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遇见
玉佛被随意裹在一块粗布中,和师姐买的一包鲜果小食拎在一起,在巷里穿梭,脚步停在了紧锁的院门前。
杜元梦走上台阶,拿出钥匙开锁推门,木门拉出“吱呀”一声,院中的光景落在秋生眼中。
迎春花香伏在三月温暖的春息中盛放,间杂几点洁白的野花颜色,金黄色的花丛中间,枝桠惬意垂落,如瀑淋漓而下,青瓦白墙上影影绰绰。
真好看呀,秋生站在门槛前,竟不是很敢进去。
左平在小院里招呼她,喊她快些进来,元梦对秋生这棵野蛮生长的欢快小草十分放心,直接一头扎进了厨房。
秋生笑了,踏入小院,应了一声:“花开得太好,我都看呆了。”
炊烟袅袅起,左平搬出桌子,难得的好天气,边晒太阳边吃饭,多好。转头看见秋生自然的从里屋拎出茶具跟着他脚步摆好了,搁好零嘴,两个人再把凳子挪出来,秋生看似很熟悉小院的格局和屋头东西的摆放,手背上细长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涂了点药,把争来抢去的这位佛祖随处一放,进厨房与杜元梦打了招呼倒了热水拿了茶叶,自顾自泡茶。
左平捏着折扇稀奇地看着秋生动作,江湖上喝茶大都不讲究,茶叶往壶里一搁,热水一冲,比拳头大的茶碗,牛饮一般。
左平看着秋生拨取茶叶,奇道:“看着竟像像是高门大户里的手法,细致。”
秋生笑了笑:“师父教的,看着好玩学了两下子。”
“原来如此......”左平顿了顿,神色了然,“元梦前些时候去置办了一套茶具,还不让我用,我心想买来不使岂不是吃灰,原来是让秋生你来帮它接风洗尘。”
秋生手上动作顿了片刻,装作很不经意地问:“你跟师姐,认识很久了吗?”
左平打扇一遮,眼皮一耷,露出狐狸样欠揍的笑:“两情相悦,不外如是~”
秋生被茶味呛了一口,木着脸,声音洪亮有力:“师姐——”
“左大哥说要我打扰你们太久该走了!”
左平手里折扇收回一半,一双眼睛睁的溜圆,还未争辩一个字,就听见杜元梦骂道:“左平,收收你那嘴里乱阴阳的臭习性!”
“不是,我......”左平目瞪口呆的看着秋生得意的对他挑了挑眉毛,小声对他道:“左大哥,玩笑可以,逗吃醋的小孩是会被报复的。”
左平气结,压低声音,眯着眼睛道:“小孩做坏事是要被乌鸦追着咬的!”
秋生也学着压低声音,但嘴角还勾着,凶道:“假好心是要被剥脸皮的。”
好啊,玩笑都上升到酷刑了,左平觉得好笑,拿扇掩住,心想,这孩子特别适合做坏人。
左平把之前那个觉得秋生木木呆呆过于稚气的自己拍飞,叹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和一个小崽子计较,然后麻溜钻进厨房打下手。
秋生手下不停,思绪飘飞到说远也不远的过去。
元梦爱摆弄花草,但娇贵漂亮的品种大多被山上的野草啃了个干净,虽然元梦屡败屡战,但也屡战屡败,到最后走只留下一丛迎春花,在元梦走后越开越旺,越长越傲,变成了奇山里的一道风景。
秋生不是个喜欢拖沓的人,相反,她性子在生活琐事上有点急躁,但自从大师兄失踪之后,秋生仿佛被施了咒,她开始慢下来。
她坐在青石台阶上,低头在迎春花的花瓣,茎干,和裸露出的一小点根系上逡巡。
她慢慢地,慢慢地想:小小的师门,招谁惹谁了呢?
她慢慢地想,那时一群人上山找上师父,告诉他们大师兄死了,一张张脸,丑陋得令人作呕。
她看着二师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三师姐的发梢在晨光中留不住一个影子,而大师兄的脸被记忆一点点淹没。
她想,她得把大家找回来。
思绪万千,少年人总有无限莫名愁绪,但师姐是很好的师姐,而秋生其实是个在装乖上很有天赋的人,毕竟以前她和大师兄一起忽悠师姐迎春花没有枯过,绝不是他们重新移栽了一株的时候,师姐信以为真。
所以秋生笑着给元梦和左平倒茶,一起吃饭,当个活宝闲话懒散一下午。
天上那只金乌往西落的时候,秋生告诉师姐自己该回去了,不能留下吃晚饭,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找师姐,也不能有信件往来。
元梦那双常敛着一弯刀光的眼黯然了一下,然后笑:“接你的人应该久等了,去吧。”
左平在元梦身后笑得意味深长,秋生也笑,两个争糖吃的幼稚鬼。
秋生走出巷道,暮光与人流一同涌入眼帘,五彩的绸带翻腾不休,然后在豁然开朗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被一团褐色不明物体扑了一脸。
“......”
不知道是不是秋生的错觉,整条大街都静了一瞬,然后更加兵荒马乱。秋生无言扣住那团东西的脖子和背部,不顾小东西疯狂扑腾吱哇乱叫,拿远端详。
是一只羽管还没褪净的鹰隼,看着毛色斑驳杂乱,这只小东西弱力弱气的还在逞凶,两只爪子在空中乱抓一气。
秋生看着这两只还没有长成利器的爪子,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脸有点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虽然只破了点皮。
“对不住!”
秋生把这只雏鹰从眼前挪开,眼睛又被织红描金的一坨闪了个结实。
那坨花里胡哨在离她不过两三步远的位置匆忙刹住,然后对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就是有点欠揍的笑,两手合拢前后摇晃,满含歉意:“对不住啊对不住姑娘,这小家伙儿是我的,没想到我家有只狗劣性,把这小家伙叼到这儿,我追了半天,估计是两个东西打架,吓到姑娘了吧。”
秋生盯了这坨人形一小会儿,分辨出这是个长得还算标致的活人,眼珠颜色是与中原人迥异的绿色,头上还插了朵橘红色的百日草花,继而扫了一圈看热闹的,问:“那狗呢?”
秋生问得是很诚心诚意的,她是怕那只狗在混乱里走丢了,或者被狗贩子捉走了,毕竟这只雏鹰在这儿,狗应该也不远。
“啊哈哈,这,这狗嘛......”活人尬笑了两声,挠头左看右看,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带着的人使眼色。
秋生叹了口气,心道这人真是不负责任,手一松把雏鹰轻轻抛进这人怀里:“算了,你家狗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闻促——诶不是,你问我家狗啊?”闻促接住雏鹰糊里糊涂的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闻促眨巴两下眼睛,眼珠子转了两圈转到了秋生肩头露出的一截刀柄上,忽然有了个主意。
闻促笑嘻嘻的凑到秋生左手旁:“姑娘你一看就是善良朝气的热心少侠,我家狗丢了在一个不好进的地方,里面全是打手,姑娘能不能行行好跟我一起去把狗捞回来啊,帮帮忙嘛。”
秋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又看见那个戴着帷帽的女人,不过身边的男子不在。人们对着她和闻促指指点点,茶余谈资罢了,没什么恶意。她隐约听见闻促的名字和什么小将军。秋生眨眼,捉住闻促缠着护腕的手臂,她是个热心肠:“送佛送到西,我明白。”
“诶诶,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啊,”闻促被她拉着跌跌撞撞挤出人群,手中雏鹰连忙塞给人群中的暗卫“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呢——”
“莫秋生,”秋生一脸你赶紧的表情的拉着闻促朝一个方向走去,反问道“小将军这么大官不方便去的地方还能是哪儿?只能是那个所谓的民间衙门,不太听朝廷话的地方。”
闻促闻言用秋生握住的那条胳膊往后扯了一把,没扯动。闻促也不恼,反倒低下头偏着脑袋尽量平视秋生,赞美道:“你好聪明,一下知道我说的不是真狗。”
秋生突然停住,闻促根本没看路,光在看秋生,果然桥上没砌好的砖石绊了一下,脚步打了个晃儿差点没闪到脖子。秋生皱着眉认真的不满:“你根本就不担心狗,就是在拿狗骂人。别胡说,我不聪明。”
“啊?”桥上行人不少,鼓城节日前的下午已经热闹得烦人,一阵风过,桥边垂在河中得柳树梢在水面撩拨两下,闻促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脖子:“这么谦虚干嘛。”
秋生没理他,又拉着他走,嘴里念念叨叨:“路上听过闻将军的威名,也听说过将军独子眼睛颜色跟中原人不同,确实漂亮好认,他们说闻将军最讨厌狗,敢叼鹰的犬也肯让你养府里?还有,我看话本里说人聪明可不是好事情。”
闻促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倏尔亮得与沿途河水一样波光粼粼:“你觉得我眼睛漂亮吗!”
秋生眼睛又被闪了一下,亮起来的沁绿双眼和绣着金线图样的红色短打异常和谐,头上那朵百日草花,花形饱满花色靓丽,闪得她眼睛疼。于是秋生诚实的说:“漂亮,你早起是不是蒙着眼穿衣配花的?”
闻促似乎没懂秋生的委婉,他只是笑笑,在一个岔路口转而变成闻促拉住她,转进另一个街道。这条街似乎与鼓城其他街道别无二致,不过越往深处走,人丁渐渐稀少。其实秋生根本找不到去乌头馆的路,只是觉得刚才街道上人越来越多,闹腾。
有人说闻促自己像七里关外的狼崽,狼一样的眼睛,狼一样的嗅觉,他似乎天生就知道人的七情六欲是什么味道,只要这种味道泄露在空气里,他就能捕捉到,然后作出反应。当时闻促就知道,这人无非在借机讽刺他,墙头草嘛,风往哪吹头往哪低的的,一个异类,不敏锐怎么活得好呢。此时他在秋生身上,嗅到的是同类的气息,这是只看上去天真的同类,有着和他同样的敏锐嗅觉,但这位同类比他自由,比他坦然,闻促最后判断,这是只友好的同类。
秋生不知道闻促在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吃饭的点了,当人渐渐变少后,她终于开口:“甩掉跟着你的人了,去之前,我相信你会先带我去吃饭。”
闻促肃然起敬,很成熟的同类:“民以食为天,总算有人懂我了。”
闻促显然很熟悉鼓城的大街小巷,也很熟悉大街小巷中的每一家的滋味。在闻促细细盘问过秋生的口味后,把秋生领到了一家小小的铺面前,铺面虽小五脏俱全,简单干净。闻促也不负小将军的美称,很大气,潇洒的告诉秋生虽然大家去乌头馆各取所需但他负责请客吃饭。秋生又夸了一句:“你的心和眼睛一样美。”
闻促噎了一下,手肘支在桌上撑头看着秋生,表情奇奇怪怪:“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湖水的颜色?”
“中原人没有绿色眼睛的,你知道吗”
“怎么没有?”秋生反问“百年前这样的眼睛是七里关外的外族标志,但外族和中原早就开始通商通婚,进入中原生活的外族人最长久的少说也有两代人了,他们已经视中原为家,大奚为国,不能称为中原人吗?再者,你不就是个现成的吗?”
闻促看见秋生眼里的怜悯,明白了这只同类大概觉得他是个多愁善感的傻子。所幸店小二及时来上菜了,秋生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食物。
天完全黑沉下去还得等好一会儿,三月的夜里也还会有春寒侵身,于是闻促和秋生在店里待到了金乌完全坠落西天,虫鸣声起。
鼓城,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