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粘稠,秋生和闻促躲藏在错落的檐角间,乌头馆比白日还要热闹,一张一张斗契递进来,再分发留档,还有些人歪歪斜斜的冲进来调出以往的斗契,血从秤堂里流出渗进石砖缝隙,两人方才发现夜闯乌头馆并不是个好主意。
鼓城没有宵禁,有些生意在夜晚比白日还要红火,趁着夜色的遮挡,英雄与鼠辈皆可以推杯换盏,挥斥方遒,喝酒来了劲,比武斗殴也是数不胜数,为此乌头馆馆主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把主要的人手安排在晚上当值,最后虽没有实施,可现在的人手也绝不少。
秋生戳一下闻促:“小将军,还不动手?”
闻促天真无邪:“怎么动手?”
秋生拧眉:“这里面没有你的人吗,小将军?”
闻促理直气壮:“我的人当然在军队里啊,怎么会在这里面。”
“......”
秋生与闻促两个小贼对视良久,终于意识到对方虽然不是草包,但也绝不是江湖里以一敌百的大侠和边关拥兵自重的土皇帝。秋生摸进一个库房的时候,还百思不得其解,话本上说的少年将军都是呼风唤雨,自己遇见的这个怎么还要跟她狼狈为奸呢?
闻促所说的“狗”,是一个下放到鼓城来镀金的世家子,月前发现他与漆族人有所往来,放在以往他爹直接一刀完事,奈何这位奸细身份贵重,轻易动弹不得,若是得罪了上面的人,来年的军备又不知被克扣几成。
按他爹的意思,这位世家子不知轻重,并不一定是通敌叛国,可能就是贪图漆族人美貌,与美人相会罢了,不过是只笼中鸟,哪里就能翻天。这一番话说完,闻促看他爹的眼神如在看一个白痴,还好他爹并没有真的老来昏聩,与闻促讲:官道上不能杀他,其他道上还不能么?
闻促恍然大悟,这事简单,雇些三教九流收拾干净就成了,没想到世家子得了风声,竟找理由躲进乌头馆里去了,乌头馆在鼓城扎根十多年,明面上与官场没有往来,暗地里不知勾连了多少势力,也不能硬来。
他爹倒是不在意,闻促郁闷了好久,把府里的珍禽走兽喂圆了一圈儿,今日遇见秋生,天气太好了,风光太好了,那点不平的意气翻涌起来,狼,就是闻风而动的。
秋生和闻促的目的不同,闻促为一个人,秋生暂时只为点一把火。
闻促本意是随着秋生在乌头馆转一圈,若是见到人就动手,见不到人就算了。秋生知道他要找人,想了想,还是说:“那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很多人,你慢慢找。”
闻促轻轻眨眼,那点绿色在月色下流淌如一弯清溪,从善如流:“好呀。”
秋生在库房瞎翻了一部分斗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名,好些人比武的缘由很有些牵强,有一个是——天晴正好,李四与王五乘兴出游,路遇乞儿,争相施舍,李四施五文,王五施六文,李四以王五暗示自己高人一等为由,签生死契,开斗,双方中途废止,王五杀乞儿,曰:“尔使我兄弟相斗,其心歹,当杀之。”
秋生默然片刻,心想,山下的兄弟之情好生怪诞,然后摸出火折子,立于窗边,橘红的亮色划出一尾流光。
秋生是看着火舌舔舐上木架才放心离去,如一只鸦轻盈掠过无数房屋,直到了热闹的主街才停下,认真端详一盏绘风花雪月的灯笼,闻促追来时,秋生已经在与店家砍价了。
秋生没有顾得上与闻促交谈,闻促望天、疑惑、转头、付钱,秋生面无表情拒绝,最后砍价未果,秋生想,此技掌握得不够彻底,还需勤加练习。
月华如水,人群熙攘,虹色的绸带随喧闹声起伏成一条蜿蜒迷离的河流,艳丽的花朵被数不清的鞋底碾碎成泥,远处的火光黯然失色,这是乌头馆创立十一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大火,它的声势并没有破坏鼓城的美丽。
闻促买了根串有三种果子的糖葫芦啃,红色和橘色的果子,外面裹着晶亮的糖壳,花里胡哨如其人,这时候他的矜贵之气就很明显,很认真,细嚼慢咽,食物让他放弃了无谓的问题,也让他的快乐飘散开,秋生看着他想,他的事好容易办成,真好。
虹色河流绕行而过的边角是肮脏的,泥土与失去形状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秋生驻足看了一会儿,辨认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形,还有一只破裂的碗。
秋生驻足看着那只碗,食指在钱袋的布料上磨蹭,闻促抿化一块糖壳,摸摸自己怀里的小库房,鼓鼓囊囊的,很好,摸出一块碎银欲投。
秋生拦住他的手,神色变化挣扎,闻促不解,秋生缩回手,不太开心地拿出了两块碎银。
闻促挑起一边眉毛,惑道:“觉得我给少了?”
“不是”,秋生握着那两块碎银认真地观察闻促的神情,“我给的比你多,想打我吗?还有,你脖子上沾到血了。”
闻促眼睛一斜,伸出两指随意一抹,呲牙:“想——才怪,你想什么呢。”
秋生垂下眼睛,朝怀里拨回一块碎银,又投出余下一块,闻促也跟着扔钱,两块碎银当啷在碗里打个转,那个人形没有动,或许是已经不会动了,秋生低声嘟囔:乱编的吗?
闻促没听见秋生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凝固的人形吸引走了,他上前几步,并不在意污水会弄脏他的鞋底和袍角精致的绣纹:“这人已经......?”
他们看见的人确实咽了气,只余下了一副骨头撑着的皮囊,皮囊裹着宽大的布料,布料耸动,才会让他们误认为这个人还在等着被救。
闻促伸手一捉,乐起来:“有个小孩。”
那个孩子被闻促吓傻了,闻促没有用力制住他,他也完全没有挣扎的力气了,只是抖得像个被捏了尾巴的耗子,小孩身上已经摸不到一点柔软的皮肉,全是骨头支着一身皮,他紧紧地蜷缩成一小团儿,骨头抱着骨头,自己硌疼自己。
秋生上前蹲在闻促旁边指点:“他躲在后面是怕被其他人抢,你不要抓他。”
秋生有好几个师弟师妹,他们以前也脏兮兮的,不过很听话,现在他们比年画娃娃还漂亮了。
他们闲聊时,这个孩子一直没有动,呼吸很轻,很浅,两只眼睛干巴巴的睁着,一点都不好看,秋生戳他凹下去的脸颊:“你是坏孩子吗?”
也许是秋生的手指烫到了他,也许是秋生的问题与别人不一样,小孩紧紧闭合的嘴唇扯开,舌尖舔回裂口上的血丝,断断续续的说:“我,我是......小......英。”
“小瑛,玉有瑛华的瑛?”闻促不确定地复述一遍,秋生没出声,不知道这两个人说得哪个莺,闻促看她一眼,在地面上沾着污泥写了出来。
小瑛啊,秋生瞅了一会儿,这名字像话本里的,那一定是好孩子!
秋生啪啪在心里打算盘,她跟着师父捡小孩习惯了的,虽然师父每次都说养不起啦养不起啦,嘁,还不是捡回来了。这个孩子......要养嘛?还有点钱呢。
闻促把那个庇佑着小孩的尸骨搬开,装着银子的碗塞进小孩怀里,没有多问,利利索索抱起来,像抱着一堆硌手的柴禾,对着秋生笑:“你要吗?”
秋生:“给你吧。”
闻促:“啊?”
秋生点头:“你是好心人,你拿去。”
“怎么就......”闻促哑然失笑,笑过又觉得很有道理,自己不仅是个好人,还有钱,于是眼睛亮起来肯定自己:“我确实很适合啊。”
闻促专心琢磨抱法,试图叫这堆柴禾感觉到三月春日是美好与温暖的,浑不在意衣裳已经减了三分艳丽,看着朴实许多,等闻促觉得这姿势合适了,秋生已经没入了人流。
闻促嚯了一声,拿脸去蹭小瑛枯草一般的头发,感觉蹭掉了不少泥块,在角落里笑出了声。被陌生人抱着,应该是害怕慌张的,小瑛却很安静,只有闻促拿脸蹭她才会略躲一躲,于是闻促在暗卫迷惑不解的眼神下一路抱一路蹭,快快乐乐溜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