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生于秋》 第1章 鼓城与二师姐 三月春光已经明媚了起来,红的黄的蓝的家花野花把鼓城晃的斑斓无比,像是画师开始泼一幅画。 秋生背着那对用全身上下看着最好的布料裹着的双刀,拎着灰黄发旧还着实有些空瘪的包裹,在这个花红柳绿的时节进了城。 鼓城之所以叫鼓城,是因为几十年前打的一场仗。那场仗啊,活像天公耍的一场大戏,打得天昏地暗鸡狂狗躁,一声鼓响便是一丈血洒。鼓城在鼓里死,又在鼓里生。 秋生在门口等着人接的时候,有片老叶从严冬熬到了现在,再寸寸落到她面前。秋生顺势抬头去看澄绿的树冠,却看见了城楼顶上立着的那面巨大的彩漆红鼓。秋生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虚虚比了下红鼓的大小,比她在其他地方见到的战鼓规格都要大上许多,约摸能有三个她高,如若朝人砸下来,定然血溅当场,世上多张不能吃的烙饼。 秋生反省了一下,觉得生出这种想法的自己十分不妥。再反省了一下,觉得让自己等了半个时辰的接头人更为不妥,于是秋生抖了两下衣袖,一小片雪光从袖口滑出落入掌中,执刃在树干上沿着沟壑划了片小笑咪咪的银杏叶,画工媲美三岁孩童,秋生自己琢磨欣赏了一会儿,抬脚向这座城深处走去。 秋生是特意在鼓城开集的前一天来的,街道上的好些商铺都摆了几个架子放在外面,正在挂五颜六色的布饰和时花,已经有不少客人在花团锦簇里挑挑拣拣,嘴皮子一碰就是银两这种攸关生死的大问题。秋生在赶去客栈的路上就这里听一嘴那里逗一句,楞是差点被阿嬢姑娘们的笑迷了眼。 有个阿嬢聊的起兴,问她从哪里来。秋生便答:从南边来。 “哦哟,你这姑娘来得远啦,南方春回的早,你一路上得看了多少花哦。” 秋生拿朵簪花在阿嬢头上比了比,笑道“不多,不比阿嬢簪过的花多。” 阿嬢笑得眼眯缝起来,皱纹也像流水一样漾出笑意:“小姑娘好生会讲话,阿嬢都不好意思啦,你叫什么名哇?” 秋生瞥了一眼旁边在一起认真挑选饰物,戴着帷帽遮面的姑娘和她旁边的男人,然后对阿嬢灿然一笑:“莫秋生,秋天生的,就这么叫啦。” 秋生其实不知道自己什么季节生,但她是在秋天被师父捡回去的。师父觉得秋天好,五谷丰登又有金银满身,是个丰收捡小孩的好季节,就叫了秋生。 至于姓嘛,本来师门都不兴取姓只有名,毕竟都是些没爹没娘的小子,跟谁姓去。但是后来师父第一个徒弟长大些了,能隔三差五往山下烟火气里跑了,发现村里的大黄狗名字头前都有个姓氏,譬如孙二黄,一条斑秃但自信的护家犬,大家就开始缠着师父要个姓氏,说二黄三黄有的自己也要有。 师父气的在山上追着一群皮实小孩打了一圈,最后把他那把见喜刀向地猛的一杵,喘着粗气放话说到了十六都给他滚下山看你们自己想看的花花绿绿去,想跟哪家人姓就跟哪家人姓。 师父以为大家是想入世受爱恨嗔痴的罪,其实不是,大家只是以为一个姓就是一家人,抬头想师父给头上盖个章。 秋生到了年纪走的时候给师父解释了一下,她不想让师父觉得他们没良心,但师父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说他知道,但跟他姓的一家人,坟头草都能被驴子啃秃。 好吧,秋生有点被说服了,背着师父给自己冠了姓,有什么所谓,自己又不跟驴抢草吃。 好不容易走过了熙熙攘攘,到了客栈门口,秋生混像活在梦里,脑袋里还是那些明丽亲和的笑,没想到为什么没有伙计来迎。 她脚还未迈向门槛,一个褐色的长条残影带着背后喧沸的人声和不容分说的气势向她面门笔直冲来! 秋生一脑门笑还没拾掇明白,下意识抬掌一劈。“轰”的一声残影齐整裂成两半,残影中落出一抹白色,她在飞溅的细小木屑里眯眼伸手一捉,稳稳的托住了白色物件的底座。刚才那长条残影是个半臂长的木盒,木盒的两半落地激起一小阵尘土,零碎的小木屑在日光中滞空挣扎了一下,最后也躺在了她脚边。 秋生直挺挺的立在这一堆残渣中间,定睛看向手中托着的一尊玉佛,白润的玉在光尘里静的不似凡物,这尊佛祥和慈悲,与其他佛像没有不同,但秋生竟从这尊佛里看出来了一股子说不上来的邪性,看得她十分不得劲。于是她移开目光,看向略暗的客栈内,然后看见一双双如豺狼看见猎物发亮垂涎的的眼睛,齐齐盯着她和她手中的玉佛。 秋生:……怪渗人的。 一动便不能止。 一声粗砺的高喝混着庞大的身躯急急压向秋生,带动了十几个人挥舞着筋肉紧绷的手臂,一刹那,刀剑寒光如雨侵袭。 秋生一拧眉,脸沉了下来。 她一步踏上门槛,提气借力,瞬时腾空,再一蹬门框,就从几个人头上跃过,落在后面几个人中间,后仰下腰迅速躲开一柄冷剑,起身时把玉佛顺势塞到随便一只手里,再反手拉过一人替自己挨了一拳,然后借惯性后退数步,回身奔向还算完好的一套桌椅,噔噔两下又翻上了二楼走廊。 祸水已走,秋生深感这场架打的莫明奇妙,还来得及没喘口气,又被腿边颤抖的人吓了一跳,抬脚就要踹。 “姑娘莫打!在下客栈掌柜!” 秋生又定在了原地,木着脸视线缓缓下移,然后看到了像鹌鹑一样畏畏缩缩的掌柜和应该是伙计的伙计缩在一起。 楼下乌烟瘴气,楼上瑟瑟发抖。 掌柜皱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泪眼婆娑的抬头看着秋生,秋生想:啊,是苦哈哈的伤心人。 秋生那点不多不少的同情心泛了上来,于是她蹲下很实在的拍了两下掌柜的弓得像虾米的背,安慰到:“不要紧,人没事就好,等会儿打完官府总要管的嘛。” 掌柜哇的一声哭的更加撕心裂肺,对着秋生大吐苦水:“姑娘你不知道,官府还没鼓有用啊!鼓敲两下还能吓吓他们,官府来了就是被撵出去看他们继续打!” 伙计也在一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都断断续续的:“这……这可咋办啊,这再打,打下去桌椅茶水可都砸没了,我们这生意怎么做……呜……” 秋生怜悯的看着掌柜和伙计,心道不至于,他们顶多在一楼打,也不去掏掌柜的小存钱罐,就是桌椅板凳完蛋了。 秋生正默默听掌柜他们哭,边上响起一道带笑的女声,尾音微微上扬,在喧嚷中如一把匕首刺入耳膜:“小姑娘,你要想帮,不如帮掌柜的解了这一桩难事,下去把他们都打趴下,松松筋骨,说不准还能替掌柜捞回些本钱。” 秋生闻言跟着掌柜伙计一起抬头,三个脑袋动作一致得像冒着同一种傻气。 二楼走廊不长,尽头有一扇开着的窗,这人在窗边靠栏站着。此时光很好,能看见在光里飞舞的细细尘埃,一圈绿色的裙边在微风里荡起一圈圈涟漪,像重重叠叠的荷叶边。 绿裙白裳的女侠客抱着剑,长相平淡,肤色苍白,零碎的玉饰点缀在乌黑的发髻间,倒衬得乌黑的眼珠愈加黑的干净锐利。秋生望进去,那双眼里似在笑,笑得却又冷。 掌柜是个有见识的,五湖四海少有他看不透的山水,不由得低声感叹了一句:“好有风采的侠士。” 秋生怔楞半晌,直到那女子不满的蹙眉,才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脱口而出:“师姐!” 秋生激动地歪头避开一块飞上天的瓷片,然后就想飞扑上去,但是秋生还不错的脑子匆忙思考了一下,这里好像不适合久别重逢欢天喜地,毕竟身后两位还比较悲伤。 于是秋生强行把身体重心往后,堪堪停在师姐面前。然后手脚规矩,眉飞色舞的向师姐表达思念:“师姐我真的太想你了!我下山第一步就是先去吃的你在信上写的“**米粉”!边吃边想你带着我的绝版话本《江湖白月光》走了多少路程!” “……” 秋生的二师姐,元梦,下山后叫杜元梦,确实很久没见到秋生了,显然没想到秋生在这污浊的尘世里仍然本性不改,随时随地不看场合唠嗑,冷着的脸没冷住,嗤的一下笑出了声。 元梦眼神冷的时候是真的冷,是不沾颜色的一把雪白利刃,但笑的时候这把利刃却能让人觉出明艳来,像是一张白纸上横陈一滴血的艳。 于是秋生看向元梦怀里抱着陌生的剑,茫然问道:“师姐你刀呢?” 元梦沉默了,而后直接敷衍道:“看别人耍剑好看,就使来玩玩,刀存在别处了。” 秋生:“哦。” 楼下传来一声哀嚎,元梦一激灵,突然想起什么,挑起一边眉毛笑,仿佛纸上的血层层晕开:“杀过人了吗?” “啊?” 元梦看着更加茫然的秋生,笑的更开心了,她一只手抓住秋生的肩往栏杆那面转,一只手扯下秋生的包裹挂在自己臂弯上,按着秋生的头转了半圈,朝着楼下示意:“去,打一架。” “不小心杀了人我解决,把刚才那尊佛……” “抢回来。” 有小可爱愿意看文的话就最好啦,没有我就自己写着玩,写文问题很大,有问题希望友好交流,谢谢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鼓城与二师姐 第2章 讲规矩 秋生把一个挥舞着猫爪拳的人胳膊拧脱臼的时候,耳朵里听见两根骨头脱节清晰的声音,她的刀还背在身后,被布匹紧紧裹着。 用不着刀。 这些人争了很久,力气卸了七七八八,脑袋也打的昏沉莽撞,个个面露凶光,本就稀松的功夫显得更上不了台面。 秋生踩在一个人头上借力凌空一翻,一边心里碎碎念,她也不想做不地道的黄雀,但师姐说了的东西要一定拿到手。 秋生引着全身的重量屈膝下落,击打在拿着玉佛,想从人群中脱身之人的背部。 “砰!”一声闷响 这人只觉脊背一痛,唰的一下冷汗淋漓,扑通跪倒在地面,玉佛脱手,对痛楚的感知致使他从头凉到脚,嗓子失了声,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 秋生眼疾手快捞住玉佛抱在怀里顺势一滚,往后退开,与众人拉开距离。 一群人已经有好几个□□脆利落地废了手或废了脚,众人心生惧意,此刻一边吐气吸气,一边端着架势丝毫不敢放松,虎视眈眈的盯着秋生这个不速之客手里的玉佛。 秋生松了口气,和善的笑了,还把玉佛摆正,玉佛的笑脸和她的笑脸一起冲着众人,别有一番“慈悲”风度,她真心实意的劝道:“不要打了吧,看看身上的伤,佛祖不忍见的。” “......” 可惜秋生未通听人心的玄术,不然定能被这群人心里怨气极重的污言秽语惊住,保持不住脸上温和的笑容,即使秋生一路行至鼓城也见过不少脏水互泼,脏话绕梁的场面。 但江湖,深不可测。 一小阵沉默之后,秋生明显没能镇住场子,有人握刀剑的手紧了紧,眼里冒出跃跃欲试的光彩,愤力一冲,朝秋生劈头一剑。 秋生眼神一凛,单手抽出双刀中刀身雪白的一柄向剑身破空压去! “铮——” 刀剑碰撞出一声长久抓耳的嗡鸣,长剑哀鸣一声,自两器相交出漫开蛛网一般的裂纹。而秋生不退反进,手中再度使力,剑身彻底崩开,雪白的窄刀自破碎剑中劈开虚空,在触及脖子的瞬间猛然止住攻势,冰凉的刀刃带着死亡的腥香抵在来人脆弱的咽喉。 长剑碎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有些飞出去的碎片擦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划出一条条细细白痕。有一片擦过秋生手背,带出一丝鲜血,细长的伤口在崩紧的手背慢慢溢出血红。 秋生咧开嘴绷着脸冷笑,手下丝毫没有松动,刀刃的寒气漫上脖颈温热的肌肤,被抵在生死关头的人密密麻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寒毛根根立起。 秋生咬牙切齿:“我不想杀人。” 四面沉寂,客栈外齐聚的少许看客也仿佛被刀刃抵住了喉咙,大气不敢出一个。客栈内的人更是毛骨悚然,方才乱斗震起的烟尘还未散去,晌午的日光穿过门窗定格在四处。 烟尘里,日光里,秋生的面容变得朦胧,只有红色的伤口,伤口上红色的血,惨白的刀,刀下战栗的躯壳。 一阵风打着旋儿吹进这间静寂的客栈,二楼的掌柜伙计早就在秋生跳下二楼时就满面鼻涕眼泪,一动不敢动。这阵风吹得他脸皮一冷,忽的打了个绵延突兀的哭嗝。 元梦轻轻笑起来,开始有节奏的鼓掌,清晰响亮的掌声引得楼下战战兢兢的众人抬头看来,元梦低头笑看着陌生神态的秋生,不错眼地轻踢了掌柜一脚:“不去收拾一下场子?” 掌柜如梦初醒,一撑栏杆就要起身,起到一半差点因为蹲久了腿麻摔回去,幸好同样腿麻但起得慢的伙计扶了他一把。 鼓城不成文的规矩,场子里为江湖事斗殴,此处的主人得负责报给专管此事的地方。 掌柜和伙计又急又慢地挪下楼梯,客栈里只有他们两噔噔的脚步声,伙计熟练从柜里拿出纸笔和一方朱印,掌柜擦了擦脸,从伙计手机接过东西,然后殷勤低着头的把纸笔抖抖索索递到秋生和被刀抵着脖子的人中间。 秋生疑惑的看着掌柜,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动,另外一个人就更不敢动了。掌柜估计是没想起来秋生是个才来鼓城的外人,不敢多说话,跟秋生大眼瞪小眼。 客栈外一个看客探进一个脑袋,贴心的提醒掌柜:“掌柜的,侠士是外乡客,快讲讲鼓城规矩,讲讲。” “哦哦对!”掌柜空出的一只手使劲拍了下脑袋,才满脸堆笑的道:“姑娘有所不知,鼓城这地儿天高皇帝远,江湖气重,比武斗殴的多,官府不太能管,城里就有个规矩,但凡江湖争斗,打到最后不管有没有到杀人这步,都要留个契,为得就是记下身上沾过多少人事,以后好供查证。” “查证?” “鼓城里有个专门记录杂事的民间衙门,叫乌头馆,是官府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侠一起牵头办的,免得有人在乱斗里浑水摸鱼,扯出大麻烦,也让大家打杀人的时候多冷静一下,万一就突发奇想,觉得没必要为点蒜皮打一架呢?” 秋生皱眉看了看狼狈的掌柜,又看了看疯狂点头的刀下人,抱着玉佛慢吞吞的撤刀,低声嘟囔了一句:“我说了我没想杀人。” 杀器远离了命门,这人差点脱力瘫在地上,又怕秋生反悔,忙先从掌柜手里拿过纸笔伏在地上就签了名字。 掌柜平时迎来送往的,耳力也好,听到秋生抱怨,忙不迭的陪笑道:“我知道姑娘心好,就是留个凭证,以后有人若寻姑娘仇,姑娘还可靠这些凭证找一找呢。” “是呢,莫姑娘,签吧,讲规矩没坏处——” 接话是个陌生的声音,南方口音,听着有点书生气。秋生转头看向声音来处,那个探头的看客头拨开挡在面前的一男一女,正想往客栈里走,看客发现秋生看过来,冲秋生露出一个善意的笑。 秋生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姓莫还没出来,元梦拍了拍秋生背后,示意她把刀放回去,顺带解释了一句:“我信得过的朋友,给你的信里提过的,听他的吧”。 秋生哦了一声,接过掌柜手里的纸笔,就近找了张立住的桌子签下姓名。 掌柜收回来的时候扫了一眼她的名字,对她道:“这个再盖上乌头馆的印就行了,莫姑娘本是来投宿的吧,今日是替我出头平了这事儿,若姑娘不嫌弃,我们不收姑娘钱,姑娘长住都可以啊。” 闻言,秋生面上还撑着一副冷脸,心里乐开了,盘算了一下花销,顺溜答应:“如此极好,多谢掌柜了。” “不谢不谢,那......” 那位看客打断了掌柜的话,平缓的向掌柜道:“那劳烦您先把牌子给莫姑娘,您这儿还要收拾一下罢,我们带着她先出去逛逛。” “诶……诶好。”掌柜忙应下,让伙计拿了天字五号房的牌子给秋生。秋生正要去接,元梦先伸出手拿过牌子和玉佛一起往包袱里包好,拉着秋生往外走。 “鼓城很大,先去我们那儿吃个饭再带你去转转。” 秋生嗯了一声,跟着元梦跨出客栈,看客也跟了出来,三个人在街道上边走边聊。 秋生看了看看客,又看了看看客,看得人都疑惑了:“你看我做什么?” 秋生露出一个真诚又抱歉的笑容:“我忘记你名字了。” “早说嘛——”看客笑了笑,用折扇指着自己鼻子“在下姓左,单字一个平,四平八稳的平,你唤我左大哥就可以了。” 左平的官话有一点南方虞川的口音,讲话时尾音微微上扬,软和又带点俏皮,听着很有意思。长相也很南方,身形修长,眉眼很秀气,但五官有棱有角,不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而是看着很有几分清俊,按秋生的说法,竹竿成精。 秋生打量左平的时候没有遮掩,左棠也不恼,反而与她搭话:“秋生,我可以叫你秋生吧,你年纪看着不大呀?” 秋生点头:“左大哥随意,我今年十七了。” “十七?我听元梦说你们都是十六岁下山呢。” “我下山有几个月了,下半年入秋不久就是十七了,说十七也差不多。” “几个月?”左平带着点儿疑惑看向元梦,“你们不是来鼓城办事吗,还能在外面玩这么久啊?” 元梦用剑挎着秋生的包裹,走路目不斜视:“你管那么多呢。” 左平食指磨挲着折扇的边骨,过了一小会儿才若有所思道:“是哦。” “对了,师姐,三师兄在这儿吗?” 秋生看向师姐,元梦抿了抿唇,表情有些古怪:“不在,他那儿才是有些麻烦,他“家”来找他了。” “啊......三师兄得回家吗?” 元梦叹了口气,看向秋生“你没看见我后面传回来的信件吧,他亲生家里麻烦得很,是个没落世家,家仆盼着他回去当老大,他本来没打算搭理的,但那些人也很可怜,拿命要挟——劝他,我就同他说让他待那儿,我们这儿也用不着他。” 秋生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低下头看脚下的铺路石,石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尘土,脚踩下去又提上来的过程里就会搅动这些尘土。鼓城这样铺的完整漂亮的街道很多,看上去非常整洁大方,和那些阿嬢姑娘们聊天的时候她们明亮的神气也表明这里是个挺富饶的地方。 秋生心里其实已经把元梦他们的打算猜了个大概,二师兄的事倒是意料之外,但她不打算多问。她下山后看到过很多河流,他们流向不同的方向,但听一些外邦人说,这些河流最终都会在一个名为“三千青”的巨大湖泊相汇。 秋生在下山前很少看到师兄师姐传回来的信件,师父告诉她不必多问,多问便是多误,她得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做法,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但这座奇怪的城让秋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来鼓城之前已经听说了一些它的故事,但鼓城尚武,法度松散的情况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而且打打杀杀的凶悍之徒怎么会愿意签一个自找麻烦的凭证,奇怪的法度,奇怪的城。 秋生看着举着彩色木制风车的一群小孩从身边奔跑过去,风车旋转起来,像一个小小的彩色漩涡,手背上的伤口传来细碎的疼感,秋生想:“江湖真是深不可测。” 第3章 闻促 第三章遇见 玉佛被随意裹在一块粗布中,和师姐买的一包鲜果小食拎在一起,在巷里穿梭,脚步停在了紧锁的院门前。 杜元梦走上台阶,拿出钥匙开锁推门,木门拉出“吱呀”一声,院中的光景落在秋生眼中。 迎春花香伏在三月温暖的春息中盛放,间杂几点洁白的野花颜色,金黄色的花丛中间,枝桠惬意垂落,如瀑淋漓而下,青瓦白墙上影影绰绰。 真好看呀,秋生站在门槛前,竟不是很敢进去。 左平在小院里招呼她,喊她快些进来,元梦对秋生这棵野蛮生长的欢快小草十分放心,直接一头扎进了厨房。 秋生笑了,踏入小院,应了一声:“花开得太好,我都看呆了。” 炊烟袅袅起,左平搬出桌子,难得的好天气,边晒太阳边吃饭,多好。转头看见秋生自然的从里屋拎出茶具跟着他脚步摆好了,搁好零嘴,两个人再把凳子挪出来,秋生看似很熟悉小院的格局和屋头东西的摆放,手背上细长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涂了点药,把争来抢去的这位佛祖随处一放,进厨房与杜元梦打了招呼倒了热水拿了茶叶,自顾自泡茶。 左平捏着折扇稀奇地看着秋生动作,江湖上喝茶大都不讲究,茶叶往壶里一搁,热水一冲,比拳头大的茶碗,牛饮一般。 左平看着秋生拨取茶叶,奇道:“看着竟像像是高门大户里的手法,细致。” 秋生笑了笑:“师父教的,看着好玩学了两下子。” “原来如此......”左平顿了顿,神色了然,“元梦前些时候去置办了一套茶具,还不让我用,我心想买来不使岂不是吃灰,原来是让秋生你来帮它接风洗尘。” 秋生手上动作顿了片刻,装作很不经意地问:“你跟师姐,认识很久了吗?” 左平打扇一遮,眼皮一耷,露出狐狸样欠揍的笑:“两情相悦,不外如是~” 秋生被茶味呛了一口,木着脸,声音洪亮有力:“师姐——” “左大哥说要我打扰你们太久该走了!” 左平手里折扇收回一半,一双眼睛睁的溜圆,还未争辩一个字,就听见杜元梦骂道:“左平,收收你那嘴里乱阴阳的臭习性!” “不是,我......”左平目瞪口呆的看着秋生得意的对他挑了挑眉毛,小声对他道:“左大哥,玩笑可以,逗吃醋的小孩是会被报复的。” 左平气结,压低声音,眯着眼睛道:“小孩做坏事是要被乌鸦追着咬的!” 秋生也学着压低声音,但嘴角还勾着,凶道:“假好心是要被剥脸皮的。” 好啊,玩笑都上升到酷刑了,左平觉得好笑,拿扇掩住,心想,这孩子特别适合做坏人。 左平把之前那个觉得秋生木木呆呆过于稚气的自己拍飞,叹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和一个小崽子计较,然后麻溜钻进厨房打下手。 秋生手下不停,思绪飘飞到说远也不远的过去。 元梦爱摆弄花草,但娇贵漂亮的品种大多被山上的野草啃了个干净,虽然元梦屡败屡战,但也屡战屡败,到最后走只留下一丛迎春花,在元梦走后越开越旺,越长越傲,变成了奇山里的一道风景。 秋生不是个喜欢拖沓的人,相反,她性子在生活琐事上有点急躁,但自从大师兄失踪之后,秋生仿佛被施了咒,她开始慢下来。 她坐在青石台阶上,低头在迎春花的花瓣,茎干,和裸露出的一小点根系上逡巡。 她慢慢地,慢慢地想:小小的师门,招谁惹谁了呢? 她慢慢地想,那时一群人上山找上师父,告诉他们大师兄死了,一张张脸,丑陋得令人作呕。 她看着二师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三师姐的发梢在晨光中留不住一个影子,而大师兄的脸被记忆一点点淹没。 她想,她得把大家找回来。 思绪万千,少年人总有无限莫名愁绪,但师姐是很好的师姐,而秋生其实是个在装乖上很有天赋的人,毕竟以前她和大师兄一起忽悠师姐迎春花没有枯过,绝不是他们重新移栽了一株的时候,师姐信以为真。 所以秋生笑着给元梦和左平倒茶,一起吃饭,当个活宝闲话懒散一下午。 天上那只金乌往西落的时候,秋生告诉师姐自己该回去了,不能留下吃晚饭,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找师姐,也不能有信件往来。 元梦那双常敛着一弯刀光的眼黯然了一下,然后笑:“接你的人应该久等了,去吧。” 左平在元梦身后笑得意味深长,秋生也笑,两个争糖吃的幼稚鬼。 秋生走出巷道,暮光与人流一同涌入眼帘,五彩的绸带翻腾不休,然后在豁然开朗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被一团褐色不明物体扑了一脸。 “......” 不知道是不是秋生的错觉,整条大街都静了一瞬,然后更加兵荒马乱。秋生无言扣住那团东西的脖子和背部,不顾小东西疯狂扑腾吱哇乱叫,拿远端详。 是一只羽管还没褪净的鹰隼,看着毛色斑驳杂乱,这只小东西弱力弱气的还在逞凶,两只爪子在空中乱抓一气。 秋生看着这两只还没有长成利器的爪子,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脸有点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虽然只破了点皮。 “对不住!” 秋生把这只雏鹰从眼前挪开,眼睛又被织红描金的一坨闪了个结实。 那坨花里胡哨在离她不过两三步远的位置匆忙刹住,然后对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就是有点欠揍的笑,两手合拢前后摇晃,满含歉意:“对不住啊对不住姑娘,这小家伙儿是我的,没想到我家有只狗劣性,把这小家伙叼到这儿,我追了半天,估计是两个东西打架,吓到姑娘了吧。” 秋生盯了这坨人形一小会儿,分辨出这是个长得还算标致的活人,眼珠颜色是与中原人迥异的绿色,头上还插了朵橘红色的百日草花,继而扫了一圈看热闹的,问:“那狗呢?” 秋生问得是很诚心诚意的,她是怕那只狗在混乱里走丢了,或者被狗贩子捉走了,毕竟这只雏鹰在这儿,狗应该也不远。 “啊哈哈,这,这狗嘛......”活人尬笑了两声,挠头左看右看,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带着的人使眼色。 秋生叹了口气,心道这人真是不负责任,手一松把雏鹰轻轻抛进这人怀里:“算了,你家狗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闻促——诶不是,你问我家狗啊?”闻促接住雏鹰糊里糊涂的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闻促眨巴两下眼睛,眼珠子转了两圈转到了秋生肩头露出的一截刀柄上,忽然有了个主意。 闻促笑嘻嘻的凑到秋生左手旁:“姑娘你一看就是善良朝气的热心少侠,我家狗丢了在一个不好进的地方,里面全是打手,姑娘能不能行行好跟我一起去把狗捞回来啊,帮帮忙嘛。” 秋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又看见那个戴着帷帽的女人,不过身边的男子不在。人们对着她和闻促指指点点,茶余谈资罢了,没什么恶意。她隐约听见闻促的名字和什么小将军。秋生眨眼,捉住闻促缠着护腕的手臂,她是个热心肠:“送佛送到西,我明白。” “诶诶,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啊,”闻促被她拉着跌跌撞撞挤出人群,手中雏鹰连忙塞给人群中的暗卫“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呢——” “莫秋生,”秋生一脸你赶紧的表情的拉着闻促朝一个方向走去,反问道“小将军这么大官不方便去的地方还能是哪儿?只能是那个所谓的民间衙门,不太听朝廷话的地方。” 闻促闻言用秋生握住的那条胳膊往后扯了一把,没扯动。闻促也不恼,反倒低下头偏着脑袋尽量平视秋生,赞美道:“你好聪明,一下知道我说的不是真狗。” 秋生突然停住,闻促根本没看路,光在看秋生,果然桥上没砌好的砖石绊了一下,脚步打了个晃儿差点没闪到脖子。秋生皱着眉认真的不满:“你根本就不担心狗,就是在拿狗骂人。别胡说,我不聪明。” “啊?”桥上行人不少,鼓城节日前的下午已经热闹得烦人,一阵风过,桥边垂在河中得柳树梢在水面撩拨两下,闻促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脖子:“这么谦虚干嘛。” 秋生没理他,又拉着他走,嘴里念念叨叨:“路上听过闻将军的威名,也听说过将军独子眼睛颜色跟中原人不同,确实漂亮好认,他们说闻将军最讨厌狗,敢叼鹰的犬也肯让你养府里?还有,我看话本里说人聪明可不是好事情。” 闻促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倏尔亮得与沿途河水一样波光粼粼:“你觉得我眼睛漂亮吗!” 秋生眼睛又被闪了一下,亮起来的沁绿双眼和绣着金线图样的红色短打异常和谐,头上那朵百日草花,花形饱满花色靓丽,闪得她眼睛疼。于是秋生诚实的说:“漂亮,你早起是不是蒙着眼穿衣配花的?” 闻促似乎没懂秋生的委婉,他只是笑笑,在一个岔路口转而变成闻促拉住她,转进另一个街道。这条街似乎与鼓城其他街道别无二致,不过越往深处走,人丁渐渐稀少。其实秋生根本找不到去乌头馆的路,只是觉得刚才街道上人越来越多,闹腾。 有人说闻促自己像七里关外的狼崽,狼一样的眼睛,狼一样的嗅觉,他似乎天生就知道人的七情六欲是什么味道,只要这种味道泄露在空气里,他就能捕捉到,然后作出反应。当时闻促就知道,这人无非在借机讽刺他,墙头草嘛,风往哪吹头往哪低的的,一个异类,不敏锐怎么活得好呢。此时他在秋生身上,嗅到的是同类的气息,这是只看上去天真的同类,有着和他同样的敏锐嗅觉,但这位同类比他自由,比他坦然,闻促最后判断,这是只友好的同类。 秋生不知道闻促在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吃饭的点了,当人渐渐变少后,她终于开口:“甩掉跟着你的人了,去之前,我相信你会先带我去吃饭。” 闻促肃然起敬,很成熟的同类:“民以食为天,总算有人懂我了。” 闻促显然很熟悉鼓城的大街小巷,也很熟悉大街小巷中的每一家的滋味。在闻促细细盘问过秋生的口味后,把秋生领到了一家小小的铺面前,铺面虽小五脏俱全,简单干净。闻促也不负小将军的美称,很大气,潇洒的告诉秋生虽然大家去乌头馆各取所需但他负责请客吃饭。秋生又夸了一句:“你的心和眼睛一样美。” 闻促噎了一下,手肘支在桌上撑头看着秋生,表情奇奇怪怪:“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湖水的颜色?” “中原人没有绿色眼睛的,你知道吗” “怎么没有?”秋生反问“百年前这样的眼睛是七里关外的外族标志,但外族和中原早就开始通商通婚,进入中原生活的外族人最长久的少说也有两代人了,他们已经视中原为家,大奚为国,不能称为中原人吗?再者,你不就是个现成的吗?” 闻促看见秋生眼里的怜悯,明白了这只同类大概觉得他是个多愁善感的傻子。所幸店小二及时来上菜了,秋生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食物。 天完全黑沉下去还得等好一会儿,三月的夜里也还会有春寒侵身,于是闻促和秋生在店里待到了金乌完全坠落西天,虫鸣声起。 鼓城,入夜。 第4章 小瑛(一) 夜色粘稠,秋生和闻促躲藏在错落的檐角间,乌头馆比白日还要热闹,一张一张斗契递进来,再分发留档,还有些人歪歪斜斜的冲进来调出以往的斗契,血从秤堂里流出渗进石砖缝隙,两人方才发现夜闯乌头馆并不是个好主意。 鼓城没有宵禁,有些生意在夜晚比白日还要红火,趁着夜色的遮挡,英雄与鼠辈皆可以推杯换盏,挥斥方遒,喝酒来了劲,比武斗殴也是数不胜数,为此乌头馆馆主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把主要的人手安排在晚上当值,最后虽没有实施,可现在的人手也绝不少。 秋生戳一下闻促:“小将军,还不动手?” 闻促天真无邪:“怎么动手?” 秋生拧眉:“这里面没有你的人吗,小将军?” 闻促理直气壮:“我的人当然在军队里啊,怎么会在这里面。” “......” 秋生与闻促两个小贼对视良久,终于意识到对方虽然不是草包,但也绝不是江湖里以一敌百的大侠和边关拥兵自重的土皇帝。秋生摸进一个库房的时候,还百思不得其解,话本上说的少年将军都是呼风唤雨,自己遇见的这个怎么还要跟她狼狈为奸呢? 闻促所说的“狗”,是一个下放到鼓城来镀金的世家子,月前发现他与漆族人有所往来,放在以往他爹直接一刀完事,奈何这位奸细身份贵重,轻易动弹不得,若是得罪了上面的人,来年的军备又不知被克扣几成。 按他爹的意思,这位世家子不知轻重,并不一定是通敌叛国,可能就是贪图漆族人美貌,与美人相会罢了,不过是只笼中鸟,哪里就能翻天。这一番话说完,闻促看他爹的眼神如在看一个白痴,还好他爹并没有真的老来昏聩,与闻促讲:官道上不能杀他,其他道上还不能么? 闻促恍然大悟,这事简单,雇些三教九流收拾干净就成了,没想到世家子得了风声,竟找理由躲进乌头馆里去了,乌头馆在鼓城扎根十多年,明面上与官场没有往来,暗地里不知勾连了多少势力,也不能硬来。 他爹倒是不在意,闻促郁闷了好久,把府里的珍禽走兽喂圆了一圈儿,今日遇见秋生,天气太好了,风光太好了,那点不平的意气翻涌起来,狼,就是闻风而动的。 秋生和闻促的目的不同,闻促为一个人,秋生暂时只为点一把火。 闻促本意是随着秋生在乌头馆转一圈,若是见到人就动手,见不到人就算了。秋生知道他要找人,想了想,还是说:“那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很多人,你慢慢找。” 闻促轻轻眨眼,那点绿色在月色下流淌如一弯清溪,从善如流:“好呀。” 秋生在库房瞎翻了一部分斗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名,好些人比武的缘由很有些牵强,有一个是——天晴正好,李四与王五乘兴出游,路遇乞儿,争相施舍,李四施五文,王五施六文,李四以王五暗示自己高人一等为由,签生死契,开斗,双方中途废止,王五杀乞儿,曰:“尔使我兄弟相斗,其心歹,当杀之。” 秋生默然片刻,心想,山下的兄弟之情好生怪诞,然后摸出火折子,立于窗边,橘红的亮色划出一尾流光。 秋生是看着火舌舔舐上木架才放心离去,如一只鸦轻盈掠过无数房屋,直到了热闹的主街才停下,认真端详一盏绘风花雪月的灯笼,闻促追来时,秋生已经在与店家砍价了。 秋生没有顾得上与闻促交谈,闻促望天、疑惑、转头、付钱,秋生面无表情拒绝,最后砍价未果,秋生想,此技掌握得不够彻底,还需勤加练习。 月华如水,人群熙攘,虹色的绸带随喧闹声起伏成一条蜿蜒迷离的河流,艳丽的花朵被数不清的鞋底碾碎成泥,远处的火光黯然失色,这是乌头馆创立十一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大火,它的声势并没有破坏鼓城的美丽。 闻促买了根串有三种果子的糖葫芦啃,红色和橘色的果子,外面裹着晶亮的糖壳,花里胡哨如其人,这时候他的矜贵之气就很明显,很认真,细嚼慢咽,食物让他放弃了无谓的问题,也让他的快乐飘散开,秋生看着他想,他的事好容易办成,真好。 虹色河流绕行而过的边角是肮脏的,泥土与失去形状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秋生驻足看了一会儿,辨认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形,还有一只破裂的碗。 秋生驻足看着那只碗,食指在钱袋的布料上磨蹭,闻促抿化一块糖壳,摸摸自己怀里的小库房,鼓鼓囊囊的,很好,摸出一块碎银欲投。 秋生拦住他的手,神色变化挣扎,闻促不解,秋生缩回手,不太开心地拿出了两块碎银。 闻促挑起一边眉毛,惑道:“觉得我给少了?” “不是”,秋生握着那两块碎银认真地观察闻促的神情,“我给的比你多,想打我吗?还有,你脖子上沾到血了。” 闻促眼睛一斜,伸出两指随意一抹,呲牙:“想——才怪,你想什么呢。” 秋生垂下眼睛,朝怀里拨回一块碎银,又投出余下一块,闻促也跟着扔钱,两块碎银当啷在碗里打个转,那个人形没有动,或许是已经不会动了,秋生低声嘟囔:乱编的吗? 闻促没听见秋生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凝固的人形吸引走了,他上前几步,并不在意污水会弄脏他的鞋底和袍角精致的绣纹:“这人已经......?” 他们看见的人确实咽了气,只余下了一副骨头撑着的皮囊,皮囊裹着宽大的布料,布料耸动,才会让他们误认为这个人还在等着被救。 闻促伸手一捉,乐起来:“有个小孩。” 那个孩子被闻促吓傻了,闻促没有用力制住他,他也完全没有挣扎的力气了,只是抖得像个被捏了尾巴的耗子,小孩身上已经摸不到一点柔软的皮肉,全是骨头支着一身皮,他紧紧地蜷缩成一小团儿,骨头抱着骨头,自己硌疼自己。 秋生上前蹲在闻促旁边指点:“他躲在后面是怕被其他人抢,你不要抓他。” 秋生有好几个师弟师妹,他们以前也脏兮兮的,不过很听话,现在他们比年画娃娃还漂亮了。 他们闲聊时,这个孩子一直没有动,呼吸很轻,很浅,两只眼睛干巴巴的睁着,一点都不好看,秋生戳他凹下去的脸颊:“你是坏孩子吗?” 也许是秋生的手指烫到了他,也许是秋生的问题与别人不一样,小孩紧紧闭合的嘴唇扯开,舌尖舔回裂口上的血丝,断断续续的说:“我,我是......小......英。” “小瑛,玉有瑛华的瑛?”闻促不确定地复述一遍,秋生没出声,不知道这两个人说得哪个莺,闻促看她一眼,在地面上沾着污泥写了出来。 小瑛啊,秋生瞅了一会儿,这名字像话本里的,那一定是好孩子! 秋生啪啪在心里打算盘,她跟着师父捡小孩习惯了的,虽然师父每次都说养不起啦养不起啦,嘁,还不是捡回来了。这个孩子......要养嘛?还有点钱呢。 闻促把那个庇佑着小孩的尸骨搬开,装着银子的碗塞进小孩怀里,没有多问,利利索索抱起来,像抱着一堆硌手的柴禾,对着秋生笑:“你要吗?” 秋生:“给你吧。” 闻促:“啊?” 秋生点头:“你是好心人,你拿去。” “怎么就......”闻促哑然失笑,笑过又觉得很有道理,自己不仅是个好人,还有钱,于是眼睛亮起来肯定自己:“我确实很适合啊。” 闻促专心琢磨抱法,试图叫这堆柴禾感觉到三月春日是美好与温暖的,浑不在意衣裳已经减了三分艳丽,看着朴实许多,等闻促觉得这姿势合适了,秋生已经没入了人流。 闻促嚯了一声,拿脸去蹭小瑛枯草一般的头发,感觉蹭掉了不少泥块,在角落里笑出了声。被陌生人抱着,应该是害怕慌张的,小瑛却很安静,只有闻促拿脸蹭她才会略躲一躲,于是闻促在暗卫迷惑不解的眼神下一路抱一路蹭,快快乐乐溜达回家。 第5章 小瑛(二) 秋生回客栈倒头便睡,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她蜷缩在床榻上,神情恍惚。昨夜没有关窗,床帐在晨风中摇晃,细长的天光扭曲如鬼魅,秋生做了一场好长的梦,梦中人的脸支离成许多片,五官被拆分,刀刃被拉扯,它们说,它们说:“九州慌慌,九州惶惶,世人皆为飞絮浮萍,你们......偏要做飞絮吗?” 呸! 秋生咻一下窜起来,挥开厚厚的床帐,布料碰出一声闷响,秋生把这声响落在身后,扒在窗边吸气。 这扇窗正对着街面,秋生低头向下看,有家卖早食的正摆出桌椅,寥寥两个客人坐在刚摆好的桌前喝粥,确切来说,只有一位客人在喝粥,另外一位客人戴着帷帽,白粥一口没动。 秋生支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忽而嗤笑一声,套好衣服提刀下楼去。 店家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长相颇为相似,应是一对姐妹,穿着也大差不差,一人簪着花一人未簪,动作十分麻利,秋生到时桌椅已摆好了,看见秋生便热情地迎上来,询问她要些什么。 秋生要了半屉肉包,径直坐在唯一有客人的桌前,一男一女,正是秋生进城打了几回照面的帷帽女人和跟在这女人旁没什么特点的男人,“莫姑娘,我们未动您师姐,也未与你们争抢玉佛,这是诚意。” 乌兰摘下帷帽,露出一条被狰狞伤痕横贯的脸庞,皮肤略显粗粝,浓眉深目,血脉里流淌着关外风沙。 秋生好迷茫:“.......你们又打不过她。”犹豫了一下秋生觉得还是得直说:“也打不过我。” 乌兰只道:“昨天是你放的火” 秋生皱眉:“很难猜吗?” “不难猜测”,乌兰摇头,“您这是想对馆主传达什么?” “只是单纯的泄愤啊。”秋生讶异地喝口清茶,茶水涩得在嘴里打了个转才下去,她试图传达这简单的因果缘故“你们馆主关我大师兄禁闭啊。” 乌兰压低一双平直的眉:“请恕我失礼,您的师兄已然身故,您这是?” 秋生抱臂倚在桌上,微仰头紧紧盯住乌兰的眼睛;“你失礼要我宽恕做什么,骗我们说人死了,偷摸把我大师兄关着一年多,我也好奇起来了,你们看他这么久不心烦?” “我们何曾骗过.......!” 对面的男人忍不住插嘴,嘶哑的声音如拉风箱刚抽出一点火气,就被乌兰一抬手扼住。 “您的肉包半屉,小妹慢用啊!”簪花的阿姐笑着把盛着包子的陶碟放在秋生面前,眼尾的褶像被揪紧的麻布,阿姐簪了一支粉杏,花瓣在行动间颤巍巍的,还带着几颗剔透的露水。 秋生谢过,伸手在放在桌中间的筷筒里拿起一双木筷,筷尾怼了下浅褐色的桌面对齐,在两道目光中去戳热腾腾的肉包。 “我昨天交了一个朋友。” 秋生半夹半戳着包子在空中舞出一道短弧,面皮上热气摇摇晃晃,把两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脸上,逗二黄似的,秋生心里想。 “他说我聪明,可话本里说聪明人活不长,所以我本来有点担心。现在好像不用担心了,比如你们,命快到头了,是因为不算聪明。” 秋生在对面男人的怒视下啃下一口包子,眼里只看着乌兰。 乌兰的皱眉好像是一种用于应对的面具壳子,只有眉毛在努力,眼里一丝情绪也没有,秋生说出了她本不该知道的情报,还挑衅了他们,那双冰一样的眼里依然直直的,话语平铺直叙:“我们的命并不重要,您的大师兄在死后是最安全的,如今您点破了粉饰真相的纸壳,葛先生的命已被点燃引信,他从此听馆主调遣便罢,若仍旧冥顽不灵,在您杀死我们之前,就会化作黄纸青烟,如他的名,还于玉京。” “那太好了,”秋生抢在乌兰话音落地前吃干净了一个肉包,胃里暖洋洋的,讲话都实在了很多:“大师兄尚月,尘世污浊,若能脱骨还月,他在月上也会给贵馆立碑著传的。” 乌兰知道几句话不可能让秋生转念,并不作纠缠,手指点在男人的粥碗旁,慢慢起身:“昨日大火对乌头馆并无多少损失,我们瞒骗您在先,馆主的意思,莫姑娘初到鼓城,请暂缓定论,在鼓城待上一段时日,您也许会理解我们的选择。” “洛桑,走。” “是。”男人自己的那份粥水早喝完了,他抓起乌兰面前一口没动的白粥,两三口下肚,将铜钱按在桌上,犹豫了一下,又摸出几文推到秋生旁边,匆忙跟着没等他的乌兰走了。 秋生看着这诡异的几文钱,又看向乌兰两人离去的背影,咬着木筷尖思索,没谈拢都给付饭钱,话本里不是这样写的啊。 乌头馆人这么好? 秋生摇摇头,人心太过复杂,秋生不敢过多揣测,埋头吃饭。昨夜走太快了,忘记和闻促说她会去看小瑛,闻促虽然有钱,但有钱人也不一定养的好小孩的。她一想到蒙着眼穿衣服的闻促,就担心闻促会不会蒙着眼给小孩喂饭,好恐怖的场面,担心得她又加了份榨菜。 闻府今天静得出奇,闻将军时常留宿营中,府里是闻促一人的天下,平时这个点他要么纠集护院利利索索打一架,要么放小鹰在府里翻墙揭瓦,誓要翻出点他爹见不得光的秘密。 老管家蹲在闻促旁边唉声叹气:“小少爷,此刻懂得老奴哄着您不挨将军揍时的辛苦了吗?” 闻促颓废地靠在山石的窟窿边上,一张秋生看了都要吹个九曲十八弯口哨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两只眼睛绿幽幽的,闪着无助的光。 他从小不说是顺风顺水,也是有吃有喝挨打挨骂过的正常小孩日子,闻促头拱着石头试图磨平自己的郁气:“昨天,昨天她还很乖的......” 闻促昨天抱着小瑛走了一路,路上遇见人打架还看了会儿热闹,小瑛都安安静静的,像一株可随处扎根的枯草,静的都没点儿人气。 要不是小瑛的呼吸声还算安稳,闻促都要疑心怀里抱的是个活人还是个小精怪。 “小瑛呢?” “!” 轻若柳叶拂瓦的声音从窟窿里传到闻促耳边,闻促一惊头砰一声实打实磕掉了可怜兮兮的呆劲,抱着头挺得板直。 秋生从窟窿眼里看他,有点愧疚:“......抱歉,我以为你听见我来了。” 老管家也吓住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木棍劈在半空,看清是个小姑娘又梗在半空,一把老骨头在肉里嘎吱作响,老管家从秋生看回自家小少爷,又看向秋生,作梦般发问:“您也是被少爷收养的?” 秋生想了想;“可以是。” 闻促缓过气了,身架又塌的委委屈屈:“......那你得叫闻秋生啦。” 秋生遗憾推拒,从假山背后绕出来:“没现在的好听,算了。” 老管家疑窦丛生,拿棍怼闻促的腰,被闻促躲过,小将军头骨还疼着,对着秋生一摆手:“莫秋生,我朋友”,一只手又挪向老管家“王恒王叔,我家总管,我们府里都归他管,我也是。” 秋生最会跟着叫人了:“王叔好。” 王恒手里的棍莫名消失,明晃晃瞪闻促一眼,搓着手摇头:“好啊莫姑娘好,别听少爷胡说,他惯爱说些玩笑话。” 闻促听寒暄就头疼牙也疼:“王叔你去忙吧,我带秋生去看小瑛。”说完不待王恒反应,领着秋生就往廊下走,王恒只来得及招呼秋生:“莫姑娘下次走正门哈,老奴给您泡茶!。” 秋生答了声好,跟在闻促背后瞻仰将军府,闻府的布置乍看横平竖直,山是山水是水,细看又有廊柱低墙一寸寸割开景致,狭处疏竹破景,淋漓古拙。 看够了景,秋生又转头打量闻促,闻促今天也是穿红配绿,半束的发间一串绿莹莹的宝石搭着长长的银叶流苏在墨色里晃呀晃,仿佛能听到磕碰着叮啷响,不过不知闻促刚刚在山景旁干了什么,头顶几缕发丝炸起,袖摆和袍面上都是灰,活像池子里澄红鲜妍的鲤尾被当抹布使了。 看着看着,鲤尾就晃到了秋生身侧,闻促偏头捉住秋生的目光,呲着牙乐:“看我乐子呢?” 秋生点点头,把眼神挪回闻促脸上:“你今日,与自然有点亲近了。” 闻促嘴角落回原处还有点低,语含苦意:“等会儿见到小瑛你就知道了,看着没劲,有点身法的,好生适合做斥候。” 秋生缩着头没吭声,跟着师父捡了好些小孩,她对小孩也有了敬畏之心。孩童,魑魅魍魉之初,千变万化之始,没捡回家细究,都拎不清他们小脑袋里对着一碗水能衍化出多少神通。 走进一扇平平无奇的院门,秋生屏息,青石铺的地上有未干的水痕,水痕一路从厢房门里延伸道廊下一角,墙旁栽着的花枝弯折戚戚,枝疏叶散,鹅黄花色零落在泥里,角落里放着养荷的石缸,一双黑亮的眼睛藏在花叶和石缸后,从支离的光影里看过来,活像昨夜第一次见到小瑛的情形,秋生憋了半响,谴责闻瑛: “你苛待她还学她藏在暗处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