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回客栈倒头便睡,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她蜷缩在床榻上,神情恍惚。昨夜没有关窗,床帐在晨风中摇晃,细长的天光扭曲如鬼魅,秋生做了一场好长的梦,梦中人的脸支离成许多片,五官被拆分,刀刃被拉扯,它们说,它们说:“九州慌慌,九州惶惶,世人皆为飞絮浮萍,你们......偏要做飞絮吗?”
呸!
秋生咻一下窜起来,挥开厚厚的床帐,布料碰出一声闷响,秋生把这声响落在身后,扒在窗边吸气。
这扇窗正对着街面,秋生低头向下看,有家卖早食的正摆出桌椅,寥寥两个客人坐在刚摆好的桌前喝粥,确切来说,只有一位客人在喝粥,另外一位客人戴着帷帽,白粥一口没动。
秋生支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忽而嗤笑一声,套好衣服提刀下楼去。
店家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长相颇为相似,应是一对姐妹,穿着也大差不差,一人簪着花一人未簪,动作十分麻利,秋生到时桌椅已摆好了,看见秋生便热情地迎上来,询问她要些什么。
秋生要了半屉肉包,径直坐在唯一有客人的桌前,一男一女,正是秋生进城打了几回照面的帷帽女人和跟在这女人旁没什么特点的男人,“莫姑娘,我们未动您师姐,也未与你们争抢玉佛,这是诚意。”
乌兰摘下帷帽,露出一条被狰狞伤痕横贯的脸庞,皮肤略显粗粝,浓眉深目,血脉里流淌着关外风沙。
秋生好迷茫:“.......你们又打不过她。”犹豫了一下秋生觉得还是得直说:“也打不过我。”
乌兰只道:“昨天是你放的火”
秋生皱眉:“很难猜吗?”
“不难猜测”,乌兰摇头,“您这是想对馆主传达什么?”
“只是单纯的泄愤啊。”秋生讶异地喝口清茶,茶水涩得在嘴里打了个转才下去,她试图传达这简单的因果缘故“你们馆主关我大师兄禁闭啊。”
乌兰压低一双平直的眉:“请恕我失礼,您的师兄已然身故,您这是?”
秋生抱臂倚在桌上,微仰头紧紧盯住乌兰的眼睛;“你失礼要我宽恕做什么,骗我们说人死了,偷摸把我大师兄关着一年多,我也好奇起来了,你们看他这么久不心烦?”
“我们何曾骗过.......!”
对面的男人忍不住插嘴,嘶哑的声音如拉风箱刚抽出一点火气,就被乌兰一抬手扼住。
“您的肉包半屉,小妹慢用啊!”簪花的阿姐笑着把盛着包子的陶碟放在秋生面前,眼尾的褶像被揪紧的麻布,阿姐簪了一支粉杏,花瓣在行动间颤巍巍的,还带着几颗剔透的露水。
秋生谢过,伸手在放在桌中间的筷筒里拿起一双木筷,筷尾怼了下浅褐色的桌面对齐,在两道目光中去戳热腾腾的肉包。
“我昨天交了一个朋友。”
秋生半夹半戳着包子在空中舞出一道短弧,面皮上热气摇摇晃晃,把两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脸上,逗二黄似的,秋生心里想。
“他说我聪明,可话本里说聪明人活不长,所以我本来有点担心。现在好像不用担心了,比如你们,命快到头了,是因为不算聪明。”
秋生在对面男人的怒视下啃下一口包子,眼里只看着乌兰。
乌兰的皱眉好像是一种用于应对的面具壳子,只有眉毛在努力,眼里一丝情绪也没有,秋生说出了她本不该知道的情报,还挑衅了他们,那双冰一样的眼里依然直直的,话语平铺直叙:“我们的命并不重要,您的大师兄在死后是最安全的,如今您点破了粉饰真相的纸壳,葛先生的命已被点燃引信,他从此听馆主调遣便罢,若仍旧冥顽不灵,在您杀死我们之前,就会化作黄纸青烟,如他的名,还于玉京。”
“那太好了,”秋生抢在乌兰话音落地前吃干净了一个肉包,胃里暖洋洋的,讲话都实在了很多:“大师兄尚月,尘世污浊,若能脱骨还月,他在月上也会给贵馆立碑著传的。”
乌兰知道几句话不可能让秋生转念,并不作纠缠,手指点在男人的粥碗旁,慢慢起身:“昨日大火对乌头馆并无多少损失,我们瞒骗您在先,馆主的意思,莫姑娘初到鼓城,请暂缓定论,在鼓城待上一段时日,您也许会理解我们的选择。”
“洛桑,走。”
“是。”男人自己的那份粥水早喝完了,他抓起乌兰面前一口没动的白粥,两三口下肚,将铜钱按在桌上,犹豫了一下,又摸出几文推到秋生旁边,匆忙跟着没等他的乌兰走了。
秋生看着这诡异的几文钱,又看向乌兰两人离去的背影,咬着木筷尖思索,没谈拢都给付饭钱,话本里不是这样写的啊。
乌头馆人这么好?
秋生摇摇头,人心太过复杂,秋生不敢过多揣测,埋头吃饭。昨夜走太快了,忘记和闻促说她会去看小瑛,闻促虽然有钱,但有钱人也不一定养的好小孩的。她一想到蒙着眼穿衣服的闻促,就担心闻促会不会蒙着眼给小孩喂饭,好恐怖的场面,担心得她又加了份榨菜。
闻府今天静得出奇,闻将军时常留宿营中,府里是闻促一人的天下,平时这个点他要么纠集护院利利索索打一架,要么放小鹰在府里翻墙揭瓦,誓要翻出点他爹见不得光的秘密。
老管家蹲在闻促旁边唉声叹气:“小少爷,此刻懂得老奴哄着您不挨将军揍时的辛苦了吗?”
闻促颓废地靠在山石的窟窿边上,一张秋生看了都要吹个九曲十八弯口哨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两只眼睛绿幽幽的,闪着无助的光。
他从小不说是顺风顺水,也是有吃有喝挨打挨骂过的正常小孩日子,闻促头拱着石头试图磨平自己的郁气:“昨天,昨天她还很乖的......”
闻促昨天抱着小瑛走了一路,路上遇见人打架还看了会儿热闹,小瑛都安安静静的,像一株可随处扎根的枯草,静的都没点儿人气。
要不是小瑛的呼吸声还算安稳,闻促都要疑心怀里抱的是个活人还是个小精怪。
“小瑛呢?”
“!”
轻若柳叶拂瓦的声音从窟窿里传到闻促耳边,闻促一惊头砰一声实打实磕掉了可怜兮兮的呆劲,抱着头挺得板直。
秋生从窟窿眼里看他,有点愧疚:“......抱歉,我以为你听见我来了。”
老管家也吓住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木棍劈在半空,看清是个小姑娘又梗在半空,一把老骨头在肉里嘎吱作响,老管家从秋生看回自家小少爷,又看向秋生,作梦般发问:“您也是被少爷收养的?”
秋生想了想;“可以是。”
闻促缓过气了,身架又塌的委委屈屈:“......那你得叫闻秋生啦。”
秋生遗憾推拒,从假山背后绕出来:“没现在的好听,算了。”
老管家疑窦丛生,拿棍怼闻促的腰,被闻促躲过,小将军头骨还疼着,对着秋生一摆手:“莫秋生,我朋友”,一只手又挪向老管家“王恒王叔,我家总管,我们府里都归他管,我也是。”
秋生最会跟着叫人了:“王叔好。”
王恒手里的棍莫名消失,明晃晃瞪闻促一眼,搓着手摇头:“好啊莫姑娘好,别听少爷胡说,他惯爱说些玩笑话。”
闻促听寒暄就头疼牙也疼:“王叔你去忙吧,我带秋生去看小瑛。”说完不待王恒反应,领着秋生就往廊下走,王恒只来得及招呼秋生:“莫姑娘下次走正门哈,老奴给您泡茶!。”
秋生答了声好,跟在闻促背后瞻仰将军府,闻府的布置乍看横平竖直,山是山水是水,细看又有廊柱低墙一寸寸割开景致,狭处疏竹破景,淋漓古拙。
看够了景,秋生又转头打量闻促,闻促今天也是穿红配绿,半束的发间一串绿莹莹的宝石搭着长长的银叶流苏在墨色里晃呀晃,仿佛能听到磕碰着叮啷响,不过不知闻促刚刚在山景旁干了什么,头顶几缕发丝炸起,袖摆和袍面上都是灰,活像池子里澄红鲜妍的鲤尾被当抹布使了。
看着看着,鲤尾就晃到了秋生身侧,闻促偏头捉住秋生的目光,呲着牙乐:“看我乐子呢?”
秋生点点头,把眼神挪回闻促脸上:“你今日,与自然有点亲近了。”
闻促嘴角落回原处还有点低,语含苦意:“等会儿见到小瑛你就知道了,看着没劲,有点身法的,好生适合做斥候。”
秋生缩着头没吭声,跟着师父捡了好些小孩,她对小孩也有了敬畏之心。孩童,魑魅魍魉之初,千变万化之始,没捡回家细究,都拎不清他们小脑袋里对着一碗水能衍化出多少神通。
走进一扇平平无奇的院门,秋生屏息,青石铺的地上有未干的水痕,水痕一路从厢房门里延伸道廊下一角,墙旁栽着的花枝弯折戚戚,枝疏叶散,鹅黄花色零落在泥里,角落里放着养荷的石缸,一双黑亮的眼睛藏在花叶和石缸后,从支离的光影里看过来,活像昨夜第一次见到小瑛的情形,秋生憋了半响,谴责闻瑛:
“你苛待她还学她藏在暗处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