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赴黄泉》 第1章 和亲 春寒料峭。 朝中惊闻,十年前和亲奚族的固安公主殁了。 消息传到修阳殿,十六皇子正手握马鞭,骑在李江斓身上喊驾喊杀。 她是当朝十公主。 大约是帝王家记性不好的缘故,李江斓已成年却没有封号。生母骊妃被打入冷宫后,便连公主的体面也没了。 奶声奶气的呼喝混着周围宫娥的议论,李江斓双膝跪得渗血,依然随鞭子落下,机械地向前爬。 “固安公主才二十三岁,真是可怜。” “听说是难产而死,奚族为取孩子,剖了她的肚子。” “皇上恩典,御赐棺椁,是风光大葬。” “倒比先前十八岁就殁了的东光公主荣耀些,只可惜,到死也不能魂归故里。” 声声入耳,李江斓只觉得可悲。 人都死了,便是打一口纯金棺材下葬又如何? 豆蔻年华和亲去,二十有三香魂销。 李江斓早有耳闻,依照奚族传统,固安公主嫁过父亲嫁儿子,儿子死了嫁孙儿,前后育有七子,论起来,长子竟是幼子的祖辈。 犹记得送三公主和亲那日,她第一次听到那般冰冷的封号:固安。 江山稳固,社稷安宁。 与每一位被送去蛮夷和亲的公主一样,从来背负着巍峨的使命,从来不问她们的生死忧乐,从来活不过二十五岁。 三公主不止一次在寄回的家书中提过,那些野兽般的男子将她视作宠物、猎物、玩物,总之不是人。他们脱下她的衣服,把她挂在城门炫耀;在她背上烙下印记,把她赐给奴隶;最恐怖的一段时光,是她不知道第五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不得不生下他…… 即便如此,她说,她想活。 等她的孩子当了首领,她就有资格回家。 靠着这份希望,她在那个地方,那样活了十年。 如今她死了。 终于死了。 “和亲是公主的宿命。” 不知是谁这样说了一句,李江斓心口冷得更厉害。 不受宠的公主日子艰难,克扣俸禄,赏赐减半,无人伺候是家常便饭,总还能过活,她认为自己没资格抱怨。 也尽量听话乖顺,以免有谁想起宫中有她这号人,劝皇帝指她去和亲。 那才是真的没了活路。 “十公主接旨——” 一双金线绣云纹的皂靴来至眼前,檀香混着墨汁的味道漫过来,李江斓听见玉轴展开的脆响。 “门下:第十女幼挺幽闲,地惟懿戚,锡以汤沐,抑有旧章。可封宜芳公主……” 她有封号了。 宜芳。 真好听。 可李江斓莫名生出一阵惶恐:三公主和亲前,也是骤然被赐了封号,加封礼尚未举行,鸾车便送她上了绝路。 宣旨的太监继续高声诵读,圣旨后半截似一盆冷水,彻底冻僵了李江斓的骨血。 “四海之夷仰慕天朝风华,求娶天子之女。朕之爱女宜芳,德馨质嘉,配于奚族首领李延宠……” 听到这句话,那些平素不多待见她的宫娥们都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天上不会掉馅饼。 人吃的每一顿饱饭,都要付出百千倍的代价。 十年前,在三公主身上发生的一切再度重演,李江斓等了十六年才等到的封号,原不过为了送她去和亲时,彰显天朝之姿。 和亲的命运,终究还是轮到她了。 那么多年得过且过,包括,被十六皇子充作牛马都一并隐忍不发,可她是公主,是棋子,注定陨落在棋盘之上。 可她不想死。 骊妃只有她一个女儿,她答应过母妃,就算被厌弃、被苛责,都必须好好活着,用这双眼睛,替母妃好好看看人间冷暖,大千世界…… 那么,逃吧。 哪怕有一线生机,她不想嫁祖孙三代,生许多个不同辈的儿子,活不过二十五岁…… 暮色爬上宫墙,铜镜里映出少年太监清秀的面容,李江斓肃整衣冠,觉得没什么破绽了。 平时宫里正眼看她的人不多,想必无法轻易认出她。 三更梆子响过第三声,她贴着宫墙角落的狗洞往外钻,腐草混着夜露的气味扑面而来。 咔哒。 皂靴碾碎石子的声响惊起夜枭,玄色衣摆掠过她眼前。李江斓猛然抬头,银线绣的獬豸纹正对着她鼻尖。 暗影门的獬豸,专食背主之人。 “殿下。” 男子的声音像浸了雪的刀,月光在他腰间软剑上凝成一道寒芒。他俯身时,冷香混着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星影落进他眼底,倒映着李江斓的狼狈。 高大的影子牢牢把李江斓锁在其中,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在黑暗里觅不到方向。 这是她儿时发现的密道,连守宫门的羽林卫都不知晓,他怎么刚好于此守株待兔? 何况,此人如何确定她就是新封的宜芳公主? 男子指尖拂过她耳后,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她束在官帽中的长发散下来,遮住了半边清秀脸庞。李江斓想逃,但他手指冰冷的温度犹在耳际,似悬于颈侧的闸刀,稍一动便会削下她的脑袋。 于是蜷在狗洞,无处可躲,进退两难。 男子弯腰将那只官帽放在地上,随即携一众身披暗甲之人单膝下跪行礼: “暗影门洛风,奉命护送殿下和亲。” 暗影门主洛风。 李江斓倒吸一口凉气。 暗影门是皇帝的亲信,专查重案要案,却从未查出过结果。仅数月后,传来案件涉及官员的死讯。 大家都知道是暗影门杀的。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知府县令,除了皇帝,谁的命,他们都敢要。 洛风是新门主,一年前亲手杀了上一任门主,虐杀,人活着的时候在身上开了几道口子,淌出的鲜血吸引上百只老鼠撕咬。 换到第三批老鼠的时候,人才刚咽气。 朝内皆闻风丧胆,视洛风为活阎王。皇帝很得意这把杀人不眨眼的刀,赏赐百千,准许他持剑入殿。 李江斓有点儿不敢相信。 由洛风亲自护送和亲队伍,多少有些牛刀杀鸡,大材小用了。 她下意识想缩回去,洛风不由分说扼住她的手腕。她惊呼一声却挣脱不得,生生被人从狗洞里拽出来,踉跄几步摔在马车的车轮旁。 李江斓的后背贴着湿冷的砖石,喉间腥甜。 传闻中提过,暗影门的鹰犬最擅窥人心窍。此刻月色漫过洛风凛冽如霜的眸,她初与之对视便败下阵来。 仅看清他右眼尾有颗泪痣,使瑾瑜微瑕,于一张苍白的脸上、冷硬锐利的五官中,平添一点孤绝。 他的容颜伴北风刺入心扉,李江斓喉头一紧,忘了喊疼。 洛风没打算扶她,其余暗影门死士亦然。 “请殿下登车。” 一名死士掀开帘帷,如是道。 李江斓扶着摔疼的腰背爬起来,一瘸一拐步上那辆鸾车。 公主和亲乃宣扬国威之事,大可待天亮时光明正大地出宫门、走官道。 因此,李江斓不禁揆度,洛风不是来接她和亲,而是奉皇帝密令前来杀她的。 至于,洛风为何能提前预知她从狗洞出逃,如何素未谋面就认出她是宜芳公主,而皇帝又因何杀她……这些疑问,洛风不说,她问不出来,也打不过他。 这一夜,终究像她困于深宫四方天的前十六年一样,争不过、逃不脱。 卯时三刻,和亲车驾自金光门缓缓而出。洛风策马行在鸾轿旁,未听见车内有任何异动。他摩挲着缰绳上缠绕的金线,想起深夜里李江斓看他的神情。 她该是很害怕的,整个人在发抖,抿着唇不说话。 可她没哭,纵然被他拉拽摔到地上也不叫疼。多一个字不问,听话地上了车。 会咬人的狗不叫,洛风深谙这个道理。他侧目瞥向窗帘缝隙中,李江斓清冷平和的侧脸,纵马的速度不着痕迹放慢了些。 真是个有趣的猎物。 车上除了李江斓外,还有两名脸生的侍婢,一个青春正好的小丫头,一个板着脸的粗使婆子。 李江斓很安静,她二人倒说了许多话。从她们的对话中,李江斓得知,年长的婆子叫木丹,久在御前伺候,是皇帝特意指来教习和亲规矩的;小丫头名唤香蒲,今年才入宫就成了和亲公主的陪嫁。 李江斓叹了口气。 出了长安城,洛风仍未杀她,想必是真要把她送到奚族去。可怜香蒲小小年纪,也沦为了和亲的牺牲品。 “公主无需自怜伤怀,”约莫看出她的不情愿,木丹搬出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公主乃帝女,万金之躯,自幼受万民供养,自当为万民和乐而和亲。” 一直神色淡漠的脸上浮上一抹冷笑,李江斓没反驳,自顾别过头,意在不继续谈论此事。 她从未受过什么万民供养,在宫中甚至被人充作牛马,随意蹂躏践踏。三餐是残羹冷炙,衣裳亦为其他公主穿剩下的,这还多仰仗姐妹间的好心,否则她连像样的冬衣都没有,怕要活活冻死。 木丹不罢休,掀起窗帘来,让沿街风景皆入眼帘。 长安城外不复繁华,诸多百姓艰难谋生,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不过赚个糊口的口粮。老翁着单衣驱车送炭,稚子肩挑比人高的重担叫卖鲜菜,身怀六甲的妇人缫丝织布,但求今日果腹。 物贵伤民,物贱伤农。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倘若战事起,民不聊生,公主岂能独善其身?” 木丹声声质问振聋发聩,李江斓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民间惨相,眉头紧锁。 “可是,”她低声道,“这仗,不是我要打,也不是为我打。”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既得利益者置身事外,反而大言不惭,以换百姓和乐为要挟,牺牲她这个无辜之人替他们善后。 木丹拂下窗帘,语声未有半分波澜: “自古以来皆如此。” 剪水秋瞳黯淡了光华,李江斓阖眼敛去几多凄苦。 自古如此,便对吗? 第2章 逃亡 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停在郊外一处驿馆。 香蒲打开帘帷,李江斓正要踩着矮凳下车,但听木丹出言阻止: “慢着。” 李江斓当即停下动作,保持着半蹲在马车上的尴尬姿势回头看她。 “洛门主,”木丹绕过李江斓,含笑审视着车外的洛风,“公主万金之躯,自然不能与我等奴才同用一张马凳,还请换一个。” “哪那么多讲究!” 话音未落,一名死士反唇相讥。 李江斓据此判断,暗影门在朝中地位的确不低,寻常一介死士即可不把御前的侍女放在眼里。 洛风不语,朝那死士使了个眼色。 后者领命而去,不多时,自驿馆内搬出一战新的矮凳来替换。 李江斓撑得腰酸背痛,迈腿就要踩上去,木丹却再度阻止: “民间的凳子,怕弄脏了公主的裙子。洛门主,不如,委屈你来当公主的下马凳。” 一言罢,不仅数名死士和香蒲,连李江斓都错愕得瞪圆了眼睛。 一去奚族百千里,此时开罪暗影门,往后她们有的是罪受。亏木丹是御前的人,竟如此不识时务。 “欺人太甚!” 那冲动的死士说着便要拔剑,洛风扶着肩膀活动一番脖子,漫不经心道: “有伤在身,不方便。” 他没撒谎。 昨夜初见时,李江斓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却不曾看到有沾染衣裳的血迹。那就只能是,被掩藏的伤口散发出来的。 木丹不以为意: “洛门主武功高强,皮肉之伤不碍事。还请俯首而跪,让公主安稳下车。” 话已至此,李江斓终于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木丹是皇帝的人,她待洛风的态度,多少受皇帝所托。此刻坚持要求洛风充作下马凳,并非她看重所谓宜芳公主的尊荣排场,而是代表皇帝,给洛风一个下马威,试探他的服从与忠诚。 几名死士围上来,皆捉刀在手,颇具威胁之势。 洛风盯着李江斓,半晌,勾唇一笑。 笑得李江斓双膝发软。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笑起来比冷脸更可怕。当下就算来个人告诉她,洛风吃人,她也肯深信不疑。 洛风抬手屏退旁人,依言提袍而跪,似青竹折腰,劲松稽首。后颈官服领缘透出的绯红血色,恍若雪地里戳着半柄染血的刀,明晃晃刺痛李江斓的双眼。 他沉默垂首,脊背峭拔,风卷着沙砾扑进他衣襟,丝毫不败他的英傲。堂堂暗影门主躬身作凳,屈辱至极,偏他如古刹苍柏承雪,既是谦卑姿态,又暗蓄千钧之势。 而官服背后绣的獬豸兽瞳,正灼灼注视李江斓的脚踝,令她不敢真的踩过去。 僵持片刻,一声极轻的嗤笑散在风里。 李江斓看见洛风突然抬眸,含笑睇她。分明她高他低,他的眼神却像在九重玉阶之上睥睨众生。 “公主请。” 木丹适时出言提醒,牵回李江斓恍惚的思绪。 她看看洛风的背上洇出官服的血迹,又瞧瞧旁边冻得极硬的黄土地,心下一横,纵身跃下。 扑通。 李江斓未习过武,这一下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没站稳,摔了个结实的。加之她身形瘦,没什么肉垫着,骨头磕在地上,撞得生疼。 “公主!” 香蒲忙不迭下车扶她,洛风却不等唤平身,先行站起来,带人步入驿馆荒凉的院子。 理都没理她。 木丹替李江斓掸去衣裳沾染的尘土,恨铁不成钢: “当主子的,心疼奴才做什么。” 李江斓并非心疼洛风。 此去山高水长,她不是皇帝钦点的人,最好不要同暗影门撕破脸。 驿馆虽小,五脏俱全,能容纳和亲队伍落脚。 保险起见,木丹、香蒲伴李江斓左右,下榻于二楼最宽敞的一间套房。暗影门四大高手居于这间楼下正对的四间卧房,洛风则住在套房隔壁的单间。 李江斓来至房中,木丹着手整理杂务,香蒲则为她沏了壶茶。 她是被洛风从狗洞拦下来带上车的,随身物品仅有几件贴身衣物和一些金银细软。 故而这茶是暗影门送来的散碎茶叶,茶味淡,好在有一股独特的清香。 “公主想用什么点心,奴婢吩咐店家准备。” 香蒲很是恭敬询问她的偏好,李江斓思索须臾,摇了摇头: “多谢,我还不饿。” 她说完,无意瞥见敞开的包袱中有几样伤药,又道: “劳烦你,将这些伤药送给洛门主。” 香蒲听得真切,却愣在原地不动。 李江斓不明所以: “有何不妥?” “奴婢不敢,”香蒲忙低头,“只是,公主是主子,不必对奴婢这般客气。” 李江斓哑然。 木丹作势清了清嗓子,香蒲拿了伤药匆匆退下。房门关上,木丹奉茶到李江斓跟前,一贯谨肃的神情略有缓和: “公主很懂笼络人心。” 孤立无援的人,总是八面玲珑。 李江斓道谢后接过那盏茶喝了一口,嘴里苦得很。 “木丹姑姑,”她装着打了个哈欠,“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是,奴婢在外面伺候。” “多谢。” 木丹退出屏风,她伸了个懒腰,倚在床头,举目望向那扇未关的轩窗。 夜色爬上窗台,烛火割出半间昏黄,屋中央的小桌上整齐摆放着李江斓着人送来的伤药。 洛风衣领半敞,袒露一侧瘦而结实的臂膀,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自肩头蔓延至腰际,皮开肉绽,丝丝淌着血水。他着手上药,药粉倾倒于伤口,却未见他哪怕皱一下眉头,只有攥紧的拳和手臂绷起的青筋,昭示伤势之严峻。 敲门声骤起,洛风利落披好衣裳唤入,见来人正是香蒲。 “洛门主,”香蒲心急如焚,“公主不见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李江斓跑得精疲力竭,却一刻未敢停歇。天色尚早,零星几辆赶去集市贩物的牛车哗啦啦彳亍于乡间小蹊,她低着头从旁匆匆掠过。 五更天的黄土路泛着霜色,李江斓踉跄跌在道边,麻木的双腿沉如灌铅,再无法挪动一步。耳畔风声呼啸,兼有五脏六腑饥肠辘辘的抱怨。 不眠不休跑了半宿,饥寒交迫,困顿不堪,涌上的倦意不断拷打她的意志。 不能再跑了。 当务之急是找些干净的水和食物,否则等不到被暗影门抓回去杀死,她就先饿死渴死了。 混着冬笋清甜的鸡汤香自前方漫过来,勾着李江斓四脚并用爬起来,缘着香气的方向寻过去。 一盏昏黄灯笼悬在馄饨摊竹棚下,粗麻布幌子倒映着白发老叟搅动汤勺的剪影。 李江斓舔了舔干裂的唇瓣。 她躲在暗处观察一番周遭环境,馄饨摊四近无车马,摊上倒有几个歇脚的行人:肤色黢黑的庄稼汉,身负书箧的土秀才,带孩子的年轻妇人…… 其中几人看起来像是熟客,同煮馄饨的老叟有说有笑。 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不像假的。 为轻装上阵,李江斓逃出来时带的钱财不多。她从荷包中数出三枚铜板,用衣袖胡乱擦了把脸上的灰,深一脚浅一脚迈向竹棚。 越靠近香味越清晰,很像小时候骊妃亲手为她煮的鸡汤小馄饨。整只鸡吊出浓郁的汤头,颗颗饱满的馄饨下入滚沸汤中,不多时盛出一碗,趁热咬得满口留香。 大约曾经她是个很受宠的公主,用膳时手里还摆弄着玩具,须得骊妃和丫头们追在后面边哄边喂。 等到她能自己拿勺子的时候,就再没吃过那碗鸡汤小馄饨了。 三枚铜板放在桌上,李江斓未曾开口,那老翁已收了钱,为她呈好一碗端上来。 李江斓饿到两眼放绿光,登时顾不得宫中学的规矩,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刚出锅的馄饨将两片细嫩唇瓣烫得通红,因狼狈逃亡而惨白的一张小脸儿则终于恢复几分血色。 一碗馄饨囫囵下肚,她双手把碗还回去: “劳烦店家,再来一碗。” 老人笑笑不说话,转身继续推馄饨下锅。李江斓抬手擦嘴,却见他背后的衣领后洇出点点血色—— 与昨日洛风身上血迹的位置相同。 她心下猛地一惊,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决定,拔腿就跑。 老翁和善的目光陡然变得危险,粗布衣袖中寒光一闪。 唰啦。 暗器击中竹棚垂落的草帘,挡住李江斓的去路,她本能想躲,不慎撞翻了脚边的长凳。原本在小摊上吃闲谈的百姓四散奔逃,她摔得打了个滚,却不敢回头看,挣扎着妄图站起来。 然而一双银线绣獬豸的高靴出现在眼前,彻底踩灭了最后的希望。 李江斓缓缓扬起头,失神双眸望向来人,那道高大的影子铺天盖地压在她身上,把她的路堵死了。 面前之人正是洛风。 他已摘下那张人品面具,褪去老翁的装束,露出暗影门那身墨色衣袍。一双如鹰隼凌厉的眼神刹那击溃她的灵魂,令她连乞求都无法成行。 洛风缓缓蹲下来,冲她伸出一只手。 是要扶她。 李江斓本能向后缩了缩,在洛风的注视下,手忙脚乱爬起来。 她听见洛风似乎笑了一声。 的确可笑。 她逃了一整夜,却在见到他时,连反抗都不敢,甚至不必他说话,就乖乖束手就擒。 可她没办法。 她怕死,怕暗影门主的残暴手段。 人首先得活着,才能追求自由。 回去的路上,李江斓一言不发坐在马背上,洛风双臂圈她在怀里,冰凉的体温渗透在他温热的胸膛。 李江斓僵得像块朽木,满眼皆是死灰。 洛风余光扫过她太过怯懦柔软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不受宠的宜芳公主,不算传言中那般一无是处。 至少,她颇识时务。 天傍蒙蒙亮,李江斓低头跟在洛风身后返回驿馆。 一进院子,便见数名暗影门死士站在一起,像在围观好戏。李江斓不敢问,洛风则引她径直走向人群中央。 血腥气愈发浓烈,李江斓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及至死士们让开一条路,她方看清,被围在中央的,乃是她的侍女香蒲。 来时那件浅色的素纱衣裙俱作血染,鞭痕交纵,有几处甚至被泼了水,羸弱的身躯如一块破布被丢弃在角落。 李江斓霎时红了眼睛。 她踉跄扑倒香蒲身前,想唤香蒲的名字,却如鲠在喉喊不出声。唯有颤抖着伸出手,试探香蒲的鼻息。 人还活着。 “为什么……” 为什么逃跑的是她,受尽折磨的是香蒲。 洛风垂眸睥睨她主仆二人,玩味道: “侍婢协助殿下出逃,该死。” 第3章 灌毒 “侍婢协助殿下出逃,该死。” 话音落定,数刃刀锋齐刷刷悬在香蒲头顶,俨然不留活口之势。 “洛风!” 李江斓情急之下第一次焦喊他,她双腿乏软站不起来,只能艰难爬到洛风靴侧,发抖的双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袍。 “洛门主,”她语间填满哽咽,模糊到几乎辨不出字,“香蒲不知情,是我……” 是李江斓跳出窗外,攀在阳台上躲过木丹和香蒲的视线,伪造出逃假象。而当洛风急召暗影门集结后,她悄然回到房中,待所有人倾巢而动,再乘虚出逃。 一招调虎离山,已是绝境里,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怎成想,到头来累及无辜,害香蒲沦落至此。 “放过她,”李江斓小声哀求,紧攥洛风袍角的手用力至指尖泛白,“我再不逃了……” 死士们按兵不动,等待洛风发号施令。 洛风穿着玄色官衣,似饶有兴味欣赏李江斓声泪俱下的绝望。李江斓哭得越凶,他就越不应声,直至她哭干眼泪连声呛咳,才从旁人手中接过水囊递过去。 喝一点儿,接着哭,他很爱听。 他像极了准备猎捕兔子的狼,不出手,单单站在那儿,小兔子自会吓得慌不择路,四处乱窜,精疲力竭,折颈而死。 李江斓没拿水,而是喘着粗气嘶哑认命: “放过她,我什么都答应你。” 洛风像是满意这个答案,终于肯轻轻抚摸她的发顶,如同安抚受尽的猫儿。 李江斓短暂缓过一口气,不料下一刻,那只手蓦然掐住她的下巴。力度恰到好处,不至留下淤痕,更不允许她挣扎。 晨雾中,李江斓看见,他的脸色比自己更苍白。 洛风凝望她的眼眸,凛冽目光如刀刃,长驱直入削进她心底。李江斓噤若寒蝉垂下眼帘,修长睫羽挂有将落未落的泪,企图挡住对方审讯般的逼视。 半晌,一声细不可闻的轻笑传入耳中,李江斓不寒而栗。然而不待她反应,洛风的拇指便碾过她唇上干裂的血口,晕开一片红。 他略歪了头,嗜血双眸中泛起一丝戏谑: “卑职不信。” “那,”李江斓鼓起勇气,战战兢兢问出口,“洛门主待如何?” 洛风扶腰直起身,四大高手之一当即奉来一只巴掌大的冰裂纹青瓷瓶。他擎起瓷瓶,置于李江斓眼前: “殿下喝了它,卑职就不杀你的侍女。” 李江斓咽了一口唾沫,瑟缩问: “这是什么?” 洛风眉梢轻挑: “毒药。” 他饶有兴味等李江斓抉择。 李江斓抿着唇瓣摇了摇头。 果然,口口声声说要救香蒲,真到生死关头,人皆自私。 高高在上的宜芳公主,不会为了一介婢女自甘饮下毒药。 幸好洛风本来也没打算让她选。 “殿下,”洛风缓缓俯身,薄唇凑在李江斓因紧张红透的耳根,呢喃低语,“出宫那夜,卑职给过你一次机会了,没有第二次。” 李江斓彻底慌了神,本能想惊叫,却被洛风骨节分明的大手掐住脖子,令她几近窒息。她憋红了脸,不得不张口呼吸,洛风就在这时,不由分说将那瓶药灌进她嘴里。 “唔……” 李江斓拼命闪躲,瘦弱的胳膊发疯似的推他的手。 可她的力量太微弱,甚至无法掰动对方哪怕一根手指。瓶中的毒药翻涌着血腥味猛灌入喉,呛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断拍打洛风的小臂,奢望他停下,即便停一下也好。 让她在被毒死前,不至于被药呛死。 可洛风不理。 她越反抗,他越兴奋,掐住她纤细脖颈的手便越用力。 李江斓毫不怀疑,如果她继续挣,他一定会扭断她的脖子。 她渐渐脱力,渐渐安分,宛若一头待宰的羊,被牢牢束缚于砧板,任屠夫打断筋骨、剃去血肉。最后一滴饮尽,她一阵反胃,口中回味,只觉那瓶子里头的并非毒药—— 反倒像是,谁的血。 李江斓对着地面止不住干呕,洛风心满意足歆享她的惊惧与痛苦,手掌贪婪揾去她腮边泪痕。 “公主殿下……” 他声声唤公主,再一点一点碾碎她生而为人的尊严。 寒鸟凄鸣,声声断肠。 李江斓气尚未喘匀,眼前光线骤然一暗,她不得不屏住呼吸,控制着自己不抬头朝面前的洛风看过去。 他不计较她的忽视,反而奖励般,替她将散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冰凉指尖蹭过皮肤,李江斓不由得毛骨悚然。 洛风温柔揩去她脸上血渍,掸落她衣上的尘埃,继而轻掐了一下她莹润的脸蛋,笑道: “如今你的命拴在卑职手里,你说不跑,卑职信了。” 李江斓趴在冷硬的青砖之上,连哭都没有声音。 原来想活命,也可以是一种奢望。 晨光熹微,几只灰雀惊惶掠过云端,官道尽头隐约可见幽州城堞。 车辚辚,马萧萧,和亲队伍迎着朝阳启程。昨夜明发不寐,李江斓这会儿得空闭目养神,不料入梦前一刻,车驾猛然一震。 她堪堪扶住鎏金铜炉稳住身形,听得帘外马蹄声乱如骤雨。 “出什么事了?” 木丹掀起窗帘问。 “有刺客!” 死士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李江斓和香蒲下意识抱在一起,木丹匆忙放下窗帘,拔出随身的匕首护在她们身前: “保护公主!” 车厢内看不到外面激烈的打斗,却能凭短兵相接声里听出,那伙刺客在不断逼近鸾驾。 倏然一把刀割破垂帘刺入车中,香蒲吓得大叫。木丹反应算快,当即扣住这厮肩膀,手起匕首落,整齐砍下他一截臂膀。 血珠横飞,溅了李江斓满脸。她闭眼不看那条断手,却依然感受到灼烫的血液沿脸颊流淌。 腥味变得浓烈,打斗仍未停。 “洛风,”木丹高喊,“先带公主走!” 马车乍被牵动,李江斓毫无防备之下撞上暖炉,烧热的铜霎时于柔荑烙下一块红斑。可她顾不上疼,一心祈祷马儿跑快些,再跑快些。 带她逃出生天。 一路颠簸震荡,她被晃得头昏脑涨,觉得大约这会儿,自己的脸色比死人也强不多少了。 马车疾驰近半个时辰,速度才逐渐缓慢,在某处停下来。 木丹率先掀开窗帘,检查一番周遭环境后,对车内其余两人点点头。香蒲惊魂未定,说什么不肯下车。李江斓虽也心有余悸,但车厢里的血腥味实在太重,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恶心劲儿又勾起来,若再不出去透透气,她怕会憋死在这儿。 此地不属于官道,沿途不见人烟,说不上是危险还是安全。 四大高手之一的铁枭守在车外,他身形魁梧,宛若一座难越的山,压得人透不过气。 李江斓认得他右脸那道刀疤,自眼角到嘴角,几乎劈开了半张脸。 传言中,铁枭可万军之中取敌将性命,乃是一等一的高手。李江斓稍稍放下心来,她环顾四下,却不见了洛风的踪影。 “铁枭。” 她第一次唤铁枭的名字,太生涩,也太温柔了些,使铁枭有一刻失神。 “洛风呢?” 李江斓问。 “禀殿下,门主受了伤,需就地休整。” 铁枭神情谨肃,不像在说谎。 李江斓一怔。 她心里是窃喜的,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感。不过当着铁枭的面,不能笑出声。 “车上有些伤药,我给洛门主送去。” 李江斓作势折返取药,而铁枭立时横刀拦于车下: “门主吩咐,唯恐血腥气冲撞凤驾,请殿下稍待片刻。” 既是洛风的命令,她不好明着违抗,随口应了一句作罢。 木丹见状,笑叹着直摇头: “殿下何必费心,暗影门中人皆是饮血修罗,你便是剜心相赠,他们也权当是盘中美馔。” 李江斓垂眸敛去眼中流转的精光。 她不在乎洛风的伤势,提出送药,无非想瞧瞧他的真实情况。 若是死了,她要千恩万谢,苍天有眼。 “报——!” 又一骑白马绝尘而来,远远得见一名青衣小侠潇洒策马。李江斓对其印象不深,仅记得他名唤青鹞,是四大高手中容貌最为清秀的少年人,不过比起洛风松姿竹骨的冷峻,仍稍逊一筹。 青鹞车前勒马,阴柔面庞活脱一个病美人: “门主请殿下移步饮马涧。” 李江斓嗅到一丝异样——刚刚铁枭说不见,现下青鹞又道求见,洛风究竟存的什么心思?她用眼神求助木丹,却见木丹气定神闲,似乎对洛风很是信任,并不阻拦。 “殿下,”青鹞欺近李江斓,“还请尽快。” 如此,是回绝不得了。 饮马涧水声潺潺,洛风倚在青石旁的身影单薄如纸。听到李江斓的脚步声,他肩头微颤,嶙峋指节似雪中寒竹,攥紧身上的鹤氅。 烈日高悬,李江斓穿了件厚外衣尚觉出热,洛风仿佛比她一介弱女子更畏寒。 “洛门主。” 李江斓于三步之遥站定,未敢越雷池。洛风闭目倚石,似不大愿意搭理她。 她壮着胆子又近半步,他依旧毫无反应,涧水粼光倒映苍白面容,恍若一尊冰雕。李江斓正欲开口,忽觉腕间一紧。 是洛风攥住她小臂猛地带入怀中,冷香气裹着伤药的苦涩扑面而来。 李江斓下意识要挣,发间玉簪坠地,青丝如瀑泻了满肩。 “救……” 她乍开口,却被洛风一记手刀劈于后颈,周身登时卸了力,绵软跌进人臂弯。清醒彻底消弭前,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解开了她的衣袍…… 第4章 棺材 李江斓在一片漆黑中苏醒。 睁开眼睛的瞬间,心脏猛地揪着疼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这样黑的天,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光亮,如同紧闭双眼一样。以至于,她猜想,自己是死了,或者瞎了,才会孤零零地躺在这儿,耳畔听不到任何声响。 是死了吧。 洛风杀了她。 地府原来是这般模样,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可怕。 毫无防备地,鼻子微微发酸,温热的泪水漫上眼眶。 她说不清突然翻涌的情绪是遗憾还是恐惧,只是后悔临行前不敢去冷宫见母妃最后一面,未曾穿上那件木丹给她准备的漂亮衣裳,甚至,没填饱肚子好上路。 这一生浑浑噩噩,想看的风景看不到,想要的自由得不到,她好像平白来世上走一遭,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带走。 大约父皇会为她筑一座坟墓,写上她的封号“宜芳”。 大约不会。 未能和亲成功的公主,不配风光大葬。 那现在,该做什么呢? 啜泣令窒息感越来越强烈,闷得她喘不过气。 李江斓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如果死了,至少不该这么痛苦。 她尝试动了动手指,触及自己的体温——热的。 她还活着! 心底的希望霎时死灰复燃,她扭动身体,感知周围的环境。肩膀处的空间很大,足够稍稍侧身,留给双腿的活动范围却很狭窄,她的腿仿佛被牢牢绑住。 指腹摩挲身下的硬板子,是木漆的触感。 一头大,一头小,被漆过的木头…… 棺材。 人活着,封了棺。 逼仄的棺椁内,能听清愈发慌乱的心跳声,李江斓不敢再放任自己想下去。 “……” 救命! 她拼命呐喊,张大了嘴巴,然而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人药哑了她的嗓子。 要让她活活憋死在这里。 绝望侵袭,她竭力稳住心神,双手铆足了劲儿向上推。棺材盖子纹丝不动,已然被钉死般压在头顶。 如是试了几回,李江斓终于认清现实。 她出不去了。 也不知道会被这样关多久,最后是闷死、渴死、饿死,抑或,发疯到咬舌自尽。 为了减轻恐惧,她重新闭上眼睛,企图靠入睡来麻痹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可那些念头依然无孔不入地纠缠,迫使她不得不为之牵动心绪。 昨夜洛风灌她毒药,便有了拿捏她的法子,断没有害她性命的道理。除非,是洛风不想继续走这一趟。 途中遭遇刺客,听铁枭说,洛风因此受了伤。莫非,暗影门畏惧前路艰险,生出临阵脱逃之意,埋了她这个倒霉的和亲公主,就此远走高飞? 届时木丹不过问洛风寻她来所为何事,怕是早与暗影门互通有无,准备一道跑了。从始至终,无从选择的是她,蒙在鼓里的是她,注定牺牲的亦是她。 李江斓第一次知道,人心里苦到极点,竟然会笑。 她笑得分外凄凉,勾起的唇角依稀尝到淌落的苦泪,继而把所有苦和痛,全往肚里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探出僵到发麻的手敲击棺材内壁,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呼救。面前的盖子果然开始移动,待让出一条半人宽的缝,她迫不及待坐起身。 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双目生疼,她蹙眉躲避,一只冰凉的手恰好遮在她眼前。 比之前更浓的血腥味裹挟着冷香,是洛风。 李江斓屏住呼吸,噤若寒蝉,保持半坐半躺的姿势听凭摆布。及至听到盖子铿锵落地,才真的哭出声。她撑在棺材里,肩膀随啜泣不断发抖,整个人宛如被淋湿羽翼的雀鸟,于寒风中无助哀鸣。 暗影门的人围了一圈,他们身后是木丹和香蒲。 洛风稍弯着腰,用手捂住李江斓许久不见光的双眼,静静等她哭够。 抽噎声慢慢平息,木丹上前,轻拍李江斓的肩膀安慰: “幽州城时局复杂,为保殿下安全,奴婢与洛门主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殿下谅解。” 所以,他们不是要活埋她。 是暂时用棺材保护她。 左右刺客想不到,他们居然胆敢把人真的钉死在棺材里。 李江斓吸吸鼻子止住眼泪,视线自洛风掌心移开。 长安出发时,暗影门一行三十二人,现下余二十七人,俱不同程度挂了彩。四大高手中青鹞伤势最轻,仅几处擦伤,铁枭和无常浑身浴血,瞧上去颇为狼狈,最神出鬼没的飞花断了一条胳膊,用脏兮兮的布条吊着那只手,不堪动弹。 她目光掠过众人,停在洛风身上。 他看起来好得不能更好了。 除脸色苍白外,不见丝毫受伤的痕迹。 李江斓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上位者向来如此,让手下的人去搏命,自己坐收渔利。 “殿下,请。” 木丹伸出一只手,意在扶她。李江斓双腿直打软,便连推脱都省了,毫不客气搭上去,借力站起身,迈步跨出棺椁。 双脚踩上坚实的黄土地,李江斓的一颗心才算真的放下。 她身上穿着破烂的粗布麻衣,四近是一片乱葬岗,坟包枯骨相连,墓碑东倒西歪,黄昏时分的寒风吹过,似鬼魅呜咽,凄胆寒魄。 香蒲赶来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铁枭牵来马车,停在旁边两座交错的墓碑旁。 “为免夜长梦多,请殿下登车,咱们即刻出发。” 木丹的语气不容置喙,李江斓没力气反驳,依从铁枭的示意,踩着一块断裂的墓碑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木丹自怀中掏出一枚丹药,融在茶碗中递过去。 李江斓渴极了,登时顾不得那是不是毒药,端起来一饮而尽。溺于喉间的干涩消散,她抚着胸口问: “幽州城,发生了什么?” 木丹着手为香蒲换药,头也不抬: “青鹞探知,有刺客潜藏于幽州城内,暗影门为掩人耳目,不得已将殿下伪装成尸体运进城。” “刺客是谁的人?” 李江斓问。 木丹不答,不像不知情,倒似不愿说。 李江斓未强迫,耐着性子又问: “洛风也打不过他们?” 木丹包扎的动作一顿,略抬头以谨肃眼神警告,李江斓当即悻悻住口。 但她不禁好奇,逼得洛风出此下策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又为何要阻止她和亲。 马车外,铁枭与无常各护一边,飞花断后,青鹞和洛风策马在前。 北风卷黄沙扑面而来,洛风细不可闻咳了二三声。青鹞有意勒马放慢速度,压低声音提醒: “门主,出幽州城后便是玉带山,传言常有山匪响马作乱。依咱们当下的境况看,是否要绕路而行?” 洛风不着痕迹以拇指揩去嘴角的血沫,沉声问: “食物和水剩多少?” 青鹞简单计算一番,如实禀报: “入城时轻装简行,只带了一日之量,如今,余半日不到。” “不绕,”洛风语声淡漠,“进山。” “门主,你的伤……” 青鹞欲言又止,洛风却置若罔闻,策马越过他,成为领路之人。 木丹掀开窗帘,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眉头紧锁。 “殿下,”她叹道,“咱们这段路,怕不太好走了。” 李江斓镇定得反常,她点点头,胃口不错似的,拿出包袱里的干饼饵啃上一大口。 反正,总不会比被钉进棺材更难熬了。 天色渐晚,队伍停在一条小溪边休整。李江斓下车透气,特意带了几样好入口的干粮赠与伤员。同为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她能体恤他们的难处。 除了洛风。 “这个给你,”她把一块花生酥糖递给四大高手中唯一的女子飞花,看向她断臂的眼眸透着几分潮湿,“吃些甜的会不那么痛。” 飞花捧着那块糖一时愣神,迟疑半晌才想起道谢。 “不必客气。” 李江斓又转向其他人,杏干给了铁枭,点心给了无常,青鹞也分到几片散碎果脯。轮到洛风的时候,李江斓送去的是一只水囊。 洛风睨她一眼,接都懒得接。 他不稀罕。 李江斓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俯身放在他手边后便沉默退开。裙角不经意拂过洛风手背,他的食指本能蜷了一下。 “唔……” 李江斓走远,他方允许堵在肺里的浊血呛出唇间,鲜血沿溪边碎石汇入水流,晕开大片淡红。伤势随时间噩化,牵扯五内俱焚,势要将他撕裂。 他摸索来手边的水囊,浅尝辄止灌了一小口,勉强压住胸腔内的灼痛。 “我来帮你。” 李江斓的声音入耳,他不必回头看,余光即可瞥见,她帮断臂的飞花整理衣裳。 她似乎并不恨这群灌她毒药、送她去和亲的人。 小公主,你的确很不一样。 第5章 血蛊 李江斓耐心整理飞花凌乱的衣衫和发丝,丝毫没有帝女的骄矜傲慢。 幽州城一战血雨腥风,飞花的发钗不知何时遗落,如瀑青丝便披在肩头,沾满血污。李江斓替她绾好发髻,摘下自己发间的银簪为她戴上,尸山血海里走出的飞花,终于有了活人模样。 飞花生得妩媚,鲜血与伤痕使她更添几分妖冶,宛若地狱中盛放的曼陀罗,危险而迷人。李江斓在她身边稍显逊色,素净的脸上隐有怯懦之色,五官清冷平和,柔软似一汪清泉,无有半点儿硌人的棱角。 “多谢殿下。” 飞花颔首道谢,李江斓轻柔执起她染血的手。 “你叫飞花?” “是。” “好听,”李江斓温笑道,“别馆芳菲上苑东,飞花澹荡御筵红,这名字必定佑你仕途顺遂。” 飞花久在暗影门,如何听不出,李江斓在变着法儿的恭维她。 是有求于她。 她不着痕迹拂开柔荑,谨肃神色: “殿下省省力气吧,飞花绝不背叛暗影门。” 李江斓笑容一僵,旋即恢复如常,提着裙子朝人凑近一些: “别误会,”她低声道,“我是觉得与你有缘。” “说笑了,”飞花未躲,亦未给她好脸色瞧,“殿下是公主,属下是死士,云泥之别,不敢攀缘。” “那又如何,”李江斓不卑不亢反驳,“生而人间微渺客,身不由己,还分什么公主死士。” 她的确很会说话,飞花暗暗感慨。 宫闱中人,生来就城府颇深,更何况作为一个虽不受宠,却偏偏过了十六年安稳日子的公主,李江斓必定深谙生存之道。 飞花沉默片刻,转而眯起双眼,饶有兴味探析李江斓眸中的笑意。 “可是,”她缓缓问,“殿下为何在这么多死士里,选中了我?” “因为,”李江斓眼神真诚,平静迎上对方的打量,“你我同为女子。” 飞花哑然。 李江斓趁热打铁,继续道: “我不会强人所难,若我所问之事不可言说,你大可以避而不答。” 事已至此,倒不妨听听,她究竟想问什么。 飞花点头,李江斓松了口气,试探问道: “昨夜,洛风喂我的毒,是何物?” 果然。 她不在乎幽州城的尸山血海,只关心身中之毒是否要紧。 飞花长叹一声,李江斓的心便揪了起来。 “殿下可尝出来,那毒药有股血腥气?” “是。” “是血蛊,”飞花双眉拧紧,眼中流露几多同情,“殿□□内为子蛊,母蛊在门主手中。殿下若对门主言听计从,自然无虞,如若违抗,门主催动母蛊,殿下将承受万蚁钻身之苦,肝胆俱裂,痛不欲生。” 火星噼啪,微光里,无常笑得前仰后合。 “美人儿,你当真与那公主这般说的?” 无常捂着笑疼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问。 飞花擦拭着手中软剑,无谓道: “我原以为会把她吓哭,没想到她胆子不小,只是脸色有些难看,心神尚算安稳。” “难为你编出个‘血蛊’,”无常啧了二三声,“听着怪唬人的。” 锃亮寒刃映出飞花魅惑眉眼间化开的得意: “现在唬住她,往后她才肯对咱们言听计从。届时即便你要割她的皮做傀儡,她也不敢反抗。” “够了!”铁枭忍无可忍出言喝止,“飞花,欺负一介弱女子,你算什么英雄。” 飞花闻言,顺势倾倒于无常怀里,食指勾缠一缕青丝,嗔道: “我也是弱女子,铁枭兄才是英雄。若真可怜她,不如去告诉她,门主喂她喝的是一盏暖身的鹿血,根本不是毒药。你且看看,她会念你的恩、听你的话,还是绞尽脑汁逃跑,由着你这个泄密者受罚。” 无常爱抚飞花发顶,跟着帮腔: “铁枭兄再怜香惜玉,那公主也是要嫁给奚族首领的,你待她好,她权当你是犬马。” “不过,”青鹞从篝火中抬起头,语声玩味,“难得铁枭兄喜欢,我豁出性命给她下一剂猛药,送到你床上,让你尝尝公主的滋味儿。” 话音未落,无常与飞花又是一阵大笑。交织于凄寒北风,如鬼魅长啸,剜心刺骨。铁枭无心和他们一道,用李江斓的痛苦谈笑风生,兀自起身去找溪边小憩的洛风。 洛风闭目养神,凭气息感知他来至身旁,因疼痛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门主。” 铁枭唤了一声。 洛风睁开双眼,他方继续说下去: “公主是无辜的。” 死士最忌心软。 但洛风没怪他,而是低声问: “想小妹了?” 铁枭不语,便是默认。 入暗影门前,铁枭曾是家里的顶梁柱,靠着一把子力气耕地种田,养活父母与年幼的妹妹。不料贪官作恶,害死了他的父母,强占了他的小妹。他一怒屠了仇家满门,充作死刑犯押解到长安。 上一任暗影门主看中他习武的天赋,将他救出天牢,还拨给他一笔银子,容他安葬父母,安置小妹。洛风接任门主不久,但也深知铁枭对妹妹情意深重,每个月准他三日假期,回乡探亲。 李江斓虽贵为公主,却有平易近人、朴实温良之感,像极了懵懂天真的乡野少女。无怪铁枭睹人思亲,对其生出恻隐。 洛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巨石歇息,铁枭没等到想要的答案,正转身要走,竟听他道: “我不伤她。” “多谢门主!” 铁枭大喜过望,却不曾察觉,洛风凝视眼前奔流的溪水,冷峻面容之上浮现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雕刻与剑柄的獬豸金纹。 有软肋的人通常更忠诚。 从前是小妹,现如今是李江澜。 铁枭,依然是他部下,最锋利的刀。 夜色深沉,寒气侵骨。 草尖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一道人影蹑手蹑脚走向溪畔。她裹着厚厚一件大氅,双手艰难抱着一床叠起来有半人高的棉被,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月晦星稀,她看不清路,全凭踩下去的知觉蹚出一条路。 蓦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纵然已格外谨慎小心,仍不免踉跄栽倒在地。她竭力扭转身体,不惜用手肘着地撞得生疼,亦未弄脏那床被子。 正当她咬牙忍着疼,挣扎爬起来时,一道冰冷的质问毫无预兆从头顶上方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威胁: “公主还不睡?” 她循声看去,洛风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墨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邃眼眸于旷野中泛起幽冷的寒光。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的惨相,像一匹饿狼注视着主动送上门的猎物。 “痛……” 李江斓再忍不住漫上眼眶的泪水,哽咽嘤咛。 洛风接过那床棉被放在一旁,蹲在她面前,托起她的手肘检查。动作称不上温柔,幸在干脆利落,李江斓只短暂疼了一下。 “没伤到骨头。” 他道。 李江斓扬着头,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 “你的手好凉。” 她说得又轻又软,尾音因抽泣掺着颤抖。 洛风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一顿,下意识想收回。 然而指尖剥离的刹那,一片温软抢先覆了上来,李江斓不由分说捧起他的手掌,至唇边小心翼翼呵着气。 大抵是真的冷,洛风忘了躲,任由微薄的暖意自掌心蔓延向心底。 “很冷吧?” 李江斓关切问。 洛风眼中的冰封第一次生出些许融化的痕迹,但这丝微澜稍纵即逝,他迅速将手从李江斓掌心抽离,语气又如惯常冷硬: “公主有何事?” 李江斓乖巧指指石上的棉被,言辞恳切: “溪边寒气重,怕你冷,想给你送床被子。” 她说着,费力地抱起那床厚实的棉被往对方身上盖,甚至抻平了被面上的每一道褶皱,将边角仔仔细细地掖好,似乎当真对人极尽关怀,无微不至。 洛风没动,目光扫过她沾泪的睫羽,冻得发白的唇瓣,发间、衣裳沾染的草灰,以及,那双灵巧清瘦的柔荑。她太认真了,以至于,藏不住压在这床被子下的微妙心思。 摸到洛风胸前的位置,李江斓有意放慢速度,不想突然被他扼住手腕,一把带进怀里。 洛风一只手死死扣在她腕间,另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微凉的呼吸深深浅浅地喷洒于颈侧,李江斓全身的肌肉霎时绷紧,慌乱的心跳势要冲出喉咙——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毒蛇绞杀的兔子,下一刻,洛风就会咬穿她的脖子,吸她的血。 低沉的声音贴耳根流淌,令她不寒而栗: “公主,你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