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清崖十八岁以前,要什么有什么。
她是今家独女,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公主。
今清崖长得好,性格好,家世好,父母恩爱,从小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今家大小姐,她要星星要月亮,今家夫妇从来不含糊。
今清崖也觉得很幸运,自己要什么有什么。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栽过跟头。
那就是孟照渠。
彼时六岁的今清崖跟着父母搬新家到孟家旁边,两家就隔了一条鹅卵石小路,那天下午,今清崖穿着嫩黄色的蓬蓬裙,坐在新家草坪上喂小兔子吃胡萝卜丁,脖颈上还戴着外婆送的长命锁,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晕。
她栗色的羊毛卷发扎成两个小揪揪,发绳上缀着毛茸茸的草莓球,随着她晃腿的动作一颠一颠。
她正低头专心致志喂兔子吃胡萝卜丁,突然听见汽车引擎声。
鹅卵石小路对面,黑色奔驰车门打开,蓝白校服的少年弯腰下车,十一岁的半大小子已经一米七多了,身线笔直,像棵还没长开却已经显出挺拔轮廓的小白杨。
他那么高,一下就吸引了今清崖的注意,她丢下胡萝卜丁,踮着脚朝他挥手:“小哥哥!小哥哥!”
孟照渠连眼皮都没抬,径直回了家。
今清崖瘪了瘪嘴。爸爸妈妈在忙着拆行李,没人陪她玩,她蹑手蹑脚地溜到孟家别墅的落地窗前,小手扒着窗台,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
她看见客厅里站着好多人。
里面有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后来她知道那是孟照渠的继母周雅云,正举着一条金项链,声音又尖又细:“哎呀,小孩子不懂事,算了算了。”
旁边一个胖墩墩的男孩,那是孟照渠的继弟孟昭阳,他立刻嚷嚷:“就是他偷的!我亲眼看见的!”
孟照渠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声音冷得像冰:“我没偷。”
孟照渠的父亲孟巡,是一个眉眼和孟照渠有七分像的中年精瘦男人,他皱眉呵斥:“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你偷东西干什么?”
“我说了,我没偷。”孟照渠的指节攥得发白,“是孟昭阳自己塞进我书包的。”
孟巡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还诬赖弟弟?”
孟照渠声音仍旧冷冷的,“我妈从来不会这样冤枉我。”
这句话像捅了马蜂窝。孟父脸色骤变,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孟照渠的脸偏到一边,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今清崖吓得捂住嘴。
下一秒,孟照渠猛地推开大门冲了出来,他跑得那么快,差点撞到趴在窗台上的今清崖,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跑向小公园。
今清崖犹豫了一下,随后跟了上去。
她在秋千架后面找到了他,今清崖慢慢腾腾挪过去。
孟照渠蜷腿坐在长椅上,校服裤管缩上去一截,露出骨感突出的脚踝,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他盯着自己掌心一道渗血的自己掐出来的月牙痕。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地上,今清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到他面前。
“给你。”
奶糖递到眼前,孟照渠闻到甜腻的草莓香。
孟照渠抬头,眼神警惕冰冷。
“走开。”
今清崖被他吓了一跳,还是固执地往前凑,突然鼓起腮帮子朝他脸上吹气:“妈妈说摔跤了呼呼就不疼了。”
温热气流拂过他红肿的左颊,带着儿童牙膏的薄荷味。
孟照渠猛地攥住她手腕把她拉开,小姑娘的皮肤像牛奶冻,稍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他别开脸:“假惺惺。”
今清崖愣住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吧嗒吧嗒往下掉。
孟照渠反倒僵住了。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婴儿肥的脸颊滚下来,挂在圆下巴上将落未落,她哭起来没有那些亲戚孩子的嚎啕,只是安静地抽气,像只被雨淋透的麻雀。
孟照渠盯着她看了看,突然伸手抹过她湿漉漉的脸蛋,指腹蹭过柔嫩眼睑,他声音硬邦邦的,别扭极了:“别哭了。”
他的掌心有薄茧,擦得她脸颊微微发红。
今清崖抽抽搭搭地止住眼泪,奶声奶气地做自我介绍:“我叫今清崖,小名芽芽,今年六岁半,我家住在你家旁边,就是那个有白色栅栏的房子,我爸爸是医生,我妈妈是画家,我最喜欢草莓蛋糕和小兔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继续叽叽喳喳,歪着头:“其实我出生时叫‘今清芽’哦!妈妈说我像春天刚冒头的小嫩芽。”
她突然挺直腰板,继续说:“后来爸爸说,要做就做最坚固的山崖,这样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所以上学时就改成‘崖’字啦!”
她叉着腰,一副颇为自豪的模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孟照渠没回答。
夕阳西下,暮色渐浓。远处传来今母呼唤“芽芽”的声音。
今清崖有些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孟照渠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
“我叫孟照渠。”
他的声音很低,今清崖歪着脑袋看他,栗色的羊毛卷发被风吹得蓬松,发梢扫过孟照渠的手背,痒痒的。
见她似懂非懂的模样,孟照渠难得蹲下身,捡起一根小木棍。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在松软的泥土上一笔一划写着:
孟、照、渠。
“这是‘孟’,这是我的姓。”他的指尖轻轻点着第一个字,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耐心,“‘照’是阳光照耀的照,‘渠’是水到渠成的渠。”
今清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抢过小木棍,迫不及待地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
今、清、崖。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她骄傲地宣布,发绳上的草莓球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爸爸说我的‘崖’是山崖的崖,要做最坚固的山崖!”
她又说:“那我以后叫你照渠哥哥!”
今清崖破涕为笑,把奶糖塞进他手里,“这个给你,很甜的!”
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羊毛卷发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孟照渠看着地上两个并排的名字,一个工整清隽,一个稚气可爱。
这个聒噪的小丫头,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孟照渠低头看着掌心的奶糖。
糖纸已经被她攥得有些皱了,带着小女孩手心的温度。
他剥开糖纸,把奶糖放进嘴里。
甜得发腻。
从那以后,今清崖就跟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孟照渠。
她穿着嫩黄色的蓬蓬裙,栗色的羊毛卷发扎成两个小揪揪,发绳上缀着毛茸茸的草莓球,跑起来时一晃一晃的,每天放学,她都要蹲在孟家门口的石阶上等他,小手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路口。
“照渠哥哥!”
孟照渠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身形笔直,眉眼冷淡,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今清崖小跑着跟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踮着脚往他手里塞:“给你。”
“不要。”
“可我今天考试得了满分!”
“关我什么事。”
今清崖瘪了瘪嘴,眼眶立刻红了,孟照渠余光瞥见她的表情,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雅云站在二楼窗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捏着茶杯,笑得阴阳怪气:“哟,白捡的小媳妇又来啦?”
孟照渠猛地回头,冷冰冰盯着她:“闭嘴。”
今清崖却仰着脸,声音软糯:“阿姨,你的口红沾到牙齿上了。”
周雅云脸色一僵,“砰”地关上了窗。
孟照渠低头看她,小今清崖眼睛亮晶晶的,他忽然觉得烦躁,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力道有些重:“别来了。”
今清崖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烦。”
今清崖闻言有些难过,她睫毛颤了颤,却还是固执地拽住他的衣角:“我不烦你,我就跟着,好不好?”
孟照渠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冷笑:“你和那些喜欢我脸的女生没区别。”
“才不是!”今清崖急得跺脚,“我喜欢你的眼睛!”
“……”
孟照渠转身就走。
可第二天,今清崖还是会来。
她给他带烤糊的小饼干,被孟昭阳故意打翻后,红着眼眶一块块捡起来,她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哭,却又在继弟嘲笑他“没妈要的野种”时,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样扑上去抓花了对方的脸。
孟照渠把她拎到花园,声音压得极低:“你图什么?”
今清崖仰着脸,羊毛卷发上还沾着饼干屑:“我想对你好呀。”
他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母亲去世后,再也没人说过要对他好,他丢下句“莫名其妙”,逃也似地离开了。
*
十八岁那年,孟照渠在父亲书房外听见了真相。
外祖父的声音沙哑痛苦:“……媛媛产后抑郁,是因为发现你出轨!昭阳只比照渠小三个月,你让她怎么接受?!”
媛媛,陈媛媛。
孟照渠母亲名字。
孟巡的声音冷漠:“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
孟照渠站在阴影里,指尖掐进掌心,掐出血来也浑然不知。
原来母亲不是难产而亡,而是抑郁而终,原来孟昭阳只比他小三个月,原来父亲早就背叛了家庭。
*
晨露还挂在草尖上时,十三岁的今清崖就已经蹲在孟家门口了,她穿着深蓝色的校服裙,白色长袜裹着纤细的小腿,栗色的羊毛卷发扎成高马尾,发绳上缀着两颗小草莓。
“照渠哥哥!”她踮着脚拍打窗户,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一个小圆点,“老师说今天要带水彩笔!”
窗帘猛地被拉开,孟照渠的脸出现在窗后。十八岁的少年轮廓已经锋利硬朗,眼下却挂着青黑。
他推开窗,一阵风刮过,吹乱今清崖的刘海:“不去。”
“可是……”
“滚。”
窗户啪地关上,留下她和一片爬山虎的叶子,今清崖蹲下来捡起一片落叶,发现背面爬着一只瓢虫,她轻轻把它放到月季花上,转头看见孟昭阳正倚在门框上啃苹果,汁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名牌T恤上。
“小媳妇又被甩啦?”
今清崖把书包抱在胸前,草莓发绳在阳光下红得刺眼:“你再说一遍?”
“我说——”孟昭阳故意拖长声调,“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
哗——
今清崖拿出书包里的保温杯,把保温杯里的橙汁全泼在了他脸上。
“妈!”孟昭阳惊叫着跑回屋里。
*
大巴车开往植物园的路上,今清崖一直攥着手机。
闺蜜温馨戳她胳膊问她:“怎么啦?魂都飞了。”
“我……”她低头看着屏保照片,那是去年校运会,她偷拍的孟照渠跳高时的背影,“我觉得照渠哥哥不对劲。”
“他哪天对劲过?”温馨觉得无语,“上次你送他的手工饼干,他不是直接扔垃圾桶了?”
今清崖摇摇头。
她突然站起来,马尾辫扫过邻座同学的脸:“老师!我肚子疼!”
*
孟家的别墅安静得像座坟墓,孟家大门开着,冷冷清清,孟家佣人们放假了,上午孟巡带着周雅云和孟昭阳去旅游了。
今清崖跑进屋里,喘着气拍打孟照渠的房门,草莓发绳在奔跑中松了,卷发黏在汗湿的颈窝。
“照渠哥哥?”
没有回应。
她试图拧动门把手,发现被反锁了。
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背爬上来。今清崖退后两步,猛地撞向房门。
一次,两次,三次……
砰!
阳光穿过窗帘缝隙,落在床边的安眠药瓶上。孟照渠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手腕缠着渗血的绷带。
他割腕!她曾经不经意看见过他的伤,被他遮掩过去。
“照渠哥哥……”
她的声音在发抖,床头的便签纸被风吹起,上面是孟照渠凌厉的字迹:[如果活着是为了重复痛苦。]
便签背面是今清崖六岁时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
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午后寂静,今清崖跪在担架旁,校服裙沾满灰尘和血迹,护士试图把她拉开,她却死死攥着孟照渠的手不放。
“患者家属请在外面等!”
手术室的门关上时,今清崖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孟照渠梦见深海,有温暖的东西缠住他的手指,像水母的触须,他听见哭声,断断续续的,像坏掉音乐八音盒。
“吵死了。”
睁开眼,他看见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然后是一团毛茸茸的栗色卷发。
今清崖趴在床边睡着了,睫毛还挂着泪珠,鼻尖哭得通红。
孟照渠动了动手指。
他的指尖离她的马尾辫只有几厘米,阳光透过窗帘,把她发梢染成金色。
*
十三岁的今清崖拖着比他矮两个头的身体,硬是把孟照渠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傻不傻。”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落在今清崖肩头,孟照渠轻轻捻起那片叶子,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