣》,便想,究竟写这歌的是什么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将这歌写得这般悲凉无尽?” “求……先生指教。” “公子不必如此,老朽也不知。”船家摇头道,“老朽当日就问过秀娘,秀娘却只是顾自己唱歌。老朽百般劝哄,秀娘好容易才说了三个字,‘豫章王’。” “豫章王?”元子直道,“这是何意?” 船家却只是扳动船棹,望了望日挂中天,“公子,已近晌午,可要返航吗?” 二人下船登岸,已过午日,眼看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便骑了马自宣阳门入城。元子直正愁不知往何处去,忽见几个市井游侠儿结着伴往市西去,心念一动,也勒转了马往西行去。 市西延酤、治觞二里,所居的大多是世代以酿酒、沽酒为生的人,这里的酒,不仅游侠儿喜欢,往往王公贵族也爱。 元子直知道,其间酒最佳、名声也最佳的那户,主人叫做刘白堕。他的酒饮来香美,醉则经月不醒。京中公卿离京赴任,往往携上不少,是以这酒不止京中,远至千里外亦闻名,因而号称鹤觞,也有管它叫骑驴酒的。 这酒味美,可贵的是价钱竟不高,酒肆中往往聚满了人。主人刘白堕又颇好热闹,请了先生评书助兴,肆中王孙公子有之,市井游侠亦有之,同坐一堂,几可算是市西最热闹的地方。 转入延酤里,果见酒招迎风,几是一步一酒肆。 等到元子直驻马,元子攸见那酒肆门口只简简单单竖着一木牌,上写“春醪”二字,瞧着毫无特别处,然而人进人出,却是最热闹的一家。他转转眼珠,问,“大兄,哥哥总说,‘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讲的可是这里?” “真要叫母亲管管他,总把这些游侠儿的话挂在嘴边,像什么样。”元子直话这么说,可眼里毕竟是笑意,“是了,就是这里。” 主人刘白堕年且四十,脸色红润,头发半白,大约是因为常年弯腰沽酒的缘故,略有些驼背。他迎上前来,笑道,“二位客人请进。” “刘老客气,”元子直道,“要一壶春醪,再一碟牡丹饼。” “好说,”刘白堕笑道,“二位请先坐下听听书,稍后就到。” 酒肆不算太大,十数张酒桌围着正中一张书案,这时候有半数坐了客人。书案后坐着位穿青衣的先生,正端了茶盏润喉,看不清脸面。 二人拣了一张空桌坐下,不一时,就有跑堂小厮送上了酒和饼。元子攸见此处的牡丹饼不仅色泽金黄,连饼皮上雕的牡丹花都极是精致,不同别家的敷衍,已伸手取了一块,端详了半天,才有些不舍得地小心咬了一口。 他吃完这口,正说了一句“甜”,已听惊堂木一响,有人开口,“却说那尔朱氏世代居于尔朱川上,到百余年前,出了一号人物,名唤尔朱羽健。这尔朱羽健身材高大,少年勇武,自小就是尔朱川上游侠儿的领袖,生逢晋末,更是志向高远。” “其时道武皇帝偶经此地,结识尔朱羽健。二人俱是年少气盛,一见如故,引为知交,尔朱羽健带着族中千七百少年英豪,从此追随道武皇帝。” “是道武皇帝的开国故事!”元子攸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顿时连牡丹饼也不吃了,眼睛亮亮地盯着那先生。 只听那先生继续道,“这尔朱羽健后来果然给道武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就说晋阳一役,身先士卒,悍不畏死,杀得那燕国的辽西王慕容农大败,自此龟缩城中,后又巧计离间,诱降晋阳城守,逼得慕容农亡命东逃。尔朱羽健命帐下的长孙肥追击,擒获了慕容农的妻小。”他说到这儿,“啧啧”了两声才道,“听说堂堂燕国的辽西王,逃到中山的时候身边只剩三骑。” “于是道武皇帝继续东进,兵至燕都中山……” “大兄,”元子攸悄声问,“这尔朱羽健这样厉害,怎不听说他有什么后人?” “如今不比当年,太平年光,哪有那么多仗好打?尔朱氏又长居秀荣川,绝少进京,你自然不知道。”元子直道,“不过前些年,尔朱氏的酋长说是因为年老,请求先帝把爵位传给他的儿子,为此倒进京谢过一次恩。我刚好遇上,也算见过了这位现任的尔朱部酋。这尔朱部酋,算来已是尔朱羽健的玄孙了。” “他什么样?” “他啊,年纪大概比你大兄我大上几岁,那会儿还是个少年。皮肤很白,相貌也很出色,说起话来声音清清亮亮的,很让人喜欢的那种。”元子直笑笑,“不过那会儿是在宫里,彼此远远见到了,也只能笑笑。不过我想,大概当年的尔朱羽健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那……他叫什么名字呢?” “尔朱荣。” 一支曲、一段说书…… 元子攸苦涩地笑了一笑。 故事里的人一个叫萧综,另一个叫尔朱荣,他后来果然都如愿结识了。只是要是早知会有今日,当初过耳即忘多好? 第3章 第 3 章 他想,他一生的转折就是从此开始的。 几日之后,元怿又来,这一回携带圣旨,是来接他入宫的。 那一天母亲偷偷抹了眼泪,弟弟也拽了他的衣角不肯撒手,连一向飞扬跳脱的元劭,眼里也有些不舍,却只是拍了他一巴掌,“以后进了宫得了好,可别忘了哥哥啊。” 可是元子直却始终没有来。 元怿在一旁看着,笑道,“叔母不必难过,子攸只是进宫作伴读罢了。得了空,叔母可以入宫去坐坐,我也会多带子攸出宫来的。” 于是他稀里糊涂入了宫。 两人乘车,过铜驼街。 那日天光很好,铜驼街上行人往来不绝,路旁各式店铺里小贩与顾客讨价还价。铜驼街还是那条铜驼街,洛阳也还是那个洛阳,可是看起来总有些不一样了。 元子攸望着车外,突然心里有一点难过,好像那一刻就知道这一生,从此再与平淡安宁无缘了一样。 “子攸在看什么?”元怿笑问,“是在看永宁寺的高塔吗?” 他心不在焉,答道,“……是啊。” “不用担心,子攸。”元怿还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去给陛下当伴读,还是出得宫来的。你见过陛下,并不是蛮横胡闹的人。” 话是如此,元子攸的心绪依旧低落。直到二人下车入了宫门,元子攸乍见宫内的一切,新奇心一起,才将先前的惴惴不安抛诸脑后。 眼见雕栏画栋,殿宇林立,正中那一座,尤其高大庄严。元子攸瞧着有些眼熟,便问,“殿下,那就是太极殿吗?” “对,那就是太极殿。”元怿抬头看了一眼,道,“那是大魏每个男人都渴望去的地方,子攸你早晚也会走到那里面去。” “真的吗?”元子攸说着抚了抚殿下的白玉雕栏,那雕栏太冷,他缩了缩手。 “真的。”元怿道,“我们到后头去,陛下在显阳殿等你呢。” 御殿后遍植桐树,虽有洒扫的宫人,可道上仍有落叶,踏上去发出“嚓嚓”的微响。 元怿牵着他的手,“见了陛下,就行礼问安。陛下年幼不知事,他跟你随便,你却不能不知轻重。”说着想起了那日小皇帝的话,笑了笑,“等会见了陛下,我可得告诉他,来的不是哥哥,是叔叔。” “陛下得管我叫叔叔?” “是啊,子攸你是孝文皇帝的侄子,是献文皇帝的孙辈,陛下是孝文皇帝的孙子,是献文皇帝的曾孙辈,怎么不喊你叔叔?”元怿笑,又收敛神色,道,“不过这是玩笑话,说了只图一笑,万不可当真。” “子攸知道了。”元子攸道。 说着二人已走到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殿前立着几个内侍,见了他们,其中一个招呼道,“殿下来了。” “劳烦内监去通传陛下,就说武宣王家的公子来了,问陛下要不要一见。”元怿道。 那内侍答应了,不一会儿从殿中出来,道,“陛下请二位进去。” 元怿提了提衣摆,抬步走上石阶,元子攸心里有些怵怵的,又有些期待,忙跟上元怿。二人走进殿里,只觉殿内温暖,合着一股墨香,原来小皇帝正坐在案后习字。 二人行了礼,小皇帝见了,搁下笔,冲元怿唤道,“四叔!” “陛下这几日功课做得怎么样?”元怿看了看案上小皇帝临的帖,笑道,“今后有了伴当,可要更加勤勉才是。” “知道啦。”小皇帝道,说着指着案上的字帖,“四叔,你瞧,这个‘永’字我总写不大好,四叔你说是为什么?” 元怿道,“陛下,这‘永’字看似简单,其实大有讲究,这一个字,就有横竖撇捺点钩提折,只一笔不佳,整个字就败了。”他说着指着小皇帝的字道,“陛下,看,当先这一点,就太过笨重,而这一撇,又太过性急。” “不如四叔写一个吧?”小皇帝道。 “好吧。”元怿道,换了张新纸,将将写到那一竖,忽有内侍禀道,“陛下,太后请清河王过去说话。” “母后又找四叔?”小皇帝皱了皱眉,“那好吧,四叔你去吧。” 元怿脸上有些尴尬,只得起身告辞。 “真不知母后整日找四叔说些什么。”小皇帝嘟囔道,抬了头问元子攸,“你来写吗?”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元子攸过去瞧了一眼,念道,“陛下这么快已在临王书圣的《兰亭序》了?” “临了三天了,还在写‘永’字。”小皇帝扁了扁嘴,显得有些不快,“我听母后讲,论辈分我该叫你小叔,小叔你在临谁的字?” “陛下,”元子攸吃了一惊,忙道,“陛下还是别这样叫了,我年纪也长不了陛下几岁……” “那该叫你什么?”小皇帝蹙了蹙眉,“叫你子攸吗?那好吧,不如你也唤我的名字,我叫元诩,一言一羽的诩。” “好……”元子攸应了一声,可是开口说的还是“陛下”,“臣下临的也是王书圣的《兰亭序》。” “噢,那正巧,”元诩道,“你来写一个吧?” 元子攸只得提笔写了一个“永”字,元诩看了,赞道,“比我写的好。”说完倒也不再管字临了一半,拉了元子攸的手,问,“你是从宫外来的,宫外什么样,可能讲给我听听?” 元子攸奇道,“清河王常来宫里,他不跟陛下说吗?” “他们都不跟我说,平日里净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写字。”元诩郁闷道,“四叔不说,其他几个叔叔也不说,好容易母后说要给我寻个伴读,听说找的还是那几个叔叔家的堂兄。我就不依,那几个堂兄看着挺机灵的,可是见了我,就会木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问一句才答一句,要是他们来当伴读,只怕我闷都闷死了。” 元子攸听了,不由“噗嗤”笑了一声,笑完了忙端正神色,道,“其实宫外无非人多些,规矩少些,待久了也都一样,没什么新奇的。像那日永宁寺的盛况是数十年才一见,只怕是教陛下误会了。” 提到永宁寺,元诩脸色白了白,忙摆手道,“你别提永宁寺,提了我就后怕。那塔真是太高了,上面那么冷,风又那么大,我站在那,总觉得这风要把我吹下去,然后摔得尸骨无存一样。” “陛下这话说的,哪至于?”元子攸笑道,“底下的人可都巴望着能上去看看,都想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俯瞰,洛阳是什么模样。” “你也想去?”元诩问。 “想。” “那下次我带你去。”元诩道,“不过说好了,只你上去,我可不陪你。” “‘永’有长久之意,‘宁’自是说四海安宁,太后一番苦心,望陛下不要辜负。”夫子讲到永宁寺的时候,如是说道。不过元子攸总想西边的长安也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可不知汉末以来,战火洗礼,有过几日安宁? 话是如此,再临永宁寺,还是觉得永宁接天,大魏煌极。 其时已是一年后,初秋时节。 “子攸,你真不上去?” “还是不了,”元子攸仰望高塔,摇了摇头,“还是等什么时候陛下愿意了,子攸跟着陛下一块儿去吧。” “我就知道你怕了。”元诩嬉笑一声。 元子攸微笑,不作辩解。 “那不如我们去钟楼?”元诩道,说着一路朝后堂走去,过路的僧侣纷纷合十行礼。 元诩身为至尊自可不顾,元子攸却只好一一还礼,等追上元诩,他早已打发了看钟的僧人,独自站在钟前。 那钟巨大,他人尚小,还不大够得到钟杵,只好伸了手,去抚钟身上的图案。他见到元子攸,嗔怪道,“你怎么才来?”说着朝元子攸走来,“我够不到,子攸你帮我一把吧。” 元子攸比他年长三岁,身量力气都比他大上不少,想了想,蹲下身抱起了他,笑道,“陛下,这下可够着了?” “够着啦!”元诩喜道,伸了手去推那钟杵,可是钟杵沉重,他一推之下不仅丝毫没动,反将元子攸带的一个趔趄。 “陛下,慢着点推。”元子攸站稳了身子,道。 “我推不动,”元诩又试了几次,沮丧了一会儿,又展颜道,“子攸你和我一起来吧?” 元子攸试着想腾出一只手,可是怀抱里的毕竟是元诩,想了想还是不敢,只好把他放下地来,道,“陛下稍待,子攸去去就来。” “哦……好。”元诩茫然答应。 元子攸溜到僧舍,拣了间无人的屋子,偷偷搬了张椅子。那椅子大约是檀木的,重得很,他好容易搬上钟楼,额头上已布了一层薄汗。 元诩见了,忙扶他在这椅子上坐下,“你快歇歇!”说着竟然伸手,替他揩了揩额上的汗。 元子攸吃了一惊,缩了一下,道,“陛下,子攸自己来就好。”说着拿袖子胡乱往脸上抹了抹,抹完了,见到元诩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陛下这是从哪学来的?” “我见母后对四叔就是这样的,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元诩很无辜。 “……”元子攸是知道些太后和清河王之间传闻的,听罢脸一红,忙扯开道,“陛下,快来试试,这下该敲得了钟了。” 元诩见他脸红,只道他是累的,也没在意,听了他的话雀跃着就想爬上椅子。 “还是子攸先来吧。”元子攸道,说着又挪了挪椅子,轻轻晃了晃,觉得那椅子确实稳当了,才站上去,他站稳了,俯下身拉了元诩上来。 大小四只手放在那钟杵上,元诩再推,还是不行,喊道,“子攸!”元子攸跟着使力,总算那钟杵向前,不轻不重地敲在钟身上。 “咚——”一声钟鸣,恍若雷霆霹雳,炸响在二人耳畔。这永宁寺的钟声在远处听来清亮悠扬,可在近处全不是那回事。钟响之后,无数回声在小小的钟楼里碰撞交缠,织成一片,二人的耳中一时只剩下无尽的“嗡嗡”声。 二人见成功了,心中先一喜,又被这钟声撞得脑中一晕,一时失神,都忘记保持平衡,待那钟杵晃回,二人站立不稳,连人带椅,一起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元子攸率先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后背摔在椅上疼得慌,忙去看元诩。好在元诩本是站在他身前,这一摔大半摔在他身上,这时倒还痴痴地笑着,道“子攸,这钟声……真响……” 元子攸好气又好笑,可也明白是闯了祸,忙拉着元诩爬起来,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问道,“陛下,可摔伤了吗?” “啊?”元诩回过神,动动胳膊动动腿,道,“没有吧。”元子攸好歹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呼完,忽听脚步声纷乱,原来是一众僧人听到钟鸣都跑来了。 为首的僧人身披袈裟,见了钟楼的一切,大约也都明白了,叹了口气,合十宣了声佛号,劝道,“寺中的钟声有报时之效,城里的百姓都以钟声定行止起居,陛下这一敲钟,自己一时开心,怕是乱了洛阳百万人众的生活啊。” “大师教训的是,朕知错了。”元诩端端正正合十还礼,哪里看得出刚才玩闹时无所顾忌的样子。 “唉,陛下知错就好,”那僧人转头又对看钟的沙弥,呵斥道,“怎如此不知轻重,好在今日陛下无恙,倘陛下有所闪失,你们要如何自处?” “大师,”元诩当然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忙道,“是朕胡闹,请不要责罚他们。” “阿弥陀佛,陛下慈悲。”那僧人道,“今日天色已晚,请陛下回宫吧。” “是。”元诩答应,神色恭谨,可是一出门就偷偷指了指天,对元子攸道,“还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才几点,就说什么天色已晚。” 元子攸抬头望天,正是晌午。 出了门,就有内侍服饰的人迎来,朝元诩行了礼,道,“陛下,太后急召陛下回宫。” “母后?这当儿母后有什么事找朕?”元诩奇道,又上下打量了那内侍,问道,“你是谁,朕怎么从没见过你?” “小的是太后宫里新来的,陛下日理万机,怎会记得小的?”那内侍道,“陛下,太后实是有急事相召,还望陛下不要耽搁,火速跟小的回宫吧。” “那好吧,”元诩皱了皱眉,道,“子攸,我们回去。” “哎——陛下,”那内侍却又说话了,“这位是武宣王家的三公子吧?太后有旨,说是公子离家日久,特准公子归家数日。” “母后今日倒奇怪,”元诩道,“子攸你离家那么久,也该好好跟家人聚聚,就回去待些日子吧。”说着突然扯了扯元子攸的衣袖,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今日的事,我绝不跟母后说,谅那些僧秃也不会乱嚼舌根,子攸你就放宽心吧!” “多谢陛下,”元子攸道,“那子攸就去了。” “嗯。”元诩应道。那内侍身后两顶肩舆,这时有人伺候元子攸进了其中一顶,不一会儿就抬着他往王府的方向去。 元子攸坐在肩舆中更觉背上疼得很,看了看衣袍,也沾了不少灰泥,想到回家少不了母亲一顿训斥,兄弟一场嘲笑,心中正有些不是滋味,忽见肩舆外一间酒肆,酒招飘飘,心念一动,开口道,“等等,我要去大兄那。” 抬肩舆的人似乎愣了愣,其中一人发话道,“去真定县公府。”另几人应了是,肩舆一转,不一时已到了元子直府第门前。 元子攸下了肩舆,却见县公府大门紧闭,略感意外,走上前去叩了半晌的门,才有一年老的仆从开门,见了他,好似十分意外,道,“是二公子?” “老伯不认得我了吗?”元子攸笑道,往门内张望了一下,“大兄不在吗?” “在、在,”老伯开了门,一叠声道,“二公子快请、快请。”说着在前引路,高声道,“县公,二公子来了!” 只听“吱呀”一声,厢房的门打开,有一个人疾步走了出来,冲元子攸唤道,“子攸!” 再见元子直,元子攸反倒愣了一下。那一天元子直穿着一身粗布白衣,脸色也有些苍白,看上去再不似从前那般高大了,只有神情还是他所熟悉的。于是他只愣了一下,就扑上前去,唤道,“大兄!” “让我看看,”元子直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长高了,也长壮了,连脸儿都更俊了,在宫里大概过得不错吧?” “还好,”元子攸道,“大兄你呢?” “我也还好。”元子直道,说着吩咐老伯,“去煮了茶,我跟子攸去厅上坐坐。” 老伯笑着去了。 “今日怎得空出来?”元子直笑问。 “不知道,”元子攸答,“今日从永宁寺出来,稀里糊涂,就有人接了陛下回宫,又送我过来。说是,说是太后的旨意。” “我道今日永宁寺的钟声是怎么回事,”元子直笑道,“原来是你和陛下,在永宁寺里胡闹,可没被抓住训斥么?” 元子攸嘻嘻一笑,一得意,忘记了背上的伤,往椅背上一靠,顿时疼得一龇牙。 “怎么了?”元子直站起身来,“身上有伤?难道……是宫里打的?” “大兄你想哪去了……”元子攸尴尬道,可到底也不好意思说是今日敲钟摔的。 “好吧,你不肯说,那就让我看看,”元子直道,“否则只怕我只好告诉母亲了。” “别啊,大兄,”元子攸屈服,小声道,“就是跌了一跤……” “我看也是,”元子直瞥了眼他沾了泥的衣角,“只怕是今日才跌的,弄不好还是在永宁寺跌的。” 元子攸赔笑两声。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元子直摇头道,“跟你哥哥越来越像了。” “哥哥最近怎么样?”元子攸问。 “你别扯他,”元子直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元子攸“哦”了一声,乖乖脱了衣服,果然背后一片青紫。元子直看了,哼了一声,道,“跌的还不轻。”说着吩咐道,“秀娘,端盆热水,再拿些伤药来。” 他这才转头跟元子攸叹道,“你哥哥小时候在外边胡闹,带了伤回来也总不肯跟家里说,都是跑到我这儿。我这个庶兄,倒像是你们几个的奶妈。” 元子攸“噗嗤”一笑,这时见到门外进来了个年轻美貌的姑娘,端着水盆伤药,放到他们旁边,不由“咦”了一声,转头问道,“大兄,你什么时候娶了这么漂亮的嫂嫂,我竟不知道!” “别瞎说。”元子直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你再好好看看,真不认得?” “大兄的夫人,我怎么会认得?”元子攸口里这么说,转头仔细看去,忽然“哎呀”叫了声,“这难道是去年洛河上唱曲的那个姐姐?她怎么到了大兄这儿?” “说来话长,以后再讲给你听。”元子直道,“好了,穿上衣服吧。” “大兄,今晚让我住你这儿吧?”穿好了衣服,元子攸央求道。 “你好容易得空出宫,却腻歪在我这,母亲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怪我。”元子直摇头,“等坐会儿,我就让李伯送你回去。” 元子攸只是不依,元子直只好由他。 元子攸这大半年来都是一个人睡在宫里,这晚身边忽多了个人,虽然觉得很是舒服,可是心中兴奋,一时反睡不着,转过身来,见元子直的脸就在自己面前,月色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投在他的眉宇上,眉下眼窝有一片淡淡的阴影,看起来白日里这么熟悉的脸都有些陌生了。他这么想着,忍不住伸手去抚元子直的眉毛玩,元子直呼吸浅浅,一分不知,倒是已睡着了。 等到半夜,元子攸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抬起了他的手,又小心翼翼从他身边挪开,给他盖好了被子,轻声走了出去。他本将睡未睡,那个人动作虽轻,他已清醒了过来,一摸身畔,果然空无一人。 他披上外衣,趿拉上鞋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只见隔壁厢房有人晃亮了火烛,低声说话。 “出什么事了?”那是元子直的声音。 “县公,宫里的密报,清河王薨了。”说话的人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是李伯。 “什么?”元子攸见到窗畔的人影一晃,可见元子直心中的震动。 “清河王……薨了。”李伯声音沉稳,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回事?”元子直隔了一刹才问,“前几日见到殿下,殿下分明不见有恙。” “宫里的人说……是卫将军元乂伙同内侍刘腾,软禁了帝后,矫诏囚杀了清河王。” “他真动手了……”元子直喃喃,此后厢房内陷入沉默,半晌,李伯的声音陡然高昂,“县公!小心身子!” “无事,我的病也不是一两日了。”元子直轻声道,“你轻声,仔细惊醒了子攸。” 元子攸听到这,猛上前几步推开了门,他至今不能忘元子直看他的神色,那个永远温和带笑的长兄,那个带他听曲喝酒看说书的长兄,眼神里怎能有惊惶? 自此之后,大魏动乱,所有人都被卷入了那个漩涡,所有人都变了。而他再见元子直,也已是在他病榻之前了。 第4章 第 4 章 朝堂经过一番血洗,又宁定下来。太后被囚,元怿身死,与元怿交好的宗室公卿大都遭到了贬黜,元子直也上书请辞去了南郑养病。只是当朝天子元乂到底不敢换,过不太久,又还政给了元诩,元子攸重被接回宫中。 天色渐渐冷了,宫中的桐叶也开始飘落,那日元子攸路过北宫外,听到一阵女子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喊。那女子哭了一阵,又开始叫骂,只是嗓子已哑了,骂的话就含混不清,可是话里的怨毒之意依然真真切切地传到元子攸耳中,元子攸的脚步不由慢了一慢。 引路的内侍脸上闪过一丝惶恐,道,“县公快请吧,陛下在等着呢。” 元子攸张了张口,可是实在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合询问宫闱之事,只得带着疑惑走了。 到了显阳殿,只见门外内侍都惶惶垂着首,见了元子攸,为首的那内侍轻声道,“陛下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好,县公可要帮着劝劝。” “我知道了。”元子攸说着独身进了殿,殿内未点烛火,昏沉沉的,元子攸视线转悠了一圈都没见到元诩,正感奇怪,忽然角落里有一个声音幽幽道,“小叔……你来了。” 元子攸转头,只见元诩胡乱披着外袍,蜷缩在榻畔,殿内本昏暗,无怪乎元子攸一时没见到他。元子攸适才听了殿外内侍的话,心里已有了几分准备,这时走过去坐到他身边,还没开口,却听元诩道,“我又听见母后在喊了。” 元子攸一怔,耳边分明没什么声音,过了一刹明白过来,原来路上听见的哭喊叫骂的女子就是太后。 元乂对外只称太后染疾,没料是幽禁了太后,不过想想他既然敢杀皇帝的亲叔叔,幽禁太后又算什么呢。 元子攸心里叹一口气,安慰道,“陛下听错了,太后哪有在喊?刚才子攸路过北宫,值守的宫人都说太后很好。” “真的吗……”元诩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的光亮又渐渐暗淡下去,垂了头,闷声道,“你骗我。” “子攸怎么敢骗陛下?”元子攸强笑道。 元诩闷闷不理,隔了一晌轻声道,“子攸,对不起。” 元子攸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陛下说什么?” “从前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父皇派人处死的。”元诩轻声,“就像我害死四叔一样……” “父亲”二字一出,元子攸心里某处也像被重重戳到了一样,恍惚出了一阵子神,才勉强笑了笑,“陛下说胡话了。” 前几日,元诩下诏封赏了他们兄弟几个,除了元劭已袭爵彭城王,元子攸、元子正都擢为县公,料想元乂把持朝政,但小小几个县公大约还是不放在眼里的。元子攸这时想起来,觉得元诩自然有和元乂对抗的意思,可未必不是出于歉疚。 皇帝年幼,又乏兄友,而太后强势,权臣环伺,元诩到底还是软弱了些。 于是元子攸问,“陛下,将来,等到长大了,你想做什么?” “我要杀了元乂和刘腾,救母后出宫,封你做王……然后,和南梁的皇帝决战!” 元子攸一笑。 “那子攸你呢?” “我?大概只要和母亲兄弟,还有陛下你一起安安宁宁过完这一生就好了吧。” 三年倥偬。 这一年刘腾病故,帝后与高阳王元雍密谋,终于一举解除了元乂的职权,太后得以再度临朝。 元诩大赦天下,改元孝昌,自然是希望自此母慈子孝,然而事与愿违,太后大约是在北宫幽居得太久的缘故,行事越发猖狂,在内宠信郑俨、徐纥、李神轨之辈,以致□□遍传,朝政荒废,举国州官各自为政,叛乱四起。 元诩已有十三岁,对太后的种种行径也明白了大半,苦于自己不好开口,便指点不少臣僚劝谏太后,可往往太后不听,还将劝谏之人贬黜,这一来二去,他也无计可施,只得每日骑马打猎游玩散心消磨时光。 这日元诩一箭不中,心里懊丧,随手扔了弓在地。随侍的人都知他心中不快,更加不敢吭声,待元诩道了一声“回去”,忙不迭地收拾装备,一行人眼看就要出猎苑,忽然元诩勒住了马。 “子攸怎来了?”元诩一眼见到元子攸,倒像是偷玩被抓了现成,自觉有一些狼狈,慌乱着问道,“王妃可好些了吗?” 元子攸低垂下眼,摇摇头,“还是老样子。”说着拨转了马头走在元诩身畔,“陛下是回宫吗?” “也没别处去。”元诩苦笑,“不然,我去看看王妃?”还没等元子攸答话,他又顾自摇头道,“还是不了,王妃也不定想见我。” “子攸替母亲谢过陛下。”元子攸低声。 “罢了,那就回宫!”元诩丢下一句,抽了抽马鞭,御马撒开四蹄,在古道上奔驰起来。元子攸愣了愣神,远望那身影,心中恍惚有悲凉凄怆之意,可细想又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悲。 身后的侍从们纷纷纵马追去,扬起埃尘一片,茫茫烟沙里元诩更是去得远了。元子攸回过神来,也忙驭马跟上,一行人直追到宫门外,却依旧没见元诩人影。询问戍守的差人,也道未见陛下,众人顿时没了主意,一个个眼望元子攸。 “县公,这……这该如何?” “陛下许是去了别处……京中安宁,料想不会有事。”元子攸沉思道,话是如此,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把握。想了想,他又道,“诸位先不要惊扰太后,各自在城内外找找,也或者,陛下已在宫中,只是未走此门罢了。” 他分派完众人,自己其实茫无头绪,要说元诩离宫次数实在不多,对城内外其实未必熟悉。想一想,也就城北邙山,城南洛河,城中永宁寺。 他先往永宁寺去。 哪知到了寺门口,就见几个僧人一脸慌张地迎上来,道,“县公,陛下……” “陛下在寺里?”元子攸急问。 那僧人连连点头,“陛下刚才一进寺里就劈头盖脸地责问小僧,小僧不明所以就请教陛下所为何事,也不知小僧哪里冲撞了陛下,陛下冷着个脸就往塔上去,小僧不敢拦,就让陛下上去了,可谁知道这么久,还不见陛下下来……” 元子攸听了心中一慌,落脚就没了轻重,一个踉跄,也顾不得脚腕子疼痛,抬腿就往木塔跑去,一路拨开围观的僧侣。 “县公!”那僧人一路追来,“陛下严令不可私登此塔……” “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元子攸截道,自己已闯进塔里去。 塔身木质,塔内俱是木香,一眼望去陈列着大大小小佛像佛龛佛珠佛经,每一样料想都是珍品。可元子攸哪有心思细看,一路疾跑上楼,踏得楼梯“哐哐当当”地响。 直跑得气喘咻咻,抬眼见到面前阶上站着一人,那人俯瞰着他,熟悉的容貌,可神色却很是陌生,元子攸心里一惊,顿时停步。 那个人却朝他伸出手来,微微一笑,一晃神间已是熟悉的神色,“我就知道你找得到我。”面上神色自然,似乎根本不曾变过,好像他一直那样安静地站在塔顶,微笑着等待着元子攸的到来。而刚才元子攸见到的那种陌生神情不过只是他自己在这特定的时间地点产生的特定的错觉,可元子攸自己心知,自己并不是眼花。 “陛下来了永宁寺,倒教臣下们好找。”元子攸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强笑道。 “那群蠢货,活该他们好找。”元诩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指着塔下,道,“子攸你看。” 元子攸踏上最后的台阶,顺着元诩的目光下看,猛地晕眩了一下,不由退了一步。 这已是木塔最高一层,离地已足有百丈,那种俯望的感觉不同于从山顶下看,也不同于指点沙盘,是活生生、真实地感受到渺茫与空寂。元子攸见适才的僧人们都已成了一个个肉色的小点,围着塔身微微蠕动着,不多时,从寺门的方向涌入了一把黑色的小点,黑色的小点向这边不断靠近,与肉色小点混杂,最终把肉色的小点们挤到外圈。 “他们寻来了。”元诩朝元子攸一笑,道。 元子攸见到黑色的小点在塔身边不断弹动,似乎有人在朝上喊话,可是那话音大都散在风中,元子攸模模糊糊分辨出几个单独的音节,只觉得遥远地就像一场大梦,虚幻而缥缈。 元诩拉了他的手,叫他朝另一边看。 那是皇宫的方向。刚才俯瞰已觉得洛阳街坊横平竖直,屋舍俨然,这时一望,又觉宫殿骈然,错落有致。太极殿那样恢弘气派的建筑,如今看来也就小小一座,似乎能放于掌心把玩一样。 元子攸正惊叹不已,耳边听元诩道,“不知母后现在在做什么。”他转头看向元诩,元诩唇边是冷意,可是眼底到底还是没能藏住哀伤。 “陛下……”元子攸开了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过几日,我请宫中的御医去给王妃看看,”元诩眼望着宫中的方向,轻声,“要是缺什么药材,你只管告诉我。” “多谢陛下了。” 元诩听了微微摇摇头,“我小时候想,你我都幼年丧父,虽然你有兄弟而我没有,可是我也不羡慕你,现在……我才知道我那时候实在天真。” 元子攸没有接话,又听元诩道,“你的长兄前些年托词养病去了南郑,如今刘腾已死元乂失势,他要是愿意,便请他回来吧。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元子攸点头道,“子攸知道了。” 元诩低头看了一眼塔下耸动的人群,轻蔑地笑了一笑,“那就下去吧。” 上来时一心焦急倒不觉得什么,等下塔时,元子攸又觉得这塔一层又一层,仿佛漫无尽处,真不知刚才自己怎么上来的。 宝铎声“叮叮咚咚”响在耳畔,元子攸有些出神,前头元诩停下来看他,“怎么?” “陛下今日怎地登塔来了?”元子攸笑了笑,问。 “也没什么,”元诩回过头去,又继续往下走,“有些事物不是我不愿意就不用体会了的。”隔了一晌,他又道,“真要说为什么,大概……我也迷上了这塔上的风光了吧。” 到得塔下只觉一片骚乱,高阳王元雍、汝南王元悦竟都来了。那一夜宗室臣属有不少人来劝慰元诩,只是始终不见太后处有什么动静。 元子攸眼见元诩笑着一一劝回了众人,待到众人走后眼底流露出来的失落,恍恍然思忆起那一日永宁寺初成,帝后携手,怎么亲如母子,也会变成这样? 那时候明白了就好了,权利面前,亲情都不算什么,何谈什么一面之缘? 第5章 第 5 章 等过了年,李媛华的病势更沉,元子直回了洛阳,却不知是新病还是旧疾,也总不见好。 年节里到处都是一派喜色,头两日李媛华还强打精神在王府里稍稍走动,可慢慢地站不起身,只能坐在榻上,又过几日,却是只能躺着了。 家中事宜都是元劭在主持,也见他的眉头一日日锁得更深了。到了十四日晚间,李媛华已是昏睡时长,清醒时短,元劭从母亲房中出来,悄悄拉了元子攸到一旁,长叹了一声才道,“母亲怕是……就在这几日了。子攸你跟大兄关系好,明日去大兄那看看,他要是起得来,请他来看看母亲吧,虽说母亲不待见他,可到底……”说到这再说不下去了。 元子攸点点头,“哥哥,今晚我守着母亲吧,你已几日没合眼,且去歇歇。” 元劭摇头,“不打紧,还是我来吧。” 元子攸坚持道,“要真有什么事,我唤你便是了。” “好吧。”元劭只好答应。 这一年冬天气极冷,到了晚上更甚,纵使是在元劭叮嘱下穿了皮袄大氅,寒意都还能透过层层衣衫侵入肌骨。 元子攸生怕惊醒母亲,坐在榻边,不敢走动,便是李媛华的房中点着暖炉,他慢慢地还是觉得手脚僵硬麻木,过不多时直打哆嗦。 屋外寒风凛冽着吹,有若鬼哭,“吱呀——”一声,吹开了一扇窗,床幔飞扬,暖炉里的炭猛地明亮。元子攸忙过去关窗,一抬眼却见窗外那轮月极清极寒,稍稍的缺了一点,虽然还是十四,可记忆里好像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月亮。 他只出神了一小会儿,榻上李媛华大约是被冷风一激,醒了过来,鼻腔里发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元子攸急忙合上窗去看她,李媛华确乎睁着眼,他心中一喜,却听李媛华含含混混地唤他,“子正……” 元子攸和元子正年纪相仿,容貌也有些相似,又是夜里,李媛华看错也不奇怪,元子攸并不点破,低声唤了一声“母亲”。 “子正,都十岁了,夜里睡觉怎么还蹬被子……”李媛华不理会他,只是顾自己喃喃。元子攸一听,心中慢慢又凉下去,知道母亲终究还是在说胡话。 只听李媛华又道,“……以后母亲不在了,晚上谁给你盖被子……”越说越含混,渐渐听不清了。 元子攸心下恻然,知道是母亲昏迷中还以为自己兄弟年幼,要来盖被子。既替元子正盖过,只怕也给自己盖过,可自己从来不知。他长这么大,又何曾在母亲榻前侍候过母亲呢? 这夜李媛华半夜都在断断续续说着胡话,也有丈夫被害时对高肇的诅咒,“天道有灵,汝当恶死”,更多还是关于他们兄弟几个的。 元子攸一夜提着心,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元子攸回过头,见是元劭,又望望天色,天还未明。大约还是元劭不放心,提早过来了。 “怎么样?”元劭压低嗓音问。 元子攸摇摇头,“母亲在说胡话了。” 元劭听了看了李媛华一眼,隔了一晌重重叹了口气,“子攸你去睡会,等醒了……去请大兄来吧。” 元子攸心中已明白,默默点了点头。 他自然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半宿,好容易等天光大亮,便出门骑了马去元子直那了。 又是敲了许久,李伯才来开了门,彼此一见都是一怔。 李伯年纪虽大,一向精神健旺,此时一见却只觉憔悴,好像顿时苍老了几十岁一样,而元子攸更不必说,年少俊美,一贯风度翩翩,此时双眼布着血丝,身上衣衫都看是胡乱系的。 这一对望,彼此都知情况不佳,李伯先问,“王妃可好些了么?” 元子攸摇头,问,“大兄呢?” “唉。”李伯叹一口气。 厢房内元子直倚着榻在看一本书,说是看书,其实他脑中昏昏沉沉,根本看不进去,这一页书也许久不见翻动了。元子攸进了房他亦恍然不觉。 元子攸一见了他眼中就是一酸,险险落下泪来,默默站了好久,元子直好歹才发觉了他,招招手奇怪道,“子攸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不过来坐?” 元子攸走近,忍不住眼泪就落下来了,“大兄……你,怎么这么瘦了?” “是瘦了点,南郑的粮食,吃不太惯。”元子直笑道,见到他流了泪,拉了他的手让他坐下,“都十七岁了吧……哭什么?回了洛阳,过几日就胖回来了。” 元子攸只是摇头不答话。 元子直哄了他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子攸你怎的今日会来我这?母亲怎样了?” 元子攸心里不忍,抽抽噎噎了一阵,才道,“母亲……不太好。哥哥让我请你去一趟……” 元子直猛地坐直,掀开被子,扬声道,“李伯!我要出去一趟。”他说着站起身来,可是病中无力,身子晃了一晃,眼看又要跌回榻上,元子攸忙扶住他。 李伯闻声赶来,明知他不该出门,却也不好相劝,替他系了大氅,问道,“县公,可要套辆车去?” 元子直却摇头,“太费时间……还是骑马去吧。”李伯刚要相劝,又被元子直制止,“没事,有子攸一起。” 李伯要扶他出门,元子直推开他,道“这几日太辛苦你,你趁我不在,好好休息休息。”他转头对元子攸道,“子攸,走吧。” 元子攸扶着长兄,心里明知他已将大半的体重都压在自己肩上,确实是瘦得太多了,却总忍不住安慰自己,是自己长大了,力气大了。 待要上马,元子直自己又怎上得去,元子攸在后面使力了扶他好歹才将他送上马背,元子攸见他坐在马上摇摇晃晃,生怕他跌下,自己忙上了马揽过他的缰绳扶住了他。 却听元子直笑道,“从前你年纪小,每每骑马都是我扶你上去,不想今日倒要你来扶我了。” 元子攸心中一酸,只不说话,踢了踢马身,两匹马并驾朝彭城王府去了。 他们一路耽搁得久,等到了彭城王府,却见几个姐妹也到了。 元劭见了他们,道,“来了?”又见元子直的模样,哽了一哽,道,“母亲在房里,大兄……去见见吧。”早有人扶着元子直进了房去了。 余下两兄弟对望,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元劭叹道,“大兄……唉,早知这样,我真不该让你去请大兄。”又埋怨元子攸道,“大兄这个样子,你怎不劝劝,竟就让他来了?” “大兄的脾性,我哪劝得了他,还平白惹他生气。”元子攸也叹了口气。 这时却见适才扶了元子直进去的人从房中出来了,原来是元莒犁。 元子攸本有两个同母姐姐,这时都已出嫁,余下未嫁的一个庶姐一个庶妹,算来还是跟元莒犁关系最好,不过姐妹毕竟不同于兄弟,算起来彼此已是很久不见了,这时便招呼道,“姐姐。” “子攸。”元莒犁应了一声,“子攸高多了。”可是显然心不在焉。 “莒犁你怎的出来了?”元劭问。 元莒犁道,“母亲说是有话要单独跟大兄说。” 元劭点点头,一众人都沉默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只见元子直摇摇晃晃地从房中出来了,脸色竟是比进去时候还差几分。 元劭和元子攸忙上前扶住他,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元劭进了房。 元子直咳了几咳,道“子攸,劳你扶我上马。”声音听来很是无力。 元子攸想想也知他二人是聊得不愉快,多半还是李媛华要赶他走,只得扶了他出门上马。 元子直坐好了,道,“你回去吧。” “大兄你说什么话!”元子攸道,自己也要去骑马,可刚刚踩上镫,突然听到门内惊呼一片,动作也就缓了一缓。 元子直身子晃了一晃,大约是想去看,最终忍住了,只是拨转了马头,道,“子攸你去看母亲要紧,我回得去。” 元子攸犹疑了一下,元子直已骑着马慢慢走远了。元子攸望了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终于狠了狠心不再看,转头进了门中。 房内众人都围在榻前,元子攸过去一看,只见李媛华双目紧闭,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脸色灰败,要不是胸口还有些微起伏,几乎就同死人一般,只怕已是弥留之际了。元子攸一见之下,便瞬间忘了刚离去的元子直。 元劭在一旁顿足,追悔不迭,“我真不该请大兄来!” “母亲执拗,也是我们都不曾料想到的,哥哥莫自责了。”元莒犁道。 众人围坐了一个时辰,李媛华依旧不见转醒,到了酉时,已是气息微弱几不可察。又过了半晌,元莒犁眼瞅着李媛华脸色更是一片死灰,忽然觉得不对,拿手肘轻轻捅了捅元劭,轻声道,“哥哥。”元劭知觉,定了定神,方伸出指去探李媛华的鼻息。 众人眼都盯在他脸上,元劭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母亲去了。” 李媛华去得太过平静,元子攸和弟、妹三人一时都还不敢相信,俱呆呆怔在原地。两位长姐已深知人事,立时眼泪就落了下来,元莒犁的眼眶也瞬间红了,只元劭紧抿着唇,强自压抑。 这天正是上元节,王府之外张灯结彩,人声喧喧,一派喜色,到了夜里,明月高悬,更是热闹了。 元子攸指挥着仆从挂完了白幡,便在王府门口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胸腹间都是一片冷意。街外嬉闹的幼童追逐着跑近了王府,便立刻被身后已明事理的大孩子拉着离开,元子攸看见那大孩子望见白幡时惊恐的眼色。 罢了,毕竟是正月里,合该他们忌讳。 “子攸。”身后元劭走过来,道,“母亲去世,先不要告诉大兄知晓了吧。我担心大兄的身子……” 元子攸点点头,“我知道。” 元劭跟他并肩立在门口,听了一会街头孩子戏耍的声音,呼了一口气,“真热闹啊。” “是啊,真热闹。”元子攸喃喃,“哥哥,明日再去知会族里的叔伯吧,好歹……让大家过完这个上元节。” 元劭默然,良久点了点头。 上元之后,新年的喜气也就慢慢淡了。 帝后都派了人来慰问,宗亲也有不少登门吊唁,王府之中一片哀肃。过得数日,李媛华出殡下葬北邙山。 整个年节彻骨冷,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到这一天却下了雪。初时还小,不多时越下越大,好像那淤积大半个冬日的雪都在这一日喷薄而出,山上很快覆了一层银白。 一行人俱是缟素在身,这时看天上、脚下,或是看同行的人,都是素白一片,荒凉得可怕,唯有那棺木乌沉沉的,又是刺目得令人心惊。 北邙山的道路更不好走,彼此相互扶持,才走到了武宣王陵前。 父亲埋骨已十六年,十六年来一直是元子攸心头的缺憾,可父亲该是什么样,他心中一直懵懵懂懂的。 母亲他却是有的,只是从不曾真正想过自己某一日也会失去母亲。待到母亲的棺柩入了土,才真真切切觉得可怕。怎么说好要一直相伴的,也会突然撒手离去,永世不再见? 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他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 第6章 第 6 章 他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 紧接着的,就是他的长兄。 元劭叮嘱他向元子直隐瞒李媛华去世的消息,可毕竟是热孝在身,他去探望元子直的时候,便穿了身寻常的白衣。哪成想,这白衣一穿就是很多年,到后来他登基为帝,脱去朝服之后,也总是穿一身的白衣。 为祭奠故去的人,也为哀悼自己。 这是后话。 元子攸记得,那一天,还是李伯为他开的门,一贯对他很是慈爱和蔼的李伯那天神色却很是不豫,迎头便道,“二公子那日怎能让县公一个人回来?” 元子攸奔忙了这些日,一时真忘了这事,这时听李伯劈头一问,心猛地悬起,嗓音都有些变了,“大兄出事了?” 李伯见他神色真切,心里又软了,这几日多多少少得知了李媛华的死讯,倒不好再教训他,只叹了口气,“县公那日从马上跌了下来……” “什么!大兄他……还好吗?” “倒是没跌伤,只是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会儿,受了寒,病势多少更沉了些。” “我……”元子攸说不出话来,眼圈微微地红了。 李伯只好劝他,“县公尚好,二公子莫太自责了。”可是还是忍不住埋怨道,“可便是那日公子实在抽不开身,也该派个小厮跟着县公回来啊。” “李伯,我……” “唉,”李伯叹了口气,“公子这个样子怎能去见县公啊,还是我让秀娘给你打盆水洗洗脸吧。” 元子攸匆匆忙忙洗了脸,便想要进厢房里看元子直。李伯却拦住了他,“公子且稍待。县公睡着了。”对着站在一旁的秀娘道,“你去吧。” 秀娘依旧不发一言,沉默地退下了。 “我有些话要跟公子说。”李伯说,“公子可还记得秀娘?” 元子攸虽然不解,也只得捺住性子,答道,“自然记得。” 李伯忽然叹了口气,“我猜,县公等下一定要跟公子说这个。”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如何起头,最后问道,“关于秀娘,公子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是那日洛河舟上偶遇,她唱过了梁帝的《西洲曲》,后来又唱了支很悲伤的曲子,那位带她北上的老船夫说,那曲子叫《听钟鸣》。” “便是这了。”李伯忽然道。 “怎么?” “这曲子关乎她的过去。”李伯道,“公子入宫后不久,有一日,秀娘便稀里糊涂出现在县公府门口,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她是如何寻来的,那撑船的老者究竟是何许人也,而当初她与县公船上相逢,也究竟是不是偶遇。” “这件事县公不肯说,秀娘不会说,而那撑船的老者仿若凭空消失一般,我寻遍了洛河南岸,也没有听说有人见过他。”李伯说,“总之县公不曾犹豫,收留了秀娘。” “这姑娘除了痴痴傻傻,害怕钟鸣之外竟是无可指摘,歌喉绝妙便也罢了,连种种礼仪都不需教导,竟像是天生便会的一般。县公大略也跟我讲过些秀娘的事,他……可能因为自己出身的缘故,对于曾遭不幸的姑娘本能地有亲近之心,对秀娘的身世虽有疑虑却不愿探究,可我不同,究竟是照料县公的人,不敢大意,这些年便一直留心,竟打听到不少事。” “依我猜想,这秀娘只怕昔日正是南梁宫中的歌女,八成还很是得志,常在御前作歌,是以便是痴傻了犹能歌梁帝的《西洲曲》。而至于那曲《听钟鸣》……就要涉及到另一个人的身世了。” “豫章王?” “是他了。”李伯看了一眼元子攸,续道,“豫章王的身世便一言难尽了。他姓萧名综,是梁帝次子,不过,遍南梁却纷传他并非梁帝亲子,而是已亡的南齐末帝东昏侯的遗腹之子,这流言纷飞,在建康几是人尽皆知。” “梁帝也知道?”元子攸忍不住问。 “知道。”说起梁帝,李伯有些感慨,“这梁帝倒确非寻常人,竟不以为意,诸多帝子中却是最喜爱豫章王。可这位豫章王虽得梁帝宠爱,却遭兄弟排挤,再加上为流言困扰,时间久了也经受不住,听说在南梁做了许多……”李伯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的神色变得很是复杂,似乎在思索如何措辞,最后道,“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大约……不知怎的被秀娘见到,秀娘便因此痴了。” 元子攸忍不住皱眉,心想究竟做了什么事,竟能把一个出入宫中见惯世面的歌女吓痴了,离开建康这么多年,竟还不见好?又回想那一曲《听钟鸣》,固然曲调甚哀,曲辞甚悲,可到底也不像是什么神志错乱的人所作——这豫章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梁一门皆文士。”李伯叹道,“这豫章王的辞写得绝佳,可见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行事却如此……唉,罢了,不提他了。这豫章王如何本来没什么干连,只是秀娘来的第二年,竟生下一个男孩……” 忽然房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元子直的声音沙哑着喊道,“李……李伯!” “县公醒了!”李伯再顾不得元子攸,抢进厢房内。隔了一会儿,房内元子直的咳嗽渐渐平息,道,“是子攸来了吗?” “是,我去请二公子进来。”李伯说着走出房外,对元子攸道,“去吧。”说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元子攸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见半边阳光下榻上的元子直虽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精神到底还不算太糟,略舒了一口气,便想起早先李伯的训斥,语无伦次地道,“大兄,对不起……那一天……我……” “无事,”元子直轻声道,“怨不着你,我自己清楚,不因为那天的事,我也没多少日子了。” “大兄!”元子攸心里一惊,徒劳地劝说,“大兄正当盛年,怎说这种话!” 元子直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坐近些……我看不清你……”元子攸依言坐在他的榻边。 “刚听李伯胡说了……”元子直眼神有些涣散,元子攸一时觉得他在望着自己,一时又怀疑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孩子,确实是我的。我给他起名……叫文。我瞒着你了……” “秀娘的身世……只怕他说的错不了大概。她是苦命人,我这一去……真不知她何以为生。好在她歌喉动人,又颇知礼,我把她交托给你,当不会成为你的累赘。至于文儿……定要让他以我的孩子的身份活下去。” 这分明是交代后事,元子攸既惊且恐,可只得一件件答应。 最后元子直喘了口气,道,“母亲的事……我已知道了。你们当真以为瞒得了我吗?”他说着很是吃力地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的元子攸,“子攸你不适合穿白衣。白衣清冷,而你太瘦。白衣……也太过不祥了。” 这是元子直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记到了今日。可他却出于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的执拗,将白衣一直穿到了今日。 他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犹穿在身上的衣。衣衫污秽,破败不堪,已辨不出本来颜色,可元子攸自己知道,这原本也是一件白衣。 不多久后,元子直病逝,他并不在身边。 半年来他又登北邙。 这一次不同上回,天气是绝好的,北邙山上遍地坟冢,一眼望去看得清清楚楚。并无太多人来送行,寥寥十数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的鞋靴踏在山道上驳杂丛生的乱草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一天,他没有流泪,只是穿了一件白衣。 “真不敢信,大兄……竟去了。”还是元劭喃喃说了一句。 谁也没有应声。前头一身缟素的半大孩子在墓前怔怔立了很久,终于哭出声来。元子正蹲在他身畔,抚摸他的发顶和肩膀,温声安慰,“宽儿别哭,你爹他,是去了天上……瞧,他在天上望着你呢。” 身后秀娘怀抱里的幼童,大约是被长兄的哭泣声所感染,也“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元子攸转过身去,想要接过孩子,“我来。”却看见一直怔怔的秀娘,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伸出的手便顿了一顿。 “怎么?”后来元劭问他。 元子攸只是摇了摇头,“我看着宽儿,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大兄。年纪幼小,孤苦伶仃。” “事已至此,日后我兄弟多加照料便是。”元劭也只能叹一口气,“可是那文儿……” “你也觉得文儿不像大兄是吗?”元子攸笑了一笑,却没再说下去,心里又想起那一日元子直的话来。 他为难的是秀娘。 自己毕竟年少未婚,又常在宫中走动,自己的武城县公府几乎便是摆设,若就此随随便便把秀娘放在府中,到底违背元子直叮嘱他的意思,但这事,他毕竟不好和元劭他们商量。 他足足为难了一整年,也没有给秀娘想到一个好的去处,秀娘依旧以一种暧昧不明的身份暂居他府上。很多时候,元子攸偶然归来,见到秀娘,神思恍惚,便想起已亡的长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直到一年后,他遇见了一个人。 第7章 第 7 章 先亡生母,后失长兄。元子攸两处奔波,入宫次数渐渐少了,已不知宫中变故。帝后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在立后一事上爆发。 这一年元诩不过十五岁,不过大魏自宣武帝往后,子嗣稀少,是以元诩年纪尚幼,立后之事,便已提上日程。 依胡太后所想,自然是要寻个族内人,几番比较之下,看中了从兄冀州刺史胡盛的女儿。 胡氏其时也还年少得很,要说什么知书识礼贤良淑德其实也真看不出太多,胡太后私下里把她带进宫中让元诩见了,可如此两个半大的少年少女在太后的注目下彼此相见,除了客客气气端坐着又能干些什么? 要元诩看来,胡氏除了相貌平庸外,性子也没什么惹人喜爱处,不过于他而言这些都不重要,胡氏是太后为他拟定的人选,这点便注定他不愿意了。 “太后的侄女,那岂不是亲上加亲?”元子攸其实并没什么心思去理会旁人的这些事,心思还在别处,听完随口说了一句。 “这样的亲又何必再加!” 元诩这一声带着不忿的怨言好歹让元子攸醒过神来,“那位许姑娘不好吗?” “她……倒也没什么不好。”元诩内心毕竟还是良善的,心知许氏自己,绝没有什么错处,便不好在背后说姑娘家的坏话。不过他说完见到元子攸瞥过来的眼神,赶紧又补了一句,“可也没什么好的。” “那么,陛下是嫌她无趣了?” 元诩点了点头,尔后又摇了摇头。 元子攸不解,“陛下何意?” 元诩只不明说。 “陛下……莫非是害臊了?”元子攸揣度,又道,“前几年我哥哥彭城王成婚,年纪也不比陛下如今大上多少,可不见他有什么忸怩的。如今我那侄儿都已会吵着要叔叔我陪他玩了。” “唉,不是。”元诩皱了皱眉头,好歹才给了准话,“总之母后选定的,便一定不行。” 元子攸心里顿时了如明镜,却不立刻表态,反问,“既然太后选定的不行,那陛下心中莫非是有合意之人了?” 元诩哼了一声,“如今没有,难道将来就不会有?你倒是轻巧,没人逼你成婚。”他说完立刻又后悔了,元子攸三年丧期,如今不过刚开了个头,他父母俱亡,自然近来不可能成婚。元诩忙道,“子攸,对不起……” “没什么,”元子攸摇了摇头,轻声,“成婚这种事,我可以拖得,陛下却不能拖得。那位许姑娘虽是太后侄女,可毕竟并非太后养大,性子与心思未必就与太后一样。” “连你也这么说……”元诩绝望道,“真是无法了吗?” “这种事子攸本不该议论,”元子攸道,“只不过如今的情势,陛下一力去争,又能争到什么?与太后闹僵又有什么好处?” “你说得对。”沉默许久,元诩道。 皇帝既已屈服允诺,此事自然再无人非议,便定了下来,许氏入宫,被册立为后。 本是举国无双的盛事,但据说元诩因此怏怏不乐了很多日。 不久后南方兴起战事,梁帝北伐,彭城守将元法僧献城降梁,梁帝命人驻守彭城,指派的守将正是次子豫章王萧综。 这日元诩神色悒悒,歪在椅上看前线送来的战报,顺口便说起豫章王,“依我看,那什么遗腹之子的根本是无稽之谈,这梁帝莫非是痴的,才会将兵权重镇交给身世不明的人手上?” 元子攸站在一旁,奇道,“豫章王这事竟连陛下也知道?” “只许你知,便不许我知了么?”元诩瞥了他一眼,吁了口气,“要是这话是真的——那位先帝亲封的齐王,萧宝夤,不该就是他亲叔叔了吗?这豫章王啊,指不定还会带着新得的彭城,来降我大魏呢。” 两人不过戏言,随口一说,没想竟成真了。 不多日后,梁帝命豫章王退兵,岂知豫章王表面答应,当夜竟连夜带着几个亲信北逃,求庇于临淮王元彧帐下。 彭城失而复得,这对大魏来说自然是意料之喜。元彧派人将豫章王送到都城洛阳,那豫章王收拾停当,便请求拜会元诩,元诩自是准了。 元子攸对这位传奇身世的人物愈发好奇,那日便故意在殿中耽搁了片刻,出殿时将将好与一个正要进殿的人打了个照面。再一问殿外内侍,果然此人便是萧综。 这个人……怎么说呢?元子攸回忆初见时萧综给他的感觉。 南人的身量,南人的容貌,南人的气质。独他一个南人放在他们大魏这群鲜卑族人里头,确确乎乎觉得他与众人皆不同,可是要是把他扔回南梁,只怕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出奇处。 总之,这个人一眼看去,既不像是有什么悲惨的身世,也不像是会写作那一阙《听钟鸣》的模样,甚至也看不出他曾是南梁帝子——他的眼神里,没有悲怆,没有苦楚,没有迷茫,是什么也没有。 元子攸又驻足,多看了他一眼。只见萧综身形略略佝偻,走进殿里去了。 元子攸这才有余暇细想。不由思量这个人有多大年纪,眉间已有了细纹,身形已不再挺直。他明明知道萧赞年纪不大,可总又觉得他那像是历经世上事,尔后现出的老态。元子攸又想,一生如此跌宕,也无怪乎他不老。 自然那时候的元子攸不会想到,这种沧海桑田,一日千年的滋味,他今后也将尝到。 “他说他改了名,如今叫萧赞。”元诩后来说,又压低了声音,“他只怕是真恨梁帝。梁帝一门以下,皆避讳梁帝小名的那‘练’字,连白练都呼为白绢。而他一去徐州,头件事,便是命人将整个徐州的楝树都伐尽了。练与楝,不过音同,为之连树都迁怒,可真是……” “萧……赞……”元子攸沉吟,“果然。昔日东昏侯长子名诵,他真是要与梁帝撇清关系。梁帝从前宽纵他,不知如今……” “带州出降到底非同小可,何况这萧赞做事也太绝了。”元诩道,“据说是梁帝震怒,将萧赞的生母吴夫人废为庶人,复又赐死,将萧赞从宗室除名,又改他留在南梁的幼子姓氏为悖……可不到十天竟又反悔,恢复萧赞宗籍,复了其子萧姓,还封为永新侯,让他主持吴夫人的丧事。至于吴夫人的封号,自然也是恢复了,还给她加了谥号为敬。” “弄得我也不知道,梁帝当初的震怒究竟是不是只是寻个台阶,做给他人看的。”元诩顿了顿,自己有些出神,叹道,“他对这豫章王……可是真好。” “这一父一子,都是不可理喻。”隔了会儿,元诩回过神来,砸了咂嘴,“这萧赞向我请求在馆舍为其生父东昏侯举哀,服丧三年,我看我就准了吧。当初他叔叔请求先帝没能得到的,我就给了他好了。此外的,赏赐财物,封丹阳王,就让他先在洛阳住着吧。” “陛下可打算用他?”元子攸问。 “我也不知。”元诩道,“先帝重用齐王,可我总觉得萧宝夤心术不正,并非忠于我大魏,其志在复国。萧赞既是他侄子,未必不会如他一般想法。而彭城一事,若发生在我大魏身上,我可便成了第二个梁帝了。”元诩笑了笑,又正色道,“不过,眼下还是先等萧赞服完丧期吧。” “陛下果然是长大了。” 元诩一笑,“关于萧赞为东昏侯举丧一事,我打算请宗室公卿们前去凭吊慰问。一来安其心,二来……东昏侯再一生荒唐,好歹也是一朝君王,落得个潦草收场的下场,毕竟可哀。”他吸了一口气,又道,“顺便,也好让众人在朝堂外有个借口见他,多一人去,便多一人意见。萧赞此人,只凭我在宫中朝上相见,实在难以捉摸清楚。”他抬头对元子攸说,“你若是愿意,便替我去一趟,我倒想知道,朝堂上的场面话之外,他会与你说些什么,他精心粉饰的面具下,是不是真是狼子野心。” “自然,”元子攸答应,“过两日我便去一趟。” 他答应得痛快,便是元诩没有如此请求,他想他也会去接近萧赞,如今他反庆幸元诩给了他如此绝妙的借口。 其实在当时,便是民风粗犷如大魏,大多人也是不能理解萧赞的。元子攸后来在路上遇见了不少苦着脸的王公贵族,嘴里嘟囔着陛下给的好差使,进了萧赞的馆舍客客气气寒暄数句,连路都不多走一步,人也不多待片刻,便又匆匆忙忙告辞离去,出了门,便松一口气,结伴去延酤里喝酒去晦气去了。 元子攸回顾自己前半生,虽然父亲早亡,母亲、庶兄又相继去世,但到底半生顺风顺水,绝少不如意,与这些王公贵族的经历何其相似,可不知为什么,自己这一回却站在了阶级的对立处,对萧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真只是为了一支曲,或者为了秀娘,为了大兄?也并不是。 只怕是为了自己。原来从那个时候,他骨血里就有与萧赞相似的东西,在彼此的吸引下,呼之欲出。 第8章 第 8 章 数日后,天降大雨,洛阳延酤里刘白堕的酒肆中,寥寥不多人。 元子攸在门口解下斗笠,踏进店门数步,就见到角落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走了过去。 “来了?”元劭抬头。 “嗯。” “今日雨大。”元劭望了一眼窗外,道,“坐吧。”为他倒满一觞,推至他面前。 “白堕春醪。”元子攸依言坐下,浅浅啜了一口,叹道,“上一回我来这里,还是好多年前,跟着大兄……”他说着唤来跑堂小厮,“要一叠牡丹饼。” “我以为你长大了,不再爱吃甜的了。”元劭看了他一眼,道。 “甜的,怎可能随着年纪增长便不再爱了?”元子攸叹道,“只是因为年纪长了,酸甜苦辣,都不能免,便不好再像小孩子一样吵嚷着只要甜的了。”他说着笑笑,“上一回我来,这里的说书先生说的是昔日尔朱部酋跟随道武皇帝起兵的故事,不知今天就这么几个客人,先生还会不会说点什么给我们听?” “客人的牡丹饼来了。”说话间跑堂小厮走到他们桌边,放上一叠色泽灿然金黄的牡丹饼。 “多谢。”元子攸向他颔首,也懒得动筷,便如小时候一般伸了手去拿了一块来,放至唇边。还未来得及咬上一口,店中惊堂木敲响,案后的先生长身立起,道是,“要说南梁这位豫章王……” 元子攸兄弟二人一对视,俱在对方眼里见到了惊疑。 萧赞既已归顺,世上便再无豫章王,这先生开口却说南梁豫章王,可不知要讲萧赞什么故事。何况,萧赞虽身为降将为人避忌,可毕竟是大魏礼遇的丹阳王,王公贵族也常往来于这酒肆,不知何人竟有如此胆量在宗室面前公然评说萧赞。 “你已去见了丹阳王?”元子攸悄声问道。 元劭颔首,沉着眉目,朝那说书先生微抬了抬下巴,是叫元子攸也听那先生说了什么。 只听那先生道,“……其实不是梁帝亲子。此话怎讲呢?要从他的母亲说起……” “这位豫章王的母亲吴夫人,从前是南齐末帝东昏侯的嫔御。这位吴夫人美貌多才,奈何东昏侯独宠妖妃潘玉奴,吴夫人并不得幸,不过后来好歹有了身孕。” “要说这吴夫人,也是命苦,怀了孩子不过两三个月,南齐竟亡了。梁帝入了宫,杀了那步步生莲的潘妃,却纳了吴夫人作妃子。七个月后,吴夫人就生下了豫章王。” “那梁帝岂不是被戴了绿帽?”邻桌坐着浮浪子,听了便不嫌事大地高声起哄。 “哎——”那先生转头看来,笑道,“这位小兄弟说的不错,可正是绿帽。不过梁帝到底不是一般人,竟丝毫不以为意,真要说起来,梁帝诸多子女,竟是对这位豫章王最好。” “这……莫非这梁帝是痴的不成?”邻桌那人又道,这话说完,本是安静的酒肆内顿时哄笑声一片。 元子攸蹙了蹙眉,关于萧赞的出身,他从多人口中零零碎碎听来,多少都知道一些。萧赞身世难言,不想竟真不幸成了市侩俗人的酒后谈资。 元子攸想起那一日宫中青郁的桐树下迎面走来的那个人,貌似毫不起眼,却不知道他是将多少辛酸藏在这不动声色之后。 他不过初来大魏,大魏便已如此,想来他昔日在南梁,处境只有更恶。 元子攸身为天潢贵胄,从不会无端自寻烦恼,此时脑中却浮上一个荒唐的问题,若自己是萧赞,该当如何? 那厢先生还在继续说道,“梁帝不在意,旁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事儿本也就这么过去了,偏偏后来吴夫人失宠,怨恨之下把豫章王的身世告知了他。” “怎么样?”酒肆里的听客忙问道。 “怎么样?小老跟你们说,这豫章王也不是一般人物,为了确认自己身世,亲自去扒了他老爹的坟,滴血认亲呐!” 座下静了一刻,接着便是“啧啧”声不断,有人问,“那他真不是梁帝的亲子喽?” “小哥莫急,”先生道,“还没完呢。这血是融进了尸骨里,可豫章王不放心呐。偏巧他一个倒霉的小妾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这豫章王趁着没人,掐死了这小子,也把血滴在尸体上。各位说怎么着?血也融进去了。自此这豫章王呐,算是死了心了。” 饶是座下的是轻生死蔑礼法的游侠儿,也忍不住皱眉,有人“呸”了一声,拍了案,道,“刘老,你这是哪请来的先生,净说些恶心人的话,教我们怎么吃酒?” 刘白堕慌忙跑来劝解。 一群人闹哄哄吵嚷成一片,元子攸冷眼瞧着,慢慢放下手中的牡丹饼——如今他也没有兴致再吃了。 “我们走吧。”元劭道。 元子攸点了点头,二人也不顾殿外大雨如注,戴上斗笠走了出去。 “萧赞好歹也是我大魏的丹阳王,怎容得如此当众戏说?这酒肆内来往不乏公卿,竟也纵容他们?” “只怕,”元劭道,“正是这些公卿们想听。” “难道……”元子攸噎了一下,“这些哥哥都已听说过了?” 元劭面色不改,颔首,“自然。” 元子攸沉默,片刻后才道,“我还未去见他。既如此,我便今日去吧。” “今日?”终于元劭有些讶异,挑了挑眉,他一仰头,雨水便顺着斗笠的后檐流下,洒落成小小一汪。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单独地见见他。”元子攸道,“今日,总该人少了吧?” “陛下对他很感兴趣?”元劭问。 “多少有些吧,”元子攸叹了口气,“也许是他的身世多少与陛下有些相通处,也许是他身上的毅然、决绝,触动了尚没有这些的陛下。可谁知道呢?” “你似乎也对他很感兴趣?” 元子攸转过头来,笑笑,“是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元子攸眼望大雨,喃喃,“我也不知道。” “我是武城县公,元子攸。”元子攸对那门房说。 那门房初来大魏,这几日稀里糊涂接待了一堆宗室重臣,早已经被各人的名讳官职爵位绕得晕了,本以为今日大雨,得以清闲,刚刚打了个盹,没想又被元子攸的叩门声惊醒了。 前些日来往的大多是王爵之类的人物,元子攸爵不过县公,更无什么要职在身,一身白衣也寻寻常常,除了容貌标致,气度出众外,也没什么显眼处。门房此时还在半梦半醒间沉浮,根本没太在意元子攸,迷迷糊糊就带着他入了内室。 萧赞闻声走出来。 门房行了个礼,“二殿下。”他犹在用昔日南梁时对萧赞的称谓。“这位是……”门房本想说出元子攸的爵位,可一时间竟忘了,站在原处有些尴尬。 “武城县公。”萧赞却接道,“那日在宫中,萧赞见过县公。” 元子攸颇感意外,料想萧赞那日不过初来大魏的降将,全副心思应该都在即将面对的元诩处,自己对他而言,不过偶一路过,没想他不仅记住自己,还能打听到自己爵位。元子攸只道那日自己看清了他,没想他也看清了自己。果然萧综此人,确非一般。 如此被萧赞一打岔,本拟好的开头便不能再用了,元子攸便道,“子攸来凭吊东昏侯。” 萧赞立在一旁,看元子攸拜过了东昏侯,道,“县公独身前来,难道不避忌萧赞吗?” “殿下是我大魏的丹阳王,”元子攸转眸看向他,“这话子攸可不明白了。请教殿下,我该避忌什么?” 萧赞只一笑,不再多说。 “大魏的气候水土,殿下可习惯吗?” “萧赞曾从军流徙,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大魏的饮食,殿下可习惯吗?” “萧赞原不是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不讲究这些。” “那么大魏的钟鸣,可听得惯吗?” 萧赞猛地抬眼,眼里迸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如孤狼,猛被戳到痛处般翻涌出狠戾,深处还沉淀着更多悲愤、绝望,甚或还有些许的对不知名事物的向往渴望,元子攸看着这样的萧赞,才觉得舒服了。 他在心里低笑一声,原来他萧赞,也不是如他表面刻画得一般毫无破绽。 “县公此话何意?”倏尔那光芒就已褪去,萧赞又恢复他那惯常的平淡灰暗的模样。 “噢,只是永宁寺的钟声太响,初时我总睡不太好。”元子攸浑似不经意地答道,“所以便随口问问殿下。” “原是如此。”萧赞低声,“多谢县公挂心,萧赞听得惯。” “如此甚好。”元子攸一挑唇,往萧赞眼里深深看了一眼,果如预料般见萧赞一愣。他更是像获胜般一笑,“那么,子攸改日再来叨扰。” 回去他唤了秀娘,秀娘又为他歌了一回《听钟鸣》。 虽然有那一刹那萧赞卸下伪装,元子攸还是很难将《听钟鸣》,与那众口流转的故事和萧赞联系到一起,或者说,他很难想象一个人竟能有如此不幸的身世与如此不堪的过去。 谁想到造化弄人,最后自己竟会和这个人越来越像? “咚——”猝不及防钟声敲响,在黑夜里惊得元子攸浑身一颤。 呵,这永宁寺的钟鸣。 第9章 第 9 章 孝昌二年八月,元诩一纸诏书,进元子攸为长乐王。其时元子攸十九岁,年未弱冠,又非袭爵,位列郡王实属难得。 连他自己都有一点点讶异。 “还记得很多年前我曾经说过的吗?”元诩站在上首,说,“我要封你做王。” 元子攸记不得了……很多年前彼此互相许下的心愿,不过是心思未成熟时的灵光一现,时至今日,他还惟愿安安宁宁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便了吗? 至于王爵,其实对他或者对元诩来说都不算什么,可贵的却是元诩将这事一直记到了今日,又不知是顶着太后与朝臣给的多少的压力许给了自己。 元子攸唯有深深拜谢。 他步出殿门,西风刮过,卷落枝上桐叶,飘摇落在他身前。他停下脚步,垂眸下望,眼前白玉阶漫长,阑干上的凉意从掌心一点一点渗进他心里。 夕阳渐垂,暮色代替了明媚,身后巍峨宫殿的阴影顺着白衣无声攀上他的腰脊肩颈,直至将他完完全全笼罩在自己的掌控下。元子攸缩回手掌,鼻端似乎嗅到年轻的王朝静静散发出的死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登临这洛阳宫太极殿,却觉得它仿佛在下一刻便会崩塌散作烟沙一般。 他逗留得太久了,乃至出宫门时已是下钥时分,差人在他身后掩上沉重的宫门,发出“吱呀”,腐朽般的声响。 元子攸转身仰望宫城,红瓦黄墙,最明亮的颜色在暮色下也只剩晦暗。他满心只剩下苍凉,暗想曾有多少王朝在这里煊赫而后衰败,又有多少一生令人仰望的人物居于其内,最后也不过化作北邙山上一缕孤魂。宫墙高耸,隔绝凡俗,可对里面的人而言,谁知不是画地为牢,自困其中? “从今便要唤殿下长乐王了,一时之间还真是不太习惯。”有人在身后说。 “你是觉得这个名字讽刺吗?” “不是讽刺,美好的寓意总是要有的。”萧赞摇了摇头,“走吧,我已在延酤里占了座。我也想去听听,那个关于我生平的故事。” “你一定想问,这些是不是都是真的。”萧赞道,“真的。而且只有更甚。” 这些故事在说书人口里翻来覆去地讲述,被咀嚼成了渣滓。元子攸早已没有初闻时的震撼,再看邻座诸人,也都神色清淡恍若未闻,只顾自己喝酒聊天。 “再匪夷所思的事,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意,反倒觉得遥远、不似真的了。”萧赞低声道,“你看,很快就连这些说书人,都不愿再讲我的故事了。” 元子攸没有接话,只是默默饮了一杯。 “你对故国,真的没有留恋吗?” “你说的故国,是齐,还是梁?”萧赞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齐,我出生前它便已不存在了,它只是我遥远而与我无关的过去。若是梁……”萧赞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大魏也并不如你想象,对吗?” “其实我并没有想象过大魏。”萧赞道,“不过,我不后悔。” “若能无悔,可多好啊。”元子攸叹道。 “没什么好的,”萧赞却摇头,“我只是不能后悔。” 二人间一时无话,各怀心事顾自饮酒。待酒过数盏,元子攸推开桌旁的窗,窗外灯火点点,伴着酒招在秋风中飘扬,隐约还是繁华气象,“有个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见。”他最后犹疑了一下,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叨扰你,不如今日,你便做我长乐王府的第一个客人?” 两人站起身来,都感薄醉,步履有些歪斜着走到门外。 不过适才,他们还沉湎于灯红酒绿暖意醉人的假象中,被门外的冷风一激,各自清醒了大半。 时值仲秋,夜晚的风已现出初冬的寒意,天色略略阴沉,夜空孤星闪烁。 二人自喧豗热闹的延酤里走出,心中俱是一空。里外万家灯火,此时已次第熄去,洛阳笼在一片夜色里。星辰下可辨永宁寺高塔,孤耸似接天,钟鸣空灵澄净,伴着脚下落叶碎裂的声响,一时之间,天地唯此二声。 萧赞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 “到了。”元子攸说。他踏上门前的石阶,却发觉萧赞并没有跟上。 元子攸回头,见萧赞落在后头,仰望着门前新挂的牌匾,低声念了一句,“长乐。”一笑复一哂。 “府上简陋,失礼勿怪。”元子攸说。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萧赞跟上。 偌大的长乐王府空空荡荡,黑漆漆的,萧赞脚下被不知何物一绊,失声低呼了一句,也没见有人出来张望。 “殿下小心。”元子攸扶了他一把,晃亮火折,推开一间房门,进去点亮了烛火,萧赞好歹才稍稍看清屋内陈设。 其实也就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把琵琶。 萧赞心中觉得奇怪,可视线却在那琵琶上移不开去,那琵琶似乎触到了他脑海很深处的某段记忆,可他一时又回忆不起。 “殿下且宽坐,子攸去去便来。” 于是萧赞在空无一人的室内坐下,轻抚那琵琶,触手异样,原来是那琵琶上竟覆着一层细尘。萧赞一失神,落手稍重,触动了丝弦,在寂无人声的夜里发出“铮”地一响,这声响又仿佛被夜空无限放大,一时只觉天地之间,满头满脑,俱是那弦声。 萧赞惊惶之下赶紧按住,细弦在他指腹下濒死般颤动数下,再不动了,那弦音却犹萦绕在他耳畔。 萧赞生于梁宫之内,长于丝竹管弦之中,各种奇音异乐都听过不少,何况是这寻常的琵琶。可他却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听遍世上曲,却从未有哪一回比这仅仅一个音调对他来得触动更大。 萧赞小心地松开手,猛烈地摇了摇头。是酒的缘故吗?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无比冷静地告诉他,并非如此。 有人轻扣门扉。 萧赞清醒过来,进来的是元子攸,身后还有个人影,只进来两步,便站住不动了,面目身形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是谁。 萧赞不解,抬头看向元子攸,元子攸走过来,自己执起那琵琶,道,“子攸听闻南朝颇盛礼乐,就此班门弄斧,为殿下弹奏一曲,就算是……给殿下的赠礼吧。” 萧赞大出所料,“这……” 元子攸却止住他,眉目间有深意,道,“殿下且慢道谢。这赠礼殿下喜不喜欢,还未知呢。”说着他朝阴影里的那个人点了点头,自己拨动琵琶,铮铮弦响。 果然他说得不假,这曲调甚悲,哪里有赠礼的模样,更毋论受礼的人喜不喜欢了。 萧赞起先只是错愕,再听数声无端觉得熟稔,心中深埋的东西翻涌上来,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那阴影里的人此时忽然曼声长歌,歌声低回,是个女子。歌的头一句,是“听钟鸣”。 萧赞此时哪还有怀疑,很多年前自己低吟过的调子此时被人添补成曲,又在从秀娘那绝妙的歌喉中唱出来,成了一支完完整整的悲歌。 门外的风猛地吹开房门,吹熄他身畔仅有的一支红烛,萧赞再无所顾忌,在黑暗中浑身颤抖,不知不觉,涕泗横流。 他都不曾意识到那歌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我就说,这个赠礼,还不定殿下喜不喜欢。”元子攸站在黑暗里,说,“看来……我是唐突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恍如梦魇,萧赞浑身一凛,低声道,“不。我……很喜欢……” 隔了一晌,元子攸轻叹了口气,“那你还愿意见见秀娘吗?或者……那个时候,她叫别的名字?” “她就叫秀娘。”萧赞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还是不了,我……太对不起她。” “好吧。”元子攸道,说着走到阴影里那个人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个人便乖乖顺顺离开了。 元子攸合上门,仍不点烛火,摸黑走回萧赞身边。这屋中既只有一桌一椅,椅子已被萧赞占了,桌上又摆着琵琶,并没有他的位置,他便随随便便一撩衣衫,靠着桌子在地上坐下。 地有些凉,不过元子攸没在意,他说,“不过有件事,我觉得一定要说给殿下知道。” 萧赞没有应声,他便自己说了下去,“秀娘离开殿下的第二年,生下了一个男孩。” “……”萧赞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刹回过味来,惊道,“你说什么?” “我想那孩子是殿下的。”换来萧赞长久的沉默。 “殿下果然是不知道的了?” “我……确实不知……”萧赞艰难道,“孩子现在怎么样?” “他很好,如今是我的侄儿。”元子攸道,“这件事,除你我、秀娘外,再无人知。我兄长倒是曾说过他与他父亲不似,不过料来他也不会想那么多。” “……侄儿?”这一切太过复杂,萧赞理不清楚,便不再纠结,直接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我可以见见他吗?”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远远见一眼就好。” “殿下宁愿远远见一眼孩子,也不愿见近在眼前的秀娘吗?”元子攸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有一股冷酷无情的味道,驱出萧赞心中这些年一直刻意忽视的惶愧不安。 “她……”终于萧赞狠了狠心,“殿下也听过延酤里说书人说的故事,他说的那个倒霉的孩子,便是秀娘为我生的。只不过……秀娘并非我的妾室,是我年少不知事时在宫中偶然遇见,偶然认识的歌女。她本是在……在梁帝宫中的,有一日我带着新撰的文去拜见……梁帝,遇见了她,我一见之下,既叹她容貌,又惊她歌喉。彼时我与她俱年少荒唐,一来二去,便有了私情……” 萧赞像是沉浸到了自己的回忆里,不知不觉停了话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又恍若不知自己刚才的停顿,继续说道,“如此丑事,按说应是为人君者最忌讳的……梁帝却并未对我或她施以责罚,反将秀娘送到我宫中,又令宫中知情者对此事缄口。” “可恨我那时却被母亲一席话冲昏了头脑,对秀娘与我的孩子未加爱护,反而觉得如此私生子,上不得台面,心想真是绝妙,正好为我滴血认亲所用,心魔窜出,哪还有人情,便掐死了这孩子。” “我也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被秀娘知晓的,但她到底因此痴了。开始她不是这般沉默不言,而是成日指桑骂槐地说浑话,话中对我诸多怨愤,后来甚至连梁帝也不能免。”萧赞叹道,“虽然众人竭力约束,可终不免有疏忽,这事越闹越大,流言越传越远,梁帝再无可忍,便遣人将秀娘送出宫去。自此之后,直至昨日,我再没有见过秀娘。” “至于她如何一路到了大魏,她所生的孩子又如何成了殿下的侄儿,倒要请教殿下了。” 第10章 第 10 章 元子攸将那段往昔讲过。 “原来竟是这样……”萧赞听完,心中感慨造化之神奇,又叹道,“只是你那位大兄,竟英年早逝,我竟无缘去拜谢他。” “我想,我之所以不与常人一般看待你,多少也有些大兄的缘故在其中。”元子攸也道,“我最后那次去见大兄,大兄把秀娘交托给我,又叮嘱我一定要让文儿以他的孩子的名义活下去……他这么说,自然是知道究竟的。我那日已觉得不祥,没想……这一去竟就是永别。” “唉……”萧赞默然良久,方道,“秀娘在你处,可是让你为难了?” “我倒不觉得为难,”元子攸摇了摇头,“我是觉得秀娘为难。她跟着我,再好也就是这般浑浑噩噩下去……我是希望,她能回到她当初一心钦慕的那个人身边。” “……可我怕让她回到我身边,反又惊吓伤害到她。” “要是秀娘还会说话,就好了。”元子攸说,“我就可以问问她,是去是留,都由她自己说了算。” 萧赞还要再说什么,有人在外敲了敲门,元子攸道,“进来便是。” 进来的是宫中遣来的差人,那差人先向萧赞施礼,道一句,“丹阳王。”尔后对着元子攸道,“陛下请长乐王进宫去一趟。” “现在?”元子攸蹙了蹙眉,站起身来,“可知道是什么事?” “似乎,是为前线的事。”那差人道,“但小的知道的并不确切。” 元子攸回头和萧赞一对望,萧赞也皱了眉。如今要紧的倒并不是和南梁征战,而是内乱——六镇动荡,一干枭雄匪首先后起兵,今岁的诸如鲜于修礼、元洪业,还有葛荣,声势又比前几年的莫折念生、刘蠡升之辈来得更大。虽还不成太大气候,不如南梁一般威胁巨大,可源于自己王朝内部,不由得他们这些当朝者不当心。 “那我去了。”元子攸道。 元诩坐在案后,见到元子攸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 “怎么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元子攸笑问。 元诩没有说话,视线往案上叠着的战报一飘。 元子攸心道果然是前线的事,便走上两步,拿起最上的一封看了,疑惑道,“元洪业杀了鲜于修礼,上表请降,这不是很好吗?” “你往下看。”元诩道。 元子攸应了一声,把手中的战报放到一边,依言拿起下一封,看罢惊道,“元洪业为葛荣所杀?”说罢赶紧又拿起刚才为自己方下的那一封,看了看日期。前后相隔不过几日。 “这两封战报是前几日一起到的。”元诩说,“还有今日的,你继续看。” “博野白牛逻大败,广阳王溃逃,章武王阵亡?”元子攸看了也忍不住退了一步,抬头看向元诩,“这……”元诩也看着他,没有说话,于是元子攸继续看下去,“……葛荣自称天子,定国号为齐,年号为广安……” “前岁莫折念生,去岁刘蠡升,今岁复有葛荣……”元诩叹道,“我都快习惯了。” 太后这一回临朝以来,朝政越发不堪,边镇便愈发动荡。元诩口中说的莫折念生与刘蠡升,分别在两年前与一年前称帝,朝廷派兵清剿,胶着了这几年,大魏境内依然有人自称天子。 而这一回,博野县白牛逻一役,竟使身居前线位高权重的两位宗室一个溃逃,一个阵亡。 两个少年在殿中对视,都觉有山雨欲来之感。 “广阳王溃逃,章武王阵亡。”元诩长叹,“如今我竟不知该用何人。” “朝臣们可议过此事?”元子攸问。 “自然,他们总是说不完的人选,”元诩道,“有说元彧、萧宝夤的,还有说源子邕的,不过细究就知道这几个一个都不可用。” “噢,对了,”元诩说着又想起什么来,道,“还有推举尔朱荣的。” “尔朱荣?”元子攸心里想起很多年前那一日长兄口中描述的那个爱笑的少年来。 “对,”元诩道,“他驻守晋地,很少到京中来,你不熟悉很正常。” “那后来呢?” “当然是争做一团,也没争出什么结果。”元诩冷笑道,“有时候我很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关心什么人可用,而是关心自己举荐的人会不会得到这个位置。” 元子攸想起朝中的人来,摇了摇头,没有开口劝慰。 “罢了,不说这个。”元诩道,兴致似乎高涨了一点,“前几日,我夜里见到长星划落北方,外怜跟我说,民间有说法,说是‘天上一星,地上一人’,真有这回事吗?” “有的。”元子攸道。心里却想长星主杀伐,划落北方自然不是什么吉兆,似乎隐隐还对应着葛荣之事。元诩口中的外怜是他新封的潘充华,听说本性聪慧,元子攸想,她能把不祥之事如此带过,倒果然称得上“聪慧”二字。 “那么我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吗?”元诩问。 “这都是民间的戏言。”元子攸笑道,本能地转头望向殿外,时已入夜,不过天空晦暗阴沉,并无多少星子,“茫茫人海,或是浩浩繁星,哪能那么轻易找到自己?” “也是……”元诩轻声道。 “这话陛下可问过太史令吗?” “自然没有,”元诩笑,“问了定要被这堆老头子数落一通。” 两人并肩坐在窗前看那星辰渐向西移,初更的漏声响过。 “夜已深了,”元子攸道,“陛下该早些安歇,子攸这便回去了。” 元诩似乎有些不尽兴,但只好道,“好吧。” 元子攸转身,衣袖不经意拂过案上几张卷起的纸,那纸落到地上。他急忙去捡,却见那纸卷展开,竟是画像。 “这是什么?”元子攸明知不该,但还是问了。 “什么?”元诩探头过来看了一眼,道,“噢,那是新送来的画像,我还没看过。” 元子攸把画像卷起,这工夫已足够他看清画上人的容貌。两幅画像,画里的人似乎是兄弟,容貌相似,俱是剑眉星目,英武模样。 元子攸没在意,将之搁回案上。 “是条城的小贼,不成气候,”坐在椅上的元诩皱了皱眉,“可这种时候偏要出来惹事,搅得我不得安宁。” 这一夜元子攸回去得晚,路上已是漆黑一片。偏走了一半又下了雨,元子攸心知无处避雨,离家尚远,狂奔也无济于事,索性安步当车,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他自小生活在洛阳,自认对于洛阳的街巷了若指掌,也不点火折,转过一处街角,心里刚很是感叹了一句雨夜调音里的清寂,忽然脚下一绊。 元子攸猝不及防,没能保持住平衡,重重摔了下去。他本拟是要摔在坚硬的青石地上,弄不好还是一身泥污,没想自己固然按了一手粘腻湿滑,可摔到的却是一个温软的物体上。 鼻端有隐约的血腥味,元子攸一惊,大约猜到自己正是被这个受伤倒落路旁的人绊倒的,又听到底下那人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两声,更是确凿无疑。 元子攸忙想站起来,本能地用手一撑,只听那地上的人闷哼一声,说,“能不能放手……你……正好按在我的伤口上……” “啊……”元子攸松开手,站起身来,被他的话弄得有些狼狈,“对不起。”说着从衣内取出火折,晃亮了蹲下身去,“你还好吗?” “唔……”那个人哼了一声,“还好……还死不了。”他像是觉得火光太亮,皱了皱一双浓黑的眉,侧过脸去。 元子攸见了,移开火折,转而去看他的伤处,是在腿上。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衣,颜色半融在青石地和夜色里,看不大清他具体伤得多重。元子攸只见到他腿上渗出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将地上洇作一片水红,心知他不是伤势颇重,就是倒地已久,凡此二种都不是好事,便想扶起他。 他把火折换到另一只手里,正想去搀那个人,却见到那个人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瞬地看着自己。 那个人浓黑的眉配着明亮的眼,高挺的鼻与紧抿的唇在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的火光下显露出一种别样的英气,元子攸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个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是了,在元诩案上搁着的画像上。 元子攸不动声色,微微仰了仰身,将重心转移到脚踵,但那个人似乎还是察觉了,挑起一边唇角轻蔑地微微冷笑了一下。他眯起眼睛,迎着火光打量元子攸的脸,“你是长乐王?” “你竟还识得我?”元子攸猛被叫破了身份,自然毫不示弱地回嘴,“条城匪首,今日莫非是来洛阳夜猎?”说着目光向他的腿上伤处飘去。 那个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哪有不明白他话中的揶揄之意,略略苦笑,“只是不幸竟成了他人的猎物。”他的目光明亮得像是刀子,迎着元子攸的眼睛砍将过来,“不过我倒不知,长乐王竟有雨夜出游的癖好。” 元子攸低头看看自己已不成白衣的白衣,不过心想自己到底还是占着上风,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怎么?”那个人肆意地挑挑眉,“殿下是要杀我,还是揭发我?” “你希望是哪一种?”元子攸凑近他的脸,眨眨眼睛。 “我希望是哪一种不重要。”那个人被突然拉近的距离弄得很不舒服,微微仰了仰头,避开元子攸的眼睛,才道,“我知道哪一种都不是。” “哦?” “殿下要是想这么做,何必和我费这么多话?莫非……”他拖长了音,突然猛地凑前,“莫非是觉得我好看?” 元子攸万料不到他有此动作,猛地退了一步,哼了一声,道,“能走吗?” “能走,”那个人戏谑说,“不能走,难道殿下抱我回去吗?” 元子攸听了,转过头,竟朝那个人绽出一个笑来。那个人刚刚一愣,元子攸忽然在他伤口上重重一拍,悠悠然地站起身来,“能走就好。” 那个人在地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第11章 第 11 章 这便是他与高乾的初见了。 那一夜元子攸和府上不多的几个下人一起手忙脚乱地裹好高乾腿上的伤,累得精疲力竭,匆匆换了一身衣服就倒头睡了,没想没睡多久,又被房外奇怪的声音吵醒。 元子攸本不想理会,可那声音不依不饶钻进他的耳中,终于元子攸忍无可忍,披了件外衣走出去,刚开了门,就看见有个人影背对着他坐在廊下,伸着一条长腿左右晃动着,搅得庭院里的积雨“哗啦哗啦”作响——竟然是在玩水。 元子攸差点背过气去,扶着柱子咳了一咳。前头高乾支棱着耳朵愣了一会儿,似乎在分辨声音的方向,过了一刻才回过头来,见到是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竟是灿烂无比,“啊,是殿下。殿下站着不累,不过来一起坐吗?” 元子攸眼前黑了黑,扶了扶柱子勉强站稳了,道,“你怎不睡?” “我也想,”高乾似乎很是委屈,道,“这钟声,吵得我头疼。” 永宁寺的钟鸣。 元子攸无话可说,走过去,朝他伸出手来。高乾不解,抬头看向他。 “起来。”元子攸说。 高乾茫然地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借着他的力站起来。 元子攸半扶半扯地带着他往另一厢走去,把他扔在一片黑暗里,“要玩水,去那边玩,吵得我也睡不着。” 这下回去之后,他终于睡得安稳了。 高乾这个人果不安分,到了白日,拖着一条伤腿硬是要在王府里晃荡,几个下人依次向元子攸投去惊恐求助的眼神,元子攸一概不理。 元子攸知道高乾这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任他做什么,都由得他去。那日午后见到高乾朝池里一块块地扔石头,搅得一池红鲤惊慌逃窜,眉梢眼角跳了跳,仍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地从一旁走过去了。 终于高乾忍不住了,“殿下究竟为何救我?” “我还道你很有主意,不如你猜猜?”元子攸停步,挑衅般地挑了挑眉。 高乾倒很坦诚,“我自然是想不出,才问的殿下。” “我啊,就当是在路边见到了条受伤的小狗,随手救的。” 果然见高乾咬了咬牙,“殿下既不愿说,直言便是!” “我既救了你,自然不会再害你,你放心便是。”元子攸正色。 “我不是为了这个。”高乾却道,“我从未欠过什么人人情,殿下救我若是本有所图,我……会好受些。” “原是个不肯欠人情的,好骄傲啊。”元子攸嗤笑,“那我偏不告诉你,就让你一辈子难受着。” “殿下!”眼看元子攸又要走,高乾忙扬声唤住他,“殿下天潢贵胄,何必与我这等草芥之人为难……若是有什么事高乾能为殿下做的,高乾做了就走,绝不多留!” “你当我稀罕留你?”元子攸脚步只是一慢,“你既说我是天潢贵胄,而你是草芥之人,那么我这个天潢贵胄,为什么要稀罕你这个草芥之人为我做的事?” 这日之后,高乾行事便不再张扬,几乎可说是规矩得可怕,只是每每见了元子攸都远远地避开,元子攸自然是察觉了,却依旧不理会他。 这些日元子攸出入宫中,胜胜败败的战报往往一起送来,不知教人该喜还是该忧。 葛荣终于还是没有再搅出什么惊天大事,或北或南的流寇依然蠢动不安,与南梁的战事一直胶着。 虽然尚能偏安,但所有人都知道,大魏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大魏了。 永宁寺的高塔远望依旧摩天,金顶璀璨,宝铎清响,可细看已不是昔日的味道。他幼年时候,跟着长兄骑马观寺,那一日的欢声笑语,与那一日洛阳的繁华盛景,回想起来也遥如前尘一梦。 九月十九日,他与兄弟们一同登北邙山,这一天,是他父亲的忌日。 洛阳秋雨似烟,北邙山上松柏滴翠,子规声声如啼血。三人自武宣王墓前归来,正赶上这一场雨。 “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元子攸低声念。遥想太和二十一年的父亲,与太和二十一年的大魏,复想今日,一时也只余怅然。 父亲辞世已整整十八年。他十八年来总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父亲是他虽爵至长乐王,文至侍中,武至中军将军,都填补不了的缺憾。 “父亲这首诗其实写得并不太好,”元劭走近身来,“只不过,那时候父亲与那时候大魏的意气……是后来再不能有的了。” “如果父亲依旧在世,会怎么样呢?” “也许大魏能成为我们想要的大魏……更可能,大魏依旧会是现在的大魏。”元劭叹道,“父亲看不到他所热爱的大魏变成这个样子,其实也是好的。” “好吗?”元子攸抬起眼,北邙山下的洛阳笼在烟雨里,美得如同画中,“父亲见到那一杯毒酒的时候,可能就对这个大魏失望透顶了吧。他终究是带着遗憾死去的。见到与未见到,有什么分别?” 元劭沉默良久,“父亲已经去了。” 那个属于元氏的时代……也已经去了。元子攸在心里说。 “我去看看大兄,你们先回吧。”元子攸道。他告别兄弟,独自走到元子直陵前,见到墓旁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影伶仃,垂首坐在泥土地上,伴着身边细雨落叶,有一种格外的寂寥之感。 “殿下?” 那个人回过头来,果然是萧赞。他见了元子攸,勉强笑了一下,“真定县公怎样说于我也有大恩,我便自己寻来了。” “大兄知道殿下来看他,一定是快慰的。”元子攸在他身畔坐下,道,“彼时我年幼,尚不知事。不过多少看得出来,他喜欢殿下那曲《听钟鸣》,他的身世虽不比殿下……可终究还是不幸的。” “我还有一支歌……”萧赞说,“叫《悲落叶》。可惜仓促出门,无人为我伴琴。” “下一回,我带上琴,喊上秀娘,再与殿下同来,可好?” “好。” “再带上我那位侄儿……” 两人间静了一刻,元子攸叹道,“我这个侄儿,越长越有南人的秀气,”他说着转过脸来望向萧赞,“他们都说他是像母亲,我却知道,他是越来越像殿下你了。” 萧赞眉目间划过一丝不安。 元子攸见了,道,“殿下不必惊慌,不是容貌似殿下,是神色气质,越来越像殿下了。” “像我可没什么好。”萧赞苦笑。 “其实殿下今日,比之我初见殿下那一回,已变了不少。”元子攸道,“那一天洛阳宫里桐树下,殿下远远朝我走来,穿着身寻常的布衣,戴着个寻常的发冠,脸上眼中也如身上一样,什么我期望看到的都没有。我一见之下还很是失望,想,原来写那《听钟鸣》的人,竟然就是如此模样。” 萧赞听他说着,回想起那一日拼命掩饰一切的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我却记得那一日的殿下,一身如雪的白衣,从金殿里踏出,自白玉阶上走下。那一刻什么陛下,什么大魏南梁都被我抛在脑后,只觉得,我算什么呀,我在南梁所谓的那些兄弟们又算什么呀,这才是天之骄子的模样。” 元子攸笑笑,可那笑意很快就染上一层悲怆味道,他轻声说,“可我并不是,对吗?” 萧赞没有回答,只有深秋的雨越下越大。 元子攸回到王府,才换好衣衫,取了帕子拭了面,忽然有人轻轻扣了扣他的门扉。 “怎么?”元子攸问。 “是高乾。”高乾在外说,“高乾……来向殿下辞行。” “你要走了?”元子攸放下帕子,拉开门,高乾站在外头,却是连行囊都带好了。 “伤都好了吗?”元子攸上下看了他两眼,问,“日后可别赖账,说我没好好救助你。” “自然不会。”高乾听了他的话,轻微地笑了一笑,道,“本是小伤,是我耽搁得太久了。” “那你便去吧。”元子攸道,说着转身想回去继续拭面,忽然想到一事,又转了回来,“你是不是说,为我做一件事?” “是。” “那好。”元子攸道,“我说了,你便要做到。” 高乾垂首站着,只等他发话。 元子攸道,“那么你答应我,回了故乡,便别再胡作非为了。” “这件不算。”高乾却摇头,“我本已打算这样。”说着抬起眼来,“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还有你弟弟。”元子攸说。 “那是自然,高乾回去定当竭力规劝敖曹。”高乾问,“还有吗?” “那……”元子攸想了一想,“倒没了。” “那么,”高乾说,“高乾便答应殿下,殿下若是日后有难,不管在天涯海角,是刀山火海,高乾一定奔赴相救!” “我日后有难?”元子攸一笑置之。 其实那一日他分明才想过大魏辉煌不再,却依然自欺欺人地以为一切纷争动乱离自己还很远。现在回想,可不是太好笑吗? 第12章 第 12 章 来年春早,不过二三月,洛阳已是温煦。满城繁花盛开,一片盛世之景。 宫中的桐叶初绿,还未长成浓荫,地上间或有太阳从其中漏下的光斑,随着被微风吹动的枝叶摇摇晃晃。 然而元诩的心情却很不好,殿外的内侍悄悄和元子攸说,他是受了郑俨的气。 郑俨?元子攸听说过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中书令,是太后宠爱的幸臣,他除了容貌漂亮,会讨人欢心外,其实本无多少真才实学,奈何太后喜爱,他便身居高位。 料来是仗着太后的声势小人得志,竟连元诩都能不放在眼里。 果然元子攸见到元诩坐在案前,低头看着手中的什么,可半天眼珠都不转动一下,分明是神不守舍的模样。 “陛下在看什么呢?”元子攸轻声走过去,问。 “噢,”元诩定了定神,“你来了。”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尔朱荣新上的表文。” 元子攸“唔”了一声,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可是战事又吃紧了?” “可不是嘛,”元诩叹了口气,“开年以来,先是殷州,后有冀州,如今泾歧、东秦、幽豳……竟全是败绩……这尔朱荣倒是言说葛荣乌合之众,分而破之,不足为虑……可是究竟如何分如何破,又哪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听说这尔朱荣声势日显,帐下倒是不少将才,像贺拔兄弟,还有高欢、侯景、宇文泰,连太尉掾元天穆都跟他交好。”元子攸道。 “呵,”元诩只是冷淡地一笑,“先前萧宝夤、源子邕他们,说起来个个都是将才,可是瞧见他们打过多少胜仗?” “陛下?” “我有一个念头,只说与你听。”元诩忽然道,“我想亲征。” “陛下可不是说着玩的?”元子攸吃了一惊,料想四野不安,元诩终非将才,去了怕也未能有多大裨益,“太后……太后一定不准的。” “我顾自亲征,又要母后准许什么了!”元诩恨恨地说,紧皱眉头,显得很是不耐,“母后只怕巴望着我离开宫中,她好跟着她那几位宠臣逍遥自在!” 太后的事其实满朝文武都知晓,只不好扯开了放到台面上说,元诩激怒之下说了出来,立时又恼恨自己言语不慎,好在元子攸装作未闻,问道,“陛下亲征,想先往哪去?” “潼关。”元诩的眼睛里亮亮的,说不清究竟几分是兴奋几分是向往,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元子攸心里叹道,坐拥河山,却从未能亲眼见一见、亲手守卫自己的河山,不能说不是遗憾。 “潼关重镇,果然是极要紧的。”元子攸点头道,又问,“那陛下亲征打算带哪些亲随?” “只选心腹之人吧。子攸你同我前去可好?” “能随陛下西征,是子攸之幸。” 可他出宫门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汝南王元悦宅邸。 元悦是孝文帝第六子,先帝与清河王元怿的弟弟,他们兄弟七人,如今只剩元悦尚在世,余者竟皆早死。 虽然贵为皇叔,可元悦向来不沾政事,与朝臣也绝少往来,昔年为帝子时就曾被其父评点为“为性不伦,俶傥难测”,如今喜好神仙道术,便更是与众人格格不入了。 元子攸小他近二十岁,对于他这个堂兄,向来也只有闻名而已。 今日之事,他到底没有把握。 “客人有什么事吗?”一个美貌小童拉开门来,迷蒙着眼,问。 “你家殿下可在?”元子攸道,“可否代为通传,就说,子攸来拜会殿下。” 那小童上下打量了元子攸一眼,才道,“好吧,客人请稍等。”说着重又合上了门,将元子攸关在门外。过了好一刻他才出来,道,“我家主人有请。” 元子攸跟着那小童走到厅上,见庭中厅内陈列果然都与寻常人家不同——传言不假,果然是有道家格调。 元悦已在厅中,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元子攸见到他,微微愣了一下,元悦容貌绝似其胞兄清河王元怿,只是更瘦些,可是神态举止却是截然不同。清河王清雅雍容,他却多少有一种脱尘避世之态。 元子攸道,“殿下。” 元悦微笑,伸手一引,道,“殿下不必客气,请坐吧。” 元子攸迟疑了一下,只好也坐在蒲团上,可他毕竟不习惯,坐得颇为别扭,扭转身子换了换姿势,好容易才舒服了些,抬了头正想开口,见到元悦一直望着自己,想要出口的话不由变成了一声,“呃……” “殿下是稀客,来我这里一定有什么要事吧?”还是元悦先问道。 “啊……确实,”元子攸嗫嚅道,“有一件事……不知道该和谁讲,思来想去,还是说给殿下来得好……”他本以为元悦虽然避世,可终究是大魏的郡王,元诩的亲叔叔,不至于太难开口,到了却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元悦那微笑看起来温吞谦和,其实根本无懈可击。 “殿下照讲无妨,”元悦微笑不改,话音一转,又道,“不过,若是家国大事,还是请不要说给我知晓了。” 元子攸被他微笑中带着的冷意弄得心里一凉,可既然已经登门,自然不甘心就此离去,“事关陛下……” “何顺!”元子攸才说了这几个字,对面一直和颜悦色的元悦竟已沉了脸,喝道。元子攸一愣,却听元悦冲那领他进来的小童厉声斥道,“你怎这么不知事,府上的规矩,难道没讲给殿下听吗?” 那小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吓得已是泪水莹莹,脸无人色,“主人……” “你知道规矩的。”元悦一眼都不看他,森然道。 “……是。”那小童低泣一声,抹了抹泪,自己低着头走出去了。 元子攸眼见那小童因他挨了训,虽不知所谓那小童知道的“规矩”是什么,可料来总没好事,他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来,道,“殿下,是子攸莽撞,与那童子无干……子攸不说便是,望殿下不要为难他了。” “他既在我府上,就得遵照规矩。”元悦却是一分面子都不给,可是神色泰然自诺,就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道,“殿下请坐。” 元子攸此时才想起有人说这位汝南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府上规矩重于天——今日倒是得尝一二了。 “……子攸无他事,这就告辞了。” 元子攸说着要走,元悦却道,“殿下留步。” 元子攸心中分明不想和他再作纠缠,可脚步还是停了下来。元悦道,“殿下刚才说,事关陛下?” “是。”元子攸抿了抿唇,还是转回身,“陛下今日对子攸说,想要亲征。” “你觉得不妥,可是无从劝说,又不知该找何人,因此来寻的我,是不是?” “……是。”元子攸抓住希望般问道,“陛下究竟是殿下的侄儿,殿下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是吗?” “侄儿?”元悦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很可笑,“亲子于我都不算什么,侄儿又算什么?”他止住又想开口的元子攸,道,“不过这件事,殿下放心,我保准陛下亲征不成。” 元子攸走下厅来,心里依旧不解,元悦分明震怒,为什么还要听自己说完,为什么竟还向自己许诺。他摇了摇头,觉得元悦此人太过阴鸷,太过复杂,日后还是少有往来来得好。 他转过廊角,正要出门,发觉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领自己进门的小童。元子攸的步子不由慢了一下。 那小童也见到他了,拿衣袖拭了拭眼,定了定神,唤道,“殿下……” 元子攸心下歉然,走过去安慰道,“我刚才已向你家殿下求了情,你……不必太过担心。是我不知你家殿下为人,一时莽撞,害苦了你,不知……不知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那小童却“扑通”一声跪下来,道,“殿下带我走吧。” “带你走?”元子攸以为自己听错了,摇了摇头,笑道,“你是殿下家中的仆厮,我怎好带你走?你不要太担心,你家殿下虽然脾性古怪了些,但终归不是什么恶人,料来不会难为你的吧。” “不……”小童却一个劲地摇头,“殿下不知道我家主人……”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好好好,”元子攸有点慌乱,道,“不如这样,我带你到我府上去避上个几天,等你家殿下气消了,再送你回来,可好?” 终于那小童点了点头。 元子攸舒了一口气,道,“那好,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跟你家殿下说一声就回来。”他正要走,又被那小童扯住了衣袖。 那小童眼望着他,“殿下……不要和我家主人说。” “瞧你这话,”元子攸心想他准是怕得紧了,忍不住笑道,“要是你不告而别,你家殿下指不定更生气了,日后还不定怎么责罚你。” 可那小童就是不肯撒手,只说,“主人早就不喜欢我了,这下更不想见到我了……殿下,求殿下带我走吧……” 元子攸被他缠得无法,心想只好日后再登门道歉了,便带着那小童离去了。 第13章 第 13 章 “听说子攸你前几日去了汝南王府上,竟还带了个童子回来?”元劭凑近了,压低声问道。 元子攸皱了皱眉,“子正成婚的大日子,怎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哎,就说是不是真的?你可真有胆量啊,去找汝南王也就算了,他府上那些童子是什么人,你真一点数也没有?” “怎么?能是什么人?”元子攸疑惑道,“一个看门的童子,央着我带他离开,避避汝南王的气头,我正打算过几日就带他回去呢。” “唉,”元劭气结,“算了。你就不觉得,这童子有什么……不一样之处吗?” “没有啊……”元子攸想了一想,“对了,他跟秀娘似乎特别合得来,我倒觉有他陪秀娘说话,还挺好的。” “那就随你吧,”元劭无奈,“不过我劝你,别再带这童子去找汝南王了,这事儿甚至连提都不必去提。” 元子攸抬了眼,问,“这是为什么?” “反正……”元劭摇了摇头,解释不清,“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 “两位哥哥在说些什么?”一身华服的元子正走过来,笑问。 两人同时收敛神色,道,“没什么。” 大婚的日子,元子正自然没有在意,坐到一旁,对元子攸笑道,“多谢哥哥送的琴瑟,夫人说,她很喜欢,让我来谢谢哥哥。” “如此便好,”元子攸也笑,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丹阳王托我向你道喜。”他眼看元子正神色没什么异常,从怀里掏出一物来,说,“丹阳王说,他仓促之间寻不到什么合适的贺礼,只有手头一样从南梁带来的小玩意儿,送给你聊表心意。” 元子正拿来看了,原来是一对印章,玉质通透无瑕,雕工精致细腻,想必是出自大师手笔,其上篆文刻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可是难得的玩意儿。”元劭在一旁凑过来看了,道。 元子正显然也很是喜欢,在手心里把玩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太谢谢他了,哥哥可一定要转告,说我很喜欢。” “那是自然。” 元子正只坐了片刻,便被拉去应酬宾客,桌旁又只剩下元子攸和元劭两个。元劭叹了口气,“说起这位丹阳王,也真是……唉。” “他是怕大家为难吧。”元子攸叹息,“刚才我说这话的时候,还真的挺担心子正会翻脸。” “他叔叔又吃了败仗,他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了。”元劭道。 “只怕是了。” “他的丧期也快满了吧,不知道满了之后,陛下会让他去做些什么?” “说起来……”元子攸道,“陛下已经有一阵子没召见我了。” 元劭抬了抬眉,道,“这倒是奇了。陛下最近是怎么了?” 元子攸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说话间一个半大少年带着两个幼童跑了过来,嘴里唤着“爹爹”、“叔叔”。 年纪最小的幼童径自扑到元子攸怀里,另一个跑到元劭身边。那少年站在一旁,朝元子攸他们行礼道,“二位叔叔。” 这个少年自然是元子直的长子元宽,如今已有十三四岁,身形容貌愈发像他早亡的父亲,连眉目间的神色都如出一辙。年纪小的幼童则是元子直的幼子元文,此时大约六七岁,眉目干干净净清清秀秀,他本是极受几位叔叔和兄长宠爱的,但小小年纪一双眼瞳望去总似乎含着愁苦似的,倒是奇怪。而另一个孩子稍年长些,便是元劭的儿子元韶了。 在旁人看来,定会以为元宽与元韶才是亲兄弟,而元文只不过是一个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的玩伴。 元劭小声教训儿子,“你小叔叔成婚的大日子,都叫你不要胡闹了,你还不听。”说是训斥,其实哪里有真正生气的样子。 元韶嘻嘻笑了两声,往元子攸身边一躲。元子攸笑道,“难得这样热闹,毕竟是孩子家嘛。连子正都不在意,哥哥就由他们去吧。” “行了,”元劭也笑,“就知道搬你叔叔出来,玩去吧,别闹得太厉害就好。” “谢谢爹,谢谢叔叔。”元韶顿时如得了赦令,“文儿,快来啊。”说着几个孩子一起跑远了。 “看着他们,真像看到十多年前的我们。”元劭远远望着他们的身影,叹道,“大兄沉稳,我最顽劣,子正……因为他的出生与父亲的死,我们总是最怜惜宠爱他。你看,多像……” “今天是子正的喜日,哥哥不要再伤怀了。” 元劭沉默了一下,道,“你说的是。” 那一厢元子正不知正在跟何人饮酒笑谈,显得很是开怀,元劭见了,转头道,“如今丧期已满,子正都已成婚,不知我何时能喝上子攸你的一杯喜酒?” “哥哥不必着急,”元子攸笑道,“总不会少了哥哥的。” 两人相视而笑,对饮一杯,都觉得那不过指日可待。 但终究造化弄人,他的婚礼,太多人缺席,他的那一杯喜酒,也只有化作天上雨,漫酹北邙山才行了。 这是后话。 至于元诩,终于还是没能亲征。 宫中看似一片平静,实则暗潮汹涌,但便是闹得不可开交,那一阵元诩也再没召见过元子攸。 这天宫中却传来消息,叫他在阊阖门外等候御驾,元子攸等不多时,就见元诩骑马自阊阖门内出,春衫宝马,年少意气,看上去竟然心情很好。 “走,陪我去永宁寺!” 元子攸疑惑不解,打马追了上去,笑问,“陛下不生臣下的气了?” “哼,”元诩哼了一声,“我知道是你告状了。请得动六叔出马,算你厉害!”可脸上毕竟是笑意。 “陛下究竟因何事开怀?”元子攸忍不住问。 “先不说,”元诩笑道,“等到了永宁寺,再告诉你!” 两骑一前一后到了永宁寺,元诩步履轻快,一路走到佛殿上,向那金佛恭恭谨谨地拜过,祈求了些什么,又拉着元子攸走到钟楼。 正是要鸣钟的时辰,钟楼的僧人忽然见到元诩,本能地联想起多年前的事,脸色白了一白,元诩忙笑着摆手道,“你且敲你的,朕今日不为难你们。” 那僧人唯唯应是,手起杵落,“咚——”长长一声钟鸣。 纵使隔了这么些年,元子攸依然受不了钟楼里这四面八方涌来的钟鸣,忍不住偏了偏头,元诩却在这时凑到他耳边,对他说,“我要当父亲了!” “陛下说什么?”元子攸在钟鸣好似无尽的回音里回喊。 余音渐去。元诩却笑一笑,不再说了。 “咚——”那僧人又敲一次钟。 元诩又在他耳边,放大了声,道,“我要当父亲了!” 元子攸只是摇头,他依然不知道元诩对他说了什么。 元诩却又不说了。 第三次,钟鸣声响。 元诩扯开了嗓子,喊,“我要当父亲了!” 元子攸在惊愕中转头,这一回,他终于听清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元子攸道,“子攸恭贺陛下。” “是朕同外怜的孩子。”元诩道,二人步出钟楼,日光普照,一片明媚。 元子攸知道潘外怜是元诩最心爱的后妃,由她怀上元诩的第一个孩子,对元诩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若这孩子得以顺利降生,也许还能成为一个弥合元诩与胡太后之间龃龉缝隙的绝妙契机。 “消息已经传遍宫中了吧?” “是啊,这样的消息瞒不住,跑的比什么都快。”元诩笑,“不过宫外,你可是第一个。” “宫里只怕要热闹上一阵了吧。”元子攸笑道。 “是啊。”元诩说,“母后是希望皇后能怀上我的第一个孩子,不过我看皇后倒觉得无所谓,她送了不少礼物,中间还有玉璋,说是祝愿外怜能生下个男孩。还有尔朱嫔,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跟外怜说要自己做双小绣鞋将来给孩子穿。” “尔朱嫔?”元子攸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他从没有从元诩口中听过这个人。 “是尔朱荣的长女,入宫没太久。”元诩笑着解释道,“她年纪还小,我当她是个小女孩子看,不过这个小丫头,倒挺特别的。” “啊,对了,是我忘了。”元子攸道,他与元诩一同走入永宁寺的高塔中,“陛下继续说。” “御医说,外怜怀有身孕已有几个月了,早则年底,晚则明年年初,我就要当父亲了。” “多谢陛下提醒,”元子攸笑道,“我这就要去四处物色,将来送些什么贺礼才好。想来,陛下一定希望是个男孩了。” “我倒是无所谓,但凡外怜为我生的,男孩女孩我都欢喜。”元诩道。 两人一层一层登塔,到了高处,春风拂面,俯瞰洛阳一城花。 “听说前几日,霸城县公也成婚了。” “是啊。” “呐,”元诩扯下一块腰佩,“这个,就算我赠给霸城县公的新婚贺礼吧。” “陛下?” “你拿着,又不是给你的。”元诩把那腰佩塞到元子攸掌心,“霸城县公成婚,我总得有点额外的表示吧。” “那……那么子攸就替弟弟谢过陛下。” 元诩摆了摆手。 九层高塔上,他放声大喊,“啊——我要当父亲了——” 第14章 第 14 章 这是悲剧开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此后半年,战事越发不利,帝后间矛盾益显,国势直如江河日下。 前线唯有尔朱荣处尚好些,萧宝夤几尝败绩,又听闻朝廷派了郦道元为特使,为郦道元清名所慑,竟是以为朝廷将要对付自己,惊恐之下杀之举了反旗,他复国之心不死,定国号为齐,改元隆绪,自称天子。事出突然,萧赞匆忙出逃,才堪堪逃至河桥,就被守将捉住送回洛阳,元子攸一干人为他说了情,元诩和太后好歹都没有计较。 不过这样一来,萧赞在大魏的处境只有更加尴尬了。 元子攸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时局如此,元劭心生异志,还未能真正有所行动,就为安丰王元延明所揭发,可笑元子攸前几日还在为萧赞说情,这一天就连同兄弟一起遭了贬谪。 闲居几日,元子攸又去了北邙山。如上一次一般,元子直墓前,已坐着一个人。 “我就知道殿下会在。”元子攸道。 萧赞转过头来,元子攸走在最前,身后秀娘牵着元文,小童何顺儿抱着琴,几人缓缓向他走来。 元子攸朝他清淡地笑了笑,“上一回说好了的,我带上琴,喊上秀娘,抱上我这位侄儿,来与殿下合演一曲。我如约来了。” 萧赞是第一回见到元文,也是阔别故土以来第一回在光亮处见到秀娘,得以看清二人的神貌,心神震荡下立时站起身来,注目几人走近。 几人走到近处,元子攸指点道,“秀娘殿下是认识的,我这位侄儿,名文,殿下应当是第一次见。” 萧赞望过秀娘,又望元文,眼中千万种神色变过,似乎几度想要伸手,却终于还是隐忍未发。他走到秀娘面前,轻声唤,“阿秀,阿秀……还记得我吗?” 秀娘抬起头,那看起来毫无焦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刻,神色依然是茫然一片。 萧赞眼里原有的热切与期待迅速黯淡下去,自嘲地笑了笑,又道,“那你……可还记得《落叶》那支曲?” 秀娘依旧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这一回却是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我再弹一次,好吗?” 秀娘没有理会他,径自转头看向元子攸,元子攸从何顺儿手上接过琴来,递给秀娘,温声道,“秀娘,就听他的,弹一次吧。” 于是秀娘跪坐于地,铮铮地便弹了几个音,琴声空灵,俨然已是一支曲的开头。萧赞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在她身边坐下,微微吸了口气,和着那琴声低唱,其音悲凉,其词曰: “悲落叶,联翩下重迭,重迭落且飞,从横去不归。长枝交荫昔何密,黄鸟关关动相失。夕蕊杂凝露,朝花翻乱日。” 正是十月,一阵北风吹过,北邙山上黄叶翩落,纷纷然如雨,卷过萧赞的发尾,落在秀娘的琴上,元文大约是觉得冷,依偎在元子攸身侧,元子攸伸手搂住了他。 歌者乐者浑然不觉,犹自忘我地合演。 “乱春日,起春风,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两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飒黄,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 “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元子攸随着最后的余声低念。 歌声琴声都已随风散尽,依旧无人动作。元子直的墓前已堆积了厚厚一层黄叶,犹有更多的在地上随着风翻滚,争先恐后地向那墓碑攀去——不过是一支歌的工夫。 在场唯元文年纪幼小,终于不耐。他在元子攸的臂弯里不安地挣动着,踢开落在自己鞋面上的一片枯叶,又伸了脚去碾。 细微的“嚓嚓”声,那落叶粉碎。孩子心性,便觉得很是有趣,伸脚又碾碎第二片、第三片。 “叔叔,秀姨他们唱的是什么?”这之后,他牵着元子攸的衣角,靠在他身边,抬起头来,问。 “他们唱的是落叶。”元子攸轻声说,“人如落叶,命如落叶。” “前几日,多谢殿下为萧赞说情了。”萧赞说。 “那不算什么。”元子攸微笑,摇了摇头。 几人从北邙山上归,元子攸让何顺儿同秀娘先回了长乐王府,自己和萧赞带着元文,送他回了真定县公府。 真定县公元宽行事已颇有成人风范,要请元子攸二人闲坐喝茶。 “这位是丹阳王。”元子攸向他介绍。 元宽深深一拜,“见过殿下。”可他毕竟还只有十三四岁,见了萧赞的容貌,忍不住又看了看弟弟,眉目间透出一分疑惑的神色来。 “好些照看你弟弟,今日便不坐了。”元子攸道,与萧赞一同离开。 “他很像他父亲,”元子攸道,“殿下要想知道我长兄的模样,看看他也就能知一二了。” 萧赞回忆方才见到的少年,想到他最后的神情,沉吟道,“他毕竟是看出了点端倪了。” “殿下不必忧心,”元子攸道,“我熟知他的脾性。他便是看出来了,也一样会视文儿为弟。”他见萧赞停了步,也跟着停下,“这就是殿下说的要去的地方?” 眼前的是一间破庙。 洛阳号称佛国,招提栉比,宝塔骈罗,千寺之冠的永宁寺自不必多说,其他如长秋寺、瑶光寺、龙华寺,都是香客络绎香火不熄的名寺,萧赞却带他来一间破庙,这不由得元子攸不疑惑。 “昔年我从南梁北上时曾在此住过一宿,那一夜闻永宁寺的钟鸣,竟彻夜无眠。”萧赞说,“后来……我把母亲的灵位安在了此处。” 那寺庙简小,供奉着不多的几个灵牌,庙中是个低眉敛目的观世音像,萧赞当先,跪下拜了。 萧赞的生父早已亡国身死,便不再是大魏的敌人,可萧赞的母亲,虽是为梁帝所杀,可名分上依然是梁帝的后妃,只怕并非萧赞不孝,把亡母的灵位立在这破庙,确确实实是无奈之举。 元子攸抬头看去,那观世音似乎也俯首凝望着他,一片静默之中二者对望,元子攸忽然从佛像那垂怜世人的慈悲中看出了一分独有的慈爱。 再接着,佛像那眉眼唇鼻都幻化出一种奇异之感,好似母亲复生,笑望着他,下一刻就要唤出他的名来。 电光石火间,元子攸已猜出那佛像背后的故事,他也跟着萧赞跪下。 “殿下其实不该拜,”萧赞礼毕站起身来,道,“殿下聪慧,我也不必瞒着殿下,那神座供奉的,实是我的母亲。” “我猜到了。”元子攸说,“不过殿下的母亲,拜一拜又有什么的了?” 萧赞沉默,隔了一刹才道,“我差点忘了,殿下与我一样,都是父母双亡的人了。”他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如今叔叔离去,我在这大魏……真已是举目无亲了。” “萧宝夤……”元子攸正要接话,只说了三个字,忽听城内钟声次第敲响,余音悠悠不绝。 黄昏时残阳的余光照进佛殿里,照得佛面半昏黄,元子攸半身站在暮色里,身遭尘缁飘摇浮动,看起来栖栖不宁,无所归依。 他听那钟鸣声在耳,一时恍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那一支歌来,“南梁的钟声……不一样吗?” “不一样。”萧赞说,“可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昔日我在建康,一心只是想离开,离开那秦淮河莫愁湖,离开梁宫与梁帝,离开那一整个建康的钟鸣……那一日我得了机缘,便不顾一切地来了,抛家弃子,舍下生母,我以为我此后一生都会为那一日的决断而庆幸。后来到了洛阳城外,我见到那接天的永宁高塔,也本以为我会快慰,可是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怀念被我亲手斩断的过往,听那遥遥的钟鸣声跨越洛河传到城外,我知道,我这一生,再听不到建康的钟鸣声了。”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母亲终究是自私冷酷的,她为什么定要把我的身世告诉我呢?她告诉了我……是希望我依然没心没肺地做梁帝最宠爱的孩子,还是希望我如今天一般,一身骂名,走上一条绝路?” “我哪能不知道旁人怎么说我的?我狼子野心,我忘恩负义,我心冷似铁,我禽兽不如……”萧赞短促地笑了一笑,“这些我都认了,不冤。可是这一切,难道真的会是我想要的吗?” “不,”元子攸摇头,“其实,我一直很仰慕殿下。”他说着也淡薄地一笑,“说来可笑,我也曾经很多次地设想过,我若是殿下,该当如何?只是……枉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始终是漫无思绪,无从理起,便渐渐明白这个问题实在是我难以回答的,这才再不愿多想了。” “可是我知道,若是有一天我也不得不走上绝路,”他又说,“我一定是仓皇狼狈,困窘不堪,绝不能如殿下,决绝无悔。” 日后可知,一语成谶,便是如此。 第15章 第 15 章 次年正月,潘外怜顺利生下孩子。元诩大赦天下,改元武泰,京中多少为小皇子的降生添了分喜色。 去岁十月以来,元子攸甚少蒙召,心里却是知道元诩并非真正猜忌自己,多半还是因为避讳,果然大赦的旨意传下不多日,元诩就又派了人来请元子攸入宫。 “这几日陛下心情定是很好吧?”元子攸路上随口与那内侍闲聊。 “那可不,”那内侍笑道,“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教陛下开心的?”但他说着又皱了皱眉,疑惑着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嗨,兴许是小的多心,”那内侍道,“小的总觉得陛下并不是像真的高兴,而像是心里藏着事,开心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元子攸闻言并未在意,只是笑笑,“我猜,定是陛下还年少些,突然做了父亲,一下子并不习惯罢了。” 那内侍停下脚步,抬头看了元子攸一眼,眼里似乎还是有深意,却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希望真的只是如殿下所言吧。” 二人穿过宫门,走过宫巷,远远看见显阳殿外站着一个人,华服锦帽,孑身孤立,却不是元诩又是谁? 元子攸心头没来由涌上一阵恐慌,一切都与他想象的差得太远,明明是喜事在前,他满以为宫中该是其乐融融的景象,一路行来只觉得宫中冷清,如今远远见了元诩,虽尚不能看清他的神色,可只瞧他茕茕而立的身姿…… 正想着,一只纯黑的鸟儿从他身边展翅掠过,扑棱棱飞上显阳殿的檐角,发出“呀呀”的叫唤。空气中满是不祥的味道。 元子攸步子一慢,转了头想问那内侍点什么,却见那内侍向他递还回来一个小心翼翼的神色,又觉得实无必要问他,只说,“你去吧,我自己去见陛下便好。” “是。”那内侍答应了一声,轻步退下,很快放眼四顾,阶下竟再一个旁人都没有。 元子攸强压下心中的感觉,走到元诩身边,元诩抬了抬头,又转头看向他。 元子攸描述不清元诩那种神色,似乎只是纯粹的漠然,又似乎是悲伤、无奈、绝望、狠厉、决绝……种种交织在一起形成的看起来像是漠然的东西,他一见之下避开元诩的眼睛,没敢去细读其中滋味。 他要是早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定不会这样轻易便置之一旁。 他站到元诩身旁,眼望天边云淡风轻——是个好日子。他道,“子攸就说陛下会得个男孩,觅的贺礼果然不错。恭喜陛下当父亲了。”说着伸手入怀,正想拿出贺礼来。 “你且住。”元诩却止住他,长吸一口气,道,“随朕走走吧。” 元子攸只得住了手,那贺礼依然在他怀里,他忽然觉得硌得很。 二人一直往阶下走,又走过殿后长长的宫巷,巷旁高大的桐树一片枝叶也无,光秃秃地瞧着教人难受。巷中的积雪是已被人扫尽,可宫巷两旁不时还有从树上摔落,掉在地上,阳光照耀下一点一滩斑斑驳驳。 路上偶有几个宫人路过,见了他们赶紧施礼,元诩只作未见,一概不理,可自己也一言不发,只是带着元子攸越走越荒僻。 元子攸约略认出这已是北宫外,年少时候他也曾随元诩来过,是图这里阴森,小孩儿觉得刺激有趣。北宫是整个宫城中最荒僻的地方,住的多是些年老、残疾,或是获罪之人,除了那个时候的他们,旁的人皆避之不及。 这北宫又与别处隔着道高不可逾的宫墙,俨然便是一个更大的冷宫。昔日太后被囚,便幽居在此,日夜哭嚎,也没几个人理会得。那一日若不是元子攸偶然路过,至今尚不敢想象太后曾有过这样一段不堪的过往。 却不知元诩带他来此究竟为何? 元诩却已停下步来,二人站在一处墙皮斑驳破落的殿脚,隐身在阴影之下。天光云影都看不再见,周身只有一片阴寒。 “你知道吗?”身侧无人,元诩转过脸来,说,“其实,外怜生的是个女孩。” “女孩?”元子攸大吃一惊,一时心中有万种不解。但他的思绪只是混乱了一刻,便逐渐清晰起来,还未来得及追问,元诩已经将他心中相同的疑问问了出来。 “母后说,得了皇子,国有储君,自少许多人觊觎之心。只是我想我年纪尚轻,身子也并不是不好,后宫诸多妃嫔,为什么这么急切要一个皇子呢?待到日后,我真有了皇子,这女孩儿又怎么办呢?” 天高云淡之下,二人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元子攸心里哪还有不明白,只是怔怔不愿信也不敢信,一时僵立着不知该说点什么。 “替我做件事吧,”元诩已先开口,“事到如今,我能相信的,也只有你了。” 他不等元子攸答话,仿佛认定他会答应一样,“替我去一趟晋阳,请尔朱郡公前来,诏书我已经写好了。”他揽过元子攸的手臂,悄悄将一团丝绢塞入他掌心,神色却一分未变。 “事已至此了吗……”元子攸觉得掌中无力,甚至很难将那丝绢握紧,好让那丝绢不从指缝中溜过,再随风飘飏,飞跃彼此发顶而去。他抬起眼,凝望近在咫尺的元诩的面庞。 “昔日子贵母死,我岂有不知?生为人子,我哪能不感母后的恩德?”元诩笑得凄然,“可是我已别无他法。” 元子攸幼年与元诩结识,也算见证他与太后间一步步疏远,乃至于今日,心中亦是万千感慨。他低头看了看那丝绢,把它用力握在掌心,只对元诩说了一个“好”字。 “你放心,我只是让尔朱郡公驻军上党,没有我的手令,绝不可入京。”元诩又道,“只是防备万一罢了。若一切只不过是我多想,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是……”他仓促地笑了笑,“我也不会真的对母后做什么的。但愿……但愿只是我多心了而已。” 元子攸默然垂首,而后道,“那么子攸就去了,这段日子,陛下千万珍重。” “自然。”元诩说,声音飘忽,“我会珍重的……” 元子攸正要走,一转身间,忽然见到视线某处有什么物什一动,似乎是衣衫,心里一沉,又停下步来。 “怎么?”元诩忙问。 “陛下轻声,”元子攸说着视线往那个方向一飘,“陛下看那边。” 元诩凝眸看去,不一时也察觉到了,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齐齐往那处走出。 那只是根衰败残破的廊柱,不过柱身甚粗,看得出昔日繁华时,这北宫一定也是辉煌气派的模样。那个躲在廊柱后的人并未察觉,不曾挪动分毫,二人缓步走去,间或可见那人随风飘出柱身外的衣角。 这廊柱离他们并不太远,何况四野阒寂,若不是元子攸转身时偶然看见那人偶然被风吹开的衣角,只怕他二人的对话被人听得清清楚楚而不自知。 二人离廊柱不过数步远了,那个人自然觉出不对,似乎想逃,一时又不知能往何处去,一犹疑间,已被元子攸抓了出来,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叫。 元子攸听了这惊叫,又从那人的挣扎间感觉出那人并不算大的力气,明白那人只是个少女,愣了一愣,微松了松手。 他这时才低头看去,只见那少女年纪尚小,身量还未完全长开,容貌也还未褪尽稚气,不过身材已显露出修长窈窕的模样,五官也依稀能看得出日后的秾艳逼人。那算是个颇有英气的少女,一眼看去与寻常宫娥都不同,不知是不是在北塞的原野上长大的,眼睛里都有些草野上的风那种不驯顺的味道。不过这时,不知是不是他使的力气大了抓疼了她,还是因为害怕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那双眸子里带着点泪光,看起来更像塞外的星,那般明亮,那般落寞,那般寂寥。 那少女穿着层层叠叠繁冗的华衣,似乎是有些地位的人,可神色姿态种种看上去又绝没有宫妇的模样,何况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荒凉的北宫外,元子攸一时也判断不好她的身份。 他心想她不论是谁总归是宫中的女子,便松开了手,转头去看元诩,看他如何处置。 元诩在一旁却是蹙了眉,低声道,“怎么是你?” 二人果然是认识的。 那少女并未答话,只是抬起一双秀而利的眼,看了看元诩,尔后又看了看元子攸。 元子攸无意搅和进他们俩的事情之中,又想密诏一事到底是要紧的大事,该赶在今日出城才好,便道,“陛下,那子攸这就去了。” “嗯。”元诩应了一声,待他转身忽然又握住他的手,道,“晋中动荡,子攸你此去千万小心。” “子攸知道。” 元子攸一路紧赶慢赶,到了自己的长乐王府。 “主子回来了,”何顺儿迎上前来,双眼亮亮的,似乎很开心,“刚才阿秀姐姐……” 元子攸没工夫听他闲聊,道,“去牵我最好的马来。” 何顺儿明显愣了一下,问,“这么晚了,主子还要出门吗?” “别多话,快去!” 何顺儿这便匆匆忙忙跑去牵了马。 “记得,要是彭城王或者霸城县公他们来寻我,就说我……”元子攸骑上马,话说了一半,自己也没想到什么好说辞,就说,“反正你替我推搪过去,不许说我出门了。”说着一扬鞭,骏马嘶鸣。 “哦……”何顺儿应了一声,又追出去扬声问,“那主子,要是陛下来寻呢?” 元子攸已纵马驰去,听见了远远回了一句,“陛下不会来寻我。”也不知道这小童到底听清了没有。 第16章 第 16 章 纵使是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北门时,城门也已闭了。 元子攸一直冲到近处,才猛地勒住了马,那差人大约被他纵马时不容阻拦的气势与突然勒马的身手弄得愣了一下,隔了一刹才执着火把走近身来,道,“城门已下钥了,要是出城,请明早再来吧。” 火把上的光亮猛地朝元子攸脸上袭来,元子攸生怕差人认出自己,赶紧低头。他在衣外披了件纯黑的大氅,戴上兜帽,很容易就将自己的脸融到阴影里。 “我实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元子攸压低了声音,“望门郎通融。” 那差人只是摇头,“城门下钥,不可复开,这是陛下亲定的规矩。” “我便是从宫中来的。”元子攸只好说,他摸出他出入宫禁的金令,让那差人瞥上一眼,立刻又收回怀里。 “这……”那差人自然是认出了,不由觉得为难,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下了决定,“开城门!” “吱呀”声响中,城门在元子攸面前缓缓打开,像是一个沉沉的洞口,要将他吞噬。城外一片漆黑,仿佛是预示着他与元诩那不可知的未来。 元子攸没有时间迟疑,向那差人颔首致了谢,纵马出了城去。 他也是第一次离开洛阳。 二十来岁的鲜卑儿郎,其实又有几个真正愿意困居京城的?他元子攸也不例外。 曾经他也和元诩一道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第一次离京的情形,想过许是巡幸出游,许是御驾亲征,但不论怎样,总以为会是满心雀跃,气派辉煌。 可今日他不过单人独骑,甚至连身份都要隐瞒。而至于心情……元子攸抬头看见月黑风高的夜晚里,城外的一切都黑魆魆的似鬼影,他握着马缰的掌心微微有了些汗,却只是教他在寒风里更觉凄冷罢了——心情,自不必多言。 他勉强辨明方向,沿着官道向北行去。 洛、晋两地相距八百里,不算太远,却也绝不能说近,何况其间还隔着巍巍太行,时将初春,山头积雪将融未融,正是最湿滑难走之时。 何顺儿给他牵来的自然是王府里最好的马,但纵是好马,元子攸也不敢如此托大,只盼望着途中顺利。 起先,未过黄河,元子攸只是觉得过往村落稀疏,不敌洛阳人烟稠密罢了,来往行人神态自若,虽是乡野,其实倒别有一种安稳之感。 行至河阴,元子攸稍歇,饮马河畔。黄河沸涌在前,河水浩荡,奔流不歇,水色混沌,翻腾起无数白沫,比之洛河,自然是壮阔得太多了。 一路疾行,本是疲惫不堪,元子攸见之又是精神一振,抚了抚马颈,仰起头,刚想感慨一二句,忽然听到有人在身边喟道,“昔人有言,夫黄河清而圣人生,这黄河的水,如今却是一年比一年浑浊了。” 另一个人接着叹道,“江河日下,便是如此了!” 听这二人声音甚是苍老,话中皆是无奈沧桑之意,元子攸不由回过头,见那果然是两个老者。 这两个老者鬓发全白,虽已年老,可身量高大,并未如何佝偻,满脸沧桑,但面色红润,精神瞧着也矍铄得很。 元子攸听他们谈吐,胸中似有丘壑,觉着二人并不像乡野里寻常的匹夫,便搭话道,“二位先生留步。适才晚辈听二位先生讲黄河水浊,话中似含深意,不知能否明言?” 那两位老者打量了元子攸一眼,当先那人叹道,“不过是垂死之人的牢骚话,哪能有什么深意?” 另一人却问道,“瞧公子模样,该是清华人家,莫非是从京中来?” 元子攸自觉已无从掩饰,便坦然道,“正是如此。” “却不知如此时节,公子独身一人,又是要去往何处?”那人又问。 “我……”元子攸的视线投向前方,飘过滔滔黄河,望向北岸他尚看不见的地方,“北上。” “北上?”那两位老者似乎有些意外,悄悄互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道,“如今北上的路可不好走啊。” “怎么?” “自然是因为兵燹。”那老者摇头叹息。 “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必瞒公子,我俩正是才从河北南归的,晋地实在是……哀鸿遍野。”另一个老者也道。 “可是我一定要去。”元子攸说。 “这……如今能有什么事值得去河北涉险的?”两个老者长吁短叹,忽然其中一个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莫非公子是要去寻尔朱郡公?” 元子攸心中一跳,问,“难道先生认识尔朱郡公?” “算是有过些许交情,”那老者道,“尔朱郡公……”说了一半却不再说下去了,“既如此,想必确实是要紧事,老朽就不耽误公子行程了。” 元子攸心生疑窦,但还是拜别两人,北渡黄河。 黄河北岸,连温度都似乎凭空低上一些一般,与南岸恍若是两个世界。元子攸紧了紧身上衣袍,一时并未催马疾行。 途中荒凉,并无一个行人,元子攸路过一处村落,一眼看去,数十屋舍如星罗棋布,却是屋门破漏,泥墙坍圮,房顶枯黄的茅草散落一地,随风乱滚——想是村中居民都为避兵乱,背井离乡而去了。 官道至此已分了岔道,可想昔日此处该是几条要道交汇的重镇,行人该往来如织。 元子攸不识前路,抱着侥幸跳下马来,想看看村中是不是还有未离去的人,他便好问路。 他在村中水井边拴了马,四下环顾,往一间看来尚算完好的房舍走去。 他走到门前,细听了一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接着抬手轻轻扣了扣门,房中依然一片静默。他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迎面一股阴凉的气息,带着些许腐朽的味道。 元子攸虽不算娇生惯养,但到底长在锦绣堆中,何时遇到过这些?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拂开面前的蛛网,再往内走上几步。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都是些生活必备的器具。屋中正方的小桌上摆着几个碗碟,元子攸走近一看,碗碟内盛着乌黑泥泞般的物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要不是天色尚寒,不知已生了多少蛆虫。 元子攸再看,灶中亦有发霉的米饭,屋中散乱的几件衣衫,都揭示着屋主人临走时候的匆忙——究竟这兵乱是来得多突然,又是有多可怖? 他默默退了出去,换了几处屋舍,情况大抵也是如此。 眼见夕阳渐沉,元子攸心道不能再耽搁了,便往村中水井拴马处去走去,远远的似乎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自己的坐骑边上,而后马匹突然不耐地一声嘶鸣。 他疾冲几步,一把从背后揪了住那个人,那人“哎呀”一声叫,足下不稳,连带着元子攸一起摔在了地上。 那人心知不妙,虽是被元子攸压在身下,依然拚命挣扎着,待被元子攸死死地压制住了,忽然换了哭腔,一叠声地哀求,“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这声音沙哑,可是依然听得出是童音。 元子攸已发觉这人不过是个瘦小的孩子,又听他的哭求,也觉得自己下手实在太重了,便说,“不杀你,你别怕。”说着松开了手。 谁知那孩子一得自由便没了命般地逃开了,元子攸望着他惊惶奔逃的身影叹了口气,忽然想到或许这孩子认路,便拔足去追。 那孩子矮小,脚步又是踉踉跄跄,元子攸身量力气都比他大得多,没几步便追上了他,伸手一揽那孩子的肩膀。 那孩子立时僵了僵,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别、别杀我……” “说了不杀你。”元子攸暗自蹙眉,心想着孩子也太过胆小了吧,嘴上问道,“你知道去晋阳怎么走吗?” “晋阳……”那孩子哆嗦了一下,“我不、不知道……” “那好吧……”元子攸有点失望,松开了手,“你走吧。”说着自己往回走去。 “你真的不杀我?”走出几步,那孩子忽然在身后轻声问。 元子攸愣了愣,回过头,展颜一笑,“当然不,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要偷你的马……”那孩子低了头,低声道,“上一回我想偷马,那马主人拔了刀子追着说要杀了我,幸好我逃得快……” 元子攸听了蹙眉,“你为什么要偷马?” “没有吃的。”那孩子说,“我奶奶快要饿死了……” 元子攸心中一滞,抿了抿唇,回去从革囊里拿了些干粮出来,递给那孩子,“这个给你。我也没有多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希望……多少顶点用吧。” 那孩子抬起头来,满眼是不可置信,“给我的?” “给你的。”元子攸说。 那孩子怯怯地伸手,从他掌上接过,忽然又说,“大哥哥,你跟我去看看我奶奶好吗?” 元子攸心里知道应该拒绝,可实在不忍心,便答应了。 那孩子牵着他的手,走到了一处破屋前,推开门,唤道,“奶奶!奶奶,今天我找到吃的了!” 里头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微弱地“嗯”了一声。 “里面的就是我奶奶。”孩子转头跟元子攸说。 第17章 第 17 章 那房子狭小,光线昏暗,元子攸跟着孩子走了进去。床上躺着个年老妇人,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一双浑浊的眼珠还会微微地转动。 元子攸一见之下,便知这老妇时日已无多,不忍心多看。偏偏那孩子执着他的手走到床边,唤道,“奶奶,就是这位大哥哥给的吃的。” “啊……”那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摸索着想要坐起,“多谢恩人……” 元子攸赶紧道,“老前辈不必客气,还是请躺下吧。” “唔。”老妇人这才躺好不再动了,歉然道,“老身眼睛已看不见了,失礼勿怪。” 屋中静默了一会儿,元子攸道,“晚辈有一事请教,老前辈可知去晋阳走哪条路吗?” “晋阳……”老妇嘶声问道,“恩公难道要去晋阳?” “正是。” “啊,晋阳。”老妇微微摇了摇头,“东边的那条路就是了,有一棵很高大的桐树的那条。” “多谢了。”元子攸道,又想起这一路上遇到的人的种种神色,又问,“敢问老前辈,河北一带,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老妇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战乱……唉,一言难尽啊。” 那孩子听了,在一旁闷闷低了头不语。 “老身不过一垂死老妇,平生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不上什么大道理,北方的境况老身不甚清楚,只跟恩公说说老身自己这村寨吧。”那老妇人说,“恩公但瞧今日的模样,可能根本想不到从前这里的繁华。那时候,几条官道在这里交汇,自北方去京洛或自京洛北上的人大多要在这里歇脚换马,老身村落里的人也大都开些茶肆饭馆,以此为生。彼时村寨里随处可见各式穿戴口音的异乡客人,有的是京城或是晋地的高官,也有带着稀奇古怪货品的从他乡来的行商,还有追慕风雅的游人,去孟津看黄河,或者去洛阳看牡丹……孩子们就在欢声笑语中慢慢长大,老身这些上了年纪的,也就在这样一片安宁和谐中逐渐老去,只想一生如是,虽是平淡了些,可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瞧老身,年纪大了,说着说着就说远了,恩公请不要介意……”老妇人说着苦笑了一下,“然而自前几年北方六镇动乱以来,一切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行人少了,慢慢村庄里的茶肆饭馆一间间地关门歇业,眼见生计窘迫,不少人离乡另觅出路,走了一拨又一拨,这里冷清多了。” “这也没什么,老身本想了此残生总还是无大碍的,偏偏战火不熄,不知从哪里来的游兵散勇、盗贼流寇,四处劫掠,为非作歹,路过此处,自然不会放过。村中留下的人逃的逃死的死,老身这把年纪自然是跑不了的,拚着这把老骨头和老身这个孙儿躲在了村口的枯井里,好歹才保住了性命——” “唉,虽是如此,后来夜半总梦见那些日子在枯井里听到的乡民们的哭喊嘶叫,哪还能再睡得着?何况,又短食粮。老身这个孙儿颇为孝顺,这些日子在村中挨家挨户地搜寻吃食,有时运气好,能寻到些许,可又顶得住几日?老身垂暮之年,死便死了,无足怜惜,只是可叹老身这才十多岁的孙儿……” 老妇人说到这里,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句,“天杀的胡人!”她久遭病痛与饥寒困扰,不由气喘不定,脸色狰狞,面目看上去着实骇人。 她这一句“天杀的胡人”自然是把元子攸也含在其中一道骂了进去,不过便是没有这句,元子攸心里又何尝好受?他回想洛阳歌舞升平笙歌不散,只觉得自己从前二十多年只像醉梦一场,此时忽然有人揭开蒙住他双眼的绝美的柔纱,他才看到其实身边根本是血红一片。 这老妇目不能视物,看不见元子攸的形貌,自然而然地把他当做和自己一样的乱世的受害者。她犹要滔滔继续说下去,还是那孩子知觉,偷偷扯了扯她的手臂,轻声道,“奶奶,别说了。” 老妇人话音一止,忽然也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一沉。 元子攸听了她一席话,心中愧疚,又见她神色,明白自己不能再留,便道,“多谢了,晚辈这就告辞了。” 那老妇并未留他。 “大哥哥,你这就要走吗?已经这么晚了,不如歇一宿吧?”那孩子送元子攸出来,问道。 “还是不了。”元子攸摇头,“我身负要事,已经耽搁得太久了。”他说着望了一眼屋内,“何况,你奶奶未必欢喜。” 那孩子便不再强留。 “等我回来,再来找你,好吗?”元子攸说。心中却是知道,等自己回来,这祖孙二人,未必还在人世了。 他趁着夜色重新踏上前路,心里一片茫然。夜晚里宿鸟的哀鸣和野兽的低呜从四野传来,路口那棵歪斜生长着的桐树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元子攸一失神间,马身猛地一晃,他回过神来,发觉身下骏马竭力拔蹄,原是马蹄陷入了一片泥泞之中。 元子攸见坐骑始终不能脱身,自己跳下马来,不知道踩在什么东西上,脚下“喀喇”一声。他没有在意,随便一脚把那物体踢开,谁知那物飞是飞出了,却在幽夜里带出一弧暗绿的光芒。 元子攸愣了愣,点了火折俯身去看地上的东西,幽暗的火光依稀照出那物体的轮廓。元子攸一见之下顿时寒毛倒竖,惊得猛退了一步,好巧不巧,他正踩在一具尸骨上。那尸首面目都已溃烂尽了,身上已没剩下几块肉,唯有白骨嶙峋,根根分明,断折的肋骨上一道浓重的淤紫——兴许尸骨的主人生前在战场上负了伤,并未立刻毙命,不甘就死一路奔逃,到了此处终于不支扑地而死;更有可能,他曾经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在战场外不知道什么人的刀下仓皇送了性命,潦草结束了渺小不足道的一生。 不必说,刚才被元子攸随便踢出的,正是这尸骨的一部分,绿光自然便是他从前只在那些爱讲志怪故事的说书人口中听说过的磷火了。 元子攸强忍住不适,将牙咬得死紧,脚下避开那具尸骸,牵着马缰用力将马从泥泞中拽出。 纵是骏马,又岂能知人意?那马得了自由,发出一声清亮的欢嘶,在寂夜里传得远远的。元子攸全身恶寒,一时觉得气力全无,膝下一软跪倒在地,手掌重重按在泥泞里。 过了好久,他才渐渐缓过来,苦笑着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泥污,在袍子上粗粗擦了擦手,勉强跨上马背,骏马载着他,摇摇晃晃又往前去。 元子攸竭力想要将刚才那尸骸的模样从脑海中甩脱,可是越这样想,那景象在脑海里就印得越深。他奔波几日,也没顾得上吃食,一时胃中翻腾抽绞,难受得很,想要吃一些东西,又如何下得了口?于是脸色苍白,额上渐渐沁出冷汗。若是有人在这寒夜里的荒原上看到他,定会以为那是只夜行的鬼。 所幸这一夜再无他事。 到了破晓时分,晨雾渐散,身遭的一些影影绰绰都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前头数十只乌鸦正围着一具尸体啄食得欢,被元子攸惊动,仓皇飞起,在空中抖落片片鸦羽。剩下那残缺的尸骸暴露在风中,肌理已被风吹得干紫,可肚肠挂了一地,依然是鲜嫩粉红的。 元子攸歪坐在马背上,来往的风呼啸,他浑身都似冷了。 越往北行,所见更凄凉。 元子攸一连行了几日,见到更多倒毙路途的死尸,有飞鸟,有走兽,有人,有青壮,有老迈,有年幼。 慢慢地他也学会刻意忽视这一切了。不由又想,人真是可怕,初时惊悸如此,不过几日工夫,如今他见了眼前这些,除了心上一片空茫,竟可以毫不所动。 只是他独独如此吗? 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活人的。 他想到路上遇到的那些零星的难民,那些难民有的三五成群互相扶持,也有独身一人踽踽而行的,只不过大都是满眼惊惶,好像你在他耳边随便说句话就能惊破他的胆一样——那已不像是人了。 还有那些流寇。其实说是流寇,境遇也就比那些难民好上那么一点点。 这些人都是自北向南行,不可避免地与元子攸打了照面。那些难民眼里只有麻木,就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一样,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又继续赶自己的路。那几个流寇倒似乎是想要动手,可见元子攸一身泥泞,面色枯槁,想必也是无物可图,又觉得索然,毕竟如今他们也没太多力气可以浪费,双方便这样在彼此的注目下擦肩远去。 都是自顾不暇,又怎么能再理会他人的死伤呢? 一路磕磕绊绊,好容易走到太行山脚下,元子攸已不知耗费了多少时日。 他抬头仰望巍巍高山,半山如银。 路才走了一半,接下来是更难走的路。 第18章 第 18 章 寒风肃杀,四野茫茫,太行山上雪深几可没膝,飞鸟绝踪,走兽无迹。饶是元子攸座下的马神骏,这一路仍是走得踉踉跄跄。 眼见的是幽蓝的晨雾在林间飘拂,一切寂静得恍若是太虚梦境。确实,自元子攸登山以来,除了风穿过山林发出的或长或促的“呼呼”声,和马儿落蹄时地上积雪挤压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再没听到什么别的声息。不过这时,他却觉得身后有极轻微的响动。 这响动极轻,本来他是不可能注意到的,可这山中景物实在太过单调又太过沉寂,这极轻微的响动就像是突然拨动了他的神经,他浑身一凛,警惕起来。 马匹继续往山上走,那响动也不离不弃缀了上来,元子攸回头去看,却只见山间林木嶙峋似鬼,哪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心想也许是还未能适应如此安静的环境,自己生了幻听吧? 座下的马儿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吃力。突然,它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不安起来,加快了步子。这么冷的天色里,元子攸看到马颈上竟沁出汗来,为寒风一吹,不一时又凝作了冰,一颗颗在初阳下晶莹闪烁。 那马越走越快,不多时竟已是小跑的姿态,气喘咻咻,可就是不肯慢下。这马跟了元子攸一路,也算与他同历风雨,元子攸早已对它有了些依赖,这时心疼之下又感奇怪,再一听,却觉得身后那始终不去的动静更响更近了。 元子攸再回头,他眼力素来好,在满目苍莽积雪中忽然看见某一处微微动了一动,再凝神一看,这哪里是积雪,分明是一头浑身雪白的大狼! 元子攸呼吸一滞,全身血液都似冻结,定了定神,伸手进大氅内,缓缓握住了自己的腰刀。他眼望那大狼,却是再不敢转回头了。 那狼颇有灵性,似乎知觉元子攸发现了自己,索性不再隐匿身形,发力便向这一人一骑冲来。 元子攸大惊,双腿狠狠一踢马腹,那马儿似乎也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载着他发力狂奔起来,马蹄刨动碎雪四溅飞扬。 可纵是骏马,一来连日奔波,体力损耗大半,二来它也确实不擅长走这样的雪路,便是全力狂奔,又怎么比得上雪原上的狼的速度?元子攸眼看着那狼越追越近,只是无可奈何。 那狼已追得很近了,元子攸能清晰地看见它赤褐色的眼睛与雪白的毛皮,那眼睛散发着深沉凶狠的光,无一根杂毛的身上随着奔跑抖落同样纯白的碎雪。要是在平日里,元子攸兴许还能笑着评点说这狼真是漂亮,此时却哪里能笑得出来? 那狼纵身一扑,堪堪就要扑到马身上,元子攸抽刀出鞘,觑准时机往那狼颈上斩落。 虽是如此时刻,他落刀依然是狠而稳,本来那狼急于追咬猎物,没防着他这一手,眼看是避不开了,危急关头竟然一偏头,咬住了他的刀锋。 元子攸也万料不到这狼的机敏,想要抽刀再砍,一时间又拗不过那狼的力气,便想再用力下砍,可那狼也知这是生死存亡的要紧时刻,任凭刀锋在狼牙上磨出刺耳的声音——那狼的唇上牙龈都出了血,身子被马拖着前行,地上一点一滴尽是艳红的血——就是死不松口。 元子攸持刀的手掌能感受到狼嘴里喷出的热气,鼻端也能闻到大狼身上散发出的教人难耐的腥臭,眼看自己的马越跑越无力,情知如此不是办法,只得撒手。 那狼在被动的拖行中突然停下,狠狠摔在雪地里,隔了一下站起身来,抖抖全身的皮毛,竟悍勇如此,不顾口中淌血,又拔足追了过来。 趁着大狼摔倒的当儿,元子攸那一骑又和它拉开了点距离,可是那狼脚步不慢,又怎么轻易甩得脱? 元子攸一摸身上,只是苦笑。初离洛阳时他哪料想得到自己这一路上会遇到这些,如今他腰刀既丢,身上便只有小玩意儿一样的短匕了,何况这短匕好看大过实用,又能顶得上什么用了? 想着不禁暗叹,不想自己今日就要稀里糊涂葬身在这太行山的狼腹之中。他心里绝望,可偏是这种时刻,感官也敏锐胜过平时,竟在这当儿捕捉到前方山头上隐约的人声。 那到底是不是人声,元子攸自己也殊无把握,不过此刻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他便驱马向那人声处去奔去。 奔得近了,那人声更清晰,可听起来声势不大,可能也只有十来个人而已。元子攸耳听他们谈笑,只觉他们似乎兴致颇高,听起来竟像是进山打猎的人。 元子攸心中黯然,心想自己合该就死,却不该连累这十余人,正想着要不要往别处去,前方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大约是听到动静,看到了他。 再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驱马向他这边走近,十来个人影在林中忽隐忽现,距离已不太远了。 到了坡顶,那些人影站定,彼此似乎是在说话,其间有一人豪笑道,“好一头大狼!” 元子攸听了那人的笑声不由一分神,忽听座下骏马悲嘶,原来是那狼奋力一探,前爪已勾上了马腹,那马儿一吃痛竭力向前一窜,却没料是把自己扯得肚破肠流。马儿在悲鸣声中重重摔倒在地,眼看是不能活了。 元子攸也被它甩落雪中,一时摔得头晕眼花,刚刚挣扎着要坐起,忽然腥风扑面——那大狼似乎知道那马已逃不了成为它腹中餐的命运,竟索性舍了马儿,先向元子攸扑来。 元子攸急忙一侧身,堪堪避过大狼锋锐的爪牙。 那大狼扑了个空,在原地不慌不忙地转了个身,作势又要向他扑来。 元子攸见它后腿微曲,知道便是下一刻了,手中握紧匕首,正要作殊死一搏,忽然有箭破空而来,正射在狼身上。 那狼生在雪原,自然皮毛甚厚甚粗,那箭只是在它身上一弹,便跌落在地,不过想来这箭力道颇大,那狼吃痛,转身瞪视那箭射来的方向。 元子攸百忙中也转头看去,见射这一箭的是个穿着劲装的男子,身量似乎颇为高大。那人手上仍持着弓,这时又搭上了第二箭,遥遥指着大狼,气势沉稳,如渊渟岳峙。 连那狼也感受到了威胁,狼性虽狡狯,到底还是畜生,又舍了元子攸向那人奔去。 元子攸仍不敢移目,望着那狼奔去的身影,那人静立坡上,眼见狼奔近,却是一动未动。 坡上另一边走过来一骑,马上跳下来个白衣俊秀的青年,俯身去扶元子攸,问道,“小兄弟,可无碍否?” 元子攸站起身,刚才他虽摔得狠,但毕竟是摔在积雪中,除了身上有些疼痛外,并无大伤,便摇了摇头。 他和那白衣青年站立一处,一齐抬头去望那人和那狼。 眼看那狼已奔得很近了,那劲装男子仍未发箭,终于那狼腾身一扑,那人后退了一步,这才松了手。 只见箭如流星,从那人指间射出,深深没入大狼张大的口中,那狼呜咽一声,被箭带得一翻身,仰面摔倒,又从山坡上滚落,一路将白雪涂得赤红。 白衣青年忙走过去看了,那狼一时还未气绝,在地上无力地抽动了几下,才渐渐僵硬不动了,它脑后冒出一截短短的箭尖,血水自伤口中汩汩而流。 形势逆转,只是瞬息之间。 元子攸心中感慨,转头看到自己坐骑躺在血泊之中,气息奄奄,看见元子攸,还竭力想要抬起头,心中不免悲凉。 那厢白衣青年查看完狼尸,朝坡上的劲装男子喊道,“狼已死了。” “好。”那男子应了一声,收了弓箭,带着一行人从坡上下来,紧跟他身旁的是个少年,其余从者五六人,其实算起来,总共连十人都没有。 走得近了,能看清那男子三十来岁年纪,只是穿着单薄的一身劲装,这样的天色里竟像是不怕冷似的,他肤色白皙,容貌带着些许异族的味道,俊逸得教人看了便是眼前一亮。而那少年十来岁年纪,眉眼黑亮,鼻梁挺直,薄唇微抿,也是个极漂亮的孩子。 再加上刚才那穿白衣的俊秀青年,一时之间荒寂的太行山上出现这样多标致人物,真真是出元子攸意料。 那劲装男子领着一行人走到近处,还未待元子攸道谢,先向他笑道,“我瞧小兄弟身手胆色俱是好得很,我那箭放得慢了,怎么样,可没伤着吧?”说着转头对那少年道,“菩提,把马匀给这位小兄弟,你和爹爹同乘吧。” “是。”那少年答应一声,跳下马背,牵着马走到元子攸面前,虽然一双薄唇仍是抿着,但元子攸看见他黑亮的眼睛里透出些许的好奇。 元子攸朝他微笑,“多谢。” 那少年摇摇头,说声“不必”。走了回去。 劲装男子伸手拉了少年上马,转头又向先前那个白衣青年道,“贺拔,那狼尸就归你带了。”说着唇边又绽出笑意,“前几日一无所获,我还甚是烦恼空手而归得给天穆兄他们笑话,如今猎了头大狼,回去倒也不必怕了,大家伙还能一起烤狼肉快活快活!” “那是自然。”那白衣青年也笑。 元子攸将将跨上马背,听了他们的话忽然一愣,抱着侥幸问身旁那白衣青年,“莫非……阁下是贺拔胜将军?” “他乃家兄,”那白衣青年转头,笑道,“我名贺拔岳。” “原来是贺拔岳将军,久仰将军之名。”贺拔岳与其兄贺拔胜同在尔朱荣帐下,都是尔朱荣极倚重的青年将领,元子攸万没想自己未至晋阳竟先在太行山上遇见了他,心想他或许知道尔朱荣所在,便又问道,“那么敢问将军,可知尔朱郡公可在左近?” “尔朱郡公?”贺拔岳听了这话,看了一眼那劲装男子,又回头对元子攸笑,“喏,刚才那位搭箭救你的,便是尔朱郡公了。” 第19章 第 19 章 “尔朱郡公?”元子攸微微愣了愣,转过头去。 那劲装男子正驱马走过来,闻言道,“正是尔朱荣。” “我是中书监元子攸。”元子攸报的是自己的官职,“有话要跟尔朱郡公说。郡公请借一步说话。” 尔朱荣一笑,拍了拍坐在他身前的尔朱菩提,尔朱菩提跳下马去,又去跟仆从合乘,尔朱荣朝贺拔岳道,“贺拔,你们先走,我和长乐王殿下有话要说,说完便来。” “长乐王?”看得出贺拔岳有些意外,他又看了元子攸一眼,却什么也没说,“是。” 眼看着贺拔岳带着众人缓缓下山去,那白狼尸体被拴在马后,拖出长长的印痕。 二人各自坐在马上没动,尔朱荣打量了元子攸一会儿,笑道,“你跟你长兄长得不像。” 元子攸没料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忍不住接口道,“郡公认得我大兄?” “怎不认得?”尔朱荣笑,“不过那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那一回我跟着父亲进京谢恩,曾在宫里见过他——说起来,这么多年了,不知他如今可好?” 元子攸听闻他的语气不由更觉黯然,低了头轻声道,“大兄三年前就去世了。” 尔朱荣一怔,亦轻声道,“怎么会……”他性子雄豪,也觉出元子攸的失落,抬头看见贺拔岳一行人已去得足够远了,便改了话题问道,“殿下刚才说,有话要跟我讲?” 元子攸环顾四周,近处已无人影,他压低声音,“陛下密令。” 尔朱荣吃了一惊,身子微动,似乎是想下马接旨,可元子攸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止住了他,“不必。”说着伸手自衣内拿出某物,“陛下的旨意,请郡公自己看吧。” 尔朱荣愣了愣神,低下头伸出双手作势要接,本以为圣旨总归有些分量,哪料元子攸放在他手掌上的那物什轻飘飘的,经风一吹几乎要随之飞去,尔朱荣忙握了拳捏住,抬头一看,一时也有些懵然——原来那不过是方素绢。 他展开素绢,其上墨迹淋漓,但不多字。尔朱荣看了,不过倏忽间,脸色已变了几变,“尔朱荣接旨。”他又向元子攸道,“我们快些下山,早日出发吧。” 元子攸称是,两人驱马前行。尔朱荣所带的马匹显然是常带在左右出入雪原,比之元子攸先前那一匹好过太多,两匹骏马一路小跑,不多时已追上贺拔岳等人。 贺拔岳闻声回过头来,笑道,“我刚还和菩提打赌说你们要多久能到,没想来得这样快!”又向元子攸欠了身,“殿下,贺拔岳刚才多有失礼,还望勿怪。” “贺拔将军客气。”元子攸道。 尔朱荣却是沉着脸,“贺拔,别跟菩提打趣玩了,我们快些下山!”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出来带的那些没用的东西都丢了。” 贺拔岳愣了愣,“怎么……那这狼呢?” “也丢了。”尔朱荣道。 贺拔岳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拔出短刀来,回过身想去割那连接狼尸与自己坐骑的绳结,可是一时又下不去手。 旁边的尔朱菩提也不情愿,扁了扁嘴,央求道,“爹爹!” “菩提,不要胡闹。”尔朱荣无动于衷,又转头朝贺拔岳道,“快丢了!” 尔朱菩提经父亲一呵斥,不敢再开口,眼圈泛了红,只是看着贺拔岳握着短刀的手。 贺拔岳眼见无法,只好一狠心,往那绳子上一划,可那绳结甚粗,他一时没有割断,他第二刀又落不下去,迟疑了一下,道,“郡公,公子这样喜欢这狼,不如我看……郡公你们先走,我一个人,带着这狼慢些回去。” 尔朱荣闻言怒道,“亏你还当过太学生,竟说这种浑话!” “郡公,”元子攸劝道,“贺拔将军说的未尝不好。不如就我与郡公先行,不论怎么说,两人总快过十来人。” 尔朱荣回顾一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叹了口气,“也罢,那就依殿下所言。” 二人驱马先行,余下众人不再刻意赶路,很快便被他们甩在身后。 路上元子攸向尔朱荣约略讲了些京中近来发生的事,说到太后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尔朱荣听了也很是愤慨。 午后寒风渐起,山中林间,竟稀稀落落又开始飘落雪片。地上融了一半的积雪又重新凝结成冰,二人不得已,放慢了速度。 “这样的日子,郡公竟还进山来狩猎?”元子攸不由得感慨。 “自小便喜欢,”尔朱荣笑,“如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说起来,我还未谢过郡公救命之恩。”元子攸也笑,“也多亏郡公这癖好,否则只怕我今日便葬送在白狼口中了。” “殿下何必客气?”尔朱荣摇了摇头,道,“便是我不在,我瞧今日这局面,是殿下为狼所食,还是狼为殿下所杀,还未可知呢。” “不管怎样,我便是侥幸杀了那狼,没有马匹,也逃不过冻死雪原的下场。”元子攸说。 尔朱荣闻言大笑,“那便算我救了殿下一次吧,其实那也没什么的。”他笑完了,忽然皱了皱眉,望着越下越大的雪,说,“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元子攸本已有些疑惑,眼看将是二月天,依往年的情况,黄河南岸俱已回春,可不知北岸的气候竟如此变幻无常? 尔朱荣在一旁道,“殿下,我们再快些走,若这雪再这样落下去,只怕我们近日难出山了。” 元子攸听了,自然与他一同催马。 然而这雪始终未停,甚至没有减弱之势。慢慢的,并骑的两人之间也都是纷乱的落雪,转头看去已难看清对方面貌。 呼吸之间都是冷意,一开口,便有无数的雪花飘飞进口中,再沁入心脾,两人很有默契,都不再说话。 一片飞雪直向元子攸眼里吹来,最后落在他的眼睫上,元子攸伸手拂了拂,他一动作,大氅上的雪纷纷坠落,大氅又露出原本的黑色。 这样一来,他走得稍慢,被尔朱荣超了前去,还未待他追上,尔朱荣突然勒住了马。 元子攸放缓马缰,走到他身边停住,原来前头有棵大树倒落在地,堪堪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这树横亘道上,也不知是什么树,生长了多少年,枝条甚粗,竟也因这风雪而断折。元子攸但看这模样,便知这显然不是自己和尔朱荣,甚或加上两匹精疲力竭的马能挪动得了的。 他望向尔朱荣,尔朱荣沉声道,“有两个选择,一是绕路,二是等贺拔他们到了,我们一起把这树搬开。” 元子攸没有接话,等他说下去。只听尔朱荣又道,“绕路这一条我殊无把握,兴许更慢,兴许迷失了路你我都要死在这太行雪山上,我看,不如我们先歇一歇,让马也歇一歇,说不能这当儿还能有什么转机。” 元子攸应是。 二人下马。元子攸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走到断树边,和尔朱荣一齐拴了马,让马把他们围在中间。 那树折断未久,积雪还不太多,二人各自在树干下寻了一处积雪浅的地,拿手肘拂拭清爽了,蜷身坐下暂歇。围在身边的马匹散发着温暖的牲畜气味,闻上去没来由地教人安心。它们与身后的断树挡住了大半的风,元子攸一时倒也觉得不那么冷了。 但风依然在。元子攸耳听风声呼啸,在林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哨音,头顶的巨树在风中狂乱摇摆,一时真担心有一棵会和自己背倚着的那一棵一样折断,准准砸在他俩头上。 “要是真再有一棵断了,偏巧砸了我们,那也是命了。”身旁尔朱荣忽然道。 元子攸一愕,转过头去,见尔朱荣正看着自己,心知是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刚好殿下在身边——想请教殿下,”尔朱荣侧过身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死在狼腹中,和死在断树下,到底哪一个更好一点?”他口里说的是死,可是脸上却浑没有恐惧或者悲伤的神色,分明只是将之当做笑谈罢了。 “自然是哪一个在先哪一个更好些了。”元子攸叹道,“若是才逃过狼腹,就死于断树下,或是才逃过断树,就死在狼腹中,那造化也太捉弄人了。” 尔朱荣听了,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是元子攸的话出他意料。 “莫非郡公已经寻觅到了死的理想方式?”元子攸转眸过来,问。 “若要论死,自然是善终最佳。可自古有多少人能得善终?横死自然是最坏,可若我注定要横死,那我宁愿死在刀剑下,也不愿死于病榻上。”尔朱荣道。 “郡公豁达。”元子攸道,自己眼望着茫茫飞雪,有些出神,“我从来只听人言死之苦楚,却从不曾将之联系到自己身上,我明明已看着身边那么多人离世,可又总觉得,我与他们都不一样,我是不会死的。”他说着极清淡地笑了一笑,问尔朱荣,“是不是很傻?” 第20章 第 20 章 两人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感袭来,元子攸迷迷糊糊,枕在自己臂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缘于睡着前尔朱荣所讲的“死于刀剑下”,他这个梦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满是不祥的味道。 他梦到漫无尽处的白玉阶,一级一级,似乎远达天庭,从他看不见的地方,有猩红的液体缓慢流淌,一点一滴,往下蔓延。开始其势甚缓,后来像是谁打开了禁锢它们的闸口一般,那血色直如潮水席卷,滚滚自他脚下流淌,阶下一池清莲,开在如血的池水里,随风摇曳。 他折下一枝,还来不及细嗅那清莲味道,脚下一滑,仰面跌倒在那池水里。 那池水不凉,甚或带着温暖的味道,像是刚从某个人那搏动的血脉中流出。他被无边的池水吞没,像是失尽所有力气般摊开手脚,透过血色的池水仰望,池外云天辽阔,桐树耸立,也镀上一层鲜浓色彩,无数落叶随风坠下,有一片打着旋儿飘落在他脸面,挡住了他全部视线。 那是个很迷乱的梦。 他迷蒙着醒来,眼前一片银白,干净得刺眼。他支起身子,狠狠摇了摇头,手上一动,忽然觉得臂上有些疼痛,这便清醒了过来。他捂住手臂坐直,身上披着的一张毡布滑落到膝上。 他愣了愣,心道难怪刚才自己不觉得冷,转头看去竟是贺拔岳一干人都到了,各自在一旁闲坐,大半打着盹。 尔朱荣还坐在他身旁,见他醒了,笑问,“在这冰天雪地里睡觉,还是第一回吧?滋味如何?” “确实。”元子攸说,想起刚才那个诡异的梦,忍不住皱了皱眉,“滋味……大概是永生难忘吧。” 尔朱荣一笑,伸手过来,想帮他盖好毡布,元子攸也伸手去扯,一扯之下手臂又是一阵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怎么了?”尔朱荣问。 元子攸也觉奇怪,揭开大氅看了一眼,见底下白衣袖上已染了一小片血色,血色的中央衣衫破了道口子,露出他臂上的伤口来。 元子攸哑然失笑,难怪他梦里净闻到血腥味,原来是自己臂上有血,他暗暗回想,大约还是那时被那大狼一扑时擦到的——这伤不重,他又冷得麻木,一心也在旁的事物之上,直到这时才发觉。元子攸顿时放下心来,把刚才那个不祥的梦搁置一旁。 元子攸拧着眉,捏住衣袖,将之从血迹凝结冰冻的伤口上扯开,但一下没能控制好力道,伤口再度撕裂,涌出鲜红的血来。他忙把衣袖卷起,把手垂下,那血便顺着他的手臂流到他的指尖,一滴滴落在雪上,开出朵朵艳红的花。 尔朱荣见了,伸手拍了拍身边睡得迷迷糊糊的尔朱菩提,尔朱菩提挣了挣,睁开眼来。尔朱荣道,“菩提,拿点伤药出来。” 尔朱菩提自身上摸了摸,取了些出来,他伸手要递给尔朱荣,转头的工夫看到了元子攸臂上的血,便自己挪了过去,去给元子攸包扎。 他手甚是灵巧,包扎技巧娴熟,元子攸也不推脱,伸了手,看着他为自己裹上细布。 “你叫菩提吗?”元子攸对他的名字还是十分好奇,问,“为什么起了这个名?” 尔朱菩提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一听脸上就露出些许不开心的神色。一旁尔朱荣插口道,“他母亲怀他的时候总梦到菩提树,觉得是吉兆,就给起了这名。” “北乡姑祖母?”尔朱荣的发妻、尔朱菩提的生母元氏论辈分正是元子攸的姑祖母,被封北乡郡长公主。元子攸歪了歪头,又笑道,“这也是有趣。”他见到神色不快的尔朱菩提,安慰他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梦到,否则,我也能有个有意思的名字了。” 尔朱菩提撇了撇嘴,可终于还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裹完了伤,尔朱菩提又回了原处,蜷起身子睡了。 “是郡公的长子?”元子攸问。 尔朱荣点头,“是。” “郡公有很多孩子?”元子攸又问。 “有好几个。”尔朱荣笑,“不过除了菩提和我长女英娥以外,其他孩子都还太小些。我出来打猎,也只能带上菩提。” “他也还小些,”元子攸说,“有十几岁了吗?” “快满十二了。也不算小,我在他那个年纪……”尔朱荣笑了笑,没说下去,反倒叹了口气,“其实比起他,还是英娥那孩子更像我。小时候我当她是个男孩儿一样养,带着他四处骑马放鹰,她一个女孩子家,身手胆量倒是比同龄的男孩子还好些。只是这孩子被我早早地嫁进宫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反倒害了她。” 这话元子攸当然不好接口,便笑了笑没有说话。 眼看天色越来越沉,雪似乎小了一点点,尔朱荣说,“殿下不如再睡会儿吧,瞧今日这景况,我们是绝不可能下得山去了……多亏贺拔谨慎,没把物品丢尽,要是听了我的话,我们一伙人就得在此忍饥受冻了,”说着摇头笑了笑,“那想想都太狼狈。” 元子攸点了点头,依然觉得浑身怠惰,真的又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却是梦到无边的旷野,牧草青青,随风摆折。原野上一匹皎洁如月光的骏马奔驰而过,驮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孩,那女孩一身胡服,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在身后。 元子攸做过很多梦,但大多都与他的经历际遇有关,但他一不曾见过草原,二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少女,虽是梦中也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那女孩在风中肆无忌惮地大笑,纵马掠过他的眼前,元子攸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与向往,他凭空伸出手,可流过指间的只有风。 那女孩长驱而往的山坡上忽然有一星光亮,慢慢地,有一道孤耸的烟,随着风涂染得半边苍穹青灰,元子攸鼻端嗅到了物体燃烧发出的呛人气味,眼前那火光也是越来越明亮,似乎直要照亮已到黄昏时刻的天地。 而那女孩迎着火光绝尘而去,只不回头。 元子攸大惊,来不及惊呼出口,那女孩已一闪身融进了火光里,给他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 元子攸心里一空。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点着啦!”声音里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 元子攸在半梦半醒间分辨出那是贺拔岳的声音,一怔之间那草野、骏马、女孩、火光都已统统不见,他睁开眼来,周遭晦暗,已入夜了。 身边有火光闪动,元子攸转头看去,原来是贺拔岳与几个伴当一起拿毡布点着了火,这时小心翼翼地围坐一圈护着。这样的天色里能生起火来实属不易,只怕先前失败了不少次,最后只得拿毡布取火,是以元子攸在梦里就已闻到那股呛人的烟味。 雪已经停了。但风未歇,空气中的冷意依然教人打颤,元子攸也凑了过去。贺拔岳往旁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殿下醒了。”他一说话,没料又吸进了烟,忍不住转过头去猛烈咳嗽。 元子攸努力偏过头,也忍不住咳了几声,他伸出双手去凑那火光,火焰温度灼人,一点一点化开他有些僵硬的手。只可惜等身上暖了,又觉腹中空空。 贺拔岳搓了搓手,说,“殿下稍等。”拍了拍身边的伴当,两人一齐站起身走开了。 元子攸没明白他让自己等些什么,回过头去,见他二人身影在不远处晃动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两人一个手里拿着鲜红的肉块,一个拾了几块大石,元子攸侧身避了避,明白他们是要烤这肉吃。 至于这肉,只怕正是从白日里死在尔朱荣箭下的大狼身上割下的。 “郡公赏我的刀真是好用,没太费力就割下这狼的肉来。”贺拔岳笑道,“就是不知这肉冻得跟石头似的,究竟烤不烤得熟。”说着皱眉看了看那火焰。 毛毡经烧,可烧来火远不如木柴来得旺,如此冰天雪地,却又去哪里寻干燥的柴火来?也无怪乎贺拔岳发愁。但一伙人再无别的粮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把那狼肉架在火上烤着。 一伙人围坐一团,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狼肉,那狼肉表面凝结的霜粒在火光中晶莹剔透,折射出细微的光泽,但似乎分毫不化。众人盯得眼睛都酸了,终于,“嗞——”一声,一滴融化的血水滴落在火中,爆发出小小的火星。 几个粗壮伴当闪躲了一下,挤作一团,各自咽了一口唾沫,那畔尔朱荣倒是睡得正沉,尔朱菩提大约是在睡梦里闻到了隐约的肉香,挺直的鼻子微微嗅了嗅,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众人见了,忍不住脸上都露出笑意。 又过了很久,那肉仍不见熟,这等待的时刻让饥饿的人分外难熬,几个伴当便努力忽视眼前的肉,各自用部族的语言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胡侃,以便转移注意力,元子攸听不懂他们说话。 “他们好些是早年跟着郡公出来闯荡的族人,说的是契胡语言,殿下听不懂吧?”贺拔岳解释说,“我也只略懂一些。”他说着侧耳细听,也不知是他自谦,还是那几个伴当说的话粗浅,贺拔岳脸上不时也露出笑容。 “他们在说些什么?”元子攸也是百无聊赖,便问。 “啊,”贺拔岳回过神来,笑说,“他们说些粗俗无聊的玩笑话,殿下不听也罢。” 元子攸没再说什么,眼看他们言笑正欢,忽然很是羡慕这些所谓的粗人那简单的快乐来。 再过一会儿,那肉味转浓,腥气转作香气,弄得一干汉子难受地抓耳挠腮。 贺拔岳伸手,不时翻动那肉块。狼肉肌理紧致,但到底生活在天寒地冻之中,肉中仍带有些许的油脂,油脂比肌肉更经不住火烤,这时已都变作了液状,随着贺拔岳的翻动,不时有一二滴滴落在火焰里,火焰阵阵颤抖发亮,爆发出令人沉醉的香味来。 边上果然有人已忍不住,“哎——我说贺拔,你行不行呀,差不多得了,我可饿得很了,经不住你这样文绉绉地细火慢熬,来,我自己动手拿了。” “收手,”贺拔狠狠拍了那人毛毛躁躁伸过来的手一巴掌,转而又仔仔细细地翻动狼肉,“仔细吃坏了肚子,倒要来怪我手艺不佳。” 那人只好讪讪缩了手,眼巴巴地看着贺拔岳,终于贺拔岳一笑,“好了,你自己拿了尝尝吧。” 左右如蒙大赦,一个个伸手去取,大口撕咬,嘴里都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来。 贺拔岳也伸手取了一块,递给元子攸,“殿下尝尝。”待元子攸接过了,他又道,“我手艺不太好,还是向郡公学的,殿下就请将就着吃吧。” “怎么?”元子攸正想要咬,听了这话又停住了,“郡公手艺很好?” “可不,”贺拔岳笑,眉目间都有些飞扬的神采,“要论这种事儿,有谁能比得过郡公?” 这狼肉自然没烤太熟,肉里夹带着大量血丝,带着一股野兽的浓浓的腥膻味,肉质也不如那些家畜来得细腻可口,何况还无佐料,对元子攸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公子来说,吃这狼肉,与茹毛饮血根本没什么分别。 可他连眉头都没皱,就将那狼肉含在嘴里胡乱咬着,又不管不顾地往下咽,吃相竟与那几个外族伴当没什么差别。他这时那身价格不菲的大氅已经污迹斑斑,发髻也半散乱,指尖还留有血迹,要不是仔细看去容貌依然是俊美无俦,犹带二十多年养尊处优积攒下的贵气,又有谁还能认出这正是京里人人称赞的长乐王? 这样的肉,就合该这样的场合吃,这样的吃法,也合该这样的场合用,元子攸身处众人之间,自觉也吃出一份他从没有感受过的快意来。 有一个伴当吃得开心,嘴里狼肉还未咽尽,便仰起头嚷嚷,“今晚大家伙开心,不如我给大家唱支歌吧!” 边上的人立刻开始起哄,有的说他一大老粗,又会唱什么歌了,有的说他别唱得跟杀猪叫一般,弄得大家没胃口,但那人摆了摆手,不管这些人的调笑,顾自开口唱了。 他的声音粗豪,带着些微经年劳苦所致的沙哑,些微的异族口音,配他那支歌,倒正是绝妙。 那是支什么歌呢?歌词不长,寥寥几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是一支异域风情的歌,无人为他伴奏,那歌声便独自在天地之间徘徊。 他一开口,众人便各自缄默。在座的都是胡人,虽然归服汉化或短或长,有的甚或一生都生活在中原,都不曾见过一眼北塞的原野,可他们百多年前的先辈们,俱是草原上驰骋纵马的英豪,他们骨子里流淌的,依然是塞外胡人的血。一时之间,人人俱心生向往。 元子攸想起刚才梦里的草野,与梦里的姑娘,虽然觉得他们与这歌其实并没有什么关联,可还是抑制不住地联想。他想他这一生都束手束脚地困居在洛阳,在上有天子,在下有庶民,他平日里端的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那到底是不是真的自己?他想要的是什么,便是这样纸醉金迷稀里糊涂了却一生吗? 他们元氏不多年前还叫拓跋氏,但这些年来一代又一代地与汉族联姻通婚,血脉里的鲜卑血统越洗越淡,也就离先辈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元子攸在朝上朝下与人来往逢迎,场面话说得多了,就似乎是给自己刷上一层又一层的泥封,隔绝了自己的心,连元子攸自己,也常感受不到它的跳动。 这时他却在这一支异族的歌里,时隔多年感受到了心脏的悸动。 “这是什么歌?我从不曾听过。”尔朱菩提不知何时醒了,支着手斜坐在地上,问道。 “他是敕勒人,唱的是他们部落的歌。莫说公子,连我们也没听过呢,倒不知他还有这样的好嗓子。”旁的伴当笑说。 那唱歌的伴当似乎有些羞赧,略低了低头,又立刻抬起,大大方方地笑道,“我长在中原,又哪里会什么部族的歌了?这歌还是跟着前些日子归顺的斛律金将军学的呢。” “斛律将军也是敕勒人?”底下七嘴八舌,有人问。 “是啊,”那敕勒族的伴当说,眼神里又带了些叹息的意味,“如今同族的人可不多了,真难得遇上一个。” 底下的人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刻。如今天下动乱,连人口庞大如汉族,地位显赫如鲜卑族都难自保,别说他们丁零小族了,族人四散,他乡偶遇,他竟连故原的歌都不会唱,也真真是不幸。 “哎——这歌,有名字吗?” “有的,”那敕勒族伴当说,“斛律将军说,这歌就叫做《敕勒歌》。” “这歌我听过。”元子攸忽然说,他声音很轻,旁的人谁都没有听到。 他很年少的时候,曾在长秋寺外听流浪到洛阳的敕勒人唱过他们故园的歌,虽记不清歌词,可是隐约便是这曲调。 那一日长秋寺外行人来往匆匆,唯他这个孩子驻了足。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天边的流云来又去,他足足听那歌回环往复唱了三四遍,那唱歌的老人才注意到他。 那时候他身量尚小,那老人身量却高,老人蹲下身来,视线堪堪与他平齐。 那老人脸上的皱襞就如旱地干涸开裂的河床,那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旁人眼里的丑恶却让他觉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他伸手抚上那老人的脸,他的手小,堪堪只遮住那老人小半张脸颊,老人脸上粗糙的皮肤刮疼了他细腻的手心。 老人也伸手,揽住他的肩,沙哑的嗓音问,“小公子,喜欢这歌吗?” “……喜欢。”他说。 “这是我故乡的歌,如今已很少人会唱了。”那老人的声音听来就似叹息,可是那时候他不懂。 “为什么?” 那老人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 “这歌,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这歌没有名字,”那老人抚摩他的发顶,他出门前被母亲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微微乱了。那老人仰面向天,空中正巧飞过一只孤独而奇怪的鹰,那老人说,“这是我们敕勒人的歌,小公子要是问名字,那不如就叫《敕勒歌》吧。” “敕勒?”他也仰起头,那鹰无声飞过天穹,无人注意,“敕勒是什么?” “敕勒……”那老人微微地笑,“那是天上自由来去的鹰,是阴山生生不竭的草野……是永不妥协的魂。” 永不妥协的魂啊…… 元子攸想,只怕他骨子里就是个异类。从前如是,今日之后,更是如此吧。 第21章 第 21 章 为那敕勒伴当起了头,复有人歌《陇头歌辞》:“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这歌悲辛,满是凄怆之味,唱完一曲,左右从者也低声相和,“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四五个声音齐唱,那歌听来愈悲,贺拔岳本觉得太过扫兴,想要打断,可回想起在战乱中死去的父亲与离散的朋友,忍不住自己也加入了他们,“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他嗓音清澈,又是谙熟音律之人,唱得自然比其他人更合乐理些,他这一道声线,混合在其他人粗哑的歌声中,一起相缠飘散在太行山静默的雪夜里。 唱完这曲,贺拔岳自己先摇了摇头,忽然看见旁边尔朱荣已经坐起,“郡公……”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尔朱荣神色不善,挑了挑眉,“是谁带头唱的?” 一众人都低了头,一个伴当说,“是我。” “你们日子过得很辛苦吗?唱什么不好,偏要唱这种歌。”尔朱荣冷哼了声,“烤狼肉是这样糟蹋的吗,唱什么歌,喝酒!”说着自己咬一口狼肉,又取出酒囊,扬首痛饮了一大口。 余人也陆陆续续拿出酒囊,酒入肚腹,浑身一热,这些人摇摇头,把刚才的凄怆自伤都甩出脑海。圈中火光不灭,映得人人须眉皆赤。 贺拔岳把酒囊向元子攸递来,元子攸正嫌口燥,虽闻到那酒气冲鼻,仍是接来饮了一口。 他哪里喝过那么烈的酒,粗粝的酒渣剐蹭着他的喉咙,像是刀子一般的滋味。那酒哪里能止渴,分明是要榨干他口腔、食道,乃至肚腹中的每一滴水分,元子攸猝不及防,呛了一呛,举起的手腕一晃,那酒囊里的酒洒满他的衣襟。 贺拔岳笑了笑,自他手里拿回酒囊,自己浑然无事地喝下一口。待元子攸平定了咳嗽,又向他递来。 元子攸忙摆了摆手,一旁尔朱荣看见了,笑道,“殿下只吃狼肉不喝酒,这可不太好。” “怎么?狼肉也要就着酒吃吗?”元子攸问。 “倒也没这说法,”贺拔岳在旁解释道,“其实就连所谓‘食骏马肉,不饮酒者杀人’也不可信,只是食狼肉是快事,食马肉却是走投无路万般无奈,总要有酒同饮才好。” “原是如此。”元子攸点点头。 “说起食马肉,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来,”尔朱荣道,“从前有个君王,出宫的时候丢失了自己的坐骑,便亲自去寻找,后来看到有人已杀了他的马,聚在一起吃这马肉。他便过去说,‘这是我的马呀。’这些吃马肉的人听了都很害怕,以为他定要狠狠惩处自己。可是这个君王却说,‘听说吃了马肉却不喝酒会死人。’反而拿出自己的好酒,请这些人喝……菩提,你知道这个君王是谁吗?” “是春秋五霸里的秦穆公。”尔朱菩提干干脆脆地答道。 “是了,是秦穆公。”尔朱荣伸手搂住尔朱菩提,笑道,“后来秦穆公有难,这些人救他脱困,襄助他攻打晋国……秦穆公这才能成春秋五霸之一啊。” “《说苑》里的东西未必可信,”贺拔岳在一旁插口道,“不过看之真让人心生向往。我曾经想过,要是自己生于春秋时候,定要不远万里去投奔秦穆公。” “春秋五霸。菩提还小时,我说他们的事迹与他听,我二人也都最仰慕秦穆公,”尔朱荣笑,转头问元子攸,“殿下可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元子攸笑了笑,“我倒是觉得那一鸣惊人的楚庄王更有意思些。” 几人一听,各自大笑。 风渐止歇,不过不久前还是铺天大雪,如今月出东斗,满空繁星亦不失色。尔朱荣一见,便道明日该能动身了。 元子攸心中略宽,放眼看天狼星璀璨,复回想这几日经历,只觉身在梦中。 身边众人原本各自在嘈嘈杂杂说着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话题,这时声音也渐渐轻了,横七竖八相与枕藉,各自一夜好眠,独元子攸枕着胳臂仰躺雪中,看见一颗长星孤孑地自天幕滑落。 第二日,众人收拾完昨日醉后的狼藉,清理干净道路,各自跨上马背,复向山下行去。 风雪虽已停歇,可是道路依然湿滑难走,这一回再没有谁刻意催促,一行人走得虽慢,到底没出什么事故,到了午后,已下得山来。 到了平地,众人松疆任马疾驰,那几匹马儿显然也是在雪山中憋闷得久了,争先恐后地彼此追逐,搅动寒风吹来如割面,马蹄落在冻硬了的地面,发出有规律的清响。纵马前行半日,一行人终于在日暮前遥遥望见晋阳城。 晋阳作为古城历史悠久,早在春秋时期就已是晋国都城,它有一别称龙城,据说是因为汉文帝刘恒。 刘恒本是汉高祖庶子,在兄弟间排行第四,其母薄姬并不得宠爱,地位不高。汉高祖百年之后,其嫡长子刘盈即位,是为汉惠帝,生母即太后吕雉把持朝政。诸吕得势,迫害宗室,为避其锋芒,薄姬、刘恒母子便前往封地代国,居于国都晋阳。 按说刘恒的一生本该就此平淡下去,可天有不测风云,孰料吕后残忍狠辣,偏要玩人彘的把戏,也算是一报还一报,竟将自己的亲子、汉惠帝刘盈吓得一病不起,不多时候竟就晏驾了。 此后吕后依然临朝称制足足八年,这才病逝。群臣受诸吕之苦已久,太尉周勃联合丞相陈平等人铲除诸吕,听闻代王刘恒素有名望,便迎其进京,这才成就了一代明君汉文帝。 汉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称帝后的他也曾与左右感慨,说昔日离开长安的时候,哪想到还会再回来,本以为一生便是个诸侯王了,未料时势造人,竟登基为帝。末了称晋阳是龙潜之地,晋阳便因此得了个龙城的别名。 元子攸遥望城墙,那城墙历经风吹雨打世事变迁,犹自岿然而立。城垛上许多破损又经修补的痕迹——晋阳处于四塞之地,四面高山环绕,略懂兵法的人都知这是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地,战火频仍,才致使晋阳城墙变成如此模样。如此一来,这晋阳城自是不如洛阳城的来得美观,却别有一种苍然意味。 城门之上,书有两个大字“晋阳”,意态甚为古拙,也不知是何人手笔。 “这就是晋阳……”元子攸轻声对自己说。 “这就是晋阳。”尔朱荣在一旁对他说。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城门下,戍守的卫兵自然认出尔朱荣来,连忙放行。 元子攸跟着走过城门,进得城来,只见晋阳城中条条通衢,往来人家,虽比不得洛阳,倒也是安宁之象。 一行人迤逦走到博陵郡公府门前,早有仆厮在门外等候。元子攸等人方才跳下马来,便见有一人迎出来,嘴里道,“郡公可算回来了!”那人左右看了看,见到回来的只有人与马,并无猎物,又笑,“上一回没能把郡公堵在门外,倒给郡公敷衍了过去,郡公这回可赖不了账了!” “天穆兄。”尔朱荣也笑,“就算你赢了吧。”正好这时那人见到元子攸,微微愣了愣,尔朱荣便为二人引见,“殿下,这位是我的义兄元天穆。”又对元天穆道,“天穆兄,这是长乐王殿下。” “原来是殿下。”元天穆又看了元子攸一会儿,恍然,“永宁寺落成的那一日,我在寺外远远见过殿下,那时候殿下还是个孩子,一晃已是翩翩少年,我一双老眼,一时竟没认出。” “世叔那一日也在吗?”元子攸问。 大魏朝廷以先祖神元帝拓跋力微以下,俱为宗室。如此元天穆也与大魏皇族同宗,不过已算很旁系的宗室了。他跟元子攸之间的血脉亲缘也隔得很远,二人真要论起辈分来一时还数不大清,元天穆年纪大约只比尔朱荣大上几岁,元子攸便以“世叔”呼之,并没什么不妥。 “是啊,”元天穆微笑,“那时候天穆由衷羡慕殿下,能入寺去看看寺里的模样。” 元天穆起家不过七品正的员外散骑侍郎,年纪已有二十。后来一直未能有所大作为,以当时他的身份,恐怕永宁寺建成那一日,他所说的未能入寺也是实情了。 直到前些年六镇之乱起,元天穆奉命慰劳北讨诸军,路过尔朱荣驻守的秀容川,尔朱荣见到他行伍齐整,法令一致,觉他颇有将才,二人倾盖如故,彼此结为兄弟。尔朱荣请命朝廷,元天穆被授与别将之职,自此便跟从尔朱荣。 他二人寒暄完这两句,尔朱荣打断他们,“天穆兄,容后再叙。殿下来是有要事。” 元天穆自然缄口。 几人走进郡公府,尔朱荣对贺拔岳低声嘱咐几句,贺拔岳等人便各自离去,厅上只余尔朱荣与元子攸。 那厅上并无什么花草书画所摆设,反而搁着沉沉的刀剑,被擦拭得不染纤尘,教人一看便知主人乃是武将出身。尔朱荣请人为元子攸沏了茶,两人在案两侧坐下。 “我已差贺拔去点齐心腹,明日清晨便能动身。”尔朱荣道。 “甚好。”元子攸点点头。 二人间一时无话,隔了一会儿,尔朱荣道,“今日便委屈殿下在我府上暂居一宿,我不打扰殿下,明日再一道出发吧。” 元子攸本也想帮着做些什么,可又觉自己确实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想了想便答应道,“好。” 第22章 第 22 章 时隔多日,这一夜元子攸终于安安稳稳睡在床板上,一夜离京以后难得的好眠,第二日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似乎一夜间扫尽连日奔波积郁的秽气。他出门几步,迎面碰到了贺拔岳,后者一见他,似乎愣了愣。 “怎么了?”元子攸问。 “想到我从前的一个朋友,”贺拔岳说,“他姓独孤,名如愿,从前在怀朔的时候,我与父兄和他,一起杀了卫可孤。” “他可真是个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人儿,容貌可一点儿不比殿下差。”贺拔岳笑了笑,元子攸今日衣衫齐整,不比太行山中时候,一见之下,只让他想到“风神秀慧”四字,他顿时又回想起昔日那个风姿雅逸的好友来,“今日一见殿下,忽然就想起他来了。” “北塞独孤郎吗?”元子攸说,“我有所耳闻。他如今……” “边走边说吧,”贺拔岳道,“郡公已等着我们出发了。” 两人边走,贺拔岳边道,“我们一起杀了卫可孤,回想那时真是年少气盛,他容貌俊雅,又喜欢修饰自己,是那时北塞人人称羡的人物。只是后来我们在流亡中离散……他跟了葛荣。” 眼前庭中即将出发的兵士们身披轻甲,排列得齐齐整整,个个身强体健,神情悍勇。元子攸并无军中的经验,可是一见之下,便知这些尔朱荣所说心腹之人,是可堪大用的,一时也感叹尔朱荣确实是人杰。 “真希望……不要在战场上遇到他。”贺拔岳只又说了这一句,便停了脚步,抬头,“郡公。” “嗯。”尔朱荣应了一声,“走吧。” 晋阳幽静的清晨里,一行人悄声出发,似乎连薄雾都没有惊动。 一行人已远离城中繁华地带,渐渐地有些放松。贺拔岳边上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拿手肘捅了捅他,道,“又在想那个人了吗?” “谁?”贺拔岳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呀——”那个青年拖长了语调,话音里满满戏谑意味,“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呀。” “别胡说!”贺拔岳吃了一惊,忙否认道,“黑獭,你瞎说什么,我哪喜欢什么姑娘。” 元子攸与尔朱荣一道走在他们前面,听了这话唇角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听贺拔岳管那个青年叫“黑獭”,那想必这人便是他的旧时好友宇文泰了。 其余各种闲话,一路未绝。 再走出数里,元子攸看见斜前方有一座矮山,山坡上一间古寺,寺中的佛塔半隐半现在云霭里,又是云未开雾未散的清晨,看起来更有一种出尘的清寂,便多看了几眼。 尔朱荣见到,指点说,“那是晋阳的一间古寺,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建的,因为在半山上,香火便不如城中的旺盛,这些年更是有些荒废了。” 元子攸点了点头,尔朱荣续道,“那古寺最出名的是佛塔,佛塔分三层,于是晋阳的人都管它叫做三级寺。殿下若是日后有闲能得重来,那古寺倒是值得一去。” “嗯。”元子攸含混地应了一声,自此便记下了寺名。 南下的路上依然到处有倒伏的死尸,尔朱荣仿若根本没见到一般,连神色都不改。他见元子攸的神色,道,“这样的时局,与其为这些人伤神,还不如把心思放到有用的地方,好好打一场胜仗来得有益得多。” “郡公说的是。”元子攸心里明白是这个道理,可是一时间又哪里能那么轻易说服自己。 好容易走到了上党,按元诩的密诏所说,尔朱荣一行人便该自此停下,等候他接下来的指令。 元子攸暗算自己离京已有月余,这些日子完全不知洛阳的情况,便告别众人,独自南下,想着要尽早回去见一见元诩了。 上党大约是洛阳与晋阳的中点,再往南下,气候转暖,地上冒出青绿的新草,不知是不是吸食腐尸的养分长大的,绿油油的格外青碧。 元子攸南渡黄河,紧赶慢赶,终于在一日拂晓前到了洛阳城外。 身前洛阳城默立在晨曦中俯瞰着他,城门还未开,他回想自己那一日离京的情形,一时恍然,不由得感慨万千。 正逢清明时节,这日难得地未下雨,城外桐树花开,白瓣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抖落得空气中满是桐花恬淡宁静的香气。元子攸深深吸了口气,闻到这气味,他便知,他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个洛阳来了。 所幸,总算是顺利归来了。 正神游间,只听“吱呀”声响,古旧的城门缓缓打开,走出几个白衣白冠的小吏来。 元子攸见他们俱穿素服,不由怔了一怔,一时还未想到太多,牵马走上前去。一边暗自思量,早春时节,正是疫病肆虐之时,莫非是洛阳城中也起了疫情? 那几个小吏果然多问了他不少问题,元子攸有备而来,自然对答如流。末了那几个小吏放行,元子攸顺口便客套一句,“热孝在身,诸位仍不舍公事,真是可敬。” 几个小吏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奇异神色,其中一个道,“陛下驾崩,难道公子不知?” “你说什么?”元子攸如遭雷殛,身子猛地一晃,退了一步才站住,“陛下……驾崩?” “是啊,”那小吏愈发觉得奇怪,“要不然,怎么满洛阳的人都为之戴孝呢?” “怎么可能!”元子攸仍不敢置信,“陛下不过十八岁,身子素来康健得很,上一回我见陛下时……”他犹有知觉,说到这里,猛地住口,不再往下说了。 几个小吏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人神志不清,摇了摇头,不再搭理他了。 元子攸一个人牵着马,踉踉跄跄走进城里去。城中居民已起,果然个个是缟素在身。 放眼看去,就连鲜红的酒招都改了颜色,无丝无竹,一城静默。城中唯有牡丹始放,娇蕊对初阳,是一城中唯有的鲜妍异色。 那城门小吏说的话,哪能有假? 元子攸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犹自不甘绝望,他见路过有行人,便拦住一个相询问。那人看他一身污秽黑衣偏还一身风尘不由惊恐,见了他秀美温婉的脸孔却又不由一怔,才道,“陛下驾崩,已是几日前的事了。” 犹如惊雷。元子攸待要再问,那人却见他状若痴傻疯魔吓得赶忙抽身而走,满城春光中只剩元子攸一人黑衣怆然而笑。 终负所托。 说什么母子情谊,说什么将来与天下,还不是……都埋葬在洛阳的春日里。 元子攸一身乌衣走在洛阳满城春花满城缟素之中,恍若游浪在另一个世界,日光正好,春光正好,却晃得他晕眩不已,勉勉强强走到自己王府门外,却是连叩门的力气也没有,直直摔倒在地。 王府内何顺儿听见声响,急忙跑出来看,见了瘫坐在地满身风尘的元子攸一时竟不敢上前,僵立原处,元子攸一转头间却看到了他,沙哑着嗓子唤他,“顺儿……” “主子!”何顺儿定了定神,这才肯定眼前的确实是出门一个多月的主人,他哪里想象过元子攸如此落魄模样,又听他那沙哑的嗓音,一时也没工夫去猜测他一个多月来到底经历了什么,急忙趋前几步要去搀他。 元子攸顺势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何顺儿正想使力扶起他,没料元子攸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坐定冰冷的青石地上,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凝望着自己,何顺儿一见,猛吸了一口凉气,“主子……” “顺儿……我问你,”元子攸极慢极慢地说,“陛下驾崩……可是事实?” 何顺儿多少也知道自家主子与元诩的情谊,心想果然是为此!一时却也不忍心回答他,不由踟蹰未答。 哪知元子攸貌似连自己坐稳的力气都没有,手上的劲儿却大,那搭在何顺儿臂上的五指收紧,眼神收缩,声音更低沉了几分,“顺儿!” 何顺儿觉得他根本是要掐断自己的手臂,疼得想大声叫唤,却忍住了,点了点头,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了一个“是”字。 元子攸猛地甩开他手臂,看起来竟是极端地冷静,“陛下因何驾崩?” “这个小的哪知道确切……”何顺儿根本没顾得上揉一揉自己疼痛的手臂,只盯着自家主人,生怕他下一瞬就会发起狂来,“宫里传出来的说法,是急病暴崩。” “胡说!哪来的急病!”元子攸冷笑道,“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吧。” “主子慎言!”何顺儿惊道。他二人一直一坐一蹲在长乐王府门口纠缠,引得路人频频回顾,本是繁华地段,日渐高升,来往行人愈多,元子攸的冷笑更是吸引了众人各式各样的视线。 何顺儿颇觉尴尬,碍于身份,他自然不可能把元子攸强带入王府,可要劝止住他,显然又不是那么容易。 眼看围观的人渐渐围成了圈子,不少人还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何顺儿更觉为难。他游目四顾,一时希望出来个什么人帮自己一把,可是王府里分明只还有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秀娘,他哪有什么人可以指望? 想到这儿,何顺儿暗叹了口气。 何顺儿勉强理了理头绪,正想要接着劝慰失魂落魄的主人。忽然有一个人排开人群挤了进来,见到地上的两人,也有些吃惊,“殿下?” 何顺儿听那声音,一抬头,仿佛见到了救星,朝那人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人背对着阳光俯下身去看元子攸,阴影投在元子攸脸上,元子攸静了一静。 迎着日光,那人的身形看起来都好像格外高大一样,元子攸眯了眯眼,好容易看清了那人的容貌,“萧……赞?” “是我,我是萧赞。”那人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声音虽轻,却是十分的沉着冷静,“陛下的事,进了王府,我再同殿下细说。” 何顺儿在一旁干着急,心想这么说能有什么用,哪想自家主人看了看萧赞,竟乖乖点了点头,答应了,“好……” 第23章 第 23 章 “这边我对付着,”几人进了厅,萧赞对何顺儿悄声说,“你快去请彭城王、霸城县公他们来。” 何顺儿一听,连忙答应,飞跑着出门了。 “阿秀,”萧赞又唤,“去弄些茶水来。”秀娘也低着头离开了。厅上再无余人。 萧赞交代完这些,一转过身来,就看见元子攸紧盯着自己,他哪有不明白元子攸的意思,却淡淡道,“我一介外臣,散居闲职,哪能知道什么宫中的事?我知道的兴许还不如殿下来得多。” 元子攸本已镇定下来,一听顿时恼了,“好你个萧赞,你敢诓我?” “就算我诓了殿下吧。”萧赞叹了口气,“不过好歹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我还能讲上一些。” “旁的我不甚清楚,只说先帝驾崩以后,”萧赞见元子攸端正了身子,便在对首坐下,道,“先帝驾崩以后,胡太后扶立太子,大赦天下。本来众人听闻先帝暴崩,皆议论纷纷,但既然先帝有亲生骨肉即位,众人也不好多言。” “岂料便是新帝登基当日,晚些时候,胡太后竟又诏告天下,说皇子本为皇女,又废了新帝,改立故临洮王之子为帝。说来好笑,煌煌大魏,一日之间两换新帝,一开始是个满月未久的小丫头,后来是个父母双亡的三岁幼童,由不得天下不哗然。”萧赞说着蹙紧了眉,“这事旷古未有,皇女降生已有月余,从降生之初,竟一直以皇子的身份活着,太后心思歹毒,不可轻视啊。” “这事我知晓一二。”元子攸插口道。 萧赞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想也是。先帝年少,但心思灵敏,绝非庸人,他虽顺着太后的意思宣告天下所生是皇子,心中岂有不知太后之意?我暗自揣度,殿下出城,便是为的此事吧。” 话正讲到这儿,只听外面有脚步声一前一后靠近,元劭的声音传了进来,“子攸,听你府上的顺儿说,你拜了白马寺的住持为师,潜心清修,不见俗客,我还以为你跟汝阳王——”他走进厅中,见了元子攸的模样,话音一顿,“你这是怎么回事?” 元子攸刚接了秀娘端上的茶,正要喝上一口,听了他这话,险险被呛到。百忙中抬头看了何顺儿一眼,见这小童一脸的尴尬,心想当初自己叮嘱他不许说自己出门,谁料自己一走便是一个多月,弄得他编出这样荒唐的借口,也真难为他了。 此时彼此一见,哪还有不明白的,心照不宣将那话题揭过,元劭道,“子正的夫人正要生产,抽不开身,只我一人来了。” 这话又勾起元子攸才强压下的感慨,他离去前,元诩刚得长女,而元子正的夫人也将待产。 元子攸从前从不觉得一个月有多么久,好似只是彼此几个照面,几句寒暄,一晃神便已过去,自己和身边人依然原来的模样。可这一个月来他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固然已不是一个月前的自己,再回洛阳,更觉恍若隔世,原来不止是自己,身边的人和他自以为熟悉的一切也都变了。 元子攸忍不住回想起那一日永宁寺高塔上放声高呼的少年天子,那高呼声仿佛犹在耳畔,又恍惚是那一日的北宫外,元诩转过身来,揽住自己的手臂,好像他才将那代表他所有生机的素绢塞入自己的掌心,肌肤上依然留有丝绢滑过的触感。 元子攸默默低下头来,张开手掌,掌中空空如也。 众人见他沉默,各自沉吟不语。 “哥哥,”元子攸忽然唤了元劭一声,“听说父亲去世的时候,满城的人都为他戴孝,可是真的?” 元劭点了点头,“是真的。” 元子攸很淡地笑了笑,长吁一口气,“我本以为我一生都不会见到……原来满城缟素,是这个样子……那后来呢?” 众人自然明白他问的不是父亲元勰,而是元诩,一时间还是无人作声。过了一会儿,元劭道,“梓宫如今还停在宫中,宗室百官都已去过,独差一个你了。” “我也该去谒见先帝了。”元子攸沉默了好一会儿,说。 “不忙,”元劭摇头,止住他,“你这一趟出城,果然是为先帝调私兵入城的?可是去的晋阳……寻的尔朱郡公?” 元子攸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连我都能看出,太后哪会猜想不到?”元劭又说,“你在城外,太后自然无可奈何,你既进了城,便该小心行事,若是进宫,不正是送上门,给机会让太后拿你治罪吗?” “太后……”元子攸摇了摇头,“那又如何?难道先帝驾崩,我还能不去吗?” “太后连先帝都敢毒杀,何况一个你?”元劭脱口而出,自觉不对,却已经晚了。 果然元子攸猛地转过头来,“先帝果然是被太后毒杀?” “这只是流言……”元劭赶紧解释,“流言这种东西,愈是骇人听闻便愈能流传,可毕竟当不得真的……” “我便是想不明白,事情究竟是如何泄露的……”元子攸回想那一日,自觉没什么疏漏,除了那个神色不驯的神秘少女。一想到此,他更坚定了念头,“所以我定要进宫一趟。” 恰好此时宫里有人来,道是召长乐王元子攸入宫。元劭萧赞几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想太后消息竟这样灵通! 如此一来,众人再不能阻拦,元劭攥紧了元子攸的手,想叮嘱什么,最后只是说了一个“你”字,便调转头去,长叹一声,“罢了。” 连萧赞也走上前低声道了一句,“殿下小心。” 元子攸心里有些感动,可又觉得他们小题大做,笑了笑跟何顺儿说,“照顾好两位殿下。”便跟着宫中那人走了。 “是太后召见臣下吗?”走在路上,元子攸问那内侍。 那内侍却一丝口风都不透,“殿下莫要为难小的,进了宫,便知道了。” 元子攸也不和他计较,心想除了太后,宫中还能有谁召见自己呢,一路走着却发现那内侍并未把他带向太后或是元诩停灵的寝宫,而是领着他走到一处他从未去过的宫殿前。 宫殿外寂寥无人,殿门紧掩。那内侍在殿门外一躬身,道是,“我家主人在里面等着殿下,殿下请进吧。” 元子攸推门入内,殿内燃着清幽的熏香,一闻之下,心神空旷。 那殿内并未燃烛火,隔着珠帘,里面隐约有一个素服的女子身影,可看不清容貌。元子攸身为年轻男子,心中避讳,便就此停步不前。 “我今日请殿下来,实在唐突,请殿下莫要责怪。”那女子低声说,声音温软。她话里把自己放得低,可是既然能召元子攸入宫,她的身份地位却绝不会简单。 元子攸尚未答话,那女子又道,“请殿下来,实则是有关于先帝的事要说,这件事在我心中埋藏了很多日,一直不知道向谁倾吐,直到今日我听闻殿下回京,便立时派人来请了殿下过来。” 元子攸的心弦立时绷紧,却强压住声音问,“怎么?” 那女子一时却不言,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确认殿外无人,才道,“殿下请走近些吧。” 元子攸依言上前,那女子也走近,两人之间只隔一道珠帘。那女子说,“先帝驾崩前那晚,曾来过我宫里,与我说了一通奇怪的话。我当时没能听懂,现在回想却颇多隐情,我如今说与殿下听,殿下或能明白一二。” 元子攸没有接话,那女子继续说下去,“先帝素有酒德,那一日却一反常态,来我宫里时跌跌撞撞,满身酒气,那时已是深夜,我与诸宫人俱已睡下,又都被他惊醒。” 那女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有些凄然自嘲地笑了笑,才道,“先帝独宠潘充华,余人皆无过宠,我虽是……他来我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在我这里也从来只是端端正正客客气气地说话,何曾有过那日的模样?” 元子攸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已隐约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 果然那女子接下来的话更印证了他心中猜想,“我那日也是糊涂了,一见他那模样,有些慌乱,本能地便想去请太后。哪知先帝一听‘太后’二字,顿时如发了狂一般,一时暴跳如雷,一时又痛哭流涕,我们哪敢违拗,只得作罢。我见先帝模样狼狈,便将宫人都远远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陪着他。” “先帝虽沉醉,可神志尚在,见周围人少了便渐渐安静了下来,他看了我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认出我了,他说,他很感谢我。” “我一头雾水,心想我平庸驽钝,又有什么值得他感谢的了,还没想明白,又听先帝接着说,他不愿太后为难。我依然不明白,便问先帝,可先帝只是一个劲儿地顾自己笑,任我怎么说话都不理睬我,好容易……他又说了一句,说是对不起殿下你。” “我?”元子攸甚是诧异,忍不住问。 “对。”那女子点头,又道,“先帝说完这些,又不知为了什么,突然站起身来,执意要走。我本想差人送先帝回去,可那几个去搀他的宫人全被他挣脱,又被他推搡踢打了回来,我料想先帝年少好面子,显阳殿又咫尺之隔,便没再坚持……” “第二天……我被宫中的骚乱声和永宁寺的钟鸣声惊醒,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驾崩显阳殿’……” 第24章 第 24 章 这女子的话说得元子攸好一阵恍惚,跟这女子一样,他平素见到的元诩虽是天子,却还未脱少年气,和那些与他同龄的少年一样,也会说笑,也会玩闹,也向往着洛阳宫外的一切,嘴里总爱说将来,虽然有时也被这样那样的烦忧压皱了眉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刻意散发出来的鲜活气息总让人觉得那不过只是一时的困扰,便给轻易忽视了。 也怪他太能隐忍了吧,使得元子攸这样与他从小相伴成长的密友都这样想,旁的人又还有谁会试着去真正理解他? 元子攸听这女子的描述,忽然觉得自己残忍若此,竟从不曾设身处地去设想过元诩所背负的一切。 “先帝说的话,殿下可明白?”那女子见他沉默,出言相问,“我与先帝好歹夫妻一场,总是想知道他临死前说的究竟是什么,纵然他根本不爱我,可是……”话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 元子攸却只是摇了摇头。 那女子似乎有些失望,叹息一声,“我想也是,凭这寥寥几句,又能读出些什么!” 这当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动珠帘在二人之间摇曳,珠帘相缠相撞,发出一连串清脆的轻响。那女子仰了仰脖,说道,“我想那夜的事定不只是我一处这么简单,定还牵扯到更多人,我既窥得一二,便该尽全力弄清楚了才好对得起先帝,便极力回忆留心。可我居于深宫,少见外人,知道的实在太少,而宫内也没有什么可信之人能一同商量一二,一时间仍然是茫无头绪。” 她话音略顿了顿,又道,“我知如此不是办法,暗自思虑,后宫诸妃,唯有潘充华与先帝走得最近,他们长日厮守,情投意合,或许能知道什么隐情。先帝驾崩之初,我便曾想去寻她问上一二,可是为了皇女一事,潘充华被太后软禁,竟是连我也见不得她。我不甘心就此作罢,便隔三差五便编造些借口去她宫外,可直至今日,依然没能找到机会接近她。没奈何,只得将这事烂在肚里。” “兴许先帝死前那语焉不详的话语,会永远如一团迷雾,笼罩在我的头顶,终我一生都破解驱散不了它了吧。”那女子最终叹息。 元子攸退出殿来,复往停灵的显阳殿去。显阳殿内外,白衣白帽的内侍宫人跪了一地,此时间或寥寥地抽噎啜泣几声,殿内原有的陈设都被挪了开去,正中停着巨大的梓宫。 殿内燃着不知名的香,散发着苦寂的味道,另有僧人诵念祝祷声低沉不绝。元子攸拜毕,走上前几步,眼前乌沉沉的棺木隔绝彼此,他无法想象棺盖下那个已死去多日的少年的模样。 元子攸从前也经历过亲人的亡故,知道死别滋味。他有时候也想,若是得知对方病入膏肓药石罔效,虽然残酷,但彼此倒还有个准备,要是有人突然对你说,昨日还跟你欢声笑语的挚友今日已死了,你该信还是不信? 不是亲眼所见,或许不会那样痛心疾首,可是却教人更加无所适从,往往直到很多日甚至很多年后,你依然以为他正站在身边,转过头想跟他说话,话已出口,看到的却是地上自己孤寥的影子,这才恍恍然回想起来,原来那个人,很久之前就已不在这世间了。 元子攸觉得可笑,他素来以为的永恒根本不是什么永恒,他以为的少年天子生时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临了也还不是只能栖身在这一方棺木里,这棺木再气派再阔大,到底只是棺木而已,所占也不过只方寸之地。 他正这么想着,耳中忽然传来话音,“长乐王来了。” 元子攸猛地回过神,一抬头,面前站的人衣衫素简,未施粉黛,但风华不减,那人的眼神里微有倦意,但更多还是凌厉逼人。元子攸恍惚了一下,才确认那人确实是太后。 “太后。” “长乐王来得晚了。”太后说,也不知话里是不是有深意。 元子攸一时未答。太后已走下阶来,与他并肩站着,一同仰望那棺木,“长乐王自幼入宫,与先帝一同长大,料想该是情同手足。如今先帝溘逝,朕心想,普天之下,除了朕之外,该是长乐王最觉痛心了。”她说着转过身来,“长乐王,可是如此?” 这话分明让人左右为难,元子攸只好避而不答,“臣下不敢与太后相比。” 太后一双凤目扫将过来,元子攸浑身一冷,可太后却没再追问下去,反而叹了口气,“朕本只先帝一个孩子,总以为后半生能有所依托,孰料竟会如此!” 元子攸心里本想冷笑,可是看太后神情又不似作伪,一时之间更觉黯然。暗叹大约还是权利蒙蔽了亲情,如今元诩已死,太后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悔恨与母爱来了。又自作多情地揣度,若是没有权利横亘其间,帝后兴许也该如寻常人家般母慈子孝吧。 太后又说,“朕看着你们俩长大,不知不觉,也将你当做半个孩子看待……如今先帝崩逝,朕看长乐王,已是最亲近之人了……朕这些日子总是头疼难眠,长乐王扶朕出去透透风可好?” 元子攸只得硬着头皮搀着太后,二人一起走出殿外。 殿外阳光普照,一片温煦。 太后仰头看了看天,忽然感慨,“今日天色真好……” “永宁寺落成的那一天,天色也这样好。”元子攸说。 “啊……永宁寺。”太后听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现在回想,依然觉得还是不久前的事。那时候诩儿还那么小,一只拳头好像都塞不满我的掌心似的,那个时候我牵着他登塔,他还怕得哭了……一转眼……”太后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元子攸本是有心讥讽,却终于还是不忍心,“太后节哀。” 太后停下步来,看了他几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长乐王回去吧。” 元子攸回到长乐王府,萧赞还坐在厅上,元劭却已不知去向。 萧赞见到他,略松了口气,“便是刚才,霸城县公差人来说,他夫人生下了个男孩,请彭城王前去帮手了。彭城王留下话来,说,你要是回来,千万让人去递个信儿,好教他们能放心。” “我竟也要当伯父了。”元子攸哪有心思欢喜,只勉强笑了笑,挥了挥手打发何顺儿捎口信过去。 “是太后吗?”余下厅上二人相对无言,隔了一会儿,萧赞问。 “不是太后。”元子攸摇了摇头,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是皇后。” “皇后?”萧赞奇道,“如此时节,皇后怎会来召殿下入宫?皇后又是太后的族侄女……不过听说这位皇后品性端良,安分守己,倒未必和她姑母是一条心。” “她说了些……先帝的事。”元子攸没有细说,转而道,“不过,我确实见到了太后。” 萧赞闻言抬了抬眸,“怎样?” “太后显然是知道我与先帝的那件事的,”元子攸摇了摇头,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放到明里来说。我见太后虽并不太悲痛,可是终究还是有些伤感的。她今日……很有些奇怪,跟我印象中和想象里的她完全不一样。” “人非草木,”萧赞道,“先帝毕竟是她亲子,任谁都会和平日有些不一样的。” “我本来笃定是太后毒杀先帝,如今却有些动摇了。”元子攸说,“要说太后今日全是作戏给我看,我是绝不能信的。何况从前太后生下先帝,本就是冒死为之……” “也未必吧。”萧赞却摇了摇头,“昔日太后为了先帝不辞身死,可能有些沽名钓誉谋求同情的因素在其间。这些我们姑且不论,就当太后是绝无私心的,这样不辞万苦生下的孩子,确实不可能毫无感情。但即便如此,在太后心里,未必就没有东西重过先帝。难过是真,可不悔……怕也是真。” “就像昔日的我一样,”萧赞接着又说,“我感梁帝之恩,可仍然将自己的身世看重过他待我的恩德,所以我北投大魏,追寻的确实是我想要的,但我连累母亲无辜而死,难道是我的本意吗?我固然为母亲难过,但哪是我难过了,就能说母亲不是因我而死?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太后亦然。” “可能是因为旁观的缘故吧,我明知太后毒辣,却有些能理解她。很多时候只是不得已。”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殿下定知道《孟子》中‘鱼与熊掌’的掌故,很多时候追逐其一,便得舍弃其二,更多的时候你为了其一,不仅要舍弃其二,还会伤害、失去更多你所珍视的——非你本心,可确实如此。” “殿下是说……” “我只是想说,人生如此。先帝的事,殿下不要太过纠结了,事已至此。” 元子攸沉默,过了半晌方勉强笑了笑,“那依殿下所见,若是真的万般无奈左右为难,该当如何?” “你一旦做了抉择,自此便不要回头,不要再想。”萧赞说,“若真是走到了绝路……时势由不得你后悔,也由不得你难过。” 第25章 第 25 章 数日后,梓宫出宫,迁往北邙,元诩被葬于定陵,庙号肃宗。一朝天子,匆匆一生,就此被潦草揭过。 元子攸意兴阑珊,就此闭门谢客。 他仿佛回到了稚年,铺了宣纸,提了笔,成日便在房中练字,可翻来覆去只写一个“永”字。 他初见元诩的时候,元诩便在写这个字,元子攸如今写着写着,倒似乎不认识这个字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永和九年”的“永”,还是永宁寺的永,又或者,只是他心中所以为的永恒的的永? 如此闭门过了些天,他府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何顺儿跑来的时候神色犹疑,支吾着说是有人求见。 “求见便求见罢了,这么吞吞吐吐做什么?”元子攸问,心想这小童昔日在汝阳王府中,后来又在自己府上,按理说见多了世面,今日倒是有些奇怪,但他并未往心上去,说着往厢房内走去。 “主子,”何顺儿眼见他要走,赶紧追着补了一句,“那客人说,他从晋阳来。” “晋阳?”元子攸脚步一顿,本能地便想到了尔朱荣,道,“快去请!” 那位不速之客很快被何顺儿延请到厅上,周身也着素,只是大约在路途上行得甚急,染上风尘,那衣帽早已不是纯白了。那人大概有三十来岁年纪,脸膛方正,浓眉大眼,看起来果然是有些晋人的风貌。 这人自然不会是尔朱荣,不过元子攸瞧着,觉得他的面貌也甚是熟稔。他没有声张,转头对何顺儿道,“顺儿,奉茶。” “见过殿下。”待何顺儿退下,那不速之客自报名姓,“下臣尔朱天光。” 果然是姓尔朱。听他这一说,元子攸便想起自己那时在晋阳确实与这人打过照面,这人似乎是尔朱荣亲近之人。这么想着,便问道,“不知尔朱郡公可是阁下什么人吗?” “他乃下臣从兄。”尔朱天光道。 “原是如此。”元子攸道,“郡公可好?” “郡公安好。”尔朱天光道,“殿下可无恙否?” “无恙。” 二人客套了几句,仍未进入正题。元子攸心中已在琢磨这位尔朱荣从弟兼心腹的来意,直觉该是有关元诩之死,可是一时又想不清具体是为了什么。 尔朱天光已先开口,“那日上党一别,殿下离去不多日后,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众人闻之皆震惊。郡公与我们几个私下计较,道是先帝正当华年,素来康健,便是天有不测染上急病,未召见太医,便已晏驾,此后亦无脉案流出,实非寻常。后来又提及殿下所言京中情形,众人皆以为先帝驾崩一事疑云重重,郡公便遣下臣入京,来与殿下商讨一二。” “我那日入京,也已太晚了。”元子攸长叹,又道,“不过这些日子里多少知道了些隐情,先帝绝非病逝。” “便是在晋地,亦有传言先帝是遇鸩而崩。莫非……”尔朱天光道,“先帝真是为太后所害?” “这可难说。”元子攸摇了摇头,道,“未必便是太后亲自下的手,也许是郑俨、徐纥之流假借太后之名,又或许是他们直接动的手,不过……太后总算逃不了干系。” 尔朱天光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压低声道,“郡公以为一朝天子绝不能就此枉死,是欲进京弄清先帝驾崩的真相,若事实如此,自然不能容那干人逍遥法外。” “郡公是想兵谏?”元子攸有些意外。 “郡公别无私心。”尔朱天光道,“只是太后当政,实在惹得民怨沸腾,如今竟又不顾人伦暗害天子……复有奸佞如郑、徐之流,不除之恐不能安天下。郡公愿做那出言声讨的第一人。” 元子攸“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尔朱天光看了看他的神色,微犹疑一下,试探道,“郡公听闻殿下昔日是先帝伴读,与先帝彼此友爱,情谊甚笃,又曾为先帝的事远赴晋阳,不知……郡公进京一事,殿下可愿助一臂之力?” “郡公原有这个心思?”元子攸愣了愣神,才明白过来,尔朱荣竟是想拥立自己为帝。他初时只觉得荒唐,再一想未必没有道理。元诩并未育有皇子,而如今太后扶植的小皇帝不过是个三岁幼童,是个人都知那不过是她明着摆给人看实则随手操纵的傀儡罢了,何况这小皇帝真论起血统也并不算是最亲近皇室的那一个,若是太后失势,这小皇帝被废是迟早之事。 这样算来,如今不少元氏宗室都是有这个资格的,自己也含在其中。 他竟还算是有优势的。一来,他的父亲武宣王元勰,昔日便素有雅望,极得人心,民间俱呼为“贤王”,当日元勰为高肇所害,竟是满城百姓自愿为之戴孝;二来,他自己年少华美,风姿正盛,在洛阳城里亦是风评极佳,何况他与先帝元诩还有一层有别于他人的关系;三来,他还结识尔朱荣这样一位拥兵一方的人物。 从前元诩在世时,元子攸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时这个极大的诱惑被抛到他眼面前,他一贯以为自己漠视权利的心竟然动摇了。 他一时也分辨不清自己向往的到底是北塞一望无际的旷野,还是金銮殿上危然耸立的宝座,若是没有机会,他料定自己绝不会生此野心,可是这机会摆在自己眼前,难道自己真的可以舍弃吗? 九五之尊,天下顶礼,坐在世间最高的位置上俯瞰众生的滋味,真的有人不愿知道吗? 元子攸想起昔日的元诩来,许多年的朝夕相处,他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绝没有旁人想象中的快活,只是外表的光鲜漂亮罢了,他不敢想象他一旦答应,此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想着,他还是摇了摇头,“子攸不堪大用,教郡公错看了。” “这……”元子攸的话出乎意料之外,尔朱天光结舌,一时手足无措。 “阁下放心,此事子攸绝不外泄。”元子攸以为他心中顾忌,便道。 尔朱天光却并不就此离去,反问道,“眼见先帝枉死,时局动荡,殿下难道无感于心吗?” 元子攸摇了摇头,“郡公该找汝南王,找范阳王,而不是我。” “他们能与殿下相比吗?”尔朱天光道。他这话倒也不假,汝南王慕神仙道,无心政事,范阳王倒是德高雅俗,还曾领兵去蜀中平叛,不过若是要论为君之道,到底是缺了一些。 元子攸依然摇头,“若要说攘外安内,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郡公,若要论血统高贵,我依然是比不过他们。” “那么先帝呢,殿下不想设身处地地体味一下先帝曾经历的一切吗?” “先帝曾经历的一切……”或者是尔朱天光这句话给了他一个良心上的借口,或者是他本就不能释怀元诩的死与大魏的衰落,元子攸一恍惚间话已出口,“你说的是……我……答应郡公。”话音已落,不由得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本意。 “好。”尔朱天光舒了口气,他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殿下请静候佳音,下臣就此告辞了。” 元子攸犹未回转神来,竟是连慢走的话都忘了说。 过了一会儿,何顺儿不知从哪冒出来,瞧了瞧元子攸的神色,问,“主子,刚才那人真是从晋阳来?” “……那还能有假?”元子攸看着他,觉得很是无奈。心脏在胸腔中狂乱地跳,元子攸从未觉得像现在这样不安。他究竟做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决定? 何顺儿一无所知,“这人也是奇怪,来的时候大概也是一刻未歇,我刚送他出门,看到他马不停蹄又向北门的方向去了。只坐这么一会儿,得是为了什么样的事呀。” “小小年纪,倒学会打探你主子的话来了。”元子攸啐了他一口,心里想起那一日萧赞说的话,做了决定,便不要再想,于是合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何顺儿倒也有眼力见,为他端起茶盏,元子攸就着饮一小口,滋味苦涩难言。 几日后,京里开始纷纷流传,尔朱荣带兵已从晋阳南下,号称要质问太后,铲除奸恶,肃清朝堂,不日便要包围京城。 洛阳古来繁华,城中居民安家于此亦有数代之久,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这些人并不识得尔朱荣,只道他是异族酋豪,性子凶残,又哪里懂得朝堂上的纷争,私相议论间都是满脸愁云,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恐惧被无限放大,于是一时间满洛阳人心惶惶。 而尔朱荣矛头所指的太后惊惶之下,召集群臣商讨对策,然在场群臣大多默不发声。太后茫然之下不辨是非,听信徐纥的话,胡乱派遣了李神轨、郑先护、郑季明、费穆等一干人戍守外城,也不管这些人多半竟是尔朱荣旧识。此外更是将郑俨、徐纥紧带身边,哪里知道这干人心中惊恐竟比她更甚,一个个都在攫取机会,准备出逃,只苦于难以脱身。 这样的气氛多少感染了元氏诸王,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等一干为首宗室竟离乡南下,投奔南梁,他们既开了这样一个头,诸多公卿也纷纷跟从。 尔朱荣遥在数百里之外,洛阳已是阴云重重。 第26章 第 26 章 这样阴沉的气氛中,元子正的孩子到了满月之日。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自然不可能聚众宴饮,元子正便只请了元劭与元子攸兄弟两人,一同到自家府上小酌。 元子攸自然是独身一人前往,本以为元劭会带上孩子,谁知他身边空空,竟也是独个儿来的。 “韶儿呢?” 元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他送去荥阳了。” “……也是为的尔朱荣的事?”元子攸心想自己这个哥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时候也会稀里糊涂地跟风了。 “嗯,有一点不放心。”元劭说着瞧见了元子攸的神色,拿手肘撞了撞他,“喂,别因此瞧不起你哥哥,我当然没什么好怕的,可韶儿毕竟还是个孩子,送他去荥阳,也就是防备万一,图个安心罢了。” “怎敢怎敢。”元子攸笑着摆手,“快进去吧。” 二人走进霸城县公府,元子正正坐在院中,怀里抱着孩子,抬头见到他们,笑道,“来啦?” 两人应了一声,走近前去,元子正嘘了一声,道,“孩子刚睡着。” “可起了名没有?”元子攸问。 “起好了,”元子正说,“名字叫钦,钦慕的钦。” “这名字倒挺不错。”元劭笑,伸手小心地揭开了襁褓的一角,“瞧瞧都一个月了,长什么模样。” 元子正顺势侧了侧胳臂,好教他们看清孩子的脸,“哥哥们说,孩子长得像我多些,还是像夫人多些?” 那孩子在襁褓中恬然安睡,虽是小小的脸儿,小小的五官,可是眉目间已依稀有元子正的影子,但要说口鼻脸型,却又更像他的夫人。 “还是像你多些。” “像夫人多些。” 元劭与元子攸同时说,得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论。元子正听了笑道,“那便好了,像我也像夫人,省得夫人总埋怨说这孩子净像我了。” 元子攸二人一听,也都笑了。 元子正把孩子递给一旁的保母,起身和两位兄长一同走到厅上。厅上已摆了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俱是昔日李媛华常做给他们兄弟三个吃的,另摆着酒壶、酒盏。 “说起来,我们几个好些年没像今天这样好好聚上一聚了。”元子攸啜饮一口,感慨道。 “是啊。”元劭也道,“先是子攸入宫,后是母亲病逝,这几年大伙儿都忙于各自的事。倒还是尔朱荣这一来,我们能如此清静地单独一聚。” “哥哥怎不带韶儿来?”元子正便问。 元劭只好再解释了一遍。 于是三人间的话题不觉间转到了尔朱荣身上。元劭、元子正俱是有家室的人,便互相商量着究竟要不要送家小离开洛阳避祸,顺口又说道是不是也该让元宽和元文同去。 都是身居高位的大魏宗亲,两人都觉得弄得如此狼狈也是可笑。 “哎,子攸,你前些日子不是去晋阳见过他吗?”元劭问,“依你看,他怎么样?” “凭我与他那寥寥几日相处,也未必能说得多准确。”元子攸思索了一下,说,“我瞧着他人品气度都是出众,想来也很有才干,他治军严谨,很得部下的爱戴。若要论他对先帝的忠心,只怕也不会是假,他最爱的长女便是先帝的妃嫔。”他又犹疑了一下,才道,“其实……前些日子尔朱荣的从弟来过我府上。” 元劭和元子正对视一眼,发现对方对此同样也是一无所知。 “他来做什么?”元劭问。 “他……”元子攸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也是为的如今这件事。他说尔朱郡公并无私心,确实只是因为先帝暴崩,太过蹊跷,因此想要进京来弄清真相罢了。” “并无私心?”元劭听罢嗤笑一声,“说得好听。若是真被他查出是太后下的毒手,他待如何?若是没能查出,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见元子攸沉默,又冷笑道,“若是查出,凭他兵力,自然是要推翻太后乱政,另立新帝。无论他拥立的是谁,他都是助那新帝登基的功臣,日后飞黄腾达,只怕指日可待。若是查不出……哼,查不出他也得查得出!”元劭说着摇了摇头,“我看太后一党……这次只怕是,啧,在劫难逃了。” 元劭说的元子攸自然早已想到,只是并不曾点破,他心里也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能有那样多将才甘心为尔朱荣效力,此人自然绝不是个自己能一眼看穿的简单人物,可是太行山上共度的那一夜,让他对这个不过初识的人生发出一种他也不明白究竟因何而起的亲近与信赖。 “尔朱荣……想要扶我为帝。”隔了一会儿,元子攸道。 元子正大吃一惊,“扶哥哥为帝?” “这有什么的了?换我是他,大概也想这么做。”元劭却是不以为意,问道,“子攸你可答应他了?” “我……本是不打算答应的。”元子攸说,“可是竟然被尔朱世隆几句话说动了……” 元劭、元子正一听,各自沉吟。 “是没有料想到吧?”元子攸自嘲道,“莫说你们,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会答应。” “这也没什么的,”元劭摇了摇头,“虽说我们平素出入太极殿,地位亦是万人之上,离天子好像也只一步之遥,可是王侯公卿能有许多个,天子毕竟只一个。换谁一下子能想到?”他温言道,“就像你那一年入宫去当伴读,我带着子正才游船回来,一下子听说这件事,也都弄了个措手不及,可后来不是照样好好的?” 元子正听到此,也笑了笑。 元劭继续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子也是人当的,子攸你身份、才能、名望都够,怎就当不得?只是这事毕竟有风险,我为此有些忧心罢了。” 元子攸心里自然也是有不安的,便故意调笑道,“哥哥你成婚之后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你以为你长大了,便不是我的弟弟了吗?”元劭笑啐了他一口,叹了口气,“我要是什么时候真能不为你们挂心就好了。子攸……这一回不比以往,记得若是有什么事,千万叫上我和子正,有我们在,总好过你一人。” 元子正听了也在一旁颔首。 “一定。”元子攸说。 再几日后,尔朱荣兵至河间,洛阳愈发骚动不堪。入夜,有人自称尔朱荣密使,来叩长乐王府,请元子攸渡河与尔朱荣会和。 这应该是元子攸最后反悔的机会,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真的请了兄长与弟弟,与他同行。 那一夜洛阳下了很大的雨,敲击在屋檐上、窗棂上、桐树叶上、青石地上,潇潇声不绝,像是要涤荡尽所有过往牵连,四人在风雨声中悄然出城,竟是谁都没有惊动。 乘马北上,复登小舟。黄河暴涨,河水沸腾翻涌,小舟驶入河心,竟不能再行,顺着河水疯狂地打着旋,像是任人宰割的一片落叶,随时都会被滔滔的河水撕裂吞没。 元子攸后来想,若是上苍有眼,给予警示,大约便是如此吧,只是那个时候身在局中的人谁都没有领会。 兄弟三人在舟上握紧了彼此的手,疾风骤雨中口不能言,便只能以眼神互相慰藉。 远处河边有几点晦暗的灯火,在瓢泼的大雨里模糊难辨,元子攸心里升起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想着自己逃过了狼腹,逃过了断树,难道今夜便要悄无声息地死在黄河中?造化也太捉弄人。又想,自己已逃过了狼腹,又逃过了断树,便是今夜悄无声息地死在黄河中,也没什么可怨的了,只是苦于连累了自己的兄弟。 那一日他在太行山上白狼的追逐下,无暇细想生死之事,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欲作生死搏斗。后来回想,虽觉世事无常,可自己犹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再不济,多少还能为自己的命运一搏。 如今黄河之上他既有余暇,可眼看洪水滔天,无能为力,却是真的觉得自己渺小,感慨深叹之下反倒放松了心思,索性听天由命。 他不知道旁人面对这样的境况时会想些什么,似乎是本能一般,他开始回忆自己这二十一年的人生,往昔种种掠过脑海,母亲的爱抚,长兄的怀抱,兄弟间的笑闹……元诩紧蹙的眉头,萧赞低哑的悲歌,尔朱荣粗豪的大笑……梦中塞外一望无际的旷野,骤然而起的灰烟,鲜衣怒马绝尘而去的胡人少女…… 元子攸忽然觉得可笑,他这一生最珍视什么,他这一生最向往什么,竟是到这个时候犹不能明白。 元子攸顾自神游天外,那舟子却是咬紧牙关,与天搏斗,身上渗出的汗、天下落下的雨,与河中翻腾上的水一同弄得他浑身俱湿,他却恍若不知。 那雨仍未见小,这叶小舟却从黄河上巨大的漩涡中挣扎了出来,再一路飘摇,有惊无险地驶至对岸。 事情比他们预料的都要顺利,不过几日后,元子攸真的在钟鸣声中坐上曾属于他昔日挚友的位置。他用的第一个年号叫建义,半年后又改作了永安。永安永安,自然是希望永远安宁。 但这个年号,他甚至都没用满三年。 第27章 第 27 章 是年四月初九丙申日夜,元子攸与兄弟元劭、元子正北渡黄河。次日,会尔朱荣于河阳。 云销雨霁,碧空如洗,本是暮春,前一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去了暑气,在空气留下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味道。 元子攸跟着尔朱荣走出营帐,营帐外原是空旷无物的平地上站满了军容整齐的士兵,这时目光齐齐投在他二人身上。 二人都是见惯大场面,并不觉有什么难堪,便在众人注目下前行,尔朱荣一直跟着元子攸走到一处石阶下,才停步不前。元子攸独自走了上去。 那不过是寻常是石阶,地方也不过寻常院落,河阳也不是什么名城,元子攸边往上走,边无来由地想到那伫立洛阳宫中心的辉煌肃穆的宫殿来,耳中响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时,故清河王元怿的话,那个时候,他说,太极殿是大魏每个男人向往的地方,说他元子攸,早晚也会走到那里面去。 清河王早薨,自然不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当时所说自然也不是如今这个意思,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不算,在那个时候,就道出了元子攸的宿命? 阶下尔朱荣率先屈膝,身后众人跟着跪下,黑压压一片人海俱在他脚下俯首,山呼“万岁”。 没有人能想象那种感受,便是得元诩器重如元子攸亦不能,仿佛是永宁寺高塔上俯身下看,众生芸芸,皆如蝼蚁,不过蝼蚁渺小,却是为自己而活,而如今这上千人,却是为了他一个人,全跪倒在他脚下。 一阵清风吹来,元子攸衣衫飘飘,身子亦随风晃了一下。阶下谁都没有抬头,不知他脸色苍白,似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一般。 只有山呼声绵延不绝,不知顺风传到几里之外。 十多年前,五岁的元诩登基的时候,定是在洛阳宫的太极殿上,那一日场面一定比今日来得浩大,不知孩子时候的他那样胆小,可被那山呼声吓哭了吗? 元子攸明知这个时候不该走神,却还是没能收敛住自己的思绪。 树梢一滴雨无声落下,打湿了元子攸肩头的衣衫,一丝冷意仿佛要透过他的肌肤钻入他骨髓,他醒过神来。 阶下众人依然无声跪拜,没有一丝骚动不安。元子攸定了定神,“众卿……平身。”很奇怪,他今日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众人好似一无所知,就似傀儡一般,听了他的话,整整齐齐站起身来。 元子攸不知是该暗叹这些军士渺小可欺,还是该感慨尔朱荣御下有方,阶下成千军士,固然有见过自己面的,可也不过一面之缘,也只是极少一部分人罢了,余下或许有些听说过自己名字,有些兴许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这些人都一样驯顺地跪服在自己脚下了。自己……何德何能? 他一时又想起晋阳那个关于龙城的故事,不知道昔日汉文帝登基时是怎样的心境,他得天之助,终究成了一代明君,而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 第二日,众人南渡黄河。 不过一日之前,元子攸在雨中渡河,乘的是小舟,身边只有兄弟,眼前凄风苦雨,又加前途难料,心中既忧且惧,满是对自己一生何去何从的惶惑不安。 如今,座船连绵,千人簇拥,船下黄河水滔滔,但见壮阔不见凶险,抬头数行新雁列长空,心境又是大不一样了。 既渡黄河,元子攸正式即帝位,封兄元劭为无上王,弟元子正为始平王,尔朱荣则迁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领左右,爵封为太原王。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洛阳而去。 一路上尔朱荣与元子攸断断续续讲着洛阳的状况,神采飞扬,显得兴致颇高。 “戍守外郭的郑先护昔日与陛下有些交情吧,听说是陛下称帝,就和郑季明一同开了城门,说是要迎我们入城……那位大都督李神轨,据说是奉太后命要来迎击下臣的,带着大军才刚走到河桥,听说这事,吓得又勒转了马不停蹄地逃回了洛阳,从出城到入城,居然连马都没下,也是有趣得紧。” 尔朱荣显然觉得可笑,摇了摇头,又道,“啊……还有费穆,他丢下他麾下的军士独自一人逃到了我帐下,如今大概就在后头吧,陛下可要一见?” 虽都是好消息,可是元子攸昔日毕竟是大魏的子民,想到朝廷倚重的这些人俱如此窝囊,还是觉得可鄙可笑,更是兴致缺缺,“还是不了吧。” 尔朱荣也不强求,便接着讲到内城中的郑俨和徐纥。 “那位徐纥徐大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主,居然假传圣旨夜开宫门,盗了十匹养在骅骝厩中的御马,向东逃往兖州。不知道他密谋了多久,想得倒真是周全,逃亡路上十匹御马作伴,轮番骑来,也真是不失排场。” “而那位中书令郑俨,更是有骨气,逃到家乡荥阳,听说还招兵买马,妄想据郡自重,意图卷土重来……陛下放心,此二人我已遣人去追捕了。” “嗯。”元子攸想到这二人昔日的嘴脸,更觉他们罪有应得,便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么城中如今什么情形?” “这几人一去,城中自然一片大乱,听费穆略说了些,好像那毒妇将先帝妃嫔召集一处,逼令他们都出家为尼,她自己也落了发……这个时候倒是知道佛祖慈悲,妄图逃避罪孽,真是愚昧可笑到极处了!”尔朱荣冷笑,眼神中满溢杀气。 “出家为尼?”元子攸不由脱口问道。 其实北魏皇族自迁都来大多信奉佛法,昔日宫中后妃亦有出家为尼的,并不稀罕。元子攸年幼时候就听长兄讲过太后的身世,知道她与佛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这些年太后所作所为实在是没有些许善男信女的模样,所修建的永宁寺更多像是一个苍白的象征。这个时候恍恍然想起,便叹没想末了太后还是领着后妃出家为尼去了。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太原王可知是哪间佛寺?” “大约是永宁寺吧。”尔朱荣说,他少来洛阳,虽知道永宁寺是太后主持修建的皇家寺院,毕竟没有元子攸那般的感慨。 元子攸叹了口气,“听太原王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放过太后了?” “如此毒妇,怎能放过?”尔朱荣转眸看来,“陛下万不能一时心软,纵容这些恶人。” 元子攸摇头,“朕初即位,本该大赦天下以安人心,如此时节怎能多造杀孽?太后若确有悔意,就遂了她心意,让她在永宁寺了却余生吧。” 尔朱荣一愕,“陛下……莫非忘了先帝之死?” “我既为先帝挚友,又身为臣子,自然一刻不敢忘。”元子攸没再和他纠缠下去,问道,“接下来太原王如何安排?” “我已召令文武百官迎驾,明日便能到河桥。”尔朱荣端正了下神色,道,“至于毒……太后和她那位傀儡小皇帝,自然不能躲进了永宁寺就算无事了,我也遣人去请他们同来。可是,陛下……” “太原王莫要再说了。”元子攸打断他,根本不为所动,“不管怎样,让我先见一见太后,再作决断吧。”他说着合上了眼,尔朱荣本欲开口,见了也只能作罢。 众人夜宿河桥,次晨,京中百官奉玺绂,备法驾,已俯身迎候,然太后和小皇帝却未至。 元子攸此前不过是个被将士草率装扮簇拥起来的皇帝罢了,如今才算真正得到公卿臣僚的认可。 昔日元子攸与他们同朝为臣,彼此都是认识的,一夕之间却要君臣相称,也不知道不习惯的是自己多些,还是他们多些? 元子攸俯首看去,在想象中幻化出一张张熟稔的面孔,带着各种各样的神色,有歆羡,有鄙夷,有嫉恨,有漠然…… 元子攸忽然想,他们会笑自己虚伪吗,会笑自己汲汲名利不择手段吗? 这些不过是他的臆测,彼此间隔得太远,他甚至不能看清最前排的人的容貌,这些人这一刻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元子攸是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他只知道,从此他便踏上一条孤绝的路,永生永世,都再回不了头了。 这日晚间,元子攸坐在营帐中出神,忽听外面一片骚动。这样的骚动发生在今日、在他的营帐外实在不寻常,元子攸便留了点神。 帐外更多的似乎是围观者的窃窃私语,“这就是太后?” “真的假的?不像吧。” “啧,太后就是太后,你瞧,就是没了头发还是挡不住得好看……” “呸!你说什么呢!” “听说太后毒杀先帝,先帝真的是她亲生孩子吗……” 诸如此类。 “快走!” “让开!” “别嚷嚷!” 这大约是那押送太后的军士不耐烦的呼喝。 一片男子的声音中,有一个女子声音粗哑地一笑,听起来无限凄凉,可又似乎仍残存有几分傲气。 还有一个小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混杂其间,几要湮没于鼎沸的人声之中,无助得令人揪心。 元子攸听到这里,自然认出那女子确实是太后,那孩子,想来定是那小皇帝了。 尔朱荣果然还是把他们请来了。 第28章 第 28 章 元子攸听那喧哗声就要远去,忙跨出帐外,喊道,“等等。”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回过头来,外围的人见到是他,纷纷低头行礼,很快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元子攸从他们中间走了进去,人群围观的中心立着几个军士模样的人。元子攸见这些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些尴尬神色,猜想大约他们是得了尔朱荣的令,要押太后与小皇帝去见他,多半还是让他们瞒着自己。 眼前不由浮现出早些时候尔朱荣提及太后时的神色,元子攸暗自蹙了蹙眉,一半是为太后和小皇帝的命运,一半却是为尔朱荣竟敢无视自己的话。 那几个军士躬身道,“陛下。” “无须多礼。”元子攸道。他的视线在这些人中游走一圈,一时间却并没有看到太后的身影。 那几个军士站立原处,看见了他探寻的视线,神色愈发尴尬了,“呃……陛下……” “可是太后到了?”元子攸毫不理会他们的为难,问道。 “是。”为首的军士只好答道,转过身一把把一个人揪转过来,“见了陛下还不行礼吗!” 元子攸一愣,这才发觉这个一身粗布缁衣背对他立着的人便是太后。 太后被那军士粗手粗脚地一拽,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可是转过头来神色依然冷冽不见狼狈,见了元子攸亦是不卑不亢,“长乐王。”她唤的是“长乐王”而并非“陛下”,很显然地表露出自己的立场——她心中不服,不认可元子攸的帝位。 元子攸自然也明白,却只是一笑。 太后性喜奢华,昔日哪次露面不是衣衫华美妆容绝艳,仪仗俱全众人侍立,如今却是缁衣芒鞋不施粉黛,戴着尼帽的鬓角一根头发都未露出,只怕确确实实是将一头青丝落了个干净。她站在一群怎么看来都有些凶恶的军士之中,虽是多年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的气度犹未全失,可到底今非昔比,狼狈处境依然是任人一眼便能看穿。 尔朱荣当初说到太后和小皇帝时用的是“请”,可这些军士哪有读不出自家长官话里的讥刺意味,所以这“请”,可能是呼喝斥骂地请,也可能是推搡拉拽地请,总之只要“请”来了就好,究竟怎么“请”的,没有人在意。 看小皇帝的模样便知,这过程绝非温柔——小皇帝粗服乱头,这时手牵着太后衣角,瑟缩在太后身后,犹在抽抽噎噎地哭泣。 太后刚在元子攸面前装出不以为意的模样,经他一扯衣角,好像一层粉饰都给他点破了,顿时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恨恨地呵斥道,“不要哭给他看。” 她这话不说便罢了,说了那小皇帝反倒哭得更狠,小皇帝还只三岁,从前养在王府里,后来在宫里,身边全是伺候的人,说话行事都是温温和和的,今日一下子被掳到城外,又遇上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军士,怎能不害怕?他先前傍着太后倒也平静了几分,如今突遭太后呵斥,又哪有不哭的道理? 元子攸摇了摇头,心想太后到底还是慌张,否则何必这样刻意表现自己的强硬呢? 那小皇帝身量小小,而那几个军士高大,他的个头更是连他们的膝盖都够不到,元子攸蹲下身去,也仍比那小皇帝要高上一些,他温声问,“你是故临洮王家的公子吗?叫什么名字?” 元子攸容貌温婉清丽,说话又是极柔和,小皇帝本能地对他产生了好感,抽抽噎噎地答道,“我……我叫,元钊。” 太后一听小皇帝居然回答了元子攸,顿时脸色铁青。 元子攸也瞧见了太后的神色,在心里一摇头。他站起身来,跟那为首的军士笑道,“将军是带他们去见太原王吧?朕先已与太原王有言,若是太后到了,容朕先见一见,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军士一听,哪敢拒绝,便让元子攸带了太后去帐中了。 “太后请坐吧,不必客气。”元子攸对站在帐中神色阴晴不定的太后说。 “还是不必了。”太后冷声,“长乐王赏的坐席,朕消受不起。” 元子攸略略一笑,也由得她,管自己坐下了。 二人之间一时无话,元子攸望着太后,隔了一会儿才叹道,“从没有想过,我和太后之间会有这样一天。” “是啊,”太后冷笑,“那日朕一时心软,放过了你,没想今日倒落在你手上!” 元子攸无意与她争辩,只是好脾气地摇了摇头,很淡地笑了一笑,“我并不想与太后为难,请太后来,只是想问一问,太后可是真的愿意从此便青灯古佛,在永宁寺了却余生?” “你是在怜悯我?”太后神色微有动摇,口气却不放软。 “怜悯也好,惩罚也罢,都不重要。”元子攸眼里透出哀伤,声音也是如梦一般,“我只是问太后的心意。只是想问……太后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从前我以为太后心向佛法,可是永宁寺,却还是我和先帝去得更多,从前我也以为太后珍爱先帝,可是先帝究竟不明不白地去世了……荣耀、亲情,这些太后从前都有,可是到底为的什么,竟把它们都给舍下了?” “你懂什么……”太后冷哼了声,可是目光也渐渐迷离起来,元子攸知道她也在追忆她的生平,便不再出声。 “你真的想知道吗……”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幽幽地说,“也罢,我这一生也不知道还能跟多少人说上多少话……你也算是个知根知底的,你要是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吧。” “你诸事缠身,大约没有多少时间能浪费在我身上,我便拣要紧的跟你说吧……”太后讥诮地一笑,道,“我出生时,父亲已至暮年,没有太多心力来照看我,我从小是跟着姑母长大的。” “姑母早年出家,却不是一味清修,我既由她抚养,固然蒙她教我些佛经大义,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跟我讲些古往今来风流人物的生平掌故。现在回想……”太后唇边挑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来,可那笑还未完全展露,她又想起那个貌似泰山崩于前亦不乱,胞兄骤死亦无动于衷如今却转头便南逃的汝南王元悦,忍不住哼了一声,“她的出家,就似汝南王那般离经叛道,也不知是做给谁人看的。” “这样传奇人物的故事听得多了,我虽长在青灯古佛之下,日日所见也不过黄墙黑瓦方寸之地,抬头也只是再小不过的一角天空,却终日蒙蒙昧昧做着不能为人言的梦。想来也是可笑……我成日生活在简单平凡日复一日的重复之中,身边最大的变化也不过是黄花开又谢,明月圆又缺,小小年纪,又从何处幻想出的如许传奇不凡,千古风流?” 太后顿一顿,“我听过很多故事,听罢有些我拍手称快,有些我扼腕叹息,故事里的人物有的引我向往,有的却只令我摇头。不过,这么多故事,这么多人,只有一个人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你定猜不出那是谁。” “是谁……”元子攸轻声问。 太后转头看向他,淡淡一笑,“是前朝大司马桓温。” 元子攸果然没有想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太后眼里迸发出说不清是阴鸷还是无奈的光,在软与硬,柔与狠之间流转不定,“小时候我听姑母跟我讲他那关于遗臭万年的故事,深以为然。人生在世,如我这般的女子,便是走上了其他女子只能仰望的高峰,也太容易埋没在历史的烟波里,再好也不过是一个你们男子的附庸品。与其这般……遗臭万年又有什么不好?至少……还能有人忘不了自己,证明自己活过。” 太后说着抬头看来,“你可是要笑?你出身高贵,又生得品貌一流,既是这样惹人歆羡的男子,我所言个中辛酸苦楚,你又能懂得什么……也罢,我何必要和你说这些!” 可她抬头看去,元子攸却并没有笑。 “这话,其实也不错。”元子攸轻声道,“从前我也这么想过,后来却觉得……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都太累了。反正人生也不过百年,倏忽而过,死后都是黄土一抔,有没有人记得,有什么重要?还不如抓紧这百年称心如意地过,要是真的一生平庸……那也就平庸罢了。”可话这么说,心底却浮上一层深重的无奈,一时间四肢百骸连同头脑都倦怠无力,他摇了摇头,极力甩脱那令他惊恐的感受。 “你自是天之骄子……称心如意,对你来说唾手可得,可对那些不如你的人来说呢?”太后本是等着元子攸的冷嘲热讽的,可是元子攸的话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压得她身心俱疲,无力反驳。太后苦笑一声,“呵,称心如意……哪是你轻描淡写一句话那么容易?” “我可能……确实是有些矫情。是我的不是。”元子攸坦然承认,说着垂下眸来,问道,“那之后呢?” 第29章 第 29 章 “之后?”太后愣了愣,才恍然想起几乎要被她遗忘的话头,“之后……宣武帝即位,姑母常去宫中**,得她引荐,我入了宫,做了宣武帝的充华。” “那个时候,太后便已认定一生的方向了吗?”元子攸问。 “说是认定,其实模糊得很,只是想要一生卓然,可是究竟怎么做才能一生卓然,我却是毫无头绪。”太后说道,“入宫一事,其实谁都没来问过我,不知到底是父亲的授意,还是姑母不知怎地看出了我的志向,擅作了主张。不过,那都不重要,结果都一样,我入了宫,成了充华。” “那时候高皇后得志,宫中的妇人受她打压,硬气的大多为她所害,剩下的都是些软弱无能逆来顺受之辈,我初入宫,按说本该是她们同气连枝来排挤我,可是她们同遭冷遇,见了我,竟生出些同病相怜来,对我颇多指点照料。” “我承她们之恩,心中感激,可更多却是觉得失望。原先以为我身在寺中,所遇的人才大都与世无争,宫中这些女子,个个该是人上人,怎么也如此庸懦不堪?” 太后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在宫中日复一日地住,眼看一日日只不过是换个形式的重复,心里头不免有些绝望,心想,原来我一生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我费尽力气跳出了一个深坑,其实只是换了一个泥潭沉沦而已。有那么些时刻,我也以为我大约也要跟那些女子一样,被生活磨得没了志气,便是这一生得行尸走肉地过,也就这么过了算了。” “自然,我也曾自己营造过机会,却总是失败告终。次数多了,便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的志向,怀疑自己的一切,慢慢地,我开始放弃挣扎,也如那些深宫怨妇一般开始受制于人地渴盼,我等啊等,却依然看不到我人生路前头的一星光亮。”太后叹道,“如果那等待的时间再长一刻,也许我就这么认了命,也许就不会牵扯出今日的困局烦忧来,”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造化生人,本就是为了捉弄人的。转机来得那样出人意料,我也措手不及。” “总之,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在我正要放弃的时候,我怀上了宣武帝的孩子。” “你并非长在那个年代,又是男子,定不能体会当时‘子贵母死’简单四字的可怖。”太后抬头看了元子攸一眼,说,“对当时宫里的女子来说,她们固然是想要一生荣华,也知道君王无真爱,指望丈夫不如指望孩子,本来也是有一二个心存侥幸的,可有文成元皇后、献文思皇后先例在前,又哪有个敢真的冒险走这条路子?一伙妇人虽总是担忧晚景如何,可还不是只顾眼前,得过且过罢了。” “彼时宣武帝频频夭折孩子,便是因此。那时宣武帝年已近三十,膝下竟犹无皇子。”太后的神色有些恍惚,“宣武帝身子并不算太好,所以后宫诸人心照不宣,要谁为宣武帝生下个男孩,那男孩多半便要被立为太子,自然,那男孩的母亲便要被赐死……便是这个时候,我有了身孕,这消息甫一流出,我那些愚蠢的姐妹们便来寻我,有的为我祈求怀的是个女孩,有的干脆私下里偷偷告诉我,她有法子可以打胎。”太后说着,眉目间又带上了些鄙夷。 “我那时候说不上欢喜,也绝不是害怕,只是迷茫。我想,我终究还是要成为男子的附庸了,终究还是只能凭着这个在青史中留下名字……”太后像是想起一个遥远渺茫而荒诞不经的梦来,“我本是想凭我自己的能力,你知道的,”她对着虚空笑了一笑,“像是做一个开疆拓土的女将军,或者做一个写旷世文章的女诗人……可是我终究太高看我自己。” “可是我既然没有那个能力,造化又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太后叹道,“于是我拒绝了她们。” “这样的事自然不好再劝,她们便回去了,回去之前,留下话来,说要是我反悔,随时都好去找她们。”太后眸子里有孤绝的光一闪而过,“我既做了决定,便再不会理会她们这些浑话。我只是想,既然都要为人生孩子,与其生个女孩,不如生个太子,便是为此死了……那也好过一生蹉跎,旁人避如蛇蝎的,我偏要为之。于是那一夜我在佛龛前许下心愿,但愿我怀的是个男孩,果然佛未负我,我生下了先帝。” “如此说来……太后果然是把先帝只当做一个招揽权柄的工具罢了。”元子攸忍不住说。 太后却并未动怒,只冷哼了一声,“我既落到你手上,自然任你诋毁。反正骂名已满天下了,多你一个记得我,也没什么不好。” “是我失言。”元子攸也没有计较,道,“太后请接着讲吧。” “我生先帝的那一夜,就像今夜一样,很黑,很乱……屋外全是纷杂的风声、人声,搅和在一起,灌进我的耳里,我感受到疼,像是要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的疼,眼前乌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我知道有很多人就在我的身边,走动着,交谈着,可是他们是谁,在说些什么,我一分都不能知道,那感觉,就好像被抛弃在了另一个世界,人来人往,都与己无关……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 “‘死’这个字一涌入脑海,我却反而清醒了,人终有一死,那是谁都不能免,也不能预知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云天之外,俯身看着榻上辗转呻吟的自己,无比冷静而冷酷地想着,我若死了,史书上会不会记上一笔,说是,充华胡氏于某年终……再过几年,我的孩子若是登基为帝,史书上会不会再提到我一句,说是皇帝追封生母胡氏为皇后?可下一瞬间我仿佛又重重摔回榻上,拥有的还是萦绕满身的痛。” “不知道多久,我听到一声孩子的啼哭,有人凑到我耳边,跟我说话,这一回我听清了,她说的是,‘皇子降生’。” 太后说到这里,这才似透过气来,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先帝降生,宣武帝喜极,格外宠爱珍视,待先帝到了两岁,便被册立为太子。不知道是不是宣武帝因那‘子贵母死’有了很多年无子的失落,或者只是为了给先帝随喜,又或者他多少对我有一些些的敬服感激,他免了我的死,还废止了那荒诞的陋规。我从待死之身,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太子的生母,现在回想,还是如同做梦一般。” 两人之间静了一刻,过了一会儿,太后才接着说道,“我死里逃生,又勉强算得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我一生会满足于此,可是没过几年,宣武帝驾崩,先帝即位,我便成了真正万人之上的太后。” “先帝年幼,一向又敬重我,那些年金銮殿上坐的是他,可其实掌握着天下权柄的是我。权利这种东西……就像泥淖,像漩涡,一旦沾上,便会越陷越深,又像传闻里那种令人心悸的毒,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一旦尝过它的滋味,永生便要被它缠上,如附骨之疽,要伴你至死。” “所以……太后要说的,舍下万般,就只是因为权利二字吗?”听到此,元子攸冷声道。 “是,也不全是。”太后叹了口气,“更多还是为那个一生不凡的夙愿吧。如飞蛾扑火,又如饮鸩止渴,明知结局,仍奋不顾身……我是自私的,时至今日,我不后悔。没能守护住的那些,是造化之过,非我之过。” “不后悔……”元子攸喃喃,早在多日前,就曾有人跟他说过这些,现在想来,那个人看得……还真是通透。 “你是要来责难我吗?”太后说,近乎是有些同情地瞥了元子攸一眼,“可你不也一样,要来步我的后尘了吗?” “我与太后不一样。”元子攸不敢再想,断然截道。 “不一样?”太后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莫非以为,走上了这条路,你还能一身风雅清绝?”她冷笑道,第一次用上了“陛下”这个称谓,“陛下,别做梦了!” 元子攸一时语塞。 “唉,”太后却转过身,在帐中走了几步,走到帐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些年来,坐在洛阳宫里,听永宁寺的钟鸣,我也常会想起很多年前坐在佛寺窗边的小女孩,白日看花,夜间望月,满脑子天地辽阔,山峦雄奇,江河浩瀚……我那时候不懂得,其实,我要是那样过完一生,未必不是幸事。” 元子攸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能说些什么,正好这时帐外有人唤道,“陛下。”大约是那押送太后和小皇帝的军士,终于等得不耐。 元子攸看了太后一眼,站起身,往帐边走去。他与太后话说至此,已是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他走过太后身边时,太后却忽然再度开口,声音极轻,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力量,“其实……先帝并非我派人处死,乃是自尽。” 元子攸脚步顿止,“先帝为何要自尽?” “多半是因为我吧。”太后讥讽地一笑,“可也是因为那个位置。陛下,你以为那个位置好坐吗?人都可以变成鬼。我看着你长大,还真是有些为你担心。” 第30章 第 30 章 “那也是日后之事了。”元子攸心神一恍,却没有表露出分毫,“太后既然已能留下千古骂名,也算是得偿所愿,不如从今往后,便长居永宁寺,与那钟鸣声为伴吧。” 他没待太后答话,掀开帐幄走了出去。 门外那军士没想自己一声喊竟惹得元子攸亲自出来了,一时有些惴惴不安,惶惶然垂了首。 “朕已和太后聊好了,你这便带着他们去见太原王吧。”元子攸对他说,“顺便,劳烦将军转告太原王,就说,太后诚心悔过,朕已答应太后让她在永宁寺度过余生。” “是。”那军士行礼,“小的一定把话带到。”他听了元子攸的口气,这一回对太后倒是客气了几分。 元子攸抱着臂看着他们走远,夜风幽幽地吹,带着些微凉。元子攸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被刚才帐中太后一席话弄得脑中混沌不堪,于是索性在夜风中信步游荡。不知不觉,向尔朱荣的帐子走去。 刚才一时人声喧豗,这时围观的人早已散了,尔朱荣帐外更是空旷无人,只有帐中隐隐透出灯火和人影。元子攸并未在帐外看见太后和小皇帝的身影,心中便认定他们定是在帐中跟尔朱荣交谈。 他虽仍是对太后和小皇帝怀有一分担忧,但想到这里,自觉不该听人壁角,便转了身想要回去。 一转身间,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拔将军。” 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正是贺拔岳。昔日与元子攸相见时贺拔岳总是一身白衣,出落得清新俊逸,如今他身着戎装,却显出一分旁人都没有的儒雅闲适来。尔朱荣,乃至尔朱荣帐下多风流人物,贺拔岳其人标致,大约又因曾在洛阳太学做过数年的太学生,好像更有些与众不同似的,元子攸不过在太行山上才与他初识,却总觉得与他格外亲近投缘一样。 贺拔岳回头见是元子攸,显然有些意外,“陛下?陛下怎独自在帐外?” “随便走走罢了。”元子攸道,说着一笑,与他并肩站着,“将军不也一个人在帐外吗?” “我倒不是随便走走,”贺拔岳笑道,“是太原王与人交谈,便支了我出来。” “嗯。”元子攸应了一声,随口道,“是太后他们吧?” “太后?”贺拔岳奇道,“我在这里有一会儿了,根本没见到太后……帐中是前日来投奔的那位费穆将军,他与太原王有旧,大概……是担心喝酒聊天上了头,管不住嘴说出什么陈年糗事,不好给我这个外人听到吧。” “奇怪。”元子攸不由蹙眉,环顾四周,四野寂寂,又哪里有太后和小皇帝的人影? “怎么?”贺拔岳见他神色,不由也站直了身子跟着四顾,“太后在这里?” “算了,”元子攸见贺拔岳被自己弄得不安,有几分过意不去,又料想先前那军士答应得那样肯定,总不会真出什么事,何况此事也不便声张,便道,“该没什么事。” 贺拔岳虽仍有些狐疑,但也不再追问下去,“那便好……”话讲了一半,瞥见又一个向尔朱荣营帐走来的人,不由转头仔细看去。 元子攸见他动作,也回头看去,只见来者年纪大约有三十岁,步履沉稳端凝,身姿矫然若松。这人生得英武不凡,本是目光湛湛的好模样,可这时皎洁的月光照耀之下,却没来由显出几分阴鸷莫测来。 这个人元子攸先前见过,只知他似乎很得尔朱荣亲近,但并不知他是谁。元子攸自然而然地转回头以目光询问贺拔岳,却见贺拔岳脸色很是难看。 那人并未看到他们,竟也不见通报,就进了帐去。 “贺拔将军?”见那人已进了帐,元子攸轻声唤贺拔岳。 “啊,我失仪了。”贺拔岳回过神来。 “无妨,”元子攸朝营帐的方向一扬头,“不知刚才是太原王帐下哪位将军?” “那人叫高欢,如今……很得太原王信赖。”贺拔岳却似乎不愿多说,蹙了蹙眉。 原来这便是高欢。元子攸从前听过高欢的名字,今日得见,觉得他倒是跟想像里差得不少。 还未来得及多问,贺拔岳却突兀道,“陛下,夜已深了,不如……下臣送陛下回去?” 贺拔岳虽是武将,可素来行止翩翩,何况此言此举已有了些不敬的意味。元子攸先前听说过些关于贺拔岳、高欢不和的传闻,这时见贺拔岳神色,自然明白传言是真。眼看今日本在帐中的贺拔岳被支开,高欢却能不经通报入帐,亲疏待遇已如此悬殊,料想日后二人间矛盾只会愈深。 元子攸自然不会点破,当下也不推辞,“那便有劳贺拔将军了。” 果然一路上贺拔岳显得神思不属忧心忡忡,便是元子攸开口,也只是寥寥答上一二句,若是元子攸不开口,他更是不发一言,待送得元子攸至帐前,立刻又匆匆告辞离去。 元子攸也不强留。 当夜月色如银,投在地上一片皎然,元子攸有感于月色之美,也并未立即进帐,反在帐前踱步。 思绪在夜风中逐渐清晰,其间许多蹊跷更清晰浮现,他逐条捋来。先有太后不见踪影,后有高欢深夜入帐,此外再加一个浑不似平日模样的贺拔岳……可是真要说哪处绝对有问题,又一时说不上来,只是心里隐约不安。 远处不知何人在吹胡笳,曲调并不悲切,元子攸合上眼,索性任自己的思绪随着胡笳声飘远。 屈指暗算时日,自己识得尔朱荣、贺拔岳不过月余,对于同袍日久的尔朱荣与贺拔岳来说怎么样也还算是个外人,他们之间定有许多故事自己不曾知晓,何以尽都以为与自己,与太后有关呢?今夜自己定是多疑了吧! 究竟是走上了这条路,坐上了这个位置,适才太后才在他耳边说,人都能变成鬼——自己可不真的疑神疑鬼起来了吗? 元子攸唇边现出一丝微笑来,那胡笳曲也正趋平和,元子攸想明白了这一点,唇边那丝笑正要绽放,那胡笳曲却突转尖锐,凄厉地直刺耳膜,元子攸猛地蹙眉,睁开眼来,再要寻觅那未竟的胡笳曲,胡笳声却已戛然而止了——这定是吹奏的人被什么意外打断。 元子攸忽然再也站不住,转身又向尔朱荣的营帐去。 尔朱荣的帐外依然空旷,这次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帐中灯火人影剧烈晃动,随风远远传来几个不同的嗓音,似乎是帐中的人在争执。元子攸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分辨出贺拔岳的嗓音正在其中,另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与之对峙,想来,便是那位深得尔朱荣信赖的高欢了。 元子攸停步,略有犹豫,才刚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一探究竟时,争执声已停了,下一刻,帐帷猛地掀起,帐中人已先后走了出来,各自神态不一,显然是不欢而散。走了几步,迎面便撞见了他。 彼此一见,都是措手不及。 元子攸正了正神色,抬头看去,对首尔朱荣神色阴晴不定,高欢目光深沉,多看了自己几眼,贺拔岳眉间带着几分忧色,但神态倒是坦坦荡荡的。另有一个中年人,见了自己,惶然低下头,眼中竟有掩饰不住的愧意——想必此人便是那位与尔朱荣有旧的武卫将军费穆了。 但一瞬之后,皆归平静,几人都状若无事,尔朱荣笑道,“正想去寻陛下呢,没想陛下就在这儿。” “怎么?”元子攸问,“太原王有事?” “是祭天的事。”尔朱荣道,“新帝登基,往河阴祭天,这是大魏的惯例。下臣想着……如今文武百官皆在河桥,陛下何不明日率众幸河阴祭天,也省得日后又劳师动众一番?”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元子攸沉吟道,“可只恐三牲、仪仗之类,仓促之间难以备齐。” “如此小事,哪能劳陛下操心,”尔朱荣笑道,“器用自然是齐全的。” 元子攸心里分明不信他们适才是为此事议论争吵,可又寻不着端倪,虽有些着恼尔朱荣的擅作主张,可对他的提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便答道,“如此甚好,那便依太原王所言吧。” “是。”尔朱荣应道,又说,“天色已不早了,既然陛下明日还要率百官祭天,下臣几个就此送陛下回去歇息吧。” “不必劳动诸位了。”元子攸道,目光一一略过众人脸上,“只请贺拔将军陪朕回去便好。” 元子攸的营帐与尔朱荣的相隔并不算远,这条路适才他才与贺拔岳走过,一夜之间不想竟有第二次。适才元子攸满腹狐疑,贺拔岳满怀心事,如今贺拔岳看来神色清朗,却是与适才全然不同了。 “适才朕听闻军中有胡笳声,不由得循声来寻,却不想曲未毕而竟,当真是遗憾得很。”元子攸叹道,“不知将军可有耳闻?” “说来惭愧,适才在太原王帐中,竟不曾入耳。”贺拔岳神色坦荡,“军中多胡族,许是谁闲来吹奏的吧。” “朕原以为是将军吹奏呢。”元子攸故意说道。 “陛下高看下臣了,”贺拔岳笑容清朗,“下臣虽爱胡笳,却远不如军中几位同袍来得技艺高妙,能入得陛下耳的。” 这自然不是元子攸想探问的。“太原王帐下可真多能人,真不知何时能一一结识。”元子攸顺势叹道,“说来原先也没能看出,太原王倒是有心,竟将祭天这一大事都为朕提前安排好了,朕倒是能少操不少心,也不知是不是他哪位幕僚的建议。” “莫说陛下,下臣跟了太原王有几年了,也没能想到,倒也不知谁有这份心思。”贺拔岳笑道。 “将军不知道?”元子攸挑了挑眉。 “便是刚才才知道的。”贺拔岳神色不改,看起来说的确是事实。 元子攸闻之一笑,心里却想这样重要的事为何竟拖到晚上才来告知,连亲信如贺拔岳竟也一无所知,莫非尔朱荣是才拿的主意?那么……刚才几人帐中所谈,更有几分可疑。 想着,便道,“说起刚才……失礼得很,刚才朕远远地似乎听见帐中有争执声,可能容朕一问,是为何事?” “啊,”贺拔岳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慌张,“是下臣与高欢,言谈间生了龃龉,没想竟给陛下听着了。不过军中小事,不值一提。” “军中可从来没什么小事。”元子攸摇头。 “陛下教训的是。”贺拔岳垂了首,也不知是真的迟钝,还是故作不明,这一句话后便没了下文。 元子攸一句话没有问出结果,情知已不能再从贺拔岳处探问出什么,冷眼瞧着贺拔岳神色,除了刚才提及他与高欢争吵那一瞬的慌张之外,始终是清清朗朗,不像瞒着什么的模样。 也许真是无关紧要之事,只不巧偏发生在了今夜? 自己总归还是该对那太行山上的人留有些信任的吧? 营帐已在眼前。耳边只听贺拔岳笑道,“陛下,这一回夜真是深了,就请陛下早些安歇吧,下臣便不打扰陛下了。” “好。”元子攸按捺心思,点了点头,“将军好走。” 后来回想真是荒唐,这一夜他竟一宿好眠。 第31章 第 31 章 次日,即四月十三庚子日,晨,车驾迤逦,至河阴。 所谓祭天,也不过是摆给不知谁人看,而图个心安的一场戏罢了。好像祭罢了天,上天就能保佑你安宁长久一样。 从前元诩在位的时候,不一样不曾落下过一次么?可是说到底,可曾承天之佑? 元子攸恍恍然登台,又讥诮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永宁寺,那时执手共上高塔的母子。当时自己在塔下仰望,固觉恢弘,可是总还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彼时年幼不谙事,现在想来,是孤远。 永宁为名,高可摩天,难道真的站在高塔上俯瞰过众生,便能得永宁了吗? 不能够的。 如今他俯瞰脚下百官如蝼蚁,再远长风骀荡,黄淮水清,好似天下万物汇集,都只为他一人,他拥有这天下,也主宰这天下。 衣袍漫卷,如人揽袂,总觉有谁并肩与共,共赏河山,可是元子攸回过头来,身畔空无一人。 “……陛下。”待他从高台上走下,见到台下的元劭与元子正,觉得自己这才好像从云间重返尘世,毕竟他还有兄弟,不是么? 元子正脸上满是欢喜,可元劭一双素来飞扬的眉间却怎么看都有几分抹不去的忧色,二人见到他,开口俱是不约而同的一句“陛下”,只不过其中味道,却到底不尽相同。 元子攸来不及说上些什么,尔朱荣也已迎上前来,道是,“下臣已命人整顿车辇,请陛下移驾,暂歇片刻吧。” “太原王费心了。”元子攸应了一声,他转身,元劭与元子正也很自然地随他转身。 “无上王……”尔朱荣见元劭跟在元子攸身后同去,不由出声唤了一句,待看到元劭回头,目光如电如剑,却又作罢,改口道,“无上王一同也好。” 元子攸哪知道此二人的心思,早在前头与元子正闲聊,说到今日到场的官员,忍不住想起萧赞,便问,“今日你们站得近,知道丹阳王可来了吗?” “他没有来。”却是元劭赶上他二人,答了一句。 元子攸愕了愕,“莫非……他也逃去南梁了?”话说着,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与凄怆。 元子正闻言笑道,“哥哥可真是糊涂了,丹阳王好容易才从南梁到了大魏,哪有再回去的道理?任谁逃他都不会逃。”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唤了调笑的口吻,“哎呀,我这是又狂悖了,如今,该唤陛下了。” 可元子攸好似不曾听见,只是喃喃低声,“我还真是糊涂了……” 元子正见状,抿了抿唇,又道,“晚些时候便能回洛阳了,也该接韶儿他们回来了。不知道他们成日在荥阳担惊受怕,可瘦了没有。” “是了,”元子攸笑,“回想也真是觉得可笑。” 唯有元劭在一旁目光灼灼,只是沉吟,许久后感受到兄弟们的目光,一抬头,视线所及处车驾行辕规整,终于不曾多说,只是道,“许是我多心了吧。” 元子攸、元子正听了他这话,相对自以为是地会心一笑,正笑着,忽然后面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大喊,“护驾!”向他们疾奔而来。 元子攸才回过头,不防有疾冲过来的大汉一把将他抱起,步履不停,向车辇行营处奔去。元子攸哪遇到过如此放肆的人,一时呆了,过了一刻才想起挣扎,可又拗不过那大汉的力气,眼看自己的兄弟愕然站立原处看着自己,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远。 那大汉抱着他直闯入车驾阵中,将他半推半挤般地塞进车辇,好似早就排演过一般,立时便有武士团团围上,口中也道“护驾”,倏忽间已将车辇围得水泄不通。 元子攸早被一路的狂奔颠得晕晕乎乎,刚在车辇中坐直身子,想要探身出去,没防备车辇这时动了,一个不稳间又被重重摔回车中。 眼看车驾背道而去,元子攸急怒之下拍栏高呼,然而身畔的武士只不应声,一身全套的铠甲,在正午的阳光下依然泛着森冷的青色,好似走在身畔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个钢为表铁为内的冰冷无情的机器,元子攸望着他们,一颗心愈渐沉下。 他的掌心已泛了红色,微微地刺痛,车辇已经停下,行不太远,依然是黄河之畔,元子攸放眼看去,黄河水色作金红,奔腾跳跃,一路向东流泻而去。 “陛下,”终于有人探头进来,慰问道,“陛下切勿惊怒,此处已甚安全,余事太原王自会处理,陛下不如稍歇片刻,待太原王赶上,便护送陛下回宫。” 元子攸心里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招手道,“你且过来。” 那武士微微一愕,垂首道,“小的不敢。” “让你过来,你过来便是。”元子攸道,说着朝身畔围立的其余武士一扬下颌,“顺便,你让他们都退开些。” “这……”那武士犹疑道,“不可……” “将军适才不是说,已足够安全了吗?”元子攸道,此言一出,那武士只好朝身后挥了挥手,那些钢铁般的机器才缓缓退开了些。 元子攸冷眼瞧着,转回眸望向面前的武士,那武士有一张端正坚毅的面孔,年纪也不甚大,不过三四十岁年纪,眉目间倒是有一派正气。这样的人看上去忠厚,能得人信赖,可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元子攸不敢断言。 想着,他便压低声问道,“敢问将军名号?” “小的名唤奚毅,任武卫将军。”那武士道。 武卫将军,说大也不算大,可说小也不算小了,那位日前投效了尔朱荣的费穆,从前便是武卫将军之职,年纪却已是五十开外了。 “将军年轻有为,想来必有过人处,”元子攸道,“朕也不与将军绕圈子,只问将军,今日之事,将军知道多少?” “小的惶恐,”奚毅惶恐跪下,“小的绝无贰心!” 分明是不打自招,这武卫将军倒是远不如想象的来得精明,元子攸仍不露声色,与之周旋,眼里却早觑准了脱身的路子。 冷不防他道,“将军且看那边,那是什么?” 奚毅依言望去,却是什么异样都没有,待他茫然回过头来,只见元子攸已跃下车去,难为他身手好,穿着一身繁冗拖沓的礼服,竟夺下一匹马来。被他推下的武士重重跌落在尘泥里,铠甲笨重,一时竟爬不起身,显得无助而可笑。 奚毅哪有时间理会这废物般的同僚,惊恐之下伸手,五指箕张,可哪里还够得着元子攸?只得眼睁睁看着元子攸绝尘而去。 元子攸宽袍广袖,纵马而去,人与衣与马俱是华美无双,风姿该是绝俗。可分明是祭天的吉日,他一身的衮冕,自己怎么想却都觉得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实……还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偶。 奚毅在后头穷追,眼前树木、乱石一样样地掠过,他好似都不曾看到一样,视线里其他俱是一片模糊,唯有前头元子攸在风中那衣袂狂舞的身影却是极清晰。他骑的是自己的爱马,那马来自塞外,是他亲手驯服,又自小养起的,本是爱如性命,平日里连一鞭子都舍不得多抽,今日却像是不要命般挥舞马鞭,一鞭又一鞭接连不断,好像不抽断鞭子,不累死自己和自己座下的马匹,誓不罢休一般。 究竟为了什么,害怕元子攸的震怒,尔朱荣的降罪?其实那都无关紧要…… 还是,还是因为自己心中那始终抹不去的惶愧? 所幸他及时追上了元子攸,一伸手竟真的就抓住了元子攸的马缰,他这一举太过顺利,他自己和元子攸都愣了一下。 元子攸所乘的那匹马猛受到了约束,经不住扬起前蹄,一声长嘶,马上元子攸转睇,目光如电。 “陛下莫要再往前去了,教小的为难,”奚毅劝道,“何况……何况如今只怕尘埃落定,便是去,也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元子攸喃喃,复又冷笑道,“将军知道的果然不少。” 奚毅不敢答,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元子攸马缰的手。 二人纠缠间,奚毅到底怕手上失了轻重,竟反倒给元子攸摔下马去,他在地上一滚身,还来不及站起,元子攸已勒转马头,一提马缰,便要纵马而去。 奚毅已来不及再拦他,只得踉跄爬到他马前,还没能跪正,元子攸驭马已向他冲来。奚毅见那马不曾减缓一分速度,心想元子攸只怕已起了杀心,自己一条性命又算得什么,一时只觉得无力,也不开口做些徒劳无谓的劝说,只看着那马愈奔愈近,人与马恍似一体,在眼前逐渐放大、放大…… 他觉得就是下一刻了,便合上了眼睛,心里涌上一层苦涩滋味,想自己一生任人摆布宰割,什么少年心气凌云壮志啊,都是荒唐可笑,还不只是如井底蛙望着天上云一般。但这一刻他又似松了一口气般浑身轻松,想自己二十多年匆匆碌碌,蝇营狗苟,夹在这个或那个人之间做着违心不快的事……时到今日,终于能得了解脱。 至于身后事……管他呐! 耳边响起一声马嘶,奚毅本不想理会,可武士的本能又让他睁开了眼,眼见却是见骏马扬蹄,一跃而起,正正从自己头顶越过。 那一瞬时光仿佛被拉得无限之长,仿佛那马和马上的少年都停伫在离他头顶咫尺之远的空中,他清晰地看见马身上因风抖动的鬃毛,和马腹下滴落的汗水,马上少年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毕露的握僵的手,和少年那一双混合着杀意与哀悯的清冷的眸。 而这一瞬,他自生到死,又自死到生,满满走了一遭。 第32章 第 32 章 从前的所有小心隐忍曲意顾忌都被抛到了脑后,奚毅对着元子攸的背影跪直了身子,“陛下千万珍重,太原王有异心!” 此话一出,元子攸反倒顿了顿,竟勒转了马回来,“你说什么?” “太原王……有异心。”阳光下那一人一骑停伫在他眼前,马上的人俯视着他,十二旒贯玉在那个人脸前摇曳不止,奚毅仰着头看着元子攸,双目中一派清明。 “呵,”元子攸却反倒笑了,“这倒奇了,将军是太原王手下的人,却来跟朕说他不忠?”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奚毅道,“小的从前在太原王帐下,太原王为国效忠,小的自也是为国效力,可是如今太原王怀贰心,小的既已见过陛下,若还不迷途知返,便枉为人臣了。” “好个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元子攸叹道,“朕不为难你,朕只去看一眼,朕想知道,太原王究竟玩什么把戏。” 他说着兜转马头复又前行,身后奚毅深深叩首,“宁死陛下,不事契胡。” 至此,元子攸哪还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错看了尔朱荣,可是一时间又不敢置信,心里明知今日臣僚百官,乃至自己的兄弟,大多都凶多吉少,但不曾亲眼所见,到底还抱着几分侥幸。 不远处有尘埃冲天,好似兵马行过,元子攸立马坡上俯望,残红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在怀疑,那究竟是不是只是夕阳的颜色,可他追思二十多年来所见过的夕阳,从未有如今日这般猩红似血,血色笼罩里的黄河也再分不清是清或浊。元子攸从前听说过泾渭分明的奇观,深向往之却无缘能见,这时犹能恍然出神般地暗想,大抵便是如此,只不过彼是一清一浊,此是一猩红一青黄罢了。 那猩红色在黄河中一点一点铺开,像是展开一幅锦缎,越铺越广,那猩红本色却一点都未曾变得黯淡,又好似偌大黄河只不过是染布坊里的一染缸,刚加入颜料罢了,若是将自己一身衮冕投入其中,不消多时取出来的便是最雍容堂皇的正红色。 掌心的冷汗不知从何时出个不止,满手的湿滑粘腻,血一般的触感,他几乎握不住马缰,一阵暖煦的春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 恍惚是他又离开了洛阳前往晋中,又恍惚是在一切都还未发生的不久前的路途上,他见到遍地的尸骸,不过彼时白骨森森,他没有见到血。 一片血色里,铁骑犹在场上驱驰践踏,有兵士在马上俯下身来,在场中寻觅到一片死者还未被鲜血沾染的衣角,以之拭尽刀戟上的血色,动作间刀芒映照夕阳,折射出炫目的光,刺痛了元子攸的眼。 脑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醒过神来,及时地折返回去。 奚毅仍跪在原处,见了他,大约也有些震惊,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好个忠君爱国的武卫将军……”元子攸话说一半,忽然无力再说下去,只是道,“今日的事,朕不会说,将军担忧的若是失职之事,便大可放心,不必再跪着了。” 奚毅也不敢辩解,依言起身,只见面前元子攸容颜如雪,似乎就要在斜阳下融化殆尽似的。 奚毅愣了愣,道,“陛下珍重,让小的护送陛下回去吧。”说着骑上马去。 元子攸不曾回答,只是摇摇晃晃驱马前行,奚毅兜转马头跟在其后。二人间只剩下可怕的沉默,元子攸是不想开口,奚毅却是不敢开口。 忽然元子攸的身子一晃,几乎要跌落马下,奚毅本能地出手搀住,本以为元子攸会挣开,但元子攸恍似毫无知觉般任由他一路相扶。 “陛下……”奚毅仍不放心,低声道。换来元子攸微微一笑,笑意却凉薄得骇人,“将军放心,朕自会珍重。” 夕影下连车辇都似给镀上了一层金红之色,愈发显得尊贵不可逾,元子攸在一片夕晖中登车,凭栏远望,但见残阳如血,山河失色。 他觉得双目刺痛,也怪这夕阳太过绚烂,好像他不管睁开眼还是合上眼眼前都是一片刺目的血红,元子攸坐在车辇中,车幔垂下,他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他的手素净、修长、有力,可是怎么看都有一派血腥气,元子攸一愣神,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可是张开手掌依然如故。 也对,坐在这车辇里,看似与之绝无相干,可其实间接害死他们的,可不是正是自己吗? 他兀自出神,也不知尔朱荣究竟是何时来的,尔朱荣似乎在他车辇外张望了一下,终于还是什么不曾过来,只是吩咐车队前行。 元子攸远远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种遥隔尘世的陌生,太行山头是他,河阴之地是他,究竟他是谁?自己可曾真的认识他吗?若是,又是何时何境,自己又凭何以为自己认识了他呢? 这一瞬心中是悲是怒是恨是惧,是悔,是怨?元子攸自己也说不清。 那道路并不平坦,元子攸坐在车中一路颠簸,天色渐沉,长风呼啸,更有一种暮色独有的苍凉,待到入夜,车辇停下,却并不是如所言般进入洛阳,而只是停驻在了河桥。 兴许尔朱荣是刻意与他避面吧,二人互相并没有见到,甚至连尔朱荣手底下那一干亲信幕僚,元子攸也全不曾见到他们踪影。 奚毅侍候他进入帐中,帐外早已站满了武士,名曰护驾,其实还不是软禁,而自经他下午那一逃,这干武士如今只怕更是尽心竭力了。 元子攸恍若无知无觉,由得他们,心里只在想生死之事。 死,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面临生死,可是那么多回死里逃生,反而更让他生发出一种近似超然的侥幸,好像他能死里逃生一回两回,就能同样再死里逃生百回千回,死与他,本不想干。 那么他的那些兄弟与故旧,是真的死了吗?还是只是离开他同去了另一个他见不到听不到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其实他们都过得快活逍遥,胜过自己千百倍,而自己被他们独独抛下,反还庸人自扰般替他们忧心? 是这样吗? 那么自己,何不同去? 想及此,唤道,“奚将军。” 奚毅早被他恍若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弄得讷讷不敢言,这时猛听到他的呼唤,赶紧走上前去,“陛下。” “奚将军该能见到太原王,朕有些话,烦请奚将军代为转告。”元子攸道。 奚毅忙躬身,“小的一定转达。” “那好,”元子攸疲倦似的看了他一眼,道,“请奚将军转告太原王,自古来帝王迭兴,盛衰无常。现如今天下分崩,太原王奋袂起兵,所向无敌,本是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就。从前我投奔于他,只不过盼苟且偷生便了,何谈登基为帝?不过太原王相迫,才至如今。而今太原王天命所归,正当顺应天时。便是太原王心存大魏,不愿取而代之,那么也请太原王另选贤明,我实在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奚毅闻言不禁愕然,抬头道,“陛下?” 然而元子攸却根本不给他转圜余地,只道,“就请将军这样与太原王说吧。” 奚毅只得领命退下。 奚毅去后,帐中一片静默,只听得到帐外的夜风呜呜地吹,到底是洛城之外,就是这风吹来也不受阻碍,听上去没来由的恣意张狂。 什么时候也能如这风一般,在故国的疆土上不受约束地游荡?去见那草野,见那城关? 待自己死后,定不要与先祖一般长眠北邙,若有魂灵,还不如飘零无定,他怕他自己俯望洛京,会流泪。 或者,若能随那黄河水一路浩荡奔流,一路东去,再无回顾,也是绝好。 他话已说及此,自然是逼着尔朱荣表态,不然就杀了自己,不然就…… 不过,他怎么可能不就此杀了自己? 自己也本就是自寻死路。 奚毅一去很久,很久之后方才有人入帐来。 元子攸远远听见脚步声走近,那人的步子一步一步,显得极其沉重,必定是怀有心事。 待那人进来,元子攸都懒得抬眼去看,想来只是刀光一抹颈中一凉,就此世事烦扰再与己无关,余光却瞥见那人却在自己面前跪下。 元子攸一愣,还没分辨出这并不是尔朱荣的身形,那人已开口低唤了一声,“陛下。” 这嗓音他自然从前曾听过,只是彼时却全没觉得有今日这般颓然沧桑,待到那个人抬起头,元子攸更对这人的身份确认无疑。来人确是元天穆,只是看起来,或是听起来,他都好像是一夜间老了数十岁一般。 元子攸本对这个同宗的长辈很是有尊敬亲近之心,这时却想着这人身为大魏宗室,竟助纣为虐,反过来帮着尔朱荣戕害同族,一时也没好气,冷然讥刺道,“原来是上党王。” 元天穆听他此一句,又是一叩首。他年纪其实也并不大,可是鬓角已隐隐显出霜色,今日更是脸颊深陷,双眼血丝,这一叩动作迟缓,形容老迈,好像已是用尽全力一般。 元子攸见他模样,又哪还狠得下心去,暗叹一句“罢了”,道,“世叔请起吧。”忍不住伸手去扶。 元天穆好似借了他的力道,才有力气站起,他佝偻地站着,双唇颤抖了几下,似想说话,却终究没有开口。 “世叔,”元子攸叹道,“我只问一句,世叔就算与我皇室血脉已远,但到底是我元氏宗室,今日的事……于心何忍?” “下臣……确不知此事,”元天穆长吁道,“下臣与太原王相交已数年,实在也不曾想到他会行如此狂悖之事!” 元子攸见他神色不平,只怕说的确实不假,静了片刻轻声问道,“我听闻,世叔是太原王的义兄?” 元天穆苦笑道,“确有此事。” “罢了,”元子攸涩声,“我不也一样错看了他。” “下臣想……太原王定是受人哄骗,才行此昏事,只是……”元天穆道,“只是陛下何必与太原王说如此的话,教彼此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既已说了,又待如何?”元子攸抬起眼,双眸里有一种冷然无谓的酷烈。一瞬间元天穆想起昔年洛阳城里对元子攸的评价,固然是“风神秀慧”,可后面还紧跟着一句,“难为池中物”。 这个人,其实也远不似看起来的闲雅温文。 元天穆一时噤声。 元子攸看着他,忽然从案上拿起杯盏,将其中酒液尽倾于地。 “世叔,”他竟是笑得端丽温婉无懈可击,“……覆水难收。” 元天穆低头,那一杯盏的水倾撒于地,不长的一条水迹,却像是二人间无声横隔起的天堑鸿沟。元天穆知道至此,是绝无挽回的余地了,二人间不死不休,已成定局。 “覆水难收……”元子攸望向他,声音低凉如同梦呓,“其实太原王所做,才是真正的覆水难收。” 第33章 第 33 章 元天穆只得离去,再过半晌,又有人来,这一回来的真的是尔朱荣了。 元子攸话说得狠,可待见到尔朱荣,还是觉得恍然,就似他初见萧赞一般。那一日他无法把传说里那个狼子野心狂悖凶忍的人与眼见的人联系到一起,今日他依然无法把这个杀尽他亲族臣属的人屠,与面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他始终不忘的是那《听钟鸣》的歌,与太行山上的夜。 元子攸只觉得自己软弱,血海深仇横亘眼前,他居然还能危然端坐。 尔朱荣在他脚下跪下,不做辩解,不做推脱,只是道,“下臣死罪。” 他亦是在赌。 赌元子攸不敢杀他?不愿杀他?或者他也和元子攸一样,不过求死而已? 元子攸先前也算计过动手杀他的可行性,那时候他笃定自己会动手,他已不惜身,所愿的只是同死而已,可是孰料这个人竟会如此驯顺地跪倒在他的脚下,他一时反而无措。 但若不杀他,自己又该如何回答?浑若无事地扶起眼前这个人,云淡风轻地告诉他,无事? 气氛就此僵凝,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还是尔朱荣先开口,“求陛下赐下臣一死。” “罢了,”元子攸内心如同死灰,只余颓然,“赐死太原王,又有何益?太原王……请起吧。” “下臣昏悖,一时鬼迷心窍,行此大逆之事,”尔朱荣叩首道,“如今幡然醒悟,然事已成定局。事已至此……陛下降罪,下臣领死绝不多言,可若陛下愿暂寄下下臣这颗头颅,那么下臣自此征讨南北,定当以死报效!” “原来太原王是想当秦穆公。”元子攸并不理会他话中几分真假,只直直看到他眼里,轻声道,“那日我在太行山头就该明白的。” 尔朱荣一愕,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元子攸又道,“也罢,如此时局,确实需要秦穆公一样的人物。” 尔朱荣再三拜谢请罪后方才离去,临走又说次日便护卫元子攸回洛阳。 于是河阴之事至此便算暂了,千余人的性命只换得了一句轻飘飘的请罪,可那又如何?再难有人为之呼冤,为之不平了。 至少眼下无人再提及。 夜半之后,帐外的人声也静了,大约到底是尔朱荣顾及了元子攸的心思,撤去了元子攸帐外许多无必要的武士,余下的精神紧绷了一天,也经不住怠懒下来,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语,或是顾自一人打盹。 元子攸掀开帷幄,一个人走出帐外,倒也不走多远,只在帐门边坐下。 夤夜里星辉满天,一轮月半缺不缺,可要说圆,却又怎么都不能够。十三夜的月亮最是尴尬。 元子攸仰着头,背靠着门柱,就望着那一片星野。 按说天上一星,地上一人,今夜该有许多星辰陨落吧?可是元子攸睁着一双眼一瞬不瞬,看得眼睛都酸了,却一颗都不曾见到。 低下头来忍不住笑话自己,本就是戏言而已,如今连跟他说这戏言的人都已不在人世,自己怎么反倒去当真了? 一时又痛悔自己的软弱无能,为什么就这样放过了尔朱荣? “今夜风大,陛下一人在此,莫要受了风寒。”忽然有人走到了身边,说道。 元子攸已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却见四野空茫,有的只是默然无声的营帐连绵铺去,恍惚以为中夜无眠的只自己一人。但这时有人突然与他说话,他一颗心仍旧似是已死了一般毫无所动,亦不惊讶,只是看了那人一眼,道,“都已是四月了,这夜风哪还有寒气?” “如若陛下不介意,下臣陪陛下坐一会儿吧。”那人说,眼见元子攸并不表示反对,便在他身畔坐下。 元子攸轻笑一声,“奚将军怎也不睡?是良心不安吗?” “自然良心不安。”奚毅却坦然道,“下臣也不曾想到太原王残忍如斯。其实……下臣也是鲜卑人,听闻同族任人宰割凋零若此,又奢望什么能一夜好眠呢?就是连一忽儿,怕都是妄想。” “陛下不信吗?”他看见元子攸仍然望着他,道,“下臣也会唱鲜卑的歌谣。不如,下臣唱一支给陛下听吧?” 说着不等元子攸答话,已开口唱道,“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 那是支两百多年前的歌,歌名《吐谷浑阿干歌》,是他鲜卑族的歌谣,元子攸自然听过。 阿干是鲜卑语,兄长的意思,这歌相传是从前燕武宣帝慕容廆为他兄长慕容吐谷浑所作。据说他兄弟二人本亲穆友爱,后来却渐生嫌隙,后来因为放牧时马匹撕咬这么一桩小事为由起了争执,总之,后来慕容吐谷浑领着他的族人西迁。 兄弟二人后来都成一时俊彦,一个被追尊为帝,一个成为吐谷浑国的首位国主,可是终二人一生,再无相干,亦不曾再相见。 晚年的时候慕容廆追思往事,想起这位阔别多年的兄长,想到年少时荒唐,不过是一时负气,竟半生遥隔东西,现在想来不值一哂,满心苍凉下作此《吐谷浑阿干歌》,后来慕容廆的皇族后代们乘辇出巡,都会在辇后鼓吹这支歌。 不过其时慕容吐谷浑早离世多年,自然是听不到他弟弟的悔悟了。 今夜闻此歌,愈觉悲凉。 “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北歌的粗犷苍凉又是吴歌的宛转凄迷所难比拟的,闻此心神动荡,难以自持。 “人生能有几阿干……”元子攸长叹,“我只知道,我这一生,是再没有阿干了……” 默然良久,元子攸又问,“奚将军可否告诉我,今日……我离开后,太原王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太原王……”奚毅嗫嚅了一下,日间的事,他也只是听说。 “奚将军尽管放胆说吧,”元子攸自嘲般地笑,“奚将军但瞧我今日的模样,我又哪还能做点什么呢?” 奚毅转头望向这位年轻帝王,想他这一日间逢此大变,古往今来人生跌宕起落也无过于此了,心内不甚感慨,开口道,“陛下离开后,太原王令人押来太后,当着众人的面历数太后罪状,大抵是毒害先帝,把持朝政,祸乱宫闱那几款,说是罪无可赦。之后太原王就下令……将太后沉入河中。” 前日里尔朱荣提及太后时的神色掠过元子攸的脑海,他略低了低头,道,“我本该想到太原王不会放过太后的……是我轻忽了。太后……太后可说什么了吗?” “这下臣却不知道了。”奚毅道,“不过,太后是哀求了太原王的,只是太原王拂袖而起……自然太后没能逃过沉河的命运。” 元子攸想起昨夜依然神色不驯的太后,想到她帐中的一席话,到底她自以为一生卓然,其实最终也不过是如此潦草的收场。 人皆渺小。 他又想起自己的承诺,到底是食言了……与其如此给人希望,还不如一开始就教人绝望。 “那么那故临洮王家的公子呢,那……小皇帝呢?”元子攸抬头又问。 “太原王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三岁弱童?自然,是和太后一样的下场了。”奚毅道。 “就是昨日我还牵了他的手,问他名字,叫他不必害怕……”元子攸长叹道,“若是将来我能有孩子,可千万别同他一般落得个这般结局。” 奚毅闻言缄口。 “再后来呢?” “再后来……太原王登台四顾,痛斥群臣,说是天下丧乱,先帝暴崩,都是因为群臣贪婪暴虐,不能辅佐匡弼所致,说群臣个个该杀。后来便是……刀戟交加……无人能免。”奚毅越说,声音越低,说至此已是低不可闻。 元子攸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一双手,不置一词。 “听说,有百来位公卿到的稍晚些,”奚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说下去,可是本能地,他不想隐瞒,“太原王令骑士们围住他们,下令说,有谁能作一篇元氏禅让皇位于尔朱氏的文告,就可免死,侍御史赵元则作了,太原王读罢令兵士们高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 “他又何苦?”话头却是被元子攸截去。 奚毅一愕,转头看向元子攸,一时不明所以。 “他又何苦?”元子攸一动不动,却又重复了一遍,“他想称帝,又何苦非走到这一步?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又何苦……不再走到底?” 言下之意,竟似求死。 奚毅再度打量元子攸,又设身处地地思量,换作自己会如何,思来想去愈发觉得今夜的所有人行止都太过奇怪。可他到底不是元子攸,也不是尔朱荣,自然不能明白这些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今日死难者尸骨可有人收殓吗?”元子攸问,出乎常理的冷静,像是说的根本不是亲朋故旧的尸骨,而是荒野上的几根草。 奚毅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看着这样的元子攸,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想是有的。” “如此便好。”元子攸点点头。 两人无言地又在星空下坐了一会儿,暮春时节不知哪来的落叶被不知哪来的风吹落在元子攸膝头,奚毅正要伸手替元子攸去拂,元子攸已先他一步拈起。 “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元子攸忽然念了两句暧昧不明的词,继而像是自语般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我先前很希望他今日能来,可是又有一点害怕他来……现在,我却很庆幸他没有来。先前我自以为明白他的辞赋,现在回想却觉得那时的我太不自知,如今我明白了,可代价……却是这样大。” “河阴之下,衣冠涂地。”元子攸惨笑,“奚将军,烦你……再为我唱一遍那支《阿干歌》吧。” 第34章 第 34 章 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眠,只盼着熬过这一夜,这一夜也似格外漫长一样。 那月轮挂在中天,半缺不缺,许久不见西移一些,却明亮凄冷得如霜如银,在这样的月光下,看什么都似乎带着不祥。 同一片月光却是照着心思各异的人,也照着情状各异的地方,此处有人喜有人忧,有人尚苟且偷生,他处有人却已化作了肉泥。 元子攸从未觉得人与人之间隔得这样远,血脉相连千丝万缕的牵绊也这样不值一提,这个世界,也如此地冷酷荒唐。 生生死死面前,什么高阳王巨富,无上王、始平王显贵,也都只是等闲。 俱是身外之物。生生死死面前,你有的还是只是你自己,不堪一击的你自己而已。 好在这一夜虽长,总算过去了。 第二日晨,君臣各自相安,同入洛阳。 想来是流言比风快,河阴之事传遍洛阳,整个洛阳寂然无声,户门紧闭,街衢无人,如同死城。 一行人摆足排场,走过这样的街巷,未免显得可笑。 待入宫中,依然无人来参拜新帝,放眼太极殿上也只有些跟从尔朱荣的军士,真真是举目四望,再无故人。 元子攸高坐堂上,永宁寺的钟声再度敲响,不过是几日未闻,听来却似是暌违百年。上一次他听见这钟声的时候自己尚且是个无所事事的王侯,与兄弟们同坐一席谈笑打趣,今日却要独坐明堂,独对江山了。 下诏大赦,改元建义。那些跟从尔朱荣的将士,都加五阶官,在京城的文官加二阶,武官加三阶,百姓则免租役三年。 洛阳已是如此,那诏书的后半段,还不是一纸虚文。 元子攸意兴阑珊,好在那典礼已过大半,他勉强接受完殿下诸人所谓的朝贺,挥了挥手便想教这群人就此散去,而后永不再出现他眼前。 时也、运也、命也,一教人沦落至斯,他终于是登上了这整个大魏的男人都想步入的太极殿,只从不曾想过会是以这种形式。 他恍惚想起很多年前寂寂的梧桐树下,元怿牵着他的手走过,他仰头看见巍峨的太极殿。那一日的风带着仲秋后的微寒,白玉雕栏冷得透骨,桐树阴郁,宫殿森幽,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奇异而陌生,唯有元怿牵着他的那只手是暖的。 那是他的堂兄,他的族人,血脉相连,荣辱与共。 只是时移世易如许年后,前尘种种恍似梦,而今静思,原来那时候牵着他的手的人早已埋骨多年,而那白玉雕栏却是冷得一如当日。又或许,甚之。 一派彻骨寒中,元子攸只想一个人独坐,坐到山崩水竭,天荒地老,这个世界他再不认识的时候。 殿下诸人正待退下,忽见有一人青衫登殿而来,道一句,“臣下失仪,来迟了。” 清清淡淡的一句。 在场诸人甚或许多都不认得他,眼见这人既非衣锦,又非着素,不过一身常服,连衣料看去也普普通通,未见得多好,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等人物。但一时也无人阻拦,便任由他登了殿。 那人自视众人如无物,顾自跪下、叩首而施礼,复又立起。这礼是施得分毫无差,只他立起后却抬头直视殿上坐着的人,这一举止却又是失礼至极了。 众人中便有人顺着他的视线也向上看去,在众人看来,元子攸依然是端坐明堂上一只苍白的人偶,便是到现在也不曾动上一动,好似没有生命一般。只不过他们隔得究竟远了一些,没有看到他乍一听见那个人那句话的时候猛一颤抖的手。 那一句话清清淡淡,却乍然触动元子攸的心弦,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脱口而出,“萧……” 那名字不过短短两个字,可他还是没能念完,甚至连那“萧”字的尾音都喑哑下去,太极殿旷大,无人知道他曾开过口,试图念过这个人的名字。 而从元子攸的角度下望,众人齐整的朝服与戎装中,独那个人那一身青衫醒目又平凡,却也清醒、坦荡,而又真实。他不过一微笑而已,“丹阳王。”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殿上殿下两相对望,谁也说不清自己渴望看到什么,又实际看到了什么。 “丹阳王既已来了,便跪下听封吧。”终是元子攸道,“朕加丹阳王为司徒,愿萧司徒从今能珍重己身,得偿所愿,在我大魏安享天年。” 他这话说的奇怪,众人也有不明白的,古来皇帝登基时候封赏臣属,都是要他们鞠躬尽瘁赴汤蹈火,哪有对臣僚说什么珍重己身安享天年的话来的?要说真有,只怕也是对年高德劭致仕引退的老臣的客套吧,可萧赞分明正当盛年。 萧赞却恍如无觉,顾自谢了恩。 先前尔朱荣等人论及诸臣封赏,历数京中百官,却没有算上萧赞的名字,自然也绝没有人想到萧赞竟会在如此时节独自上殿,所以所谓的司徒,也是元子攸临时加的,不过虚衔而已。 其实元子攸的深意彼此都该当明白,如今境况,连自身都尚难保全,又怎能许诺或是庇佑萧赞什么,他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给予一句苍白无力的祝福,珍重己身、得偿所愿、安享天年。这是他自己想要,却只怕得不到的,也是他一直以来对萧赞的祝愿。 如今身畔一无故人,尔朱荣却窥伺在旁,若今日萧赞真真切切做了什么,未知不会成为下一个横死的无上王,萧赞不过以他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元子攸何尝不是用自己的方法告诉他如今的局面。 元子攸封赏已毕,瞧见尔朱荣神色似乎有异,但想是他终究不便发作,于是众人相安无事,就此退朝。 眼看人潮退去,元子攸脱了力一般瘫坐在座上,许久许久,看着殿中光影交错,不辨晨昏。永宁寺的钟声响在耳畔,声声似乎敲在心上。 没来由地痛。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殿门外怯怯地探进头来,犹疑着唤了一声,“主子。” 元子攸的神思为这一声呼唤回来了些许,迷茫着抬起眼,见太极殿殿门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似乎忸怩不安地站着。那人儿太过细小,而太极殿又太过旷大,一时之间看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是年画里幼童偶入神宫一样。不过这个人影如此细小,自己却又能比之高大到哪去?太极殿本该只供人瞻仰,坐在其中……大概也只有荒唐意味了吧。 凭这一声呼唤,元子攸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从前有人唤他“子攸”,那是他的长兄,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哥哥,也是少帝元诩,也有人唤他“哥哥”,那是他弟弟元子正……但这些人,都不在了。剩下全天下的人只会唤他“陛下”,也许只剩眼下站着的这个人,还会出格地唤他一声“主子”。 主子……多陌生又熟悉的称谓。 他想起他自晋阳归来的那一日,那一日惊闻元诩死讯,他状若疯魔地跌倒在王府门口,也是这个人第一个扶起他,唤了他一声“主子”。元子攸觉得他这几日强装的镇定倏然间尽离自己远去,他摇摇晃晃地自金殿上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下殿来,眼前斜阳把何顺儿那本就瘦小的影子拖得绝长,看上去更瘦、更小、更无力,他走到何顺儿面前,口中含混不清地喃喃了一句“顺儿”,就张手抱住了他。 何顺儿显然吃了一惊,踉跄退了一步才站稳,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环抱住元子攸的后背。元子攸比他高,比他年长,身份地位更比他显赫得太多太多,可那一瞬间何顺儿觉得元子攸才是需要倚靠的那一个人。元子攸双臂抱得他紧,但身上却似乎毫无气力,全部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何顺儿不知怎么抚慰他,只有轻拍着他的后背。 也许是时光停驻,好像很久之后,元子攸也不曾放开他。何顺儿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二人投在金殿上的影子,蓦地也觉得恍惚。 何顺儿生在寒门,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大他几岁的哥哥,拉扯他长大。他哥哥待他甚好,甚至弥补了他父母双亡的缺憾,可有一日,哥哥为了维护他与人起了冲突,被人失手砍死。 自此他流落街巷,贫贱之人,自然受尽轻视冷眼,何顺儿一直恨自己生得单弱,又长得美貌,既没有能力在哥哥在遭人砍打时帮上些什么,又还总遭到讥刺调笑。但自然,他若没有这一副形貌,只不过是乡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粗鲁汉子,他又自绝不可能有后来的一切,像是,与元悦相遇,与元子攸……结识。 汝南王元悦,慕的不止是神仙道,还有男色。 何顺儿就那样心甘情愿、无可奈何又稀里糊涂辗转到了汝南王元悦府上,可自然,像元悦这般的人,对他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新鲜劲过了,他依然是再不足挂齿不过的一个童子,甚至在那次元子攸登门造访时,元悦就可能将他…… 时隔许久,何顺儿想到这里,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所幸,他遇到的是元子攸。 他终究还是幸运的。在哥哥去后的如许年,看多世间卑劣肮脏之后,有人如此善待他。 若哥哥还在世,大概也是这样比他高上一些,哥哥的怀抱,不知道会不会是一样感觉? 何顺儿觉得自己的心无下限地软化下去,不由又低低唤了一声,“主子。” 但却换来元子攸松了手,与此同时他的肩上一沉一热,他几乎抱不住元子攸。 何顺儿心里一紧,忙扶住去正视他,却见元子攸双颊酡红,两眼紧闭,眼角一线泪痕,正滑落掩没到他如裁的鬓角里去。 一碰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 第35章 第 35 章 也许是病势来得太急又太沉,又也许是昔朋旧爱皆谢世,已无人可梦,元子攸这一次,竟谁都没有梦到。 他只是觉得自己身在绵亘无尽的黑暗里,看哪都是昏沉沉的一片,回头不知来处,转头亦不知去处,而低头,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到。 他也想奔走呼号,可奈何欲唤而无声,身上更是像压了千钧担,根本动弹不了分毫。于是在他自己的意识里,他就那么茫无头绪地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等着、看着,但那黑暗始终不曾退散分毫。 也难怪,他这一生已是如此,还能再看见什么光明希冀呢? 醒来的时候,正是深夜,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但他知道自己醒来了。很可笑,未醒的时候,觉得那一片黑暗可怕,只恨不能醒来,可醒来了,却又觉得眼前这片黑暗才是真的可怕,又恨不能重回梦里。 但他终于还是醒了,眼前的黑暗里有漏声嘀嗒轻响,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声一声清晰而又拖泥带水,元子攸转过头来,隔着纱幔,不远处有宫灯在微风中灯影摇曳。 他开始能分辨出身边的物事,先是月光透过花窗投在地上的碎影,再是它照耀铜镜反射出的斑驳微芒,似有似无的月光投射在这太过冷清的殿宇里,殿宇里的一切,轮廓都带上了些柔和蒙昧,看上去静默、落寞而又哀凉。 而他也自已看见,在这永夜里,有一个人坐在他床前。 他想起自己昏迷前的那个拥抱,心底里不由苦笑,便自然而然地以为那会是何顺儿,可那人确乎不是。 那个人脸面的轮廓在黑暗里熟悉而又陌生,元子攸痴痴地看了很久,那个人的眉峰微微地皱了一皱,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自浅眠中醒转过来。 当然一片黑暗里,那个人自不能立时分辨出元子攸已醒,还未来得及替元子攸理好锦被,已听元子攸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他已昏睡了许久,又是发着烧,原本清而朗的嗓音此时已是低哑浑浊不堪,那个人也是愣了一愣,才低声应道,“你醒了。” 那人却是元子攸那位庶姐元莒犁。 元子攸望着自己久未逢面的庶姐,慢慢自榻上坐起,“姐姐……怎么来了?” “我是大魏未嫁的公主,”元莒犁很淡地笑了笑,“自然来得。” 元子攸登基后,加封过自己的姐妹,已故的长姐追封为宁陵公主,同母姐元楚华封为光城公主,元季瑶封为丰亭公主,异母妹封为襄城公主,而他面前这个异母姐,封为寿阳公主。 河阴之变后,衣冠凋零,大魏公卿死难者以千计,但到底都是男子。余下仕女们,倒是免于此祸,只是大抵一夜新寡,元子攸这位庶姐,年纪已然不小,至今却未成婚,这时看来倒竟成了一桩幸事。 元子攸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元莒犁却正了正神色,道,“新帝登基,当日竟就病了,外面已乱成一团糟,里面呢,你又是个不教人省心的,我若不来——”她说着向外殿斜瞥一眼,“靠你那位小童,等顶得几多时?” 元子攸低下头,黯了黯神色,依旧无言以对。 “子攸,”元莒犁忽然唤了他一声,抬起眼深深地凝望他,“你还有我。”说罢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有我。” 她的声音很柔和,却很坚定。 元子攸心里一颤,接着浑身都是一战栗,忽然强自压抑住的恐惧、委屈、悲怆、迷茫,种种都涌上心头,他抱住面前的人,伏在她肩上呜咽,不一会儿竟变成了嚎啕。 元莒犁与他虽非一母所生,但到底血脉相连,感同身受,一时也流下泪来,但犹能克制,伸手抚着元子攸披散的长发,一时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元子攸还极年幼,跌伤了膝盖,扑到姐姐怀里撒娇,元莒犁也是这样抚着他的头发。 人是故人,城是故城,病中的元子攸脑中混混沌沌,只是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思量,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元子攸哭了好一会儿,本就是是病中,只哭得全身无力,仍抱着元莒犁不撒手,低声抽噎着,“姐姐别走,就住在宫里……不要走,不要走好吗?” 元莒犁叹了口气,伸臂想去扯开元子攸抱着她的手,“子攸,你犯傻了……” 元子攸却抱她更紧,只问道,“他们都不在了……姐姐你不要也离开我好吗?” 元莒犁默然,抬起眼,依稀能看见圆月挂疏桐,良久,她才应声,“好……我不走……”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原来洛阳宫里的夜,这样凄冷而漫长。 第二日,雾霭不散,幽幻似鬼,看不出这一日会是晴是雨。 姐弟犹在殿内相对黯然,有人轻轻扣了扣门扉,却是何顺儿。何顺儿本是一脸疲色,这时乍看见看见元子攸已醒,眼睛一亮,道,“主子,太原王与上党王来问疾,”说着犹豫了一下,“主子……见还是不见?” “总要见的,既然来了,就见吧。”元子攸道,就似一瞬间戴上了一张毫无破绽的假面,先前那个悲伤、迷茫、恸哭、长叹的元子攸根本不是他一般。他说着站起身来,对何顺儿道,“替我更衣吧。” 他到底是病得不轻,站起的时候忍不住身子一晃,何顺儿眼疾手快,已搀住他。一旁元莒犁想到他要去见的是尔朱荣与元天穆,到底放心不下,忍不住出声唤道,“子攸……” 元子攸却抬手止住她,微笑,“姐姐要说的,我都明白。” 元莒犁微微一错神,眼前晃过很多年前元子攸骑马习射把自己磨得一身伤却不肯开口说的倔强神色,好似忽忽十数载等闲而过,面前的人长高了身量,长宽了肩膀,容颜也褪尽孩童时候的稚嫩,换作了青年的英挺,那神色好像还一分未改。不过转而元莒犁就笑自己,他这个弟弟,早不是当年那个能抱在怀里的孩子了,如今他是大魏的君王。 “那么,我便去了。”她只有这样说。 “姐姐好走。”元子攸道,最后理了理衣冠,“顺儿,你替我送送姐姐。” 支开了元莒犁,支开了何顺儿,元子攸一个人去见尔朱荣与元天穆。 二人见他来到,起身双双下跪,“陛下。” “何须多礼。”元子攸瞥了他们一眼,自嘲地一笑,“二位都请起吧。” 二人起身,君臣三人相顾,一时无话。 元子攸在殿上坐下,俯视阶下二人,“这些时日,大魏都仰赖二位了。” “不敢,”尔朱荣、元天穆顿时肃然,“不过臣等本分。” 元子攸唇角隐约一抹讥笑,却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不知京中如何?” “京中……富者弃宅,贫者襁负,率皆逃窜,十不存一二,直卫空虚,官守旷废。臣有过。”尔朱荣答毕觑了一眼殿上,问道,“不知陛下可安康否?” “不劳太原王挂心,”元子攸道,声音传到尔朱荣耳中更多出几分凉意,“朕甚好。” 便又是静默。 尔朱荣也算得是一世的枭雄,万人阵中闯过,群狼堆里钻过,也不过不动声色,视若等显而已,此时却也觉得心跳乱成一片,额角冷汗滑落。 他眼看殿上的元子攸,确实坐得比自己高上一些,未见得自己就怕了他,但既不是怕,又是什么? 尔朱荣也想过,明明自己杀尽了殿上这个人的亲族,大魏已握在自己掌中,他又在为什么而心跳如鼓不得安呢? 因为那四度不能铸成的金像?刘灵助不过危言耸听,自己又如何会放在心上? 他暗算自己与元子攸相识的时日,其实不过一月有余,却好像已经很久了一样。 初见时那个被白狼追逐的少年,一身狼狈命在顷刻却不显慌乱畏惧,身手干净利落,那出刀时候的果决,还有眼底的孤绝狠戾,竟都被他忽视了。尔后闲谈时候的从容闲雅豁达,却又像是另一个人。 帝京里人们怎么说他,“风神秀慧”? 那一张皮确乎温婉清冷,可底下裹胁着的却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尔朱荣从前没有想过,此时却也看不透。 这么一个人,其实该结一世之交,奈何彼此间已成不共戴天之仇。 尔朱荣也已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再豁达的人也不可能视这样的血海深仇若无物,二人中总要有人死有人伤,但似乎不是眼下。 他不敢奢望这个人的原谅,这个人亦不会相信自己的诚心,事到如今他又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不如就此缄口。 尔朱荣想着合了合眼,罢了,将来的事,如今如何忧心?自己的罪孽,到头……不过一死而已。 而得过且过,不正是这个王朝的人最擅长的吗? 元子攸却忽然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尔朱荣、元天穆迟疑着随着他转身。 殿外的风极大,一点都不像是暮春,元子攸不过着了薄薄一件春衫,立时被长风勾勒出颀长的身姿。他近来瘦了许多,一身白衣映衬着现出几分单薄,容色偏偏又是极美而极苍白,如仙如妖如鬼,而绝非尘世中人,仿佛是遗世独立,又要乘风归去一般。 元天穆忍不住伸手想扶,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无碍。” 他一直走到阑干边,才停下。 站在洛阳宫之巅,长风疾吹,他的衫袖在身后颤抖缠绕成一片,长发也为风吹散,在风中狂舞,元子攸俯瞰,阶下众人来往如蚁,“太原王可知,朕在这么高的地方看到了什么?”他说着回过头来,微笑,一时之间,风姿恍若谪仙,“朕看到泱泱大魏……无我族人。” 尔朱荣、元天穆一时俱为他的风姿所慑,竟不知何以作答,元子攸又笑了笑,回过身去,却什么都没有再说。 恰逢永宁寺晨钟敲响,雾还未散,天色将明未明。 元子攸远眺,永宁寺在清晨的雾霭中依稀难辨,可那钟声却如此真切清晰地传入耳中,震得人心弦颤动,元子攸回忆起从前无数个日夜,他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晨曦中远望永宁寺,可从没有如今日一般觉得虚幻,那所谓的“永宁”,那许下的承诺与憧憬的将来,究竟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痴人的一场空梦?而他明知饮鸩止渴、自欺欺人,只不愿醒而已。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痛已不能自抑。 他回身一揖到地,“朕想去永宁寺礼佛,请太原王成全。” 第36章 第 36 章 尔朱荣到底不敢受他的礼,急忙跪下,“天下为陛下所主宰,何敢有下臣成全一说。”他说完顿了顿,又道,“大兵交际,难可齐壹,诸王朝贵,横死者众,皆臣之过。臣粉身难偿此责,请追尊无上王为无上皇帝,余死于河阴者,王赠三司,三品赠令、仆,五品赠刺史,七品以下白民赠郡镇,死而无后者听继授封爵。并请遣使者循城劳问,以安人心。”奉上表章,复又跪下。 这是请求追封河阴之变的死难者,故无上王元劭追尊为帝,王爵追封三司,三品官员封赠令、仆,五品官员封赠刺史,七品官员以下至布衣封赠郡守、镇将,倒是大手笔。可是亡者已矣,身后虚名,又何足道哉? 元子攸淡淡一笑,“准了。” 但到底世人愚昧可欺,这一套竟有效用,自此以后,逃离隐匿者陆续归来,人心渐定,京中才重有了些人气。只是元子攸却又是接连病了数日。 等到多日后,他乘马出阊阖门,复行过铜驼街,再临永宁寺。 这是他第一次自阊阖门下过,这洛阳宫的正门例来只为君王而开。从前很多次他曾在阊阖门外等候过元诩,如今自己从阊阖门中出,却是无人等他,连眼前那素来熙攘繁华的铜驼街也是一派冷清。今非昔比,自他第一次自铜驼街入洛阳宫,已足足过去了九年。 自然啊,九年,世间事焉能不改? 永宁寺却像是一如从前,不为这洛阳的动荡而变迁,门口知客的僧人依然袈裟在身,见了他低眉顺眼,仍是呼那一句“陛下”。 只不过从前的“陛下”指的是元诩,如今唤的却是他元子攸自己了。 元子攸仰望永宁寺塔,深吸一口气,“朕来……礼佛。” 那知客僧引他前往,佛殿堂皇,可无端让人觉得阴暗,元子攸执香礼拜,心中却觉得荒唐。 他这一炷香祭的是谁?是先帝,是兄友,是大魏,还是那缥缈莫测的命运与神佛?又或者,是他自己? 他自己,这一生失去了的欢欣,了断了的情谊,成空了的梦想?与那注定徒然行尸走肉的下半生? 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所谓无事不烧香,临事抱佛脚,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若神佛可敬,天下便该永宁,或者至少,不该只有这九年风雨飘摇般的姑且安宁。 元子攸哂然一笑,神佛不可敬,命运足可畏。 生逢乱世,命不由己。又更兼……生在帝王家。 他转身出佛堂,绝不留恋与回顾。 “先帝的妃嫔可是都在此处出家?”元子攸问那知客僧,“朕想见见她们。”说完又叫住那答应了正要离去的知客僧,“不必都请,就请……就请皇后一人吧。” 其实为何要见胡皇后,元子攸自己也说不明白,事到如今,太后已死,他心里是明白再追寻元诩的死因并无多大的意义,自然在这个层面上来说也无再见元诩的妃嫔的必要。可那一日答应尔朱世隆,又实实在在有这缘故,算来这也是后来一切的起因,又怎能置之不顾。 胡皇后昔日曾请他去宫中相谈过一次,元子攸颇认可她的为人,如今请她见,算是亲族凋零后与同病相怜的故人互相慰藉,或能力所能及给予对方一点帮助,也算是安慰了自己的心。 毕竟她已是如今世上为数不多与元诩相关的人了。 而这,也是如今的他所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了吧? 等不多久,便见那知客僧引了一人前来,元子攸定睛看去,那人缁衣芒鞋尼帽,两颊瘦削,面有哀容。 胡皇后不似她姑母,有着华美绝艳的容貌,大概平素胡皇后也还能称得上端庄雍容,只是如今青丝落尽衣衫简朴,又是容颜憔悴神色黯淡,看上去倒真像是寺中一寻常姑子了。 胡皇后低眉顺目,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陛下”。 二人并非初见,只是从前那一日元子攸隔着珠帘,未能看清对方的容貌,不过如今听她一开口,立时便分辨出她正是当初请自己宫中相见的人 果然胡皇后也道,“那一日请见陛下,实是唐突,陛下聪慧,而未曾点破我的身份,更是陛下垂怜。” 胡皇后性子温驯,那一日元子攸便已知晓,因而便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昔日我为臣子,何来有唐突一说?” 胡皇后却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再毋用‘殿下’一称了。” “怎么?”元子攸一愕,突然明白胡皇后已经出家,以“殿下”称之确乎不妥。虽先前传言元诩的这些后妃的出家都是为太后所迫,她们未见得情愿,可如今胡皇后的反应,显然……是真心不想再与这世事有所瓜葛了。 元子攸本是独身而来,此时更觉得寥落。 眼前胡皇后说道,“我本不过一寻常女子,不过因缘际会而登高位,其实我又有何德何能?我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其实对天下又有何建树?却是连内宫和平都守护不能。太后是我姑母,耽于权势,我未能劝阻,先帝是我丈夫,身陷危厄,我又未能为之分忧,而至现在……先帝暴崩,太后横死,千余同族丧于河阴,洛阳空城,大魏将倾,这究竟还是有我之过。” “事已至此,谁又能脱身于外,道一句无辜?”元子攸长吁一口气,“我为先帝伴读,近十年来与先帝同卧同起,朝夕不离……可我又为他、为这时局做了什么?” 他一抒胸臆,便背转身去,长久地沉默。永宁寺塔正在眼前,看上去还是巍峨堂皇一如往昔,元子攸忍不住呵出一口气,“永宁寺啊……” 他忽然似梦寐般说道,“永宁寺落城的那一年,我只十二岁,他更小,说是天下至尊,其实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那一日,胡太后牵着他登塔,塔下无数王公贵妇遥望,整个洛阳的僧侣云集,何止万人,所有人都要来看看这永宁寺如何庄严,木塔如何高耸,大魏又如何辉煌。那一日我站在塔下,也以为大魏会永如这永宁寺塔一般神圣辉煌,不可侵损,又哪曾想过我也会有足可登塔的一天,而大魏……也会有这样任人宰割的一日。” “一切的开始……都是这永宁寺。”他回想交织起众人命运的最初那一日,眼前恍惚又是当年那个小皇帝,牵着太后的手,在肃立满院的群臣的环绕中,正抹干了眼泪又偷偷朝自己挤出一个鬼脸,于是他笑了一笑,笑容有一丝淡薄的欢喜,“那一日……偏他在太后的怀抱里,吓得哭了。” 胡皇后默默听着,她自然不了解这一段往事,却也能知道元子攸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一时之间对于自己那个早亡的丈夫、跋扈的姑母又多了几分自己绝不能设想得到的认知,原来从前……他们是这样的。 她还来不及感慨更多,又听元子攸悠悠叹了一声,轻声道,“那是我初见他。” “后来,我成了他的伴读。少年心性,太后又总忙她的事,他既为帝,自无人敢来管束,我与他偷溜出宫去永宁寺何止一二次?永宁塔是不敢再登,只好总拿寺里的僧人取乐,现在再想,虽无大错,可是毕竟皇家佛寺,皇家僧侣,哪容得我们戏弄?就像,就像这个大魏的气数,和我与他的命数,都生生被我们荒唐胡闹尽了。” “近来我听钟鸣,总是恍惚,恍惚我还是洛阳宫里那个伴读的少年,他也还是天之骄子,那时天下还不曾这样动荡,我也以为能那样庸碌一生,可是命局错乱,他为死尸我为皇。我对他,又怎只是有负?” 他说完缄口,胡皇后看着他的背影,眼见一袭白衣已硬生生被他穿出伶仃之感,想昔日明媚清朗的少年竟也变成了如今模样,不由得她不劝慰,但她还来不及开口,元子攸反对她温言道,“所以,殿……尼师不必太过自责介怀,天下事,很多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也很多……不是左右了便能得自己想要的结果的,就像……就像这永宁寺。” “天下人总是觉得,仿佛站得高,战火就不会烧到自己身上一样,永宁塔高百丈,那一日母子携手君临,俯瞰尘泥,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 他终于回过身来,“我本是想来看看尼师有什么需要的,想要回宫还是归乡,只是看来都不必,如今唐突的是我。既有机缘脱离凡尘苦海,于尼师大抵总是好的吧?”他说着笑得惨烈决绝,“只是我……我却要陷在这俗世泥淖里,再也脱身不得了。” “陛下……”胡皇后忍不住道,“不至于如此的……” “不,”元子攸望着张皇失措着想要劝慰自己的胡皇后,展颜笑道,“你救不了先帝,也就一样救不了我。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定的,虽然乱世里命不由己,可路还是自己走的。”他说着敛容,正色道,“尼师还是尽早离开洛阳吧,洛阳是非之地。” 胡皇后答应,道,“我会为陛下祈福。” 元子攸只一笑,“尼师还是为天下祈福吧,若能为天下消一分灾,便是你我之大幸。” 第37章 第 37 章 胡皇后一愕,离去的脚步便一顿,突然想起一事,复开口道,“陛下可要见见外怜吗?还有……他的孩子?” 元子攸本以为自己的心已是死灰,元诩死后再有河阴之变,已是经历了古往今来最匪夷所思的惨事,从此后的他是行尸走肉,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而活,自然再不可能有什么都能让他的心有一丝波动,但乍一听胡皇后提及的元诩留下的那个女儿,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颤了一下,脑中还未来得及思索,已先出声答应了,“好……” 就是这个孩子,曾被他当做男孩向元诩贺过喜,又被太后谎称作男孩立为太子复又册立为帝,元诩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因这孩子而死,这孩子算到如今也不过百日,只怕已是从古至今最富于传奇生平的人物了吧,又还是个女孩儿。 那日元子攸入宫向元诩道喜,却没料当日便奉了元诩的密诏赶赴晋阳,因而竟从不曾见过这位曾任的大魏皇帝,后来时势波诡云谲,他处身其间,已是心力交瘁,竟忘了有这一个孩子的存在。倒是她尚能平安生活在她母亲身旁,于她已故的父亲元诩而言,多少算是一件喜事吧。 那厢潘外怜已抱着孩子向他走来,也是缁衣芒鞋尼帽,与胡皇后一样装扮。不过潘外怜容色到底胜过胡皇后太多,纵使如今的模样也难掩天姿国色,只不过这样的丽人,如此形貌,让人不免生憾。 潘外怜其人其事,先前他是听元诩讲过些许的,但从未得见本人,如今一见,竟生出几分亲切。 毕竟他的故人已寥寥,哪怕是从前缘悭一面,只在他人口中听闻,如今也足以珍视。 “本该是唤殿下的,”元子攸定了定神,微笑道,“不过如今还是一样唤尼师吧。可好?” “谢过陛下。”潘外怜道,福了一福,便把怀里的孩子递向元子攸,“陛下是来看他的孩子的吧。” “也不全是……”元子攸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接过孩子低头看去,那孩子眉眼灵动,哪里会知自己父亲新丧,母亲出家,祖母才被沉河,而满天下的人几多又是为自己而死,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在大魏新任的年轻皇帝怀里,依然不过是自顾自地笑着吃自己的手指。 元子攸晃动手臂,逗了逗孩子,眼见孩子在他怀里笑得欢喜,也忍不住笑了,“这孩子……”他几是脱口而出,可话说了一半却又突然顿住,笑意也突然褪得干干净净,隔了一会儿才听他续道,“像她父亲。” 大约是听太多人说过这话,潘外怜并无所动,站在一旁,只是道,“像她父亲……又有什么好?” 元子攸闻言一愕,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来……我觉得事已至此全无所谓,”元子攸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可我想如今我不问便一世再没有机会……世人皆言先帝为太后所毒杀,可究竟不过流言而已。尼师曾是先帝身畔之人,子攸但想请教尼师,先帝之死……可有什么隐情吗?” “陛下果然还是问了,”潘外怜叹了一口气,“其实先帝那个样子,是谁动手杀的他,有什么重要?他的心早就死了。” 元子攸又是一愕,只听潘外怜续道,“佛家素来讲究因果,陛下聪慧博文,岂有不知不闻?先帝的死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最开始先帝私下密诏,到后来陛下出城不慎露了风声,之后郑俨、徐纥等人煽风点火,乃至最后太后有所决断……都不能说哪一个人彻底害死了先帝。” “也许先帝的死该归咎于他自己,他若不是想保全所有人……”潘外怜说到最后自嘲地一笑,“又也许……还能归咎到我生了这个孩子吧。” 字里行间,像是暗示元诩确为太后毒杀,又像是暗示元诩是自尽。 她话里的人,先帝已死,太后沉河,郑俨、徐纥亡命远遁,细细数来,唯一还留在洛阳的竟只剩元子攸自己。 不慎露了风声……元子攸心中一凛,他从前只是一意追究太后、郑俨、徐纥等人的罪责,竟从不曾想过自己,原来自己……也是害死元诩那不可缺少的一环。 潘外怜看着他沉默,终是叹了一口气,“先帝已去了,陛下垂怜,我亦不想再看见洛阳了。”她从元子攸手里接过孩子,“这个孩子,太小就沾惹了太多风波险恶,我是她的母亲,不愿见她如她的父亲一般过此一生。陛下便许我们去吧。” “……自然。”元子攸道。 潘外怜谢过他,转身离去。 留下元子攸在原处伫立,他身为皇帝,自然无人敢来打搅。天上流云倏忽来去,他信步往永宁寺塔的方向走去。 他此生也不过登过两次塔。第一次是少年时候,为寻元诩,他从城外猎苑一路打马到城内永宁寺,狂奔入寺,又疾步登塔,那一日领略塔上风光,虽然震撼,但到底太过匆忙,他的心思也全用来担忧元诩。第二次是一年以前,元诩与他一同从阊阖门外经铜驼街入寺,那时春衫、宝马、少年,不意竟有一种春风得意的错觉,那一日塔上元诩纵声高呼,是他得知了潘外怜有孕的消息后掩饰不住的雀跃,身畔的元子攸自然也为之感染。其实那时元诩本是生着他的气,却依然出宫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了他。 往昔种种,还似一梦。如今元子攸独身登塔,那木质的阶梯回荡出空洞的声音之外,隐约还有五年前元诩的嗤笑声与一年前他的高呼声。 元子攸也没心思分辨这究竟是自己的臆想还是自己根本就是病糊涂了,他登至塔顶纵目下望。时已四月,洛阳春花已谢,从高塔上下望,一切都有一种辉煌过后的残败之感。连那吹来的风莫名都有一种腐朽的气味,也不知是塔身经年风吹雨打后不可避免地散发出的陈腐气息,还是这本来就是大魏的味道。 直到今日,元子攸才第一次真真正正一个人登上高塔,独自领略这俯瞰天下的滋味。 真是……孤独。 他探身出窗,天边残阳如血,壮丽辉煌,一如河阴那一日。于是他不再有所动作,长久地望着这残阳。 春风过眼,多少拂乱他的长发,眼角有一点微凉,元子攸伸手抹了抹,微湿。 那原来是自己的泪吗?竟让春风迷了眼,元子攸苦笑。 待到他自塔上归来,天色已昏沉,整个永宁寺更是静默下去。 晚钟敲响,元子攸本打算就此离去,才往寺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身侧有一个人影闪过。 其实也就是一个人影而已,灰暗的衣衫与旁人别无二致,只不过身段窈窕,而行止脱略,便是这匆匆一瞥间也让元子攸心中一动。 元子攸忍不住回过头去,堪堪觑见这人小半张侧脸。 这人头上也是戴着尼帽的,露出的额头、鼻梁、下颌线条挺而秀。这人大抵是关外异族的少女,肤白如雪,明眸似电,而想来从前那长眉似剑堪能入鬓,只可惜一头长发被剃尽。 这人的容貌有一种逼人的冷与艳,令见者难忘。饶是如元子攸,一见之下,也被她身上那股子桀骜难驯所吸引,一时竟觉似曾相识。 但他又何以认识这样的异族少女? 他一时百思不得其解,而那少女显然也看到了他,略偏过头来回看了他一眼,眸子粲然如星。 四目相接,元子攸心里猛地一动,不过电光石火间,他忽然醒悟,这个人,他先前是见过的。就在几个月前的北宫外,还是……是在他的梦里? 梦里……那个鲜衣怒马迎着火光而去的胡族少女? 原来……竟是她! 这几个影像在元子攸脑中重叠又分开,分开又重叠,他终于忍不住回转身去,伸手似乎要去捉住那个人,“你……” 那个人影却只是在寮房外的门边一闪,就此隐没其中,元子攸踏上前几步,依然追之不及。 一切竟和他梦里一模一样。 虽是寺中,居者俱为出家人,但那到底是女子居住的地方,元子攸不便再上前,只得在门外停步。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可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何至于失态? 那梦里的少女再潇洒再无羁再恣意再决绝,终究只是梦里,又与自己有什么干连?便是世上真有那样的少女,若识得了自己,又怎么可能再留那美好瞬息? 世上美好已无多。不如……由她而去。 唯一能寻到的理由……是那一日密诏事泄,这少女多少有些嫌疑。只是如今涉于此事者或亡或逃,已不可觅,而他也才完听潘外怜一席话,字里行间不过是要他放手,元子攸自己也清楚得很,确实事到如今追究已无多大意义。逝者已矣,自己要做的……更多是为他实现少年时候一同许下的心愿,那个天下长平的梦想,守护大魏,与世上所剩不多的美好。 也许……正包括这个少女? 元子攸站在无边的斜阳里长长叹了一口气,想到很多年前自己随口说出的话,那时候自以为自己胸无大志,所求的不过最唾手可得的,没想……竟也是那般难。 母亲病逝,长兄早亡,元诩暴卒,兄弟横死……只是还剩下有谁能与自己安安宁宁过完这一生? 他一时恍恍然,就此折返洛阳宫中去。 第38章 第 38 章 宫中到底不过只得数日安宁。这日,朝上尔朱荣奏请迁都。 迁都自是一国之大事,然大魏建国不过百余载,便已有过两次迁都之事。 东晋太元十一年,也即前秦太安二年,拓跋什翼圭在牛川建代国,自称代王,定都盛乐,后又在同年四月改称魏王,十三年后正式定国号为“魏”,迁都平城,称帝,即是开国皇帝道武帝。自此近百年后,大魏第七位皇帝孝文皇帝拓跋宏迁国都至洛阳,移风易俗,改姓氏为元,迄今不过才三十余载。 三十年来民心思定,洛阳佛国繁华,连那些本是长于马背上的鲜卑男儿也都适应了中原的风土礼仪,可如今尔朱荣的奏议,竟是要元子攸复迁都往北,至于晋阳。 一时朝堂议论纷纷。 尔朱荣自也有他的理由,说是洛阳迭遭动乱,京邑士子,十不一存,直卫空虚,官守废旷,几近荒城,实不宜为国都。而晋阳号为龙城,昔日汉文帝亦兴于晋阳,况且如今国运式微,迁都于晋阳亦可避南朝战火,而自己自当厉兵秣马,以待契机,内定叛乱,外克萧梁,辅佐陛下得以一统九州,成千秋伟业。 可实际呢,元子攸在心中冷笑,晋阳是尔朱荣的封地,尔朱荣据守晋阳已有十数年之久,迁都晋阳,究竟能不能挽救大魏局势都难说,何谈什么千秋功业帝王事,而只怕是更能便于他把持朝政,要挟自己吧? 这理由自然也说服不了大多数人,在场的这些宗室公卿才刚避过河阴这一劫,皆是心有余悸,又怎么可能信赖尔朱荣,一时间人人侧目,彼此都明白彼此的意思,只是苦于无人敢开口违拗。 元子攸在殿上也暗自头痛,想着实在无法了该怎么将此事押后再议,计无所出都在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再托病退朝,殿下忽然有人出声,“将军稍待,外臣有话说。” 这一出声,尔朱荣、元子攸,还有朝上群臣都感意外,不由齐望向那人。那个人站在群臣之中,其实并不出众,眉目是南方人的清秀,身量也并不高大,站在众臣之中的样子,看上去更有一番萧索。 “萧赞……”元子攸喃喃。 不过数日前,元子攸重临洛阳宫那一日,满京华的人或躲或逃,太极殿上放眼无故人,唯有萧赞一人青衫登殿来向自己道了一句贺,不料今日这景况,枉道泱泱大魏翩翩公卿,俱是瑟缩不敢言,迁都这样的事,竟又是只有萧赞这一个外族出声反对。 元子攸只觉得荒唐到了绝处了。 “丹阳王。”尔朱荣也有些诧异,回过头来冷哼一声,“丹阳王客居大魏,迁都的事,似乎不该丹阳王置喙吧。” “本来这话确实不该由外臣来说,”萧赞道,“不过洛阳古都,未逢兵燹祸乱,亦非危险不可久居之地,将军为何执意迁都?耗费人财不说,他日定都又当重整国事,大魏如何,将军比外臣更清楚,可经得起如此折腾?况且昔日孝文帝耗费心力迁都于洛阳,如今复迁都北上,岂不有违孝文帝之意?外臣请陛下,请将军慎之。” 元子攸唇边才隐约浮出一丝笑意,就听殿下尔朱荣怒道,“萧赞!你算什么,不过惶惶丧家犬罢了!我大魏礼遇你,你才有今日,他日撇下你,你就什么都不是。如此大事,岂由得你这小人胡搅?难道不知河阴之事吗!” 此话一出,四下都静了,元子攸忍不住蹙眉,原以为尔朱荣多少有些悔意,不想他竟又拿河阴之事当做功绩放在嘴边宣扬,正要出声叱责,却见底下萧赞脸色白了白,反而笑道,“诚如将军言,萧赞本就命不足惜,将军又何必拿河阴之事恐吓萧赞呢?不过萧赞一生奔波飘荡,也算尝过亡国之苦,生离死别都见得多了,诸多不幸受则受了,又何忍他人也与萧赞一般?不过肺腑之言,说不得一定对或错,不过将军若是愿意了结我萧赞一生的不幸与苦痛,萧赞又有何可畏?” “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尔朱荣道,神色阴沉。群臣不由纷纷退开,仿佛他下一瞬就会拔刀杀人一般。于是大殿中央,只剩尔朱荣与萧赞相向而立。 萧赞不言,脸色犹有些苍白,不过大约并不是因为恐惧,二人无声伫立了一会,尔朱荣踏上了一步。群臣脸都白了,只恐尔朱荣这人真的当堂杀人,最后的刹那,萧赞忽地向殿上投去一瞥。 那一眼哀凉,却不是恳求,元子攸忽地想起几年前自己与萧赞一同在昔日的丹阳王府邸里,在延酤里的酒肆中,在城郊的小破庙中,还有……在元子直的墓碑前。如今时过境迁,萧赞还是那个萧赞,他元子攸却早今非昔比,可他的处境不知不觉竟是跟萧赞更相似了。 他忽然明白,这一眼,萧赞是要报答他当日的情谊,其实那于当年的自己,又算得什么呢? 当日独我青眼待他……本不是要他今日舍生为我的。 元子攸自不可能纵容尔朱荣放肆,喝道,“太原王!” 孰料尔朱荣只是道,“陛下不必妇人之仁,尔朱荣今日就为大魏除害!”竟全不理会他的意思。 元子攸大惊,“尔朱荣!”可是他隔得既远,又是病中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见尔朱荣真要动手,忽然一个人跪在他身前,喊道,“从兄!” 尔朱荣顿了顿,看清是自己的族弟尔朱世隆,蹙了蹙眉,道,“世隆,你在干什么,快退下。” 尔朱世隆摇头,“从兄,别再做错事了。” “你说什么?”尔朱荣喝问。 “从兄,”尔朱世隆道,“你既说悔悟,现在又执意杀什么人?丹阳王就算身是贰臣,行止不端,到底是我大魏的王爵,自有陛下处置他。如今陛下病着,来日等陛下病好,难道还不明白从兄的苦心吗,自会有所决断,丹阳王的性命,从兄不妨先留着它。” 他见尔朱荣有所动摇,舒了口气,道,“至于迁都一事,从兄也操之过急,如今北方未定,等他日从兄诛灭葛荣逆贼再奏请陛下,也更为妥当些。” 二人僵持良久,尔朱荣转头向殿上望了望元子攸片刻,终于垂下手来,说道,“罢了,世隆,你说的是。”他说着向元子攸跪下,“陛下,尔朱荣一介粗人,行事鲁莽,请陛下恕罪。” 尔朱世隆忙跪在他身边,道,“求陛下念在太原王未铸成大错的份上,从轻处罚吧。” 众人皆料不到局势竟然短时内数次翻转,迁都一事似乎也能就此搁置,一时皆觉得是做了一场梦。 元子攸虽是舒了一口气,但一时既为尔朱荣的狂妄着恼,又为萧赞的安危忧心,只能面上堆起微笑,道,“二位将军请起。”待二人起身,又道,“将军一片忠心,何罪之有?倒是丹阳王不知轻重出言不逊,顶撞将军,朕定要好好责他一番。”说着以手抚额,身子晃了晃,“今日朕身子不适,就此退朝吧。”他摇摇晃晃朝阶下走去,忽然停下脚步补了一句,“让丹阳王明日来宫中领罚。” “下臣领旨。”萧赞向他跪下,道。 至于如何罚,元子攸也茫无头绪,削爵、降职,其实都无关痛痒,但尔朱荣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扶着额走出太极殿,何顺儿迎上来搀住他,“主子又动气了?主子一国之尊,又何必和那伙子不相干的人计较。” 何顺儿一生坎坷,辗转于民间、王府与皇宫,但时至今日身上不知为什么犹还有少年的那股子纯真气,这话若出自旁人口里,元子攸定会觉得那是讥刺,可出自他口,反倒竟似有一些童言无忌般的顽皮有趣。 元子攸对他也生不起气来,只叹了一口气,扶着栏杆,俯望退朝而去的众臣工们,眼见萧赞那身青衫似乎在其间一闪,他凝眸再望,那青衫又已隐没在人潮里。 洛阳宫人来人往,又谁能真心为自己停留? 萧赞……是一个吗? “顺儿,”元子攸貌似神游天外,可却无比冷静地问了何顺儿一声,“有……酒吗?” 何顺儿吃了一惊,他这位主子似乎从不多爱饮酒,何况如今他的状况更不该饮,但他也看出元子攸满心愤懑无可排遣,便道,“有。主子稍待,顺儿这就去取。”说罢转身要走。 元子攸一把拉住他,仍不回头,只嘱咐道,“白堕酒,不必酒器。” 昔日元诩亦不好酒,但是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光亦是每日借酒浇愁,他溘然崩逝,死因蹊跷,此后宫中又是混乱不休,这酒,亦不知被收藏到了何处。 何顺儿寻了许久,抱着两坛子白堕酒回来,见元子攸仍伫立原处,似乎不曾动过。阳光洒落在他额上鼻上,那本来是清朗温润的人儿,看上去反而阴鸷难测,让人不敢接近了。 何顺儿上前,递酒给元子攸,元子攸接过,看也不看,便拍开坛口泥封。 “刘老到底是厚道人,”他饮罢一口,忽然笑道,“宫外的酒,竟与宫内是一个滋味。” 转而又想当年与自己同去延酤里饮酒的人,现在又到了何处呢? 长兄早死,哥哥遭害……唯留萧赞一个而已。 而当时听的故事……那故事里的人,倒还都留在身侧,可他们与故事里,怎么竟绝不相似? 第39章 第 39 章 “白堕春醪……”何顺儿忽也低低答应了一句,“不知经此离乱后,刘老可安好?若是洛阳的人们再喝不到他酿的春醪,那可太可惜了……” 元子攸适才那句感慨不过说给自己听的,本没指望何顺儿答话,更不曾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时住了手,转头看了何顺儿一眼,不过转瞬就明白过来,问道,“是汝南王?” 何顺儿点了点头。 元子攸笑了,“我这位堂兄,说是脱略形迹,怎么竟也逃不了春醪这种‘俗物’。”说罢忽然长叹一声,“也不知他如今在南梁过得如何,知我登基为帝,还愿不愿意回来,喊我一声‘子攸’……”说着又摇了摇头,道,“他大抵不会的,也是……又何必回来呢?” 何顺儿在旁只能默然以对,元子攸轻叹了一声,道,“不如陪我喝一会儿吧。” 何顺儿犹疑着拍开剩下的那坛酒的泥封,在元子攸的注视下迟疑着啜饮了一口,不小心就给呛到了,他猛地一阵咳嗽,晃得酒坛里的酒液淋淋漓漓洒满了襟袖。 这模样,显然是第一次饮酒。 “从前汝南王不曾让你饮过酒吗?”元子攸看着他,问道。眼见何顺儿呛得颊上飞红,目光忽然变得深湛,“记住它的滋味,以后……也许再遇不到了。” “主子笑话了。”何顺儿隔了半晌才勉强答应了一句。 “那他大概也没有跟你讲过,这酒还有个别名,叫做‘鹤觞’,”元子攸眼望远方悠悠出神,“昔日洛阳公卿离京赴任,往往携上不少,一路行,一路饮……是以这酒不止京中,千里外亦闻名,日久便有‘鹤觞’之号。” “真是个好名字……”何顺儿也道。 但见元子攸饮得甚猛甚急,大有不把自己灌醉不罢休的意思,何顺儿抬眼望他,见他脸色仍然苍白,但双颊已渐染酡红,他本是个风姿标致的俊秀人物,此时更有一种异样的冶艳,一时倒有些着迷。 “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人生若能不理世事,醉死于樽前,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元子攸喟道,他显然已半醉。 “主子少喝一点吧。”何顺儿忍不住劝道。他伸手想去取元子攸的酒,却被元子攸一把推开。 白堕酒本就号称经月不醒,哪经得住他这样痛饮,元子攸更是一心想醉,便醉得愈发快了,他稍一分神,失手就把酒坛跌落在地上,酒坛摔得粉碎,其中残余的酒液湿了他的鞋袜。 “鹤觞鹤觞,”何顺儿还来不及俯身收拾,便见醉后的元子攸拍栏击节而歌,复又大笑,眸中光芒闪动,似乎是泪,又似乎不是,“若我也能乘鹤归去,悠游九州,踏遍四海,理他什么权利人心、世事纷争……可多好啊。” 他踉踉跄跄,醉倚在何顺儿身上,慢慢睡着了。 之后的一切他一概不知,直到他被永宁寺的晚钟惊醒。 依稀是做了一场大梦,可一醒来,梦里的一切都褪得干干净净,那么迅速而无可挽留。 宿醉后满身都是异样的感觉,他头痛欲裂,睁开眼睛视线也是一片模糊,依稀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暮色半昏,也不知今夕何年,仿佛自己已被一整个世界所遗弃。 他扶醉起身,推门出殿,晚风寂寥,宿鸟归飞,他花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自己仍是在洛阳宫明光殿,他也不过只是睡了一个午后而已。 正巧何顺儿端着醒酒汤回来,见了他,便问,“主子起身了,可头痛么?”说着递上汤碗。 元子攸接来饮过,饮罢摇了摇头道,“无碍。”可说着还是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不过头痛归头痛,他脑中竟却异常清明,他已想清楚明日自己要做什么。 他忽然问何顺儿,“姐姐和秀娘都在徽音殿吗?” “说起来殿下与阿秀姐姐倒是投缘,”何顺儿笑答道,“这几日殿下与阿秀姐姐似乎常在徽音殿奏曲儿。” 元子攸听了颔首,“我去见见她们。” 徽音殿外,隐隐琴瑟之声,奏的是汉乐府的《江南》。这曲清新明快,秀娘又是歌喉婉转,听来便真是江南采莲好风光,元子攸一时不忍心打断,便抬手示意何顺儿,二人一同在殿外驻足。 他本意是借听曲一舒胸中块垒,孰料一曲既毕,曲调猛地一变,接下去的那支曲儿悲不可抑,竟是《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露》本是汉魏时候的一首挽歌,常为出丧时牵引灵柩的人所唱。相传它与另一首挽歌《蒿里》原来本是一首诗,为楚汉争霸时期田横的门客为田横所作。 田横原为战国时齐国的宗室,秦末战争时一度自立为齐王,后兵败,与五百门客逃亡于海岛。西汉建立后,田横受到汉高祖刘邦的征召,但究不愿臣服,便在前往汉都洛阳的途中自杀,他的门客为哀悼他而作了这诗。至汉武帝时,宫廷乐师李延年将这诗分为二曲,《薤露》常是为王公贵族而歌,而《蒿里》往往用于士大夫与庶民。 何顺儿一听此曲,感怀身世,眼圈便泛了红。 “人如薤上露,倒真是一点不假。”边上元子攸亦感慨一声,他顿了顿,轻声道,“走吧。” 二人步进殿内,其间也不过元莒犁与秀娘两人,灯盏半昏,二人的面貌都看不真切。依稀见元莒犁见到二人到来,停了曲,偷偷揩了揩眼角,抹去泪痕,秀娘却是木然无所动。 “姐姐可是在与秀娘操演新曲?”元子攸努力装作刚才不曾听到过《薤露》的样子,但声音带上的沙哑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动荡。 元莒犁自然听出来了,但心照不宣,亦不点破,只反问,“子攸你来徽音殿,只怕是有事吧。” 元子攸本是正愁接下来的话如何开口,听她这话不由一笑,道,“姐姐可真是明白我。”说着正了正神色,“那我便直说了,有件事……想请姐姐帮忙。”可又没再说下去。 元莒犁本低着头细细抚摸着琴弦,听得他吞吞吐吐的,忍不住抬头,“子攸你说话何时变得这样支吾不清了?” “我……”元子攸开了口便又顿住,隔了一会儿才续道,“明日我在明光殿摆宴,想请姐姐作剑舞。” “我?剑舞?”元莒犁不由一愕。 鲜卑本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不论男女自小都弓马娴熟,便是王公贵族亦不例外。元莒犁昔日年少在彭城王府中,也曾作剑舞,彼时元劭击节,元子攸作歌,一舞也曾引得满座称叹,号为鲜卑女儿第一……但到底,逝者已矣。 如今击节的人已不在,作歌的少年已贵为君王,连元莒犁自己,也都成了大魏有名无实的公主,她也不知今日元子攸重提剑舞是什么意思。 元子攸见她愕然复又黯然,忽然也想起从前与兄姐在一起的时光,一时悲从中来,又强自忍住,只是道,“如今姐姐已是公主之尊,不复从前时,我亦知此举冒昧,不合礼法,但请姐姐不要多问,我……自有我的用意。” “如今举世荒凉,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还能有什么不信任你吗?”元莒犁很淡地一笑,颔首,“我答应你。” “我再请秀娘作歌,另外还有一个人……他会为姐姐伴曲。”元子攸道。 待他向元莒犁与秀娘交代完明日的事,天已黑透了,元莒犁留他用膳,却被元子攸拒绝。 元子攸带着何顺儿走出徽音殿,回到寝殿明光殿,却是换了一身衣衫。 元子攸本爱穿白衣,更因为长兄与母亲的事,对白衣有所执念,哪怕登基为帝后也常一袭白衣在身,此时却换了一身黑袍,何顺儿不由纳闷,却听元子攸道,“陪我出去一趟。” 他领着何顺儿弯弯绕绕,所谓的出去一趟,竟真的是出宫。何顺儿全摸不透自己这位主子今日的心思,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却见洛阳城一条巷子幽深,走到尽头,仰面“丹阳王府”四字牌匾。 何顺儿顿时了悟,原来是寻萧赞。 他上前叩门,许久不见有人应声,正蹙了蹙眉转过头想跟元子攸说许是萧赞今日不在府中,便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夜色深沉,门内外彼此一下都没看清对方的容貌,待过了一瞬,元子攸见到应门的竟是萧赞本人,颇感意外,萧赞见登门的竟是元子攸,亦是大吃一惊。 “丹阳王……” “陛下!” 元子攸见萧赞作势要行礼,忙一把把他搀住,四顾左右确实无人,才压低声道,“丹阳王不必多礼,朕有事登门,夤夜叨扰,实属冒昧。” 萧赞将他二人延至厅中,元子攸见他王府冷清,想起昔日自己的长乐王府,隐约也是一般模样,不由调笑了一句,“丹阳王的府上,怎么比朕昔日长乐王府还冷清?”说着感慨道,“自我上一次来殿下府中,已足有两三年了吧。” 他的自称,与他对萧赞的称呼,不知不觉又变回到了从前时。 “岁月忽忽,时移世易。”元子攸叹道,“我今日可是饿着肚子来的,殿下不拿些吃的来招待我吗?” “是我疏忽了,”萧赞忙道,可是才走出一步又顿住了,讪笑道,“我一个人素来简陋惯了,府中竟没什么吃食。倒是牡丹饼……还有上一些,便请陛下将就一下可好?”说着径去端来。 元子攸拿起一枚,掌中牡丹饼色泽依然金黄,只是却已冷透了,不知还是不是城西延酤里刘白堕酒肆里的风味。 “今日可还真是巧,我才饮过白堕酒,没想就能尝到牡丹饼。”他道,说着,咬上一口。 滋味依旧。 第40章 第 40 章 “今日来,倒不为别的,只是请殿下明日去宫中弹一支曲。”元子攸道,“只不过,若是殿下愿意陪我饮酒说会儿闲话,可能才真的遂了我的心意吧。” “不敢。”萧赞低声应道,分明知道自己该开口,可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也罢,”见他沉默,元子攸凄笑道,“我今日的景况,殿下又如何能以往昔视我?只是昔日我尚能将殿下的身世故事置之一笑,今日殿下反要敬我而远我吗?” 萧赞闻言,更不敢抬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元子攸见他仍是无言,也不强逼,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便说厅外流萤飞舞煞是好看,打发了何顺儿去厅外捉,待那孩子真的信了他的话跑去厅外,这才又笑了笑,对萧赞道,“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初封长乐王,殿下在宫门外候我,我邀殿下去我那长乐王府做了第一个客人,那一日我弹琵琶,秀娘放歌,唱的是那支《听钟鸣》。这曲自我与殿下结识来只演过那么一次,今日换我做了殿下府上的客人,便请殿下为我歌一回可好?” “作此辞时,我少年狂放,满腔愤懑,全写入辞中,只以为天下唯我最为不幸,”萧赞道,“到年长后,便明白,世上苦楚磨难千万般,无人能幸免,其实逆来便该顺受之,我年少所为,实在不该,这辞这曲,回想都成了笑料。”话虽如此,他却振衣站起,“不过,便是笑料,再歌一回,也无不可,唯此曲太过凄伤……”他说着声音低沉下来,亦凝望元子攸,“万望陛下不要为此费神。” “自然。”元子攸一笑而已。 萧赞颔首,清清嗓,便开口低唱,其词不改,他早已烂熟于心。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元子攸本仍残留有几分醉意,听他一曲更觉恍惚,一时也分不清是在明媚秋日里的洛河舟上,自己仍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幼童,又或是在更深人静的长乐王府,自己犹还是个无所事事的王侯,他听着萧赞的悲歌,顺手拾起桌上象牙箸,轻敲茶盏,便成节拍,寂夜里那击节声轻而脆,更惹愁绪。 萧赞歌声不停。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虽说笑料,其实也不过是萧赞麻木自己的说法,如此深夜里他独对元子攸,歌此《听钟鸣》,又焉能不悲,歌罢他强压心中千愁万绪,坐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元子攸却好一时无话。隔好久,他忽笑了一声,道,“第一次听这曲,还是很多年前在洛河的舟中,秀娘唱的。那时候我小得很,只觉得头先那支《西洲曲》好听,这《听钟鸣》却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更不明白大兄为什么念念不忘魂牵梦萦……”他转睇过来,眼神幽丽,交织着迷惘与决绝,欢喜与狠戾,“这想必我与殿下讲过,但我大概不曾讲过,便是那一日的午后,大兄带我去延酤里刘老那吃牡丹饼听说书,便是那一日,我在大兄口中,听说了……他。”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悚,立时住了口。萧赞看他的眼神从迷茫猛转清醒,又从清醒慢慢重回迷茫,也不作声,他闻到元子攸身上终没能完全散去的酒气,想着他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应付的尽是各样的麻烦事,醉后回忆起幼年轻松的时光,本也寻常,只不知他口里这个“他”,说的又是谁。 值他在这时候想起提及? 隔了一忽儿,只听元子攸问道,“殿下生平得意的曲子,以《听钟鸣》为最吗?又或是《悲落叶》?”他的声音轻幽飘忽,说着似自己也觉得醉得深了,摇了摇头,“只是明日喜宴,这二者都不得当了些……”他说着正了正已歪斜的身子,但仍是斜倚在案旁,似有些突兀地喃喃道,“不如……不如我与殿下讲个故事。” “殿下说‘淹留在京域’,我又何尝不如此?”元子攸道,“我幼年失怙,十余岁接连丧母、亡兄,比之那些家庭美满,得享天伦之乐的人来说,确乎不幸,但其实,兄弟姊妹无论嫡庶,均待我友善,我虽年幼离家入宫,但先帝对我亦很好,宫中也绝无人来为难我。我十九岁封王,官至侍中、中军将军,虽说我并不多在意官爵名利,但这确乎已是很多人一生追寻然却不一定能得到的。”他说着顿了顿,给自己下了判语,“其实二十岁以前……我顺风顺水,绝少不如意。” “但那时候,我想要的是什么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曾经我向往过塞外的原野,向往过先祖的生活,总想我纵马挥鞭,一骑北去,就在那无人的荒原上痛饮或高歌,又该是怎番光景……但也不知是我真的不曾有机缘,还是我终究舍不下我当初的一切,待我第一次离开洛阳,已是二十岁之后了。” 萧赞本是心细如发,一算元子攸的年纪不过二十有一,那么所谓二十岁之后,不过就是这一年间的事,他忽然明白元子攸所要讲的并不只是兴之所起随口的一个故事那么简单,不由暗自留神。 然而元子攸却不细讲,只是道,“去之前不曾想过,原来不过八百里,就好似已换了一副天地,山高林深,大雪铺空,白狼出没,却也有人踏雪狩猎。风物有别,人……更是有别。”他指间象牙箸一转,又在茶盏上断断续续,恍似不经意地敲一支曲儿——萧赞谙熟音律,虽不知他敲的究竟是什么,但仍轻易分辨出那该是独属于北地的曲调,“人生自然没那么多可悔,但我想,若我从始至终便不离开洛阳,不会见到那样的天地,结识那样的人……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萧赞一时不明所以。 元子攸却忽然将话题扯了开去,“这两日偶翻史书,看到汉末时候,董太师自洛阳至长安接迎为张让、段圭等所掳的汉少帝刘辩,询问事变经过,少帝支吾不能答,而时为陈留王的刘协却答得清楚明白,董太师心生欢喜,认为陈留王贤能,乃有废立意,不日真的废少帝刘辩而改立陈留王刘协,是为汉献帝。” “只是……”元子攸低声问,“我所不明白的是,董太师若真的想把持朝政,操纵较为无能的少帝不是更好吗?若是想夺权篡位,更又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他抬起眼来,望着萧赞,眼里近乎有一种濒死人对救命稻草般的渴望,“想请教殿下,殿下说,昔日董太师为何废少帝而改立陈留?扬威?立信?排除异己?有没有可能……他本只是想做个匡扶社稷的忠臣?” 汉末至今所历三百余年,只怕没几个会有这般的想法,听到元子攸这样貌似荒唐的话,萧赞话还未过脑,便先忍不住出声调笑道,“如陛下这般读史,倒是有趣。” “有趣吗?”元子攸眸子一黯,垂下首低笑一声,“一点都不有趣。” 萧赞猛地警醒,董太师……尔朱都督! 元子攸根本是拿董卓作比尔朱荣! 他一时不知该附和该劝慰还是该痛斥,却听元子攸幽幽叹了一句,“三百多年了……董太师的骂名,怕是再改不了了吧……” 萧赞一怔,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只不过自己骗自己醉了,才好把这些清醒时绝不能为外人道的话,讲给自己听。 他还来不及开口,却见元子攸又抬起头来,神色已如常,仿佛刚才的事全没有发生一般,“说是要讲故事,讲了半天,却不成故事,”他说着微微一笑,“倒教殿下取笑了。” 说罢他径自起身,走出厅外,何顺儿先前被他随口打发,此时竟真的捉了不少流萤装在薄纱中,做成了灯,捧在手心,端立厅外,见他出来,忙上前相迎。 萧赞送他们至府门,元子攸回过头来,萤火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更显得光洁无暇如同美玉,只是萧赞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深夜叨扰,实属冒昧。万望明日的宴,殿下不要失约。” “不敢。”萧赞垂首道,再抬起头来时,见元子攸和何顺儿两人在深巷中已行远了,似乎是何顺儿的笑声,仍远远传了过来。 大约是因为那萤火灯吧……萧赞望着他们的背影,有些感喟。 玩耍的少年大多不会想到,流萤美妙,却终究易逝。 他回想起元子攸刚才那句“二十岁以前,顺风顺水,绝少不如意”,其实追忆往昔,自己二十岁以前……又真的有多少不如意? 只是不知此后的大魏,多少人还能顺风顺水地过完他的二十岁? 第41章 第 41 章 第二日,明光殿中,夜宴摆开。席间上首坐着元子攸,中间尔朱荣、尔朱世隆,萧赞坐在下首相陪,氛围和睦,竟俨然一派主诚臣忠的好气象。何顺儿侍立在侧,此时又给元子攸满上一盅酒。 于是元子攸举盅微笑,“朕再敬太原王一杯。” 分明是酒过数巡,身为主人的元子攸早已饮下不少,何顺儿想到元子攸昨日才醉过一次,再为他添酒时不由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主子……” 但他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听元子攸沉声道,“你退开。”声音竟是十分的冷静。 何顺儿一愕,一抬头间瞥见了元子攸的脸,忽然就乖顺地松了手。 无他……只是因为唯他离元子攸最近,能看见元子攸眼底还是一派散不去的冷清。 从何顺儿的角度,其实场上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尔朱荣饮下酒刚刚坐下,一旁的尔朱世隆也暗暗牵了他的衣角,凑近身去,似乎要说什么,但尚不及开口,已被尔朱荣一脸不耐地挥手阻住了,尔朱世隆自不敢违拗,在一旁如坐针毡局促不已,眉目间满是隐忧。 至于下首的萧赞,倒是安然端坐,神色沉静,只是双眉微蹙,大抵是因为他不曾想到元子攸所谓的“弹一支曲”竟是眼下的局面。他昨日才在朝上与尔朱荣龃龉,今夜不意重逢,尔朱荣自是冷哼一声拂袖落座,到现在也不曾往他那边看过一眼,元子攸竟也只顾与尔朱荣把酒言欢,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何顺儿只见的是萧赞好似安之若素,萧赞自己心中实是满腹狐疑。近来元子攸的行止实在太过诡异,萧赞自己的人生也是经历过剧变的,推己及人,又哪能再等闲视之为从前的元子攸?他所想的不过是即来则安,逆来顺受,自己反正已走到了这一步,又还有什么可失去可惧怕?他默默看着那一面的筵席,像是看着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事,待到唇舌焦灼,他抬手饮下面前一盅酒,酒入喉如刀割火烧,只是他早已麻木。 何顺儿到底一颗赤子之心,不曾懂百转回肠弯弯绕绕,又哪知道这些,只是想尔朱世隆分明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今日不过赴宴,怎却如此战战兢兢,而那显然被刻意冷落甚至羞辱的萧赞怎么看就是一身青衫满怀磊落,宠辱皆不惊。 他在王侯权贵身边浑浑噩噩十多年,其实看多了人心趋炎附势两面三刀反复无常,但可笑至今不会猜度自己主子的哪怕一分心思,不由苦思为何元子攸昨日还恨尔朱荣咬牙切齿,今日却又笑脸相向,与萧赞昔日是不畏谣诼倾心结交,今日却待之若冰霜。这若给元子攸知晓,不知该笑或该叹他何顺儿到底幸与不幸。 元子攸倒是不知何顺儿这般心思,但对席上那两人,却大抵看得明白。尔朱世隆自然是担心今日是场鸿门宴,他自然担心尔朱荣醉了,此后他二人便任由自己宰割;而萧赞,相交数载,多少是会明白些自己的心思的,只如今的局面自己不得不负他一回,若有来日,自己再作补偿吧。 唯独那最最关键的尔朱荣……他不明白。 这个人,分明该知道自己恨他,可为什么,对于自己敬的酒,绝无推辞,那样坦然地饮下,莫非他内心深处,对自己有那样不可动摇的信任,以为自己……绝不会害他? 元子攸抬起眼,远远望着尔朱荣,高挑挺拔的身材、白皙俊逸的脸容、飞扬不羁的神色……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只与美好二字有关。这个尔朱荣,真的是当日出现在河阴的尔朱荣吗? 耳边似乎是很多年前元子直的声音,“他啊,年纪大概比你大兄我大上几岁,那会儿还是个少年。皮肤很白,相貌也很出色,说起话来声音清清亮亮的,很让人喜欢的那种。” 大兄说的话……倒真是从来不假的。 元子攸掩在衣袖下的手无声握成了拳头,指甲陷在掌心里,几乎要刺出血来,他几乎要忍不住一拳头捶在几案上,然后再放声痛哭一场。 不过在这时,何顺儿上前倒酒,衣袖堪堪隔断了他的视线。 元子攸顺着何顺儿倒酒的动作低下头,眼里决然一闪而过,再抬起头来时,眸子里似乎又染上三分醉意,再举起的酒盅,敬的还是尔朱荣。 他的眼里,剩余七分似乎只是温婉无害。 元子攸频频劝酒,尔朱荣竟也绝不谦让或推辞,一盅盅尽数饮下。何顺儿如今才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尔朱荣,虽听过他昔日河阴的事迹,对他绝无一丝好感,但竟也有些为他饮酒时豪迈的风度所折服。他眼瞧着酒盅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无论是尔朱荣或是元子攸,颊上都飞上了些许酡红,给二人太过冷肃的脸都多添上几分俊美,似乎二人都多了些凡尘气,不再显得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至少,相对于寻常时候的元子攸,自己更喜欢如今的他,不至于……纵是在他身畔那么多年,也从不知晓他到底爱的什么、求的什么、梦想的,又是什么。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离元子攸近了许多,但随之而来的,他也不知自己心底因何生发出的不祥的预感也浓了许多。 到底浸淫权贵场上十余年,他恍恍惚惚似懂非懂地察觉到,这夜宴之上,将会发生什么他不愿意见到的。 耳边是元子攸笑了一声,“朕是不能再饮了。”他说着摇了摇头,显得不胜酒力,却忽然道,“萧赞。” 此言一出,场上无论醉了的没醉的,俱是一悚,众人这才把视线聚集到始终被冷落的萧赞身上。 萧赞闻言一抬头,恰巧撞上尔朱荣的视线,便又见到尔朱荣眼里的轻蔑,唇角不由带上了自嘲的笑。 元子攸却是一眼不看他,只冷冷地说道,“干坐半日,还不向太原王敬酒赔罪?” “是……”萧赞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应声。他心下清楚不过,元子攸迫于形势,今日定是要在尔朱荣面前演戏冷落嘲弄自己,固然是为了安抚尔朱荣,只怕也是为了能在尔朱荣的权势下保全自己,但他究竟出身天潢贵胄,心性素来高傲惯了,纵是有心给元子攸一个面子,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 他端起酒盅,声音低哑,言不由衷,“昨日是萧赞不知好歹,冲撞殿下,今次向殿下赔罪了。”说罢,仰首饮尽,俯身长揖。 尔朱荣并不饮酒,只冷哼一声。 待侍者为萧赞再满一盅,元子攸又道,“昨日多赖尔朱将军为你说情,你今日尚有命在此饮酒。你也该向尔朱将军道谢。” “是。萧赞拜谢将军了。”萧赞再饮一盅,向尔朱世隆拜揖。他对尔朱世隆的观感尚好,这次道谢倒八分是出于真心。 尔朱世隆连忙起身回拜,“殿下客气了。” 元子攸不置可否,转而却引尔朱荣说起天下局势,这本是尔朱荣兴致所在,正巧他又是饮多了酒,更显得逸兴遄飞无所顾忌,说起外敌逆贼,不过一横眉,似乎都是手到擒来。他几乎是指天立誓,说一年内便能诛灭葛荣,廓清四海,到其时当再挥师南下。 只是……天下已纷乱至此,风雨如晦,连国都洛阳都似累卵,摇摇欲坠,还说什么平葛荣、定萧梁,天下归一? 萧赞正自听得索然无味,冷不丁听得殿上元子攸口中低吟“梁帝”二字,不由一悚然。 尔朱荣便说起梁帝。道是梁帝老迈,年近古稀,行止愈是荒唐,竟有脱帝袍换僧衣,舍身出家之举,而其膝下诸子,长子萧统被立为太子,然则与梁帝多年不睦,次子出奔,四子已薨,五子、六子不堪大用,余下三子萧纲、七子萧绎、八子萧纪,倒是能写得一手锦绣好文章,只可惜江山非图画,权柄也终非狼毫墨笔,三人皆非帝才,恐难守其父基业。 萧赞耳中听得尔朱荣讲梁帝一门上下,心中忽觉得很不是滋味,原来纵使自己出奔大魏已有五个年头,旁人提起他来时,总还是会说起他那个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生身父亲的父亲梁帝,同样的,提起梁帝时,也总会说起梁帝有那么一个狼子野心背国离乡的次子。 这一生大概是终不能和梁帝撇清关系了,萧赞在心里叹息,又想,罢了,又管他撇得清撇不清呢! 他这一生,是再没有回头路了。 到底不管他愿意或不愿意,尔朱荣说起的那些……都是他曾经呼为,也视为父亲和兄弟的人。 这些年来,萧赞刻意地回避关于南梁的一切话题,也是到了今日,他才在旁人无所顾忌的言论中第一次客观而冷静地从头想起关于南梁的一切,原来一世的枭雄萧衍,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曾两次往同泰寺出家,赖群臣捐钱才得赎回。 所谓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比之大魏亦不遑多让,这便是梁帝治下的南梁。 真的是不要这个自己一手辛苦创建起的王朝了吗?萧赞略略牵动嘴角,昔日搅弄风云宰割天下的南齐雍州刺史萧衍,竟然有一日会变成如此模样? 从始至终,萧赞都不知这个逼杀了他生父,强纳了他生母,却又给了他前半生十多年衣食无忧、幸福快活日子的男人想的是什么……其实,也许,如果他不曾在母亲口中听闻关于往昔的一切,又或者他骨子里没有这般的决绝倨傲,他这一生,可能都能这样衣食无忧、幸福快活下去。 人之一生,造化作弄,大概有太多无奈。也许梁帝是与自己一般,因着昔日造的太多杀孽,而终起了诸多悔恨吧。 而自己离去后的五年里,竟是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先有丁贵嫔去世,萧衍、萧统父子结怨,后有四弟萧绩病殁,南梁真的已经到了如尔朱荣所说的五子、六子不堪大用,余下三子萧纲、七子萧绎、八子萧纪皆非帝才,恐难守其父基业的地步了吗…… 如今的南梁,又可还依然是他从前痛恨想要逃离的南梁? 到了这一刻,萧赞忽然惊觉,自己内心深处,原来竟是希望梁帝能好好的,是希望彼此天各一方,不复再见,但是各自安康平顺。 只是风云变幻,前途难卜,往后的一切,各尽人事,自安天命。 而他无能为力。 酒宴里已不知话题说到了哪里。 但听得元子攸笑道,“太原王大概不知,梁帝这支《西洲曲》跟丹阳王还有一个故事,丹阳王北来我大魏,倒是梁帝这《西洲曲》际会,说来朕还该谢他。”说着顿了一顿,“萧赞,不如你今日便为太原王演奏此曲助兴吧。” 他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显得遥远而缥缈,听上去依然清清雅雅,仿佛毫不知自己字里行间的力度。 萧赞万想不到元子攸今日竟公然戳自己的痛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猛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然下一瞬他便驯顺地低下头来,应道,“是。” 侍从早为他备好了琴。笙箫音起。 在一片繁华声里,萧赞弹起了那支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第42章 第 42 章 这曲子如同刻印在他骨血里,他弹奏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地跟着低吟,一时间多年前台城中旧事再度浮现眼前。 那个时候……他尚且是那个对一切懵然无知的豫章王啊,成日里都是与同龄的风流少年嬉游寻欢,想的都是作辞填曲,哪料到自己后来会镇守彭城,又北投大魏? 在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他听梁帝这首《西洲曲》,也会忍不住想,梁帝也曾有那样年少风流的时光吗,他的心里又藏着谁?是已故的皇后吗? 而他萧综,年已束发,出落得文采风流,将来又能不能、跟一个什么样的人成就佳话呢? 所以那一日殿上一见,那歌女如她歌中唱得一般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他坐在次席以象牙箸敲金樽为节,席中席外遥相望。 成就一段孽缘。 恍似今日。细想却早已物是人非。 萧赞低垂下眼帘。 果真是孽缘啊……其实,本也可以是良缘的。 他不无感慨地想,便是他萧赞,人畏之如虎,避之如蛇蝎,从前也是得人真心爱慕的。但那到底是从前的萧综,与今日的萧赞又还有什么干连? 心情一动荡,接下那句“西洲在何处”便偏了调。 但便正是此时,有一个女声曼声唱道“西洲在何处”,这歌者技艺高超,不着痕迹地便把萧赞琴曲里的错处给掩盖了过去。 这声乍起,在座如尔朱世隆便不由环顾,寻找这歌者,可这歌者与她的歌声正是如歌中情愫一般杳渺不可捉摸,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元子攸外,唯有萧赞安静垂首,分辨出那歌者正是多年前建康宫里那杏红单衫的少女。 秀娘…… 萧赞不知歌者身在何处,好像自建康一别,自己与她也只得再见一回半,那一回是秋风萧飒元子直墓前,一曲《悲落叶》,半回是更深人静长乐王府中,半阕《听钟鸣》,好像与她明明同在一座城池,彼此却总要在遇及故国的歌时才会有上一丝关联,没想这遭重演最初那支《西洲曲》却是如今的景况,也好,也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若见了,教我如何自持呢?元子攸啊元子攸,你费尽心思。又为了谁呢? 萧赞强自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将那琴曲续奏下去。而那歌者隐身在众人的视线外,似乎也丝毫不知自己的歌声给筵席上带来的动乱,只是顾自唱下去。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这辞里所写本是怅惘,那歌者的嗓音清而细润,歌声带着一种无可言说的哀愁,与萧赞的琴声回环缠绕,倒浑然一体,不辨彼此,也不知是他们从前无数次合演,还是本就是与生俱来的默契。 真真是造化弄人,本该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日却各自飘零,见面不相认。 本来筵席上唱些南国旖旎的小曲倒也无伤大雅,只是此曲经过此二人演绎却惹得席间人皆沉默,满座尽是诡异的气氛。 尔朱荣本是雄豪人物,更觉不耐,元子攸瞥见,只轻笑道,“太原王稍安勿躁,且听下去。” 既是元子攸发话,尔朱荣也不便再表示什么,只得闷头又喝了几盅酒。 只听那歌者唱完“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便要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殿外忽进来一个红衣劲装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进入殿中,也不与任何人打个招呼,径自立于场中,灯烛摇曳,映照在她脸上,众人得以看清她的容貌,顿觉光彩照人。 这女子容貌既美,身姿又佳,气质更是殊绝于常人,有一种常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的高华,更兼她这一出场来得奇崛,在场众人竟都是被勾动了心思,暗想这究竟是什么人、又是要做些什么。 歌声却不断,仍续唱着“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那女子应声而动,纤腰摆折,身形曼妙,舞姿真像是在演绎少女久候情郎不至的缱绻哀怨,她素手拂过腰畔,仿佛是自伤自怜,但乍然间龙吟声不绝,众人定睛看时,才发觉她竟是将一柄软剑束在腰上,此时锵然抽出,剑身反射灯火霎时照得满室清辉。 莫说在场多是出入沙场的武将,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剑是利剑,怕还是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甚至尔朱世隆敢说,这剑要是割破自己的咽喉,抽出时剑身上甚至不会残留一滴血。 想及此,尔朱世隆脸色遽变,霎时苍白如纸,武人的本能让他全身紧绷,眼神凝在那剑上,不敢稍离,尔朱荣亦是一凝眸。 但他凝眸并不为担忧今日的局面或担忧自己的性命,只不过是这剑、这剑舞、这舞剑的女子、甚或安排这一出剑舞的元子攸,都教他眼前一亮罢了。他本是醉得有些深了,眼前那女子蹁跹舞姿,幻化出数个叠影,倒真如歌里的莲。不过这莲艳得如火,如血,夺人心魄,投映在尔朱荣的醉眼里,只剩一片动荡迷离的红,尔朱荣却觉得那仿佛天上之舞,自有一种奇诡难以描摹的力量,好像攫夺了他的心魂。 此曲、此舞、此人,俱该是天上仅有,人间难闻,理是见之难忘。尔朱荣即便沉醉,也确信自己从前从不曾遇见过这一人,分明是初见,只是不知怎的,看着看着,却从那女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独特、细想却又是为自己所熟悉的独特的气息。 他细看了许久才发觉,原来是这女子眉梢眼角有一股子悍然与坚执,倒是与元子攸一模一样。 尔朱荣张了张口,似乎就要出声询问这女子的来历,他身后的侍从适时地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位是寿阳长公主。” 原来竟是元子攸那位名满京华却至今未嫁的庶姐,倒是难怪。 只是这一股子悍然与坚执…… 尔朱荣一时竟想起了那个从前最受自己宠爱,却又被自己嫁入宫中多年的长女尔朱英娥。 其实要说容貌,尔朱英娥与元莒犁一点都不像,尔朱英娥从小便是北塞最耀眼的明珠,美得像一把华美的刀子,锋芒毕露,似乎随时都能砍伤人,元莒犁却正合她如今的身份,是大魏最尊贵的长公主,便是她手执利剑在作剑舞,亦不会让人觉得有一丝折辱她的身份,好像她怎样都不会失去她身上那股子端庄。 一切都看似毫无破绽……唯独那被她掩藏在眉梢眼角的悍然与坚执,竟似乎与自己的女儿一模一样。 尔朱荣心中忽然一痛,如今少帝崩逝,自己这个曾为少帝后妃的女儿,又该何去何从? 不如……不如把她嫁给如今殿上坐着的那个人? 尔朱荣想着便转眸往殿上看去,远远地那少年帝王端坐,面如冠玉,绝顶标致的容貌,挑不出一丝可指摘处,默默望着场上抚琴与起舞的人影,似乎根本不知此时有人反会来看他。 尔朱荣醉酒花了眼,本看不清,但似乎灵犀同感一般,他仿佛看见了元子攸闪动的眸光,与那眸光里隐忍克制的悲伤。 将英娥嫁给他,是否多少能弥补一些从前的过错?他不知道。 将英娥嫁给他,他们彼此又能否得到快乐幸福?他亦不知道。 但是未来的事,本就未来,今日如何便能下定论? 他本是个武将,只知道费神留心于眼下,步步为营。世事变幻如风云,又哪敢奢望那么久远以后? 未来之事,便留未来再去操心吧。 他一时想透彻了,便不再多想,反而安心去看那剑舞。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歌里唱的是绮念与幽怨,可听歌的人各有所思,只怕没一个会有这样的闲情。 元子攸适才见到尔朱世隆乍见元莒犁长剑出鞘的神色,心底一声冷笑,却见尔朱荣毫无畏色,一时不知是该舒口气还是该失落,眼见得酒过三巡,眼花耳热,而歌舞也正到**,尔朱荣倒像是真的沉湎于这场歌舞,神色悠悠,不知想到了什么。 自然,元莒犁的剑舞,本就有着令见者惊艳的魅力。 尔朱世隆凝神了许久,始终没有感受到危险,也就慢慢放下心去,从防剑变作赏舞,看到后来,越发为元莒犁的身姿容貌所倾倒,到最后竟是一派色相。 元子攸分明看见尔朱世隆盯住自己姐姐的那双色眯眯的贼眼,心中恶心,但一时也只能隐忍不发,任凭袖中双拳握得死紧。 他的计划,可出不得丝毫纰漏。 唯有萧赞,沉溺于自己的过往中,反是对这一切丝毫未觉,听得这歌唱过了“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又唱“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似做了一场大梦,心念随南风,去往遥远的建康,随着那余音散尽,方才明白此身在洛阳。 至此,他方有心思感慨,以吴歌配剑舞,虽是出格,但也奇而绝,果然像是元子攸做得出来的事。 这歌曲调甚缓,唱了许久,到了这曲终之时,那起舞的丽人方才向萧赞盈盈一拜算是答谢,萧赞这才抬头,看清了她的容貌。 到底……不是当年的景致,当年的人。 他定了定神,还来不及颔首回礼,忽听元子攸道,“辛苦姐姐了。”说着人已从殿上走下,到了元莒犁身边,顺手便自她手里接过那柄软剑,面上风轻云淡,任谁也想不到下一刻他竟执着剑转身就向尔朱荣刺去,动作疾如奔雷,像是演练过千万遍。 梁帝作辞,萧赞抚琴,秀娘放歌,元莒犁起舞……只怕世上再不会有第二回。 元子攸杀心已起,尔朱荣,你死在今日的筵席里,也该不枉了吧! 第43章 第 43 章 元子攸有这样的身手,本不奇怪,只是尔朱荣与尔朱世隆已喝了太多酒,又被元子攸适才所精心安排的一歌一舞卸去了防备之心,这一当儿,竟似乎全然将是任元子攸宰割的景况。 在场的人俱是大惊失色,谁也没想到元子攸早起了杀心,他安排了这场筵席,本就是为了效仿当年范增的鸿门宴,而他兴许是怕变生肘腋,竟是在座谁都没有知会。 八百里、大雪、踏雪狩猎……还有……董太师! 也是奇怪,萧赞明明适才犹浑浑噩噩,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脑中却突然电光般闪过昨晚元子攸跟他讲的莫名其妙的不成故事的故事。 原来……这确乎是一个故事,关于元子攸和尔朱荣的故事! 萧赞本生在南国,更是不掌刀兵许多年,这一当儿身手利落,竟是抢在了元子攸之前,握住了元子攸执剑的手。那已刺出的剑势不由一顿。 只这么一顿,尔朱世隆已拉着醉得近乎人事不知的尔朱荣避到一边。 元子攸千算万算,决计没有算到出手拦阻的人竟是萧赞,而他竟还真的截住了自己。眼看这一刺不中,已警醒了尔朱世隆,自己再要取尔朱荣的性命,便难上了万分,一时恨得咬牙切齿,“萧赞!”说完这两个字已是心中激荡,胸口起伏,好一会儿竟说不出下一句话。 萧赞坦然相对,静静地握着他的手,直视着他的双眸,眼睛里是说不清是悲悯还是哀怜的光。 元子攸被他眸中的神色所刺激,怔了一怔,好容易才补上一句,“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陛下曾问下臣,汉季董太师为何有废少帝立陈留之举,是为扬威立信或排除异己,又或本只是为匡扶社稷?那时候下臣仓促间只知以史家论断而对,后来也曾细想过这个问题,”萧赞静静地道,“但始终不敢下定论。” “依下臣来看,董太师的初衷……只能问董太师自己,旁的人百般揣测,竭力抹黑或文饰……都做不得数的。”萧赞的声音似乎带着能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元子攸从激怒中平静下来,“至于董太师为何终于留了千古骂名……那是后来、也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说了那么多,只是一句话,下臣担心陛下会后悔。”他丝毫不避元子攸的眼睛,道破了元子攸心中的事,果如预料的一般感受到元子攸那被他握住的握剑的手不可克制地颤了一下。萧赞微微垂下眸去,身子更侧近元子攸几分,轻声,用只有自己和元子攸能听见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怕陛下……会后悔。”话里诸多叹惋,教元子攸一时失了神,手掌松动,连自己手中的剑被萧赞取了去都不知晓。 后悔……吗?还真是没有把握。 萧赞说完,并不再理会他,转身双手捧着那柄从他手里取来的剑,向尔朱荣与尔朱世隆站立处走去,尔朱世隆不由警惕地退后了一步。哪知萧赞只是站定,道,“陛下说,这是从前尚为长乐王时偶然所得的宝剑,素来珍爱之,想太原王是一时英杰,便请太原王一观。” 他说完后退一步,躬身双手高举过顶奉上长剑。 倒又是出人意料一手笔,竟与元子攸适才那一支剑舞《西洲曲》一般突兀、却又妙绝。 在场众人皆敛声屏息,不知这一出戏该如何收场,这明显的谎言,尔朱世隆亦在犹疑是该装作不知不点破接了剑揭过此事,还是索性该撕破脸皮夺了剑以血光结束这场鸿门宴。 凭自己的身手,这柄剑,又有几成把握杀出这明光殿、这深宫、这洛阳、这无边夜色? 一片沉寂里,尔朱世隆犹举棋不定,却忽然见有人自他身侧伸手,一下就从萧赞平举的手中取过了剑。 尔朱荣。 是情理之中,却又意料之外,谁知尔朱荣深醉,近乎连身边正在发生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却又会浑似无事一般取过这柄烫手的剑? 尔朱世隆阻之不及,劝之又不可,只得眼睁睁看着尔朱荣歪歪斜斜立足不稳仍好整以暇上下打量这剑,甚至拿手指拭过剑锋,长剑在他掌中又是龙吟绵长不绝。 龙吟声中,人皆栗然,唯有尔朱荣无知无觉地大笑,“确是好剑!” 他说罢推开试图伸手搀他的尔朱世隆,又摇摇晃晃、提着剑向元子攸的方向走去,萧赞原站在他与元子攸之间,刚才在他接剑时退开,这时本该上前阻住他,不知为何,想起他刚才那似乎毫无机心的大笑,脚步顿了一顿,就见尔朱荣已走到了元子攸面前。 那一刻时光仿佛被拉至绵长,似乎连那摇曳的剑光都能被人捕捉分明,尔朱荣迈出的步子也随之变得极慢、极缓,却又极其沉重,似乎一步步踏在在场人的心坎上。 没有人知道元子攸那一刻在想什么,甚至连元子攸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看着尔朱荣走近、走近,眼中带着人莫能知的神色。 仿佛所有时序都被打乱,这一生前后因果颠倒混淆,像很许久前的太行山里,也像不远时的河阴,像是那人才一箭救了自己性命,又像是那人一声令下,黄河飘红,从此天翻地覆,而他再无故人。 是啊,世道、人心……董太师的初衷……又有什么是能为他所知、琢磨得透的呢? 今后的事……也是今后的事了。 他看着尔朱荣走到自己的面前,横起剑在彼此之间。滟滟一泓剑光,晃碎了彼此投映在其中的脸。 尔朱荣低头看着剑身,有一瞬的沉默无言,可当元子攸以为他再不会出声的时候,却听他笑了,开口是再一次一叠声的称赞,“好剑、真是好剑!”他说着抬起醉眼,迷离着看向元子攸,十足的醉态,“下臣恭贺陛下得此宝剑!” 他浑似不知危险一般倒转了剑柄递向元子攸,动作极为自然,哪怕其时剑尖与他身子,不过一二寸的距离。众人眼里只要接剑时元子攸的手稍一发力……任他尔朱荣一时英杰宰割天下,也得化作开膛破肚一尸首。也不知尔朱荣是真的醉到了这一步,还是他借醉试探、挑衅甚或自找死,又或者是因着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就笃定了元子攸不会伤他害他? 但是到了此刻,在场无论是与元子攸有旧还是与尔朱荣有仇,人人竟都不想见到血光了。 剑柄近在咫尺,摇摇晃晃,似乎是因为眼前人醉后手掌不稳。元子攸低头看那剑柄,一时间全然不想伸手去取。 而适才,他正是想用这柄剑,去取眼前人的性命。 耳中似乎还回荡着尔朱荣的大笑,元子攸心神荡远,回想他结识尔朱荣,便是未见其人先闻得他一声大笑,那时是在冰天雪地的太行山中遇狼。 仔细思量,好像无论是怎样的生死关头,眼前这个人都能笑得这样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也无所心机,这个人明明恶事做绝,身上手上染满鲜血,偏偏是襟怀磊落的模样,说他假,他假得可怕,可说他真,他却是真得纯粹。 这是不是说明,尔朱荣本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是他元子攸自己没有看清罢了,该怨,也是怨自己误结匪类,害了自己一族人性命? 尔朱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又如何能真正看清你? 元子攸怔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默默接过了剑,什么额外的举动都没有,就像是被人提线操纵着的木偶一般生硬又自然,他示意何顺儿取来剑鞘。 这一柄本该染血的剑,终于还是清清白白归鞘了。 众人至此方吁了一口气,这人是不杀了,只不知这宴是否重开,一双双眼不由还是望向了元子攸,唯尔朱荣赏完了剑,似乎将积攒的力气用尽,又歪歪斜斜醉倒在尔朱世隆身上。身为引发这一场变故的关键人物,却睡得人事不知,留下旁人心惊胆战,只教人啼笑皆非,也不知是不是他尔朱荣与生俱来的本事,或者是木讷呢? 元子攸看着何顺儿将剑收好,又是许久不言不语不动,隔半晌,他踉跄退了两步,突然无力般跌坐到地,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句,“罢了。” “将太原王……和尔朱将军,都送到中常侍省那里去……好生招待。明日一早……送他们……出宫。”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完这些,挥了挥衣袖,偏过头去,将自己的脸面隐藏在众人都看不清的阴影里,“你们也都退下。朕……乏了。” 从收剑那一刻起,他再没有看过尔朱荣一眼。 何顺儿乖觉,听了这话,没去搀扶元子攸,反是引了尔朱荣与尔朱世隆往中常侍省处去,一时竟也没想到去担心尔朱世隆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了自己。几人去后场面更是冷了下来。 萧赞望着元子攸,张了张口,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欲走,却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元莒犁一袭红衣劲装,黛眉一双绛唇一点,容貌当真是端丽高华不可近。可这适才令举座惊而艳之的舞者此时早已苍白了一张脸儿,紧抿的双唇也褪尽了血色,只剩些微残妆,衬着那一双眸子如晨露孤星,像是脆弱无依,却又倔强坚毅,有了一种勾动人心的凄艳。 萧赞那一步竟迈不开去。 这是大魏的长公主,那一厢,是大魏的帝王。如今二人失魂落魄如此模样,他这个始作俑者,倒还真不好就此轻易离开。 萧赞也想自己鬼使神差是中了什么邪,去掺和这元氏与尔朱氏的血海深仇。杀不杀尔朱荣本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自己本不过是一个外人,就算八百里外的大雪如何迷人,也与自己全没有干连,他偏因为自己的追悔想去替别的故事里的人做选择……本就是荒唐可笑的。 何况那个故事他本只是一知半解。 机不可失,失便不可复来。铜镜既破,破便再不可圆。不管初心如何,自己搅乱了元子攸苦心设计的一场局,终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而此间事……经这一夜,想必愈加难以善了。依萧赞这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便是当局者情愿如此,时势也会推得他们拔刀相向,不过早晚而已。 当断不断。本该釜底抽薪,自己却分明是往那业火里更添了一把干柴,业火焚城,大抵是要吞没尽所有人,将爱恨全部涤荡成灰烬,才终有可能熄灭吧。 不过……既已选了一条路,管它归与不归,又再回顾什么?自己从前口口声声跟人说的,不后悔。不能后悔,也没有资格后悔。 今日的因,未知来日是怎样的果。如果真是害了谁,那么……便尽力去弥补吧。 萧赞不知元莒犁的心意,但想她不同于元子攸,与尔朱荣之间的,只有鲜血死亡填不平的仇。今夜之事想必非她所愿见,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因此便被她记恨。但他仍在苦笑后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元莒犁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一转睇间,眸光闪动,其中似乎有泪,却又终究没有落下。见是萧赞,她微微颔首,笑应道,“丹阳王。”声音里却似乎有一二分哽咽。 萧赞绝没料到她竟是如此应对,只觉那一笑凄美得不可以言说,自己反倒一时讷讷无措,“我……” 元莒犁似乎全不介意他的失礼,又是低头哀婉一笑,“丹阳王的琴……弹得很好。” “殿下……” 元莒犁却轻声打断他,“丹阳王,陛下让我们退下。” 二人去后,宫门掩上,一室狼藉。元子攸一身华衣瘫坐在地,仍没有动过。华衣凌乱,与那华衣的主人堪堪构成了这狼藉最精妙的一部分。 眼看夜又阑,烛又昏,两行清泪自他眼角无声滑下,又无声滴落在他的衣襟。 他的衣襟上,没有沾染一滴血。 第44章 第 44 章 半夜,竟骤然下起了暴雨。 何顺儿才安顿完尔朱兄弟,转身要出中常侍省,见这骤雨,步子不由顿住了。他站在廊上向外望,眼见是疾风骤雨敲打着洛阳宫的金砖与彩瓦,远处灯火孤寥,桐树在夜色里摇摆如志异故事里刻意描摹的精怪鬼影。何顺儿也觉察出本不该属于夏日的寒凉来了。偏偏身后室内不知是谁酣睡,发出阵阵规律的鼾声来,竟似睡得格外安稳。 何顺儿进亦不是退亦不是,无奈何在原处空空怅望许久,雨势只是不减,便咬了咬牙,举着袖聊作最后一点遮蔽,冲进了雨幕。 可其实他也明白,在这样的雨夜里,又能护住什么呢? 待他狼狈奔至明光殿的阶下,早已全身上下被雨浇得个通透,他略顿了顿步子,抬头。 明光殿已在望。 夜色沉郁,四顾几无物可分辨,似乎除这拟将淹没万物的雨以外空茫茫一无所有,唯头顶之上的明光殿透出些许光明,是清晰而又真实的,可却又因为四周的黑暗,显得格外地遥远而又易碎,教人明明知道彼此间只隔着一道阶梯,偏偏不敢上前。 怕那不过是镜里水中偶然映出的一道虹彩,一动便再找寻不见。 何顺儿一时痴了,竟傻傻地站在大雨中许久。 不知何时,他已放下了举了一路的袖子,大雨肆意冲刷过他的鬓角,竟也似无知无觉。 他拾阶而上,凄风苦雨里,明光殿像是这无望天地间最后的孤岛,引得末路人依恋。虽然他已看清那温暖微黄的光之下,大雨瓢泼,其实已溅进了殿内了。 光亮的中央,元子攸坐在门槛上,纯白色的衣衫一半被火光照得通透而明亮,另一半垂落在地,已被雨水溅作脏污,泥泞着纠缠一处,元子攸膝上正横着适才几乎杀了人的那柄剑,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搭在其上,抚着剑鞘上的纹路,灯火下那修长的手指显露出异样的苍白来,似乎抚得很用力,但他浑身却毫无杀机。 何顺儿一时拿捏不准该不该开口。 反是元子攸抬眸,瞥他一眼,“回来了?” 何顺儿应是。 元子攸收回目光,仍旧平视着前方似乎永不会停歇下去的大雨,却问了一句与这大雨毫不相干的话,“他们……怎么样?” “他们?”何顺儿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下一刻已领悟,“太原王与尔朱将军俱已歇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太原王想是醉得深了,小的回来的时候,太原王已熟睡了。”他说着偷偷抬眼看向元子攸。 “是吗?”元子攸听了,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半是背对着光而坐,容貌半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却又不至于无可分辨,这半明半昧的一笑在何顺儿眼里就显得格外的鬼气森森,何顺儿正打算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元子攸打断。 “去歇着吧。”元子攸不再看他,“今夜淋了大雨,仔细病了。” 何顺儿本已半张了口,此刻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应道,“是。”他跨过元子攸坐着的门槛,转过屏风,回望一眼,却见那寥寥针线却绣了锦绣山川的薄绸之外,元子攸站起了身。 隔了屏风,那背影更朦胧,更孤远,更缥缈难近不可捉摸,真像绝了故事里所言飘荡异世的一只孤鬼。 何顺儿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他……元子攸,要做什么? 不过只是一刹那的事,元子攸似乎不知他还未走远,也不曾回头,可他却忽然不敢再看,匆忙离开了。 大雨下足了一整夜才停。 这一夜里,在宫中的数人只怕除了尔朱荣没一个睡得安宁。 何顺儿绝早时分来到明光殿,元子攸已站在阶前,地上积雨尚未干透,白玉阑干上也仍旧湿润,元子攸还穿着昨夜那件衣衫。 何顺儿不敢问他昨夜去做了什么,又是否是一夜未眠,但见元子攸向着自己的方向略偏了偏脸,“来了?”不待何顺儿答话,已抬步往阶下走去,“走吧,去看看太原王。” 他的语调身姿都一如往昔,便是多年近身侍奉的何顺儿,也看不出丝毫端倪。可元子攸自己知道,昨夜本是自己设的局,想的是冷眼旁观,快刀斩麻,可酒过三巡,戏正**,又不知是为了为了歌为了舞为了酒还是为了席间某人的一声笑,身不由己也入戏与人同演了这场荒唐剧。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而今收锣罢鼓,曲终人散,清醒了便更深刻地意识到,那人与自己,终究是隔着血海深仇的。自己纵使不杀他,总也不能去依赖、信任、亲近他吧? 其实若是此生再不复见,天南海北,任那人随处栖息,只要彼此再不多生一丝纠葛,往事,爱的恨的,信任过的辜负过的,便再没有了提及的必要。就此放下……哪怕姐姐怨恨自己,旁人笑话自己,也由得他们去。 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忘不了的人与事。 尔朱荣……我此来是来告别的。山高水远,好自为之。我不愿再见你。 中常侍省中,歇宿的二人皆已起身,尔朱世隆正靠近尔朱荣耳边说些什么,他面朝着门口的方向,目光正巧与进来的元子攸对上,像是吃了一大惊,猛地住了口,脸色立时变得很难看,避让开的目光有好一阵子闪烁不定。 元子攸脚步轻巧,并不曾惊动人,尔朱荣也不知道元子攸的到来,他诧异于尔朱世隆奇怪地收声,先看了尔朱世隆一眼,再顺着他的视线慢慢回过头来,脸色也是难看得很。只是奇怪的是与尔朱世隆不同,他的脸色,像是极度疲惫导致的苍白,但按理说他昨夜该睡的很好。 尔朱荣见到元子攸,显得比尔朱世隆镇定地太多,好像浑没一分意外,神色丝毫不改,但他一时间也没有开口或是施礼,只是目光幽深地望着元子攸,隔了好一晌,才低声道,“陛下。” 元子攸猜到大约是尔朱世隆正将昨夜的事讲述给彼时醉得人事不知的尔朱荣听,也许二人正在合计着是不是该对自己做些什么,没料想这刚巧被自己撞个正着。 他已不想再计较理会与尔朱荣有关的一切事,但看着面前二人的模样,心里仍不可克制地慢慢浮上鄙薄,故意道,“昨夜未能尽兴,不如朕下令摆宴,请太原王今夜再与朕同饮?” 果然见尔朱荣神色间闪过没能掩藏得住的狼狈,他轻咳了咳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下臣不胜酒力,扰了陛下清静,昨夜已承蒙陛下宽宥,今夜又怎敢胡为?多谢陛下好意。” 果然,昨夜他不过是醉得太深了。 元子攸闻言一笑,上下打量了一回尔朱荣,末了目光又往尔朱世隆身上溜去,直看得二人浑身难受,这时远处永宁寺钟声敲响,昭告了新的黎明到来。 尔朱荣借机说道,“下臣留宿宫中,本已于礼不合,如今既已酒醒,正该速速离去。” 元子攸乐得如此,自也不挽留,管自己出了门,往徽音殿的方向走去,只丢下一句,“可惜。愿下一回太原王入宫,能与朕君臣同乐,不醉不归。” 言下之意彼此都明白,但愿你再不复入洛阳,再不复有相逢。 他迈过门槛,新一日的晨光照耀着他,有一种新生般的错觉,好像他在漫漫长夜里行走了很多很多年,这一刻终于见到破晓天光。等一下他就会下旨,命尔朱荣提兵北返,管他接旨也好抗旨也罢,自己都不想再理会了。 纠纠缠缠、兜兜转转,他已不像他元子攸,尔朱荣,也已不像他尔朱荣了。 真是奇怪啊,明明都想过得快意的两个人,怎么会都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元子攸不过踏出门两步,便听到背后尔朱荣唤他,“陛下稍待,下臣还有话说!”声音听来似乎有那么几分急切。 元子攸并不回头,“太原王有话,便请下一次入宫赴宴时再说吧。” 身后脚步声响起,想来是尔朱荣追了出来,元子攸眉头一皱,仍不停下,但也未曾加快步子。 尔朱荣不敢追得太近,便离着他三五步远喊道,“陛下年已弱冠,下臣请陛下为天下计,”元子攸的步子终于顿住,听他说出最后两个如今听来绝对是荒唐的字,“立后。”他眼见着元子攸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回过头来,平静地续道,“小女英娥,不知可入得陛下的眼?” 一时仿佛天地俱寂。一旁的何顺儿与尔朱世隆也噤若寒蝉,谁知道尔朱荣脑子里错了哪根弦,能在这时以这样的方式说出这样的话来? 元子攸忽然想大笑,自己怎敢说了解尔朱荣,这个时候,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立他的女儿……先帝元诩的嫔妃,尔朱英娥,为后? 元子攸尚不及开口讥刺或痛斥,尔朱荣竟又道,“下臣还想替世隆求娶寿阳长公主为妻。” 再复回想昨夜尔朱世隆的嘴脸…… 元子攸气昏了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开口只是一个怒极了的“你……” 他的脚下,尔朱荣仿若无知无觉,只顾自己深深行礼,“求陛下成全。” 第45章 第 45 章 “你……”元子攸深深喘了口气,这才好像有力气一般,“朕若不答应呢?” “下臣不过请陛下为天下计。”尔朱荣的声调听来依旧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好像说的话本就理所当然,尽管元子攸并不认为立尔朱英娥为后或是将元莒犁许配给尔朱世隆跟天下大计有什么关系,而尔朱荣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这话给对方带来了什么刺激一般。 君君臣臣、尊尊卑卑,早就颠倒混淆,权臣有欲,他这个为君者,真的有拒绝的权利么? “你算是在威胁朕?”元子攸道。 尔朱荣只是维持着埋首的姿势,说得不卑不亢,“不敢。” 沉默。 “顺儿,”脚下尔朱荣跪伏的身姿一动不动,肩背宽厚,像是一座安稳的小山,静静地蛰伏……但当天地动荡,山岳崩塌,这一颗颗构成小山的顽石砸在头上,元子攸才知道是那样的痛,“去替太原王端一碗醒酒汤来。”说罢冷笑复长叹,“朕看宫里的酒确实太好了,太原王睡了一宿,竟还没醒。” 何顺儿一愕,也不明白也元子攸这话是不是单纯的讥刺,愣在原地还不曾动,元子攸便瞥眼过来,“还不去?” 何顺儿忙应是而去。 元子攸的眸子冷得似乎无一丝温度,扫到一旁惴惴而立的尔朱世隆身上,尔朱世隆一激灵,却听元子攸只是淡淡道,“尔朱将军昨夜也饮了不少酒,不如一同去吧。” 宫中静得可闻落叶之声,昨夜雨急风骤,倒是打落了许多尚青翠的桐叶。那二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远去后,尔朱荣听见头顶元子攸低低的话音,“……不敢?”他眼角的余光已瞥不见何顺儿与尔朱世隆离去的身影,只看见面前人白衣的衣角飘飘荡荡,地上桐树的落叶顺着风翻卷,沾到那白衣之上,更在那白衣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元子攸的声音幽幽的像是来自云端,“尔朱荣……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的声音虽轻,话音里听来也是无奈胜过责问,却教得尔朱荣浑身一僵。 “罢了,你起来。”元子攸道。待尔朱荣站起身来,他已背过身去,“你既说不敢,那我便说我不答应。可是想你也难善罢甘休。只惜……事到如今,你我谁也难轻易胜过谁。” 他似乎轻声一笑,“不如,你我做个交易。” 他浑身沐浴着清晨的霞光,“我娶尔朱英娥为后,给你国丈的荣光,我给你兵马的自由,给你洛城之外的便宜,但你自此休得再言迁都二字。” “至于姐姐……我早已决定将她嫁给丹阳王,唯此一事无可转圜,你不必再提。” 他已让步至此,连自己的婚姻,皇后的位置,兵马的自由与京外的便宜都当做换取姐姐不必嫁给尔朱世隆的筹码。古往今来大抵没有这样窝囊无能、又昏庸短视的皇帝。 毕竟说来兵马最是关乎社稷,既给兵马的自由,又怎能再给京城外行事的便宜?连不识字的乡野农夫都要嗤笑一句,自掘坟墓。 他元子攸,要是生在商贾人家,大抵是没两日就要败尽家产的,世上哪有他这样不会做生意的人,还未谈判,便豁出了命急迫着将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摆给对方的? 元子攸心底涩笑。他又何尝不懂,可实在是……对方手中的,是他绝不能失去的。他失去了母亲、长兄,失尽了兄弟与朋友……仅剩这一个姐姐而已。他敢拿天下去赌,却决不许旁的人染指姐姐的婚姻。 想想也是荒唐,他已贵为帝王,然不志愿力挽社稷于狂澜,也不打算去了断那乱麻一般的恩与仇,只是单纯地想要他仅剩的姐姐能一生顺遂。但看来他拥有的越多,付出的就得越多,不论怎样算,他都没什么能留给自己。 行尸走肉,倒也没什么所谓的。何况一切本就握在尔朱荣手上,并不曾属于他,他两手空空,借花献佛而已。不过教尔朱荣名正言顺罢了,他尔朱荣,若还有些许良心,也多少该承自己的情。 至于皇后……他一个皇帝已是摆设,再多一个作伴的偶人,也无伤大雅。反正洛阳宫空空如也,多塞进一个无关痛痒的闲人,也没什么差别。权臣的女儿、先帝的嫔妃,只怕这两个身份都比当今的皇后来得耀眼。 好像一者二者俱是等闲,但给出了,此后自己又还再拿得出什么筹码?今日他便轻易将这一切许出,也到底太过奢侈了一点。但这一瞬的他也不痛惜。 好在身后的人没有得寸进尺。 “但愿从此我不负你,你也……不会再负我。”于是他如此做了总结,但此言只有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人能作证。 君子之诺,放于他二人之间,本是不那么合适的。 但……管它那么多呢! 元子攸始终没有回身,身前渐起漫天的朝霞,明艳得映得一件白衣泛了暖红。身后尔朱荣长久地凝望他的背影,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出口的,也只是一个再凝练无比的“好”字。 待何顺儿好容易端着醒酒汤回来,原处只剩元子攸一人。同来的尔朱世隆脸色一变,已被元子攸觑在了眼里,换作了一轻笑,“将军莫慌,太原王已出宫去了,将军若是走得快,想来正能赶上。” 尔朱世隆抿了抿唇,看了元子攸一眼,他那双眼的形状与尔朱荣近似,内里却平白多出好几分戒备。不过他终究没多说什么,只是简单道,“下臣拜别陛下。” 何顺儿方怔怔地看着尔朱世隆转身离去,端着的醒酒汤已被元子攸劈手一把夺过,仰脖一饮而尽,惊得何顺儿一声“主子”半咽在了喉咙里。元子攸似是痛饮止渴,半点不拘形迹,碗里汤汁淋淋漓漓,撒了自己满袖满衣襟。 他一身白衣已污秽不忍看。 元子攸饮罢了汤,便将那价值千金的琉璃碗随手搁回何顺儿怀里,何顺儿手忙脚乱,一个不稳,那琉璃碗就跌在了地上,碎作了万千烂漫的散沙。 “顺儿,”元子攸却绝没有低头去看,只眼望尔朱世隆匆忙离去的方向,话里像叹惋像自嘲,“醉的哪是尔朱荣,分明是我啊……” 何顺儿不明所以。 “走吧,去看看姐姐。”元子攸刚才与尔朱荣谈话时镇定自若,此时看着人走了,反倒一颗心砰砰乱跳。 他适才脱口道是已将元莒犁许给萧赞,心下万没有一丝不安,此时回想,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早有这样的想法,还只是急中生的无可奈何之智。 姐姐的心思、萧赞的心思,他又怎会真的一分不懂?他又何尝不希望一切永能如旧时,但是岁月淹忽,世事摧折,非人之愿,却不得不从之。 若是抛下这些情感不提,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护住了姐姐,护住了萧赞,又将他二人从此紧密地栓连在自己这一边。这样,午夜梦回,夜鸦号啼,推开窗去看那幢幢树影时,他也不必再言自己是孤无所依的。 但他心中其实并不快乐,离徽音殿愈近,他的脚步愈慢。最终在徽音殿的阙下,他索性停住了步子。 就这样站了很久,久到何顺儿也忍不住试探着问了一句,“主子……可是今日有什么不便?” 他没想到元子攸真的会回答自己。元子攸忽然转睇,看着何顺儿,“我刚才将姐姐许配给了丹阳王。” “这……”何顺儿吃惊不小,但再一想男婚女嫁,本寻常事也,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眼看着比自己大上好几岁的元子攸在殿阙外迟疑不决,心里觉得好笑,但同时也对元子攸更多了一分亲近,便笑道,“主子若是觉得不便开口,不如小的先去探探公主殿下的意思,如何?” 元子攸抬眼看他,隔了一瞬,咬了咬唇,这才道,“好。”待何顺儿已往阶上走,又唤住了他,“若姐姐不愿……”说着又觉得自己太过婆妈了点,便一狠心改口道,“罢了,你去就是。” 元子攸伫立在阶下仰首目送着何顺儿进入殿内,见那瘦弱身影消失在殿门口,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舒一口气。 心跳仍是乱成一片,他在殿阙下茫无头绪地踱步,为了打发这难耐的时光,竟像个孩子般挨个去踩地上的落叶。 他出身贵胄,一向遇事也算得上果敢,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只有侍从等他,哪有如今日他反去等侍从的一回。 遇了才知等待最是煎熬,宁愿恩仇快意,宁愿业报眼前,愿赌服输概不赊账,省却了我费尽心思去猜度,徒劳一场形神俱损。 不过人生也许也是一回漫长的等待,不到身死魂灭、盖棺定论,终究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活得怎么样。 正这么想着,阶上殿门微微一响,元子攸忙抬头去看,果然是何顺儿慢吞吞迈了出来。 元子攸满心焦躁,已紧张地三步并两步跑上阶去,一把连着衣袖握住了何顺儿的腕子,“顺儿,姐姐……怎么说?” 许是他的话音太大了,何顺儿尚未答话,元莒犁的声音已从殿内传来,“子攸。”声音如叹息,掩不住深深的倦意。 元子攸心道不妙,狐疑地看了何顺儿一眼,见他脸上神色不定,却看不出成与不成的端倪,但此时显然不便多问,便只好抬足进入了殿里。 第46章 第 46 章 晨曦未能透过窗帷照进殿内,殿内像是黄昏后那般晦暗,此间好像根本与世隔绝,难分朝与暮。殿内不知道哪个角落,燃着幽幽的紫檀香,明明是皇宫内院,竟教人觉得清寂得像是佛寺。 元子攸其实全然不懂这些的,不过去多了永宁寺,才勉强能分辨出紫檀香的味道。他并不喜焚香,也不知自己这位素来与众不同的姐姐何时竟爱上了紫檀香,微皱了皱眉,但紫檀香气入鼻,忽然也觉得安定了不少,刚才还怦怦然的心也不再乱跳。 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一般,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得既轻且慢,视线扫过殿内陈列的物什,琴瑟、琵琶、笙箫,变故之下元莒犁到底也变了性情,终日与秀娘耽于音律,不过是沉迷其间,一颗心全投掷了进去,便不至于再那么频繁地想起那些不愿再触及的过往。 元莒犁如此,秀娘如此,想来萧赞也如此。 但到底自己金口玉言,搅碎了这所有人苦心经营起的平静的假象。 元子攸无声叹了口气,转入内殿,已隔着帷帘看见元莒犁的身影。 元莒犁坐在几案旁,正微垂着首,点燃一捧香。香烟袅袅,她额角垂下一两绺长发,若是那帷帘能遮去她眉间的忧愁,倒也像是个闲情待嫁的少女。 元子攸走近,看见那香炉兽型,其中香为心字。元莒犁纤长的手指调弄着那香,末了盖上香炉,这才抬起眼来看向元子攸。 那一双眼清透如春水,眉间花钿如焰,不过是晨起后随意梳了个妆,元子攸见了,也不得不感叹自己这个姐姐,真的是美丽绝伦。只是怀璧其罪,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间,谁又能说真是件幸事呢? 元子攸此时望着那双混合着倦怠、忧愁却依旧温柔的眼,只是追悔不迭。自己那日凭何就认定自己能有那样的勇气,那样的狠心,那样的机变,能将局势掐算拿捏得万无一失,此后又绝无后患。 那日……其实自己哪想了那么多。到底因何昏了头,为了杀尔朱荣而不顾一切呢?春醪醉人,春醪醉人呵……可笑醉者不自知,还自以为天下由他主宰掌控。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姐弟二人对望,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苦涩。 “子攸。”元莒犁叹了口气,“你适才既能下这样的决定,这时又怎不敢亲自来跟我说?” 元子攸无言以对,他又能说什么呢,说他刚才拿那许多,与尔朱荣做了个交易,换来的只是将元莒犁从嫁给尔朱世隆换成萧赞? 好容易憋出“丹阳王”三个字,元莒犁已轻声道,“子攸,你坐过来。” 元子攸话音一咽,低头像个孩子般,乖乖地坐到了元莒犁身侧。 元莒犁侧过身端详着他,一张端丽绝俗的脸近在咫尺。元子攸自十来岁后已没有与自己这个姐姐坐得这样近,这才发觉元莒犁脂粉遮盖下的脸已是那样憔悴,原来,原来流光抛人,自己这个艳名远扬的姐姐眼角都已有了细纹。 元子攸移开目光,抿了抿唇,方开口道,“丹阳王是个有胆略的人啊……姐姐跟着他,也不算委屈了吧。”也不知是想说服元莒犁,还是说服他自己。 元莒犁却只是长叹一口气,“不算委屈……子攸你又可来问过我愿不愿意?”她伸出手抚上元子攸的脸,指尖微凉,动作轻缓而柔和,“我原以为,你多少是懂我的。” 这话元子攸亦是似懂非懂,虽说他数个庶姐妹中唯与元莒犁亲厚,可他也只知姐姐是姐姐,从没想过姐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总显得与众不同。像是,像是兄弟姊妹们都先后成婚,姐姐为什么至今未嫁。 也许……正如元劭、元子正不明白自己一样。 可如今呢,他们两个,终究没能超脱其外。 元子攸深吸一口气,又抬起眼去看元莒犁的眼睛,“子攸是真心,真心希望姐姐过得好一些。” 元莒犁看着他,最终也只是极淡地笑了一笑,移开眼去,“其实,没有亲身经历,又怎能设身处地,我又何尝懂你?子攸你欣赏萧赞的胆略,向往他的脱略行迹,钦慕他的坚毅决绝,我都知道。可是对于我来说,我只觉得这胆略伤人伤己。” “从前我与你想的一样,也会为这样敢为天下人不敢的人所触动,也许是女儿时百无聊赖吧,见多了克己复礼的君子与蝇营狗苟的小人,便觉得这样的人物格外了不起。”元莒犁将元子攸鬓边散乱的几根发丝捋到耳后,“可是河阴……” 她声音一哽,突然说不下去,顿了一下才道,“子攸,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识人做事都不能再图个别出心裁,他萧赞身世可怜是真,可你瞧他做的事,秀娘又何其无辜?梁帝待他亦不薄,他不是照样献城叛国?你今日信他倚重他……你昔日是不是同样信过倚重过尔朱荣?” 当真字字诛心。 “我并不是怪责你,我没有资格,我的人生未见得就比你过得顺遂成功。”元莒犁感受到指掌触及下元子攸浑身颤抖,终究是不忍心,便放轻软了声调,叹息道,“不过是河阴之事太过惨烈,迫得我万事都做了最坏的打算罢了。” “萧赞其人、尔朱荣其人,我不过昨日才有一照面罢了。”元莒犁道,“贤者如周公,昔日也曾流言缠身,狂悖如王莽,从前也人称谦谦君子。人心难测,只希望你不要当局者迷。” “我……知晓了。” 元莒犁看着他无奈一笑,显然是不认为他真的听了进去,“其实这联姻也并不真是一无是处。至少……能加一层羁绊在萧赞身上。只是不知他负这负那,会不会也有一日负你我。” 说这话时,元莒犁的眼睛里褪去了先前的精明,显露出其后深重的无力来,其实说了这么多,只有这一句才是她的心里话。元子攸宁可元莒犁大发雷霆,或者大哭一场也好,偏偏她那样冷静,更觉心酸不已。 那一日……既下定了决心,又怎容得再放手?走到今日,还不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条绝路么? 他元子攸软弱无能,他元子攸首鼠两端,他元子攸愚不可及,不过只牵涉自己便罢了。他固然没有千百种方法,但无论如何,不该将自己这个姐姐牵扯进去。 哪怕鱼死网破也好,何至于有今日的局面? 元子攸眼望着那紫檀香烟怔怔出神。 自己这一生,是真的就被两个人所左右了么?想他元子攸从前还自诩恣意骀荡,不为俗事束,怎么遇上这两个人,就失去了自己一贯的准则与判断,变得不像自己了呢?大抵命中星辰相克,非人力能解了。 “那么子攸你呢?”元莒犁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你今日将我许给萧赞,你自己的婚姻,又拿去跟谁做了交易?” “我……”元子攸刚才正想尔朱荣怕是自己命里的劫,此时苦笑着承认,“尔朱荣。” 元莒犁其实早想到了,但听元子攸亲口说出,神色仍是变得很不好看,“他的……二女儿?” “不,”元子攸摇头,笑容更加苦涩,“尔朱英娥。” “那岂不是……”饶是元莒犁,也吃惊不小,“先帝妃嫔?” “不错,”元子攸叹了口气,“想先帝该不会怪罪我的。” “他也太过荒唐了!”元莒犁愤然道。 “不过是个皇后的虚名,”元子攸却只是道,“他想要,便给他。不过是腾出间宫室罢了,有何难?”之后又不知是疑惑还是嘲讽,补了一句,“也不知他一代枭雄,怎反是对皇后这个位置如此执着。” 二人彼此彼此,元莒犁也不知从何劝解,但看着紫檀香燃烧殆尽,元子攸起身告辞。 何顺儿还守在殿门外,神色有一丝忐忑,元子攸心想自己又何必为难他,便绝口不提此间事,弄得那童儿问亦不是,不问亦不是,只是抓耳挠腮地难受。 元子攸看着觉得好笑,心中郁结似乎也舒展开了不少,便给了那童儿一个痛快,“去向太史令传旨,请他们测算成婚的吉日。” 眼见着何顺儿舒出口气答应了一声便走,元子攸又唤住他。何顺儿回头,只见元子攸神色凝重,“要早,越早越好。”何顺儿心想自家主子到底厉害,不过一二炷香的功夫,不仅说服了长公主,竟还能弄得这么急切,步子不由更欢了。 元子攸眼看着何顺儿欢天喜地地去了,无声叹了口气,这孩子没长什么心眼,只知道成婚是喜事,却连这是要太史令算谁成婚的吉日都没弄清楚。 元子攸看着何顺儿跑远,自己也转身离开,一个人漫步在桐树耸立的宫巷中,枝头偶然飘下一两片树叶,落地却仍然是青碧。 落叶又岂秋天独有,元子攸心情低落。哪有那么多春生秋死,恪守天道的,正是夏日,如此青碧的树叶也不过说落就落,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信步而去。宫中有一桐花台,据说是昔年孝文皇帝为幽皇后冯润所建,二人恩爱时常登此台遍赏宫中桐花。不过后来一对佳偶成怨侣,搅弄出那许多是是非非,那是后话。 但这全然没有影响到桐花台的名声。后来的皇帝,也总爱在早春三月的时候,带着自己宠爱的嫔妃登台赏景。桐树高大,桐花台更是高峨,若不论前朝太极殿,已可说是洛阳宫中最高处,登此台能俯瞰整个洛阳宫城。尤是莺飞草长时节,桐树蓊郁,桐花盛放,花瓣洁白而蕊色绛红,夹杂点缀其间,复有桐花香气萦鼻,更是一时盛景。 而也许因为桐花台的高峨,甚至皇帝新婚时携新后登台,也渐渐成了惯例。但说来也是谶,在此携手相伴过的君王与后妃,竟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元子攸叹了口气,抬眼望着桐花台前仿佛无尽的石阶,拾级而上。 如今已是夏日,早无桐花可看,放眼只有宫殿黄墙红瓦与桐树青碧,想来自己成婚的时候,只能见光秃秃的桐枝与满地的落叶,再不能重造昔日孝文皇帝立幽皇后时的盛况。 他站在桐花台的边缘,晨风劲急,明霞灿烂,恍然有古意。他不由得想起辞世尚不过三十年的孝文皇帝来,不知这个大魏最荣耀的君主,桐花台最初的主人,后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他如今同样的位置上? 孝文皇帝赢得了天下交口称赞,却终于败给了一个小女子。也不知是成为天之骄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还是作为凡人总要留下的一点缺憾。 至此,元子攸终于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名字。 尔朱英娥……他将结发的妻子、他未来的皇后。 冯太师的女儿,尔朱都督的女儿,会不会是相似人物?若是,自己是该爱之、恨之、忧惧之还是从一开始便避之冷遇之? 元子攸从没有对自己的妻子有过构想,此时也万理不出一丝头绪。他坐在桐花台的石地上,后来索性仰躺。 天空中流云来复去,聚散无定。人世间的因缘,也是一样缥缈难测。今日有人为他牵了这样一根丝,他浑浑噩噩,也不知将来何所从,又何所归依。 元子攸伸出手,凭空想要去捉那流云,手掌几次张合,到底是一无所获。骄阳渐起,流云散尽,只空闻蝉鸣凄厉,元子攸努力良久,最终也只是落得一个人狂笑收场。 第47章 第 47 章 不过没几日,何顺儿便欢跑着来说,太史令已算好了吉日。 元子攸摊开那卷轴,七月初七、七月十九、七月廿六…… 如今已是五月,元子攸心里苦笑一声。早,还真是早呵……比自己预想的,竟还早了许多。 其实说来无所谓,也巴不得自己早日成婚好教尔朱荣再没有留在洛阳的借口,但此时这一个个所谓的吉日**裸地摆在面前,又好像扎眼一般,惹得元子攸只想逃避。 心中还是有千万般不愿,但早由不得自己。 “此日甚好。”元子攸指尖在那最早的七月初七上圈画一回,轻巧地一点,道,“顺儿,便传旨下去,定为我的婚期,请各部省都操持准备起来。” 何顺儿愣愣了好一会儿,方艰难开了口,“主子……的婚期?” “你没听错,”元子攸叹了口气,又强作无所谓地漫笑道,“让太史令推算的,本就是我的婚期。” “那长公主殿下的……”何顺儿说了一半,想起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半途改了口,“那主子……是跟谁?” 他眼瞅着元子攸,只见元子攸抬起眼,定定看着窗外,良久方道了一句,“尔朱英娥。” 宫中真的忙乱了起来,成日里都能见行色匆匆的宫人往来,手捧着不知名的物什,或是指挥着人搬运东西。何顺儿自随着元子攸入宫以来,但见洛阳宫中死气沉沉,从不知宫中原来有这样多人,也从没想过皇帝大婚,竟有这样大的声势。 对于元子攸成婚这事,一向喜爱热闹的何顺儿好像心中也并不雀跃,反倒有说不清的郁结。他年岁尚小,总觉得成婚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生中的大事,成婚之后,长年累月地多一个人在身边,有了家室与人伦的羁绊,很多事就会不一样了,即便是天子,不该耽于此间,也概莫能外。 他生性本是怯弱,幼年经历不必再提,自少年后原已在汝南王元悦那过了好些年提心吊胆的日子,之后鼓足勇气抓住机会也总算成功地逃离那苦海,自此跟了元子攸,那元子攸倒是个难得的待人亲厚随和的主,何顺儿自是敬重感激,只是舒顺了没多长时候,又遇上河阴的大变故,眼见得元子攸意志消沉,何顺儿心里更有了些同病相怜之意。 何顺儿自己没有觉察,但其实他心中早已将元子攸看作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介于君臣、主仆、朋友、亲人之间,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定义。逢此变动,他总有些忐忑,担忧一切推倒重洗,自己与元子攸间那份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亲厚会不会就此被消磨去。 不过,当事的元子攸却浑像是个局外人,任旁的人为他终日忙碌也好,为他满怀惴惴也好,他好像全不知情,也全不关心,终日只是携着何顺儿游来荡去。 某日于道旁拦下一行人,漫不经心地掀开他们搬运的箱子的盖子,随手翻检其中物品,见那其中珍珠宝石、绫罗绸缎,都是精美无瑕,价值连城,冷笑一声,话意尖刻,“还真是民脂民膏,”说罢还不忘揶揄一句,“倒是便宜了那姓尔朱的。”也不管这句话将自己与尔朱氏都骂了进去。惊得一群宫人恨不得自己没生耳朵。 又某日闲来路过大婚用的晖章殿,见宫人忙乱成一片,倒也驻足看了那么一二眼。可宫人才停了手上的活计低头垂手排成行,那为首的礼官正要上前请教他的意思,他又管自己转头走了。那礼官一头雾水慌不择路拉住何顺儿的衣袖请教陛下的意思,何顺儿又能说些什么,只得苦笑一下告了一声辞,留得那礼官悻悻看着他俩的背影,好半天坐立不安。 过两日,宫中的缝人来了,道是要给元子攸赶制大婚吉服,元子攸倒是配合,站起身来伸开了胳膊任人摆弄,那缝人不知晓元子攸的喜好,不由试探着问了几句,偏元子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过轻飘飘来了句“卿自决便可”,那缝人一脸为难,几度还想开口,终于被边上有眼力见的宫人拉了下去。 等到吉服制好了,缝人恭恭敬敬端了来请他试穿,他也没往那衣服上多瞧一眼,只叫何顺儿替他穿衣。那吉服华丽贵重不可方物,元子攸却始终面无表情,他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颓丧气,穿着这样的吉服,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缝人低头垂手侍立在侧,也不敢抬头去看元子攸和何顺儿,只惶惶然等着皇帝的评价,谁想等了许久,元子攸也不曾开口。缝人心中惶惑不已,只得靠眼角的余光去瞟,却见那何顺儿绕着元子攸走去又走来,时不时踮起脚,最后一件吉服又被完完整整叠好放归了自己面前,缝人都不明白元子攸到底是满意不满意。将欲发声,却见何顺儿对自己使个眼色,摇摇头又点点头,只得心中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退出殿去,暗道这主仆二人怎么都是一样不爱好好说话的人。 缝人走后不久,礼官又来,捧着金印绢帛,说是册立皇后的诏书,请元子攸过目斟酌。其后还有长长的各类文书、清单,本拟着元子攸总要翻阅个半日,正要先行退出,没想元子攸却叫住了他们。 礼官还以为元子攸另有吩咐,已做足了躬身聆训的姿态,元子攸却不发一言,只招招手喊何顺儿去磨墨。待墨磨好了,大手一挥,批一个潦草而墨迹淋漓的“准”字。 他早年习的是王羲之,此时的字反而有了王徽之的味道。他写罢随便一搁笔,再后便敲了敲桌案,意思是请礼官自来取回,也不待礼官们答应,已顾自己站起身,撩撩袍脚踏出门槛,携着何顺儿又不知游荡到哪里。 留下几个礼官面面相觑。 …… 尽是如许的荒唐事。 他对自己的婚事轻忽至此,却对元莒犁与萧赞的婚事上心不已,在宫中这样的氛围里,他还带着何顺儿特意跑去找太史令,在那里坐足了半日时光,就为看着太史令推演元莒犁婚事的吉时。 太史令不过六品小官,哪受得了一国之君如此盯梢,忙中手抖,几次把算筹跌落在案上,元子攸叹了口气,“看来朕在这里是太碍事了些。”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也罢,卿且静心推算,朕过些时再来叨扰。” 何顺儿总当他要回宫,却不想他出了内堂,拉着何顺儿就在门槛上坐下了,何顺儿毫无防备,一时间立足不稳,竟就这样被元子攸摁着坐在了他身边,何顺儿慌忙想起,却无奈拗不过元子攸。元子攸倒是泰然自若,只委屈了何顺儿如坐针毡,好在门外并无什么人路过,何顺儿叹了口气,否则,又恐惹得满洛阳风言风语无数闲话。 自家主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任性了? 好容易等太史令算好日子惶惶然擦着汗走出内堂,突然看见门槛上坐着的二人,瞬时又是惊得汗如雨下。 元子攸却神色如常,不过回身问了一句,“太史令可推算好了?” 太史令忙躬下身将那张墨迹都尚未干透的纸奉上,其上不过“十一月初十”五个字。 元子攸接来,低头看了许久,像是沉思一般,许久方道,“好,就此日了。” 十一月初十,再如何计数,也不足半年了,对于一朝长公主的婚事来说,其实也是仓促,但比起元子攸自己的,倒是宽裕了太多。 待回宫后,何顺儿便请教是否先去跟萧赞打个招呼。 元子攸却摇头道,“不必了,直接颁旨下去吧。”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他想,允他进宫谢恩。” 何顺儿领命而去。 此外,终日杂事缠身,有的尽是机关算尽与虚与委蛇,每日心力交瘁,稀里糊涂便到了六月。 正逢夏日,蝉鸣聒噪,更搅得人满心烦闷。元子攸偶然得了空,也觉病恹恹的,靠在明光殿的窗边神游,何顺儿前来伺候梳洗,他看那繁冗的衣物但觉头痛,便倦懒地挥了挥手。 何顺儿为他挽起帐幔,支好窗牖,殿外的晨风吹进,还带着一丝夜晚残存的凉意,瞬间像是涤荡去了殿内污浊沉闷之气,元子攸精神为之一爽。 他拢了拢身上那件随意披着的白衣,又将一头未束的长发拨至脑后,忽然起了心思,只道目下宫中也没什么人管他,倒想着索性最后再潇洒几日。 于是便喊何顺儿摆了琴,自己坐在明光殿前的空地上抚琴。晨风中他白衣披发,广袖翻飞,端的是仙人之姿,他少年精擅此道,一曲亦仙音。只不过神思恍惚,等到弹完了,才惊觉自己竟是弹了一曲《凤求凰》,一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若扪心自问,自己二十余年来可曾有钦慕的女子,一时间倒也不敢断然回答一个“否”字。至于自己钦慕的人的模样……也许,也许像梦中那个胡族少女,眉目间难掩的艳色与自傲,浑身他仰望不及的恣意潇洒无拘束。可这样的少女,合该自由地在北塞的原野上纵马,与疾风竞逐,与苍鹰争高下,遇乐事放歌起舞,当笑则笑,逢伤情亦无需掩饰,欲哭辄哭,不必为人情世故所累,也无需为权利人心劳神……他又如何忍心娶作自己的妻子,将她拘于这重重宫禁之中,变作与自己类似的木偶? 第48章 第 48 章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最后总算是得了好结局,但其中坎坷,想想总是让人为卓文君不值。 不过且不论什么高攀低就,也不论后来人心易变,但说此曲此辞的情意……萧赞也没品出什么美好来,只是空空叹了口气。 王孙公子、明珠千金,说得好听,谁不是披着一张锦绣的皮?但空有一身在外的华丽,人到底不是凤与凰,不敌凤与凰能遨游九天,恣情任性。而凤与凰,若失去了遨游九天的能力,便是连山雀都不如了。 君王如元子攸,帝子如萧赞,公主如元莒犁,贵女如尔朱英娥……这一曲《凤求凰》,也不知是不是将他们几人全囊括了进去。 那阶上人白衣如雪,十指如飞,一曲《凤求凰》弹得隐隐有杀气,隐隐,却又更多是叹惋。 萧赞进宫来时,便看到如此情景。 元子攸曲终按弦,略一抬眼,便看见阶下候立的萧赞,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衫。 此情此景,倒有些像是三年前初见时候,阶上与阶下遥遥相见,一人白衣,一人青衫,那时候二人各怀心思,但彼时心思此时回想,只觉不值一提,又岂能与今日相比? “丹阳王还是来了。”元子攸道,“是想见朕,还是想见姐姐?” 萧赞抬眼,阶上元子攸眉目如画,依稀间竟是与元莒犁十足的相似。都是一张秀婉无害的画皮,若非近身相处过,谁又能知这底下一颗心早已遍染烟尘戾气? 萧赞几度欲开口,终还是只得一个嗫嚅的“我……” “那么朕替丹阳王做决定吧,”元子攸略笑一笑,道,“都说未婚的夫妻见面不祥,今日便不见姐姐了。” 元子攸站起,顺手将琴抄在胁下,他披着发,一身宽大的白衣,看上去半点没有皇帝的样子,倒像是个身怀绝艺而离群索居的山间高士,他领着萧赞一路向南走,一路上桐树郁郁。 二人间一直无言。路过徽音殿外,元子攸忽然停住脚步,“那你可想见秀娘?” “秀娘怕不愿见我。”萧赞却没再拒绝,只是叹了一口气,“其实,见了又如何呢?‘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早已是回不去了。” 元子攸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以后姐姐嫁你,让秀娘也跟了一同去可好?姐姐与她投缘,我也答应大兄要好好照料她,若始终让她跟随我留在宫内……只怕,怕世事多变,我也未见得护得了她。” “既是世事多变,跟了我,又怎见得我能护得住她呢?”萧赞叹道,“我自是没什么不可,若陛下觉得如此好,那便如此就是。” 两人三两句话就定下了秀娘的去留,但心中并未觉得舒泰,毕竟前途未卜,世事难料,总是兰因结絮果。大兄是,秀娘是,他元子攸萧综,还有元莒犁与尔朱英娥,也未见得能不是。 彼此相对黯然。元子攸叹了口气,返身便走,萧赞提步跟上。 元子攸径直去了马苑,在门口打了个呼哨,便有马监牵了御马出来,元子攸一手抄着琴,仍是轻而易举上了马背,萧赞尚未回过神来,马监已牵了另一匹马至他跟前。 大魏虽人人尚武,民风剽悍,但皇宫内院之中骑马,又岂是寻常人能为的? 元子攸一回头,抛下一句,“准你禁宫骑马,跟上吧。”便自此绝尘而去。 萧赞摇头想元子攸真是疯得可以,但他疯他的,自己又怎不能疯自己的?便咬了咬牙,一狠心,也跨上马去。 二人纵马,竟一直到了阊阖门下。 阊阖门本是洛阳宫南面的正门,历来不轻启,元子攸披着发,一手抱着琴,一手扬着鞭,竟轻易就叫开了宫门。他一回头看见迟疑不敌的萧赞,也不多说,伸手就揽过萧赞的马缰,挟着萧赞一同出宫门去了。 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国无国法,家无家规。 萧赞心中叫苦不迭,想,要是孔夫子复从泉下出,必得长叹一句礼崩乐坏,更甚于东周时。 宫门外汉武铜驼寂寂孤立,独对冷落街巷。夏日的骄阳透过桐树的枝叶洒落,好像也有一种黄昏的黯淡。萧赞的目光一路看过那铜马、铜龙、铜龟,与其后的辟邪、麒麟、天禄,神兽寂然无语,长镇这古都洛阳。 汉武帝、魏明帝……萧赞屈指暗数,是经过了几朝几代人,风雨曾几度斑驳了它们的身躯,战火也曾些许侵损了它们的模样,教萧赞心里生出盛衰兴亡无常的悲凉,向西遥望,不见长安,那留在霸城的金铜仙人是不是仍在默默饮泣? 元子攸却显然无他这这幽古之思,只拐着他往那渺无人烟的城西去。 一路断壁残垣阻碍了马蹄,若非还有那残破的酒招迎风,萧赞几认不出这是从前喧豗热闹的延酤里。 刘白堕酒肆前的木牌依旧,只是已污秽破旧,其上“春醪”二字已残损不忍看,这昔日洛阳最兴隆的酒肆,如今也是落得门庭冷落。 “我的堂叔远走南梁,我的堂兄起兵反我,”君臣二人在酒肆门口下马,元子攸俯身去抚那“春醪”二字,好一会儿,忽然叹道,“没想……刘老却当真不曾弃我而去。” 这刘老的酒肆里早已没有了说书的先生,就是原先那几个店伙,也或走或死散了个干净,里头冷冷清清,竟是一个闲客都不曾有。 元子攸在垆前以拳叩瓮唤了数声,刘白堕方应声出来。在元子攸的记忆里,刘白堕一直是个脸色红润的中年人,虽然身形略有些佝偻,但万不是如今衰老的模样,眼见得刘白堕颤颤巍巍弯腰,去替元子攸打酒,又颤巍巍替元子攸斟入壶中,手抖间不少酒液溅落在垆在地。 春醪佳酿,纵是刘白堕要价不高,但见那酒液清洌泼洒在外,却也平白教人可惜。元子攸默默看着,待刘白堕收拾好了一切,忽然问,“刘老可还认得我?” 历经动乱,刘白堕已是老眼昏花,竭力定睛看了元子攸许久,终是摇了摇头。 元子攸微有自嘲地一笑,“我年幼的时候,总爱来刘老这吃牡丹饼的。可自从……”话音一顿,又长叹一声,“不过,到底也好些年不曾来了。” 多久呢,其实也不过二三年吧……他初为长乐王的时候,还有闲心来这里听书喝酒,与朋友、与兄弟纵谈天下事,笑说王侯有名无实,洛阳朝不保夕…… 从前的日子,真是荒唐而恣意。 一语成谶吗,王侯有名无实,洛阳朝不保夕……这二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教一切都易了模样。 元子攸并未多留,只将酒壶系在腰间,又出门跨上他的马去。 洛阳啊,终究不再是从前那个繁华的洛阳。 他本拟是往北邙山去的,中途走到了从前自己王府所在的巷子,略顿了顿,下得马来,牵着马慢慢走了进去。 长乐王府的牌匾早已摘下,巷中无人,元子攸步子越来越慢,终于在门前停步,“还记得吗,两年以前,我邀你来这作第一个客人。”说着,唇角微微带了些笑意,“那一夜,也是从宫门口,去了刘老那,再来的这里。” “我怎能忘……” 仿佛尘封的记忆打开,元子攸倏忽好似回到了两年多前,不过是与朋友交,薄醉归来,门内还有秀娘等着唱那一阕《听钟鸣》。虽是沉郁的歌,但那时,到底不能将他满心都染透哀伤。 长乐长乐,其实那时……他到底还是有快乐的。 元子攸的手恰触上门扉,近乡情怯般,停顿了很久,终于还是收回手去,“罢了……” 既是要去北邙,便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为好。他怕他无法面对王府内旧陈列,触景伤情,腰中那壶酒,怕就不足够祭奠故人了。 行行重行行,一路上北邙。 “说来可笑,我来看望大兄,总爱拖上你。”元子攸倚着墓碑,就好像是与元子直并肩同坐,“好像我一个人,就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兄一样。” 他嘱托萧赞抚琴,萧赞正坐在墓前,他的对面,低头细心调着音调。 “你看,就是兄弟们都去了,也没能跟大兄葬在一起,”元子攸伸手抚着墓碑上的细尘,道,“我想大兄总是寂寞的。我少年时全不懂他,不懂他眉间突然的黯然,不懂他眼里总有的落寞,我从不知大兄想要的是什么……不过,你当算他半个知己。” “所以……今日别再弹《悲落叶》或者《听钟鸣》,也别再弹什么《薤露》、《蒿里》,不如弹《高山流水》。” 琴声里元子攸解下腰中的酒,满酹三樽。 “尔朱荣那日上表,请我追封了哥哥与子正,”元子攸叹道,“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他有这么一个旧识,我还有这么一个大兄。” “四年了……”元子攸伸手去触那墓碑上的字,“如今我既为帝,总要为大兄再做些什么的……” 但他说完又不再言语,萧赞将那一曲《高山流水》弹毕,低眉按弦。在这未曾逢面的人的墓前,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留。”元子攸忽然道,“陈留可好?” 他原是说这封地。 陈留?陈留有什么好?萧赞无声叹了口气。刘协,或是曹奂,虽然都得善终,但一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虽有称帝机缘,却终落得亡国之君坏名,又有什么好的?也不知元子攸到底想的什么,天下郡县何其多,非选这一陈留。 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长乐……又可见得能长乐? “今日实有一事拜托。”元子攸正色,“数月前先帝崩后,洛阳流言遍地,当时我兄弟三人皆以为前途难料,我兄曾将我几位侄儿都秘送往荥阳,如今我想接他们回来。” 他叹了口气,“其实本该待尘埃落定方行此事,但想我兄弟俱已亡故,我实在不放心他们的血脉流落他乡。我如今疲于应付宫中事,顺儿年幼,况也抽不开身,此事便请殿下为我为之,不知可行否?” “我……”萧赞苦笑一声,他不过南梁叛国的帝子,来大魏不过数个年头,又认识几多人,有什么能力去做这事?但他却道,“自当竭尽全力。” 元子攸躬身一拜,“那么我替哥哥,替子正,谢过殿下。” 站起身来回头望,北邙山上坟比树多。骄阳毒辣,照耀得元子攸的脸仿佛透明。 “新坟遍立,我又怎忍心一一去看。”元子攸叹道。 话虽如此,他还不是一一去看,一一去祭。他腰中的酒早已空了,无酒可酹,到得后来,便只有痴痴望着一块又一块墓碑。 “今日酷暑,”萧赞劝道,“陛下宜早归。” 山上杜鹃声声不歇,亦劝言“不如归去”。 “也罢,”元子攸叹,“那便归去。” 第49章 第 49 章 日月如流,婚期转瞬即至。 “今日那太原王的女儿便要入宫来了。”明光殿里,何顺儿一边为元子攸束发,一边道。 铜镜里映出元子攸眉眼冷隽,他顺着何顺儿的力道仰了仰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何顺儿也不知说什么,只喃喃了一句,“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当真是快。这些日子,元子攸好像还未从失去亲友的不可置信与对尔朱荣的举棋不定中抽出身来,便要娶他的女儿为皇后了。朝堂上圣旨一道连着一道,大刀阔斧般,好像拟有什么大作为,但其实,无一道与自己相关。 想来一生似梦,他小时候只盼着一生无为浑噩而过,今日当真是难有作为浑浑噩噩。乍看好像是自己的梦想,却全不是一回事。 梳罢了头,便待穿衣。 何顺儿取来那吉服,那吉服华贵,何顺儿捧着都小心翼翼的,感觉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待展开后更好似满室生辉。 何顺儿一个月内再次见到这衣衫,还是为之惊叹,深吸了口气,方才开始为元子攸穿戴。 元子攸并不催促,待何顺儿准备好了,便张开双臂。他身形颀长挺拔,本是翩翩儿郎风姿出众,缝人也到底是个手艺好的,一件吉服做得无可指摘。强褪去平素着白衣时那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颓丧气,刻意去堆叠那君王气象,只可惜荣光照不到无心之人……偏偏怎样修饰,那少年帝王的脸上总没有一丝喜气,那吉服华美,更衬得他的脸苍白,他被簇拥在那件与他周身气息都不符的吉服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毫无人气的木偶。 何顺儿的手细细抚弄过吉服光滑的面料,与其上精细的龙纹刺绣。他作为这么一个不通晓世事的童子,也已看得明白,其实这吉服已做得足够好了,不合时宜的仅仅是元子攸本身,或是这场突兀的联姻而已。 至此,已近穿戴完毕。何顺儿折身去取那最后的衣带,将之贴合在元子攸腰身。但元子攸好像比试衣那日更瘦了,腰带大了一指,何顺儿几次重系不成,忽然就哽咽了。 “怎么了?”元子攸先前一直像个偶人般漠然地平时前方,像是不会动一般,这时低下头来,问。 “主子……”何顺儿抽噎了一下,抓着衣带的手都有些颤抖,“怎么又瘦了……” 元子攸哑然,隔了一刻,伸手去抚摸何顺儿的脸,替他拭去了眼角那滴泪,温声笑道,“瘦点有什么?过两日,猎场上多打点野味回来,吩咐厨子多烧几顿好的,不也就胖回来了吗?” 何顺儿明知元子攸说的是玩笑话,却也稍稍宽了心,摇头道,“主子又唬人了。” 殿阙外礼乐声已起,七月初七,人间乞巧。 七夕,多么讽刺。 元子攸踏出殿外,有人盛装向他走来。珠翠满头,看不清面貌,依稀是身段窈窕,年华正好。 毫无征兆地,元子攸心中一动。 二人遥相对着行完册后礼,那女子朝他盈盈拜礼。元子攸在人群中看见尔朱荣的脸,白皙、俊朗,卓尔不凡鹤立鸡群,只那抿住了的唇到底还是显露出这一世枭雄此刻些微的紧张。他紧张些什么呢?是自己的前程,又或是自己的女儿? 元子攸心中索然,只看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那女子已离他很近了。 时空仿佛寂静,那喧天的礼乐声也好像被摒弃在耳外,元子攸终于看清了他妻子的脸。这一刻,他忽然抑止不住地想要大笑。 造化造化,总以为已识尽了你的诡谲,却不想,我还是棋差数着。你玩弄我,仍于股掌。 尔朱英娥……原来,竟是她! 北宫外廊柱后、永宁寺寮房侧,还有梦中塞外原野上……几个身影渐渐都与那眼前艳丽少女重叠。依旧是上挑凤眸斜飞长眉,鼻挺唇薄,穿着那一身华衣,也掩不住那一身的冷意。 想我定是色令智昏,只惊艳于这少女万中无一的冷艳与不驯,却不曾深想。北宫外,永宁寺,元诩……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这样的人物,不是尔朱荣的女儿,又会是谁! 那日躺在桐花台上,不是还在脑中描摹,自己所钦慕的人的模样?想起这梦中的少女,只是无限的向往与感慨,只愿远之。我一人深陷泥淖足矣,又为什么要去污别人不惹俗尘无瑕无垢? 但到底,这样的女子,还是被自己娶作妻子了。如那日设想,自己是该珍之爱之、恨之忧惧之,还是从一开始便该避之冷遇之? 万千念想萦回。到最终,他只是看着尔朱英娥走近,什么都没做,连脸上的神色都一分未改。 夜色悄然而至。 晚宴摆开,君臣相对,放眼俱是尔朱一党,也不知这算是国宴还是家宴。 元子攸与那尔朱英娥象征性地饮过一杯后便各管各坐着,看席中热闹一片。尔朱荣为贺喜的部下簇拥,频频举盏,白皙的面皮上染了些薄红,更是多添了几分俊朗,几分豪气,若非知他昔日河阴行径,教谁见了,怕都身不由己有几分倾心。 满座似乎都在笑,一张张面皮或美或丑各不相同,但那笑好像都是一样的,刻印在面皮上的,笑里是谄谀,是讥嘲,是小人得志,是虚情假意,看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有那么一瞬间,元子攸以为自己身在阴曹司里,面前牛鬼蛇神,群魔乱舞一般。他有一丝透不过气来。 正暗自捏紧杯盏时候,底下有个白衣青年远远投过来一瞥,眼里好像有哀伤和遗憾,淡淡的凉意却好像一盆水兜头浇下,元子攸忽然醒了神,抬眼看时,那人早收回了视线。那人坐得离尔朱荣不远,却没有加入那祝酒的行列,好像也不曾笑,一身白衣出落得既清俊又落寞,格格不入一般。他低垂着脸啜饮自己面前的酒,人群闪动半遮住他的身影,元子攸没能看清,只觉得熟稔,却一时没有想起那是谁。 元子攸又坐看了片刻,忽然起身,端着酒盏就往那人群簇拥处走去,尔朱荣的部下见此纷纷退让。 元子攸堪堪在尔朱荣座前停步,举盏微笑,“朕敬太原王,”又刻意改口道,“敬国丈一杯。” 此言一出,气氛忽有些异样,尔朱荣身旁的尔朱世隆不自觉地想起先前那夜之事,伸出手似乎想略阻一阻,却被尔朱荣不动声色地拦下。 尔朱荣深吸了一口气,抬眸迎上元子攸的眼睛,便要伸手去接那酒盏。 元子攸仍是微笑相向。 忽然有人一身华服,侧身横插在他与尔朱荣之间,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已抢在尔朱荣之前取了酒盏。 “这一杯,我替父亲喝了。”声音如切冰断玉,带着丝凉意。 元子攸转眸去看,果然,他的妻子。 尔朱英娥一双眼眼尾上挑,妩媚又锋锐如刀,毫不忌讳地直视着元子攸的眼睛,一仰脖,就将那满盏烈酒一饮而尽,复招了招手,让从人再满上一盏。 “这一杯,是我替父亲敬陛下的。”她道。不待元子攸回应,又是抬手仰脖饮尽,神色仍一分未改。 从人又续上酒,尔朱英娥再次取过,“这杯,是我敬陛下的。”她饮罢将酒盏随手搁回案盘,挑着一双深黛如画飞扬入鬓的眉,看着元子攸。 那眸里挑衅,元子攸看在眼里,却只是一笑,当真还是个小女孩。他也满饮三杯,“皇后好酒量。” 那尔朱英娥睁着一双如刀锐利又如水清透的眼看着元子攸饮罢了三杯,转身便要回座,元子攸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不待尔朱英娥吃惊地挣扎,已朗声道,“朕与皇后出去走走,诸卿请自便。” 说罢便转身牵着尔朱英娥往外走。尔朱英娥本该甩开他的手,却不知为什么,竟乖顺地跟了他出去。 夜风微凉,二人一身繁复的华服,闷了大半日,一时俱觉得通体舒泰。 拐过数个弯,明光殿里的喧闹声渐远,终至低不可闻,二人间始终无话,尔朱英娥却也任凭元子攸抓着她的手腕。 为这新帝新后的大婚,宫中装点一新,宫灯连绵,映得桐叶苍翠欲滴,连那通往桐花台的路上都铺着红毯。想来是宫中老人已知此惯例,特作的准备吧。 大约是有人远远望见帝后驾临,管弦丝竹渐起。 元子攸停了步子,抬头望那遥遥的长阶,良久,松开尔朱英娥的腕,反去握她的手,携着她登台。 白玉阶漫漫,身边那个小女孩搁在他掌心里的手冰凉。天边半月如弓,正是人间七月初七好时候。 洛阳宫的最高处,他与她执手俯瞰整个皇城。 笙歌未散,夜灯辉煌,洛阳靡丽似梦。在无边的笙歌里,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丝竹声纷扰,他没有听清。 想来,无关紧要之言。 今夜理该歇在晖章殿,与他那新皇后同床异梦的。 戏演全套,不过要借宫中人的口告诉尔朱荣帝后和睦,他又有什么不会的? 貌似深情地携手入殿,打发了宫人离去。红烛下只剩元子攸与尔朱英娥二人相对。 还是无人开口,元子攸径去解自己的衣带,那厢尔朱英娥的眸子在红烛掩映下瑰丽得似琉璃,见之似乎一瑟缩,复又似豁出去一般显得昂然无畏,但元子攸不过顾自己换上件白衣罢了。 无他,不过是这一身太累赘人了而已。 床榻宽大,元子攸解了发径自睡上一侧,原不过有些做给尔朱英娥看的意味,不想真犯起了困倦。 却是太累了。反正尘埃落定,也没什么他要做的了,未来的事,他无心思量,尔朱英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此刻也懒得操心。 红烛之侧那少女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瞥过来的那一眼好像又有了成熟女子的怨悱忧思,呵,分明还是个小女孩,怎么好像比他还懂得世情滋味? 今夜,那胡族少女到底不曾再入梦。 次日晨起,却见那小丫头蜷缩在床榻一角,远远避着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婚服。那婚服繁冗,躺着必是硌人不已,也难为她竟睡得着。 元子攸只当她是个小孩子,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悲。到底是谁避谁如蛇蝎? 第50章 第 50 章 今日,他还有好多事要做。 前些天,萧赞托人带信来,说是已接回了元宽等人,如今元子攸这几位侄儿,都在丹阳王府中暂住。 元子攸悄然离开晖章殿,又召来何顺儿,换了轻衫,避人耳目,在新婚后第二天的绝早时候,出了宫去。 萧赞已收了他的讯息,引他二人进府。那几个男孩都候在廊上探头望,元韶与元文乍见元子攸的身影,已扑了过来拥在元子攸身边,俱哭着唤“叔叔”。元子攸蹲下身,伸左右手各搂住一个,一时也悲切不能语。 元宽抱着尚在襁褓的元钦,低眉静立一旁,行了个礼,口中唤的却是“陛下”。 这孩子心思……怕是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几个孩子去了一趟荥阳,想来旅途劳顿,又担惊受怕,失了在洛阳时父母长辈的照料,一个个瘦了,也黑了,元宽的身量又是高了不少,隐隐有其父的风度。 元子攸看着元宽,“我已追封大兄为陈留王,你既为大兄长子,如今袭爵便是陈留王了。昔日真定县公的府邸尚在,我着人收拾,你便带弟弟们搬回故居可好?” “多谢陛下。”元宽道。 “我近日成婚,又难出宫门,比不得从前自由,”元子攸叹了口气,“诸位侄儿还要托你多为照料。” 元宽低眉,道,“不必陛下多言,本当如此。” 元子攸也被他的客套生分弄得有些说不上话来,千言万语,最后也不过说了寥寥几句。 半因为大兄,又半因为这孩子过了分的早熟,几个侄子中元子攸素来最疼惜他,诗意那日元子直墓前,推想了半日,才择了“陈留”二字。 陈留陈留,他本是希望元宽能与从前的陈留王一样乱世善终的,用自己那日对太后的话来说,人生百年疏忽而已,又为什么要追名逐利活得那般累?反正死后黄土一抔万事皆空,要是真的一生平庸……那也就平庸罢了。 至于身后名声,更何足道哉? 可是这孩子,少年持重,风度过人,怕不是个能等闲平庸一生的人。元子攸自己消极度日,却到底不能推己及人。人若有志,他的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也许于人变成了刻意的压抑。 也罢,自己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想的到底是和母亲兄弟还有元诩一起安安宁宁过完一生便了,还是能像那尔朱羽健追随道武皇帝一样,与元诩开辟一个属于他们的新时代? 前尘真是如梦,转眼,一切成空。 万事皆休。只留下北邙山上满山坟冢。他们倒是落得热闹,独剩我生魂在人世间徘徊。 元宽怀里的元钦忽然惊醒,紧接着便大哭起来,直哭得声嘶力竭。元宽一时措手不及,脸色涨得绯红,终于显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羞赧来。 他到底不过十四五岁,做不得这哄婴孩的活计,闹了个手忙脚乱。元钦哭声震天,闹得一旁的元韶和元文都懵了,最后还是萧赞闻声过来,自元宽怀里接过襁褓,几番拍弄,元钦的哭声好歹才渐渐止歇。 “孩子……到底还太小些。”许久,萧赞说了这么一句,大约也是想到从前自己的孩子,还有从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啊,还太小些。元子攸心中微喟,想,他们到底还都是孩子,就连最年长的元宽,也到底还是太年少了一些,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又遇过什么坎坷,懂得什么世事无常呢?哪怕如萧赞,在那个年纪,也还是快乐无忧的。 他最后抱了抱元钦,那小小的娃娃在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他叹了口气,“自他出生,已有数月,想我这个做叔叔的,还从没有抱过他。”凝望了一会儿,又道,“那日说的大约是昏话,现在看来,这孩子还是像他母亲多些。” “困顿一路,再去歇歇吧。”元子攸把孩子交还给元宽,道,“我跟丹阳王再说些话。” 哪知元宽却摇头,“陛下是去北邙山吗?”说着抬起一双微微泛红的眼,“臣下……臣下也想一道去。” “也好。”元子攸道,“只是……” 元宽将将要应是,却听了他后半句,便抬起头来,生恐他又不肯。 “叫我叔父吧。”元子攸道,“如今满天下的人都唤我‘陛下’,我不想再多一个你了。” “叔父。”元宽愣了愣,终于低头轻唤了一声,“侄儿……侄儿先带弟弟们回屋去。等陛下与殿下谈好了,再唤侄儿来。” 萧赞走近身来,与元子攸并肩看着几人离开时的背影,“从前那位陈留王,也是如此的吗?” “大兄十四五岁的时候,我还太小。”元子攸道,“不过,想来是的吧。也不知他怎的猜出你我要去北邙山。” “也许是那些酒,也许,也许你我的白衣吧。”萧赞道,“这孩子确实精乖,陛下不打算留他在身边吗?” 元子攸却摇摇头,“我只怕害了他。大兄只这么一个孩子,若我还不能照看好他……将来我死后只怕也不敢魂归北邙,得当一只飘零尘世的鬼了。” 萧赞一时失语,“陛下还真是口不择言。” “我只是想,若这孩子都先我而去,我死了还有谁来祭我呢?那样……我究竟葬不葬在北邙,也都无所谓了。” “人各有际遇,”萧赞却道,“陛下一心想守护的,守护住了吗?不在意的,又全都消亡殆尽了吗?不如……顺其自然吧。若这孩子想跟着你,你又何必伤人伤己地拒人千里呢?我从前错的太多,我若还有这样一个侄儿……”他没再说下去,却笑了笑,“只可惜,我那些侄儿,只怕个个都恨我入骨吧。” “你终究不可能回去了……”元子攸道,“那么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叔叔事成,真与我大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你待如何?” 这样的大事他不过随口问来,好像谁的真心都能这样轻易取得,可他忘了,他早已输了太多回。 萧赞却只是摇头,“我既已抛家弃子了一回……又怎能有第二回呢?”他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落寞,“何况,叔父也未见得……当我是那般的侄儿。” “姐姐真是把自己都算计了进去……”元子攸喃喃,“其实那一日我真没有想那么多,真的,没有。” “陛下何须多言?”萧赞不过一句,不再给元子攸说话的机会,扬声唤来了元宽。 任谁与谁二人都好,三人同行,反而一路无话。祭过了父母、兄弟,元子攸才去了元子直的墓前。 元子直去世已有四年,四年前,元宽犹是个懵懂的孩童,如今已成了沉稳识事的少年,那时的元子攸不过一个初尝人世辛酸的少年,如今的经历却难能轻易道尽。 若元子直未谢世,只怕也会觉得难以想象吧。 “那一日子正婚礼上,我与哥哥戏言,说我绝不欠他一杯喜酒,”元子攸道,“还完了欠他的债,我想……我也欠你父亲一杯喜酒,”他转而向元宽道,“不如,你代饮了吧。” 那酒自还是春醪,他们兄弟几人喝着刘白堕的春醪长大,十四五岁时早已能饮酒如饮水,元宽十四五岁,却从不曾饮酒。他这一杯下肚,只觉得从喉到腹如火烧,不防就咳得满面通红。 待他平息了自己的咳嗽,便听元子攸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大兄知道,我娶的是尔朱荣的女儿,当作何感……”元子攸将满满一樽酒酹下,“其实害我的是你,大兄。若那一日你不跟我说起尔朱荣,我又何至于后来……也罢,不能怨你,本是我先问起的……” 他说的磕磕绊绊,貌似前言不能搭后语。其余二人俱不知他在说什么,可萧赞不劝,元宽索性去取了他的酒盏,正视元子攸讶异的眼神,“陛下……叔父岂能醉酒?不如,侄儿替叔父饮了吧。”这一杯下肚,终究还是免不了咳上几声,但到底好过上次。 他忽然也明白饮酒的痛快了,一杯接一杯胡乱地喝着,到后来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他都不知此地何方此日何年,耳边听着元子攸遥远而模糊的苦笑,“酒都给你喝完了,我却拿什么去看先帝呢?”他好像也不能理解元子攸说的是什么。 “我不劝,你怎也不劝劝?”元子攸问。 “酒在你手上,你放手给,我又怎么好劝?”萧赞答。 “算了,让他醉一回吧,来这一次,下一次就不知是何时了。”元子攸叹了口气,说着却又敛容,“其实后来我再没有去看过先帝,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不知今日可会下雨,若是下雨,就当是我偿给他的酒,可我欠他的,又岂止是一杯酒?” “我这一生都要欠他的,便不急于今日还了,”元子攸最后道,“还是先带这孩子回去吧,我也该……”说着,脑海里想起早上走时那个榻尾蜷缩成一团的女孩。 如之奈何呢? 第51章 第 51 章 天边浓云翻滚,却一直将雨不雨,不得偿他所愿,可又总不肯痛快地断却他的希望。 还不过午,天色已晦暗地如同日暮,元子攸路过晖章殿外,远远地见到有白鸟绕着屋脊盘旋,而他的皇后正站在殿外阑干前,一身白裙,挽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发髻,满头只一根发簪,此外一点珠翠都无,阴暗的天色下脸近乎透明,那几只羽翼洁白的鸟在她手上啄食,飞来,又飞去。 那个瞬间,元子攸觉得她空灵得也像一只飞鸟。 雨不来,风却绝大,撩得几只白鸟在空中低低哀鸣,甚至吹垮了尔朱英娥松垮的发髻,她的发簪坠地,不过数寸长的短发在风中散开。 她在数月前曾被已故的胡太后迫令剃发出家,如今发长尚不及肩,昨日被发冠遮挡并不显眼,今日这一下却教殿下站着的元子攸忽然一阵心痛。 她落发是为先帝,可说到底,不过是为人胁迫。像她太原王尔朱荣最宠爱的孩子,其实也不过政局里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脆弱得很。想来太原王并不真的疼爱他这个长女,让她再嫁给自己,又可曾顾及过她的感受? 偏这时惊雷乍响,白裙的少女受了惊,掌上的饵食全洒落在地,白鸟争相扑地啄食,她仍怔怔不动。 元子攸苦笑,自己又能好到哪去呢,反去操心她的快乐,来日也不知长与不长,但只要他跟她之间没有那一个尔朱荣,自己又何苦为难她? 反正他这一生再无可救药,自甘堕落,何必拖别的无辜女子下水?他不爱,也不该爱什么人,渴求什么夫唱妇随。 但他跟她之间绝不能有那一个尔朱荣。 群鸟啄食已尽,便振翅散去,东西各自飞。白裙的少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新婚的丈夫刚从阶下走过。 元子攸转身往明光殿中走,心中盘算着数日后围猎,围猎后便可教尔朱荣撤离洛阳,若那一日他与他的交易能作数,此生他们当不复再见。 他本拟尽可能地少惊动人,将这场围猎敷衍过去,没想不过第二日,姐姐元莒犁带着元宽入宫,却不知元宽如何这便得了消息,见他便下拜,“叔父……侄儿,侄儿也想一道去。”大约是想见识屠戮河阴的尔朱荣……究竟是何样人物。 元子攸自然知道多去一个他便多一分变数,可脑中突然想起那一日萧赞的话,到底没有拒绝。 再过一二日,贺拔岳来拜,依旧一身白衣清雅。若他不是尔朱荣帐下部将,元子攸定要引之为挚友,只可惜,四月十三日,将一切变作了不可能。 二人相对,一时也不知话将如何起头。在殿中沉默许久,元子攸道,“将军今日可得空,若是,不如便陪朕出宫一趟。” “曾听人讲起,将军是敕勒人?”二人默然行了半路,元子攸才问。 贺拔岳奇怪于他的开头,却也还是依言颔首,“是。” “将军还记得那夜太行山上那敕勒伴当唱的歌?”元子攸说罢,不待贺拔岳回答,自己轻声唱起,“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贺拔岳低声道,“自然记得。” 这歌那夜在太行雪山上似乎牵动了他们所有人骨血里的野性,元子攸的喉音清润,于此空旷的洛阳街上唱来,却是落寞、凄怆,又悲凉。 “其实我很小时就听过这支歌,”元子攸轻声道,说着勒马,“就是在这里,长秋寺。” 他下马,仰头,天穹再没有那样孤独而奇怪的鹰,寺外也再没有那独自唱无人能懂的歌的异族老人。 “这造长秋寺的刘腾算来其实也是一切的祸首,可小时候,我与兄弟确实爱来,”元子攸道,“那时候长秋寺外,行人摩肩,观者如云。尤是四月初四之日,常有异人,吞刀吐火,爬杆走绳,马戏舞狮,无奇不有,我也在那时见到了洛阳的繁华。” “可如今门庭冷落,香客杳杳,佛身都已破落。一年前,哪怕只是半年前,任谁会料想到如此?”他说着停步,回头,“可见,将军,世上事其实都不可捉摸得很。” 此言一出,贺拔岳忽然像是受到什么暗示一般,“陛下……我只是见了高欢入帐,以为他又要劝说太原王自立为帝,忙去阻止,先前那费穆的话我是一概不知!我是真的……真的不知太原王会这么做……” 他原是在解释四月十二日那一晚的事。 从前多少个日夜,搅得元子攸魂不守舍,他也曾不顾一切地想弄清楚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也无数次回想那事变前的最后一个貌似平静的夜,可终究没有寻到他想要的答案。而时至今日,他已不想再触及那一段竭力被自己尘封的事了。 他只是一笑,“我与将军说洛阳,将军却与我说河阴。” “将军今后有什么打算?”两人出寺,信马而行,元子攸问道。 “世事变幻,可说不得什么打算,”贺拔岳道,“此别洛阳,还是随太原王北上,去平葛荣与萧宝夤。”说着眼望远方,叹道,“戎马倥偬,再之后的事,可预料不得。下一回得见陛下,却不知是何年了。” 元子攸心中也生出依依惜别之意,也有那么一刹想脱口留他,可明知他尚有两位兄长,他自己也终是要追随尔朱荣的,于是最后也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陛下新婚,下臣理该赠一份贺礼,”贺拔岳道,“只是下臣半生从军,流转南北,到如今仍身无长物。”但他说着又取出一锦囊,珍而重之地交给元子攸,“此物,下臣敬赠陛下。” 与尔朱英娥这段婚姻并不是元子攸所想要,自然更无所谓贺礼,但见贺拔岳如此郑重,元子攸也郑重接过。那锦囊入手甚轻,根本掂量不出是什么,疑惑中元子攸忍不住抬眼看向贺拔岳,贺拔岳却不多言,只是道,“陛下见了,会明白的。” 回到宫中,拆开那锦囊,取出的却是两枚长牙,微曲、坚硬、锋锐,些许的磨损痕迹,其一有一道纵向的裂纹——当是狼牙。 元子攸也没想到贺拔岳竟会赠他这样的新婚贺礼,将那对狼牙握在掌心,一个人在阔大的明光殿中坐了一刻,忽然明白了贺拔岳的意思。 那对狼牙,定是取自初见那日在太行山上追逐自己,后又为尔朱荣所射杀的白狼,贺拔岳是想让自己顾念那时的情谊,又或许,是暗暗向自己表明他不负自己的心迹。 元子攸忽又想到从前那个向自己投诚的奚毅,到底……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坚定绝对地站在尔朱荣那一边。 这样想来,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样孤弱无依了。 他又看向掌中的狼牙。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婚他成得不情不愿,因而绝无人向他道喜,更没有谁赠他贺礼,因而贺拔岳这对狼牙,倒成了他唯有的贺礼。 狼牙既是一对,又名曰新婚贺礼,自然有一半是赠给尔朱英娥的。 不知从前塞上,二人一是尔朱荣带在身边的长女,一是追随尔朱荣的部将,二人曾相识否? 他摇摇头,只觉得自己思绪散漫,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再不去多想。他留下那枚破损的狼牙,将完好的另一枚差人送到尔朱英娥那里去。 几日后的洛阳郊野上,元子攸执着弓时,心思仍在这纠缠不清的世事人情上面。 骄阳烈日,他的箭镞泛着银光,那猎物在他面前不远处慵慵懒懒地似乎打着盹。 这一日的围猎自然是皇帝先射,张弓、搭箭、瞄准……元子攸近来有些荒疏了身手,不过这第一箭一向讲究彩头,是以他此时要射的猎物早是被动过些许手脚的。 在场诸多人,尔朱英娥、元莒犁、元宽,尔朱荣那边,尔朱菩提、元天穆、贺拔岳、尔朱世隆、高欢、奚毅,他那些带进洛阳的得力部将几乎都在,至于再旁的,元子攸就大抵不认识了。 热热闹闹,却各怀鬼胎。这时候元子攸便忍不住想,若自己这一箭失手,会有什么后果。 他松手,弦响,他刻意偏了准头,是以这一箭虽中,却不在要害。那猎物虽被人动了手脚,但到底是活物,受了此痛此惊,猛地便在场中奔逃起来。 他这一箭未得手,近乎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众人尚来不及弄明白是什么情况,却听元子攸扬声,“今日君臣围猎,只求尽兴,诸卿不必拘束!这便各自请吧!” 众人一时还不敢动作,独尔朱荣酷爱射猎,这时竟真的越众而出,纵马去追那猎物,众人一见如此,皆争先恐后跟上。 元子攸脸上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勒马后撤,这时人影纷纷,皆已跑在了他的前头,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尔朱荣那宽大沉稳的背影。 元子攸忽然扬弓。 第52章 第 52 章 箭尖对准那人的背心,元子攸对自己的箭术很有信心,只要一松手,那人必会应弦而倒。 只要一松手。 但他的臂却平白向左偏移了三寸,弦响,确有一物应弦而倒。那当然不是尔朱荣。 尔朱荣本奔驰在他前方,这时纵马过去一掠身,已捞起那猎物,那支箭准准射穿了猎物的脖颈,给了它一个痛快的死法。 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尔朱荣已确认了那箭的主人,竟下马跪伏高呼,“陛下神射!”他的亲随部将也跟着跪下,一时间那畔山呼万岁,元子攸听到身边的尔朱英娥嗤笑了一声。 回头看去,尔朱英娥一身猎装,一头短发,配合着那极尽嘲讽的神色,显得傲慢又不驯,可偏偏她年纪小,稚气还未褪尽,容貌也生得顶标致,看来竟全不惹人生厌,反显出一种旁的女子都不能有的妩媚与英气来。 元子攸不作理会。 尔朱荣起身举起那猎物,盘旋作舞,展示给众人看,引得人人高声欢呼,好像真是挚交乘兴射猎,一人射中了什么了不得的猎物一般。他的大笑总是那样能感染人,一声就足够让元子攸分神。 那日太行山上,他就是这样笑的。 尔朱英娥偏过头去,不忿地低低哼了一声。 元莒犁蹙了蹙眉,轻声跟身边的元宽说了点什么,元宽驭马过来,到元子攸身边,刚唤了一声“叔父”,还未待往下说,尔朱荣也拾了猎物,带着满面的笑回身,正见了元宽的面,忽然顿住了。 “这位……”尔朱荣的目光忽然锁在元宽身上,脸上的笑容忽然敛去,神色渐渐凝重哀伤,“可是故人之子?” 他到底还记得大兄。可那又如何呢? 元子攸神色不改,“这位是陈留王。是朕大兄的长子。” 元宽自不知元子直与尔朱荣昔日的交情,见这自己全族的仇人凝望着自己,眼中隐隐还带着哀切之色,觉得奇怪,却更觉得难堪,求救似地望向元子攸,却见元子攸沉着脸看着尔朱荣,根本没有余暇注意到自己。 尔朱荣眸中神色变幻,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忽然开口,“我有次女名伽邪,许配给陈留王可好?”就如那一日他请求将长女尔朱英娥嫁与元子攸一样,也是如此突兀的一句。 这一回,元子攸终于不想大笑了,他已看清了尔朱荣。这个人总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还以为人人都与他一般心思,他不知旁人的情感,也不会去思虑彼此过去的纠葛,他只是会在当下的那一瞬间,凭着那一刻的心血来潮,以赤子一般纯真而无瑕的口吻,说出他心里的话。也不知该教人恨、教人爱,还是教人无可奈何。总之恨他的人咬牙切齿,爱他的人舍生无悔。 元子攸自己呢,在这二者之间摇摆,他似乎品出了此刻尔朱荣的善意,可又对来日如何殊无把握,想要开口拒绝,可偏生那一日,他只拿自己换了元莒犁一个人的自由。 “太原王的次女,恐尚年幼吧,陈留王也还太过年少,此事不如容后再说。” 尔朱荣不以为意,“伽邪今年已有十四岁,算不得年幼了。从前她姐姐英娥十四岁的时候,已嫁给了……”说到这里才终于意识到说之不妥,仓促住了口。 “朕若不同意呢?” 对于尔朱荣可讲不得道理,凡他认定的事,他便觉得就该如此,除非斩钉截铁般的拒绝,根本动摇不了他。 二人之间气氛僵了一刹,元子攸眼底闪现出冷意,尔朱荣却像是个被拒绝了再寻常不过的要求的孩童一般,显露出一瞬间的错愕与无措。元宽夹在二人之间,突然开口,“太原王的女儿,必是名门淑女,元宽愿娶之为妻。”说着俯身下拜,真当尔朱荣是自己的岳丈一般。 元子攸转过脸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可元宽话已出口,元子攸也不好再拒绝,只好说,“好吧,朕准了就是。不过婚期定在何日,还要待太史令推演以后再定。” 尔朱荣却没有一点争论的意思,“但凭陛下做主。” 所谓的围猎不过是走个形式,但自元子攸答应元宽与尔朱伽邪的婚事后,尔朱荣显得兴致颇高。 猎后众人围坐,自然饮酒。饮至酒酣耳热,尔朱荣引吭高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歌名《企喻》,流传甚广,可说是北地胡儿最爱唱的虏歌。这歌自尔朱荣口中唱来,好像真能让人凭空看见草原健儿驰骋的英姿,想来尔朱荣的先祖尔朱羽健,当年便是这样一个豪迈、矫健,而又志向远大的少年。 也不知是尔朱荣兴起,真的忘了这已不是在晋阳自己军中,忘了上头坐着的元子攸,还是他觉得这本没有什么分别,稀里糊涂指了元宽要他跳敕勒舞。元子攸到底恼他放肆,但还未来得及出声斥责,见贺拔岳已站起身来,搭上尔朱荣举起的指向元宽的手臂,笑道,“太原王今日定是醉了,若论敕勒舞,在场有谁能好过我这个敕勒人呢?” 他说着向击鼓人一扬首,解下外头粗笨的猎装,里头一身白衣,勾勒得身形修长又挺拔。鼓声一响,他自踏起舞步,夭矫如龙。 元子攸正自沉湎于他的舞姿,却听身边一声轻微的脆响,转头看去,见是尔朱英娥不知怎的将酒盏磕在了碗碟上,酒液汩汩地流上案几,她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元子攸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见她望着起舞的贺拔岳,面色苍白,咬着微微颤抖的唇,眼中隐隐有泪意,哪里还是不久前嚣张跋扈的样子? 一时间他想起几日前他路过晖章殿外时见到的尔朱英娥,像一只孤独的白鸟一样的尔朱英娥,寂寥、落寞、无助、悽惶……可那个念头不过一闪而已。 他根本不该去关心自己身边的这个少女。 贺拔岳舞毕,自是叫好声一片,待他落座后,尔朱荣唤了奚毅过来,对元子攸道,“下臣这位部将,陛下曾见过的,他本是洛阳鲜卑人,当能与陛下投契。下臣此去,就留他在洛阳护卫陛下如何?” 仍然是尔朱荣那自以为是的计较考量,说得清是护卫还是监视?元子攸看向奚毅,奚毅抬起眼,不避不让地与元子攸目光交汇。 宁死陛下,不事契胡,说得斩钉截铁,究竟有几分可信? 元子攸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赌上这一把,也没什么不可,“好。” “小女伽邪下臣便留在洛阳,”尔朱荣又道,说着忽然顿了顿,竟像是不敢看向元子攸身边的尔朱英娥,“若有机缘,让她见一见她姐姐。此后她姐妹同在洛阳,远离族人,当相互扶持依靠。我与她们的母亲,是再难照料她们了……” “这自无不可。”元子攸答应。 “那么,下臣再无什么牵绊了。”尔朱荣似乎放下了心,道,“此一去当荡平葛荣,请陛下稳坐宫中,待下臣捷报!” 尔朱荣脸上的轻忽、不安、迟疑、醉意忽然都褪得干净,他与元子攸指日为誓,“下臣当为陛下扫平四海,廓清宇内,天子圣明,彼时百姓安居,大魏将辉煌如炬!愿陛下成就千古光耀之功业,吞南梁,灭柔然,开一朝盛世!”他眸中的神色,一分没有作假。 “太原王壮志,朕……”元子攸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尔朱荣夸下的这个海口或者是谎言,隔了一下才续道,“朕心向往之。” 日暮时分,尔朱荣兴尽而归,与左右连手蹋地,唱《回波乐》而出。队伍早已没有了天子出行的模样,元子攸也任由如此,不去约束。 尔朱菩提不知何时已跟尔朱英娥走到了一起,亲亲昵昵地牵着自己姐姐的手,仰着一张漂亮的小脸,不知讲些什么别来言语,尔朱英娥在弟弟面前,好像也敛去了那一身锋锐的芒刺,菱花一般红艳的唇边带着异样的温存的笑意。 时光静好,姐弟情深。 元子攸望向自己的姐姐,又在人群中看到了尔朱世隆望向元莒犁的目光,总还是掩藏不了最深处的垂涎与不怀好意,尔朱世隆身边的高欢,即便是在如此时候,看上去仍然那样阴鸷狠戾。 元子攸已从几日前贺拔岳的话中明白,那一日推动尔朱荣屠戮自己族人的,其中之一便是高欢,而他若此时开口,应当不会如那一夜贺拔岳开口一般,说服不了尔朱荣杀高欢谢天下。 真是奇怪,尔朱荣最亲信的两个部将,贺拔岳与高欢,竟是如水火不同,又如水火不容。 不过元子攸都不想计较了,这些人,明日便会离开洛阳,从此与自己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他却不知,自己今日这一个念头,日后救了尔朱英娥,却终究害了贺拔岳。 这一夜无梦。 第二日尔朱荣入宫向他请辞,到底没有拿尔朱伽邪的婚事为借口再滞留洛阳。 元子攸屏退了所有人,送他到太极殿外,晨光熹微,青叶渐黄,已有秋凉。 “秦穆公一方诸侯,毕竟忠于周室,”元子攸端盏相祝,“这一杯酒,就祝太原王得偿所愿,活成自己仰慕的人的模样。” 尔朱荣拜谢而去。 第53章 第 53 章 尔朱荣去后,洛阳也似冷清了不少,元子攸少了诸事烦扰,终于整顿精神,开始着手他身为皇帝本当处理的政务,终日往华林园听诉。 洛阳内百废待兴,洛阳外动荡不休,元子攸终日早出晚归,再没有见到尔朱英娥。奚毅倒是被安顿在了宫中,元子攸对他不可能绝无芥蒂,也刻意避开他,此外索性也不见萧赞,不见元莒犁,但却有意培养元宽,是以这些日子跟在他左右的,只有元宽一人。 他不去问元宽为什么那一日答应与尔朱伽邪的婚事,只问他至今天可有后悔,元宽答无悔,他便知自己这个侄儿的心思,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深得太多。 各人有各命,做叔父的,成全而已。 尔朱荣部的战报开始间歇地抵达洛阳,翻开大多是贺拔岳劲秀俊逸的字迹,条条列列清清爽爽写着每一日的战况,此外绝不提及其它,偶也有尔朱荣亲自上的书,却总爱跟元子攸憧憬什么将来。 好像是一切顺遂的样子吧。 元子攸靠在椅上,午后的阳光介于明媚与昏黄之间,他不由得想起从前那样多年月,他跟在元诩身边,那时候的自己自然从不曾想到某一天也会走上权利的巅峰,可那时候坐在椅上的元诩,心中又都想着点什么呢? 他长吁了一口气,拿起下一封奏报,一眼便看到了“起事”二字。 元子攸忍不住为自己与尔朱荣苦笑,什么一切顺遂啊,葛荣未平,战祸又起,左支右绌,自顾不暇。什么扫平四海、廓清宇内,什么吞南梁,灭柔然,醉话而已! 再下一刻,已看清了那祸患的名字。 高乾。 元子攸忽然笑了,是真的笑了。一旁的元宽诧异不已,凑过身来,看见奏报中分明是噩耗,更是一头雾水,担心地望向自己仅在世的叔父。 却见元子攸忽然撕下自己一角白衣袍,蘸了浓墨,提笔写来,“清波不复,红鲤何辜,钟声喑呜,夜猎难得,归去缘何不知返?” 元宽大吃一惊,却姑且捺住了性子,眼见元子攸写的又不知是什么谜语。写完待墨迹干透,元子攸将那衣角叠好递给元宽,神色倒是镇静得很。 “你替我交给探马,速送去齐州,就说,这是我给那河济匪首的赦文,务必要交到这逆贼手上。”他将“逆贼”二字咬得颇重,颇有些玩味,说完忽然觉得满心痛快,近乎是他这半年来第一次,“今日便早些歇了,这就回宫去吧。” 叔侄二人这些日来都是在华林园待到夜里,仓促用了晚膳,果了肚腹便算完事,只恨不能彻夜不归,难得今日回去得早,元子攸便邀了元宽一同回明光殿坐坐。 二人自北归,过桐花台、过嘉福殿,不过走到明光殿脚下,堪堪遇见了自南来的两人。 “奚毅!”自始元子攸都不像这洛阳宫真正的主人,尔朱荣在时便也忍了,如今尔朱荣既去,竟连奚毅也浑没规矩,是以元子攸的声音听来很是严厉。 奚毅本没有看到元子攸两人,此时转过头来,忙拉着身边的人一起施礼。他身畔的人身材纤细,个子也不甚高,头上还是胡族的发式,不过是个少女。 元子攸恼恨奚毅自作主张,刚想叱问此是何人,一看见那少女的脸庞,立时了悟。 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生得明眸皓齿,貌美过人,虽是一头长发,年龄小些,没有那样的明艳迫人,可眼睛深处的拗劲与她姐姐如出一辙,俨然便是又一个尔朱英娥。那少女分明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可一双深湛的眼睛毫无避让的意思,直直地瞧着自己,末了瞬了瞬,又无所顾忌地去打量自己身边的元宽。 元子攸心里叹了口气,他叔侄二人到底前生造了什么孽,今生偏都要招惹上这样的冤家? “是要往晖章殿去?”元子攸口气还是软了下来,问。 “正是。”奚毅答,“皇后本想告知陛下知道的,可陛下终日不在宫中,便只好唤了小臣去接……陈留王妃。” 既是尔朱英娥要见妹妹,元子攸自不好拦阻,不过奚毅话里的“陈留王妃”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不耐地挥挥手,“罢了罢了,你带她去就是。”说罢自己领着元宽,就想往明光殿去。 “陛下,”不料奚毅却唤住他,“陛下既已回宫,可巧陈留王也在,理该同去。” “朕不……”元子攸转了身本想斥退他,忽然又改了口,“也好。” 晖章殿内尔朱英娥正对着窗外怔怔出神,那枚狼牙被她挂在窗畔,这时被风吹得在她眼前晃晃悠悠,她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来了这许多棘手人物,站起身来,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 奚毅自觉是外人,第一时间便告退,元子攸也不过只坐了一刻便站起身,“你们姐妹相见,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朕在场不便,这就不陪了。”说着唤了元宽走到殿外去,留下姐妹二人冷清的殿中。 “你知道吗?姐姐。”尔朱伽邪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过脸来正视尔朱英娥的眼睛,开口道,“我一直恨你。” 尔朱英娥笑了,眼角眉梢染上了些许的凄凉与自嘲,看上去更像那触手不及的晨星,美丽却孤独,“多年不见,你见到我,第一句就是这吗?” “我恨你,很恨你。”尔朱伽邪不理会她话中的揶揄,只是一股脑地往下说,“自小便是。” “你恨我什么呢?” “我恨你霸占了父亲的宠爱,恨你从小便生活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恨你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尔朱伽邪的声音凄厉,一句话里,不知潜藏着多少年积攒下来的怨悱。 “我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尔朱英娥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尾音微微地上扬,换了一个尾调,这句话听起来已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姐姐,我不如你,样样不如你。我不如你漂亮,不如你聪颖,马术箭术也不如你,”尔朱伽邪抬起眼来看向自己唯一的姐姐,“可是……可是我也不过只稍逊你一点点。缘何你永远风光无限,而我夹在你和菩提中间,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父亲也从不会想到我……姐姐,我恨你,是因为我始终活在你的阴影下。” “是这样吗……”尔朱英娥不辩解,只是悠长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你是这样想我与父亲的。” “后来,父亲送你入宫,你不在北塞,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你的阴影,”尔朱伽邪轻微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可我还是不如你。你看……甚至你可以一连嫁给两个皇帝,能当上皇后,而我却不过嫁个郡王。” “你想嫁给皇帝?”尔朱英娥终于忍不住有了第一句重话。 尔朱伽邪不答,殿内半昏的光线下她的眼睛黑得如同最好的墨玉,尔朱英娥凝望自己的妹妹,看明白了她眼里的神色。 分明是不想。 “十四岁了,是吗?”她牵起自己妹妹的手,唇边淡笑,可是眼神却空洞得很。十四岁的时候,自己的妹妹尚且在乱世中毫不自知地为着这些琐事而苦恼,自己却早已入牢笼。 要怎么解释呢?多年不见,姐妹之间也只剩生分。细想来,从前她对自己这个妹妹,确实是关爱太少了些。 “十四岁……”尔朱英娥仰头叹道,“十四岁真是个坎啊。我十四岁嫁给先帝,从此禁锢宫中,你十四岁也要嫁给陈留王了。” 她掌中握着的手忽然抽动了一下,尔朱伽邪抽泣了一声,再维持不住自己冷然的模样,猛地扑到自己姐姐的怀里痛哭。 尔朱英娥搂着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眼神却飘向那窗畔挂着的狼牙,与那窗外更远而更广阔的天地。 终于尔朱伽邪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虽然哭得满面泪痕纵横,可一张小脸分明如花。尔朱英娥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是谁说的,你不如我漂亮?” 尔朱伽邪一哽,回想来确实没有人那样说过,可自己确实自小一直如此认为。 尔朱英娥又问,“那么现在还恨我吗?” “我不恨了,”尔朱伽邪道,“姐姐,我怎么能恨你?” “别来有年,”尔朱英娥道,“其实,那一日我离开北塞,还以为这一生再见不到父亲、见不到菩提,也见不到你了。” 她吸了一口气,道,“可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在塞上寻到的韦陀花?你、我,还有菩提,我们夜来从营帐中溜去,守了整整一夜,才等到它开花。” 尔朱伽邪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 “那一日你说,韦陀花的故事太悲伤,韦陀花也太凄苦,所以这一生还是不要因为情爱苦恼好,若是真的有朝一日要嫁人,就嫁个塞外最寻常的马夫,倒也不会为此生什么烦愁来了。”尔朱英娥说着带着笑意看向尔朱伽邪,“那时菩提还笑你,你可记得吗?” 童言无忌,那时候的自己,大抵怎样都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吧。尔朱伽邪笑容褪去,黯然垂首。 尔朱英娥一愣,一时也恼恨自己怎么口不择言稀里糊涂说了这段故事来,忙宽慰尔朱伽邪,“旁人家十四岁的少女,大概还是父母掌上的明珠吧……可我们是父亲的女儿,生来就注定要与众不同,我们有少年时候的衣食无忧,没有后半生的自由与幸福……其实也是很该当的。” “这个时候我更恨菩提,”尔朱伽邪忽然喃喃,“同样都是父亲的孩子,我恨他就不用像我们一样……可是,他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恨他呢……”她抓起姐姐的手,刚张了口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耳闻一声悠悠的钟响。 “永宁寺的钟响了……”尔朱英娥叹了口气,“你该回去了。” 尔朱伽邪眼中满是依恋,依依不舍地往殿门口走,走到门边,又回头问尔朱英娥,“姐姐,下一回再见,将是何时?” 尔朱英娥却摇摇头,没有满足她孩子一般的心思,“谁知道呢?也许,再见无期。” 第54章 第 54 章 口里说的是再见无期,可有人登门的时候,尔朱英娥分明还是满怀期待的。可惜来的并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的丈夫,张口谈的,是自己妹妹与自己丈夫侄儿的婚礼事宜。 尔朱英娥不知该怎样评价尔朱伽邪与元宽的这场婚事,就像她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自己与元子攸的,这些日子奚毅也常来劝慰她多亲近元子攸,料想也在元子攸那边说了不少同样的话,因而元子攸来,多半也是无奈多于责任。尔朱英娥也想过父亲特意留下奚毅是不是有更多的深意,但显然父亲与奚毅了解的自己,只是十四岁前跟在父亲身边的无忧无虑的自己。 她迎着元子攸站起身来,脸上没有流露一丝破绽。 元子攸在尔朱英娥身前停步,似乎斟酌了一下,“你妹妹的事……你……当是不愿意的吧?” 尔朱英娥没料到他开口竟是这一句,一针见血地戳破了自己的心思。推己及人,她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妹妹也嫁给元氏皇族,背负仇恨,失去自由,沦为一个父亲与元氏媾和的筹码或棋子,但往深处讲,她终究不是尔朱伽邪,又无凭据认定她与自己一样。原不是什么忌讳难言的话题,可元子攸这样问,她偏不顺着他的意思好好回答他,于是她一扬眉,“我为什么不愿意?” 元子攸本是怀着善意想好生与尔朱英娥商量,被她噎这一下,再没有心思迎合她,只冷冷道,“你愿意那便再好不过。” 偏尔朱英娥不依不饶,犹要讥刺,“原来陛下还会在意我的想法吗?” 元子攸拧了眉,一时未回应她。 尔朱英娥只当不解恨,复冷笑道,“我瞧陛下终日奔忙,还当陛下不知有我这个皇后呢!陛下终日出入徽音殿,此时又何必来我这晖章殿!” 诚然,如今距离元莒犁的嫁日更近了,元子攸一心希望自己的姐姐此后半生尽皆顺遂,婚礼的件件事宜都要经手,常往徽音殿陪元莒犁或秀娘,尔朱英娥这话确实不假。只这话,在这时自尔朱英娥口里说出,总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 尔朱英娥自然没有那个意思,但这话听来偏生像寻常小女儿家吃味。 两人间一时间沉默,也不知元子攸到底有没有误会,他忽然冷笑了一声,“皇后不许朕和她们一起,难道是想和朕在一起?也好,朕今夜就不走了!” 尔朱英娥竟也不怕,道了一句“陛下请便”,就管自己转了身坐下,拿发梳一遍遍梳理自己一头尚短的发。 她想起十四岁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还有一头长发。晋北原野上的风粗犷快意,她总爱迎着风纵马,松散自己一头乌黑浓密的发,在马奔驰到最快的时候扬起胳膊,纵出停在臂上的鹰,她爱看那鹰展翅逆着风高飞,发出一声悠长的鹰唳。 十四岁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也是那样一只鹰,停在父亲的身边,只要愿意,就能飞去自己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以为能束缚自己的只有无穷的高空。 其实……伽邪若说恨那时候的自己,一点都不奇怪的,连自己,都恨那时候的自己,太过自在,太过恣意。 但到底后来…… 尔朱英娥深吸一口气。 后来……一夜间她一无所有,才知道她拥有的东西原来比韦陀花还脆弱。 到底应该恨吗,怨吗?又到底应该恨什么,怨什么? 时至今日早说不明白。 回过头来,元子攸竟还没有走,抱着手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何顺儿不知何时来了,似乎摸不准殿里的情况,只好迟疑着不开口。 元子攸又看了看尔朱英娥,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搁在一旁的吉服礼器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去看,“这些将以朕和你的名义赐下,陈留王妃既然是皇后同胞的妹妹,不如看一看有什么不合适处,若有也好早做打算。” 尔朱英娥虽还是冷着脸,却到底依言去看了。 何顺儿料想今夜他们之间也该消停了,恰好也有公主的嫁仪要给元莒犁过目,就去了徽音殿一趟,耽搁了不多久,就回来了,哪知还未走到晖章殿外,就听殿内的两人不知怎的又吵起来了。 何顺儿匆忙快步上阶,将将走到殿门外,只听里头元子攸冷哼一声,猛地推开殿门,何顺儿好险才没给他撞上。 天空惊雷不休,正这当儿,下起了雨,竟是瓢泼之势。元子攸推开门要走,也不由迟疑了一下。 何顺儿在一旁劝道,“主子,不如歇歇,瞧这雨大,只怕长久不了。” 元子攸不语,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屋檐下,仰头看那雨,何顺儿不好再劝,只得低了头垂了手站在他身后,眼觑着元子攸的袍角,在微风中晃晃荡荡,渐渐地被雨丝濡湿。 如此立了一会儿,雨依然不见小,风却更大了,突然一阵风扑面刮来,连同雨水一起横扫过檐下两人身上。何顺儿站得靠后,衣衫也湿了小半,元子攸侧了脸皱眉抬起袖来遮挡,放下手时鬓角滴下一滴雨珠来。 何顺儿忙上前拉元子攸,元子攸倒也不违拗,顺势退了几步,抹了抹眉梢的雨水,又抬头看了看更为阴沉的天空,索性在门槛上坐下,对着何顺儿道,“你也坐吧。” 何顺儿不意跟他一对视,吃了一惊,慌忙道,“谢主子,小的还是……站着吧。”躬了身站到一旁。 元子攸由得他,还是抬头看雨,何顺儿却远远瞅见一点火光晃过,接着一声梆声。 夜竟已这样深了。主仆二人在晖章殿外看雨,不觉竟看了半宿。 元子攸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谁说这雨长久不了的?” 何顺儿犹要再劝,元子攸却阻住他,“何必再等呢?”他只摇摇头,“这雨下一宿,我便等一宿吗?雨若是一直不停,我便除了等一事不做吗?” 何顺儿跟随他也有些时日了,却从来没能学会如何劝解他,眼瞅着元子攸正要踏进雨中,鬼使神差,自己猛地咳嗽了几声。 元子攸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再等会吧。”重又坐回门槛上。 幽紫的电光劈开苍穹,又是撼动天地的惊雷声响,何顺儿不由哆嗦了一下,元子攸恍若未闻,殿内尔朱英娥却正被这一雷声惊破一场梦。 初醒的时候总觉得那梦格外清晰真切,一忽儿又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觉得那梦惆怅、凄迷而渺远,似乎,是少女时候的心事,又似乎是年少荒唐的愿景。她如今颓然坐在床上,思忆方才,觉得就像是童稚时凝望才失手打碎的最珍爱的明镜,无数碎片折射出万道光芒,似乎无数故事都在其中,可她只觉得失落。 等那雷声又响了一回,她才镇定了些,一抬眼,火烛都被风吹灭,宫外大雨潇潇,雷声过后,似乎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音。 她伸手撩开帐幔,不惊动宫人,悄悄往外走去。 她想看雨,却先看到了元子攸。 可能是由于那场梦和这阵雨的缘故吧,她的心绪有些低落,见了元子攸也没想着与他置气。 成婚以来,她与元子攸见面不过数回,元子攸在她这留宿,也只有大婚那一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这时看见他坐在门槛上看雨的背影,恍然觉得熟稔,细想,原来竟是像……那个人。 她的心底柔软了两分。再看,又觉得他真瘦,哪里会像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是偏偏就是坐在门槛上这样随意的姿态,他的腰杆也是直的,虽然瘦,却还是凛然不可犯,如那人外在的一片温文闲雅,却三百步外箭射敌酋,威震三军——可能正是这一点,像那个人吧。 想着,她向前走去。 元子攸听到她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只是侧了侧脸,挑挑嘴角,微微冷笑了一下。 尔朱英娥知道他不曾走,不是因为自己,只是因为雨。他分明和自己一样,都是被这场雨困在这宫里了。 也不知,千里之外,尔朱川上,是不是也有大雨倾盆? 她慢慢在门槛上坐下,远远离开元子攸,坐在门槛的另一侧。她拧转身子,靠着门框,仰头看着檐角的雨水倾泻而下,轻声道,“在我的故乡,这时节,从来不下雨。” 元子攸闻言,只是唇边的冷笑更深了些,“是吗?” 尔朱英娥好似不知,“所以故乡很多节日,都在这时节。像这会儿,家乡年轻的男女会在夜里点起篝火,围着唱歌跳舞,往往……” 元子攸冷冷打断她,“你很想回家乡?” 怔了一下,尔朱英娥道,“这话先帝也问过我。我离家近三年,陛下……是第二个问我这问题的人。” “先帝……”元子攸的指尖不易察觉地一颤。 他梳理过千万遍,都是无疏漏,只那一日北宫外的尔朱英娥是唯一的变数。后来太后沉河,往事随风,他本不再那样执着于元诩离奇的死,奈何尔朱英娥偏要提起。 他合了合眼,才冷然道,“现在却想回乡,真是痴人说梦。”说罢站起身来,一甩袍袖,径往雨中去了。 何顺儿料不到他说翻脸就翻脸,只好提了衣摆小跑着追去。 可纵然他提着衣摆,到了明光殿,还是浑身上下湿得通透。何顺儿也顾不得自己,忙替元子攸更衣,为他摆了暖炉锦被,才忙活完,只听殿外雨声止歇,半宿的大雨竟说停就停了。 何顺儿一边给暖炉加炭,一边叹了口气,道,“主子这是何苦呢,都等了那么久,眼看就熬出头了,这当儿却忍不住……可不真是不值得么?” 元子攸一眼扫来,“你在教训朕?”可毕竟眼里没什么戾气。 何顺儿忙垂头,却听元子攸道,“都说了不必伺候,你也淋了雨,快去歇下吧,省的明日要你伺候时却托病偷懒。” 何顺儿清楚自己这位主子的脾性,笑了笑,道,“主子跟前,小的怎敢偷懒?”悄声关上殿门出去了。 留下元子攸一个人在这沉沉的夜色中。 元子攸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暖炉前,低头看着炉中炭火一明一灭,眸底神色变幻不定。 忽然有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元子攸有些不快,蹙了蹙眉,问,“谁?” 门外的人轻声回答,“主子,是我,顺儿。” 元子攸不知他为何去而复返,只好重坐回榻上,道,“进来吧。” “是。”何顺儿应了一声,进来时已换了干衣,手中不知端着什么。 他见到元子攸的视线,道,“主子,姜汤。” 元子攸有些意外,但不露声色,接过来喝了,问他,“你也喝了吗?” “小的那还有,回去就喝。”何顺儿答道,“主子早些歇息吧。”说着扶元子攸躺下,替他仔仔细细盖好了被,这才真的去了。 第55章 第 55 章 如此一夜折腾。 第二日晨起,元子攸倒不曾病,何顺儿却烧得厉害,近午时还昏昏沉沉睡着,好容易醒来,却见床畔坐着的,分明是元子攸。 “好生躺着便是。”还不等何顺儿挣扎着要坐起开口,元子攸瞥他一眼,先说。 何顺儿勉强躺好,浑身不安,嗫嚅道,“主子……” 元子攸眉目清隽,神色一派浅淡,“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昨夜走的不该?无端连累你淋雨生病。” “小的怎敢!”何顺儿顿时慌乱,但元子攸伸过一只手来,轻轻巧巧就把他摁了回去,又顺手替他掖好被角。 “顺儿……还从不曾问你,多大年纪了?”再开口时,元子攸却没再说那些教他难堪的话。 何顺儿虽不解,却还是回答,“今年……满十六了。” “十六岁……”元子攸仰起头长呵了一口气,“十六岁,其实还小得很啊,分明还是孩子。”顿了顿,来了莫名其妙的一句,“她今年,好像也不过才十六岁。” 何顺儿不明白,刚愣了一愣,元子攸又道,“你好好歇着,这些日子不必你来伺候,我晚点再来看你。”说完匆匆忙忙起身走了。 “跟朕去个地方。”元子攸闯进晖章殿,不顾惊诧的宫人,对着尔朱英娥,只是这样突兀又开门见山的一句。 尔朱英娥对他的喜怒无常好像也并不多在意,闻言也不过冷冷一笑,施施然站起身来,跟在他身后走出殿门外去。 昨夜半宿暴雨,浇得整个洛阳通透,阶上地上雨水未干,从晖章殿往北去,过嘉福殿,已只见桐树不见人,拐过弯去,便是更加冷清的北宫。 “陛下原来是带我来这里。”尔朱英娥分明认出了这地方,微翘的唇边更带上了一抹讥诮的弧度。 元子攸停步,回转身来。 “陛下今日又是有何指教?”尔朱英娥挑眉冷笑,见元子攸不开口,又道,“那我便猜上一猜。陛下昨夜乍听‘先帝’二字便拂袖冒雨而去,今晨又一反常态登门,耽搁这大半日的辰光来的又是这北宫外,想是心中的块垒至今难解。” 元子攸仍不置可否。 “先帝。”尔朱英娥道,那双眸子如刀似箭,锋芒毕露,闪烁着慧黠的光,“是也不是?” 元子攸只看着她,终于开口,“你可有什么要说?” 尔朱英娥迎着他的目光,却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没什么要说。” 元子攸一时气结,“你……” 尔朱英娥却忽然敛去脸上轻忽的笑,望着元子攸眼角的泪痣,神色里似乎有一分怜悯,“陛下总觉得是我告密,为什么就不想想说不定泄露行踪的正是自己呢?” 这话与潘外怜说的似乎一致,元子攸还来不及反思,却听尔朱英娥又幽凉地道了一句,“害死先帝的,你我都有份。” 洛阳初秋的风里,元子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太后死前那一夜讥讽的笑似乎又浮现眼前,当时太后说的什么呢? 如今回想,字字诛心而已。 “陛下糊涂了,”尔朱英娥见他不语,只当他不信,复冷声道,“先帝所召的,是我的父亲,我告密,对我父亲,对我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总不见得……跟着太后,还能比跟着父亲更好?” “何况,我也不希望他死。”她续道,声音转凉,似是哀悼死去的人,似乎又是哀悼自己,“对于一个失了自由的人来说,在他的宫中,已是我最好的归宿。” 元子攸抬头看去,尔朱英娥的眼睛还是那样让人看不透。那双眸子一忽儿寂寥若晨星,一忽儿锋锐如刀芒,一忽儿又沉静似冰河,如今更像是这几者的糅杂。 尔朱英娥这个人,一忽儿冷若冰霜,一忽儿好像又空灵如飞鸟,孤弱似秋叶,她对他一忽儿极尽讥讽,一忽儿却在他以为她要极尽讥讽的时候,能正色坦诚地跟他说他绝想不到的心里话。 到底什么是她真实的模样? 元子攸想起梦里潇洒无羁的少女……再抬头看面前的人。 北塞最耀眼的明珠啊,终于摆在了王朝至高的位置之上,可却不再那样耀眼了。 元子攸忽然觉得确乎是自己小心眼了,险些忘了今日来的初心。何顺儿十六岁,尔朱英娥就是看上去再刚强再悍勇再谙熟世事,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罢了。 反正她不曾真真正正地伤害元诩,那么他既能将与尔朱荣的万般纠葛暂且置之一旁,又何必苦苦折磨这么一个方十六岁的少女? 可眼下他又能说什么呢?自由呵……何尝不是他心向往之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陛下还是不信?”尔朱英娥并不恼怒,只是低头,幽幽道,“我虽向往自由,可先帝崩逝,我未必便能出得宫去,就是能出得宫去,也再寻不回昔日的我,找不回昔日的……那个人。我这一生早已与自由无缘,无关旁人,我为什么要希望他死?” “他待我不好吗?也说不上。”她声音低凉,像是回忆从前一个梦,“他敬重胡皇后,心爱潘充华,但并不因此便虐待、敌视他人,他偶尔来我住处,也总是温文有礼。我年纪小他几岁,那时候连他都尚且是个孩子,知我寂寞苦恼,还会跟我讲笑话,引我开心,他只是不爱我而已。我也不爱他,两不相干,不是最好?” 说着,她抬起一双幽丽的眼来,笑得半似凄凉半似落寞,“陛下说,对我而言,又有什么能比做他的妃子更好的选择?” 这当儿,元子攸却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的身份尴尬,元诩本是他的主君与挚友,尔朱英娥偏生又曾是元诩的妃嫔,便是尔朱荣不曾横在其间,他也不便开口问询元诩与尔朱英娥的过去。如今既蒙尔朱英娥主动提及,一时恍恍然想起从前的那个少年,他还真是……关照到了身边每一个人,自己不如他,远矣。 好容易,才从喉头里挣出了一个“你……”字。 尔朱英娥却忽然又变了神色,依然是平日里冷淡难近的模样,截住他的话,“我说与你听,只是感念先帝对我,还有你对先帝的情谊,不为旁的。你若因此以为我有一分好商量好欺侮,或是对你有一丝情谊,却是多想。” 果然外强中干,得理不饶人,旁人未问,先要将自己的心思撇得干净。是十六岁少女的模样。 元子攸忍不住笑了,问她,“你恨我?”斟酌一下,又道,“或者,你怨我?” 尔朱英娥只冷眼相对,不作回答。 “也罢,”元子攸笑说,“你对我无一丝情谊,我岂能不知晓?如今既已来到这北宫,离西林园不远,劳你陪我去桐花台望一望今岁叶落前的桐树,不知可行?” “今日不想,”尔朱英娥还真的干干脆脆拒绝了他,“改日我想去了,我唤陛下便是。”说着一扭头,管自己走了。 元子攸不着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往西林园去。 上一回登桐花台还是大婚时,转眼已过去了好些时日。 放眼看去,桐叶已转黄,有些枝条树叶脱落,显露出光秃的本来面目来。这是他本以为自己大婚时洛阳的模样,满目萧条和凄怆。 现在想来,一切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不堪不是? 不日后元宽与尔朱伽邪成婚,这已成仇雠的两族,又多添了一门姻亲。 华林园里秋色宜人,已近九月。 元子攸摊开纸来,开始写那一篇不知算是什么的文。 京洛外他看不见的地方,战火弥漫。葛荣围邺城,号称拥兵百万,尔朱荣上表请击之,此事已过去数日,如今这场历时数年的平叛已到了最后的要紧关头。 万千心绪,写写停停,时局愈理愈乱,假戏越做越真。 搁下笔来步出门去,云天寥廓,斜阳隐没,风将他那一纸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吹落在地,墨痕未干,未来得及捡拾便已糊作面目全非。衰草边一泓碧波,锦鲤在水中游弋,细雨溅得满池起涟漪。 何顺儿捧着满怀的书札来寻他,元子攸坐在岸边的石上,如绵的雨丝濡湿他腿上的衣衫,挽起袖来随手翻检,到底没有他期待的那一封。 关山重重,行路迢递,星移斗转,时移世易,他自明白,任哪一处出了些微的纰漏,都不会有他期待的结果。在这个乱世做一个辗转四方的匪首,其实也好过跟在自己身边,为这乱局困顿吧。 元子攸笑一笑,探手入水,在微凉的池水里触摸岩上滑腻的青苔。永宁寺的晚钟穿越一整个洛阳宫传来,吸纳了世间的爱恨悲欢,听上去格外悠长,又格外苍凉。 十九岁时候的记忆翻涌上心头,隔着将近三年的不信、轻视、质疑,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 再伸手,搅乱一池清波,锦鲤惊跃,又远遁水底。 如斯……愚蠢又自由。 第56章 第 56 章 “葛荣……真就这样被他擒来了?”元宽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纠结。 他看的是元子攸递给他的尔朱荣的上表,“他说他要亲押葛荣进京……叔父,当真要准?” “我又有什么不准的道理?”元子攸微自嘲地一笑,道。 不过是九月,距尔朱荣带兵出京堪堪两个月的光景,他也才勉强从尔朱荣的阴影下脱出身来,过了几日勉强算是自由,算是正常的日子。可尔朱荣搅乱一切,就像他搅乱那一池秋水,大魏、洛阳,之上只怕又重要覆盖上浓浓的云翳。 本以为相见无期,但看来,命运不由人,彼此间的纠葛羁绊,远比他以为的要深、要难断。 回想来,那一日斜阳芳草,尔朱荣的身姿看起来格外高大英武,他信誓旦旦的言辞原来当真不是虚语。 “不得不说,”元子攸叹息,“尔朱荣此人当真是不出世的兵法奇才。”为了大魏,虽不想倚重他,却不得不倚重他。自己本没有选择。 该在漫天星辰下向先帝祭一杯酒,先帝至死未能平定的葛荣之患,终于消弭在了尔朱荣手里。 元子攸在其后的文书中看到了高乾的名字,这不成气候的小贼一度依附葛荣,如今葛荣被擒,他与弟弟高敖曹趁乱脱逃,下落不明。 心中并不升起太多感慨,曾经共处一室的人现在想来也遥远得很了,所谓的恩情与承诺自己本也不当做一回事,何况如今? 乱世里,可不就该这样朝秦暮楚,四处流徙? 元子攸笑一笑,放下文书。 奚毅被他传进殿来,向他深深叩首,“陛下。” “将军何须多礼。”元子攸搀他起身,将之前给元宽看过的尔朱荣的上表放到奚毅手里,“将军请看。” 这算是多日来元子攸第一次传召奚毅,奚毅不得不慎重,带着些疑惑去看那表文,看罢一时间脸上神色变幻。 “将军可有什么指教吗?”元子攸见他看完,微笑问他。 “不敢,”奚毅忙垂首,不敢多言其他,只道,“葛荣既平,是大魏之幸,下臣为陛下贺。” 元子攸一笑而已,却道,“将军长于洛阳,又与太原王相善,此次太原王进京,诸多事体,便交于将军打点,请朕这位侄儿从旁辅助,将军可愿?” 奚毅自是愣了一愣,醒过神来忙下拜,“愿为陛下分忧。” “将军请起。”元子攸道。待奚毅起身,元宽朝奚毅揖礼,“元宽愿从将军教。” “不敢。”奚毅忙又回礼。 当然算是试探,元子攸明白,元宽也明白,可是当事的奚毅却好像懵然不知。 “奚将军行事磊落,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侄儿,侄儿真瞧不出什么可疑忌处。”某日元宽这样向元子攸回报。 元子攸只是负手望着窗外,悠悠地来了一句,“他尔朱荣帐下还真的尽是人才。”话里好像没有讥讽,没有自嘲,却像是有无限的向往,元宽愣了愣,忽又觉得那分明只是单纯的感叹而已。 十月,尔朱荣押着葛荣,终于浩浩荡荡进京。 也算是一国之大事,元子攸临阊阖门,俯瞰其下迤逦的行伍。 尔朱荣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顾盼间意气风发。他身后是贺拔岳与尔朱菩提,俱着便服,其后一个元子攸不曾照面过的青年骑着马押着囚车,令元子攸头痛的尔朱世隆与高欢,还有令他为难的元天穆,似乎都没有来。 元子攸看着眼下上千耀武扬威如狼的军士,也不知是该长舒一口气,还是该倒吸一口气。 一行人在阊阖门下停驻,下马来拜,槛车里的人被拖拽至最前。 蓬头垢面,满脸沧桑,这扰得整个大魏多年不安宁的葛荣,不过是一个乱世里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寻常人。 葛荣一身不堪蔽体的破碎衣衫,带着哆嗦,向着城门忙不迭地叩首,口里不断地在喃念些什么,但是含混又支吾,城门上的元子攸根本听不清他说的内容,直到间或一两个支离破碎的字词传到他的耳中,他才明白,原来葛荣是在谢罪。 这一场表演也不知是出自谁的授意,固然宣扬了大魏的国威,可对于葛荣这样一个陌路的枭雄,不给予保留最后尊严的机会,却多少又显出些刻薄、狭隘与忍酷来。元子攸暗自叹了口气。 乱世中谁人不堪怜,元子攸没有心力去追索葛荣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怀朔的平凡小将,走上谋反,或者说是起义的不归路,其实成者王败者寇,历史从来残酷得很,你若输了,有几个人来理会你英雄末路? 如今阊阖门下,人人冷眼,阊阖门上的自己,感慨过后,能做的,也不过只是从口里吐出一个轻飘飘的“斩”字。算给旁人的交代,算给葛荣的了断。 红血泼洒,元子攸返身回宫。 身后千人依次踩过葛荣头颈里喷洒出的血泊,阊阖门下,无数血色的脚印,挨挨蹭蹭,层层叠叠,你追我赶似地漫向洛阳城里去。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场面话不知说了几多,虚与委蛇惯了,好像自己也凭空生发出些真情实感来,看着殿内人人舒眉带笑,一时又觉得荒诞,在彼此心中顾忌了如此久的葛荣,真被当年彼此都轻视了的尔朱荣荡平。 只是捷报来得太晚,当时渴盼这捷报的人有的已不在,有的已面目全非。 筵席散后,一派冷落。元子攸负手踏出殿外,洛阳宫冷肃,又是一年秋。 秋,杀伐的秋。元子攸不由抬头望,葛荣既死,不知道今夜会不会有长星坠落。 天上一星,地上一人,今夜他能否在那浩渺的繁星中找出这个他只有一面之缘的敌手?回想着那时候与元诩并肩坐在窗前看漫天星子,也说着同样的话,不自觉眼角就带了点泪,偏生给何顺儿撞见。 何顺儿还想装作不曾见,元子攸却不避他,转身携了他回去,在明光殿里铺开如雪的纸,提笔沾了浓墨,深吸一口气,挥笔写了两个字。 这字写得大,不是他平日里处理公事写的小楷,写完这二字元子攸许久不再往下写,只提着笔空站着,凝视着这两个字。 何顺儿不过站在他身侧稍后,越过他的肩,看见那纸上的墨迹。这两个字笔画简单,何顺儿不曾刻意识过字,却也因街头巷尾或是从前汝南王的文稿里频繁出现而认出:永安。 “这两个字,可好?”元子攸忽然问。 何顺儿不懂他是问字还是字的寓意,只凭着自己的本心回答,“自然好!主子的字,是顶漂亮的。” 自尔朱荣入城来,元子攸似乎根本不曾舒展过眉头,这时似乎终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但又很快收敛,“我是问你,‘永安’……可好?” “永安?”何顺儿不知此问由何而来,孩童般亮着眼睛答道,“永安……自然好啊,若是万事万物永安,没有纷争,没有离散,”说着眼睛里的亮光转作黯淡,低声道,“我也还能和哥哥在一起……” 元子攸回头看他,一时间似乎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可忽然又换作了一声低叹。 “他大约会笑我吧?”元子攸又开始顾自己喃喃说些何顺儿听不懂的话,“也对……当时我说,美好的寓意总是要有的。” 说完这一句,元子攸端正神色,“我的年号,不必再叫什么建义,从今就改作永安。” 尔朱荣既归,自然少不了宴射。对于元子攸的新年号,尔朱荣等人似乎都没什么表示,唯那日骑着马押着葛荣囚车的青年,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讥讽不屑。 尔朱荣为他介绍,那青年原是尔朱荣的堂侄,名尔朱兆,是个善骑射有勇力的人物,说他是个游猎的好手。 那青年脸上露出些自得的神色,弯弓搭箭,果然箭箭正中鹄的,元子攸出于礼节赏他水酒,一侧脸间看见身旁惯是面无表情的尔朱英娥竟是一脸的嫌恶。 元子攸移目下望,尔朱菩提的脸色似乎也并不好看,唯贺拔岳仍是一身白衣,低垂着眼睑,好像对这一切并不关心。 元子攸将一切看在眼里,忽觉得自己对于尔朱荣已经逐渐习惯与自然,也许时间真的能那样轻易磨洗一切,那刻骨的血海深仇他如今已能将之压在脑海的更深处,不至于时时翻涌想起,教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觉得自己已有了这样的能力,无论是像现在这样始终与尔朱荣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泰然相处,还是某一日以更血腥更残忍更快意的手法虐之杀之解恨,他觉得自己都可以做到。 也许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又或者那日太后一语成谶,是这个位置赋予他的。元子攸也有那么一刹那悚然惊心,为自己的改变,为自己对自己更深入的了解。 “陛下?”下首尔朱荣唤他,想是尔朱荣先前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不曾听进耳里。 他回过神来。尔朱荣似乎也察觉出他的走神,又道,“适才下臣说,葛荣既平,下臣当往关内讨萧宝夤。未知圣意如何?” 萧宝夤?萧赞…… “不,他……”想起萧赞,元子攸前一个刹那好像得到的狠毒、权术全又消失不见,一时却又想不到好的托辞,只好道,“先等一等。” 尔朱荣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反附和道,“此子确乎不成气候,由之也罢。”元子攸刚略舒了一口气,又听见他下一句,“那么就是齐州的高氏乱匪。” 高乾? 元子攸忽然觉得自己十足的狼狈,“不……” 尔朱荣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十足的怪异,“高氏兄弟如狼似虎,养虎遗患,陛下慎之!” “朕只是想……”元子攸咳了一声,“太原王连月征伐,军士疲敝,当作修整。剿寇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尔朱荣却摇头道,“陛下非行伍之人,不明此关窍。如今士气高涨,正将乘胜而讨,以振大魏国威。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言在理。”元子攸也只好应声,“只是区区齐州小贼,也值得大军特意征讨?” “陛下休要小看高氏兄弟,”尔朱荣道,“下臣对此贼寇有所研究,为首之人文韬武略,当是将才。” “如此,太原王以为可有招降之可能?” “狼子野心,难矣。”尔朱荣摇头道,“不过,下臣有一诱俘之法,许能奏效。” 元子攸在心里苦笑,想到自己先前那一封枉费心机的招降书……尔朱荣的手段,可会比自己高妙? 第57章 第 57 章 “永安……是吗?” “我原以为你要笑我。”元子攸道。 “笑陛下什么呢?明知不可能却期盼?”萧赞摇了摇头,“不是陛下说的,美好的寓意总是要有的?” “……你竟还记得。” 二人走到永宁寺外,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心有灵犀一般同时驻了足。永宁寺总是能给人万千感慨。 萧赞笑了笑,“放眼何人何处不是这样呢?就说眼前这永宁寺……”说着吸了口气,“永宁寺,日日闻钟声,还从不知永宁寺是何模样。” 寺门外僧人向元子攸施礼,元子攸当先入了寺门,萧赞跟在他身后,入寺后屏息四顾。 “好像那一日先帝带我入永宁寺不过是眼前的事,”元子攸叹道,“转眼,却是我带你入寺了。” “逝者已逝……” “不,”元子攸摇摇头,打断他的话,“现在已经不多难过了,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今日不过只因为是故地重游。这样多的人逝去后,我曾一遍又一遍地劝慰自己,生死本是寻常事,心里念得多了,好像也就真的接受了一样,只无非,他走得实在太早了一点,也太过不该了一点。” 二人本是为了萧赞与元莒犁不久后的婚事而来,不料却又说起感伤的话题,一时双双缄口,在僧人的指引下入佛殿默然礼过佛,良久才走出佛殿。 殿后依然是高塔孤耸,直指入天,想来没有人能走到这里,还能把控得住自己,不往那高塔处走去的。 沿着一级又一级的木阶绕转,一步步高升,终至高处不胜寒。永宁寺高塔上的疾风灌满了彼此的襟袖,向这头望,是闾阎扑地却绝少人迹,向那头望,有殿宇恢弘而宫巷幽深。 “难怪,难怪先帝严令不可私登永宁寺塔,”纵是如萧赞,也忍不住道,“在塔下万想不到如此。” “殿下到底是比我当初镇静得多了。”元子攸道。他拢一拢衣袍,背倚在窗边,侧转脸去望外面。 一只孤雁似乎本在塔顶歇脚,忽然振翅起飞,独独地哀鸣一声,音调凄怆而悠长。 二人不由自主地都目送那鸿雁南去。 “十月末了啊……”怅望许久,元子攸呵出一口气,想着是要活跃一下气氛,“婚期将近,不知道姐姐现在正在做什么。”低头看,洛阳宫里依稀能见宫人来往,匆匆碌碌,却又不知他们到底在为什么匆碌着。 他眯起眼睛,想努力去辨认出徽音殿的所在,一时却先认出了自己的明光殿与皇后的晖章殿。两宫静默,了无生气,元子攸的心中忽有那么一些痛,但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与探究,身边好一时间没有接话的萧赞忽然低声问,“殿下当是不愿意的吧?” 他这一句话突兀,元子攸尚未回转头来看他已先脱口而出,“什么?” 萧赞也移目过来,望向元子攸,眼里的神色极深,“寿阳长公主。” 元子攸有那么一瞬的惊惶,却又强笑,“殿下何出此言?”见萧赞神色严肃,也知他不好糊弄,又道,“殿下好才华,真性情,举世难得,本当为人所歆慕。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说完却见萧赞只是望着自己,良久,忽而苦笑,“羡慕我什么呢?作得一手好辞?弹得一手悲歌?”剩下两句“杀子弃妻,背母去国”好歹还是咽回了喉咙里。 虽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但二人间已很多年不将此事提出来讲,萧赞话说出口,已然追悔,眼前元子攸已站直了身子,肃然道,“我并非嘲弄,我当真仰慕殿下才华,钦佩殿下行止,殿下北来我大魏,是我大魏之幸,是南梁之失。至于姐姐……此事确乎是我唐突,昔日我满腔愤恨,神志不清,如今悔之晚矣,殿下尽可怨怼我,但事已至此,事已至此……”连说了两遍,却不知再往下能说些什么。 “陛下何至于如此?”萧赞也正色道,“我岂有怨怼之意,只怕委屈了公主。”本想续说些什么,转念却顿了顿,故作轻松随意地笑了笑,“陛下难道非要我说些什么剖肝沥胆的话出来才肯明白我本无心之言?” 元子攸又凝眸看了他两眼,忽背转身去,对着塔外一望无际的天穹,“今日在这高塔中,此言只说与风知晓。朕少年伴读帝侧,终日听夫子博士讲史,夫子博士讲史,自然是褒尧舜而非桀纣,尊孔孟而黜百家,不外如是。” “朕自然不是要讲这些……其实朕更年幼时曾听幽王烽火戏诸侯,是大兄讲与朕听的,大兄掩卷却说,幽王亡国,诚然荒唐,诚然可笑,但平生有所痴爱,而能为此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却也令人感佩。千载之下,定有知己。” “时至今日朕也不知道一贯知节守礼的大兄缘何会对朕说这样的话,也许知节守礼本就是他掩饰自己的伪装,也许一切不过只是一时意气上的牢骚,但他到底在朕的心里种上了这样一颗种子,后来朕读史或识人,总带着那样一种跳出礼教外的眼光……细想来,幽王至今,昏君总也有百数十个,可除幽王外,竟无人值得一提。” 他迎着风摇了摇头,“朕到底要说什么呢,千言万语,忽然连自己也不甚明了。朕似乎是想说,人生在世,一生际遇本难预料,若能有所追求,因此做出些什么事,为旁人所不能理解,甚至于从前知己割席断交,也是有的。朕少年时也曾拟想过自己的一生,虽然逢人说的是惟愿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但又有很多时候,四下无人,星月满天,枕着胳臂仰天躺着,也会想,这一生总该有所钟情处,离经叛道,诚所羡也,固所愿也。无非终日困顿京师,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什么罢了。” “去岁先帝与朕说起梁帝出家,好似觉得是出闹剧,其实梁帝爱佛,又何尝不是一痴人……”他话锋一转,续道,“虽然扰得群臣不得安宁,但也许就如烽火台上的幽王一般,其实那一刻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群臣赎他不赎他,甚或南梁因不因此改姓,那一刻并不是他考虑到的,人生在世,却总要顾虑伯仁会否因己而死,可不是寸步难行,作茧自缚?此言有为自己开罪的意思,但如若那一刻并不能料想到后来的结局,其实后来的自己也不应该回过头去苛责自己从前做错什么,不是吗?” 他顿了好一会儿,“谁又能从始至终真正心安吗?就为幼时大兄有意或无意的一句话,朕心中叛逆的萌芽生长,是以少年时朕也曾救助逃犯,结交不齿,与狐朋狗友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回想先帝待朕……”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朕并非他的忠臣。” 萧赞脸色变过数回,至此终于忍不住惊道,“陛下!” 元子攸转过身来,神色却如常,“今日的风好生大!咦,殿下这是什么神情,可是被风呛着了?” 一番抢白闹得萧赞心中震动却又无可奈何,只道是,“诚不曾料想这风如此劲猛。” 元子攸一笑。他的笑本自真心,容颜也是端丽明媚,只是眼角一点泪痣总让那笑染了一层说不明的悲怆,在远离人间的高塔上,在深秋瑰丽的日光下格外令人动容。 萧赞再没有说些什么,直到二人下塔,眼看着又要走出寺门重回到那人间烟火里,萧赞才突然说了一句,“叔叔的事,陛下不该……” “怎么?”元子攸愣了愣,停下脚步,见萧赞蹙眉,好似正思量该如何开口,又一笑,“殿下若有什么话,不如说与风听,不必说与我听。” 萧赞只得缄口。 再送萧赞到他供奉亡母的破庙外,离长秋寺并不太远。元子攸道了别,一个人径往长秋寺外走。 已有半年多的光景,洛阳到底多了不少人迹,有了些许昔日的繁华气象。 旁人的笑语声被风刮过他的耳畔,遥遥的好像都是他不可得的欢乐。一腔心事好像也只能说与风知晓,无论在萧赞,在姐姐,甚或在何顺儿面前,好像展露的都不是真正、完整的自己,更遑论他的侄儿们与朝臣们。 自大兄去后,又还有谁能真正了解他,包容他? 长秋寺、延年里,都是从前大兄常带他来的地方。今日真的尽是来故地重游睹物思人来的了。 本是异族聚集流连的地方,远远的,不知何人在吹奏胡笳,声音幽咽悲凉,元子攸猝然止住了步子,为那胡笳声牵引。 回转身来,循声寻觅了很久,却仍只闻乐音不见人,直走到西阳门前,见那城门底下长身立着个白衣青年,负手仰头,风姿卓然,俨然不似这洛阳烟火里的人物。 “贺拔将军?” 那白衣青年回过头来,果然是贺拔岳,见到唤自己的竟是元子攸,大是意外,不过此地毕竟是宫外,便不施礼,“陛下!陛下怎也在此处?” 元子攸走近。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神往,胡笳声里,虽在洛阳,却好像是在塞上相逢。 元子攸忽然念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二人相顾而笑。 第58章 第 58 章 “那日陛下带下臣来这长秋寺,下臣还说戎马倥偬,相见难期,不想,竟这样快能再得见陛下。”贺拔岳道。 胡笳声里思悠悠,二人相识不过半载,可每一次见,都是一次天翻地覆。天子崩、公卿亡、逆贼死……下一回不知又当赔上谁人的性命? 那厢贺拔岳兀自不觉他心头的感慨,笑道,“长秋寺外真多异人,从前我尚是太学生的时候,得闲也与三五伙伴来此地游荡……倏忽,已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他怀想着从前,忽然也感慨起来,“以当日洛阳的繁华富庶,谁能料想得到,不过短短数载,洛阳竟会变成今日的样子?” “当日的大魏正鼎盛时,将军正当年少,可有什么志愿吗?”元子攸忽然问。 贺拔岳闻言笑了,“哪有什么志愿啊。那个时候,只以为往后的日子都是一样,就只想着能和父亲,和两位兄长一起能就这样平淡地过完一生就好了。” 元子攸沉默了好一阵子,却问,“贺拔允、贺拔胜将军可好?” “陛下挂心,兄长们都好。”虽愣了一愣,贺拔岳很快颔首答道。 元子攸凝望着贺拔岳的面庞,“塞外劳苦,将军到底清减了。” “是吗,”贺拔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下臣倒不觉得有什么。” “比起洛阳,也许将军还是更喜欢塞外吧……”胡笳声渐歇,千言万语,也好似这胡笳声一般缭绕心头,开口却什么也不能言说。他与贺拔岳,就算同穿着一身白衣,同站在这洛阳城门下,同听着一支胡笳曲,却终究是不一样的人。有些话他凭着一时的意气不计后果地问出口,有些话他分明想问,心中计较演练了千百回,到头来还是咽回了肚中。贺拔岳不知是不是也是如此? “那么陛下呢?”贺拔岳却突兀问,“陛下年少时候,平生的志愿又是什么?” “平生的志愿啊……”元子攸笑一笑,“我不比将军,小的时候,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知道洛阳、永宁寺、太极殿,当然还有母亲、兄长、幼弟。”他往西阳门外步去,“我只希望洛阳内的一切永恒不变,而我却能一人一骑,再无牵绊,恣意漂流,去纵览塞外的风光,”他在洒满身的夕阳里回过头来,笑道,“少年心事多半是要落空的。将军瞧,事到如今,我却是……从此困顿这洛阳宫,再不得自由了。” 贺拔岳只有苦笑,“陛下的话,这样教人难接。” “我说这些,并非要将军难堪,”元子攸道,“后来的一切,本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谁的。”他转而笑道,“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将军难在京师,不如我请将军喝一杯酒如何?” 二人联袂入宫,暮色更沉,昏昏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所。 洛阳宫里四下齐整,唯独北宫寥落。元子攸命何顺儿铺上羊毡,点上炬火,幕天席地朔风萧瑟,也终于有了一份旷野里无牵无伴的恣肆来。只是白玉雕栏横亘在侧,提醒着二人这终归不过是强行臆造出来的一场幻梦。 狼肉自然是再不可得,连那粗粝狂烈的酒也不可复刻,便将将拿那三十余年的鹤觞酒聊作慰藉。不知昔年孝文皇帝因何存下的这酒,今日却便宜了自己与贺拔岳,此中变故,大抵……也是他决不能料想得到的吧。 “将军有没有在年少的时候留过这样的纪念,比如埋下一坛酒,三十年后再掘出?三十年后若故人尚在,自然是绝妙,若故人不在,睹物思人,三十年的陈酒换一场宿醉,又如何不好?” “也许,有吧。只是更可能的,是早早遗忘,就算掘出那坛酒,也不记得当初是因何而留的了。岁月轻忽,哪里需要三十年,三年就足以忘却初衷。” “那么我今日便与将军立一个约定,只可惜我不会酿酒——就将这半坛未尽的酒埋于此地,三年以后,若你我尚在,再来此地品论初衷如何?” 贺拔岳笑了,“好。” 元子攸亦笑,抬头看向贺拔岳的眼睛,“我赌将军不忘。” 元子攸早挥退了从人,此时身上倒也没什么趁手的物什,索性拔出那把素来随身的短匕,在北宫的廊柱下胡乱地挖了一个坑来,待埋好了酒,又随口跟贺拔岳笑道,“这短匕我随身多年,倒是今日第一次派上用场。” 却是贺拔岳眼尖,问,“这可是太行山那一日……” “你倒心细,”元子攸笑,“那一日若不是将军与……”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它许是能派上用场的。”想了想,索性将那短匕随手掷进坑中,“就留它与你我做个见证吧。” 二人笑,正要站起身来,元子攸忽见身畔的贺拔岳眼神变了,像是被不远处的什么吸引,目光忽然瞥开,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而去。 元子攸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一种眼色,那一刻贺拔岳的眼神变得十分渺远,元子攸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世界,一个他不曾涉足,也全不了解的世界。他也不由自主为贺拔岳的眼神所怔忡,过了一刻才想起回过头。 回过头去,幢幢的火光下半张完美无瑕的脸,明明那五官、线条都是他所熟识的,看上去却无法言说地遥不可及与陌生,那一双瞳子一半隐在夜色里,一半被火光照得炽烈无比,却又从深处透出一股子能渗入人心底的凉。不过只是一个瞬间,那双瞳子的主人回头决绝而去,这决绝的背影倒是元子攸所熟悉的。 不过只是转瞬,元子攸来不及想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北宫外,那样的眼色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一种沉重的悲凉。适才饮的酒,适才立的约所带来的快意与欢欣被抹煞得一干二净,他踉跄退了一步才站定,抬头看向面前的贺拔岳。 贺拔岳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便笑一笑,“下臣失仪。太原王的长女——从前常跟随在太原王身边——也算是曾侍候过的少主人……多时不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陛下勿怪。”他到底好本事好教养,只一瞬又恢复到端良温文的模样。适才的一切全不着痕迹。 不过多看一眼而已,又算得什么?元子攸自不是小心眼的人,但贺拔岳乍见尔朱英娥那一刻浑身乍然散发出的落寞,触动了他心内某处,总教他觉得熟稔。元子攸忽然想起立后那一日夜宴中某个白衣人那幽凉的一瞥,那时候人影纷杂他没看得太清楚,现在回想,那人可不就是贺拔岳么? 也许是如同自己从前的那种无关风月的心动,也许超越之,也许是如同自己如今的这般同病相怜的哀悯,也许不及之。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时至今日,是与不是还有什么重要?故事早已被命运改写,该在一起的人终于被宫墙隔离,不该在一起的人偏偏被宫墙锁在一处。怎样想,也不会有好结局。 “贺拔将军,”元子攸问了一个浑不着边的问题,“北塞的原野……究竟什么模样?” “这种事情,旁人说的怎能算准?”贺拔岳只是笑得分毫不差,“不过既然陛下信赖,下臣也就讲述一二——未必便是陛下向往的北塞。” 可话这么说,他却又一时语塞,一阵风吹过,吹得二人周遭火光明灭不定,连带着映得二人脸色亦是阴晴不定。 贺拔岳似略笑了笑,“下臣本还在斟酌从何讲起——陛下说向往北塞,或许向往的是北塞的风。北塞上的风吹来无阻隔……”他顿了顿,斟起一杯酒向元子攸一敬,“如今的时节,合该纵马。迎风而去,风如割面。”他仰头饮下那杯酒,“也有胡笳,也有酒,也有篝火,也有歌……”他的眼里终不可免地流落出一丝惘然来,“但其实无论塞上或是洛阳,都是一样的,有欢愉自有悲辛,有重逢自有分离,若要自由,总是要抛却下太多,自由又岂是身在北塞就永能拥有的?” “将军的话,又如何教人好接?”元子攸端坐在他对面,轻声道。 贺拔岳亦轻声道,“更多的时候,我更希望我能回到十几岁在洛阳城里的时候,我一直做一个异族的太学生,随波逐流,从不知山外有山,北塞旷大,逢年过节我也遥想一下远在塞外的父兄,但我操心的不过是今日的功课,明日的饭钱……这样的日子,再不可得了!” “将军醉了。”默然良久,元子攸道。他站起身来,也不管身后贺拔岳究竟几分醉几分醒,一个人端着一杯酒踉踉跄跄往外去。风吹得头痛欲裂,仰起头,一钩残月,元子攸就这样长久地与残月痴痴对望。究竟,究竟都做错了什么呢,任谁都要留下那么多缺憾,就连那清风朗月一般的贺拔岳,为什么说来的故事也那样教人难过? 他将手中那杯酒兜头浇下。 今夜,分不清是谁灌醉了谁,又或者是谁灌醉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