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博士生自救计划》 第1章 掩盖退学计划(1) 司灵畅踏出海关的那一刻,强烈的陌生感席卷而来。 铺天盖地喜气洋洋的广告让她因长途飞行而生出的焦虑骤然间缓和下来,接下来是汹涌的人潮,让她立刻感到一阵寒冷。 她紧紧地裹住身上的水貂毛大衣。司灵畅已经独自在外生活了许多了,久到刚才海关叫她司灵畅小姐的时候还有一些恍惚感——这几年里她更习惯的称呼是Lina。 更简单的音节,更简捷的人生态度,没有过多的感情牵扯其中。 司灵畅收好护照走出海关,三件巨大无比的贴着“Lina”的箱子已经垒在了行李转盘前。见行李的主人来了,工作人员立刻露出礼貌的微笑:“司小姐您好,请问您需要将行李搬到停车场的哪个区呢?” “稍等,我看一下……G区二楼,谢谢。” 东西从机场的小车转到司灵畅母亲的车上。车是前几年司灵畅回国的时候买的,司灵畅远远看见车屁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凹痕。 司灵畅走过来的时候,父母好像看见了一只湖蓝色的水貂在深冬的阳光下跳跃。 水貂慢慢跳了过来,开口讲话,声音带着干涩的:“车怎么回事。” “问你妈的好侄儿。”父亲接过行李,嘟嘟囔囔,“好有钱哦司小姐,路易威登的大花箱,比我人还贵。” 前来接她的父母已经不年轻了,后视镜里两个人的白发刺痛了司灵畅的眼睛。母亲锐利的眼睛扫过司灵畅随意甩在座位边的cello。刚才司灵畅飞速拆开了甜皮鸭,两口吃完鸭腿后又随手拿了一块锁骨。 车内空调温度开得高,甜皮鸭的糖汁早就被烘化,顺着她的手流了下来,把司灵畅的手链粘在了手腕上。 司灵畅赶忙去舔,手一抖,一小块骨头落在了包袋边缘。 “糟蹋东西,快点把包拿起来!现在你倒有钱了,买这些卖不出去的东西。” “品味,妈,买这些主要是为了彰显我的品味。”司灵畅顺手抽了纸巾,糖又粘在了纸巾上,“天,怎么这么粘。” “这家的甜皮鸭最好吃,就是粘手。话说回来,想得好处,哪有不粘手的。糖可以擦,有的东西粘了一辈子擦不掉。” 父亲的双关让司灵畅顿时沉默了。司灵畅不是十七八岁那个和当地青少年对骂的小女孩了,她听得懂父亲话语里更深的含义。 博□□学将是她一生中的污点,是最了不起的罪过。 她刚刚从学生公寓的最后通牒里包好行李,逃命一般地回到家里,但父母照样对她刀剑相向。 司灵畅从鼻子里哼了哼,手指甲点在手机屏幕上嗒嗒作响:“得,世界上不止有一种活法。委员会和我撕扯了三四个月,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我能怎么办呢?” 看她油盐不进,父亲也跟着哼了一声:“世界上也不止有一种死法。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我们家里却要出饿死鬼。” 司灵畅心烦,吊起眼皮子狠瞪了父亲两眼,口中喃喃道:“你们根本不懂我过得多痛苦,我宁愿去洗碗,我宁愿每天做重复的工作…… 只要我不用动这该死的脑子,只要我能离那个有毒的女人远点,我干什么都行。” “刚回来没必要说这些,她能养活自己,不要我们掏钱就不错了。”赵群不想在车上听人吵架,赶快岔开话题:“隔壁何叔叔家的小孩要结婚了,缺个伴娘。” 赵群继续说着,余光瞥向司灵畅奇长无比的美甲,眉头一皱:“难得遇见你这个没结婚的,你去给她当伴娘知道吗?反正你现在也找不着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去和人家社交一下挺好的。小何老师的微信推给你了,找时间加上。” “稀奇得很勒。”司灵畅啪地一下放下手机,转而拿起后座上的抱枕,心不在焉地掐着抱枕上的流苏:“小何老师年纪轻轻就跟小男友在楼梯间你侬我侬,哎呀,我们好生羡慕。结果小何老师眼瘸,找了个凤凰男上岸,太稀罕了,婚姻赛道走成这样。” “说话太难听了——不要管人家的闲事,要你去就去嘛,有红包。” 听到红包,司灵畅又来了劲:“去去去,怎么不去,当伴娘嘛,我有经验的。” “人家都成家立业了,只有你啊,你这辈子要怎么得了!”父亲一边摸索着手上的珠子,一边劝告:“你也不能讲人家凤凰男。我看小伙子很勤快,在单位上什么都干,除了那个妈……咳咳,那个爹那么早就跑了,人家一个人,好不容易养大一孩子,又是个领导,难免的。” 离春节还有三个月,但餐馆里红亮亮的灯笼照样不管不顾,高高晃荡在司灵畅的头上,增添万千喜气。浅黄色的穗子垂下来,带着里头的玻璃纸,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闪一下,晃一晃食客们眼睛。不高不矮的长条桌上铺着一层浅红的纱布,下面的白桌布被烫出几个瘢痕,好像几个黄褐色的烟圈。 司灵畅嘴里包着一块凉拌鸡,隔座的姑妈正噼里啪啦地宣泄着储藏三年的关心。 姑妈筷子上拈着的一块酸黄瓜要落不落。 也不知道菜单上写的有机黄瓜到底是不是哄人的——司灵畅神似涣散地想着,谁吃得出有机没机的。 “乖乖,你走了三年多,姑妈想你得很——你看,隔壁小何喊我给她介绍对象,我都没理她的,好的都给你留着的!你这次回来多待几天哦,姑妈都给你排好了。” 真要命,谁耐烦去跟不认识的人吃饭!司灵畅一下回过神来,赶快摇着头:“别别别,我没时间,姑妈,我呆不了几天的。” “读博跟结婚又不冲突的。” 姑妈亲亲热热地放下筷子,司灵畅的大衣和姑妈的大衣擦在一起,亮出一片浅白湖绿的水光,“你哥哥读博的时候就没想这些个人问题,现在成老大难咯——乖乖,我是为你好啊。” 读博是跟结婚不冲突,但问题是——这不是没读了嘛。 司灵畅憋着口气,她退学的事目前还是秘密,其实一说退学,姑妈自然偃旗息鼓。 但她没法儿对着姑妈挑明了自己退学。 司灵畅咬牙切齿地碾着鸡骨头,姑妈还在问着:“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你说嘛,我给你找啊,保准给你找来嘛。” 司灵畅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篇领英的简历。她自怜自艾地哀悼两分钟如死的白月光,搅着面前的一小盏狮子头,顺口道:“大学嘛不要比我差,最好跟我初高中一个学校,知根知底咯——我喜欢有钱的,长得帅的,最好干投行,脑子灵光。” 姑妈还没说话,老司先喷了火:“你这个人想得真是太舒服了,还投行,你银行卡里面分钱没得,还想耍投行。人家什么都好,干嘛来相亲?” “对嘛!人家什么都好,干嘛看上我!”司灵畅汤勺一放,牙尖嘴利地:“那种长得千奇百怪的谁有时间去见?我不看书写论文的?讨厌死了,我是学者啊,学者是什么,学者有时间操持家务吗?没有!” 表哥在旁边拱了两句“英爷要务繁忙”的鬼火,被姑妈一瞪,又低下头唯唯诺诺道:“我也不去,她忙我也忙,我写课题申基金都不要时间?谁耐烦去跟外人吃饭,我自己吃点泡面节约时间。” 姑妈和司灵畅的父亲同时调转了枪口:“你妹妹的朋友好歹是正常的嘛,你呢?一群光棍混在一起,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马上就春节了,隔壁小何都结婚了,你们两个啊,孤孤单单,好可怜哦!” “以后我们死了,你们两个住养老院,先死的倒还好嘛,后死的那个咋办?” 离春节其实还有三个月,但没人想争论这一点。 姑妈还在唱念做打,调子渐渐飞高了:“你和你哥哥读书我们从来不操心的……” 听到这里,司灵畅罕见地心虚了一下,姑妈的声音像电钻,吱地一下,猛然入了司灵畅的狗脑子:“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哟,一开口就是那些狗屎理论,那又不能当饭吃。幺儿,等我们死了,你们两个可怜巴巴的,老了走不动了,哪个给你们煮饭吃?姑妈想到都难受啊。” 只要小孩不结婚,哪怕是过年当天,死这个字也要挂在嘴边。 表哥听不下去,两口扒完了饭,站起身说下午院里开教研会议,此刻就要回学校整理报告。司灵畅赶快跟上,一口把碗里的狮子头噎下去:“那什么,我和何月桐约了下午喝咖啡,商议她的结婚事宜,你们慢吃,慢吃。” 两个人蹿出包间,门一关,长辈的催婚立刻消停。二人如蒙大赦,同时叹了口气。 “你这三年都这么过来的?” 表哥甩了甩头:“年年催相亲,年年讨论我死了谁给我公墓续费,现在你也该体验体验了。” 司灵畅啧了一声,转头问服务员拿了停车票:“这种好事你体验着就够了,我没这福气。对了,我跟你不顺路,劳您打车。” “谁打车啊。”表哥哼了一声,撅着屁股扫了辆共享单车,吃吭哧吭地骑走了。 “你以为这还是伦敦呢?咱小地方,脚蹬挺好,妹妹啊,你那破车就不适合在这儿开,你妈开出去几回就擦挂几回,早点习惯吧。” 新人发文了!想要好好讲一下这一段故事,希望能给大家力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掩盖退学计划(1) 第2章 月桐 司灵畅正等在商场的门口。 她没坐在车上,而是斜斜靠着车门,也不管车洗没洗。天死白死白,一缕阳光白晃晃的,黑色的云挂在广告牌上方,两只麻雀跳着,倒映在司灵畅的眼珠子里。 何月桐喊了她一声,司灵畅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她应了一句下午好,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声音和她的面庞一样寡淡,好像她们高中时,司灵畅在早读的时候念出的那一句叹息般的:“飘缈孤鸿影”。 备婚,选酒店,选摄影……何月桐要做完美新娘,但完美之前带着太多沉甸甸的前缀。 见到散漫的司灵畅,何月桐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快感。她不知道怎么想的,赶快跳过来挽着司灵畅,热切地说:“走,请你喝咖啡。” “好啊,谢谢了。”司灵畅从善如流,顺手为何月桐打开车门:“我之前喜欢的都倒闭了,也不知道哪里合适,今天就跟着你了。” 坐上车后,何月桐一直瞟着司灵畅的脸。 她好像瘦了些,脸颊凹陷下去,颧骨便自然而然地凸了出来。司灵畅并不去遮盖,反而顺手用阴影将颧骨修得更高,让她看起来越加不近人情。 开出堵得水泄不通的老城区,司灵畅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说:“天呐,你都要结婚了,有点意外。” 何月桐想声辩,到了自己这个年龄结婚的是大多数,又想努力对司灵畅罗列结婚的好处,顺便又想跟司灵畅说说她原来的白月光,还想顺路骂一骂司灵畅是怪胎。 想说的太多,何月桐纠结三秒,心里燃起的那一点气偃旗息鼓,何月桐只能吱唔着说:“年龄到了嘛。” “我不是说太早了。”司灵畅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前面的路口亮着红灯,她不耐烦地皱着涂着浅灰色指甲油的手嗒嗒地敲着黑色的荔枝皮,“我很意外的是,你结婚这么晚。” 骤然间,何月桐脑子里嗡地一响。敲得何月桐的眼睛狠狠地在眼眶子里震了一下,眼底烧得又红又痛。她不敢去看司灵畅的脸,只得带着怨,把眼珠子往后视镜里悄悄地一斜。 好巧不巧,何月桐在后视镜里又撞上了一双眼睛。 她眼皮子上涂着一层苔绿的眼影。司灵畅掀起眼皮的时候,那一抹孤清的绿色,连同上头点缀着的灰蓝色的亮片都隐藏在眼皮褶子里,只留下一圈冷冷的苔痕。 那一双弯似宝刀的眉下,一点灰蓝的亮片好像是一出绝佳的讽刺,是司灵畅人生里时不时闪现的心血来潮,也是她随心所欲里画龙点睛的技巧。 何月桐的心里没来由地翻涌。 “司灵畅,什么叫结婚太晚。你不是待在国外吗,没想到你还挺封建的。” 何月桐外强中干的讥讽一点都不让司灵畅觉得冒犯,她还是气定神闲,涂着浆果色唇釉的嘴唇一撇,说出来的话又冷又利: “小何老师年轻的时候恋爱谈了一场又一场,偏偏大家都讲你是乖乖女。我呢,什么都没干,倒成了迟来的叛逆人员,疯狗一匹。哎呀,小何老师,你说好笑不好笑。” 何月桐的火气越燃越高,一点也压不下去。她终于低吼出声:“你有病吗?你省省心,多关心关心你的学位,少关心关心别人的人生。我结我的婚,没你的事。” “怎么没有我的事?你婆婆讲究嘞,还要找未婚的当伴娘。天爷啊,要不要再找两个小男孩在你的婚床上撒泡尿啊。” 司灵畅还在笑,笑得何月桐头皮发麻,想要立刻跳车而逃:“何老师,在我们这个年纪去结婚,十有**都是脑子糊涂,我只是想说,你从小糊涂,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这个时候,还是别糊涂了吧?” 车停在小路口,这一段的路不是很平,转弯的地方积了一滩水,被太阳晒了小半天,成了泥浆子。何月桐下车的时候步伐不稳,一脚踩了进去。 她骂了一句晦气,司灵畅高深莫测:“跟晦气的人在一起就是会变得晦气,真的,相信我。” 自司灵畅说了一句晦气过后,何月桐在方方面面感觉到的不顺,就像教室里木凳上的毛刺。从外表上看,凳子光滑完满,坐下去也不会刺到屁股,唯独在无意之中,在你以为这是个好凳子的时候,那根藏着的刺儿就不经意间地冒出来,冷不丁扎了何月桐一下。 婆婆十分拖沓,总想拖到酒店方着急降价再下订,殊不知连着过节和良辰吉日,之前看好的酒店没有及时下定金,被订走了。 何月桐生了两天的闷气,只能选了另外一家。 订走酒店的人是明争暗斗的同事,让何月桐的心气更加不顺。 黄婉是同期进来的老师,工位正巧在何月桐对面,又好巧不巧,和何月桐教的都是国语。 庙小妖风大,一亩三分地里两个年轻洋盘的女老师,自然免不了被比来比去。比得久了,就连黄婉和何月桐本人都觉得,是该比,在这么个小地方,哪来什么美美与共。 肉就那么两口,黄婉出了风头就没有何月桐的事儿,就是要把人比下去才好。 见何月桐手上还是光秃秃的一个素圈金戒指,黄婉心里的小得意像气泡,接连外冒。 忍了又忍,黄婉还是在期末结束之后不经意地拨弄着手上的戒指说:“我们看了好久,最后还是觉得江岸西廷好。上个周末过去看了场地,紧俏得哦! 好不容易订好了。何老师,你们又是在哪里办呀?” 何月桐正整理着教学总结,手上的笔悄悄顿了一下,又忙忙碌碌地在纸上飞舞开来:“还没定呢,这学期教学任务太重了,我脸都黄了,得好好做做光子再办呐——哎,之前看了好几家,感觉都可以,反正都是我做主嘛。等我回去再想想就定下来了。” “也是,何老师家里都是听何老师的。”黄婉阴阳怪气地笑着,“可惜呀,我在你前面领了证,也打算办酒席,当不了你的伴娘,只能来当客人了。何老师,不会影响你的计划吧?” “没事,不影响的。”何月桐笑了笑,收起手里的材料。圆珠笔一弹,啪嗒一声,笔尖缩了回去,何月桐的话才刚刚出鞘:“我伴娘找到了,你也认识的,司灵畅。她好像博士快毕业了,刚从伦敦回来。” 黄婉的笑僵在了脸上。 何月桐虽然恨着司灵畅的破嘴,却也庆幸原来黄婉她们得罪司灵畅的时候,自己没去瞎掺合。何月桐扫了一眼黄婉的桌面,上面堆了几本崭新的“名著”,著者正是司灵畅硕研时的导师。 何月桐晓得,这书稿汉化,有司灵畅出的一分力。 她从心里对黄婉生出点鄙夷来。读书的时候谁不觉得自己样样好,走到大学里才知道,漂亮又聪明的多了去了,光有一样的算中庸,还有一样都没有的…… 她将手里的教案一股脑塞进手提包里,抱怨地扒拉了一下手上金灿灿的赤金大镯子:“我先走了啊,终于能出去放松放松了。司灵畅定的地方有点远,你回去不方便,就没叫你了。寒假愉快。” 说完,她起身,脚上的高跟鞋敲在地上,咚咚咚地走远了。她走出门的时候,余光一扫,黄婉还坐在那里,木木呆呆地。 第3章 辩论大会 虽然何月桐和司灵畅在一个月之前才加上微信,但在死水一潭的小城市里,与知根知底的少年伙伴重逢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迹。 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无聊透顶的时刻,任何社交都很有必要。司灵畅和何月桐这两个青春期时别别扭扭的女孩,居然都逐渐熟络到可以一同喝酒的地步。 何月桐哼着歌,一路踩着月光回家。 楼下的腊梅花在月光里像蜡烛,花是烛芯,正迎着银色的月亮摇摇晃晃。突然,玉黄色的花里钻出一个司灵畅来,头上顶着个大耳朵黑白狗的帽子:“何老师,我等你半天了。不是吧,你教初中还八点才回家啊?” 何月桐瞠目结舌地看着司灵畅的黄黑花狗帽子与焦糖色泰迪大衣的奇妙搭配:“天呐,你穿的,这是?” 司灵畅扯了扯帽子的尾巴,黄色的耳朵飞快地扇动了一下,司灵畅跟着汪了一声:“这是我的人生态度——我偏头痛啊,不能吹风。” 何月桐任劳任怨地开着车,拉着挂着大耳狗帽子的司灵畅堵了半个小时,在“久棠”服务员三催四请的电话声里,两个人终于站在了吧台前。 “有没有荔枝味的汽水” “没有的,女士。” 司灵畅撇了撇嘴,伸着脖子往酒柜里探察一番,嘴里嘀咕着:“这里怎么可以没有无酒精的普罗塞克。” “女士,这边建议您喝桃红或者玫瑰香槟。” 服务生挂着笑,司灵畅的花狗头转来转去,最后指着角落里的汽水:“北冰洋汽水加冰,请用冰杯,谢谢。” 两边的红男绿女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个室内戴长毛帽子的怪人,何雨桐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人都是来找乐子的,你真的,我服你。” 何月桐压着嗓子,小声抱怨,“你在这里没熟人,我有。你能不能别这样,好尴尬的,等下老板肯定问我‘你今天带过来的朋友是干嘛的,好有意思’。” “问就问呗,你随便说就行。”司灵畅浑不在意。她的汽水来了,杯子凉飕飕地冒着冷气。 灌了一大口过后,司灵畅舒服得眯起眼睛:“哪有那么多人在观察周围的人呐。再说了,喝酒伤脑子,咱们老大不小了,脑损伤不可逆,得少喝。” 何月桐无可奈何,只能随便点了两杯无酒精饮料,又找了个角落坐下。 等何月桐点的“栀子白露”端上桌来,司灵畅已经喝完了第一瓶汽水,正无法自控地打着气嗝。 看何月桐的酒漂亮,司灵畅压下气嗝,夸道:“名字取得真好,像月亮底下的露珠。” 何月桐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惆怅来——她忽然想起红楼梦里说,女孩子结婚了就是鱼目。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像珍珠一样晶莹闪烁的少女时代持续了十二三年,可最后还是要过去的。 珍珠,无论如何保存,日头晒它,风霜磨它,终究是要黄的。 何月桐情不自禁地叹气了:“太阳一出来,露水就晒干了。爱的那一两年过去了,生活就乏味了。司灵畅,我真羡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你愿意放弃你拥有的世俗意义上的绝对成功,放弃你父母对你的‘爱’,来进入我这样漂泊无定的人生吗?” 司灵畅斜靠在长沙发上,长毛帽子掉在地上,她的脸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她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冷静地审视着这个世界的眼睛,也明目张胆地跳跃在灯下。 何月桐仔细地观察着她——司灵畅也不再时时刻刻都充满了爆发的,尖利到让人难以忍受的攻击性了,有时候她会露出不由自主的游离,更多的时候她变得懒散倦怠。 是的,倦怠。 一个精致疏离的司灵畅被她自我分割出来,短暂地存在于不同的社交场合。而那个更加真实的,在私人生活里的司灵畅,自然而然地还保留着她身上最原始的那一部分——粗糙尖刻和漫不经心并存。 当她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何月桐看见了她的黑眼睛里裹挟着的力量。 说不清那是什么,何月桐只知道司灵畅本人随时随地都够对何月桐长久以来用力构建的,稳固的精神世界发起一种剧烈的冲击,哪怕她本人完全没有这样的意图,何月桐仍然能感受到这种潮水一般席卷过来的洪流。 她不再使用花哨的言辞,滔滔不绝的雄辩,长篇大论的引用来击溃旁听者的精神世界了,现在的司灵畅,只需要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何月桐,在沉默之中,她内心的洪流便自然而然地倾泻直下。 光是这样的注视,都裹挟着何月桐难以承担的钝痛。 何月桐脱口而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自找苦吃。在你本科毕业和硕士毕业的的时候,你不愿意在稳定的环境里工作,于是你选择了读博作为你的解脱。可你现在的样子,根本没享受读博。” “享受读博?”司灵畅嗤笑了一声,“读书是很快乐的,我可以享受。但是当你要写出一篇充满原创性的博士论文,这一篇博论还需要十万字,那一切就另当别论。” “你很矛盾。”何月桐下了结论,“为什么你总是在逃离?” 何月桐感觉到少年时代的司灵畅身上的辩才突然之间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挥动着双手,激烈地表达着:“你喜欢纪英和,从读高中开始发梦,到读大学都没完。我听得耳朵起茧,但你从来都不去追逐。 你去读博这几年,你爸妈每次见我都说你怎么怎么挣扎,说读不出来就跳海,好像学位就是你的命。但现在呢?你都多久没看出门了,社会调研去做了吗?天天躺家里做学术?” “嗨,我这学术哪里都能做嘛。”司灵畅懒懒散散地,“我贵体欠安,躺几天再说。” 看她一脸无所谓,何月桐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火:“你能稍微认真点吗?什么事情都是随便搞搞?” “认真搞搞和随便搞搞的结果,其实没什么分别。”司灵畅抬起下巴,吐出一口气,“到老方知非力取。” 何月桐冷哼一声:“别扯了,那是文学理论。我认真跟你说呢——你也不小了,现在博士读完也不是说进学校就可以进的。你不想走学术,另外一条路总要走上去吧。” 司灵畅嬉皮笑脸:“另外一条什么路?死路?——反正都不一定进好学校,读完不读完的,没差,学到东西就行。” 听了这句丧气话,何月桐声音骤然高了:“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你爸妈前几天还说呢,现在的小姑娘一茬一茬的,博士学历在相亲市场上也就那样。要是毕业连好学校都去不了,那上嫁可能性更小了。” 司灵畅没有说话,但何月桐轻而易举地从她脸上看出了“嗤之以鼻”四个字。 她忍不住了:“你不要什么事情都云淡风轻,随心所欲。你爸妈也没办法帮你托底了,你现在就是要毕业,在毕业之前找好对象,就这两件事,你上上心吧!” 她是在帮少女时代的何月桐说的。 现在的何月桐,工作体面,家庭幸福。而司灵畅不再高高在上。她以为自己早就和解了,同贯穿了何月桐整个青春期的,延续到何月桐的成年时代的,对司灵畅的嫉妒和解。 但当她再次面对司灵畅的一霎那,隐秘的嫉妒心自然而然地被唤起。 她挑衅了司灵畅,现在,懒散的司灵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学院之中辩才横溢的Lina。 “首先,我需要阐明一点,你的功利心过重。我做学术,并不是为了上嫁,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头衔。我读书,是因为我喜欢。” “我不想对你说出太难听的话,因为我足够平和了,但是何月桐,有一件事你是无法理解的。我在想要什么的时候,就拼尽全力去得到,不想要什么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放弃,这并不是我随心所欲,而是我对自己过于负责。” “我认为,任由外部评判标准驱役,以至于完全丧失自身,只在意别人口中的优与不优,这是最大的自我消亡。” 司灵畅抬起脸来,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又是新的洪流。 何月桐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心梗——就像是国际象棋里的皇后,司灵畅发动攻击,但冷静得像一尊石像。 “至于你口中的,你好意的上嫁规划,和我父母的设想一样。固然前途无量,但非我所欲。即便在你们口中,我早已失去举重若轻地坐在书桌前摆弄理论的资格,我仍然不愿意以婚姻换取舒适。 大环境在不停挤压我的学科,以至于我的学科与我的人生一道摇摇欲坠,但我对此欣然。这是我做出的选择,我理当承受代价。” 第4章 求和 何月桐尴尬地沉默了,当司灵畅的攻击性一展现出来,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开始刷手机,飞速地滑动着,寄希望于朋友圈里能够出现一点石破惊天的八卦,好让她能说点什么。可惜临近过节,加班的人占据多数,她的朋友圈是前所未有的无聊。 最后,她想到了。何月桐飞速地打了几行字,接着,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响起,一行行消息飞快从何月桐眼前划过。 她骤然松了一口气,邀功似地举着手机给司灵畅看:“我跟他们说你回来了,他们都说要出去聚一下。” 给人通风报信,是不管什么年龄段的女人对自己朋友求和的方式。 司灵畅接过手机,翻了一会儿小群里的聊天记录:“天,还有人嘲笑我一大把年纪还靠家里吃饭呢?他又从那儿知道的,听我的床角吗?” 何月桐伸出头去看了一眼:“哦,王平啊,一直都那样的。几年前还大放厥词说他当时应该和你一样,走学术道路,去大学当教授。” “还大学教授呢,就算拿到那张纸,也只有去三流学校当副讲师的命。”司灵畅乐不可支:“你们这几个人,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个群,真是坚固的友谊。” 何月桐抗议道:“什么坚固友谊啊,这小群也就上大学的时候建的,现在除了春节,没人在里面说话。” “哟,那看来我还是很有点面子。”司灵畅乐不可支地划来划去,“瞧瞧这几位,揣测臆测猜测——我去!你这群,人还挺多。” “哪儿多了,也就那么五六七八个,哎,我也记不清了,跟你说了没什么人聊天。”何月桐两杯酒下肚,已经迷迷糊糊,她想回忆一下,却想不起来。 司灵畅笑着点开群成员,她打算帮何月桐数一数。忽而,她的指尖顿住,悬了一会儿,她慢慢地侧过身去,点开了第二行的一个头像。 所有念文科的女孩,在青春期都存在着无处安放的情感骚动。情感骚动不一定是爱情,但一定是一种塑造。 司灵畅选定的塑造对象正在这里,他的可公开的私人生活正在头像背后,等着她,将装满少女时期的羞耻幻想的魔盒,再度开启。 成年之后,女孩们将经历“烂掉的白月光”这个环节,在这个环节,命运将抬起手,将耳光狠狠抽打在她们过度的感情投射上。 如果白月光烂掉,那她的阴暗老鼠幻想就此结束,但如果白月光没有烂掉,司灵畅绝望地想,那么她将会更渴望他。 她毫不犹豫地点进去。 他的头像还和几年前一样。司灵畅忽然有点唏嘘,当年尚且是无话不说的同桌,毕业的时候还祝福对方前程似锦。但突然之间,司灵畅的自尊心和敏感心同时作祟,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决定把他删除。 很可惜,删除好友并不意味着情感上的完全剔除。 手机屏幕里的纪英和珠光宝气,朋友圈里头一句句司灵畅不熟的行业黑话堆积如山,点开一看,都是司灵畅没资格投递的公司。 她挫败地退出去,把手机还给了何月桐。何月桐不知所以,反而掰着司灵畅的脸拍了一张自拍。 “司司,你真变漂亮好多。”何月桐低着头,快速地调着滤镜,很快,屏幕上的两个女人生出极其精致的两张脸。 但司灵畅却没有看的心情。 纪英和的脸,纪英和的G-torn与成功人士的微笑止不住司灵畅的眼前闪耀着,旁人的成功固然可怕,可自己的失败最让人心头发酸。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自嘲道:“看看人家,再看看我,还好我老早就把那群退了。我的人生里不允许有同学会,不然这种鸿门宴的主题,只会叫,处决司灵畅。” 悲从中来,司灵畅又把自己不喝酒的誓忘在脑后,她猛然灌了几口酒:“嘿,不过我也好奇,到底人家会怎么批判我。仔细想想,我这只笔,在高中的时候锐评了一整个年级的人。虽然我不说话,但我会写小纸条,会投稿校友墙,啧,可怕得很。” 何月桐想起来,也笑得花枝乱颤:“哎,就你原来写的那个爱情故事三角恋的原型,人家男小三和女主角今年还订婚了呢!” “我要看我要看!”司灵畅的八卦因子蠢蠢欲动,两个女人头对着头开始翻朋友圈,何月桐的置顶就是自己的订婚照片。司灵畅点进去看了一眼,打了个嗝:“天爷,我们初中一个同学叫何月,一个叫何月桐。你老公也跟你姓,叫河童,哈哈哈哈!” “什么何童,大姐,你只认识洋字儿啊。”何月桐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朋友圈上的字,才戳着司灵畅的肩抱怨:“人家叫,李可童。” “你没懂啊,你没懂啊!”司灵畅笑得花枝乱颤,“我说你图他什么,长得像个正方体,正面都看不到耳朵在哪里。姐姐,他再有钱,你也不能从啊!更别说你们两家条件差不离,你图他什么呢?你可别跟我说这种是有福气,这不就是丑嘛!丑到家了!” 别人的八卦还没吃上,自己倒是成了开胃菜。何月桐不满地抢过手机,大喊道:“不要光看脸行不行,长得好看能当饭吃?” “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但长得丑让人吃不下饭。”司灵畅挤眉弄眼,“你的目的就只有通过观赏丑东西来节食?” 丑,丑。这不是第一次司灵畅说她丈夫丑。 从上次司灵畅的倒霉论过后,丑这个字在何月桐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棵要绞烂何月桐的眼的参天大藤蔓。 丑这个字,过电一样,流遍全身,把介绍人嘴巴里的“朴实低调”,父母嘴里的“老实本分”,亲戚口中的“体面稳定”闪了个灰飞烟灭。 何月桐心里翻涌上无边无际的自怜,她转过脸去,酒吧采用的是仿造镜厅式的凡尔赛装潢风格,四面八方都是镶嵌着百合花的镜。 她面前就有一枚,何月桐观察着自己的脸——白,嫩,细滑,这是花大价钱打出来的,也是她坚持了七年的无精碳水食谱控制出来的美好,并不是天生丽质。 为了配这个丑东西,自己还要再打上十年,打上二十年,饿上十年,饿上二十年。 或许也不会饿那么久。等到生孩子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劝她吃,为了小孩吃肥肉、吃母鸡,吃得饱饱的,吃得吐出来。 何月桐忽然打了个寒颤,可她不愿意继续想下去,她只敢继续想着自己的脸——眼睛是漂亮的圆杏眼,嘴也是小而俏皮的。 美,怎么不美?何月桐顾影自怜。司灵畅却冷冷地打断:“别看了,都是精雕细琢配牛粪,一切都白瞎。” 一句话,又把何月桐的顾影自怜扎破一个洞,但在这个洞里,那点儿郁气好像仿佛找到了出口,噗嗤一下把何月桐这一枚气球吹高了。 原来在有的人眼里,他们并不是般配的。 何月桐听了太多人说,小何命真好,一毕业就上岸,嫁的也是潜力股。要不是小何条件好,这么好的男孩子,我们也不会介绍给小何。也是小何家庭不错,学校不错,工作也不错,才能轮得上小李,XX局科长的女儿,也等着相小李呢。 她吐出这些抱怨,司灵畅哈哈大笑,薯片渣子落了一桌:“这男的有这么好,那她自留,别摆出来了。我就说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丑,你们这向下兼容也太狠了。” 何月桐也跟着笑,噗嗤噗嗤地:“小嘴儿就跟淬了毒,你也不怕纪英和知道?” “老天爷,他又是我什么人呢。”司灵畅翻着白眼,抱怨道:“哎呦,八百年前的小同桌有什么可说。” “你酸了,你嫉妒。”何月桐扒拉着司灵畅手上的链子,“爱死了,链子上还有人家的首字母!” 司灵畅翻着白眼抽回手,大喊道:“你是瞎子,这是YSL!” 喝到十一点钟,何月桐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司灵畅用肩膀挤了挤她:“小何,你的小河查岗了。” 烦,真的烦。何月桐拧着眉毛,接起电话撂了一句:“在陈姐的酒吧,还没好。”啪嗒一声,又把手机摔回了酒桌。 “长脾气咯。”司灵畅做着鬼脸,“乖宝宝不给你老公报备,小心贤妻良母形象碎裂一地。” “好烦!能不能不提!”何月桐烦闷,“就跟老母鸡一样。” 看着出现在吧台前的人,何月桐更加烦躁。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和司灵畅喝完这一台子的狼藉。 不过在那个人看过来的时候,何月桐还是带上了温柔的面具:“老公,你来接我们呀。”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我们快备孕了,你咋喝这么多?” “这……”道德规范忽然回到了何月桐的身体里,她面红耳赤地看着面前的狼藉。她又开始愧疚,愧疚之中又多了两分动摇,她好像还没资格成为妻子,成为母亲。 “哎呦,我喝的,怪我,我是酒蒙子。”那个活泛的司灵畅钻出来了,她挤进两个人中间,看着何月桐的丈夫矜贵地点了点头:“你好,小河。” 何月桐几乎惊得想跳起来捂住她的臭嘴。但何月桐的丈夫什么都没有察觉,还笑呵呵地:“月月,你朋友真好玩,我又不跟着你姓,咋还叫我小何呢。” 司灵畅笑吟吟地,蹬蹬两步蹿到前头:“下雨了,好!好雨!” 那不是雨,是空调水。 何月桐松了口气,拉了拉丈夫的袖子。她一转头,惊异地发现丈夫这张脸好像比昨日肿胀了许多,那勉强能看出是个双的眼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炸成了一张单的。 好像真的,越看越不顺眼。 她忍了又忍,最后说:“她喝高了,我们把她送回去。” 关于女主,司灵畅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完美的女主角,她不会道德上完美无瑕,人生历程完美无缺。当我坐在宿舍里看论文的时候,我在纸上写女性情感的自我表达,突然,司小姐这个指向了所有反面的女人出现在我眼前,而我又恰好有时间写作。 于是,这本书的第一句诞生了。 是这一句——情感骚动不一定是爱情,但一定是一种塑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求和 第5章 简历装修与美容理论 司灵畅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爹妈都已经出门了,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黄白矮脚狗躺在沙发上,听见她出来,矮脚狗从沙发垫里抬起头,呼噜了一声,又倒回去补觉。 在狗震天动地的呼噜声里,司灵畅打开电脑,开始改自己的简历。 GAP一年,删了——免得人刨根问底。 博士退学……暂时写休学,程序没走完,不算完全退学。 专业——司灵畅看着自己主页上的专业名,删删改改,爬行在各大院校培养方案之中,最后绞尽脑汁地将其敲定为一类学科:社会学。 等司灵畅装修好自己磕碜的履历,太阳早就落了下去,窗外黑沉沉地,半点光都看不到了。 司灵畅嘟囔着,在电脑上找了一个又一个官网,她连看都不看,直接把简历复制粘贴。也不知道打出了多少次“司灵畅女 27岁”,终于从这种机械性的工作中感觉到了无比的疲惫。 好不容易填完院校信息工作经验,迫不及待地点击提交的时候,页面上唰地跳出一句“对不起,由于您不是应届生,您不具备本司本岗的报名资格”。 “服了!”司灵畅暴跳如雷地砸了下键盘:“他大爷的,皇帝登基也要第二年再改年号呢,老娘今年辍学,参加还没开始的春招,怎么又不算应届生了?” 她颓然地数着卡里的钱,只剩下了三个零,孤零零地挂着,让司灵畅时时刻刻保持着被扫地出门无处可去的神经紧张——再晃眼一看,哦,是英镑。 那还能撑着自己苟延残喘一阵子。 司灵畅火急火燎的心又一下暂停了,找工作的火噗嗤地被扑了回去,连同她板正的身体也被一把抽弯,像一根面条,溜在了沙发上。 她把闪动着“XX等你来加入”的网页一个个拖到最后面,开始在浏览器上搜索各式各样的化妆品。 直到电话铃声响起,司灵畅从极端的购物焦虑中被解救出来:“是我,明天试婚纱,别忘了。” “行,行。”司灵畅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眼珠子还黏在圣诞节浮雕限定高光上,“出片,包出的,双机位拍摄,没问题。” 何月桐放心不下,还在絮叨着:“我发给你的攻略你看没有啊,发你七八条都不回。” 司灵畅没看,手还在键盘上敲着,嘴里应付:“怎么没看呢,看了,绝对包出片。” “我跟你说,明天把你那些什么限定都给带上。这些小地方钱收得不少,却不会给顾客用什么高级货——我在网上看见的那些评价哟,29,9的口红39.9的腮红,看着都害怕。” “全带上?你怕是不知道本人身家有多么丰厚。” 司灵畅握着电话,赤脚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小的梳妆台上重着七个硕大无比的收纳箱。 箱子高高重叠起来,把那一面司灵畅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背回家中的“十九世纪巴伐利亚黄铜装饰水晶镜”全数遮住。 司灵畅一面应付着何月桐,一面轻手轻脚地把箱子全都移到床上,再挨个打开。 本不狭窄的空间被她这么一摆,瞬间让人束手束脚起来——也不知道是那些盒子占据了太多地方,还是所有盒子的价格已经超过了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围。 司灵畅像守财奴数着钱一样数着自己的化妆品:“我这里全带着的话,你那小mini都装不下。我在伦敦这几年,所有一线牌子的圣诞限定新年限定季节限定一个都没落下。何小姐,你只有两只眼睛,我看三四盘就够你折腾了,没必要把我的压箱宝请出来。” 电话那头的何月桐尖叫着说司灵畅是彩妆收藏大师,司灵畅接受了她的恭维,顺口约定了明天直接在试纱的地方见面。 司灵畅挎着一大包化妆品,百无聊赖地啜饮着柠檬水。 手上端着的这杯水是茶壶里倒出来的,而茶壶里的水和食堂的番茄蛋花汤颇为相似。司灵畅以为,这一壶水不能算柠檬水,只能算是一壶泡着柠檬片的白开水。 不知道矿泉水在其中往来穿梭了多少次,这几片柠檬已经被泡得死白死白,在水里翻覆,露出绝望的向外求救的触须。 司灵畅已等得兴致缺缺,昏昏欲睡,她打着哈欠在店里巡视了两个来回,主角居然还没到场。 逼不得已,她又站了起来,踩着脚上那双极为夹脚的乐福鞋,继续在店里踱来踱去。 这件不好看,这件也甚是丑。 司灵畅挑剔地打量着何月桐嘴里的“本城婚纱最多的店”。这一件中缝贴的水钻太廉价,这一件的蕾丝太粗糙。 结果一问价格,左边的两千五,右边的三千八,这仅仅是租一天的价格。 司灵畅咂舌,实在没看出这些廉价又重工的婚纱的租赁必要。小县城的物价不知不觉之间快要与伦敦齐飞。还没等她刨根问底,何月桐终于来了。 今天要试妆,何月桐素面朝天,眉毛剃掉了一半,头发蓬松,显得那张瓜子脸越发地小且憔悴。可能是出门太急,何月桐还没来得及戴美瞳,平日里流波如水的杏眼今天滞滞地。 司灵畅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瞥见跟着何月桐进门的,还有一个烫着泰迪卷的女人,眉目和昨天的小河有五分相似,一看就是亲生。 司灵畅赶紧把话吞回去,扯出一个笑来:“李阿姨好。” 一阵子寒暄过后,三个人终于坐下。 司灵畅把包里的限定全部倒出,化妆小妹先捧着脸惊呼起来:“哇,高光是去年限量发售的哎,二手都炒到一千五了!天呐,这也是绝版盘了,二手市场都找不到的。月姐,您朋友眼光太好了,全都是不好买的贵牌啊。” 司灵畅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扫过高光上的新月与繁星,她的指尖凝结着一轮被打散的月亮。 她抬手,将高光抹在了自己脸上,侧着脸的时候,她的脸在射灯的照耀下散着玉彩交织的柔光。 司灵畅眯着眼赞叹了一句:“确实好看,怪不得二手市场炒那么高。” 何月桐跟着连连点头:“太好看了,不敢想这拍出来多美。” 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司灵畅的大包掏空,化妆小妹也加入了试色的阵营。 在三个年轻女孩的叽里咕噜里,李秋突然道:“小司,真是麻烦你了。我们月月是老师,朴素,平时从来不化妆的。今天阿姨看了你的百宝箱,真是大开眼界哦。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些,只能素面朝天。哪里像现在的女娃子,什么光子电子都往脸上打。 我是真看不得这些,天然、大方、有气质,这多好,干嘛要往脸上弄那么多东西?” 何月桐的笑脸一下凝在了脸上。 总体来说,自己的这个婆婆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给钱稍微抠搜了些,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可能是在单位上是个小领导的缘故,婆婆说话总带着小小的毛刺。 比如刚刚那句话,谁也不知道她的意图到底在哪里——好像是在给未来儿媳带上简朴的高帽子,又好像是在指责司灵畅这种“一张脸盘子买了几百盒彩妆配”的行为浪费。 往细处一想,好似是在贬低自身,说自己老了。但若是刨根究底,又觉得是在借着对“年轻女孩们”的不满隔山打牛,打击目标就是何月桐的美容账本。 何月桐无声地叹了口气,结婚之前的婆媳关系就像三四月偶尔落下一点的的毛毛雨,会沾湿衣服头发,可也没到需要打伞的程度。 因为过一会儿,天就晴了,衣服也干了。为了这种时不时来一出的怪话吵一架,不划算。 然而,司灵畅没有等天晴等衣服干的好耐心。 她斜着眼睛把何月桐的准婆婆打量了一番,何月桐正胆战心惊,司灵畅却微笑着说:“阿姨您说的哪里话呢?我爸我妈都说了,您就是咱们家属院一枝花,纯天然的那种,用不着保养。 哎呦,您可别说咱们年轻小女孩了,那什么电子光子也比不上直接动刀子啊,我要是有大明星的底子,我何必做这么多怪?” 李秋阿姨的脑子暂时没转过司灵畅设下的三道弯,以为司灵畅是在捧她,她咧开嘴,露出刚洗过的一口牙:“要不怎么说你是博士呢,打小儿阿姨就觉得你聪明,是个干大事儿的。瞧瞧现在,多会说话啊。” 何月桐稍微想了想,转过了弯。 婆婆去年悄悄跑医院做了拉皮,她以为没人知道,实际“李秋主任五十三还去拉皮的消息”却漏成筛子,司灵畅这是在逗人玩儿呢。 于是,何月桐赶快把嘴角压了又压。 看准婆婆被司灵畅哄得忘乎所以,她悄悄对司灵畅说:“真高明。” 司灵畅做了个“假老练”的口型,何月桐噗嗤一声笑了。化妆的小妹妹连忙阻止:“姐,别动,正修容呢!” 求评论求收藏5555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简历装修与美容理论 第6章 saccharine promising in girl 司灵畅曾无数次路过麦迪逊大道上的vera wang, 这是全纽约准新娘的圣地。而伦敦的戴维斯街上,西太后的橱窗也总是承载着伦敦新娘们的幻想。 那是过去,她对爱情还没有完全绝望的时刻。 晴天,她会在橱窗前驻足,观察着那些她永远无法负担的婚纱,不忙的时候sale会邀请她进去喝一杯起泡酒。但更多的时候,司灵畅只是站在门外,冷静地观看着门内的甜蜜世界。 她最喜欢的那一件,厚重典雅,庄严可爱,一如当年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走出的凯特·米德尔顿。那件缎面婚纱的拖尾,好似庄园里的伯爵小姐们所保有的古典世纪最后的余韵;也像是航天时代启幕之后,摇荡在每个人的幻梦之中的星辉。 爱情,是火焰,是爆炸的行星。 好像是十余年前的春天,她和何月桐在刚刚迈入青春期的时候,和同龄人一起躺在操场上望着天空。小少女们偷偷翻阅着在课堂上绝对被禁止的青春爱情杂志,那本杂志现已停刊。 她们争先恐后地触摸彩纸上模特的礼裙。白色的塔夫绸,模特颈上的珍珠项链,还有蜜桃色的眼影——那些零碎的东西,构筑了她们对“婚姻”的初步想象。 司灵畅不断地抓捕着在脑海里闪烁的瞬间,她们一定是发过什么无关紧要的誓言的。 她想起来了。 十五岁的何月桐在阳光下睁着眼,司灵畅不知道她在看哪里,在闪回之中,何月桐的脸刷地一下通红。然后她泛着黄的马尾辫在空中摇了半圈儿。 十五岁的何月桐转过脸对二十七岁的司灵畅说:“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鱼尾纱。” 然后自己说了什么了? “司灵畅。司灵畅!” 司灵畅抬起眼睛,无意识地呢喃道:“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穿鱼尾纱。” 然后她回过神来——记忆里泛着柔光的少年时代隔着河岸模糊,时间的流水骤然冲刷,将少女时代的何月桐变成了成熟又俏皮的女人——她穿着大拖尾,对司灵畅晃着手:“快点拍!” “哦哦哦!拍!立刻就位,拍!” 司灵畅手忙脚乱地端起相机,显示器里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楚。焦躁中带着绝望,她赶紧去点屏幕,这该死的相机,怎么时不时对不上焦啊。 何月桐是精致的洋娃娃,相机里的何月桐巧笑嫣然,乖巧可爱。 缎面的,大拖尾的,一字肩的,蕾丝的,穿着各种各样婚纱的何月桐,将相机储存卡的空间消耗殆尽。 突然司灵畅开口了:“为什么不试试鱼尾裙?我记得你很喜欢。” 何月桐愣住了,司灵畅突如其来的提醒让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司灵畅解释之前,代理人先扬起声调:“你们年轻人不懂。你们以为结婚仪式就是做着好玩?这是个很严肃的场合,是两个新人成立小家庭,要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的场合。鱼尾那么短,怎么压得住台子呢?” 又来了。何月桐皱起眉毛,又本能地放平。 她柔声细语:“妈,还要选敬酒服的,鱼尾裙很适合敬酒穿。” “那不行。”李主任的眉皱得比何月桐还紧,“敬酒服肯定是要穿旗袍啊,端庄大气,优雅大方。婚纱是西方的文化,我们这种家庭,还是要保留传统,保留其特质。怎么能结婚全穿洋人的衣服?小何,你是国文老师,你要起个带头作用啊。” 司灵畅默默放下相机,代替何月桐说了一个“啊?” 看面前这个洋儒生如此数祖忘典,李秋痛心疾首地教育道:“小司,你们在国外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要被洋人同化了! 结婚啊,是要穿红色的,这才喜庆才吉利。你们这些年轻人,老想着白色好看。就连礼宾台都要放绿的草上去,太不合适了!老祖宗的好东西你们都忘完了。” 司灵畅满头雾水,涂满红茶色唇釉的嘴唇徒劳地张开,好似一条被吊在半空的鱼。 何月桐拖着裙子,随手指着一件水蓝色的鱼尾裙说:“我试试这个。” 伴娘的茫然与新娘的不配合让李秋的心里蹿出一道火——这是她儿子的婚礼,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她一定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地,要让全家属院的人都说,她李秋,是个合格的妈妈。 儿媳找的前一个伴娘赶着结婚,不得已拉来老司家里的女儿当伴娘,这件事已经足够让李秋抓狂。 儿媳妇到底年轻,不会看人。 姓黄的小姑娘老想掐尖,李秋心知肚明,却不能说什么,好歹是跟何月桐一个地方工作的,说多了不好。 可新找的这个司丫头——这也太……太奇特了。 上个月看完喜糖,何月桐突然说不用喜糖了,做甜品台就行,反正喜糖也没人吃。 过了两天,又说想办森系婚礼,要全部用鲜花。 前几天儿媳妇又闹着要去巴黎度蜜月——李秋一思考,不是司灵畅这个死丫头在中间捣鬼还能是什么。 一定是这喝完洋墨水的丫头吊起了儿媳妇对巴黎的好奇心——什么巴黎,波涛菲诺,她李秋这辈子连国门都没出过一次,儿子倒是想带着儿媳妇先享受。 老司和老赵隔几个月就被司灵畅这个小怪物折磨一下,他们被折磨麻木了,她李秋的眼睛却还亮着。 这个叫灵畅的小女崽,灵是灵得很,就是光给家里头添堵。 她倒是又灵又活得畅快,今天纽约明天巴黎。就是苦了老赵老司,成了两头一辈子低着头拉磨的驴。 现在这个丫头跑来联合她的儿媳妇给她添堵了。 小司学的那些东西,什么女性主义,彩礼是生育保障金,结婚是蠢,价值交换…还有那该死的巴黎,莎玛丽丹,都往她爹妈脸上砸就好了,不要来影响别人。 李秋悻悻地想,她不允许有任何在她控制之外的事情发生。 最终,何月桐和李秋还是都不愿意退让,第一次试纱只定下来主纱和晨袍。 为何月桐化妆的妹妹瞥见了这一对婆媳中间极为隐秘的争执,上来打圆场说:“这都一点十分了呢,月姐试了一上午,累了吧?我们店里婚纱太多了,一般一次都定不下来的。" "月姐你看我再给你约个时间?下周除了周三,我都是可以的。” 何月桐想脱离开婆婆的观察,立刻答应说:“那就下周二,早上十点。” 准儿媳妇愿意延后再说,准婆婆可不愿意。 李主任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抱怨道:“你们这儿红的,喜庆的传统的,怎么那么少啊?也就这么十几件。” 化妆妹妹赔着笑脸:“阿姨,我们店衣服是很多的,有的租出去了,冬天结婚嘛,大家都喜欢穿红礼服。” “这还差不多。”李秋对本城居民的传统文化继承状况十分满意,矜贵地点了点下巴。 只是她的泰迪卷,让这个动作看起来颇似一颗在风中翻滚的卷柏,“那什么,小司,上家里吃饭啊。” 司灵畅打了个激灵,赶快谢绝说自己还有课,要与外国同学“商讨世界格局”。 李秋再三挽留,司灵畅再三推辞。 终于,李秋甩了甩手道:“那我搓麻将去了,月月,早点回家啊,别玩那么晚,都是要当妈的人了。你放假了,我们童童每天还上班呢。” 停刊的杂志是爱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saccharine promising in girlhood 第7章 轨道与脱轨 李秋与二人分道扬镳,何月桐跟在司灵畅背后,朝街对面的咖啡店走去。 点单的时候,何月桐的脸还阴沉着。 司灵畅正打量着橱窗里的蛋糕,何月桐却狠瞪着李秋消失的那个方向:“在学校当领导还不算,在家里还要安排一切。心疼她儿子晚上来接我,有本事就让他不要来啊,以为我想要他来?还没结呢,就开始说生孩子,烦不烦。” 司灵畅从蛋糕品种研究里抬起脸,略带怜悯地抚了抚她的手背:“现在还有叫停的资格。” “怎么叫?”何月桐的眉毛高高挑起,她那强调柔美温和的妆面,都挡不住她此时尖刻嘲讽的姿态。 端上来的咖啡适时打断了她的爆发,很快,她又整理好了情绪,只有她搅烂的奶泡昭示着她的不平静。 何月桐又一次问:“你觉得能怎么叫停?走都走到这一步了,我能说不结婚吗?别人会怎么说我,我爸妈又怎么看我?” “你惧怕走出你自己定下的社会规则,落入不被人艳羡,甚至被人指责的境地。所以你问我一千遍怎么样,我回答一千遍不合适,你还是会不断地走入写好的范本里。” 司灵畅从店员手里接过冰拿铁,“从小到大你都按照着外界制定的标准去发展,任何脱轨的行为都会招致你强烈的恐慌。你自言说,做到这些会让你过得舒服,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痛苦。” 何月桐本能地反驳,说自己并不痛苦,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拥有了体面乃至优渥的物质生活,可以支配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同龄人们。 她甚至列出了近几年的旅行清单与购物列表:“虽然我不像你一直住在伦敦这种国际大都会,但我一有时间就会出去旅游。春天飞去各个城市看樱花,夏天在高原上避暑,秋天去京都泡温泉看枫叶,冬天去北边看雪。 我和他在一起过后,我们去了七八个国家,吃得很好,玩得也很好。 贵的包包大衣,奢牌的首饰,米其林,我都享受过。我们准备去巴黎度蜜月,我看好了酒店——坐在阳台上就可以看见协和广场的方尖碑……” 而司灵畅却直接跳过那些足够让一个年轻女孩深陷其中的陈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那么,你为什么竭力于说服我?如果这些东西能够安抚你的内心,那李秋说的那些话又为什么会被你所憎厌? 何月桐,你接受过教育,你明白在这里里步入婚姻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你需要付出的是什么,但你固执地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种代价,是一种你拒绝承受的付出。 你感受到了警告,感受到了管束,这在你进入婚姻之前就已产生。” “这不是付出,不是代价,我没吃亏,我只是,我只是……”何月桐皱着眉毛,想要找出合适的描述。 “我不知道这样说你懂不懂,我的生活一直都有一个评价体系,现在我自认为我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状态。我做到了这些,都是有回报的。” 看何月桐停顿,司灵畅立刻执起刀来,精准地切割何月桐的内心:“既然你所秉行的各项标准都如此意义非凡,能对你的人生施加稳固的正向效应,为什么你还致力于说服一个游离其外的人,接受它的意义? 你表现得好像没有得到我的认同,你的人生意义便有所缺乏一样。 哦,巴黎啊,意大利,巴塞罗那呀,这些都是哄小女孩的台词。如果我才十七岁,我一定艳羡地注视着你走入婚姻。 可是我们已经二十七岁了何月桐,二十七岁的时候总有比巴黎、意大利和香奈儿更重要的东西,比如随时随地就一个人去巴黎的权力。” 司灵畅直言不讳让何月桐感受到了奇大的冒犯,她搅动着奶泡,打断司灵畅:“我没有说服你,我只是在告诉你,在小地方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不要用那种看乡下人的眼光看待这里了。” “我一直都过得很好,我独立,我有自己的收入,我结不结婚都是这样的。” “哦,天呐,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司灵畅低声呻吟着,她有些头痛。 虽然司灵畅不想过度批判,但何月桐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对所谓的一线城市中产女孩的生活日常习以为常。 她热爱修饰,习惯于采用“松弛感”“chill”“中产”等标签营造出美得毫不费力,轻松平衡一切的梦幻形象。 司灵畅疲惫于她们的相处模式:司灵畅忙前忙后拍摄,何月桐指挥如何出片,最后何月桐收获精致美丽的朋友圈,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会同时送给她无限赞誉。 司灵畅当然也能收获到照片——可在她刚到美国的那一年,她已经生产出了无数的照片,她不需要更多的照片来展示自己了。 何月桐与她的“玩耍”只是对司灵畅践行完毕的“伦敦出片指南”的不断重复。 因此,麻木更多地占据司灵畅的体感,麻木地按动快门,麻木地接受指导,麻木地做“有审美的好道具。” 司灵畅头痛,她休战了:“我并不是在斥责他给你的巴黎是包裹着毒药的甜蜜陷阱,我只是想说,巴黎就是巴黎,不要因为想去巴黎,就和一个男人结婚。 带你去巴黎去大阪去罗马的是飞机,是钱,是你挣到的每一分钱,是你父母挣到的每一分钱,而不是男人。” 何月桐嗅到了司灵畅的退缩之后,猛然开始了她的进攻。她们关系亲近了一些,因而何月桐毫不留情地问:“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为什么要结婚?” “不结婚会很孤独——我这样说你别生气,感觉你什么朋友。而且你开销很高,一个人你怎么负担这么高的开销?两个人总要轻松一些。” “没事,没钱我就少吃点。”司灵畅并不生气,她的脾性已被折磨得足够温和:“你的感觉是对的,我没什么朋友,但我并不会感到孤独,我一个人能够做很多事,我不需要在我的生活里增添一个我不太了解的男性生物。” “可是你一个人没办法去很远,一个人没办法吃到你想吃的所有东西。”何月桐饶有兴致地举例:“一个人旅游谁给你拍照?” “不拍,或者随机考验路人的拍照水平。”司灵畅耸耸肩,“这不是重点,我总不能为了能去点远的地方,为了多叨两口菜,为了出去玩有个人给我端相机,就去结婚吧?” 这种无爱宣言对何月桐来说十分新奇,她的二十年代是在无数人的追捧里度过的,因而她习惯爱的围绕。司灵畅显然不一样,何月桐好奇地问了:“那你不谈恋爱,没有被人爱过,不会觉得遗憾吗?” 千言万语堵在司灵畅口中,但她放弃解释,她开口回应的是:“如果我欠缺这爱情这样东西,我可以去看书,文学里有足够多伟大的爱情供我欣赏……那足够了。” 求收藏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轨道与脱轨 第8章 平衡标准 “你不会还喜欢纪英和吧……你来真的啊?这么久了还喜欢?” 何月桐小心翼翼地试探,皱了皱眉,用好心的口吻规劝:“不要抵触跟其他人接触嘛,我并没有说一定要你去谈个恋爱,我们只是在交流。换个人喜欢呗,多试试,找个条件还不错的试一下嘛。” “哟,不会是我妈派你来当说客吧。”司灵畅打了个哈欠。 “条件这东西,在我眼里,就挺滑稽的——谈恋爱,把自己的身高体重学历工作拿出来,好像在申请学校。把所有的东西数据化,指标化,放在亲朋好友面前让别人为你们之间的适配程度打分。 分低,那就下一个,再下一个,直到找到一个分高的,发offer结婚,这算什么?” 这句话落在何月桐耳中,万分刺耳,她的尊严被刺伤了:“这是最简单的了解两个人匹配与否的方式啊。在你眼里条件都不重要?还是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了解一个人呢?” “什么是好的条件?如果想要在这场活动之中获利,双方都需要的是利他性,而非利己性。” 司灵畅冷酷无情,好似暴君,“你们住在一起,他打游戏你刷剧,谈起社会话题他骂小仙女,你说普信男。你们之间交流最活泛的时候,或许是结婚之前双方衡量出资的时候。在其他时刻,你们都在互相忍耐着……” 司灵畅沉吟着,将最伤人的那句话吞了回去。实则她真是如此想的——既然大多数人都没有一点兴趣去了解彼此的灵魂,又为什么非要迷恋于□□上的紧贴? 何月桐感觉到了侮辱,好像司灵畅在指着她的鼻子斥骂。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司灵畅,在看到司灵畅讥诮的表情时,何月桐一阵畏惧。 她咽下口中的咖啡液,坚决地强调道:“男女之间谈恋爱,结婚,这是有意义的,正常的社会生活。” “你在用自我献祭的方式来完成你人生中倒数第二场重要的竞争,可是不完成这个指标,你的人生也不会变成一片废墟。” 司灵畅靠在椅背上,闲适地搅动着咖啡里的冰块,“意义呀,规范呀——多么像是一战之后英国南部的贵族老爷们挂在嘴上的话。仿佛丧失了他们,文明的支柱就立刻塌陷了一样。” “不是的,司灵畅。”何月桐无意识地扣着美甲上的小钻,她不知不觉中又焦躁了起来,好像在见到司灵畅之前,这种焦虑便不自觉地冒出头来。 而在和司灵畅重新联系之后,这种焦虑便无边无际地蔓延开了。 她扣着美甲上的小钻,手指一阵阵地钝痛,“世界上不是只有你的生活方式才是对的。过得好就可以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何月桐从司灵畅的眼神里读出莫名其妙的怜悯,司灵畅点点头,把没喝完的咖啡放在桌上:“对,自洽就好,满足自己的标准就可以了,在意别人做什么,不是吗?” 何月桐在回家的路上反反复复地咀嚼司灵畅的话,她不愿意去想太多,可司灵畅的话是一条蛇,滑不溜秋地往她的脑门里钻。 她和相亲认识的未婚夫,真的互相了解吗?他们的关系又是基于什么呢? 何月桐扪心自问,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她最看重的是条件好,稳定,能够陪伴她。而未婚夫看重的又是什么呢——何月桐侧过脸去,她的脸映在玻璃窗上。 他看重的,是这张脸的美丽吗?还是像司灵畅说的那样……她是怎么说的? “美只是你饱受欢迎的一个因素,我猜想最重要的因素还是,你看起来非常像一个能够为了家庭贡献的贤妻良母。 多么合算的买卖,你从小到大上了多少培训班,从小学到研究生毕业花了多大一笔钱,而他只需要花这么一点钱娶到你…… 娶到你做一个能够在事业上提供建议的妻子,娶一个能够在小孩学业上提供辅导的母亲。” 何月桐的心骤然冷静下来。 是啊,多么合算。她未来要承担的职能那样多,放在劳务市场至少值得三份八千的月薪——李可童和李秋,只肯花十八万来终身买断她的劳动。 不,不止她的劳动,还有她的精力,她的爱,她的社会关系,乃至于她父母的社会关系——从此之后,在她决定接受李可童的求婚的时候,都和李可童这个人,合二为一了。 “你值得更多。” 梅菲斯特在何月桐的耳边低语,现在她也是想要徜徉在珍宝堆之中的浮士德了——何月桐对着车窗上的自己说:“我值得更多。” 同样,回到家的司灵畅也在咀嚼着何月桐的劝导。 诚然她的劝告是出于好心,何月桐是不希望看见自己永恒地现在过度且虚幻的情感之中。长期地喜欢一个根本不能拿到结果的人,这叫什么事嘛!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够长久地保有得不到回应的情感,而司灵畅——司灵畅自嘲地想,自己刚好不正常。 她不但能够保有这种情感,甚至还能持续品味这种绝望、痛苦给她带来的快乐。 饭桌上的父母正在热火朝天地说着:“隔壁老何家女儿结婚,咱们出多少礼金啊?” “按规矩办呗,该多少就是多少。” 她忽然起了对牛弹琴的兴致,在沉默的饭桌上开口说:“何月桐过得真惨,她还不清楚自己要不要结婚,就已经快被推到圣坛上发誓了。” 父亲的白眼都要翻上天去:“第一,我们是中国人,请不要在家里面说洋人那一套。 第二,人家惨不惨我们不晓得,你惨我们是晓得的,论惨,这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我和你妈。人家娃娃花大几十万结婚生孩儿,好歹落下来点看得到的东西。 我们花大几十万陪你老人家留洋打水漂,你给我们留了个啥子呢?” 提到花出去的学费,司灵畅骤然间矮了一头,她嘴里碎碎念着:“我那可是半奖,知道东亚学生半奖多难吗你们,你们出的是住宿费,有打工,不然哪能活那么舒服。” 看她死鸭子嘴硬永不悔改,司灵畅的父母亲正打算做一个疯狂的喷子,结果隔壁先传来一声“我不同意”的怒吼。 家里的矮脚狗胆小如鼠,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砸到地上,夹起尾巴哒哒跑进卧室。 司灵畅也嗖地蹿了起来,做壁虎样,两步飞奔过去,紧贴在墙边,耳朵都要嵌到墙体里头去。 老赵看不惯她这样子,狠狠瞪着眼骂了一句:“好的不学光听墙角。” 老司却展现了劣等基因极易被继承的特质,一阵风似的跑到阳台边,悄悄把窗户开了条缝,聚精会神地拱起头来聆听。 第9章 雄竞里的雌性 老司和小司都在嗅闻着空气里飘过来的火药味。 三十六万,我要加,凭什么,拉拉杂杂地透过墙体,导入到司灵畅耳中,也钻进老司的耳朵。针锋相对的父女暂时休战,老司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做了一个“价钱,谈崩了”的口型。 赵女士看不得两个人惯用偷听伎俩,沉着脸过去,刷地一声砸上了窗户。 隔壁的争吵倏然一顿,老司哎呀一声,捶胸顿足:“你轻点嘛!人家听到了!” 赵女士冷嘲:“偷听能让你荷包里多两个钱?有这闲心不如出门看看地上有没有掉钱。你女儿都二十大几快三十了,还没个稳定的工作,你还不给她多挣点养老钱?” 老司选择性地忽略了挣钱,撇着嘴转向自己的同盟军:“这老何家里要三十六万的彩礼,是不是过分了啊。小地方的彩礼哪里要这么多?小何之前不是跟你说十八万八嘛?” 自从司灵畅在家里宣扬过不婚主义过后,赵女士天生就能和做婆婆的共情。 听到三十六万,立时忘了偷听的坏处,大叫着刨根问底起来:“老何家这个女儿是金子做的?又是买房子,又是三十六万,又是要出国度蜜月,李秋都要被榨干了!啥独立女性?我看就是拜金!” “关你什么事情嘛!”司灵畅坚决支持何月桐尽力赚取婚姻资本,“何月桐长得好看,配那多面体绰绰有余,三十六万怎么啦? 结婚就是消费,这一直都是节节高的。你上公园看看去,何月桐什么条件呀,要三十六万是苍天开眼。真是的,他们不知道行情的?” “你又是哪家的公主啊,你思想完全坏掉了!我们送你出去读书,你就学了这些!” 赵女士竖起眉毛叫起来,“不知道你那个美国学校教了些什么把你变成这样。我跟你讲,你以后如果要这么多彩礼,我们也是坚决不同意的。这不是卖女儿吗!哪家体面人会要这么多彩礼啊?” 司灵畅只觉得可笑,这是两个家庭之间的谈判,谈判的主体与客体都是同一个人。 她欣慰何月桐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就应该索要一笔与她精心保养出的美丽、与她费尽心思才规划好的命运、与她父母从小到大在她身上的投入价值相等的聘金。 可惜的是在小城居民眼中,何月桐赢得她丈夫的芳心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幸运事件,至于何月桐对自己的“投资”——那无关紧要。 她学习成绩还可以,工作也很体面,长相也十分不错,但这些都仅仅止步于“还不错”,这些何月桐的本身属性,远比不上她为自己寻找的丈夫来得光彩夺目。 寻找一个丈夫,才是小镇居民眼中的“一步未错”中,最重要的一步。 就连司灵畅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赵群女士的想法与她的“闺蜜”李秋女士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这两个女人在同一时刻对不识好歹的何月桐咬牙切齿——她怎么敢奢求如此之多!钻石,婚纱,蜜月旅行,还有这一大笔!这一大笔钱呐! 李女士只想尽快驱赶着何月桐走上圣坛,这是最重要的流程,下一个流程是让儿媳妇的肚子如吹气球般地胀起来。 完成这两步过后,李秋得到一个在襁褓之中咿咿呀呀的孙儿,她人生的价值就完满了。 而赵女士的愿想还止步在“给女儿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那一步,她现在恨不得将何月桐从圣坛上拽下,将自己的女儿填进空去。 她也想要呀!赵群想,她也老了,她也想要一个会咿咿呀呀地叫着外婆的小孩子啊。 司灵畅敏锐地读出了母亲眼中涌动着的异样光芒,她即时发出警告:“你放心,不会有让你被别人戳脊梁骨的那一天的。我只是退学了,不代表我疯了,也不代表我没能力维持自己的生活,更不代表我要找个人嫁掉。” 赵群眼中神圣的光芒被这一句话戳烂,她悲苦地弓起身子,皱起眉头:“人怎么能不结婚呢?不结婚还算人吗?” “好,我不是人,我是狗,快立刻开除我的人籍。” “你要气死我!我怎么会养出你这种怪物!”赵群悲苦地抱怨:“我们送你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整个三观都被毁掉了。 年轻人,死气沉沉,又不结婚,又不知道感恩父母,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孽!” 晚上的菜不好吃,司灵畅根本没吃几口,她饿得眼花,不想再和父母吵架浪费体力,但却忍不住高谈阔论。 “当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成为完美儿媳的女儿的时候,你就不应该对她的成绩有过高的要求。 在她青春期的时候,你要求她在学校里力争上游,把所有的同学都踩在脚下; 当她成年过后,你又要求她放下书本,不要把自己的青春耗尽在学术之中,而是要用她拙劣的技巧去为你勾到一个儿子。 极为不幸的是,这种技术学校里没有教过。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人不是橡皮泥,你想怎么搓,就怎么搓。”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想,因为你觉得我研究的东西不重要。你在乎的是我拿到文凭。 因为文凭能够为我,为我这一只不够美丽的花瓶涂抹上一层金光闪闪的釉彩,以便于我找到一个比何月桐的丈夫更为体面的丈夫。” “我曾经做得非常好,但我退学了,我现在让你丢脸了,是这样么?” 司灵畅冷冷地凝视着父母,他们的脸气得通红,司灵畅感受到血液涌上脸颊,她的心脏在飞速跳动。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父母争吵了,他们目前的状态是相安无事,互不干扰。如同司灵畅是个只会吸的死人。 就连冰箱里的菜都泾渭分明,司灵畅自己买的原材料都贴上了姓名缩写的标签。 现在平静被打破了,当着父母的面,司灵畅冷漠地点燃一支父亲烟盒里的香烟。 在父亲暴躁的吼叫里,司灵畅漠然地掸了掸烟灰:“你看,你让我吸了十七年的二手烟,我才让你吸一根,你就受不了了。” 赵群女士发出阵阵尖叫,她的目的应该是想把屋顶震开,让全世界都观察司灵畅这个不孝女是怎么气死他们的:“谁家女孩像你这样啊!我是让你出国找个好对象的,不是让你当变态的!” “你根本不在意我学了什么,你也不在意我书写了什么,我学的所有的东西,只要它和你的价值要求相悖,你都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一切,那就是毫无用处,或者是你有毛病。” 司灵畅冷冷地驳斥:“如果你对我的期许是做一个多才多艺的美丽娇妻,那么我只想说非常抱歉。因为我生得不够美丽,也没有良好的自驱力十年如一日地去保持美丽。 如果你的期许这么简单,你不应该送我去读书,而是该送我去整容。或者在送我去读书的时候大方一点,不要让我为了一点点钱斤斤计较——一个走一个半小时去买一打鸡蛋和几块面包的女人,是永远都成为不了美丽娇妻的。 但是,你教会了我一件重要的事。在这件事上,我感激你——即便你为我施加了太多的痛苦,我仍然感谢你在我青春期的时候,为我塑造的地狱。 我感激你在我青春期的时候鼓动我去和所有人竞争,你不在意我的对手是男孩还是女孩,这很好——你在意的是排名在我前面的人,你告诉我,要做最好的那个,把他们全都踩在脚下。” “你是残酷的,我也是,你残酷无情地告诉我‘现在你还没有资格享受,你要再进一步’,现在我也要残酷无情地回馈你——当你需要听话的奴隶的时候,不要吝惜于对驯良者的奖励。” 司灵畅留下眼里冒火球的父母,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