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城市医院,五月初。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今清崖站在洗手池前,水流从感应龙头里涌出,冲刷着她纤细手指上残留的泡沫,那双适合拿手术刀的手此刻泛着淡淡的粉,指尖因为长时间戴橡胶手套而微微发皱,甲缘修剪得圆润干净,没有一丝多余的角质,这是她作为心外科医生的职业习惯。
这是她作为住院医师参与的第一台心脏搭桥手术,虽然只是二助,但她缝合的每一针都得到了主治医师的点头认可。
“今医生,做得不错。”麻醉师王姐摘下口罩,冲她笑了笑。
今清崖低头拧紧水龙头,栗色的羊毛卷发从浅蓝色手术帽边缘溜出几缕,发尾沾了水汽后蜷曲得更加明显,像是初春新发的藤蔓。
她摘下口罩,露出小巧的鼻尖和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微微发白的唇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的声音轻软,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糯,“谢谢王姐,都是林主任教得好。”
更衣室的灯光比手术室柔和许多,米黄色的壁灯将人影温柔地拓在磨砂玻璃上。
今清崖解开墨绿色手术服时,才发现后背的衣料已经湿透,黏在蝴蝶骨上,勾勒出她单薄却挺拔的背部线条,她换上自己的私服。
一件奶白色的针织开衫,内搭浅杏色真丝衬衫,下身是剪裁合身的烟灰色西装裤,裤脚刚好露出纤细的脚踝。
她抬手将栗色的羊毛卷发随意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立刻从发圈中溜出来,垂落在她白皙的后颈上,光洁饱满的额头完全露出来,没有一丝遮挡,她的皮肤白皙,显得更加干净清爽。
今清崖换好自己的衣服,套上白大褂,转头看向更衣镜,镜中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眼尾微微下垂的杏眼让她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无辜感,脸颊上还留着未褪尽的婴儿肥,此刻因为手术室里的闷热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抹了层胭脂。
“芽芽!”同期的住院医师兼闺蜜温馨撞开更衣室的门,温馨风风火火地笑,“听说你今天表现特别好?林主任居然夸人了诶,真稀奇,恭喜你呀!”
今清崖正往手腕上喷香水,青草的味道瞬间冲淡了消毒水的气息。
“没那么夸张,只是缝了几针而已……”她声音轻轻地解释,却掩饰不住嘴角微扬的弧度。
“得了吧,谁不知道林阎王的标准。”温馨凑过来戳她手臂,“今晚要不要去庆祝庆祝,我知道新开了家店还不错,而且打八折呢……”
今清崖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在收纳柜中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屏幕亮起,锁屏照片是她和孟照渠的合照,通知栏跳出“老公”三个字。
她的心脏立刻像被蜜糖裹住,整个人都柔软下来,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加明显,连眼睛里都漾起细碎的光。
她冲温馨比了个抱歉的手势,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快步走到走廊转角,那里有扇落地窗,夕阳正斜斜地照进来,在今清崖的白大褂上描出一道金边,将她栗色的卷发染成琥珀色。
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干净,询问道:“手术结束了么?”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今清崖还是下意识轻轻点了下头,“嗯!”
今清崖把手机贴在耳边,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些,她的鞋尖不自觉在瓷砖上划圈,“我做了血管吻合,林主任说……”
她的声音轻快得像小鹿,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孟照渠打断她,似乎并不关心她接下来的倾诉,“晚上七点有个并购案要谈,让司机去接你?”
他好像一直很忙,今清崖听见隐隐约约有键盘敲击声透过屏幕传来。
窗外的夕阳将今清崖的影子拉长。
她望着楼下急诊科推过的担架车,刚才还雀跃的心情像被戳破的气球,“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今清崖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修长的手指正一丝不苟地翻看方案。
“我让管家订了你喜欢的草莓蛋糕。”孟照渠的声音放软了些,像在哄小孩,“回家早点休息。”
今清崖却还是没听到自己想听的那句话。
……你辛苦了。
这四个字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她明明只想听他关心关心自己,哪怕是一句简单的辛苦了。
走廊广播突然响起急救呼叫,刺耳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后半句话,今清崖走神间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音节。
她把手机攥得更紧了些,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白色的鞋子上沾了一滴碘伏,像一滴干涸的眼泪。
她疑惑:“什么?”
“没什么。”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早点回家。”
挂断电话后,今清崖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吞噬了最后一缕阳光,直到护士站的挂钟指向六点半,直到她的倒影在玻璃上越来越清晰,她轻轻对自己说:“没关系。”
她的声音飘散在消毒水味的空气里。
今清崖慢慢走回更衣室,发现温馨贴了张便条在收纳柜上,用的是印有小草莓图案的便利贴:[下次约啦,你的孟先生又召唤你了哦,好幸福~]
便条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今清崖舒出口气笑了笑,将便条小心地夹进工作手册里。
……
夜色中的独栋别墅亮着几盏暖黄的灯,像遗落在山脚的几颗星星,今清崖按下指纹解锁大门,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照亮她专门挑选的云朵造型换鞋凳。
那是他们新婚时一起在家具城选的,那天孟照渠难得请了整天假,她试坐了二十多个凳子,最后选中这个,她坐在上面,他蹲下来帮她系散开的鞋带,后颈被商场灯光照出一片暖色调的光。
“太太回来了。”管家李正接过她的包,“蛋糕已经按照先生的吩咐买好了,放在冰箱第二层。”
“谢谢李叔。”
今清崖微微弯腰拖鞋,羊毛卷发垂下来扫过鞋柜上摆着的一排相框。
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三张照片:最左边是两年前在婚礼上的抓拍,她穿着缎面鱼尾婚纱,头纱被风吹起;中间是医学院毕业典礼,他穿着褐色笔挺的西装站在她身后,而她抱着向日葵花束坐在椅子上,笑得眉眼弯弯,栗色卷发和他的西装几乎融为一体。
最右边则是泛着微黄的老照片,十六岁的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在游乐园摩天轮里被二十一岁的孟照渠紧张地搂着肩膀,玻璃窗外是盛夏天幕中炸开的烟花。
今清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张摩天轮照片,只记得那年暑假热得出奇,孟照渠刚拿到第一笔实习工资,就带她去新开的游乐园,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在入口处给她买了会发光的毛茸茸的兔子发箍。
今清崖和孟照渠坐着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整个繁城的灯火都在脚下流淌,他突然从背包里拿出冻得冒水珠的草莓汽水,还有一束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在摩天轮车厢中的玫瑰,孟照渠捧着花和汽水,紧张得声音颤抖,他说:“芽芽,我喜欢你……”
车厢随着微风轻轻摇晃,他的告白和烟花炸开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她只看见他滚动的喉结和红透的耳尖,最后他生涩地拥抱她时,相机自动抓拍下那一刻,那时候今清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太太?”李叔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客厅里散落着更多生活痕迹:浅蓝色的针织抱枕歪在沙发角落,茶几上的心形收纳盒里全是HelloKitty和各种卡通发圈,孟照渠每次出差都会给她带不同款式,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有了整整一盒,电视柜旁的多肉植物套着蓝色卡通猫浇水壶。
只有书房门半掩着,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黑白办公桌,那是整栋房子里唯一没有被她少女心侵染的角落。
仿佛两个世界。
她偶尔会有一瞬间怀疑,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生活吗?
今清崖知道孟照渠很忙,结婚之后更是忙,她们很久没有坐在一个餐桌上吃饭了。
今清崖打开冰箱,草莓蛋糕上的糖霜在冷藏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用小银匙挖了最顶端那颗沾着露水的草莓,甜腻的奶油在舌尖化开。
今清崖突然想起更久远的冬天,那时她随口说想吃草莓冰淇淋,孟照渠跑遍半个繁城,最后捧着一箱干冰保鲜的进口草莓冰激凌出现在她宿舍楼下,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把她冻红的手拢在掌心呵气,金丝眼镜蒙上白雾也顾不上擦。
"要给您热杯牛奶吗?"李叔看着还剩四分之三的蛋糕问道。
她摇摇头,将蛋糕推回冰箱,塑料盒与玻璃搁板碰撞出清脆声响。
今清崖疲惫地回房间,夜风将主卧的浅蓝色窗帘吹得像海浪。
她洗完澡蜷进被窝,特意留出了孟照渠那侧的位置,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个位置到天亮都是凉的。
她抱着他睡过的枕头,闭上眼睛。
凌晨一点多,床垫另一侧终于陷下去,今清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朝热源靠过去,她冰凉的脚踝碰到孟照渠的小腿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冷也不知道穿袜子。”他的手掌包住她泛红的脚心,另一只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今清崖半梦半醒间把脸埋进他胸口,睡衣扣子硌得脸颊发痒,却舍不得挪开。
孟照渠的吻落在她发顶。
他声音轻轻的,好像害怕吵醒了她,“你今天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