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梅》 第1章 第 1 章 繁城市医院,五月初。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今清崖站在洗手池前,水流从感应龙头里涌出,冲刷着她纤细手指上残留的泡沫,那双适合拿手术刀的手此刻泛着淡淡的粉,指尖因为长时间戴橡胶手套而微微发皱,甲缘修剪得圆润干净,没有一丝多余的角质,这是她作为心外科医生的职业习惯。 这是她作为住院医师参与的第一台心脏搭桥手术,虽然只是二助,但她缝合的每一针都得到了主治医师的点头认可。 “今医生,做得不错。”麻醉师王姐摘下口罩,冲她笑了笑。 今清崖低头拧紧水龙头,栗色的羊毛卷发从浅蓝色手术帽边缘溜出几缕,发尾沾了水汽后蜷曲得更加明显,像是初春新发的藤蔓。 她摘下口罩,露出小巧的鼻尖和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微微发白的唇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的声音轻软,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糯,“谢谢王姐,都是林主任教得好。” 更衣室的灯光比手术室柔和许多,米黄色的壁灯将人影温柔地拓在磨砂玻璃上。 今清崖解开墨绿色手术服时,才发现后背的衣料已经湿透,黏在蝴蝶骨上,勾勒出她单薄却挺拔的背部线条,她换上自己的私服。 一件奶白色的针织开衫,内搭浅杏色真丝衬衫,下身是剪裁合身的烟灰色西装裤,裤脚刚好露出纤细的脚踝。 她抬手将栗色的羊毛卷发随意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立刻从发圈中溜出来,垂落在她白皙的后颈上,光洁饱满的额头完全露出来,没有一丝遮挡,她的皮肤白皙,显得更加干净清爽。 今清崖换好自己的衣服,套上白大褂,转头看向更衣镜,镜中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眼尾微微下垂的杏眼让她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无辜感,脸颊上还留着未褪尽的婴儿肥,此刻因为手术室里的闷热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抹了层胭脂。 “芽芽!”同期的住院医师兼闺蜜温馨撞开更衣室的门,温馨风风火火地笑,“听说你今天表现特别好?林主任居然夸人了诶,真稀奇,恭喜你呀!” 今清崖正往手腕上喷香水,青草的味道瞬间冲淡了消毒水的气息。 “没那么夸张,只是缝了几针而已……”她声音轻轻地解释,却掩饰不住嘴角微扬的弧度。 “得了吧,谁不知道林阎王的标准。”温馨凑过来戳她手臂,“今晚要不要去庆祝庆祝,我知道新开了家店还不错,而且打八折呢……” 今清崖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在收纳柜中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屏幕亮起,锁屏照片是她和孟照渠的合照,通知栏跳出“老公”三个字。 她的心脏立刻像被蜜糖裹住,整个人都柔软下来,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加明显,连眼睛里都漾起细碎的光。 她冲温馨比了个抱歉的手势,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快步走到走廊转角,那里有扇落地窗,夕阳正斜斜地照进来,在今清崖的白大褂上描出一道金边,将她栗色的卷发染成琥珀色。 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干净,询问道:“手术结束了么?”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今清崖还是下意识轻轻点了下头,“嗯!” 今清崖把手机贴在耳边,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些,她的鞋尖不自觉在瓷砖上划圈,“我做了血管吻合,林主任说……” 她的声音轻快得像小鹿,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孟照渠打断她,似乎并不关心她接下来的倾诉,“晚上七点有个并购案要谈,让司机去接你?” 他好像一直很忙,今清崖听见隐隐约约有键盘敲击声透过屏幕传来。 窗外的夕阳将今清崖的影子拉长。 她望着楼下急诊科推过的担架车,刚才还雀跃的心情像被戳破的气球,“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今清崖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修长的手指正一丝不苟地翻看方案。 “我让管家订了你喜欢的草莓蛋糕。”孟照渠的声音放软了些,像在哄小孩,“回家早点休息。” 今清崖却还是没听到自己想听的那句话。 ……你辛苦了。 这四个字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她明明只想听他关心关心自己,哪怕是一句简单的辛苦了。 走廊广播突然响起急救呼叫,刺耳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后半句话,今清崖走神间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音节。 她把手机攥得更紧了些,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白色的鞋子上沾了一滴碘伏,像一滴干涸的眼泪。 她疑惑:“什么?” “没什么。”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早点回家。” 挂断电话后,今清崖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吞噬了最后一缕阳光,直到护士站的挂钟指向六点半,直到她的倒影在玻璃上越来越清晰,她轻轻对自己说:“没关系。” 她的声音飘散在消毒水味的空气里。 今清崖慢慢走回更衣室,发现温馨贴了张便条在收纳柜上,用的是印有小草莓图案的便利贴:[下次约啦,你的孟先生又召唤你了哦,好幸福~] 便条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今清崖舒出口气笑了笑,将便条小心地夹进工作手册里。 …… 夜色中的独栋别墅亮着几盏暖黄的灯,像遗落在山脚的几颗星星,今清崖按下指纹解锁大门,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照亮她专门挑选的云朵造型换鞋凳。 那是他们新婚时一起在家具城选的,那天孟照渠难得请了整天假,她试坐了二十多个凳子,最后选中这个,她坐在上面,他蹲下来帮她系散开的鞋带,后颈被商场灯光照出一片暖色调的光。 “太太回来了。”管家李正接过她的包,“蛋糕已经按照先生的吩咐买好了,放在冰箱第二层。” “谢谢李叔。” 今清崖微微弯腰拖鞋,羊毛卷发垂下来扫过鞋柜上摆着的一排相框。 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三张照片:最左边是两年前在婚礼上的抓拍,她穿着缎面鱼尾婚纱,头纱被风吹起;中间是医学院毕业典礼,他穿着褐色笔挺的西装站在她身后,而她抱着向日葵花束坐在椅子上,笑得眉眼弯弯,栗色卷发和他的西装几乎融为一体。 最右边则是泛着微黄的老照片,十六岁的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在游乐园摩天轮里被二十一岁的孟照渠紧张地搂着肩膀,玻璃窗外是盛夏天幕中炸开的烟花。 今清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张摩天轮照片,只记得那年暑假热得出奇,孟照渠刚拿到第一笔实习工资,就带她去新开的游乐园,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在入口处给她买了会发光的毛茸茸的兔子发箍。 今清崖和孟照渠坐着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整个繁城的灯火都在脚下流淌,他突然从背包里拿出冻得冒水珠的草莓汽水,还有一束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在摩天轮车厢中的玫瑰,孟照渠捧着花和汽水,紧张得声音颤抖,他说:“芽芽,我喜欢你……” 车厢随着微风轻轻摇晃,他的告白和烟花炸开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她只看见他滚动的喉结和红透的耳尖,最后他生涩地拥抱她时,相机自动抓拍下那一刻,那时候今清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太太?”李叔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客厅里散落着更多生活痕迹:浅蓝色的针织抱枕歪在沙发角落,茶几上的心形收纳盒里全是HelloKitty和各种卡通发圈,孟照渠每次出差都会给她带不同款式,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有了整整一盒,电视柜旁的多肉植物套着蓝色卡通猫浇水壶。 只有书房门半掩着,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黑白办公桌,那是整栋房子里唯一没有被她少女心侵染的角落。 仿佛两个世界。 她偶尔会有一瞬间怀疑,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生活吗? 今清崖知道孟照渠很忙,结婚之后更是忙,她们很久没有坐在一个餐桌上吃饭了。 今清崖打开冰箱,草莓蛋糕上的糖霜在冷藏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用小银匙挖了最顶端那颗沾着露水的草莓,甜腻的奶油在舌尖化开。 今清崖突然想起更久远的冬天,那时她随口说想吃草莓冰淇淋,孟照渠跑遍半个繁城,最后捧着一箱干冰保鲜的进口草莓冰激凌出现在她宿舍楼下,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把她冻红的手拢在掌心呵气,金丝眼镜蒙上白雾也顾不上擦。 "要给您热杯牛奶吗?"李叔看着还剩四分之三的蛋糕问道。 她摇摇头,将蛋糕推回冰箱,塑料盒与玻璃搁板碰撞出清脆声响。 今清崖疲惫地回房间,夜风将主卧的浅蓝色窗帘吹得像海浪。 她洗完澡蜷进被窝,特意留出了孟照渠那侧的位置,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个位置到天亮都是凉的。 她抱着他睡过的枕头,闭上眼睛。 凌晨一点多,床垫另一侧终于陷下去,今清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朝热源靠过去,她冰凉的脚踝碰到孟照渠的小腿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冷也不知道穿袜子。”他的手掌包住她泛红的脚心,另一只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今清崖半梦半醒间把脸埋进他胸口,睡衣扣子硌得脸颊发痒,却舍不得挪开。 孟照渠的吻落在她发顶。 他声音轻轻的,好像害怕吵醒了她,“你今天做得很好。” 第2章 第 2 章 今清崖十八岁以前,要什么有什么。 她是今家独女,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公主。 今清崖长得好,性格好,家世好,父母恩爱,从小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今家大小姐,她要星星要月亮,今家夫妇从来不含糊。 今清崖也觉得很幸运,自己要什么有什么。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栽过跟头。 那就是孟照渠。 彼时六岁的今清崖跟着父母搬新家到孟家旁边,两家就隔了一条鹅卵石小路,那天下午,今清崖穿着嫩黄色的蓬蓬裙,坐在新家草坪上喂小兔子吃胡萝卜丁,脖颈上还戴着外婆送的长命锁,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晕。 她栗色的羊毛卷发扎成两个小揪揪,发绳上缀着毛茸茸的草莓球,随着她晃腿的动作一颠一颠。 她正低头专心致志喂兔子吃胡萝卜丁,突然听见汽车引擎声。 鹅卵石小路对面,黑色奔驰车门打开,蓝白校服的少年弯腰下车,十一岁的半大小子已经一米七多了,身线笔直,像棵还没长开却已经显出挺拔轮廓的小白杨。 他那么高,一下就吸引了今清崖的注意,她丢下胡萝卜丁,踮着脚朝他挥手:“小哥哥!小哥哥!” 孟照渠连眼皮都没抬,径直回了家。 今清崖瘪了瘪嘴。爸爸妈妈在忙着拆行李,没人陪她玩,她蹑手蹑脚地溜到孟家别墅的落地窗前,小手扒着窗台,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 她看见客厅里站着好多人。 里面有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后来她知道那是孟照渠的继母周雅云,正举着一条金项链,声音又尖又细:“哎呀,小孩子不懂事,算了算了。” 旁边一个胖墩墩的男孩,那是孟照渠的继弟孟昭阳,他立刻嚷嚷:“就是他偷的!我亲眼看见的!” 孟照渠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声音冷得像冰:“我没偷。” 孟照渠的父亲孟巡,是一个眉眼和孟照渠有七分像的中年精瘦男人,他皱眉呵斥:“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你偷东西干什么?” “我说了,我没偷。”孟照渠的指节攥得发白,“是孟昭阳自己塞进我书包的。” 孟巡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还诬赖弟弟?” 孟照渠声音仍旧冷冷的,“我妈从来不会这样冤枉我。” 这句话像捅了马蜂窝。孟父脸色骤变,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孟照渠的脸偏到一边,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今清崖吓得捂住嘴。 下一秒,孟照渠猛地推开大门冲了出来,他跑得那么快,差点撞到趴在窗台上的今清崖,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跑向小公园。 今清崖犹豫了一下,随后跟了上去。 她在秋千架后面找到了他,今清崖慢慢腾腾挪过去。 孟照渠蜷腿坐在长椅上,校服裤管缩上去一截,露出骨感突出的脚踝,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他盯着自己掌心一道渗血的自己掐出来的月牙痕。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地上,今清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到他面前。 “给你。” 奶糖递到眼前,孟照渠闻到甜腻的草莓香。 孟照渠抬头,眼神警惕冰冷。 “走开。” 今清崖被他吓了一跳,还是固执地往前凑,突然鼓起腮帮子朝他脸上吹气:“妈妈说摔跤了呼呼就不疼了。” 温热气流拂过他红肿的左颊,带着儿童牙膏的薄荷味。 孟照渠猛地攥住她手腕把她拉开,小姑娘的皮肤像牛奶冻,稍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他别开脸:“假惺惺。” 今清崖愣住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吧嗒吧嗒往下掉。 孟照渠反倒僵住了。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婴儿肥的脸颊滚下来,挂在圆下巴上将落未落,她哭起来没有那些亲戚孩子的嚎啕,只是安静地抽气,像只被雨淋透的麻雀。 孟照渠盯着她看了看,突然伸手抹过她湿漉漉的脸蛋,指腹蹭过柔嫩眼睑,他声音硬邦邦的,别扭极了:“别哭了。” 他的掌心有薄茧,擦得她脸颊微微发红。 今清崖抽抽搭搭地止住眼泪,奶声奶气地做自我介绍:“我叫今清崖,小名芽芽,今年六岁半,我家住在你家旁边,就是那个有白色栅栏的房子,我爸爸是医生,我妈妈是画家,我最喜欢草莓蛋糕和小兔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继续叽叽喳喳,歪着头:“其实我出生时叫‘今清芽’哦!妈妈说我像春天刚冒头的小嫩芽。” 她突然挺直腰板,继续说:“后来爸爸说,要做就做最坚固的山崖,这样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所以上学时就改成‘崖’字啦!” 她叉着腰,一副颇为自豪的模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孟照渠没回答。 夕阳西下,暮色渐浓。远处传来今母呼唤“芽芽”的声音。 今清崖有些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孟照渠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 “我叫孟照渠。” 他的声音很低,今清崖歪着脑袋看他,栗色的羊毛卷发被风吹得蓬松,发梢扫过孟照渠的手背,痒痒的。 见她似懂非懂的模样,孟照渠难得蹲下身,捡起一根小木棍。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在松软的泥土上一笔一划写着: 孟、照、渠。 “这是‘孟’,这是我的姓。”他的指尖轻轻点着第一个字,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耐心,“‘照’是阳光照耀的照,‘渠’是水到渠成的渠。” 今清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抢过小木棍,迫不及待地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 今、清、崖。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她骄傲地宣布,发绳上的草莓球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爸爸说我的‘崖’是山崖的崖,要做最坚固的山崖!” 她又说:“那我以后叫你照渠哥哥!” 今清崖破涕为笑,把奶糖塞进他手里,“这个给你,很甜的!” 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羊毛卷发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孟照渠看着地上两个并排的名字,一个工整清隽,一个稚气可爱。 这个聒噪的小丫头,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孟照渠低头看着掌心的奶糖。 糖纸已经被她攥得有些皱了,带着小女孩手心的温度。 他剥开糖纸,把奶糖放进嘴里。 甜得发腻。 从那以后,今清崖就跟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孟照渠。 她穿着嫩黄色的蓬蓬裙,栗色的羊毛卷发扎成两个小揪揪,发绳上缀着毛茸茸的草莓球,跑起来时一晃一晃的,每天放学,她都要蹲在孟家门口的石阶上等他,小手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路口。 “照渠哥哥!” 孟照渠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身形笔直,眉眼冷淡,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今清崖小跑着跟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踮着脚往他手里塞:“给你。” “不要。” “可我今天考试得了满分!” “关我什么事。” 今清崖瘪了瘪嘴,眼眶立刻红了,孟照渠余光瞥见她的表情,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雅云站在二楼窗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捏着茶杯,笑得阴阳怪气:“哟,白捡的小媳妇又来啦?” 孟照渠猛地回头,冷冰冰盯着她:“闭嘴。” 今清崖却仰着脸,声音软糯:“阿姨,你的口红沾到牙齿上了。” 周雅云脸色一僵,“砰”地关上了窗。 孟照渠低头看她,小今清崖眼睛亮晶晶的,他忽然觉得烦躁,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力道有些重:“别来了。” 今清崖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烦。” 今清崖闻言有些难过,她睫毛颤了颤,却还是固执地拽住他的衣角:“我不烦你,我就跟着,好不好?” 孟照渠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冷笑:“你和那些喜欢我脸的女生没区别。” “才不是!”今清崖急得跺脚,“我喜欢你的眼睛!” “……” 孟照渠转身就走。 可第二天,今清崖还是会来。 她给他带烤糊的小饼干,被孟昭阳故意打翻后,红着眼眶一块块捡起来,她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哭,却又在继弟嘲笑他“没妈要的野种”时,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样扑上去抓花了对方的脸。 孟照渠把她拎到花园,声音压得极低:“你图什么?” 今清崖仰着脸,羊毛卷发上还沾着饼干屑:“我想对你好呀。” 他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母亲去世后,再也没人说过要对他好,他丢下句“莫名其妙”,逃也似地离开了。 * 十八岁那年,孟照渠在父亲书房外听见了真相。 外祖父的声音沙哑痛苦:“……媛媛产后抑郁,是因为发现你出轨!昭阳只比照渠小三个月,你让她怎么接受?!” 媛媛,陈媛媛。 孟照渠母亲名字。 孟巡的声音冷漠:“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 孟照渠站在阴影里,指尖掐进掌心,掐出血来也浑然不知。 原来母亲不是难产而亡,而是抑郁而终,原来孟昭阳只比他小三个月,原来父亲早就背叛了家庭。 * 晨露还挂在草尖上时,十三岁的今清崖就已经蹲在孟家门口了,她穿着深蓝色的校服裙,白色长袜裹着纤细的小腿,栗色的羊毛卷发扎成高马尾,发绳上缀着两颗小草莓。 “照渠哥哥!”她踮着脚拍打窗户,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一个小圆点,“老师说今天要带水彩笔!” 窗帘猛地被拉开,孟照渠的脸出现在窗后。十八岁的少年轮廓已经锋利硬朗,眼下却挂着青黑。 他推开窗,一阵风刮过,吹乱今清崖的刘海:“不去。” “可是……” “滚。” 窗户啪地关上,留下她和一片爬山虎的叶子,今清崖蹲下来捡起一片落叶,发现背面爬着一只瓢虫,她轻轻把它放到月季花上,转头看见孟昭阳正倚在门框上啃苹果,汁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名牌T恤上。 “小媳妇又被甩啦?” 今清崖把书包抱在胸前,草莓发绳在阳光下红得刺眼:“你再说一遍?” “我说——”孟昭阳故意拖长声调,“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 哗—— 今清崖拿出书包里的保温杯,把保温杯里的橙汁全泼在了他脸上。 “妈!”孟昭阳惊叫着跑回屋里。 * 大巴车开往植物园的路上,今清崖一直攥着手机。 闺蜜温馨戳她胳膊问她:“怎么啦?魂都飞了。” “我……”她低头看着屏保照片,那是去年校运会,她偷拍的孟照渠跳高时的背影,“我觉得照渠哥哥不对劲。” “他哪天对劲过?”温馨觉得无语,“上次你送他的手工饼干,他不是直接扔垃圾桶了?” 今清崖摇摇头。 她突然站起来,马尾辫扫过邻座同学的脸:“老师!我肚子疼!” * 孟家的别墅安静得像座坟墓,孟家大门开着,冷冷清清,孟家佣人们放假了,上午孟巡带着周雅云和孟昭阳去旅游了。 今清崖跑进屋里,喘着气拍打孟照渠的房门,草莓发绳在奔跑中松了,卷发黏在汗湿的颈窝。 “照渠哥哥?” 没有回应。 她试图拧动门把手,发现被反锁了。 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背爬上来。今清崖退后两步,猛地撞向房门。 一次,两次,三次…… 砰! 阳光穿过窗帘缝隙,落在床边的安眠药瓶上。孟照渠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手腕缠着渗血的绷带。 他割腕!她曾经不经意看见过他的伤,被他遮掩过去。 “照渠哥哥……” 她的声音在发抖,床头的便签纸被风吹起,上面是孟照渠凌厉的字迹:[如果活着是为了重复痛苦。] 便签背面是今清崖六岁时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 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午后寂静,今清崖跪在担架旁,校服裙沾满灰尘和血迹,护士试图把她拉开,她却死死攥着孟照渠的手不放。 “患者家属请在外面等!” 手术室的门关上时,今清崖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孟照渠梦见深海,有温暖的东西缠住他的手指,像水母的触须,他听见哭声,断断续续的,像坏掉音乐八音盒。 “吵死了。” 睁开眼,他看见的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然后是一团毛茸茸的栗色卷发。 今清崖趴在床边睡着了,睫毛还挂着泪珠,鼻尖哭得通红。 孟照渠动了动手指。 他的指尖离她的马尾辫只有几厘米,阳光透过窗帘,把她发梢染成金色。 * 十三岁的今清崖拖着比他矮两个头的身体,硬是把孟照渠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傻不傻。”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落在今清崖肩头,孟照渠轻轻捻起那片叶子,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第3章 第 3 章 从今清崖把孟照渠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孟照渠就接受了今清崖做朋友的请求。 她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固执地贴在那块坚冰上,终于将他融化成了一汪温水。 他们做什么都腻在一起,他会在她考试前熬夜给她整理笔记,她会在篮球赛时抱着他的校服外套在场边喊加油。 后来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高中毕业典礼,他为她放了笼罩整个繁城的烟花,在烟花下低头吻了她;医学院开学那天,他放下工作亲手为她收拾宿舍;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他单膝跪地,将钻戒套进她的无名指。 今清崖原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 可结婚后的孟照渠依然像块冰,甚至更冷了,她似乎越来越感受不到他的爱。 * 晨光透过纱帘洒进来时,今清崖伸手摸了摸身旁早已凉透的被褥,好像从来没有人在那儿躺过。 她的手脚重新变得冰冷,洗漱时,她习惯性地往脚上套了双棉袜,自从父母去世后,她的手脚总是冰凉,再也没暖和过。 楼下客厅餐桌上摆着一份精致的早餐,煎蛋边缘焦黄,吐司烤得恰到好处,旁边放着一个草莓果盘。 果盘下压着一张便签:[出差,一周后回。] 她摸出手机,指尖在“老公”两个字上悬了片刻才拨出去。 “醒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温和,背景音是机场广播的登机提示。 今清崖蹙眉,有些疑惑,“你去哪?” “日本,临时决定的并购案。” 今清崖盯着那份爱心早餐,喉间泛起一丝苦涩:“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看你睡得很熟。”他顿了顿,“冰箱里准备了七天的食材,每天搭配都写好了。司机每天会接送你上下班。” “好……” 他习惯性叮嘱,“芽芽,好好照顾自己。” 她想告诉他自己昨晚做的那个梦,梦里有他们的甜蜜回忆。 “早点回来。”她最终只挤出这四个字。 通话结束的忙音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下班时分,傍晚橘红色的夕阳洒在医院。 今清崖从大厅穿过,忽然被一阵笑声吸引。 大厅里站着年轻的一家三口,丈夫正把气球系在女儿手腕上,妻子笑着拂去丈夫肩头的彩屑。 小女孩约莫三四岁,扎着和今清崖小时候一样的羊毛卷双马尾,发绳上也有草莓装饰。 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婚戒。 “想什么呢?”温馨突然从背后拍她肩膀,“走啦,新开的法国料理餐厅,我请客!” 温馨像一团火似的扑过来,鲜红的指甲搭在她肩膀上。 她今天穿了件露背的红色紧身裙,大波浪卷发垂在腰间,耳垂上那对今清崖送的珍珠耳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温馨上班下班简直是两个人。 “快快快,我订了七点的位置。”温馨不由分说地拽起她的手腕,“路鸣已经在餐厅等着了。” 今清崖被她拉得踉跄了一下:“我还没换衣服……” “换什么换,你这身就很好看。”温馨伸手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的甲油在灯光下闪着釉光,“白衬衫配西装裤,禁欲系美人,路鸣带来的那个老同学肯定看得眼睛都直了。” 今清崖无奈地摇头,坚持换回自己的衣服。 换好衣服,她低头将戒指重新戴好,这个动作被温馨尽收眼底,她敲了敲门。 “孟夫人,可以走了吗?”温馨撇撇嘴,突然凑近她耳边,“不过说真的,孟总最近是不是又出差了?你都独守空房半个月了吧?” 消毒水的气息突然变得有些刺鼻,她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先去吃饭吧。” “我随便问问。”温馨抱着她拍了拍后背,“你可不许放心上哦。” 今清崖勉强笑了笑,“没有。” 餐厅的灯光是暧昧的暖黄色,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新鲜的玫瑰。 路鸣站起来迎接她们,他穿着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解开的两颗纽扣露出锁骨线条。 “这位是贺淮,我们大学同学。”路鸣侧身介绍身旁的男人,“刚回国不久的心外科专家。” 贺淮站起身,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目光在今清崖脸上停留了几秒,突然笑了:“今清崖?真是你?” 温馨挑眉:“你们认识?” “医学院校友。”贺淮的声音温润,“不过那会儿你是护理系的系花,我只能在解剖课上远远看你。” 今清崖礼貌地握了握他的手,婚戒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好久不见。” 贺淮的目光在她无名指上停顿片刻,笑着收回手,干笑两声:“看来我回来晚了。” 侍者端上前菜,温馨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她和路鸣的美丽邂逅,她说话时总喜欢用手比划,鲜红的指甲像跳跃的小火焰。 其余三人安静地听着。 “所以你们心外科最近忙吗?”贺淮切着盘中的鹅肝,状似随意地问道。 今清崖小口喝了柠檬水:“还好。” “我们……” “林医生。”温馨突然插话,红唇勾起狡黠的弧度,“我们芽芽可是名花有主的人哦。” 路鸣在桌下轻轻捏了捏温馨的手,她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展示般地晃了晃:“就像我们这样。” 贺淮笑着举起酒杯:“只是学术上的交流。” 他的目光扫过今清崖的婚戒,疑惑问了句,“不过...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金融。” “那他现在在……” “他去国外出差了。” 贺淮点点头道:“跨国婚姻……不容易。” 温馨突然凑过来对贺淮说:“人家青梅竹马好吗?孟总可是从小学就开始守着我们家芽芽了。” 温馨又眨眨眼,“虽然现在忙得人影都见不着。” 今清崖冷不丁开口,“我去下洗手间。”而后起身离开。 今清崖拧开水龙头,冷水冲过她纤细的手指,婚戒沾了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洗手间的镜子映出今清崖微微泛红的脸颊。 “芽芽?你还好吗?” 温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靠在门框上,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却没有点燃。 “那个贺淮明显对你有意思。”温馨直截了当地说,“从你进门开始,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今清崖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试什么?” 她扯了张纸巾擦手:“你想多了,别胡说。” “是吗?好吧。”温馨耸耸肩。 今清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洗手间的香薰气息太浓,熏得她眼眶发酸。 “我只是……有点累了。” 温馨突然叹了口气,鲜红的指甲轻轻拂过她的眼角:“清崖,你和孟照渠……还好吗?” “所以你们结婚两年了还不要孩子?”温馨突然凑近,红唇勾起促狭的弧度,有意调节气氛,“孟总不行?” 今清崖脸颊泛红要去捂她的嘴,咳嗽着摸出婚戒重新戴上:“我们约好三年内不要孩子的。” “啧啧,资本家连生孩子都要做计划表。”温馨摇摇头。 钢琴声隐约从餐厅传来,今清崖想起上次和孟照渠一起听音乐会,他全程都在回工作邮件。 “我们很好。”她轻声说,声音像飘在水面上的羽毛,“他只是太忙了。” 温馨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把未点燃的香烟折成两段:“走吧,我送你回家。” 今清崖走出洗手间,看了眼守在门口的路鸣,轻声拒绝温馨,“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她简单和几人道了别。 今清崖走出餐厅,夜风拂过她发烫的脸颊。 她摸出手机,盯着屏保那张和孟照渠的合照上男人的脸。 她打开通讯录,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 回家的路比往常长。 今清崖踩着银杏叶慢慢走,孟照渠给她拨了个电话。 她率先开口,“落地了?” “嗯,刚开完视频会议。”今清崖听见孟照渠的声音有些疲惫,还有酒店房门开启的声音。 她想起今天的温馨和路鸣十指相扣的手,仰头看着路灯下的飞蛾:“今天医院来了个三岁的小女孩儿,特别勇敢,打针都不哭……” “芽芽。” 他打断她,“我明早六点要见客户。” 夜风突然变得很凉。 今清崖把手缩进袖口:“噢……好,那你早点休息。” 孟照渠轻嗯了一声,又问:“到家了?” “嗯。” “记得喝热牛奶。” 通话戛然而止。 今清崖站在别墅前的鹅卵石小路上,望着二楼黑漆漆的窗户。 管家休了假,整栋房子冷清得可怕。 她看着看着,突然很想爸爸妈妈。 当初孟照渠特意让孟父把这幢和今家别墅挨着的别墅作为婚房。 今清崖开了门,家里所有的一切都蒙着遮尘白布,她走进爸爸妈妈的房间,蜷缩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又梦见了失去他们的那个夏天。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今清崖的父母说要带她去自驾游庆祝。 她无数次后悔,她不应该提什么旅游的。 今清崖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碎花连衣裙,父亲在车前检查行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芽芽,防晒霜带了吗?”母亲温柔地帮她整理着羊毛卷的发梢。 “带啦!”十八岁的今清崖笑得眉眼弯弯,背包里塞满了零食和小说。 孟照渠站在一旁,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他刚成离自己的公司,特意来送他们,“路上小心。”他轻声对今清崖说。 今清崖很开心地抱了抱他,“我会天天给你打电话的,不许嫌我烦!” 今清崖父母知道她和孟照渠的恋情,笑着说她真霸道。 孟照渠很正经地说:“她很好。” 父母笑着点头。 今清崖羞红了脸,打开车门坐进去。 那是今清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母。 车祸发生在返程的高速公路上。 一辆失控的货车迎面撞来,父亲在最后一秒猛打方向盘,用驾驶座的位置承受了大部分冲击。 救援人员说,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紧紧护着她的头。 她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三个月,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能看见孟照渠守在病床边的身影,他瘦了很多,下颌线条越发锋利,白衬衫的袖口沾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我爸爸妈妈呢……?”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一双眼睛充满疑问。 孟照渠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他轻轻握住她打着点滴的手:“芽芽,你还有我。” 后来她才知道,是孟照渠处理了所有后事。他亲自挑选了墓地,整理了遗物。 今清崖恢复之后,孟照渠带她去了墓园。那天雨下得很大,他撑着黑伞,手臂稳稳地扶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她跪在墓碑前哭的不能自已。 孟照渠沉默地脱下外套裹住她发抖的身体,然后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声穿透皮肤。 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