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的凉州，风里都多了几分凛冽。
将军府后花园的荷塘早已残败，几茎枯荷伶仃地立在水面上，衬得池水愈发幽深。
苏蛮蛮端着刚从小厨房取来预备给花厅暖炉添换的银丝炭，沿着池边的青石小径匆匆走着。
炭篓有些沉，她微微低着头，盘算着晚膳的菜单，好在这个月的月钱并没有扣，看来后面要是多努努力说不定还能让将军涨涨月钱呢！
想到这，脚步都比往日要轻快几分。
“苏姐姐请留步。”一道娇柔含怯的声音拦住了她。
苏蛮蛮脚步一顿，抬头看去，柳青青正俏生生地立在不远处的太湖石旁，一身崭新的水红锦缎袄裙衬得她面若桃花。
“柳姑娘有事？”苏蛮蛮语气平淡，抱着炭篓的手指紧了紧，上次茶叶饼的事还历历在目，对这女人还是绕道走得好。
目前还不知道她到底是将军的谁，万一真是他养的什么姬妾，得罪了可就亏大发了！
柳青青莲步轻移，走近了些，脸上堆起了一抹甜笑，“姐姐如今可是将军面前的红人，厨房里数一不二，妹妹好生羡慕。”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昨儿个有幸尝到了姐姐做的桂花糕，真是惊为天人，不知姐姐可否....指点妹妹一二？妹妹也想学着做给将军尝尝。”
昨天总共也没有做几块，看到萧燕瑾吃过还剩下两三块，原以为是留给军师的，没想到是留给她的。
“不敢当。”苏蛮蛮此时只想着快点离开，“将军口味挑剔，我这点微末收益，实在是没什么好指点的，柳姑娘若是真想学，府里自有厨艺精湛的妈妈们。”
说罢她侧身，想从柳青青的身边绕过去。
柳青青脚下一滑，口中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娇呼：“啊呀！”身体却如同失去重心一般，猛地朝着苏蛮蛮撞过去！
“你——！”苏蛮蛮只来得及惊呼半声，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她抱着炭篓的胳膊上，沉重的炭篓脱手飞出。
她整个人被这股狠劲儿撞得向后趔趄，脚下踩着的正是池边湿滑的石块，上面还有着暗绿的青苔！
天旋地转，冰冷的池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蛮横地灌入她的口鼻耳窍。
所有声音都被这浑浊的水流隔绝并吞噬。
“咕噜噜......
苏蛮蛮奋力挣扎，手脚像是被无形的水草死死缠住，沉重无比，意识模糊的瞬间，那个反复纠缠着她的噩梦碎片骤然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之中：
粗粝的井沿，背后猝不及防的猛力一推，冰冷刺骨的井水.....还有，推她之人仓皇转身时，裙裾下飞快闪过的一抹鞋尖，浅碧的缎面上，绣着一朵莲花。
是她？梦里推她的那个人，和今日推她落水的柳青青，穿着同一双鞋！
或者说，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
这个认知带来的惊骇甚至有那么一瞬压过了溺水的恐惧！
黑暗即将彻底笼罩苏蛮蛮的意识，她还想着做一个明白鬼，可是这一下也做不到了，两次，两次都死在同一个人受伤，当真是愚蠢！
一道矫健的身影猛地朝水里扎去，有力的手臂如同铁钳，瞬间箍住了她下沉的腰身！
“哗啦！——”
巨大的水花溅起，苏蛮蛮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托出水面，重见天光，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她伏在池边湿冷的泥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池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淌下，冻得她牙齿咯咯打颤，视线一片模糊。
一只大手用力地拍着她的脊背，掌心传来的热度穿透浸湿的衣料，像是直接拍在她的脊背上，令她不由得怔了怔。
“咳咳咳.....咳咳....”苏蛮蛮艰难地喘息着，她下意识地攥住了身边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那是萧燕瑾胸前同样湿透了且紧贴在贲张肌肉上的玄色衣襟。
“怎么回事？”
周围似乎有闻声赶来的仆役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苏蛮蛮咳得眼前发黑，无力分辨，她只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那片湿透了的衣襟。
“表哥！”柳青青带着哭腔的声音穿透了苏蛮蛮昏沉的意识，“是....是苏姐姐自己不小心踩着那个石台滑到了！我是想拉她的，没....没拉住，是我的问题，表哥你罚我吧！”
那声音抖得厉害，充满了“后怕”和“无辜”。
苏蛮蛮想反驳，想指着她脚上那双沾了泥的莲文鞋尖叫，可是她喊不出来，喉咙里只有火烧火燎的疼痛和抑制不住的咳嗽。
一只带着薄茧，同样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紧攥着他衣襟的手背。
“够了。”萧燕瑾的声音不高，瞬间割断了柳青青的哭诉，他低头看着蜷缩在自己胸前咳得浑身颤抖，脸色惨白的苏蛮蛮，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有着看不清的情绪。
“传医官。”
他沉声下令，同时手臂一用力，将浑身湿透冰冷的苏蛮蛮打横抱了起来，湿透的衣物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前襟，少女单薄的身体无法自控的颤抖，清晰地传递过来。
苏蛮蛮惊得连咳嗽都噎住了一下，苍白的脸颊瞬间腾起了一抹红晕，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那手臂禁锢得动弹不得。
“别动。”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了后院，柳青青煞白着脸跟在身后，看着萧燕瑾抱着苏蛮蛮在她前面走着，她看着苏蛮蛮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恨。
萧燕瑾并未将苏蛮蛮送回她与洒扫丫鬟同住的厢房，而是径直走向了自己主院旁边专供他人小憩的暖阁。
这里离得近，也更暖和。
他小心翼翼地将苏蛮蛮放在铺着厚实褥子的软榻上，动作竟带着一丝丝轻缓，早已等候的医官立刻上前诊治。
一番珍视，好在只是呛了水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医官开了驱寒的汤药，又叮嘱了务必保暖，便躬身退下了。
侍女们早已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萧燕瑾背过身，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直到侍女们为苏蛮蛮换好干燥暖和的里衣，用厚厚的棉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又为她喝下小半碗姜汤，他才转过身。
苏蛮蛮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将军......”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躺着。”萧燕瑾打断她，“怎么回事？”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清晰地开口，将从柳青青突然出现到对方假意摔倒撞向她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萧燕瑾的眸子沉了沉，，只是淡淡地说道：“此事本将军自有主张，你，”他顿了顿，“好生休息。”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他转身，大步离开了暖阁。
不知过了多久，药劲儿上来加上自己本来就有些疲惫，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已经是暮色四合，暖阁里点起了灯，一片静谧，身上的寒意褪去，肚子开始咕咕作响，饿得发慌。
她掀开被子下床，床头有着干净的侍女服饰，她手脚麻利地换上，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基本上已经恢复了。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避开可能得耳目，熟门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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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地溜回了厨房，这里通常只有她、李妈妈和周妈妈有钥匙。
苏蛮蛮走到角落对方柴火的地方，熟练地抽出几根细柴和干柴，用火石点燃，小心地送入灶膛。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舔舐着冰冷的过低，驱散着黑暗和寒意，也映亮了她苍白的侧脸。
湿发还未全干，几缕碎发黏在脸颊边上，她随手捋到耳后。
她走到面缸前，舀出大半碗上好的白面，倒入粗陶盆中，又舀了小半瓢清水，一点点的加入面粉中。
纤细有力的手指在面粉和清水之间揉捏、按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专注和力道，案板上很快响起“砰砰砰”的揉面声。
面团在她的手下渐渐变得光滑柔韧，她取过沉重的枣木擀面杖，沾上一点干粉，“唰唰唰”地开始擀面。
面皮在她的手中越擀越大，越擀越薄，最后变成了一张均匀透亮的巨大面皮。
折叠，切条，抖散，根根分明。
紧接着，她挑了一块肥瘦相宜的五花肉，快刀切成细丁，泡发好的黄花菜和木耳切成丝，香菇和香干也切成丁。
又磕了两个鸡蛋，在碗中快速打散成金黄色的蛋液。
铁锅重新烧热，倒入素油滑锅，肉丁下锅，“刺啦”一声，浓郁的肉香瞬间爆开，煸炒至油脂溢出来，边缘微微焦黄时再下入葱姜末爆香，再依次投入黄花菜、木耳、香菇、香干丁，快速翻炒。
烹如料酒、酱油，注入小半锅滚热的高汤，汤汁翻滚起来，呈现出诱人的酱色，最后淋入打散的蛋液，看着金黄色的蛋花在浓汤中翻滚凝结，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另一口锅里宽水翻腾，苏蛮蛮抓起一把切好的面条，手腕轻抖，面条便如瀑布般滑入沸水之中，长竹筷轻轻将其拨散，看着面条在滚水中沉浮、舒展，渐渐变得透亮。
捞面、沥水，盛入碗中，再舀起一大勺热气腾腾的卤汁，带着满满的肉丁、蛋花和各色菜，“哗啦”一声浇在莹白的面条上。
苏蛮蛮端起这碗分量十足的打卤面，深深吸了一口那直冲鼻腔的浓香，转身走向萧燕瑾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灯光，苏蛮蛮轻轻推开，萧燕瑾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书，烛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
苏蛮蛮端着面一步步走到书案前，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碗面轻轻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弥漫，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萧燕瑾的目光从苏蛮蛮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上缓缓移向面前这碗面，他沉默着，拿起搁在碗边的乌木长筷探入碗中，挑起一筷被卤汁包裹的面条。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抬眼隔着袅袅的白雾，看向站在案前安静等待的苏蛮蛮，烛光在她的眼底跳跃，清澈透亮。
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收回目光，低头，将那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
一口下去，是直击灵魂的满足，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快，他就这样沉默地吃着，动作不快，却异常的专注。
苏蛮蛮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吃，一股淡淡的暖流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直到碗里的面条和卤汁几乎见底，萧燕瑾才放下筷子，他拿起一旁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然后他抬眸，目光再次锁住苏蛮蛮的眼睛。
“苏蛮蛮。”他开口，声音低沉。
“奴婢在。”苏蛮蛮垂眸，轻声应道。
“这碗面，”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沉甸甸地落下，“值两条命？”