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听雨轩,风声穿廊绕过丹园唯一的一株白山茶,冷飕飕的。
浴房中的窃窃私语听不真切,窝于浴桶中的男子也并未理会,一味地忧叹着。
两名小厮缩在门口,手攥着从浴房中摸出来的东西。
月光浮于织锦上,隐隐跃动着,掐金镶玉的蹀躞也让人啧啧称奇。
“这些碎布拿出去做些东西是不是也能值几个钱。”其中一个小厮提起破了洞的织锦,抖了抖。
织锦缎中绞着软金丝,数年进贡来得愈来愈少,当真是有半匹克值数金一名。
“就是将这腰带上的石头扣下来一个,也能买块肥田了。”
他们喜滋滋地相互应承附和着,商量着便要将上面的玉石剜下来。
见有松动,两人的嘴都快要笑得裂开,手上也加了把子力气。
“你说咱到时候买点儿什么好,是存起来还是买田啊!”扶着蹀躞的小厮兴冲冲地说着。
两人都丝毫没有察觉出正有人在悄悄靠近。
鸣夏:“我觉得还是留着给自己置办寿材的好。”
“嘶,你会不会说话!这……”小厮不悦地扭过头,斥责着。
下一瞬,他只觉脖子上一凉,眼神不自觉地下移,反着寒光的鸳鸯钺已经贴在了自己脖颈上。
昏暗中,鸣夏笑得渗人。
而后两人连同赃物便被鸣春,鸣夏带人押到了望月阁。
李穗宁敛目,将手中的字轻折了两下,收了起来,转身瞧向常桉,“时辰也不早了,明日你还需进京面圣,早些歇着,别让这些琐碎事儿扰了心神。”
忽的,李穗宁像是想到了什么,刚迈出的步子又敛了回来,“若是怕脏了手,就将人丢到安喜堂去。”
常桉颔首暖笑着,欲要起身去送,又被李穗宁的一个眼神拦下。
李穗宁走后,鸣春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有两个不知轻重的偷了东西,欲要拿出去卖了换钱,属下便将人押了过来。”
她上前两步,瞧着常桉的脸色将赃物放到了矮桌上。
常桉草草瞟了一眼,顿时觉得头疼。
先不说丹园内出了这档子糟烂事儿,光是这两件赃物的就让她愁得厉害。
常桉阖目默了半晌,时不时还着手用掌腹按按抽痛的前额。
待到她缓过来些后,摆手示意将人带进来。
两名小厮被五花大绑地丢了进来,鸣夏将方才一直攥着麻绳的手拍了两下,紧接着抱拳复命。
他们的嘴被塞得紧绷绷的,呜呜个没完。
“夜已深了,园内的人也都尽数歇下了,将他们两个扔到后面的林子去吧,明日施杖,再丢出丹园。”
被绑着的人挣扎得又剧烈了些,惹得鸣夏不耐地轻踢了一脚。
瞧见这一幕的常桉忍笑低头,将目光放到了方才鸣春放过来的东西上。
相比于藏匿于粗麻后时的模样,此时的织锦缎落于金烛下更是夺目。
“”华南府的织锦缎子……挺有钱啊……
华南府乃大荀财政要地,所掌州县众多,每年独独税款一项就高占鳌头。
这掺了软金丝的织锦并非什么稀奇的工艺,可这般的绞金手艺当是华南府独一份的。
鸣春见常桉久久没有出声,瞧着窗外愈凉下来的夜,主动一嘴,“将军,今日还要见那个人吗?”
常按默许地点了下头,“这些东西拿出去改改卖了,补贴府里用度。”
“是。”鸣春行礼应下,将那东西收了去。
约一刻后,今日从元京城外捡回来的男子,就穿着一身蹩脚的粗布麻衣站在她跟前。
袖子有些短,领口也发紧着让他很不舒服。
“宣州来的?”常桉挥袖慢扶为自己斟了杯茶,一直垂着头。
茶香很浓,与凉风缠绵渐淡。
男子点头应下,瞳似云津,滞滞地盯着眼前拂袖饮茶的人。
待到常桉抬眼瞧上去是,男子两侧的长发拢于脑后,一枚玉扣堪堪束着,其余散发则是披在肩头。
朗目疏眉,似是个读书人,可却又隐隐透着不能忽视的矜贵。
“叫什么名字啊?”睨了一眼后,常桉又将眸子垂下,随手将手中温热的茶搁在了一边。
尽管身上的粗衣并不合身,可眼前的男子仍是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李予。”
“鲤鱼?”常桉空耳,小声复述着,“倒是个有趣儿的名字,鲤鱼……姓鲤?”
李予稍顿了顿,“是李予,夭桃秾李的李,予取予求的予。”
常桉尬笑了声,“李予啊,名字挺好的,挺好的……”
说着,她羞愧地撇过头去,暗皱了皱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彼时,身后半开着的花窗灌进风来,厚重的花香席卷了整个望月阁,钻进鼻子里的香味儿让常桉抽回思绪,重新看向李予。
她身上的薄纱青绸在山茶花前还要逊色几分,绕于身后的赤艳顺道将她眉眼间的严色压下去不少。
随之谈谈开口,“所以,你拦下我是想做什么?或是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常桉身上的白纱青绸在艳色的山茶花倒还要逊色几分,顺道将她眉眼间的严色压下去不少。
“将军与裕王梁闵宸有先帝此下的婚约在身,而上一世您便是在大婚之日同常家百十口同下诏狱,在下说的对吗?”李予不紧不慢地正了正被麻衣锢紧的身子。
这身粗布他到底是穿不惯的。
常桉逐步警惕起来,“还有呢?”
“这还不够吗?在下总要留些保命的东西,万一将军不信,把在下当成一个骗子一刀砍了怎么办。”李予戏谑地抿唇笑着,眼中也略带放肆。
“你倒是个聪明的。”常桉没有理会他的失礼,“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明显一愣,可也仅是转瞬即逝的无措。
李予狡黠笑着,并不打算一五一十地交代,“在下自是有自己的门路,在城外拦下将军,同将军说这些也不过是想做个交易罢了。”
“交易?那就说说你想要的,看看我能不能接受。”常桉抖了抖宽大的袖摆,侧坐了过去,半边身子靠在了身后的矮榻上。
“在下想活着。”李予道。
“活着?”
闻言,常桉眼底的情绪抖了抖,有些诧异,可转目间又倏地稳住。
李予朝着她靠近了些,“元京富贵迷人眼,要想活得漂亮些,总得攀附点儿什么,或是权或是钱。”
从窗间掠起的风从二人之间穿过,带起了一旁未有束起的帐帘。
帐帘挡在二人之间,常桉只可听到他所说的话却瞧不清就站在眼前的人。
“巧了,许是天定的缘分,在下就遇上将军了。”李予接着道。
帐帘半落,冷雾强卷夜色,星河浮霁,斜打进来的银影落在李予的身上,常桉望向他的目光也蒙上了层打量。
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让她慢慢起身,向眼前仅认识了半天的人靠近。
她望着,抬手扶下了帐帘,盯着李予许久,“说起来,你长得倒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李予眼中的从容晃了两下,似是恐慌,又似是激奋,“”她这是想起什么了?
他欲要让常桉瞧得更真切些,于是自作聪明地向前一步,殊不知常桉却回过身去。
他稍显落寞地停在远处。
“罢了,聊正事,我若要留你在丹园做个谋士,可有什么需求。”常桉闲语。
李予愣神间未应。
常桉回过身来,接着道,“你也说了你要活得漂亮些,总不能一点儿需求都没有吧,什么都不图的人,我可不敢用。”
“什么都可以?”他问出这句话时,有些踌躇。
常桉半眯下眼,慢悠悠地点了头。
“那就每日来一碟凤客来的招牌点心,平日里的衣裳最好是云罗庄的裁缝手艺……”他自顾自地说着,还不适地扯了扯露着手腕的袖子表示不满。
“你知道的还不少……”说着,常桉又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你真是从宣州来的?”
一下子将李予未出口的话噎了回去,他稍阖起的眸子,谨慎抬起。
“我怎么瞧你像是元京人士。”
一晃神的功夫,常桉就已然走到了近前,她上下扫了李予一眼。
李予俯仰间便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我祖父是元京人,自我儿时就举家迁至宣州经商了。”
“宣州经商的,那怎么就你一个回京来了?”
常桉原是想打趣一番,却不想勾起了眼前人的戏瘾。
只见,李予一边撇着嘴,一边偏过头去,装模作样地抽了两下鼻子,“是啊,您也知道,宣州大旱三年,生意都做不得了,鄙人全家早已……”
说罢他便想着抬袖拭泪,却不想拉了两下根本无济于事,短了近半截袖子还锢在小臂处,面上的悲相早已挂不住,去又不得不硬撑着。
留意到常桉正盯着自己,他作涕声又猛地提了不少。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常桉脸上的笑意不禁泛出。
反观李予,装得极入神,并未察觉丝毫异处,直到他手肘处多了一只被边塞苦风摧得发皱的手。
他眼底落下一层怜恤,另一只手欲要附上,眼瞧着已然抬起,可下一瞬就被常桉一句话给打了下来。
“跟我成亲吧,我养你。”
原是还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当即止住,李予僵了下,突地看向她,满目惊诧,“啊?”
常桉并未在意他片刻的质疑,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你为我出谋划策,做我的谋士,我保你衣食无忧,当你的靠山。”
边说边攥紧了李予的手肘。
她口吻坚决,眼中尽是笃定诚恳,但不知怎的到了李予这儿,就犹似尘土梦,蕉中鹿般不轻信。
偌大的元京城谁人不知,元德元年,先帝梁承柏赐婚于永安侯之女常桉与裕王梁闵宸。
二人一同涿州长大,也算上是青梅竹马,但碍于朝政不稳,便一直没有完婚,这门当户对的婚事也便搁置到现在。
眼下又被当今圣上梁闵启提了起来,已召裕王回京。
许是,重活一次,脑子略微清亮了些,常桉总算是看清了梁闵启的那些小伎俩。
传闻,先帝本就无意传位于七皇子梁闵启,不言其他,单单是梁闵启有一半他国血脉在先皇心中就不可继承大统。
可偏偏先皇骤崩,拥权自重的肃王梁闻野协同七皇子生母故国拥立其顺利登基。
飞鸿雪爪,青松落色,肃王梁闻野脱离朝政,远游他乡,而裕王梁闵宸则归于封地雁州,不拘绳墨。
李予将诸事在脑中过了一遍,若是可弥补几世之憾事他倒也乐在其中,可偏偏此事终归使人进退维谷,如涉渊水。
不怪他思虑得多,这种事走错一步便是诛九族的罪过。
“将军别忘了,您与裕王可还有先帝御赐婚约在身,您要真同我成了亲,那便抗旨不尊,到时若成枯鱼之肆,任谁也无力回天,您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抗旨不尊?我何时抗旨了?”常桉顺势摊了下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回得轻飘,腔调带着懒散。
“那你……”李予仍表迟疑。
对此,她饶有兴致地扬唇笑着,好整以暇道:“我只是要与你成亲,又不是不同他梁闵宸成亲了。”
李予倏地瞪大了眼,恨不得惊呼出声,“你还想……一妻多夫……”
“有何不可,难道就只许你们男子三妻四妾,不许我们女子一妻多夫?哪有这样的道理啊,我大荀律法可没这一条。”
常桉理所应当的口吻一如既往地噎得人说不出话来。
眼瞧着李予欲张了张口,却一片哑然的吃瘪样子,她回过身去,稍稍颔首,窃喜地抿唇,慢步走向矮桌,随手拈了之未用过的茶盏。
茶水哗啦啦地注入杯中,转头便被递到了李予跟前。
被常桉撩起的袖摆似是银箔跃动,见李予没有所动作,她捏着茶盏的手上勾了下,随之勾弄的还有伏于眼中的缱绻。
那杯盏中的茶还萦绕着寥寥热气。
见势,李予没有丝毫提防,抬手便接了过来,一饮而尽,他边喝着,眼睛边偷瞟着。
巧了,彼时的常桉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更何况你也说了,与他梁闵宸成亲之日,便是我常家大祸临头之时,我总要让给自己,给常家讨条活路吧。”
李予似是不悦地扭过头去,唯恐对上她的视线。
她掐上了李予的下颚,迫使李予看向自己,手上的力气不小,但面上仍是笑意融融。
她语气平缓,“放宽心,若是你帮不了什么忙,到时候诛九族肯定有你一份,谁都跑不了的。”
边说手上的动作也边松了些,她那双如若幽潭似是生来就会勾人,尽管她没说什么好话,但李予仍瞧着入了神。
瞧着,下颚处的红印慢慢散开,倒噙上来的笑意不达眼底,李予挑衅道,“将军可以试试,我会不会跑。”
闻言,常桉眸色一颤,玩味大起,“你也可以试试,我会不会让你跑。”
要强的性子不允许她吃半点儿亏,她朝着虚掩着的门高声喊了一句,“鸣春——”
“将军。”鸣春来得也麻利。
“去取条链子来,要结实点儿的。”常桉的眼睛仿佛长在了李予的身上,就连下令的时候都不曾偏离。
李予顺平的眉闻言不禁皱到了一处,他欲想说些什么,可终是憋了口中。
反观鸣春,虽不知其适合用意,但仍下意识应了,待到她回过神来深想时,人已经出了望月阁。
“链子?”她愣在门口,“将军养什么猛兽了吗?还需要链子拴着……”
刚准备进门问个明白,就被碰巧回来的鸣夏拦了下来,“阿姐,你进去做什么?”
“方才将军叫我去找条结实点儿的链子,我怕是我听错了。”她忧心忡忡地说着。
“我过来的时候也听到了,就是要条结实点儿链子,你快去吧,我在这儿守着。”鸣夏上前两步,沉声催促着。
鸣春虽仍有疑虑,但见鸣夏所听到的与自己所听并无差别,便也安下心去了。
听雨轩内被匆匆打扫过一场,算不上多干净,也就内室还算看得过去,明面上的桌几瞧不见什么灰。
月洞似的架子床悬着几层欧碧色的帐幔,素得很。
锁链随着李予收腿哗啦啦响着,常桉则是握着链子的另一端,一圈圈的将链子绕在了掌上。
链子一点点的缩短,常桉顺着贴近,她赤着脚踩在透着湿冷的地上,每走上一步,都与裙角擦过。
眼瞧着那链子就要都被常桉卷到手上,李予向后缩去的脚也松了下来。
李予垂眼打量着已然将脚踩上了榻的常桉。
片刻的失神,她攥着链子的手拭过李予的侧脸,冷意让李予猛地打了个冷战。
“”她这是要做什么?以前再怎么大大咧咧的也不会这样啊……
李予下意识地吞了吞唾沫,眼睑颤抖着阖上了目,可转耳就听到常桉将手中的链子卸下的动静。
就连常桉的声音也远了些,“你的脸确实生的好看,可惜了好看不能当饭吃啊。”
李予试探地抬了下眼,就见常桉早已没了影子,而链子的另一端也被锁死在了床架上。
彼时,常桉正将一把大锁扣好。
李予干笑着,在她回过身来时道:“但带着脑子的好看,能让将军给我饭吃。”
常桉向榻前靠了些,抱臂瞧着,面色舒展,默了会儿一只手从怀中抽出,指尖轻勾了下拢着幔帐的细绸。
碧色的帐幔缥缈落下,那架子床似是个铁雀笼,而帐幔似是掩去了雀儿思绪的罩子。
透着帐幔,李予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
“今儿个时辰不早了,好好歇着吧,在成亲前除了听雨轩你哪儿都去不了。”常桉打了个呵欠,顺着垂了垂有些泛酸的肩。
“那我……”李予向前伸着手,欲要抓住些什么。
可不论是往昔还是如今,李予的手中总是空落落的,就连常桉虚无的影都不曾落进去。
紧接着叮呤咣啷的声响吓得他不禁颤了下肩。
那是一个早早就备下的铜盆,被人着手从架子上丢过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就让人备下了。”常桉亦是会错了意,“有事儿就喊外面的人,他们会帮你的。”
李予了然地闭上了眼,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眼见着那抹影愈来愈远,他慌措提亮了嗓子,“我的意思是……做戏总要做全套……”
常桉闻声停下,絮絮道:“全套?”
“成亲时还需敬天地拜高堂……这天地自在,那……”
李予故意拖长了声调,隔着帐幔偷瞄着已是迈出了花罩的人,他的声音越拖越长,对面的人也总算是有了动静。
“好说,明日我去将高堂偷来便是。”常桉说得甚是轻巧。
话音刚落,房门的开合声就随之敲断了他的思绪,转而他回过味来时。
“”偷高堂?把……永安侯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