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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作者:醉里犹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他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


    紧接着的,就是他的长兄。


    元劭叮嘱他向元子直隐瞒李媛华去世的消息,可毕竟是热孝在身,他去探望元子直的时候,便穿了身寻常的白衣。哪成想,这白衣一穿就是很多年,到后来他登基为帝,脱去朝服之后,也总是穿一身的白衣。


    为祭奠故去的人,也为哀悼自己。


    这是后话。


    元子攸记得,那一天,还是李伯为他开的门,一贯对他很是慈爱和蔼的李伯那天神色却很是不豫,迎头便道,“二公子那日怎能让县公一个人回来?”


    元子攸奔忙了这些日,一时真忘了这事,这时听李伯劈头一问,心猛地悬起,嗓音都有些变了,“大兄出事了?”


    李伯见他神色真切,心里又软了,这几日多多少少得知了李媛华的死讯,倒不好再教训他,只叹了口气,“县公那日从马上跌了下来……”


    “什么!大兄他……还好吗?”


    “倒是没跌伤,只是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会儿,受了寒,病势多少更沉了些。”


    “我……”元子攸说不出话来,眼圈微微地红了。


    李伯只好劝他,“县公尚好,二公子莫太自责了。”可是还是忍不住埋怨道,“可便是那日公子实在抽不开身,也该派个小厮跟着县公回来啊。”


    “李伯,我……”


    “唉,”李伯叹了口气,“公子这个样子怎能去见县公啊,还是我让秀娘给你打盆水洗洗脸吧。”


    元子攸匆匆忙忙洗了脸,便想要进厢房里看元子直。李伯却拦住了他,“公子且稍待。县公睡着了。”对着站在一旁的秀娘道,“你去吧。”


    秀娘依旧不发一言,沉默地退下了。


    “我有些话要跟公子说。”李伯说,“公子可还记得秀娘?”


    元子攸虽然不解,也只得捺住性子,答道,“自然记得。”


    李伯忽然叹了口气,“我猜,县公等下一定要跟公子说这个。”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如何起头,最后问道,“关于秀娘,公子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是那日洛河舟上偶遇,她唱过了梁帝的《西洲曲》,后来又唱了支很悲伤的曲子,那位带她北上的老船夫说,那曲子叫《听钟鸣》。”


    “便是这了。”李伯忽然道。


    “怎么?”


    “这曲子关乎她的过去。”李伯道,“公子入宫后不久,有一日,秀娘便稀里糊涂出现在县公府门口,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她是如何寻来的,那撑船的老者究竟是何许人也,而当初她与县公船上相逢,也究竟是不是偶遇。”


    “这件事县公不肯说,秀娘不会说,而那撑船的老者仿若凭空消失一般,我寻遍了洛河南岸,也没有听说有人见过他。”李伯说,“总之县公不曾犹豫,收留了秀娘。”


    “这姑娘除了痴痴傻傻,害怕钟鸣之外竟是无可指摘,歌喉绝妙便也罢了,连种种礼仪都不需教导,竟像是天生便会的一般。县公大略也跟我讲过些秀娘的事,他……可能因为自己出身的缘故,对于曾遭不幸的姑娘本能地有亲近之心,对秀娘的身世虽有疑虑却不愿探究,可我不同,究竟是照料县公的人,不敢大意,这些年便一直留心,竟打听到不少事。”


    “依我猜想,这秀娘只怕昔日正是南梁宫中的歌女,八成还很是得志,常在御前作歌,是以便是痴傻了犹能歌梁帝的《西洲曲》。而至于那曲《听钟鸣》……就要涉及到另一个人的身世了。”


    “豫章王?”


    “是他了。”李伯看了一眼元子攸,续道,“豫章王的身世便一言难尽了。他姓萧名综,是梁帝次子,不过,遍南梁却纷传他并非梁帝亲子,而是已亡的南齐末帝东昏侯的遗腹之子,这流言纷飞,在建康几是人尽皆知。”


    “梁帝也知道?”元子攸忍不住问。


    “知道。”说起梁帝,李伯有些感慨,“这梁帝倒确非寻常人,竟不以为意,诸多帝子中却是最喜爱豫章王。可这位豫章王虽得梁帝宠爱,却遭兄弟排挤,再加上为流言困扰,时间久了也经受不住,听说在南梁做了许多……”李伯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的神色变得很是复杂,似乎在思索如何措辞,最后道,“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大约……不知怎的被秀娘见到,秀娘便因此痴了。”


    元子攸忍不住皱眉,心想究竟做了什么事,竟能把一个出入宫中见惯世面的歌女吓痴了,离开建康这么多年,竟还不见好?又回想那一曲《听钟鸣》,固然曲调甚哀,曲辞甚悲,可到底也不像是什么神志错乱的人所作——这豫章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梁一门皆文士。”李伯叹道,“这豫章王的辞写得绝佳,可见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行事却如此……唉,罢了,不提他了。这豫章王如何本来没什么干连,只是秀娘来的第二年,竟生下一个男孩……”


    忽然房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元子直的声音沙哑着喊道,“李……李伯!”


    “县公醒了!”李伯再顾不得元子攸,抢进厢房内。隔了一会儿,房内元子直的咳嗽渐渐平息,道,“是子攸来了吗?”


    “是,我去请二公子进来。”李伯说着走出房外,对元子攸道,“去吧。”说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元子攸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见半边阳光下榻上的元子直虽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精神到底还不算太糟,略舒了一口气,便想起早先李伯的训斥,语无伦次地道,“大兄,对不起……那一天……我……”


    “无事,”元子直轻声道,“怨不着你,我自己清楚,不因为那天的事,我也没多少日子了。”


    “大兄!”元子攸心里一惊,徒劳地劝说,“大兄正当盛年,怎说这种话!”


    元子直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坐近些……我看不清你……”元子攸依言坐在他的榻边。


    “刚听李伯胡说了……”元子直眼神有些涣散,元子攸一时觉得他在望着自己,一时又怀疑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孩子,确实是我的。我给他起名……叫文。我瞒着你了……”


    “秀娘的身世……只怕他说的错不了大概。她是苦命人,我这一去……真不知她何以为生。好在她歌喉动人,又颇知礼,我把她交托给你,当不会成为你的累赘。至于文儿……定要让他以我的孩子的身份活下去。”


    这分明是交代后事,元子攸既惊且恐,可只得一件件答应。


    最后元子直喘了口气,道,“母亲的事……我已知道了。你们当真以为瞒得了我吗?”他说着很是吃力地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的元子攸,“子攸你不适合穿白衣。白衣清冷,而你太瘦。白衣……也太过不祥了。”


    这是元子直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记到了今日。可他却出于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的执拗,将白衣一直穿到了今日。


    他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犹穿在身上的衣。衣衫污秽,破败不堪,已辨不出本来颜色,可元子攸自己知道,这原本也是一件白衣。


    不多久后,元子直病逝,他并不在身边。


    半年来他又登北邙。


    这一次不同上回,天气是绝好的,北邙山上遍地坟冢,一眼望去看得清清楚楚。并无太多人来送行,寥寥十数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的鞋靴踏在山道上驳杂丛生的乱草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一天,他没有流泪,只是穿了一件白衣。


    “真不敢信,大兄……竟去了。”还是元劭喃喃说了一句。


    谁也没有应声。前头一身缟素的半大孩子在墓前怔怔立了很久,终于哭出声来。元子正蹲在他身畔,抚摸他的发顶和肩膀,温声安慰,“宽儿别哭,你爹他,是去了天上……瞧,他在天上望着你呢。”


    身后秀娘怀抱里的幼童,大约是被长兄的哭泣声所感染,也“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元子攸转过身去,想要接过孩子,“我来。”却看见一直怔怔的秀娘,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伸出的手便顿了一顿。


    “怎么?”后来元劭问他。


    元子攸只是摇了摇头,“我看着宽儿,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大兄。年纪幼小,孤苦伶仃。”


    “事已至此,日后我兄弟多加照料便是。”元劭也只能叹一口气,“可是那文儿……”


    “你也觉得文儿不像大兄是吗?”元子攸笑了一笑,却没再说下去,心里又想起那一日元子直的话来。


    他为难的是秀娘。


    自己毕竟年少未婚,又常在宫中走动,自己的武城县公府几乎便是摆设,若就此随随便便把秀娘放在府中,到底违背元子直叮嘱他的意思,但这事,他毕竟不好和元劭他们商量。


    他足足为难了一整年,也没有给秀娘想到一个好的去处,秀娘依旧以一种暧昧不明的身份暂居他府上。很多时候,元子攸偶然归来,见到秀娘,神思恍惚,便想起已亡的长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直到一年后,他遇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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