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朝中惊闻,十年前和亲奚族的固安公主殁了。
消息传到修阳殿,十六皇子正手握马鞭,骑在李江斓身上喊驾喊杀。
她是当朝十公主。
大约是帝王家记性不好的缘故,李江斓已成年却没有封号。生母骊妃被打入冷宫后,便连公主的体面也没了。
奶声奶气的呼喝混着周围宫娥的议论,李江斓双膝跪得渗血,依然随鞭子落下,机械地向前爬。
“固安公主才二十三岁,真是可怜。”
“听说是难产而死,奚族为取孩子,剖了她的肚子。”
“皇上恩典,御赐棺椁,是风光大葬。”
“倒比先前十八岁就殁了的东光公主荣耀些,只可惜,到死也不能魂归故里。”
声声入耳,李江斓只觉得可悲。
人都死了,便是打一口纯金棺材下葬又如何?
豆蔻年华和亲去,二十有三香魂销。
李江斓早有耳闻,依照奚族传统,固安公主嫁过父亲嫁儿子,儿子死了嫁孙儿,前后育有七子,论起来,长子竟是幼子的祖辈。
犹记得送三公主和亲那日,她第一次听到那般冰冷的封号:固安。
江山稳固,社稷安宁。
与每一位被送去蛮夷和亲的公主一样,从来背负着巍峨的使命,从来不问她们的生死忧乐,从来活不过二十五岁。
三公主不止一次在寄回的家书中提过,那些野兽般的男子将她视作宠物、猎物、玩物,总之不是人。他们脱下她的衣服,把她挂在城门炫耀;在她背上烙下印记,把她赐给奴隶;最恐怖的一段时光,是她不知道第五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不得不生下他……
即便如此,她说,她想活。
等她的孩子当了首领,她就有资格回家。
靠着这份希望,她在那个地方,那样活了十年。
如今她死了。
终于死了。
“和亲是公主的宿命。”
不知是谁这样说了一句,李江斓心口冷得更厉害。
不受宠的公主日子艰难,克扣俸禄,赏赐减半,无人伺候是家常便饭,总还能过活,她认为自己没资格抱怨。
也尽量听话乖顺,以免有谁想起宫中有她这号人,劝皇帝指她去和亲。
那才是真的没了活路。
“十公主接旨——”
一双金线绣云纹的皂靴来至眼前,檀香混着墨汁的味道漫过来,李江斓听见玉轴展开的脆响。
“门下:第十女幼挺幽闲,地惟懿戚,锡以汤沐,抑有旧章。可封宜芳公主……”
她有封号了。
宜芳。
真好听。
可李江斓莫名生出一阵惶恐:三公主和亲前,也是骤然被赐了封号,加封礼尚未举行,鸾车便送她上了绝路。
宣旨的太监继续高声诵读,圣旨后半截似一盆冷水,彻底冻僵了李江斓的骨血。
“四海之夷仰慕天朝风华,求娶天子之女。朕之爱女宜芳,德馨质嘉,配于奚族首领李延宠……”
听到这句话,那些平素不多待见她的宫娥们都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天上不会掉馅饼。
人吃的每一顿饱饭,都要付出百千倍的代价。
十年前,在三公主身上发生的一切再度重演,李江斓等了十六年才等到的封号,原不过为了送她去和亲时,彰显天朝之姿。
和亲的命运,终究还是轮到她了。
那么多年得过且过,包括,被十六皇子充作牛马都一并隐忍不发,可她是公主,是棋子,注定陨落在棋盘之上。
可她不想死。
骊妃只有她一个女儿,她答应过母妃,就算被厌弃、被苛责,都必须好好活着,用这双眼睛,替母妃好好看看人间冷暖,大千世界……
那么,逃吧。
哪怕有一线生机,她不想嫁祖孙三代,生许多个不同辈的儿子,活不过二十五岁……
暮色爬上宫墙,铜镜里映出少年太监清秀的面容,李江斓肃整衣冠,觉得没什么破绽了。
平时宫里正眼看她的人不多,想必无法轻易认出她。
三更梆子响过第三声,她贴着宫墙角落的狗洞往外钻,腐草混着夜露的气味扑面而来。
咔哒。
皂靴碾碎石子的声响惊起夜枭,玄色衣摆掠过她眼前。李江斓猛然抬头,银线绣的獬豸纹正对着她鼻尖。
暗影门的獬豸,专食背主之人。
“殿下。”
男子的声音像浸了雪的刀,月光在他腰间软剑上凝成一道寒芒。他俯身时,冷香混着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星影落进他眼底,倒映着李江斓的狼狈。
高大的影子牢牢把李江斓锁在其中,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在黑暗里觅不到方向。
这是她儿时发现的密道,连守宫门的羽林卫都不知晓,他怎么刚好于此守株待兔?
何况,此人如何确定她就是新封的宜芳公主?
男子指尖拂过她耳后,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她束在官帽中的长发散下来,遮住了半边清秀脸庞。李江斓想逃,但他手指冰冷的温度犹在耳际,似悬于颈侧的闸刀,稍一动便会削下她的脑袋。
于是蜷在狗洞,无处可躲,进退两难。
男子弯腰将那只官帽放在地上,随即携一众身披暗甲之人单膝下跪行礼:
“暗影门洛风,奉命护送殿下和亲。”
暗影门主洛风。
李江斓倒吸一口凉气。
暗影门是皇帝的亲信,专查重案要案,却从未查出过结果。仅数月后,传来案件涉及官员的死讯。
大家都知道是暗影门杀的。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知府县令,除了皇帝,谁的命,他们都敢要。
洛风是新门主,一年前亲手杀了上一任门主,虐杀,人活着的时候在身上开了几道口子,淌出的鲜血吸引上百只老鼠撕咬。
换到第三批老鼠的时候,人才刚咽气。
朝内皆闻风丧胆,视洛风为活阎王。皇帝很得意这把杀人不眨眼的刀,赏赐百千,准许他持剑入殿。
李江斓有点儿不敢相信。
由洛风亲自护送和亲队伍,多少有些牛刀杀鸡,大材小用了。
她下意识想缩回去,洛风不由分说扼住她的手腕。她惊呼一声却挣脱不得,生生被人从狗洞里拽出来,踉跄几步摔在马车的车轮旁。
李江斓的后背贴着湿冷的砖石,喉间腥甜。
传闻中提过,暗影门的鹰犬最擅窥人心窍。此刻月色漫过洛风凛冽如霜的眸,她初与之对视便败下阵来。
仅看清他右眼尾有颗泪痣,使瑾瑜微瑕,于一张苍白的脸上、冷硬锐利的五官中,平添一点孤绝。
他的容颜伴北风刺入心扉,李江斓喉头一紧,忘了喊疼。
洛风没打算扶她,其余暗影门死士亦然。
“请殿下登车。”
一名死士掀开帘帷,如是道。
李江斓扶着摔疼的腰背爬起来,一瘸一拐步上那辆鸾车。
公主和亲乃宣扬国威之事,大可待天亮时光明正大地出宫门、走官道。
因此,李江斓不禁揆度,洛风不是来接她和亲,而是奉皇帝密令前来杀她的。
至于,洛风为何能提前预知她从狗洞出逃,如何素未谋面就认出她是宜芳公主,而皇帝又因何杀她……这些疑问,洛风不说,她问不出来,也打不过他。
这一夜,终究像她困于深宫四方天的前十六年一样,争不过、逃不脱。
卯时三刻,和亲车驾自金光门缓缓而出。洛风策马行在鸾轿旁,未听见车内有任何异动。他摩挲着缰绳上缠绕的金线,想起深夜里李江斓看他的神情。
她该是很害怕的,整个人在发抖,抿着唇不说话。
可她没哭,纵然被他拉拽摔到地上也不叫疼。多一个字不问,听话地上了车。
会咬人的狗不叫,洛风深谙这个道理。他侧目瞥向窗帘缝隙中,李江斓清冷平和的侧脸,纵马的速度不着痕迹放慢了些。
真是个有趣的猎物。
车上除了李江斓外,还有两名脸生的侍婢,一个青春正好的小丫头,一个板着脸的粗使婆子。
李江斓很安静,她二人倒说了许多话。从她们的对话中,李江斓得知,年长的婆子叫木丹,久在御前伺候,是皇帝特意指来教习和亲规矩的;小丫头名唤香蒲,今年才入宫就成了和亲公主的陪嫁。
李江斓叹了口气。
出了长安城,洛风仍未杀她,想必是真要把她送到奚族去。可怜香蒲小小年纪,也沦为了和亲的牺牲品。
“公主无需自怜伤怀,”约莫看出她的不情愿,木丹搬出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公主乃帝女,万金之躯,自幼受万民供养,自当为万民和乐而和亲。”
一直神色淡漠的脸上浮上一抹冷笑,李江斓没反驳,自顾别过头,意在不继续谈论此事。
她从未受过什么万民供养,在宫中甚至被人充作牛马,随意蹂躏践踏。三餐是残羹冷炙,衣裳亦为其他公主穿剩下的,这还多仰仗姐妹间的好心,否则她连像样的冬衣都没有,怕要活活冻死。
木丹不罢休,掀起窗帘来,让沿街风景皆入眼帘。
长安城外不复繁华,诸多百姓艰难谋生,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不过赚个糊口的口粮。老翁着单衣驱车送炭,稚子肩挑比人高的重担叫卖鲜菜,身怀六甲的妇人缫丝织布,但求今日果腹。
物贵伤民,物贱伤农。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倘若战事起,民不聊生,公主岂能独善其身?”
木丹声声质问振聋发聩,李江斓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民间惨相,眉头紧锁。
“可是,”她低声道,“这仗,不是我要打,也不是为我打。”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既得利益者置身事外,反而大言不惭,以换百姓和乐为要挟,牺牲她这个无辜之人替他们善后。
木丹拂下窗帘,语声未有半分波澜:
“自古以来皆如此。”
剪水秋瞳黯淡了光华,李江斓阖眼敛去几多凄苦。
自古如此,便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