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灵畅正等在商场的门口。
她没坐在车上,而是斜斜靠着车门,也不管车洗没洗。天死白死白,一缕阳光白晃晃的,黑色的云挂在广告牌上方,两只麻雀跳着,倒映在司灵畅的眼珠子里。
何月桐喊了她一声,司灵畅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她应了一句下午好,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声音和她的面庞一样寡淡,好像她们高中时,司灵畅在早读的时候念出的那一句叹息般的:“飘缈孤鸿影”。
备婚,选酒店,选摄影……何月桐要做完美新娘,但完美之前带着太多沉甸甸的前缀。
见到散漫的司灵畅,何月桐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快感。她不知道怎么想的,赶快跳过来挽着司灵畅,热切地说:“走,请你喝咖啡。”
“好啊,谢谢了。”司灵畅从善如流,顺手为何月桐打开车门:“我之前喜欢的都倒闭了,也不知道哪里合适,今天就跟着你了。”
坐上车后,何月桐一直瞟着司灵畅的脸。
她好像瘦了些,脸颊凹陷下去,颧骨便自然而然地凸了出来。司灵畅并不去遮盖,反而顺手用阴影将颧骨修得更高,让她看起来越加不近人情。
开出堵得水泄不通的老城区,司灵畅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说:“天呐,你都要结婚了,有点意外。”
何月桐想声辩,到了自己这个年龄结婚的是大多数,又想努力对司灵畅罗列结婚的好处,顺便又想跟司灵畅说说她原来的白月光,还想顺路骂一骂司灵畅是怪胎。
想说的太多,何月桐纠结三秒,心里燃起的那一点气偃旗息鼓,何月桐只能吱唔着说:“年龄到了嘛。”
“我不是说太早了。”司灵畅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前面的路口亮着红灯,她不耐烦地皱着涂着浅灰色指甲油的手嗒嗒地敲着黑色的荔枝皮,“我很意外的是,你结婚这么晚。”
骤然间,何月桐脑子里嗡地一响。敲得何月桐的眼睛狠狠地在眼眶子里震了一下,眼底烧得又红又痛。她不敢去看司灵畅的脸,只得带着怨,把眼珠子往后视镜里悄悄地一斜。
好巧不巧,何月桐在后视镜里又撞上了一双眼睛。
她眼皮子上涂着一层苔绿的眼影。司灵畅掀起眼皮的时候,那一抹孤清的绿色,连同上头点缀着的灰蓝色的亮片都隐藏在眼皮褶子里,只留下一圈冷冷的苔痕。
那一双弯似宝刀的眉下,一点灰蓝的亮片好像是一出绝佳的讽刺,是司灵畅人生里时不时闪现的心血来潮,也是她随心所欲里画龙点睛的技巧。
何月桐的心里没来由地翻涌。
“司灵畅,什么叫结婚太晚。你不是待在国外吗,没想到你还挺封建的。”
何月桐外强中干的讥讽一点都不让司灵畅觉得冒犯,她还是气定神闲,涂着浆果色唇釉的嘴唇一撇,说出来的话又冷又利:
“小何老师年轻的时候恋爱谈了一场又一场,偏偏大家都讲你是乖乖女。我呢,什么都没干,倒成了迟来的叛逆人员,疯狗一匹。哎呀,小何老师,你说好笑不好笑。”
何月桐的火气越燃越高,一点也压不下去。她终于低吼出声:“你有病吗?你省省心,多关心关心你的学位,少关心关心别人的人生。我结我的婚,没你的事。”
“怎么没有我的事?你婆婆讲究嘞,还要找未婚的当伴娘。天爷啊,要不要再找两个小男孩在你的婚床上撒泡尿啊。”
司灵畅还在笑,笑得何月桐头皮发麻,想要立刻跳车而逃:“何老师,在我们这个年纪去结婚,十有**都是脑子糊涂,我只是想说,你从小糊涂,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这个时候,还是别糊涂了吧?”
车停在小路口,这一段的路不是很平,转弯的地方积了一滩水,被太阳晒了小半天,成了泥浆子。何月桐下车的时候步伐不稳,一脚踩了进去。
她骂了一句晦气,司灵畅高深莫测:“跟晦气的人在一起就是会变得晦气,真的,相信我。”
自司灵畅说了一句晦气过后,何月桐在方方面面感觉到的不顺,就像教室里木凳上的毛刺。从外表上看,凳子光滑完满,坐下去也不会刺到屁股,唯独在无意之中,在你以为这是个好凳子的时候,那根藏着的刺儿就不经意间地冒出来,冷不丁扎了何月桐一下。
婆婆十分拖沓,总想拖到酒店方着急降价再下订,殊不知连着过节和良辰吉日,之前看好的酒店没有及时下定金,被订走了。
何月桐生了两天的闷气,只能选了另外一家。
订走酒店的人是明争暗斗的同事,让何月桐的心气更加不顺。
黄婉是同期进来的老师,工位正巧在何月桐对面,又好巧不巧,和何月桐教的都是国语。
庙小妖风大,一亩三分地里两个年轻洋盘的女老师,自然免不了被比来比去。比得久了,就连黄婉和何月桐本人都觉得,是该比,在这么个小地方,哪来什么美美与共。
肉就那么两口,黄婉出了风头就没有何月桐的事儿,就是要把人比下去才好。
见何月桐手上还是光秃秃的一个素圈金戒指,黄婉心里的小得意像气泡,接连外冒。
忍了又忍,黄婉还是在期末结束之后不经意地拨弄着手上的戒指说:“我们看了好久,最后还是觉得江岸西廷好。上个周末过去看了场地,紧俏得哦! 好不容易订好了。何老师,你们又是在哪里办呀?”
何月桐正整理着教学总结,手上的笔悄悄顿了一下,又忙忙碌碌地在纸上飞舞开来:“还没定呢,这学期教学任务太重了,我脸都黄了,得好好做做光子再办呐——哎,之前看了好几家,感觉都可以,反正都是我做主嘛。等我回去再想想就定下来了。”
“也是,何老师家里都是听何老师的。”黄婉阴阳怪气地笑着,“可惜呀,我在你前面领了证,也打算办酒席,当不了你的伴娘,只能来当客人了。何老师,不会影响你的计划吧?”
“没事,不影响的。”何月桐笑了笑,收起手里的材料。圆珠笔一弹,啪嗒一声,笔尖缩了回去,何月桐的话才刚刚出鞘:“我伴娘找到了,你也认识的,司灵畅。她好像博士快毕业了,刚从伦敦回来。”
黄婉的笑僵在了脸上。
何月桐虽然恨着司灵畅的破嘴,却也庆幸原来黄婉她们得罪司灵畅的时候,自己没去瞎掺合。何月桐扫了一眼黄婉的桌面,上面堆了几本崭新的“名著”,著者正是司灵畅硕研时的导师。
何月桐晓得,这书稿汉化,有司灵畅出的一分力。
她从心里对黄婉生出点鄙夷来。读书的时候谁不觉得自己样样好,走到大学里才知道,漂亮又聪明的多了去了,光有一样的算中庸,还有一样都没有的……
她将手里的教案一股脑塞进手提包里,抱怨地扒拉了一下手上金灿灿的赤金大镯子:“我先走了啊,终于能出去放松放松了。司灵畅定的地方有点远,你回去不方便,就没叫你了。寒假愉快。”
说完,她起身,脚上的高跟鞋敲在地上,咚咚咚地走远了。她走出门的时候,余光一扫,黄婉还坐在那里,木木呆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