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何月桐和司灵畅在一个月之前才加上微信,但在死水一潭的小城市里,与知根知底的少年伙伴重逢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迹。
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无聊透顶的时刻,任何社交都很有必要。司灵畅和何月桐这两个青春期时别别扭扭的女孩,居然都逐渐熟络到可以一同喝酒的地步。
何月桐哼着歌,一路踩着月光回家。
楼下的腊梅花在月光里像蜡烛,花是烛芯,正迎着银色的月亮摇摇晃晃。突然,玉黄色的花里钻出一个司灵畅来,头上顶着个大耳朵黑白狗的帽子:“何老师,我等你半天了。不是吧,你教初中还八点才回家啊?”
何月桐瞠目结舌地看着司灵畅的黄黑花狗帽子与焦糖色泰迪大衣的奇妙搭配:“天呐,你穿的,这是?”
司灵畅扯了扯帽子的尾巴,黄色的耳朵飞快地扇动了一下,司灵畅跟着汪了一声:“这是我的人生态度——我偏头痛啊,不能吹风。”
何月桐任劳任怨地开着车,拉着挂着大耳狗帽子的司灵畅堵了半个小时,在“久棠”服务员三催四请的电话声里,两个人终于站在了吧台前。
“有没有荔枝味的汽水”
“没有的,女士。”
司灵畅撇了撇嘴,伸着脖子往酒柜里探察一番,嘴里嘀咕着:“这里怎么可以没有无酒精的普罗塞克。”
“女士,这边建议您喝桃红或者玫瑰香槟。”
服务生挂着笑,司灵畅的花狗头转来转去,最后指着角落里的汽水:“北冰洋汽水加冰,请用冰杯,谢谢。”
两边的红男绿女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个室内戴长毛帽子的怪人,何雨桐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人都是来找乐子的,你真的,我服你。”
何月桐压着嗓子,小声抱怨,“你在这里没熟人,我有。你能不能别这样,好尴尬的,等下老板肯定问我‘你今天带过来的朋友是干嘛的,好有意思’。”
“问就问呗,你随便说就行。”司灵畅浑不在意。她的汽水来了,杯子凉飕飕地冒着冷气。
灌了一大口过后,司灵畅舒服得眯起眼睛:“哪有那么多人在观察周围的人呐。再说了,喝酒伤脑子,咱们老大不小了,脑损伤不可逆,得少喝。”
何月桐无可奈何,只能随便点了两杯无酒精饮料,又找了个角落坐下。
等何月桐点的“栀子白露”端上桌来,司灵畅已经喝完了第一瓶汽水,正无法自控地打着气嗝。
看何月桐的酒漂亮,司灵畅压下气嗝,夸道:“名字取得真好,像月亮底下的露珠。”
何月桐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惆怅来——她忽然想起红楼梦里说,女孩子结婚了就是鱼目。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像珍珠一样晶莹闪烁的少女时代持续了十二三年,可最后还是要过去的。
珍珠,无论如何保存,日头晒它,风霜磨它,终究是要黄的。
何月桐情不自禁地叹气了:“太阳一出来,露水就晒干了。爱的那一两年过去了,生活就乏味了。司灵畅,我真羡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你愿意放弃你拥有的世俗意义上的绝对成功,放弃你父母对你的‘爱’,来进入我这样漂泊无定的人生吗?”
司灵畅斜靠在长沙发上,长毛帽子掉在地上,她的脸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她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冷静地审视着这个世界的眼睛,也明目张胆地跳跃在灯下。
何月桐仔细地观察着她——司灵畅也不再时时刻刻都充满了爆发的,尖利到让人难以忍受的攻击性了,有时候她会露出不由自主的游离,更多的时候她变得懒散倦怠。
是的,倦怠。
一个精致疏离的司灵畅被她自我分割出来,短暂地存在于不同的社交场合。而那个更加真实的,在私人生活里的司灵畅,自然而然地还保留着她身上最原始的那一部分——粗糙尖刻和漫不经心并存。
当她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何月桐看见了她的黑眼睛里裹挟着的力量。
说不清那是什么,何月桐只知道司灵畅本人随时随地都够对何月桐长久以来用力构建的,稳固的精神世界发起一种剧烈的冲击,哪怕她本人完全没有这样的意图,何月桐仍然能感受到这种潮水一般席卷过来的洪流。
她不再使用花哨的言辞,滔滔不绝的雄辩,长篇大论的引用来击溃旁听者的精神世界了,现在的司灵畅,只需要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何月桐,在沉默之中,她内心的洪流便自然而然地倾泻直下。
光是这样的注视,都裹挟着何月桐难以承担的钝痛。
何月桐脱口而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自找苦吃。在你本科毕业和硕士毕业的的时候,你不愿意在稳定的环境里工作,于是你选择了读博作为你的解脱。可你现在的样子,根本没享受读博。”
“享受读博?”司灵畅嗤笑了一声,“读书是很快乐的,我可以享受。但是当你要写出一篇充满原创性的博士论文,这一篇博论还需要十万字,那一切就另当别论。”
“你很矛盾。”何月桐下了结论,“为什么你总是在逃离?”
何月桐感觉到少年时代的司灵畅身上的辩才突然之间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挥动着双手,激烈地表达着:“你喜欢纪英和,从读高中开始发梦,到读大学都没完。我听得耳朵起茧,但你从来都不去追逐。
你去读博这几年,你爸妈每次见我都说你怎么怎么挣扎,说读不出来就跳海,好像学位就是你的命。但现在呢?你都多久没看出门了,社会调研去做了吗?天天躺家里做学术?”
“嗨,我这学术哪里都能做嘛。”司灵畅懒懒散散地,“我贵体欠安,躺几天再说。”
看她一脸无所谓,何月桐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火:“你能稍微认真点吗?什么事情都是随便搞搞?”
“认真搞搞和随便搞搞的结果,其实没什么分别。”司灵畅抬起下巴,吐出一口气,“到老方知非力取。”
何月桐冷哼一声:“别扯了,那是文学理论。我认真跟你说呢——你也不小了,现在博士读完也不是说进学校就可以进的。你不想走学术,另外一条路总要走上去吧。”
司灵畅嬉皮笑脸:“另外一条什么路?死路?——反正都不一定进好学校,读完不读完的,没差,学到东西就行。”
听了这句丧气话,何月桐声音骤然高了:“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你爸妈前几天还说呢,现在的小姑娘一茬一茬的,博士学历在相亲市场上也就那样。要是毕业连好学校都去不了,那上嫁可能性更小了。”
司灵畅没有说话,但何月桐轻而易举地从她脸上看出了“嗤之以鼻”四个字。
她忍不住了:“你不要什么事情都云淡风轻,随心所欲。你爸妈也没办法帮你托底了,你现在就是要毕业,在毕业之前找好对象,就这两件事,你上上心吧!”
她是在帮少女时代的何月桐说的。
现在的何月桐,工作体面,家庭幸福。而司灵畅不再高高在上。她以为自己早就和解了,同贯穿了何月桐整个青春期的,延续到何月桐的成年时代的,对司灵畅的嫉妒和解。
但当她再次面对司灵畅的一霎那,隐秘的嫉妒心自然而然地被唤起。
她挑衅了司灵畅,现在,懒散的司灵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学院之中辩才横溢的Lina。
“首先,我需要阐明一点,你的功利心过重。我做学术,并不是为了上嫁,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头衔。我读书,是因为我喜欢。”
“我不想对你说出太难听的话,因为我足够平和了,但是何月桐,有一件事你是无法理解的。我在想要什么的时候,就拼尽全力去得到,不想要什么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放弃,这并不是我随心所欲,而是我对自己过于负责。”
“我认为,任由外部评判标准驱役,以至于完全丧失自身,只在意别人口中的优与不优,这是最大的自我消亡。”
司灵畅抬起脸来,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又是新的洪流。
何月桐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心梗——就像是国际象棋里的皇后,司灵畅发动攻击,但冷静得像一尊石像。
“至于你口中的,你好意的上嫁规划,和我父母的设想一样。固然前途无量,但非我所欲。即便在你们口中,我早已失去举重若轻地坐在书桌前摆弄理论的资格,我仍然不愿意以婚姻换取舒适。
大环境在不停挤压我的学科,以至于我的学科与我的人生一道摇摇欲坠,但我对此欣然。这是我做出的选择,我理当承受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