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把一个挥舞着猫爪拳的人胳膊拧脱臼的时候,耳朵里听见两根骨头脱节清晰的声音,她的刀还背在身后,被布匹紧紧裹着。
用不着刀。
这些人争了很久,力气卸了七七八八,脑袋也打的昏沉莽撞,个个面露凶光,本就稀松的功夫显得更上不了台面。
秋生踩在一个人头上借力凌空一翻,一边心里碎碎念,她也不想做不地道的黄雀,但师姐说了的东西要一定拿到手。
秋生引着全身的重量屈膝下落,击打在拿着玉佛,想从人群中脱身之人的背部。
“砰!”一声闷响
这人只觉脊背一痛,唰的一下冷汗淋漓,扑通跪倒在地面,玉佛脱手,对痛楚的感知致使他从头凉到脚,嗓子失了声,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
秋生眼疾手快捞住玉佛抱在怀里顺势一滚,往后退开,与众人拉开距离。
一群人已经有好几个□□脆利落地废了手或废了脚,众人心生惧意,此刻一边吐气吸气,一边端着架势丝毫不敢放松,虎视眈眈的盯着秋生这个不速之客手里的玉佛。
秋生松了口气,和善的笑了,还把玉佛摆正,玉佛的笑脸和她的笑脸一起冲着众人,别有一番“慈悲”风度,她真心实意的劝道:“不要打了吧,看看身上的伤,佛祖不忍见的。”
“......”
可惜秋生未通听人心的玄术,不然定能被这群人心里怨气极重的污言秽语惊住,保持不住脸上温和的笑容,即使秋生一路行至鼓城也见过不少脏水互泼,脏话绕梁的场面。
但江湖,深不可测。
一小阵沉默之后,秋生明显没能镇住场子,有人握刀剑的手紧了紧,眼里冒出跃跃欲试的光彩,愤力一冲,朝秋生劈头一剑。
秋生眼神一凛,单手抽出双刀中刀身雪白的一柄向剑身破空压去!
“铮——”
刀剑碰撞出一声长久抓耳的嗡鸣,长剑哀鸣一声,自两器相交出漫开蛛网一般的裂纹。而秋生不退反进,手中再度使力,剑身彻底崩开,雪白的窄刀自破碎剑中劈开虚空,在触及脖子的瞬间猛然止住攻势,冰凉的刀刃带着死亡的腥香抵在来人脆弱的咽喉。
长剑碎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有些飞出去的碎片擦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划出一条条细细白痕。有一片擦过秋生手背,带出一丝鲜血,细长的伤口在崩紧的手背慢慢溢出血红。
秋生咧开嘴绷着脸冷笑,手下丝毫没有松动,刀刃的寒气漫上脖颈温热的肌肤,被抵在生死关头的人密密麻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寒毛根根立起。
秋生咬牙切齿:“我不想杀人。”
四面沉寂,客栈外齐聚的少许看客也仿佛被刀刃抵住了喉咙,大气不敢出一个。客栈内的人更是毛骨悚然,方才乱斗震起的烟尘还未散去,晌午的日光穿过门窗定格在四处。
烟尘里,日光里,秋生的面容变得朦胧,只有红色的伤口,伤口上红色的血,惨白的刀,刀下战栗的躯壳。
一阵风打着旋儿吹进这间静寂的客栈,二楼的掌柜伙计早就在秋生跳下二楼时就满面鼻涕眼泪,一动不敢动。这阵风吹得他脸皮一冷,忽的打了个绵延突兀的哭嗝。
元梦轻轻笑起来,开始有节奏的鼓掌,清晰响亮的掌声引得楼下战战兢兢的众人抬头看来,元梦低头笑看着陌生神态的秋生,不错眼地轻踢了掌柜一脚:“不去收拾一下场子?”
掌柜如梦初醒,一撑栏杆就要起身,起到一半差点因为蹲久了腿麻摔回去,幸好同样腿麻但起得慢的伙计扶了他一把。
鼓城不成文的规矩,场子里为江湖事斗殴,此处的主人得负责报给专管此事的地方。
掌柜和伙计又急又慢地挪下楼梯,客栈里只有他们两噔噔的脚步声,伙计熟练从柜里拿出纸笔和一方朱印,掌柜擦了擦脸,从伙计手机接过东西,然后殷勤低着头的把纸笔抖抖索索递到秋生和被刀抵着脖子的人中间。
秋生疑惑的看着掌柜,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动,另外一个人就更不敢动了。掌柜估计是没想起来秋生是个才来鼓城的外人,不敢多说话,跟秋生大眼瞪小眼。
客栈外一个看客探进一个脑袋,贴心的提醒掌柜:“掌柜的,侠士是外乡客,快讲讲鼓城规矩,讲讲。”
“哦哦对!”掌柜空出的一只手使劲拍了下脑袋,才满脸堆笑的道:“姑娘有所不知,鼓城这地儿天高皇帝远,江湖气重,比武斗殴的多,官府不太能管,城里就有个规矩,但凡江湖争斗,打到最后不管有没有到杀人这步,都要留个契,为得就是记下身上沾过多少人事,以后好供查证。”
“查证?”
“鼓城里有个专门记录杂事的民间衙门,叫乌头馆,是官府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侠一起牵头办的,免得有人在乱斗里浑水摸鱼,扯出大麻烦,也让大家打杀人的时候多冷静一下,万一就突发奇想,觉得没必要为点蒜皮打一架呢?”
秋生皱眉看了看狼狈的掌柜,又看了看疯狂点头的刀下人,抱着玉佛慢吞吞的撤刀,低声嘟囔了一句:“我说了我没想杀人。”
杀器远离了命门,这人差点脱力瘫在地上,又怕秋生反悔,忙先从掌柜手里拿过纸笔伏在地上就签了名字。
掌柜平时迎来送往的,耳力也好,听到秋生抱怨,忙不迭的陪笑道:“我知道姑娘心好,就是留个凭证,以后有人若寻姑娘仇,姑娘还可靠这些凭证找一找呢。”
“是呢,莫姑娘,签吧,讲规矩没坏处——”
接话是个陌生的声音,南方口音,听着有点书生气。秋生转头看向声音来处,那个探头的看客头拨开挡在面前的一男一女,正想往客栈里走,看客发现秋生看过来,冲秋生露出一个善意的笑。
秋生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姓莫还没出来,元梦拍了拍秋生背后,示意她把刀放回去,顺带解释了一句:“我信得过的朋友,给你的信里提过的,听他的吧”。
秋生哦了一声,接过掌柜手里的纸笔,就近找了张立住的桌子签下姓名。
掌柜收回来的时候扫了一眼她的名字,对她道:“这个再盖上乌头馆的印就行了,莫姑娘本是来投宿的吧,今日是替我出头平了这事儿,若姑娘不嫌弃,我们不收姑娘钱,姑娘长住都可以啊。”
闻言,秋生面上还撑着一副冷脸,心里乐开了,盘算了一下花销,顺溜答应:“如此极好,多谢掌柜了。”
“不谢不谢,那......”
那位看客打断了掌柜的话,平缓的向掌柜道:“那劳烦您先把牌子给莫姑娘,您这儿还要收拾一下罢,我们带着她先出去逛逛。”
“诶……诶好。”掌柜忙应下,让伙计拿了天字五号房的牌子给秋生。秋生正要去接,元梦先伸出手拿过牌子和玉佛一起往包袱里包好,拉着秋生往外走。
“鼓城很大,先去我们那儿吃个饭再带你去转转。”
秋生嗯了一声,跟着元梦跨出客栈,看客也跟了出来,三个人在街道上边走边聊。
秋生看了看看客,又看了看看客,看得人都疑惑了:“你看我做什么?”
秋生露出一个真诚又抱歉的笑容:“我忘记你名字了。”
“早说嘛——”看客笑了笑,用折扇指着自己鼻子“在下姓左,单字一个平,四平八稳的平,你唤我左大哥就可以了。”
左平的官话有一点南方虞川的口音,讲话时尾音微微上扬,软和又带点俏皮,听着很有意思。长相也很南方,身形修长,眉眼很秀气,但五官有棱有角,不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而是看着很有几分清俊,按秋生的说法,竹竿成精。
秋生打量左平的时候没有遮掩,左棠也不恼,反而与她搭话:“秋生,我可以叫你秋生吧,你年纪看着不大呀?”
秋生点头:“左大哥随意,我今年十七了。”
“十七?我听元梦说你们都是十六岁下山呢。”
“我下山有几个月了,下半年入秋不久就是十七了,说十七也差不多。”
“几个月?”左平带着点儿疑惑看向元梦,“你们不是来鼓城办事吗,还能在外面玩这么久啊?”
元梦用剑挎着秋生的包裹,走路目不斜视:“你管那么多呢。”
左平食指磨挲着折扇的边骨,过了一小会儿才若有所思道:“是哦。”
“对了,师姐,三师兄在这儿吗?”
秋生看向师姐,元梦抿了抿唇,表情有些古怪:“不在,他那儿才是有些麻烦,他“家”来找他了。”
“啊......三师兄得回家吗?”
元梦叹了口气,看向秋生“你没看见我后面传回来的信件吧,他亲生家里麻烦得很,是个没落世家,家仆盼着他回去当老大,他本来没打算搭理的,但那些人也很可怜,拿命要挟——劝他,我就同他说让他待那儿,我们这儿也用不着他。”
秋生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低下头看脚下的铺路石,石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尘土,脚踩下去又提上来的过程里就会搅动这些尘土。鼓城这样铺的完整漂亮的街道很多,看上去非常整洁大方,和那些阿嬢姑娘们聊天的时候她们明亮的神气也表明这里是个挺富饶的地方。
秋生心里其实已经把元梦他们的打算猜了个大概,二师兄的事倒是意料之外,但她不打算多问。她下山后看到过很多河流,他们流向不同的方向,但听一些外邦人说,这些河流最终都会在一个名为“三千青”的巨大湖泊相汇。
秋生在下山前很少看到师兄师姐传回来的信件,师父告诉她不必多问,多问便是多误,她得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做法,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但这座奇怪的城让秋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来鼓城之前已经听说了一些它的故事,但鼓城尚武,法度松散的情况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而且打打杀杀的凶悍之徒怎么会愿意签一个自找麻烦的凭证,奇怪的法度,奇怪的城。
秋生看着举着彩色木制风车的一群小孩从身边奔跑过去,风车旋转起来,像一个小小的彩色漩涡,手背上的伤口传来细碎的疼感,秋生想:“江湖真是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