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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作者:醉里犹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等过了年,李媛华的病势更沉,元子直回了洛阳,却不知是新病还是旧疾,也总不见好。


    年节里到处都是一派喜色,头两日李媛华还强打精神在王府里稍稍走动,可慢慢地站不起身,只能坐在榻上,又过几日,却是只能躺着了。


    家中事宜都是元劭在主持,也见他的眉头一日日锁得更深了。到了十四日晚间,李媛华已是昏睡时长,清醒时短,元劭从母亲房中出来,悄悄拉了元子攸到一旁,长叹了一声才道,“母亲怕是……就在这几日了。子攸你跟大兄关系好,明日去大兄那看看,他要是起得来,请他来看看母亲吧,虽说母亲不待见他,可到底……”说到这再说不下去了。


    元子攸点点头,“哥哥,今晚我守着母亲吧,你已几日没合眼,且去歇歇。”


    元劭摇头,“不打紧,还是我来吧。”


    元子攸坚持道,“要真有什么事,我唤你便是了。”


    “好吧。”元劭只好答应。


    这一年冬天气极冷,到了晚上更甚,纵使是在元劭叮嘱下穿了皮袄大氅,寒意都还能透过层层衣衫侵入肌骨。


    元子攸生怕惊醒母亲,坐在榻边,不敢走动,便是李媛华的房中点着暖炉,他慢慢地还是觉得手脚僵硬麻木,过不多时直打哆嗦。


    屋外寒风凛冽着吹,有若鬼哭,“吱呀——”一声,吹开了一扇窗,床幔飞扬,暖炉里的炭猛地明亮。元子攸忙过去关窗,一抬眼却见窗外那轮月极清极寒,稍稍的缺了一点,虽然还是十四,可记忆里好像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月亮。


    他只出神了一小会儿,榻上李媛华大约是被冷风一激,醒了过来,鼻腔里发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元子攸急忙合上窗去看她,李媛华确乎睁着眼,他心中一喜,却听李媛华含含混混地唤他,“子正……”


    元子攸和元子正年纪相仿,容貌也有些相似,又是夜里,李媛华看错也不奇怪,元子攸并不点破,低声唤了一声“母亲”。


    “子正,都十岁了,夜里睡觉怎么还蹬被子……”李媛华不理会他,只是顾自己喃喃。元子攸一听,心中慢慢又凉下去,知道母亲终究还是在说胡话。


    只听李媛华又道,“……以后母亲不在了,晚上谁给你盖被子……”越说越含混,渐渐听不清了。


    元子攸心下恻然,知道是母亲昏迷中还以为自己兄弟年幼,要来盖被子。既替元子正盖过,只怕也给自己盖过,可自己从来不知。他长这么大,又何曾在母亲榻前侍候过母亲呢?


    这夜李媛华半夜都在断断续续说着胡话,也有丈夫被害时对高肇的诅咒,“天道有灵,汝当恶死”,更多还是关于他们兄弟几个的。


    元子攸一夜提着心,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元子攸回过头,见是元劭,又望望天色,天还未明。大约还是元劭不放心,提早过来了。


    “怎么样?”元劭压低嗓音问。


    元子攸摇摇头,“母亲在说胡话了。”


    元劭听了看了李媛华一眼,隔了一晌重重叹了口气,“子攸你去睡会,等醒了……去请大兄来吧。”


    元子攸心中已明白,默默点了点头。


    他自然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半宿,好容易等天光大亮,便出门骑了马去元子直那了。


    又是敲了许久,李伯才来开了门,彼此一见都是一怔。


    李伯年纪虽大,一向精神健旺,此时一见却只觉憔悴,好像顿时苍老了几十岁一样,而元子攸更不必说,年少俊美,一贯风度翩翩,此时双眼布着血丝,身上衣衫都看是胡乱系的。


    这一对望,彼此都知情况不佳,李伯先问,“王妃可好些了么?”


    元子攸摇头,问,“大兄呢?”


    “唉。”李伯叹一口气。


    厢房内元子直倚着榻在看一本书,说是看书,其实他脑中昏昏沉沉,根本看不进去,这一页书也许久不见翻动了。元子攸进了房他亦恍然不觉。


    元子攸一见了他眼中就是一酸,险险落下泪来,默默站了好久,元子直好歹才发觉了他,招招手奇怪道,“子攸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不过来坐?”


    元子攸走近,忍不住眼泪就落下来了,“大兄……你,怎么这么瘦了?”


    “是瘦了点,南郑的粮食,吃不太惯。”元子直笑道,见到他流了泪,拉了他的手让他坐下,“都十七岁了吧……哭什么?回了洛阳,过几日就胖回来了。”


    元子攸只是摇头不答话。


    元子直哄了他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子攸你怎的今日会来我这?母亲怎样了?”


    元子攸心里不忍,抽抽噎噎了一阵,才道,“母亲……不太好。哥哥让我请你去一趟……”


    元子直猛地坐直,掀开被子,扬声道,“李伯!我要出去一趟。”他说着站起身来,可是病中无力,身子晃了一晃,眼看又要跌回榻上,元子攸忙扶住他。


    李伯闻声赶来,明知他不该出门,却也不好相劝,替他系了大氅,问道,“县公,可要套辆车去?”


    元子直却摇头,“太费时间……还是骑马去吧。”李伯刚要相劝,又被元子直制止,“没事,有子攸一起。”


    李伯要扶他出门,元子直推开他,道“这几日太辛苦你,你趁我不在,好好休息休息。”他转头对元子攸道,“子攸,走吧。”


    元子攸扶着长兄,心里明知他已将大半的体重都压在自己肩上,确实是瘦得太多了,却总忍不住安慰自己,是自己长大了,力气大了。


    待要上马,元子直自己又怎上得去,元子攸在后面使力了扶他好歹才将他送上马背,元子攸见他坐在马上摇摇晃晃,生怕他跌下,自己忙上了马揽过他的缰绳扶住了他。


    却听元子直笑道,“从前你年纪小,每每骑马都是我扶你上去,不想今日倒要你来扶我了。”


    元子攸心中一酸,只不说话,踢了踢马身,两匹马并驾朝彭城王府去了。


    他们一路耽搁得久,等到了彭城王府,却见几个姐妹也到了。


    元劭见了他们,道,“来了?”又见元子直的模样,哽了一哽,道,“母亲在房里,大兄……去见见吧。”早有人扶着元子直进了房去了。


    余下两兄弟对望,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元劭叹道,“大兄……唉,早知这样,我真不该让你去请大兄。”又埋怨元子攸道,“大兄这个样子,你怎不劝劝,竟就让他来了?”


    “大兄的脾性,我哪劝得了他,还平白惹他生气。”元子攸也叹了口气。


    这时却见适才扶了元子直进去的人从房中出来了,原来是元莒犁。


    元子攸本有两个同母姐姐,这时都已出嫁,余下未嫁的一个庶姐一个庶妹,算来还是跟元莒犁关系最好,不过姐妹毕竟不同于兄弟,算起来彼此已是很久不见了,这时便招呼道,“姐姐。”


    “子攸。”元莒犁应了一声,“子攸高多了。”可是显然心不在焉。


    “莒犁你怎的出来了?”元劭问。


    元莒犁道,“母亲说是有话要单独跟大兄说。”


    元劭点点头,一众人都沉默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只见元子直摇摇晃晃地从房中出来了,脸色竟是比进去时候还差几分。


    元劭和元子攸忙上前扶住他,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元劭进了房。


    元子直咳了几咳,道“子攸,劳你扶我上马。”声音听来很是无力。


    元子攸想想也知他二人是聊得不愉快,多半还是李媛华要赶他走,只得扶了他出门上马。


    元子直坐好了,道,“你回去吧。”


    “大兄你说什么话!”元子攸道,自己也要去骑马,可刚刚踩上镫,突然听到门内惊呼一片,动作也就缓了一缓。


    元子直身子晃了一晃,大约是想去看,最终忍住了,只是拨转了马头,道,“子攸你去看母亲要紧,我回得去。”


    元子攸犹疑了一下,元子直已骑着马慢慢走远了。元子攸望了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终于狠了狠心不再看,转头进了门中。


    房内众人都围在榻前,元子攸过去一看,只见李媛华双目紧闭,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脸色灰败,要不是胸口还有些微起伏,几乎就同死人一般,只怕已是弥留之际了。元子攸一见之下,便瞬间忘了刚离去的元子直。


    元劭在一旁顿足,追悔不迭,“我真不该请大兄来!”


    “母亲执拗,也是我们都不曾料想到的,哥哥莫自责了。”元莒犁道。


    众人围坐了一个时辰,李媛华依旧不见转醒,到了酉时,已是气息微弱几不可察。又过了半晌,元莒犁眼瞅着李媛华脸色更是一片死灰,忽然觉得不对,拿手肘轻轻捅了捅元劭,轻声道,“哥哥。”元劭知觉,定了定神,方伸出指去探李媛华的鼻息。


    众人眼都盯在他脸上,元劭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母亲去了。”


    李媛华去得太过平静,元子攸和弟、妹三人一时都还不敢相信,俱呆呆怔在原地。两位长姐已深知人事,立时眼泪就落了下来,元莒犁的眼眶也瞬间红了,只元劭紧抿着唇,强自压抑。


    这天正是上元节,王府之外张灯结彩,人声喧喧,一派喜色,到了夜里,明月高悬,更是热闹了。


    元子攸指挥着仆从挂完了白幡,便在王府门口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胸腹间都是一片冷意。街外嬉闹的幼童追逐着跑近了王府,便立刻被身后已明事理的大孩子拉着离开,元子攸看见那大孩子望见白幡时惊恐的眼色。


    罢了,毕竟是正月里,合该他们忌讳。


    “子攸。”身后元劭走过来,道,“母亲去世,先不要告诉大兄知晓了吧。我担心大兄的身子……”


    元子攸点点头,“我知道。”


    元劭跟他并肩立在门口,听了一会街头孩子戏耍的声音,呼了一口气,“真热闹啊。”


    “是啊,真热闹。”元子攸喃喃,“哥哥,明日再去知会族里的叔伯吧,好歹……让大家过完这个上元节。”


    元劭默然,良久点了点头。


    上元之后,新年的喜气也就慢慢淡了。


    帝后都派了人来慰问,宗亲也有不少登门吊唁,王府之中一片哀肃。过得数日,李媛华出殡下葬北邙山。


    整个年节彻骨冷,天色一直阴沉沉的,到这一天却下了雪。初时还小,不多时越下越大,好像那淤积大半个冬日的雪都在这一日喷薄而出,山上很快覆了一层银白。


    一行人俱是缟素在身,这时看天上、脚下,或是看同行的人,都是素白一片,荒凉得可怕,唯有那棺木乌沉沉的,又是刺目得令人心惊。


    北邙山的道路更不好走,彼此相互扶持,才走到了武宣王陵前。


    父亲埋骨已十六年,十六年来一直是元子攸心头的缺憾,可父亲该是什么样,他心中一直懵懵懂懂的。


    母亲他却是有的,只是从不曾真正想过自己某一日也会失去母亲。待到母亲的棺柩入了土,才真真切切觉得可怕。怎么说好要一直相伴的,也会突然撒手离去,永世不再见?


    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他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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