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停在郊外一处驿馆。
香蒲打开帘帷,李江斓正要踩着矮凳下车,但听木丹出言阻止:
“慢着。”
李江斓当即停下动作,保持着半蹲在马车上的尴尬姿势回头看她。
“洛门主,”木丹绕过李江斓,含笑审视着车外的洛风,“公主万金之躯,自然不能与我等奴才同用一张马凳,还请换一个。”
“哪那么多讲究!”
话音未落,一名死士反唇相讥。
李江斓据此判断,暗影门在朝中地位的确不低,寻常一介死士即可不把御前的侍女放在眼里。
洛风不语,朝那死士使了个眼色。
后者领命而去,不多时,自驿馆内搬出一战新的矮凳来替换。
李江斓撑得腰酸背痛,迈腿就要踩上去,木丹却再度阻止:
“民间的凳子,怕弄脏了公主的裙子。洛门主,不如,委屈你来当公主的下马凳。”
一言罢,不仅数名死士和香蒲,连李江斓都错愕得瞪圆了眼睛。
一去奚族百千里,此时开罪暗影门,往后她们有的是罪受。亏木丹是御前的人,竟如此不识时务。
“欺人太甚!”
那冲动的死士说着便要拔剑,洛风扶着肩膀活动一番脖子,漫不经心道:
“有伤在身,不方便。”
他没撒谎。
昨夜初见时,李江斓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却不曾看到有沾染衣裳的血迹。那就只能是,被掩藏的伤口散发出来的。
木丹不以为意:
“洛门主武功高强,皮肉之伤不碍事。还请俯首而跪,让公主安稳下车。”
话已至此,李江斓终于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木丹是皇帝的人,她待洛风的态度,多少受皇帝所托。此刻坚持要求洛风充作下马凳,并非她看重所谓宜芳公主的尊荣排场,而是代表皇帝,给洛风一个下马威,试探他的服从与忠诚。
几名死士围上来,皆捉刀在手,颇具威胁之势。
洛风盯着李江斓,半晌,勾唇一笑。
笑得李江斓双膝发软。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笑起来比冷脸更可怕。当下就算来个人告诉她,洛风吃人,她也肯深信不疑。
洛风抬手屏退旁人,依言提袍而跪,似青竹折腰,劲松稽首。后颈官服领缘透出的绯红血色,恍若雪地里戳着半柄染血的刀,明晃晃刺痛李江斓的双眼。
他沉默垂首,脊背峭拔,风卷着沙砾扑进他衣襟,丝毫不败他的英傲。堂堂暗影门主躬身作凳,屈辱至极,偏他如古刹苍柏承雪,既是谦卑姿态,又暗蓄千钧之势。
而官服背后绣的獬豸兽瞳,正灼灼注视李江斓的脚踝,令她不敢真的踩过去。
僵持片刻,一声极轻的嗤笑散在风里。
李江斓看见洛风突然抬眸,含笑睇她。分明她高他低,他的眼神却像在九重玉阶之上睥睨众生。
“公主请。”
木丹适时出言提醒,牵回李江斓恍惚的思绪。
她看看洛风的背上洇出官服的血迹,又瞧瞧旁边冻得极硬的黄土地,心下一横,纵身跃下。
扑通。
李江斓未习过武,这一下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没站稳,摔了个结实的。加之她身形瘦,没什么肉垫着,骨头磕在地上,撞得生疼。
“公主!”
香蒲忙不迭下车扶她,洛风却不等唤平身,先行站起来,带人步入驿馆荒凉的院子。
理都没理她。
木丹替李江斓掸去衣裳沾染的尘土,恨铁不成钢:
“当主子的,心疼奴才做什么。”
李江斓并非心疼洛风。
此去山高水长,她不是皇帝钦点的人,最好不要同暗影门撕破脸。
驿馆虽小,五脏俱全,能容纳和亲队伍落脚。
保险起见,木丹、香蒲伴李江斓左右,下榻于二楼最宽敞的一间套房。暗影门四大高手居于这间楼下正对的四间卧房,洛风则住在套房隔壁的单间。
李江斓来至房中,木丹着手整理杂务,香蒲则为她沏了壶茶。
她是被洛风从狗洞拦下来带上车的,随身物品仅有几件贴身衣物和一些金银细软。
故而这茶是暗影门送来的散碎茶叶,茶味淡,好在有一股独特的清香。
“公主想用什么点心,奴婢吩咐店家准备。”
香蒲很是恭敬询问她的偏好,李江斓思索须臾,摇了摇头:
“多谢,我还不饿。”
她说完,无意瞥见敞开的包袱中有几样伤药,又道:
“劳烦你,将这些伤药送给洛门主。”
香蒲听得真切,却愣在原地不动。
李江斓不明所以:
“有何不妥?”
“奴婢不敢,”香蒲忙低头,“只是,公主是主子,不必对奴婢这般客气。”
李江斓哑然。
木丹作势清了清嗓子,香蒲拿了伤药匆匆退下。房门关上,木丹奉茶到李江斓跟前,一贯谨肃的神情略有缓和:
“公主很懂笼络人心。”
孤立无援的人,总是八面玲珑。
李江斓道谢后接过那盏茶喝了一口,嘴里苦得很。
“木丹姑姑,”她装着打了个哈欠,“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是,奴婢在外面伺候。”
“多谢。”
木丹退出屏风,她伸了个懒腰,倚在床头,举目望向那扇未关的轩窗。
夜色爬上窗台,烛火割出半间昏黄,屋中央的小桌上整齐摆放着李江斓着人送来的伤药。
洛风衣领半敞,袒露一侧瘦而结实的臂膀,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自肩头蔓延至腰际,皮开肉绽,丝丝淌着血水。他着手上药,药粉倾倒于伤口,却未见他哪怕皱一下眉头,只有攥紧的拳和手臂绷起的青筋,昭示伤势之严峻。
敲门声骤起,洛风利落披好衣裳唤入,见来人正是香蒲。
“洛门主,”香蒲心急如焚,“公主不见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李江斓跑得精疲力竭,却一刻未敢停歇。天色尚早,零星几辆赶去集市贩物的牛车哗啦啦彳亍于乡间小蹊,她低着头从旁匆匆掠过。
五更天的黄土路泛着霜色,李江斓踉跄跌在道边,麻木的双腿沉如灌铅,再无法挪动一步。耳畔风声呼啸,兼有五脏六腑饥肠辘辘的抱怨。
不眠不休跑了半宿,饥寒交迫,困顿不堪,涌上的倦意不断拷打她的意志。
不能再跑了。
当务之急是找些干净的水和食物,否则等不到被暗影门抓回去杀死,她就先饿死渴死了。
混着冬笋清甜的鸡汤香自前方漫过来,勾着李江斓四脚并用爬起来,缘着香气的方向寻过去。
一盏昏黄灯笼悬在馄饨摊竹棚下,粗麻布幌子倒映着白发老叟搅动汤勺的剪影。
李江斓舔了舔干裂的唇瓣。
她躲在暗处观察一番周遭环境,馄饨摊四近无车马,摊上倒有几个歇脚的行人:肤色黢黑的庄稼汉,身负书箧的土秀才,带孩子的年轻妇人……
其中几人看起来像是熟客,同煮馄饨的老叟有说有笑。
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不像假的。
为轻装上阵,李江斓逃出来时带的钱财不多。她从荷包中数出三枚铜板,用衣袖胡乱擦了把脸上的灰,深一脚浅一脚迈向竹棚。
越靠近香味越清晰,很像小时候骊妃亲手为她煮的鸡汤小馄饨。整只鸡吊出浓郁的汤头,颗颗饱满的馄饨下入滚沸汤中,不多时盛出一碗,趁热咬得满口留香。
大约曾经她是个很受宠的公主,用膳时手里还摆弄着玩具,须得骊妃和丫头们追在后面边哄边喂。
等到她能自己拿勺子的时候,就再没吃过那碗鸡汤小馄饨了。
三枚铜板放在桌上,李江斓未曾开口,那老翁已收了钱,为她呈好一碗端上来。
李江斓饿到两眼放绿光,登时顾不得宫中学的规矩,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刚出锅的馄饨将两片细嫩唇瓣烫得通红,因狼狈逃亡而惨白的一张小脸儿则终于恢复几分血色。
一碗馄饨囫囵下肚,她双手把碗还回去:
“劳烦店家,再来一碗。”
老人笑笑不说话,转身继续推馄饨下锅。李江斓抬手擦嘴,却见他背后的衣领后洇出点点血色——
与昨日洛风身上血迹的位置相同。
她心下猛地一惊,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决定,拔腿就跑。
老翁和善的目光陡然变得危险,粗布衣袖中寒光一闪。
唰啦。
暗器击中竹棚垂落的草帘,挡住李江斓的去路,她本能想躲,不慎撞翻了脚边的长凳。原本在小摊上吃闲谈的百姓四散奔逃,她摔得打了个滚,却不敢回头看,挣扎着妄图站起来。
然而一双银线绣獬豸的高靴出现在眼前,彻底踩灭了最后的希望。
李江斓缓缓扬起头,失神双眸望向来人,那道高大的影子铺天盖地压在她身上,把她的路堵死了。
面前之人正是洛风。
他已摘下那张人品面具,褪去老翁的装束,露出暗影门那身墨色衣袍。一双如鹰隼凌厉的眼神刹那击溃她的灵魂,令她连乞求都无法成行。
洛风缓缓蹲下来,冲她伸出一只手。
是要扶她。
李江斓本能向后缩了缩,在洛风的注视下,手忙脚乱爬起来。
她听见洛风似乎笑了一声。
的确可笑。
她逃了一整夜,却在见到他时,连反抗都不敢,甚至不必他说话,就乖乖束手就擒。
可她没办法。
她怕死,怕暗影门主的残暴手段。
人首先得活着,才能追求自由。
回去的路上,李江斓一言不发坐在马背上,洛风双臂圈她在怀里,冰凉的体温渗透在他温热的胸膛。
李江斓僵得像块朽木,满眼皆是死灰。
洛风余光扫过她太过怯懦柔软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不受宠的宜芳公主,不算传言中那般一无是处。
至少,她颇识时务。
天傍蒙蒙亮,李江斓低头跟在洛风身后返回驿馆。
一进院子,便见数名暗影门死士站在一起,像在围观好戏。李江斓不敢问,洛风则引她径直走向人群中央。
血腥气愈发浓烈,李江斓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及至死士们让开一条路,她方看清,被围在中央的,乃是她的侍女香蒲。
来时那件浅色的素纱衣裙俱作血染,鞭痕交纵,有几处甚至被泼了水,羸弱的身躯如一块破布被丢弃在角落。
李江斓霎时红了眼睛。
她踉跄扑倒香蒲身前,想唤香蒲的名字,却如鲠在喉喊不出声。唯有颤抖着伸出手,试探香蒲的鼻息。
人还活着。
“为什么……”
为什么逃跑的是她,受尽折磨的是香蒲。
洛风垂眸睥睨她主仆二人,玩味道:
“侍婢协助殿下出逃,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