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温哥华的航班结束,南溪月随班车去往酒店。
她坐在第三排,靠窗,与外面的雨仅隔着一面玻璃,却像分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些前仆后继的雨滴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而另一面的她,孤独、消沉,仿佛久病不愈。
她想她也许真的病入膏肓,才会在这一刻想——那个人是不是也在等待这场雨?等待这场缠绵悱恻却冰冷萧索的雨,过境,或是爆发。
“南姐,怎么都不说话啊?”邻座的话痨男同事一直在跟机组的同事聊天,见她心情不佳,便嬉笑着问起。
不等南溪月回应,却是谭谨率先开口,责备道:“姜晖,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姜晖撇撇嘴:“都是姐妹,关心一下怎么啦?谭姐,你没发现南姐脸色很差吗?”
南溪月:“……”
谭谨:“……”
谁跟你是姐妹。
谭谨懒得跟姜晖争论,身体前倾,手扶住椅背,问前排的人:“溪月,你不舒服吗?”
南溪月不愿她担心,唇边浮起一个牵强的笑容:“可能有些疲惫。”
她虽这么说,谭谨却知是借口,只当她今天被温寻为难,一时难以排解:“要是太累的话,到酒店就早点休息吧。”
*
抵达酒店后,机组同事陆续下楼用餐,南溪月没胃口,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休息。
换下制服后,她如释重负般躺上床,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骨头仿佛散了架,更多的却是精神上的疲惫。
温寻……
这个名字就像通往记忆之流的开关,按下之后,一声轰鸣,她看见的,听见的,感受到的,触摸到的……统统都回到那一年,她17岁。
彼时她与姐姐南暮雪住在重庆最冷清的巷子里,那里终日难见阳光,青石板铺成的台阶陡峭崎岖,屋檐永远在漏水,空气中常年散发着发霉的味道。
无论曾经何等鲜艳的墙壁,都被岁月和贫穷打磨得只剩一种颜色,就是灰色。不是雨季天空朦胧的灰,而是整个人生漫长又无望的灰。
考上高中的贫困补助要入学后才能申请,为节约用钱,她和南暮雪一天只吃两顿饭。
在等待开学的日子里,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巷口,看来往的路人,根据他们的衣着、口音猜测他们来自于哪里,来这里的目的。
会经过这条巷子的人少之又少。
偶有扛着昂贵设备的摄影师,或是光鲜亮丽的作家前来取材。
——“妹妹,我们的作品需要灵感,能说说你的故事吗?”
也会有记者。
——“我们可以曝光你的经历,用舆论为你博取更多的关注度,只要加以渲染,大众会很乐于为你们捐款。”
还有明星或企业家。
——“如果你们愿意配合我们做一些公益,在公众面前说感恩的话,我们愿意支付一定的报酬。”
她不喜欢那样的审视。居高临下的关心,刺痛的是她整个尊严廉价的人生。
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她第一次遇见温寻。
从国外回来的大小姐,肤白貌美,打扮时髦,拖着精致的行李箱,经过这条巷子,任谁都觉得只是一个过客。
可偏偏,温寻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
“南暮雪住在这儿吗?”
她说话的腔调很独特,听上去字正腔圆,却有一种独特的性感。
南溪月答:“南暮雪出去了。你有事吗?”
温寻有些意外,却在端详了她的长相后,嫣然一笑:“我是她朋友,她说会收留我几天。要是她不在的话,我能提前进去吗?”
南溪月:“……”
骗子,是她对温寻的第一印象。
没有一个海归大小姐会原意住在她和南暮雪仅三十五平米的家里。
除非大脑有毛病。
于是那一天,她没让温寻进去,就这么在门前跟她僵持了一下午。
温寻很健谈,见她不放门,也不生气,随手拖了张路边的凳子,坐下来和她聊天。只可惜,她压根没有给过温寻好脸色。
事实证明,温寻果然是骗她的,等傍晚南暮雪回来,见到温寻时,神色中明显带了几分讶异。
“温寻,你怎么来了?”
“无家可归,想起你说过将来收留我,就来找你了。”
“怎么会……”
“在法国发生了一些事,我稍后再告诉你吧。我妈冻结了我的银行卡,连回国的机票都是找朋友赊的。总之,我现在是身无分文。”
那时南溪月才知道,温寻是南暮雪幼时学舞蹈的朋友。也是南家出事之后,南暮雪仅有来往的朋友。
南溪月不喜欢温寻。
在她眼里,那个女人高傲、随性,是一朵带刺的红玫瑰,本该生长在艳阳之下,与群芳为伍,却偏要挤入阴暗的陋巷,让夹缝间的野草生出向往。
若她一生都只是巷口不见天日的野草,那么山川湖海也与星辰无异,同样遥不可望,同样触手难及。可那朵玫瑰却拨开她头顶的云雾,让她看见更广袤的天空……
耳边传来手机的震动音,南溪月侧过头,看见屏幕上的指示灯闪烁着。
她拿过手机,发现是谭谨发来的消息。
【上次那名乘客,让你加她的微信。】
南溪月:【我?】
温寻当着她的面要谭谨联系方式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那样刻薄尖锐的针对分明就是记着分手的仇。
谭谨:【她说有事想联系你。】
南溪月不知温寻有什么事情,不过她很了解温寻的性格。温寻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在任何事上都如此。
“叮”的一声,谭谨发来温寻的微信名片。
昵称是Wineva,头像是温寻去年在夏威夷度假时的照片。照片里,温寻提着红色的长裙,站在沙滩与海水的交汇处,深棕色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却极具氛围感,回眸的一刹,明艳照人。
南溪月提交了好友申请。
不到一秒,她收到一条红色通知。
不是申请通过的提示,而是一条高冷回复:【谁?】
南溪月:“……”
无奈之下,回复道:【南溪月。】
下一秒,温寻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南溪月:【您好,温女士,请问是有贵重物品落在飞机上了吗?】
温寻:【航班结束还这副态度?怕我投诉你?】
南溪月没想到温寻会这么不依不挠。她猜不透温寻的心思,只能尽可能顺她话意:【你有什么事吗?】
温寻:【连称呼都省了吗?】
南溪月:【温女士。】
温寻:【……】
南溪月:【温老师?】
温寻:【叫姐姐不会么?】
这下换南溪月沉默了。
许是太久没收到回复,温寻跳过了这个话题;【我的耳机丢在了飞机上,替我找找?】
南溪月:【好。】
没有询问细节。
她甚至想到温寻也许根本没有落东西在飞机上,耳机丢失只是一个为难她的借口。
这些敌意她照单全收。
毕竟当年是她不告而别,温寻心有怨怼也在所难免。
所幸这样的恶劣关系不会维持太久。
这句消息后,温寻没有再回复。
南溪月丝毫不意外。
毕竟自己的回应不算热情,而温寻也不是会自讨没趣的人。
她还没有自负到会觉得温寻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想要跟她复合。适可而止的对话,是最体面的交流。
南溪月将手机丢到一旁,下床整理行李箱。
在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当中,有两样东西长居角落,不见天日。
一样是南暮雪的遗物,是一个早已褪色的奖杯。
另一样,是她用了五年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开启于五年前,她和温寻分手时。在她最绝望时予以她慰藉,又在她决心抛却过往时被她封存。
翻开日记的第一页:
【我和我的身体是一对彼此折磨的怨侣。我是唯一接受她的人,而她也依赖着我而存在。像一种不健康的寄生。2021.9.7】
而最后一页,时间是两年前。
【愿我不会出现在你的梦中。温寻,我决定向前走了。2024.9.7】
中间相隔三年的时间。
以噩梦为开篇,以释然落幕。迎来事业上升,重获新生。
南溪月的手指轻轻触及泛黄的纸页,那一刻心潮涌动,仿佛一只蝴蝶途经她封锁已久的心,舞动着,盘旋着,在平静无波的海面掀起滔天巨浪。
冥冥之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使,她拿起笔,翻开空白页,在纸张上写下一行简短的日记。
【感谢命运的恩赐。202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